女画师
——转载自知乎用户@丧患者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十岁那年,我红颜薄命的母亲抱病而亡,皇帝野爹便将我送来了青云观。
美其名曰是让我为母亲守丧,其实就是想把我丢出皇宫。
我能理解,毕竟我就是他出宫巡游时,与我娘在青楼里的头脑一热,那时候我娘还挺招我那皇帝野爹喜欢,于是带进了宫,生下了我。
幸亏我是个女娃,万一是个男的,还真没命活到现在。
青云观里都是些道姑,一天只吃两顿饭。小时候在我娘身边待着,还能有两口肉吃,自从来了青云观,萝卜青菜白面馍馍,吃得我像根菜秧秧。
日子虽然清贫,但是毕竟道姑们把我拉扯大也没收钱,我若再说她们的不是,实在是没良心。
我不是道姑,对于她们的日常修行没什么兴趣,于是平日里便在观里划拉些纸笔,蹲在地上画画。
忘了说,我娘青楼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我唯独就学会了「画」。
毕竟十岁那年我娘就没了,我会画点儿东西就很不错了。
我不擅画物,却擅画人。
青云观规矩不严,观里的师傅对我秉承着放逐自然的饲养原则,所以我经常会去王城里乱转,在王城里认识了很多画手与画社,于是在他们的带领下,也渐渐开了眼界。
画画嘛,闭门造车总是会陷入瓶颈,要与他人交流才能有所突破。
在众多画手的带领下,我开始接触一种图本。
城中高门富甲女子,遇见倾心男子,心中思慕,于是让画手为自己画一幅心上人的画像,或者是自己与心上人的场景,以供观摩。
这种图虽然私密,但受闺阁少女追捧的程度,不亚于市面上的话本子。
起初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我用我四哥的模样画了个与女郎渡口送别图,送给画社竞拍,结果没想到,拍出了高价。
就是这种画本子,让我尝到了甜头。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画手生涯,以我四哥宋之晏为原型,生产画图本,财源广进。
我终于不用吃高粱馍馍配绿叶菜了。
图本为我带来了财富,王城里多家画社暗地向我抛出橄榄枝,只为求我一幅四郎的笔墨。
我这个喜不自胜啊,心里都乐开了花。
有天傍晚,我去一家画社收完了卖画钱,准备回青云观,结果给我拉活的牙郎崔三百找到了我,说有个急活,让我去画一幅画。
眼见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让师傅们担心了,于是我拒绝了崔三百。
结果崔三百拉住我的袍角,目光坚定地向我伸出了两个手指:「宋霈,这个数,干不干?」
我望着他的两根指头,一撇嘴:「二两啊?还不够我买张水纹纸的。」
「屁!」崔三百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二两银子我找你?二十两……」
我瞪大眼睛:「二十两银子啊!」
崔三百将剩下的话说完:「黄金!二十两黄金!」
我反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义正词严地冲他道:「去!不去不是兄弟!」
「走!」
我们俩带着种揭竿造反的气势,冲进了那家急需画稿的画社里。
对方要求还挺高的,要一幅全身像,要求一定要精细。
我说怎么出二十两黄金,这活够费神的啊。
于是我坐下来开始认真地画,如果我中途没有被打断,三天完稿不是问题。
听说今晚画社有竞拍,来了不少人,于是画社老板将我安置在一间小屋,以免对我有打扰。
我独自在烛光里执笔勾勒,心里想着今晚又是哪个先生的作品能拍出高价。
这边我画得认真,谁知道院子里越来越吵,感觉像是炸了窝。
来买个画而已,怎么像是打起来了一样。
我有些起疑,搁下笔想出去看一眼,结果崔三百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声巨响吓得我打了个哆嗦,崔三百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就往后院跑。
慌乱间我只来得及拿着钱袋,人被崔三百拽得七倒八歪。
奔跑间我回过头看向前厅,里头早已乱成一团,许多侍卫装扮的人在收拾那些买家。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合着是碰巧赶上正主来搜查了。
一般画这种图本,被画的正主是不知道的,知道了就证明是已经满大街传遍了,有的人不喜欢被人编排,于是便会收集情报,确定画作是从哪家画社流传出去的,再找打手或者是自己的家仆,来到画社里抓现行,收走买家画作,再给画社一些苦头吃。
最近这样的事情挺多的,画社里一时间人人自危,行事也极为隐蔽。
谁知道这种事竟然也让我赶上了,也不知道这间画社出的是哪位的图本,最好不要将火引到我身上,不然十张嘴也说不清。
这边崔三百还在拉着我跑,快到后门时,他猛然间调转了个方向,推着我一把贴在了墙上。
我与崔三百靠着墙,鼻尖俱是一层冷汗。
我压着声音问他:「怎么了?」
「后门也有人。」崔三百咬了咬牙,抬头看了眼一人高的墙头,躬下身朝我说了声:「你翻过去。」
我懵了:「那你怎么办?」
「祖宗都什么时候了?」危急时刻,崔三百声音都变了,「画社没了还能起,画师没了你让我们喝风去啊!」
说罢,他用手示意了下他的后背:「上去!」
另一侧脚步声渐进。
我心一横,踩上他的背,借势翻上了墙头。
下一刻追击者便进了院子,崔三百拼死拦住人,却又无济于事,只得大叫:「快跑啊!」
我头都没敢回,一个翻身跃了过去,落地的时候摔了个跟头,又一骨碌爬起来,玩命地跑。
我在巷弄里穿梭了很久,直到身后的追赶声渐渐没了,我才闪进一条巷子口,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结果撞见一个男人路过。
我浑身的汗毛倒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在看到他手里的画册时,我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下来。
对方手里拿着的,是我出的一套图本。
「阁下也是买画的?」
我长舒了口气,重新靠在墙上,精疲力竭地冲他说了句。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我,我侧头打量了一眼那封面。
哦,是我几个月前画的四郎戏女图。
「兄台还挺有眼光。」我嘿嘿一笑,「我画了这么多,这幅是我最得意的……」
说到一半我就顿住了,大难不死之后太得意,怎么一张嘴还把自己身份给说出去了。
男人站在夜色下,那一身的锋芒刻意收敛,却还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气场,他先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图本,然后略一抬眼,看着我:「你画的啊……」
接着,巷口的另一侧有人过来,没过多久,一个侍卫装扮的男人从一侧现身,向他禀报:「大人,白马画社没有搜到人。」
男人「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方向:「把他捆了。」
我总算是明白了,眼前人就是抄画社的幕后元凶。
这哪得了?
崔三百不能白给我当垫背的啊……
我一口恶气横在胸前,忽然暴起,想趁对方不注意,冲出巷口。
结果被对方一把薅住后衣领,男人仅仅用了一只手,便生生将我摁趴在地。
地上粗粝的沙石摩挲着我的脸,硌得我这个疼,呼吸都有些困难。
对方摁住我的时候有些困惑:「女人?」
等他确认无疑,后颈上的手力道稍褪。
这一下简直要了我半条老命,我哆嗦着向对方求饶:「阁下饶命。」
然后我感觉我的双手被他别在身后,而后手腕上力道一紧,也不知道这人是拿了什么东西捆的我,还怪勒的。
耳畔只听对方吩咐属下:「我带人先回,你们看好画社,等我回令。」
我宋霈打死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我料到了对方是大人物的手下,但没想到这个大人物是我四哥宋之晏。
当时我正被那位阁下提着穿过回廊,朝着凉亭里走,隔着老远,我就看清了宋之晏的那张脸。
以前还在宫里的时候,我和我娘不受待见,日子过得落魄,宋之晏的母亲岚妃倒是对我们很照顾。宋之晏大我五岁,却是我孩提时唯一的玩伴。我出宫后,就再也没见过他,而在我进了青云观的第五年,宋之晏被送去了西洲最负盛名的中阳学宫求学。
身在草野,消息不灵,宋之晏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多久,我一概不知。
我这个害怕啊,就不肯走了,屁股直往来时的路拱:「大哥你放过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画了。」
对方跟聋了一样,拉住我的肩膀,接着拖。
我垂死挣扎,百般求饶,干脆一下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对方原本冷淡的脸色开始失去了耐心,伸手提起我的手臂,就想往肩上过。
实在是力量悬殊,我没办法,只好将名头搬出来:「我是公主宋霈,宋之晏的妹妹!你快放开我!」
对方终于不动了,我以为对方信了,谁知下一刻眼前一花,直接大头朝下被他扛起来。
「若他真是你哥,有什么不敢见的?」
「你要是画了你哥的图本去卖,你敢让他知道!?」我急得声音都尖了,又连忙软下来,「壮士,只要你别让我见宋之晏,咱俩什么都好商量,行不行?」
对方也没再和我搭话,迈着长腿往凉亭走,到了地方将我丢在了地上。
趁着他还没开口,我一把贴上宋之晏的大腿,仰着头大喊了一声「哥哥」。
一别多年,宋之晏的目光中出现片刻迷离,又重新清明。
他试探着问:「宋霈?」
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算落了地,赶紧点头。
宋之晏又看向我身后的人:「荀旷兄,这是怎么回事?」
我紧张地打量了一眼荀旷,正好与荀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走过来伸手替我解开了绳子。荀旷说得不紧不慢:「在白马画社找杀手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她在卖画。」
说着,将别在腰后的画册拿了出来。
我冷汗直冒,一个反扑想去拦住他的手,荀旷仿佛料到我会这么干,伸出手一把抵住我的脑门,将拿着画册的手举高。
那本四郎戏女图就明晃晃地亮在了宋之晏的眼皮底下。
我听见荀旷微沉的声音:「还与你颇有关系。」
宋之晏将图本拿在手上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被羞耻感烧死了,那里面画的是他宋之晏如何俘获美人芳心,等他看完,估计就要气死了吧。
结果宋之晏却拿着画册捧腹大笑:「你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宋之晏笑得令我心慌,我涨红了脸,矢口否认:「不是我画的!你侍卫他瞎编!这是构陷!」
「这可不是我侍卫,他是我师兄。」宋之晏笑着走过去,揽住荀旷的肩膀,「这可是我问我老师们求来帮忙的,事情结束了,还要回去接管学宫的。」
宋之晏将画册还给了我,我这忐忑不安的心情才渐渐平复。
不过这画册我也不敢要,宋之晏也没强求,伸手将画搁在了石桌上。
二人没有避开我,在亭中说起了正事。
原来二人不是去画社砸场,而是去追凶。
他们说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个月前,城中一富商之子夜间当街被杀毁尸,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而宋之晏求学归来刚满三个月,这是他在朝廷当值的第一个案子。
宋之晏多方查找线索,确定了凶手是礼部尚书唐百渊之子——唐拂。
之前唐拂因在西街购买奴婢一事与富商之子发生争执,怀恨在心,于是买凶杀人。
事情败露,唐百渊为了保住儿子,想尽门路毁灭证据,如今证据所剩无几。
宋之晏唯独保下了一张杀手曾经与唐拂联系过的字条。
字条的纸张用纸奇特,是极为珍贵的水纹纸。
荀旷多方打探,查出坊间有这种纸的唯有两处,一处是空林书舍,另一处便是我所在的白马画社。
只要能找到凶手,指认唐拂,案子就结了。
空林书舍他们之前去搜过但是并没有找到杀手,于是就有了今夜画社的那一出,当时荀旷本是站在房梁上,看见我从白马画社的方向而来,以为我是杀手。
捋出了个大概,我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之前所说的水纹纸上。
「四哥。」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能帮上忙,「那个水纹纸现在还在你手上吗?」
宋之晏察觉到我有话要说,于是将那水纹纸的字条拿给了我。
水纹纸这东西我还是了解的,这种纸质地紧实,不易晕墨,且不易被虫子蛀蚀,所以格外受欢迎。
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我借过那字条,仔细研究了纸面,水波纹宽大,材质细腻,成色白亮。
「这不是那两家的东西。」我认真端详完,抬头看着宋之晏,「能做这种纸的,只有红叶寺,不过他们做纸通常不用来出售,只是用来抄佛经,你们找的人……兴许我认识。」
我曾经为了求纸作画,找过红叶寺的做纸师傅黄三。
可是那人十分虔诚,做纸只为供僧侣抄写佛经,纸张从不外流。
没承想,这样一个人也能与凶杀案扯上关系。
我说完,宋之晏与荀旷脸色一凝。
宋之晏希望我现在就带他们去,「不是我不想去,眼下半夜三更,哪家寺院会给你开门呢?」
荀旷却告诉我:「这你不需要管,若能进去,你能不能找出人?」
「能倒是能。」我摊了摊手,「可你进不去不都是白搭吗?」
荀旷看了宋之晏一眼,宋之晏又接过话来,好生相劝;「妹妹,这案子很重要,还望妹妹帮帮忙。」
帮倒是能帮,可也不能白帮,我这么晚还不回去,被青云观的道姑们知道了是要挨罚的。
「那你得答应我,送我回青云观,而且跟观里的道姑们说清楚。」
见宋之晏信誓旦旦地答应,我才与荀旷前去。
荀旷牵了匹马给我,可是我并不会骑,对方本就冷漠的脸上,隐现不耐。也不知道荀旷这人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从遇见这人开始,就从没见过他一张笑脸。
不会骑马又不是我的错,青云观还没富裕到出门能骑马的地步。
我本是想说几句的,谁知荀旷在马上躬身一捞,将我提上了自己的马。我坐在他身后,惊魂未定地勾住他的腰背,随着一声呼和,那匹黑马冲进了夜色。等到人到红叶寺,我整个人被颠得有些昏,马上又被荀旷提着衣领飞上墙头,跃进院中。
「你下次有大动作前,能提前知会一声吗?」我两脚沾地,声音发飘,「我可是公主啊,你能不能给点面子。」
荀旷并未理会我,凝神打量了一下四周:「黄三住在哪里?」
罢了,跟这人说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我深吸了口气,带着他朝着黄三的居所前行。
红叶寺的僧人们早已入睡了,寺院里不见灯火,我需要集中精力才能看清脚下的路,而荀旷走在身边,步履轻盈灵活,丝毫没有受到光线的影响。
我带着他来到寺院深处,那里藏着一处破败的屋棚,我曾经亲自在这门前苦等一天,并未等到黄三一句应允。
屋棚内有烛光,黄三似乎并未睡下。
我伸手想要开门,却被荀旷拦住,他让我后退,自己打开了门。
屋内陈设拥挤,就是工作间里放了一张床,桌台上昏黄的烛台照不全屋内的光景,角落里的黑暗处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走进去,屋子里堆满了造纸的材料与工具,还有层层叠叠的水纹纸堆砌在木架上。
却并没有发现人迹。
荀旷眉头紧锁,唇线抿直,绷紧的姿态渐松,四处走动翻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不愿招惹他,于是站在原地四下打量,角落里,一张陈旧的香火案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许是第六感作祟,我总觉得那个被破布遮盖的香案桌之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决定走过去看看。
离得越近我越笃定,于是我伸手想去揭开那破桌布。
谁知下一刻,一道黑影夹着劲风,掀开桌布,猛然朝着我的方向冲了过来。
我大骇,惊叫声悉数堵在了喉间,根本来不及躲开。
电光火石间,一记巨大的力道,拉住我的腰带往后一带,紧接着我被用力护住,调了一个方向。
荀旷不知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不对的,他将我整个人护在怀里,我的头被死死摁进他的胸口,鼻息间是他衣襟间极淡的熏香。
我被他抱在怀里只是极短的一瞬,接着荀旷立刻松开我,折身抽出腰间佩刀,追着黑影冲出门外。
荀旷对待黄三的手法,跟那天晚上对待我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程度。
黄三没有逃开荀旷的追击,他想要翻墙而逃,却被荀旷抓住了脚踝拽倒在地。黄三像条毒蛇般弹起上身,一把寒芒四射的短刀,沾着血红,朝着荀旷挥来。
荀旷没有躲闪,迎着那短刀欺身向前,伸手拗断了对方的胳膊。
黄三的惨叫响彻红叶寺。
荀旷并没有放过他,脚下一抬,朝着黄三的胫骨又是一记重踢,「咔」的一声脆响,黄三的眼泪、口水流淌了一脸,极力挣扎着。
我看着黄三生不如死的模样,一股寒意流向四肢百骸,连手指都在哆嗦。如果那天晚上荀旷稍微使使劲,没准自己这辈子就再也下不来床了。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红叶寺的僧人,住持在僧人的簇拥下,披着外衣赶过来,见到地上被断了手脚的黄三脸色大变,询问荀旷是何人。
荀旷将刀收入鞘中,掏出块令牌:「左翊卫荀旷,前来缉拿凶犯。」
说话间,后赶过来的左翊卫也已经到了寺庙,腿脚快的已经来到了屋棚前。荀旷见有人来,冲着来人交代几句,转身便要走出院子。
我连忙跑了几步前去追他,他走得太快,天色又黑,以防追丢,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荀旷的手臂却忽然间绷紧。
黑暗里,对方发出一声几不可查的闷哼。
荀旷回过身:「有事?」
我忽觉不对,摊开手掌心,掌心裹着一层潮湿粘腻的血。
「你受伤了?」我摊开手给他看,也不知道他伤在哪里,只好四处打量,「行不行啊?伤哪里了啊?我帮你看一下……」
我本是好心,感觉荀旷是伤在了腰背,想伸手查看,却又被对方用手抵开。
「我自己能处理。」
他越过我想要走,又被我一把拉住。
「我都没有计较你当街摔我,你怎么还别扭起来了,诚然我是个画图本的,可我又不是个变态,你这么防着我做什么?再说了,四哥说要你亲自送我回青云观跟道姑们解释,你不送我难道想抗命?」
荀旷侧目:「我不是你哥的护卫。」
「可你现在不还是左翊卫吗?」
他终是被我说服了。
我带着他去找和尚们要了些伤药与干净的布条,随便找了个屋檐底下,将东西一摊帮他上药。
荀旷将脱掉上衣的那一刻,我还是被吓到了。
那并不是一副富家子弟的身躯,皮肤带着被风霜与烈日洗礼过的麦色,似乎是常年习武,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皮肤上横亘着暗色的瘢痕,纵横交错。
「你这是干什么了,把自己祸害成这样啊……」
感慨间,我的视线下移,落到他腰背处的一道血口。
虽不致命,但是黄三的力道迅猛,割得颇深。我看着那伤,回忆起之前荀旷将我护在怀里,大概也明白了。
这刀多是因为我挨的。
我忽然对荀况心生愧疚,包扎的时候都带着些小心,毕竟人家也是用命相护了,之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
「谢谢你啊,你要不替我挡,今天挨刀的就是我了。」
我帮他包完,递衣服的时候道了声谢,荀旷接过衣服套上,脸上依旧像一潭死水:「你挨了这刀,今晚就回不去了。」
他穿完回过身:「走吧。」
荀旷送我回来时,青云观已经炸了锅。
见我许久未回,已经有人准备出门去寻我,幸亏我当时让宋之晏派人送我,不然解释不清又要被罚抄经,又要耽误我做生意。
荀旷与道姑们说清楚缘由,道明身份,道姑们将信将疑地拿过那令牌看了一眼,才化解了一场灾难。
宋之晏求学归来,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恐怕也不只是为了查案子。
我除了身上淌点皇家血脉,再也没有什么优势,所以并未想从宋之晏那里得到些什么,毕竟也不是皇帝身边的掌上明珠,也没什么地方能够帮到人家。
谁知宋之晏次日便派人来青云观寻我,说邀请我去他府上玩儿。
不知道宋之晏是哪根筋搭错了,我没权没势,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没意义啊。
可我还是去了。
宋之晏在他府邸中请我吃饭,我去的时候,顺便在厅堂中张望了一眼。
「看什么?」宋之晏荀着我的视线回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荀旷有事,不在这里。」
我舒了口气坐下来,全被宋之晏看在了眼里。
「你就那么怕荀旷?」
「你是没被他掐过脖。」我伸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刚想吃又放下,将我的心声与宋之晏分享,「四哥,你平时跟荀旷在一起,就没有一种……生活变灰了的感觉吗?」
宋之晏笑着说不至于,也夹了一筷子菜。
然后笑着笑着,脸上也垮了。
「你看!是不是!」我将筷子放下,与他深度探讨,「就像背着什么血海深仇一样,天天寡着张脸,像个夜叉似的。」
「血海深仇倒不至于,有心事倒是真的。」
宋之晏似乎来了兴致,与我说起些关于荀旷的往事。
荀旷比他早两年入学宫,算是个奇人,深受老师们与学官的认可,是学宫中最有力的学官继承者。
可是,宋之晏的同期之中,又冒出一个后起之秀,叫李惹。
李惹这人,脑子里的想法与常人不太一样,个性阴晴不定,他可能站在你面前对你笑着,可内心却在琢磨着怎么弄死你。
就是这么一个人,通过背地里拉拢学生,最后竟成为荀旷学官继承的最大竞争对手。
竞争吧,倒也没什么,要是比武艺、智谋、文笔,荀旷未必会输。
可是,就在宋之晏即将离开学宫回国的一个月前,老学官被李惹杀了。
那是个湿淋淋的春夜,刚下完一场靡靡细雨,地面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李惹提刀站在老学官居所的房檐上,仰头大笑,笑声在静谧的黑夜里,格外瘆人。
闻声而至的学生们看到,屋子门扉敞开,老学官仰面躺在地上没了动作,肚腹已是一片鲜红。
荀旷到的时候,李惹早就跑了,还打伤了几个学生,宋之晏看着荀旷步履虚浮地走过去,汹涌的情绪被平静的脸色掩盖,唯有一双眼睛里带着悲愤,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
一个月后,荀旷与自己的老师告别。宋之晏回国前收到了自己亲信的密信,说宰相周鸿浦最近找了个从中阳学宫来的杀手,叫李惹。
宋之晏顿时就想到了荀旷。
他这次回国,希望能铸造一个全新的宋国。
但是还需要一些有力的帮手。
……
我耐心听他说完,托着腮「哦」了一声:「这不还是你找来的护卫吗?」
「我倒是想让人家当我护卫,可是人家没有那个心啊……」
我从那感慨声里,听出几分酸味。
但我总感觉,荀旷那种人不像是拿钱就能请得动的,能让荀旷前来保护宋之晏,多半是那个李惹。
听完荀旷的八卦,我脑子里灵光乍现。
我很想去找一趟崔三百。
后来宋之晏跟我说什么「以后没钱可以找我,不要再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类的规劝统统被我当耳旁风。
吃完饭我就与宋之晏挥手告别,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崔三百。
刚入行时,崔三百曾很明确地告诉过我,如果遇到正主找上门的情况,短时间内牙郎与画手绝不能见面,以防被一锅端掉。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之后,崔三百有没有出事。
去之前我买了些东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崔三百的住处,手掌猛拍院门。
等了一会儿,院中有沉滞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拉开了门。
崔三百让人打得那叫一个惨,一张脸上什么颜色都有,一只眼皮肿得像是泡发的馒头,腿都被人打断了一条,全靠拐杖撑着。
我看着他的模样一阵心疼,但是也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被打得挺惨的,但至少老命尚存。
我扶着崔三百走进院里,崔三百指挥我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家的丝瓜地边上,我将我的点子说了出来。
宋之晏回国了,他的图本我是肯定不敢再出了,不过今天听了荀旷的故事,让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把荀旷和李惹画成相爱相杀的虐恋情深故事图本,会不会大卖?
「图本这玩意儿,还是姑娘们买得多,不知道男人之间的爱情,她们能不能接受得了。」我有点发愁地嘬牙花子,「而且,不知道那种冷漠寡言的人物,受不受市场欢迎啊……」
在这种事情上,崔三百比我看得通透,他支棱着断腿,皱着脸冲我比了个手势:「少想什么受众市场立意,你把纸铺开,墨灌满,就是画!你画它就完事儿了!你一个画手,想那么多干什么?想能出图吗?啊?」
我把长长的画纸制成折页状,将荀旷与李惹的纠葛编成开头,出了一册,然后将画交给了崔三百。
崔三百打开看了一遍,也觉得挺有意思,让我回观里等消息,他看看有没有哪家画社看上。
五天以后,崔三百拄着拐来到青云观寻我,脸上难掩喜色。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宋霈,发了……我们发了!」
崔三百说那本册子转手给了东宇画社,挂了两天便被一位小姐高价买走,之后便总有人来问,是否有第二册。
东宇画社嗅到了金钱的味道,于是前来找崔三百,重金买下所有画作,可以预收。
崔三百兴奋地乱颤:「如果之前你画四郎只是小有名气,那我有预感,你接下来这个画作,一定会大火啊!」
我被这消息震惊得回不过神,东宇画社平日里只会拍卖王城里最红画师的手笔,被东宇画社预收,我简直不敢想。
崔三百已经开始畅想未来,要求我一定要为自己起一个艺名,绝不能再像当时画四郎的时候那样在画册上写佚名。
半个月后我又画了第二册,并在画册的角落里写下了我的名字。
斋斋生。
结果画册刚一出,就又被人高价买走,崔三百拿了银钱,嘴都咧到了耳根,多日前挨的暴揍也不再那么痛了。
可是关于我所知晓的,荀旷与李惹的那些故事,我已经画完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只能靠我自己编。
我并未见过李惹,在我的画册里,我将他画成里一个正邪难辨的妖冶少年,据崔三百说,李惹这个人物倒是很受姑娘们追捧。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要在生活中寻找根源,李惹我找不到,荀旷还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那些日子我日日去宋之晏府上,朝堂上政务繁忙,宋之晏时常不在府宅,见我来得频繁,索性给了我一块府宅的牌子,以免我被守卫拦住。
我经常会偷偷询问下人荀旷的下落,时间久了就发现,如果荀旷在宋之晏府上,只有两个地方去得最勤,一个是府宅中的军备处,一个是案牍室。
今日我去案牍室寻了一圈,没见到人,于是便去了军备处。
我靠着拱门,露出半只眼睛,果然见到了荀旷的身影。
对方正站在宽阔的院里,替宋之晏训练侍卫,不过看样子他对侍卫的素质不是很满意,地上的几个侍卫不知道是在训练什么项目,挺得溜直,并排趴伏在地上,脸上早是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画人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我举目四望,盯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是棵老槐树,枝叶粗壮,长得又高,只要我翻到树杈上,就能从树荫间看见院里的光景。
我心间一喜,将挂在身上的画筒往背后拨了拨,来到树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树,骑在一个还算稳当的树杈上,拿出纸笔开始画。
院子里,地上的几个侍卫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最终都像死鱼一样趴在地上。
荀旷手里握着根两指粗、一臂长的小棍,棍尾处坠着绳扣,他走到地上装死的几个人身边,挥动着小棍挨个把人抽起来,甩得那绳扣都在来回飞腾。
地上的侍卫们哀号着重新摆好姿势。
我在树上看得连连咋舌,眼神落在纸上,尽力还原荀旷冷酷无情的暴虐时刻。
画到一半我一抬眼,发现院子里只剩下咬牙苦撑的侍卫,荀旷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狐疑着打量了一阵,边边角角都没放过,并没看见人。
跑这么快的吗?一个低头人就没了?
我放下笔,搓搓眼睛,然后重新看向院里,就听身后一声:「画什么呢?」
我浑身像是上了弦似地紧绷起来,赫然拧过身,荀旷就蹲在我身后,目光落在我的画纸上,
这一个拧身便失了重心,整个人朝树下栽去。
我闭上眼心一横,行吧,摔就摔吧,只不过要护住右手,不然可就坏菜了,画社还等着要图呢。
可我并没有等来落地的那刻,却被一只手勾住了腰。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荀旷蹲在树杈上探身勾住我,既没有拉我上去,却也没有松开。
像是看戏一样等着。
我觉得他是在涮我:「救还是不救,给我一记痛快成吗?」
「将那画给我。」
「要我的画得交钱。」
腰上的手猛地一松,我心间瞬时揪紧,立马就认了怂:「给给给!给还不行吗?」
荀旷手臂用力,将我探出去的身子勾了回来,将我往后推了下,靠在树干上,伸手拿过了我怀里护着的画。
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他在院子里干了什么,我便在纸上画了什么。
画册的故事我一般是回观里去画,不会在这种找灵感的小练笔上做文章。
荀旷盯着画看了一会儿,沉着脸将画纸重新塞回我怀里:「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理不直气也壮,毕竟也没抓到我现行:「就是平时练笔啊,手艺不能荒废。」
「练笔练树上来了?」
「我爱在哪练在哪练,管得着吗?」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又不是你家。」
「宋之晏告诉过你,如果缺钱可以找他。」荀旷看了我一眼,虽然很平静,却依然让我觉得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你那些歪脑筋,最好收一收。」
说完他想要起身,却被我一把抱住了胳膊。
他脸上眉间隐现不快:「干什么?」
我抱着他冲树下张望一眼,忽然有点想哭。
「爬上来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好像……有点高。」
我在青云观闭关了七日,总算画完了第二册,当天就给崔三百送了过去。
可崔三百今天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上吐下泻,浑身脱力地躺在床上,连去个茅厕都要找人扶着。
崔三百从茅厕回来,仿佛连灵魂都一并留在了茅厕里,煞白着脸冲着我摆了摆手:「宋霈啊,今天我恐怕是不行了,不然你今日自己去送一趟吧。」
我有些慌:「我跟东宇画社的老板不熟悉,万一我说我是图本的画手,人家再把我卖了怎么办?」
「不……不会,东宇画社里养的画手比你有名气的多,要是真干这种事,这碗饭东宇画社就别想吃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与画社打交道,失约是大忌。
于是我只好代替崔三百前去,来到东宇画社交图本。画社老板是个老头,一把白须蓄到胸口,像是尚未饱尝浓墨的笔尖。
老板看了我一眼,也很疑惑:「崔三百今儿怎么没来啊?」
「哦,他吃坏了东西,在家养着呢。」
「那你是哪位啊?」
「哦,我啊。」我伸手指了指他手上的图本,「我是画手。」
老板脸上的散漫瞬间烟消云散,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飞快地伸手将图本翻到最后一页瞧了一眼,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嗨呀,竟然是斋斋生啊!有幸一见真容,果然是超凡脱俗啊!」
我听老板捧吹了半天,只好站在原地傻乐,他吹出九天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想知道,这画册能拍到多少钱。
而后老板拉着我往店里走,嘴上不停:「你有所不知啊,早就有人预订了你这本图本,出手阔绰得很,说来也巧,那买主现在就在店中呐!」
本来图本画手露脸就有点危险,我下意识想要阻止老板,结果那老头手劲儿还挺大,攥着我的手腕便往书架间里去。
「老板,这不太合适……」
话未说完,我余光瞥到,书架边上躺着个老头,浑身的衣袍被剥得精光,只剩一身里衣,歪着头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那张脸跟抓着我的这位,一模一样。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也不敢挣扎。
站着的这位老板,安静地转过身,斜阳穿窗棂,投射在他半边苍老的脸上,另一半脸湮没进书架的阴影当中。
他冲我咧了下嘴。
「姑娘似乎对在下的往事甚是了解,不知可是我师兄的枕边人?」
与苍老的面相不符,那声音忽然间变得年轻了很多,我登时头皮发炸,冷汗顺着脊梁打湿了衣衫,纵然反应再慢我也猜得出来,对方根本就不是画社老板。
我这图本是有多火啊?才画了一册就被正主找来了,找来的是荀旷也就罢了,谁能想到竟是李惹。
我终于从慌乱中捻出一丝丝理智,抖着嗓子对他说:「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怎么就听不懂了呢?」李惹说着笑起来,将头上的人皮面具一摘,露出张清俊的脸来,那双狭长微扬的眼睛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在下这张脸姑娘怕是没见过,今日见到了,会不会画得更像一些?」
李惹带着我来到了城西的一处乱葬岗,将我挂到了一颗柏树上,然后人就不见了,直到晚上也没见人影。
我像根腊肠一样在冷风里摆荡,放眼四周都是坟包,荧荧鬼火在远处乱飘,黑夜中偶尔传来几声野鸟骇人的怪叫。
配合着我的号哭,场面格外吓人。
我觉得还不如像崔三百那样暴捶我一顿来得痛快,李惹这厮实在太损。
别说半夜,就算是白天也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在乱葬岗溜达,我光凭自己根本无法脱身,说不定等被人发现,我早就风干成一块腊肉了。
想着想着我哭得更大声了,我的大好青春啊,我的画手生涯啊,说不定都要在乱葬岗里结束了。
在乱葬岗里的时间度日如年,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就听见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足底踏过荒草的声响,在这乱葬岗里格外阴森。
我被挂着无法回头,听见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吓得我简直快要窒息,哭声都憋了回去,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
可我还没看清身后是个什么东西,我眼前不远处的一个坟头后面,钻出一个人影来。
「别来无恙啊,荀师兄。」
李惹迎着我站定,看着我话音带笑:「你要是再晚来些时候,没等我杀她,你的姑娘也要哭死在这里了。」
李惹这个狗东西在那儿藏了多久了?合着我嚎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他都看得真切。
羞耻感交织着怒火在脑袋里横冲直撞,我刚想张口骂两句,身后的荀旷走到了我身边。
紧接着,我觉得脖颈似乎被什么东西勒住,细细的一道,感觉好像将我的皮肉勒破,带着丝丝缕缕的疼痛。
那力道是顺着李惹的方向而来,他左手悬在半空,两指间似乎捏合个什么东西,指尖并在一起。
「荀师兄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刀蚕丝你不是不知道,你乱动万一吓到我,我手一抖,这姑娘的人头可就不保喽……」
「你要我来,我到了。」荀旷伸出手,指尖多了张字条,「我们的事,别牵连一个小姑娘。」
「怎么叫牵连呢?她既然与你有关,就不叫牵连,我走前就告诉过你,你在乎的东西,我都要毁掉。」
「她跟我并无干系。」
「并无干系?那你还肯前来,那可真是……大公无私啊。「
李惹拉着长音讲着,伸手将怀里的画册丢到了荀旷脚边。
这画面似曾相识,我死心般地闭上眼,不愿面对这人间惨案。
果不其然,荀旷捡起图本打开一看,本就寡淡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合上图本,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像刀。
我咽了下口水:「你听我解释……」
「荀师兄,你怎么什么都跟这姑娘说啊,看来她在你心里分量一定很重。」李惹沉吟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了烦恼,「是直接杀掉她呢?还是把你打残,然后在你面前把她切碎呢……」
李惹独自陷入纠结,我在一边听得不禁打了个寒战,惊惶间一道寒光从侧面掠过,割裂空气,直冲李惹命门而去。
我的小命还在李惹指尖上捏着呢,人家不是都告诉他不能动了吗!
荀旷身法极快,出刀的角度刁钻,李惹原本嬉笑的神情顿收,刀尖挑向他的手筋,逼得李惹不得不松开手。
脖颈间的拉扯感瞬间消失,我悬在刀尖上的心才落进肚腹中。
另一边,荀旷已经与李惹缠斗在一处,荀旷像是起了杀心,落刀处处攻向李惹要害,李惹敏捷躲避,偶尔出手偷袭,可奈何没有武器,被荀旷紧逼之下,渐落下风。
他一记膝挡与荀旷拉开距离,纵身越到坟包上,冷风吹起他的衣摆,耳侧的发丝拂到面上,像是从坟里爬出来游荡的孤魂。
「听说你在给宋之晏当帮手。」李惹望向持刀而立的荀旷,眼神很深,「你放心吧,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永远不让你称心如意。」
接着李惹看向我:「这姑娘先给你留着,等到我杀宋之晏的时候,一并割她人头,天色太晚,爷要回去睡,不跟你们玩了!」
说完,李惹飞身而逃,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荀旷提刀面向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收刀入鞘,转身朝我走过来,抿着唇用刀刃斩断绳索。
我直接从树上栽下来,荀旷站在我身边拿着我画的图本,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乱葬岗的不远处有一处浅滩,迎着星光在荒草间隐约泛着亮,荀旷抬腿朝着那浅滩走去,扬手将那图本扔进了水里。
「我的画!」
我惊呼着从地上爬起来,狂奔向浅滩,作势想要扑进水里将画捞出来,却被荀旷一把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辛苦画完的图本随着水流飘走。
「你疯了!」我怒不可遏地瞪着荀旷,「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画的,一幅画而已,你至于这样吗!「
「都说过你缺钱去找宋之晏,我的话你当耳旁风,宋之晏说你也不听,李惹为什么找你,你自己不清楚?」
他将掖进腰间的字条拿出来一把塞进我怀里:「宋霈你倒真是个胆子肥的,什么都敢拿来画,你知道李惹是什么人吗?这回是你运气好,我人在府内,看见了李惹的字条,我若不来你就是死在这乱葬岗都没人知道。」
荀旷说得声色俱厉,我何尝不明白今日凶险,画图本高风险高利润,可个中苦涩我又能与谁说?
问宋之晏要钱确实容易,可那是因为宋之晏念及旧情,这旧情感怀一年,便只能要一年的钱,若是一天,可能一分都要不出来。
自从我娘死了,我便认清了一个道理,抓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最稳妥。
我只会画画,图本画得最好,那便用图本创造价值,让别人需要我。
我说:「荀大人少年成名,此番功成身退,便是中阳学宫的继承者,一路光环傍身,无数荣光,哪里会懂我这种人的苦楚。」
「我这个公主名声就是个摆设,我得靠着画画给自己赚饭钱,如今你让我放弃营生找人伸手要钱,与街上的乞丐有什么分别,别人给我一分好脸色赏我几个铜板,不高兴里便能伸脚踹我一顿。」我没什么情绪地弯了下嘴角,「荀大人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大概是人生过得太顺,没经历过什么艰难岁月吧。」
被扔了画的我心绪糟糕,我觉得再跟他纠缠下去我会忍不住打他,但是毕竟力量差距悬殊,我若是一激动动手,吃亏的还是我。
眼不见为净,我索性抛下荀旷,独自离开。
我本以为乱葬岗不大,走出去不是问题,谁知走了半天,却像是驴拉磨一般原地转圈。
我开始害怕起来,说不准是撞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不由得开始心底发寒。
身后荀旷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无声地越过我,走向前方。
置气也要分个时候,现在不跟紧他,今晚就要睡坟头了。
我跟着荀旷走出乱葬岗,又无法开口让他送我回道观,只好硬着头皮与他打了个招呼告辞,转身朝着青云观的方向走。
「你若还想被抓一回,我不拦你。」荀旷侧过脸,「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荀旷走了。
回到宋之晏的府上,宋之晏人坐在厅堂里,见荀旷进来站起了身,视线落到我身上,紧张的神情在脸上崩塌。
「救回来就好。」宋之晏长舒了口气,看向我,「你要是在我眼底下出了事,我没法跟你的母亲交代。」
我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就听那边宋之晏在问李惹为什么会盯上我,荀旷看了我一眼,将我画他图本的事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宋之晏责备我:「我告诉过你,生活有难处来找我,为何还要画那图本?真让人抓了打一顿便老实了?」
这话与荀旷说得如出一辙,我知道今日如果没有他们,我可能会死在乱葬岗。
「我知道错了,不会再画了。」
我低下了头。
……
李惹已经盯上了我,宋之晏以防出事,将我留在了府中方便看顾。
宋之晏派了人去青云观告知,顺便将我的东西带到府中,却被我拒绝了。
我与府中的人一同前去了青云观,道姑们养育我不容易,怎么也要与她们道个别。
青云观里道姑们站在门前送我,我垂着头不敢去看。除了我娘,她们最疼我,都是我的家人。
我不想让她们看见我难过。
下山的时候我将侍者们甩在身后,步履匆匆地下了山,却在山下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荀旷站在台阶下,夕阳给他暗色的衣袍上勾了层金边,硬朗的眉目也稍显柔和。
「你怎么……」我愣了一下。
「我也不想。」
荀旷一抬目:「走吧。」
「等等。」我叫住他。
荀旷回过身。
「我要去找个人,你如果很忙,可以先回去。」
不出所料,荀旷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心。
我带着荀旷来到崔三百的住处 。
崔三百开门看见是我,神情里带着庆幸,东宇画社的事儿他知道了,以为又是被画的正主找上了门,见我没事,喜出望外。
可当看见我身后的荀旷,他顿时脸色煞白。
毕竟我的图本崔三百是看过的。
崔三百先是看了他一眼,笑容僵在脸上对我说:「宋霈,我的腿还没好利索,经不起第二顿打……」
「他不是来打你的。」我回头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的图本他也知道。」
崔三百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侧身将我们迎了进去。
我与崔三百坐在院子里说话,荀旷似乎并不感兴趣,走远了站在崔三百家安置的花架边儿,不知在端详着什么。
路上我就在琢磨怎么跟崔三百说,可是话到嘴边,说出来还是分外艰难。
「兄弟 ,我可能……不会再画图本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后,崔三百问出了声:「为什么啊?你画得很好啊,那么多人喜欢,再坚持两年没准就是王城里最红的画师啊。」
我转过头去看崔三百,即便是眼含期待,却依然无法掩盖当中的震撼与不解。
「我没法红的。」
「是不是谁和你说什么了?」崔三百说得急迫,「你不画画你干什么啊?你什么都不会做,难道真要回道观当道姑?」
我朝他笑了笑,他只知道我是个画手,却并不知道我是个公主,没有公主能成为王城里最红的画手。
「是啊,如果不画画,要做些什么,就要想一想了。」
我十几年的人生里,大部分的岁月都交付给了纸笔,这孤零的岁月里,只有那些勾画在纸张上的线条,让我被这个世界需要。
封笔这一刻,我忽然有一种与这人间没了连接的空荡与茫然。
我不想让崔三百察觉到这种无措,说完人便离开了他家。
走出崔三百家时,街上的灯火渐次亮起,空气中飘浮着食物的气味与柴火的烟尘,让夜里的街道带着人气。
荀旷对我向来没什么耐性,或许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偶然闯入他生活的累赘,多出来的一个麻烦。
可现在却出奇般没有催促我,与我并行。
沿着回府的路闲逛,我偶然留意到了卖冰酪的店铺,老板为了吸引客源,特地将制冰酪的摊子支在了门前,大师傅臂力粗壮,拿铁钳用力地戳碎冰块,放进碗里,加上牛乳蜂蜜,配上时令鲜果,就是一道极为消暑的甜品。
我对冰酪有些情怀,冰酪这东西普通人家吃不起,我刚去青云观的第一年,不谙世事,与道姑们下山采买,临上山时瞧见冰酪便执意要买,青云观一行苦修之人,哪里会把钱用在买冰酪上。
可是道姑们还是为我买了,我看着她们从自己的衣袍里相互凑着钱时,即便再不懂事,也明白了些什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冰酪。
许是我在那摊子前站得太久,荀旷有所察觉,便朝那师傅说了句:「来一份。」
大师傅应了一声,手法飞快地上了一份冰酪递给他,荀旷接过,又递给了我。
我盯着那碗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我没钱。」
「不用你掏。」他回答,「我请你。」
荀旷找了一个空位,我跟着他坐下,舀了口冰酪问他:「荀旷,你吃过冰酪吗?」
「吃过。」
「哦,那你过得比我滋润。」
「你现在不是吃到了吗?」
那碗冰酪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模糊,强压下去的滚烫泪水从眼眶里倾泻,坠入冰冷的瓷碗中。
「可是,我不能画画了,除了画画,我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我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根本无法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好像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就像是遭人丢弃的一件烂物。」
我没指望荀旷会回应我,只是情绪到了,又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倾诉罢了。
结果荀旷却开了口。
「你是没见过一无是处的人,才会这么说。」
「我还不算吗?」我悲伤地叹了口气,「靠卖艺为生的公主,本来就挺惨的,最后还不让卖艺了,这跟要我命有什么区别?」
荀旷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你去画图本,送命的速度可能更快。」
说话间,街边忽然有人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仰头看去,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站在接街道上,其中一人冲我招手,我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那人。
是与我私交不错的一位画师。
画师见我看到了他,从人群里脱身走到我眼前:「好久不见啊宋姑娘。」
他余光一瞥,留意到我对面一身劲装的荀旷,有些疑惑:「这位是?」
「我小舅舅家的大表哥。」我连眼皮也没抬,心口胡诌。
「哦……幸会幸会。」画师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招呼,才问我:「宋姑娘今日是卖画还是看画?」
「都不是,单纯吃东西的。」我将情绪压下去,强颜欢笑与对方打哈哈,顺嘴一问,「兄台是准备去哪家画社,与同行争个高下啊?」
「争高下可不敢。」画师眯了眯眼,故作神秘:「何至哀的画作,放眼王城,无人能出其右啊。」
听画师报出名字,我情不自已,语音急促:「什么时候?在哪里啊?」
画师伸手隔空一指:「不远,何至哀许久不出大作,此番出来吸引了不少人,所以这拍画的地方就安排在了汉光苑,一个时辰后才开始,不着急的,你还能吃完这碗冰酪。「
我与对方寒暄了两句,画师跟着同行的人走了。
等到一行人消失在人群里,我连忙折过身,险些将桌子撞翻。
「我要去汉光苑。」
我知道,此刻我一定像只饿狼,两眼放光。何至哀是谁啊,王城里但凡画画的,恨不得将他奉为神明。
画师届天神一般的人物啊。
只不过何至哀近几年来一直抱病,很少作画,如今能出一幅,必然引起轰动。
距离拍画还有一个时辰,要是占不到位子,只能站着了。
我等了一会儿,荀旷绷着脸一直没回我,我满心都是汉光苑,心下着急,全当他默许,转身便跑,却忽然被对方伸手摁住了天灵盖。
「我就想去看个画,不行吗?」我有点哆嗦。
「你现在应该回宋之晏的皇子府。」
「那可是何至哀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我急了,凑到他跟前捏住他的衣袖,亮出一根手指,「荀大人,我平时不求人的,就一次行不行,我也没胆子惹是生非,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而对方眼底的冷漠足以让我心中的期冀,碾压成灰。
我悄然松开了那只攥住他衣袖的手。
头顶一声叹息传来。
「汉光苑在哪个方向,给你大表哥带个路。」
汉光苑是一座专供文房用具的店铺,因为品类繁多,颇受文人墨客青睐,要是银子够,甚至可以定制文具。
我步履匆匆,去晚了要是站着,人挤人的滋味挺不好受的。
可等到了地方还是去晚了。两层楼布局的汉光苑人满为患,汉光苑为了迎接一些大人物,特地在二楼布置了包厢,导致一楼的厅堂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踮着脚朝里面张望,那乌泱泱的人群啊,站那里都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人堆之中搭着一个台子,四周灯火通明,似乎是专门为了展画搭建的。
我想离那台子近一些,铆足了劲儿往里挤,却又被前面的人给推回来。
站我前面的那位兄台像是泄愤,屈肘狠狠给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便要往后栽。
腰却被一只手扶住。
我的后脑磕在他的肩膀上,不禁仰着头看他,却只能看到线条锋利的下颌线。
荀旷看着前面:「东南角的那一桌,是不是之前找你的那个画师?」
「我前头都是人,看不见啊!」
前面的兄台个个比我高半个肩头,即便踮起脚尖也还是被遮蔽了视线。
我正想跳起来瞧瞧,荀旷忽然卡住了我的腰,往上一抬,我的身姿变高,视野清晰了起来。
荀旷这一下吓我一条,腰间的力道与温度,让我不禁脑子一空。
「看见了吗?」荀旷沉着声音问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想着东南角看去,只见那画师正在与邻桌以为友说笑,那一桌还有两个空位。
我喜出望外,大声呼喝那画师的名讳,画师循声望过来,面色一喜,见我们没有位子,对我们发出诚挚的邀请。
「快快快快!」
我让荀旷放我下来,然后拉住他的手臂便死命往人群里挤,终于杀出一条路,在画师身边坐下。
荀旷却一如既往地在桌边沉默着,画师以为他心情不好,我只好解释:「您别介意,我大表哥不是不高兴,他脸有些毛病,笑不出来。」
知道荀旷没有好脸色,我全当看不见,装作无意地四下张望,结果正好看见远处装果干蜜饯的小厮。
「我去拿些果干啊,干坐着等也挺磨人的。」
说完我起身便要去,却被荀旷抓住了胳膊。
「坐下。」
他手上力道不松,一边的画师看得都有些心惊肉跳,试探着问他:「家里是不许令妹吃甜食吗?」
荀旷瞥了画师一眼,在画师眼里应该挺凶残的。
所以画师闭上了嘴。
「那小厮离我们就二十步远,而且这么挤的地方,即便想杀我也没有地方跑。」我觉得荀旷好像自从遇见了李惹之后,就格外紧张,「这么近的距离,真出事我相信你也过得来。」
我感觉荀旷力道渐渐松弛,低头问他:「你要吃什么蜜饯?我给你拿?」
荀旷一侧脸,没回答我。
「我要吃杏仁。」画师隔空伸手。
我点点头,起身朝那小厮而去,其间回头看了一眼。
荀旷的视线始终落在我身上。
「来两碟话梅,再来一份杏仁,一会儿给那桌端过去。」
我隔空伸手,想要给小厮指点一下,肩膀却忽地一沉。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顺着那手看过去,对上了李惹的眼睛。
李惹的眼睛虽然弯着,瞳孔里却带着狩猎般的兴奋:「小姑娘,你是来找我的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毫不犹豫地摸过一碟蜜饯,对准李惹的脸砸过去。
没指望能砸中,只是希望逼对方退开。
这么近的距离,李惹不可能硬生生接住,果然他侧身避开,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蜜饯,我弯身避开他的手,从他肋下穿过,同时冲着过来的方向大喊。
「荀旷!」
身后,李惹的手已经探了过来,试图抓住我的头发。
而我眼前飘过一道袍角,接着一道巨大的力道勾着我的背向前推。
随即我的脸撞进了荀旷的怀抱里。
其间我吃力地扭头去看,荀旷一只手护住我,另一只手死死钳住了李惹伸过来的手腕。
荀旷感觉到我在动,松开摁住我的手,反手将我扒拉到身后,用身体挡住了我。
「你再动一下试试?」
我虽然看不见荀旷的脸,但光凭那声音就能听出,荀旷已经动了怒。
李惹嬉笑着:「护得这么严实……怕我抢啊。」
这边的动静闹得挺大,客人们纷纷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荀旷打量了一眼四周,终究甩开了李惹的手。
「李惹,不得无理。」
那声音不是李惹的,我从荀旷身侧看过去,从李惹身后走出一位中年人,华服盖不住身上的威严深沉。
李惹见那人前来,无声站到那人身后,我身前的荀旷朝对方行礼,叫了一声周大人。
我回忆起,宋之晏曾对我讲过,李惹在替宰相周鸿浦当杀手。
眼前的周大人,八成是那位周鸿浦。
我一个落魄公主,也不知道是我该拜他,还是他拜我,思量间就听周鸿浦开了口。
「这位可是霈公主?」
「你怎会认得我?」
我幼年时在深宫之中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在青云观里更是见不到这般权臣,周鸿浦怎会认出我来?
荀旷好像是怕对方将注意力落在我身上,身体微侧,将我遮住。
周鸿浦见状一笑了之,声音平和地回答:「您与皇上面相相似,宫中的几位公主年幼,我都见过,唯独你与四皇子年纪相仿,老臣记性尚可,能想到的,只有青云观的霈公主了。」
说罢,周鸿浦看了一眼四周拥挤的人群:「霈公主也是来买画的?」
「并不是。」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些,轻笑道,「何至哀难得出一幅成品,我不过是来凑凑热闹。」
「臣约了一个雅间,臣斗胆请公主前去小坐,不知公主可愿?」
我当然愿意啊,雅间啊,谁不想坐得舒服点看画啊。
但我也不敢直接答应,只能悄然看向荀旷。
周鸿浦看了我一眼,转而目光落到荀旷身上:「荀先生,您觉得呢?」
我暗拉了一下荀旷的腰带,声量很轻;「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周鸿浦在,李惹也不敢当面行凶。」
荀旷侧目看了我一眼,神色间带着戒备,却只是短暂地思量了一会儿,便对周鸿浦说:「多有叨扰。」
周鸿浦带着我们来到二楼布置的雅间,雅间位置极好,正对楼下的高台,当中设着一张桌案,茶水齐全,侍女作陪,纤纤素手正剥着葡萄,放在梅青色的瓷碗当中。
雅间里熏香飘浮,沁人心脾。
周鸿浦引着我落了座,我有些不安地坐在蒲团上,回头看了一眼荀旷。
他只是站在我身边,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周鸿浦隔空伸手,示意身边空着的蒲团:「荀先生在中阳学宫里,是各家士族竞相争抢的人物,请都请不来,如今怎能让你站着呢?」
荀旷低调地道了声谢,在我身边坐下。
我凑过去低声问他:「你很厉害吗?」
却迎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侍女端着茶款款而来,放在桌上,而台下忽然传来了锣鼓声。
高亢的人声乍然响起,高台之上,汉光苑的人登台,开始介绍何至哀,吸引人群的注意。
拍画即将开始,我挺直腰背,想看看状况,周鸿浦忽然与荀旷聊起了其他。
虽然听墙角不是好习惯,可奈何我在这里,想避也无处可去。
周鸿浦动机不纯,名义上是观画,实际上确实想要笼络荀旷。
听他的意思,荀旷是个挺厉害的人物,据说不少皇族政客想要将他奉为座上宾,荀旷一个都没答应。
这次依然是拒绝了周鸿浦。
我无意间打量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李惹,不知道主子拉拢自己的对手,他会是什么表情。
结果竟然与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目光,带着一种兴奋感,仿佛只要一声命令,随时都能将我拆吞入腹的狂喜。
那视线看得我感觉血液倒流,指尖发冷。
我伸出手,摁住了荀旷的手臂,眼神里的慌乱来不及藏:「我忽然想起有些东西没给四哥,得回去一趟。」
画和命相比,还是命比较重要。
我总觉得李惹这种人,是没法讲道理的。
我确定李惹是把我当成了玩物,想用我来刺激荀旷。
可事实并不是李惹想的那样,如果不是宋之晏要求荀旷留意我,他压根懒得搭理我。
路上我问荀旷:「你能不能跟李惹解释解释?咱俩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他杀我也白搭,你们同门之间的恩怨能不能不要牵连旁人?」
「乱葬岗那日,我当时说了什么,你没听见?」
「那……说不定你师弟那会儿情绪激动听不进去,也不一定。」
荀旷终于停住了脚步,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眉弓处,将轮廓勾勒得硬朗干练,他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你当李惹与你一样?」
我反应了一下,没品出来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荀旷没再理我,向前而行,走了几步又说了句:「你最好不要有侥幸心理,以李惹的实力,足够与我一战。」
……
侍从比我和荀旷回来得快,等我们回到府上时,侍从已经为我安置好了住处。
我跟着认了下门,离开屋子去寻宋之晏。
从拱门穿过院落,来到回廊,隔着栏杆能望见庭院里枝干舒展的草木,郁郁葱葱。
人到宋之晏住处时,宋之晏坐在凉亭里,穿着袍子摇着折扇乘凉,像是呆了有些时候了。
石桌上备着酒,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在他身后「嗷」地一声。
宋之晏也「嗷」地一声,看都不看,冲着我挥手就是一折扇,幸亏我敏捷过人,歪了一下,不然这张脸就要被拍成大饼。
我哈哈大笑:「四哥你怎么胆子比我还小。」
「什么胆子小!」宋之晏哧了一声,坐正身子,「你是不知道我的项上人头值多少钱,想杀我的一抓一大把!」
我从凉亭外跨进来与他对坐,我对他被人追杀的事情颇有兴趣:「李惹也要杀你吗?」
「李惹我倒是不晓得,但是周鸿浦想要杀我倒是真的。」
这还不如李惹想杀你呢,我心道。说到李惹,我又想起来一桩事,于是手肘撑在桌沿上,离得宋之晏近了些:「你跟李惹认识的时候,他也是那么变态一个人吗?」
宋之晏听出了些别的意思:「你想问什么?」
「我今天晚上撞见李惹了,幸亏荀旷就在附近,不然没准我就横死当场了……」
说着说着,宋之晏原本看着我的视线落到了我身后,冲我道:「那你不当面谢谢人家。」
我忽觉不对,转过头去,只见荀旷已经拾阶步入凉亭。
他换了身衣物,纯黑色的衣袍加身,更让荀旷沾了种威严感,无端觉得他才是这座府宅的主人。
背地里说别人不太光彩,也不知道荀旷听了多少,我没想到宋之晏要等的人是他。
「你们先聊,我去睡了。」
我搪塞了个借口准备遁走,却又被宋之晏叫住。
「你等等。」
我回过头等着宋之晏的下文,宋之晏摇着折扇告诉我:「一个月后是父皇的寿辰,届时你要不要与我一同进宫?」
可宫中并没有我惦念的人,自从我娘死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就与我断了联系。
幼年时能见到皇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与其与他们一同去皇宫,不如回青云观看看道姑们。
于是我拒绝了宋之晏,又问了句:「李惹那天会不会去宫宴?他要是也去的话,我能不能回青云观一趟?」
「李惹近来是周鸿浦身边的红人,应该会被带进宫去。」宋之晏考虑了一下,轻抚了下石桌,「也好,省得你到时候又被李惹盯上也挺麻烦的。」
说罢,他隔空朝荀旷挥了下手:「届时有劳荀师兄替我接她回来。」
荀旷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荀师兄虽然看似冷漠,其实我知道,你还是怜香惜玉的。」宋之晏讪笑。
荀旷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端起桌前的酒盏一口干了。
皇帝寿宴的那天,天擦亮宋之晏就从被窝里爬起来,荀旷起得比他还早,已经站在府门的车马前等候。
宋之晏没法分神管我,于是我便与他们一同早起。在青云观的时候,道姑们四更天就要起来做早课,我也早已习惯。我来到宋之晏屋里叫他起床,瞧他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也有些替他难受。
也不知道皇帝野爹的寿宴要办几天,但是光看宋之晏庄重的打扮,就能感觉挺隆重的。
出门后荀旷驾着车先将我放到了青云观的山脚下,我目送着车马与随行消失在迷蒙的山雾中,这才走进了观里。
道姑们以为我在宋之晏府上不再回来了,见我出现在到观门口也被吓了一跳。青云观里日子过得简单,干干活做做饭,有心思的时候跟着道姑做做功课,没什么烦心事儿。
过了三天,我没等到荀旷的车马,却等来了一支来自宫里的侍从队伍。
那支队伍来的时候,我正在道观的后山上刨野菜,观里的道姑匆匆跑上来,塞给我一大包高粱馍馍和一支水壶。
「师傅这是做什么?」我看着塞进我手里的东西有些发愣。
「不要下山。」道姑的呼吸有些急促。
「为什么?」
「宫里来人了,点名说是来找你,也不说明缘由。」道姑捏了捏我的肩膀,话音坚决,「事情恐有蹊跷,你躲在山里,不要出来。」
道姑说完,便扔下我匆匆下了山,事出莫名,更令人我心间慌乱。
我定了定心神,听从了道姑的话,待在山上,找了个隐蔽的山坳,躲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泼墨般的黑夜张开,山中安静地听不到人声。
我缩在背风处安静地等待着,或许到时候皇宫里的人离开了,道姑们自然会找到我。
夜风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去听。
那是许多脚步汇集起来的声音。
我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坳处爬了几步,露出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
黑漆漆的山林间,星点的火光连成一道蜿蜒的线,身穿宫装的侍从们举着火把,在林木间穿行。
我赶紧委身钻回山坳下,后背死死贴住地面,用手捂住了嘴巴。
侍从们很快就走到了我附近,我的心跳伴随渐进的脚步声,开始剧烈地跳动着。
头顶上传来人声。
「天色太黑了,不能再往里去了。」
「可我们还没找到人。」
其中一人轻笑:「为何非要我们找她,让她自己出来不就成了?」
我听着,后背的衣衫早已经被冷汗浸透。
侍从们退出山林后,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冷风迎面而来,带走了我身上的余温。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借着星光朝着道观的方向去。
我藏进阴暗的树影间,扶着树干远远看着青云观。
道观的院落被火把映衬得如同白昼,火光之中,几个主事的道姑被摁在地上,胳膊粗的长棍砸在她们的身上。
几个道姑年事已高,也不知挨了多久,喉咙里压抑着低吼,似是痛极了。
我看着院落里的场面,像是置身井底,井水没过头顶,冰冷之至的温度刺进四肢百骸。
「青云观失去公主下落,是欺君犯上,其罪当诛,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没法用斩刑,就用杖毙凑合一下吧。」
为首的老侍从在园中,冲着我的方向喊得中气十足。
这与她们有什么关系?为何非要取她们性命。
眼见几个道姑被打得口鼻出血,我一口恶心在胸口涌动,一时也顾不上太多,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先救人再说,毕竟他们想要的是我。
「你们干什么!」
我狂奔而来,猛地推开几个行刑的侍从,拦在道姑们身前。
「小人拜见霈公主。」那年迈的侍从脸上带着种做作的庆幸,「公主去了何处?让小人们好找啊……」
我冷笑:「你找不着人,就要弄死她们?」
「侍主不尽心,死不足惜!」
老侍从的声音发着狠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听得心间一慌,谁知他忽地又笑起来。
「公主啊,皇上请您进宫一趟,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再不去的话,皇上可能就要睡下了。」
我终究还是来到了皇宫。
那老侍从带着我来到一处空着的宫殿,许是看我一身道袍,浑身脏污,无法面圣,所以找了几个侍女,替我沐浴更衣后,这才引着我前去见皇上。
幼年时在皇宫居住,天地的大小仅限于我娘的居所,娘不让我出门,免生事端。
我知道皇宫很大,可是当你在深夜中穿过重重屋檐与回廊,那些建筑黑色的身影伫立在夜色里,像是沉默的巨兽,或许下一刻它们就会睁开眼睛,吞噬掉无辜的路人。
老侍从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下,替我打开了门。
我缓缓走进巨兽的口中。
巨兽的咽喉里,立着一个锦衣男人,也许是日子过得舒坦,腰间的金带钩只能勉强扣住最后一个孔洞,浑圆的肚腹仿佛随时都会从腰带的外沿溢出去。
我朝着当今天子跪下,额头贴在光滑冰冷的石砖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又能说些什么?
「你就是宋霈?」皇帝野爹走到我面前,弯身扶起了我。
在天下人眼里,这是种殊荣。
可在我眼里,却只觉得难过。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过就是一个意外。
皇帝问了我多年来的近况,我平静地说出了事实,只是抹去了一些不能被知道的事实。
他听完连连叹息,拉起我的手坐下,说他不知这么多年我竟过得如此潦倒。
还说要给我一些补偿。
那柔和的眉眼真慈祥啊,温柔的声音像是一捧温水,将我一颗心脏泡软,微妙的情绪钻进来,令我鼻翼发酸。
如果他不说后来的话,我一定会信以为真。
皇帝野爹为了补偿我,说要为我定一门亲事。
他告诉我,对方身份高贵,有权有钱,是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前段时间传来书信,说想求娶一位公主,他觉得年轻人挺不错,于是想到了我。
我恭顺地听完,启声问他:「父皇可否告知儿臣,对方是什么人?」
皇帝微微一笑:「平阑国王子,巴卓尔苏,三个月后,等到朝贡的时候,就会来到宋国求亲。」
这句话宛若炸雷,将我劈丢了魂,我呆愣地看着皇帝开合的嘴巴,整个人却像是置身瓮罐里,耳边全是含混的嗡鸣。
过了一会儿,我颤抖着嘴唇问出声。
「父皇……是想让我去和亲?」
「不是和亲,阿霈,我是单纯觉得那王子人不错。」
我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匍匐在他的鞋履之下。
「陛下,儿臣常年身居市井,不懂规矩,实在不是和亲人选,恐怕届时冲撞了平阑王子,只怕引发两国争端。」
我的脑子里像是一锅沸水,思绪如同水泡一样不断蒸腾,皇帝许久未曾理会过我,为何今日突然会想到有我这么一个公主呢?
来不及细想,我此时思绪飞转,想着该推脱的理由,冷汗浸湿了额头。
「没关系,规矩可以让宫中的女官教你,总不能因为规矩阻碍了良缘。」
看样子皇帝是铁了心要拉我去和亲。
那一刻我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我吞咽了几下,压住随时都会暴露的哭腔,向他恳求:「陛下,您宽厚仁善,念在儿臣孤苦伶仃,不要让儿臣去和亲。」
「这是个好姻缘啊,你只是不熟悉平阑王子……」
我打断他:「宫中蓉公主与我年岁相仿,出身高贵,还有封号,她比我更合适。」
「我是想要弥补你。」皇帝隐约动了火气。
「陛下给我生命已经是恩重如山,此番厚德儿臣愧不敢当!」
「宋霈!「
「儿臣在!」
皇帝牙关紧咬,脸色几度涨红,等着我几度张口,最终沉默。
他长舒了一口气:「宋霈,平阑国近几年国力渐盛,眼看着便要压不住了,宋国眼下没有多少钱,一旦打起来,我们吃不消……你就当为了社稷,为了宋国百姓吧。」
这般情绪忧伤的言辞,磨掉了我最后一丝对他的念想。
「既然国库空虚,就应该让百姓休养生息,勤于政事,听说陛下前些日子还在与周丞相商量着要在边地建立功德塔,还要大力征用农户去当壮劳力,找画师去遍地绘塔,前几日还刚办了寿宴,怎么一说打仗,就没有钱?」
我直起脊梁,无望地看着他笑。
「陛下让我为江山着想,可是……陛下可曾想过我?」
皇帝终于恼羞成怒,随手抓过桌边的砚台,猛然砸向我的额角。
我被砸得头破血流,热血顺着额角流到了眼睫处,痒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冲着外面大嚷「来人」,两名侍从从外面走进来,皇帝指着我让他们把我弄走。
我被拖着胳膊离开了宫殿,临走时我还能听见他暴跳如雷地咆哮着。
「嫁不嫁由不得你挑!」
从被拖出来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被关在皇宫北角的一座宫殿里,被年长的女官们看顾着,她们每日为我端来精美的菜肴,可我不肯吃上一口。
我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
这些女官在后宫里风浪见得太多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如明镜,第三天的晚上,女官们强行掰开我的嘴,灌进水米。
奈何我比她们更轴,强塞进嘴里的都被我吐了出来。
一场力量的角逐后,女官们都是衣衫不整、气喘吁吁。
只是我更狼狈一些,靠在床沿上直翻白眼。
女官也没了耐心,冷声道:「公主还是不要如此的好,即便是饿死了,平阑国该去还是要去的。」
我第七十四次重复:「我要见宋之晏。」
「四皇子来了又能做些什么呢?皇命难违的道理,公主还是早些认清吧。」
「我要见宋之晏。」
女官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襟。
「你死了我们也会跟着送命,如果你不想青云观的道姑血溅三尺,最好还是放乖些。」
这句话终于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的视线从天花板上落到她的脸上。
「威胁我?」
「公主觉得是,那便是吧。」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一头槌便冲着她的鼻梁砸了下去,女官惨叫一声翻倒在地,屋里剩下两名女官,一个去扶人,另一个想来制住我。
对方被扶起来的时候鼻梁衣襟上都是血,厉声惨叫着:「摁住她!」
被威胁是因为有限制,只要跳脱出对方给你的限制,自然就不受威胁了。
我如今的处境,想要摆脱和亲难于登天,要是不拿出点觉悟来,是无法破局的。
另一个女官作势想要抓我,被我一脚踹开。
我狂笑:「你想得美。」
说完,我对准靠墙的殿柱,发狂一般往上撞。
第一下将我额角的旧伤撞裂,第二下头上已是血流如注。
女官们一见我来真的,顿时慌了起来,扑上来将我拉开,混乱中只听其中有人喊拿绳子。
我最终被还是被捆了起来,包在被子里。
「我说了,我要见宋之晏,既然见不到,我们就一起死,捆了我也没用,要是真想死,地砖都能当凶器。」
血沿着脸流到齿间,带着股咸腥味 ,我看着她们咧着嘴笑起来。
女官们神情大变。
估计是以为我疯了吧。
女官们匆匆去请医师,将我的脑袋裹了个严实,当夜再没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此时我倒在床上,两眼发昏直犯恶心,事到如今,我拥有的筹码少得可怜,唯一能用来博的,只有这条狗命了。
我看着头顶的帷帐,脑子里跳突着痛,在纷扰的思绪里,我渐渐合上了眼。
次日一大早,我被门外窸窣的响声惊醒,我以为女官们又来了,立刻清醒,翻起身来死死盯着门口。
门扉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一支黑靴迈进门槛,黛青色的袍角随着步履舒卷。
几日来强压下来的恐慌、不安、无措、焦躁,在对方出现在我眼前那一刻,终于溃堤。
我顿觉眼眶灼热,哽着嗓子唤了一声:「荀旷。」
即便现在荀旷恶脸相向,我也觉得分外亲切。
荀旷站在远处看着我,神色微动,而后回过身关上了门,向床边走来,伸手将我扶正,解开捆住我的绳索。
我挣脱桎梏后,拼命地伸出手,几乎是扑向荀旷的脖子。
荀旷足履微抬,似是想躲,却又生生顿住。
「你怎么才来啊!」
我搂着他的脖颈嚎得声嘶力竭:「我连个男人的手都没碰过,他们就要抓我去和亲啊……」
荀旷将我的手从脖子上拆出来,推着我的肩膀拉开距离。
我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危险,忽然察觉话里似乎哪里不太对。
「诚然你也是男人。」我吸溜了下鼻涕,伸手抹干他衣襟前的泪痕,真诚地回答,「但你绝对是不会想睡我的那种。」
荀旷面色一沉:「若你跟宋之晏不是兄妹,我可能更想打死你。」
「那动手吧。」我慷慨赴死,伸展双臂,迎着他合上眼睛,「打死了也省了去和亲了。」
结果脑门迎来一记巴掌。
「你还真打啊!」
我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还能嚷嚷,证明被打得还不够惨。」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经伸手来查验我的伤势,从手到头认真打量一遍后,眉眼微冷。
「外面的女官打的?」
「倒也不是。」荀旷这一问,冲散了我重见故人的喜悦,勾起我几丝哀愁来。
「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所以只能自己杀自己逼他们就范,如果不这样,兴许都看不见你。」
之前一顿活动让我精疲力竭,我坐在床上,伸手将边上的被褥抚平,示意荀旷坐下。
接着我向门外张望了一眼:「一会儿说话声音小点儿,隔墙有耳。」
「外面的女官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说话间,荀旷已经抖着袍子坐下,我缓缓舒了一口气。
荀旷说,我被抓来和亲并不是个意外。
事情的根源,还是前段时间与周鸿浦的相遇。
荀旷与我都以为,那不过是一次刻意拉拢,谁知道周鸿浦却留意到了我身上。
皇帝寿辰当夜,宫宴期间,皇帝将周鸿浦与宋之晏叫到麒麟殿。
皇帝有一个毛病,在说正事之前一定要聊聊别的,在皇帝称赞周鸿浦送给他的那幅何至哀画作时,宋之晏就已经察觉到了苗头。
果不其然,皇帝话锋一转,说到了属国纳贡的事。
于是,正题来了。
属国之中,平阑国近几年实力大增,加上位置距离宋国王都极近,让皇帝感受到了威胁。
皇帝想探平阑国心思,又不想撕破脸,于是深思熟虑,想到一个好办法,不浪费一兵一卒,保证两国不伤颜面的同时,还能试探平阑国的心思。
和亲。
皇帝给平阑国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通知今年平阑国王朝贡的日期,然后顺便带给他一个好消息。
我有个女儿,想嫁给你们平阑国,等你来朝贡的时候,顺便给带回去,平阑与宋国喜结连理,都是一家人。
这封信是在寿宴之前派人去送的,没承想,寿宴前一天,平阑王的回信就到了。
于是寿宴的当天,皇帝将朝中才能最出众的两个人叫到了殿里。
皇帝将事情说完,忧愁起来。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公主。
宫中适婚的公主是有的,皇后所生的蓉公主正值豆蔻。
可蓉公主是皇帝的心头爱,远嫁他国皇帝自然心疼。
于是他希望让儿子与权臣给自己出个主意,如何不让蓉公主规避的情况下,完成和亲。
宋之晏觉得这太好办了,那就狸猫换太子,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官,冒充蓉公主和亲不就可以了?
谁知道刚想说,周鸿浦就站了出来。
周鸿浦一弯腰,对皇帝说,「适龄婚嫁的公主,不止蓉公主一人,陛下忘了,青云观中还有一位,臣前几日偶然遇见,却也是轻灵动人、顾盼神飞。」
宋之晏脑子轰地一下,心底痛骂这老贼委实不要脸,本来宋霈已经过得够惨了,眼下连个如意郎君都没得挑了?
结果,宋之晏力争,也没能说动皇帝的心意。
是啊,只要蓉公主能避开和亲,谁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听,门外女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隔着门冲着屋里回禀:「公主,小人给您送早膳了,您用一点吧。」
早几天我都是用意念控制自己不进食,眼下我是真的没了胃口。
看样子,折腾了一大顿,结果还是回到了远点。
宋之晏为我争取过了,却依旧没有成功。
我陷入情绪里,久久回不过神,还是荀旷让那女官进来的。
女官端着方盘走过来,见到我那副模样,也察觉出了不对,担心地看了一眼荀旷。
「给我吧。」
荀旷说着接过了方盘:「劳烦女官再去院外替我守着,我会让霈公主吃下早膳。」
女官道了声「有劳」,躬身退了出去。
荀旷将托盘放到床上,端起了碗:「不过,你这自杀式自救还是有用的,之前宋之晏想尽办法见你都被回绝,昨夜宫里有人去府上,说请宋之晏来一趟宫中。」
他说:「想要得救,也得能活着出去。」
「那为何来的是你。」我僵硬地转过头,「四哥不是已经求皇帝了吗?不是没有用吗?」
「救你的方法,不只有求皇帝,还可以找平阑国。」
荀旷伸手将碗递过来:「而我来,一是告诉你好好活着,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伸手,将碗接过来。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妻子。」
我手一哆嗦,粥碗终是没端住,脱了手。
荀旷眼疾手快地托住碗底接住,重新放回到我手里。
「你……你再说一遍?」我浑身乱颤,见鬼般盯着他。
荀旷眼神一黯:「我觉得你听清了。」
我是荀旷的老婆这件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不是……这个事……它不对劲啊。」
我试图组织一下语言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具体的暂时还不能细说,要等宋之晏消息,如果成了,你会有惊无险地回来,若败……」
他忽地顿了一下,吓得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那你只能去和亲。」
临走前,荀旷交代我,下一次见到他,绝对不要叫错。
行吧,事情已经这样了,除了相信荀旷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自从荀旷那天走了之后,我就没再绝食。
白日里跟着女官们学规矩,晚上还要被围观背书练字,食欲也是与日俱增,天天给女官们不重样地报菜名。
不吃很难,吃还不简单吗?
晚上的书都抄得差不多了,我又跟女官们吩咐给我来份卤猪蹄。
「霈公主,您还吃啊?」
「吃啊。」我伸手从桌案上拿起颗白桃,吭哧一口,「先前让我吃的是你们,不让吃的也是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陛下对我餐费有限制?」
女官吓了一跳:「倒也不是,只是霈公主你再这么吃下去,恐怕就穿不上嫁衣了。」
「嫁衣这么早就做了?」
女官点头称是:「公主嫁的是平阑,什么都不能怠慢,更何况是嫁衣,不能折了宋国颜面。」
颜面算什么?生死面前,屁都不是。
自打我去了青云观,对于颜面这事儿就看得很开,真在乎这些的话,我顶着个公主的名头故步自封,也别谈什么赚钱养自己了。
我研究着手里的桃子,没接女官的话茬:「我就吃两口猪蹄怎么就穿不上嫁衣了,女官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许是我最近态度的转变,让女官觉得我十分老实,她没有多加为难,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尚食宫。
光阴飞逝,日子到了秋天,我宫苑里的那株金桂,已经顶了一脑袋的金黄。
而我脑袋上的伤也已经好了,这深宫之中太过寂寞,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一头扎进学习与练习中,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深夜里睡不着时,在黑夜里睁开眼,透过窗纸能望见外面长明的宫灯。
我会将那宫灯当作神灵,将思绪在心底默默过一遍。
——都三个月了还不见人,荀旷你是去找姘头了吗?
但是我更怕是另外一种结果。
他们许久不曾来的原因,是因为那个没说出口的计划失败。
我在焦虑之中苦挨,终于等来了一些苗头。
那日依然有女官前来检查我的课业,看见我时,虽然极力控制,却难掩目中古怪。
我问她们怎么了,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五天后,我被告知第二日出嫁,跟随平阑的纳贡队伍离开。
那时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坠冰窟,身上的体温一层一层冷下去,我站在殿中看着女官们拿来的嫁衣,沉默良久,脑子里都是三个月前与荀旷在这宫苑里的对话。
荀旷说什么来着?
哦对,办法成了,安全回去,办法不成,滚去和亲。
「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僵尸一样转过头去问女官,声音仿佛不像自己的。
「辰时。」
我让她们将东西放下全都出去,女官们依言照做。
我踉跄着扑到床上,脸埋进了枕被里,死了一般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暴起,朝着门外奔去。
门被我大力推开,狠狠地弹了一下,外面守着的女官一脸惊吓地看着我,忽地明白了什么。
下一刻,她们一拥而上,将我摁住。
我被压在地上,手脚被缚,无奈之下,只能悲凉地咆哮一下心声。
「我不和亲啊!!你们这是强抢民女!!」
预料之中,我还是被捉了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像个摆件一样,被人收拾好了,塞进了喜辇中。
入眼处的大红看得我眼晕,我攥住膝间衣料,开始盘算。
如果和亲途中跑路,成功概率会有多大?
我悄然伸手,将窗帘掀开一道缝,向外看去,马上的将军腰杆笔直,肩臂隆起的肌肉,跟我大腿一边粗。
将军虎目一扫,注意到了这边。
我松开了窗帘,头疼地搓了一把脑门。
皇帝野爹按例要在城墙处相送,既然木已成舟,我骂那野爹两句解解恨吧。
说着我就想这么干,刚想伸手瞧瞧车辇走到了何处,那轿子忽然间停住。
我一个猝不及防,险些从车门冲出去。
仓皇间,花冠掉了下来,扯开了头发,我也没来得及顾它,赶紧伸头去看是什么情况。
为了送平阑的队伍,主街上早已将人清干净,只见前方只有一道人影,拦住了平阑队伍的去路。
不是别人,正是荀旷。
他手上握着一张纸笺,仰头朝着身后的城墙扬声道:「臣恳请陛下,还臣发妻!」
我的心像是被投进了激流里,失望过后又重燃希望的狂喜简直让我快要哭出来,他说完后,我发自本能地掀开车帘,探出身体。
哦对,他说等我再见他,一定要记得称呼。
没等侍从拦住我,我就已经站了出来,吼得那叫一个气壮山河,恨不得让所有的人都听见。
「郎君救我!」
连走在我前面的巴卓尔苏,都没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
眼底饱含震惊。
人群瞬间哗然,宋国的士兵们作势要冲过来拿住荀旷,却被巴卓尔苏喝止。
「慢着!」
巴卓尔苏的声音一出来,平阑国的士兵纷纷将手掌摸上了腰间的刀。
我在后面看得一身冷汗,荀旷孤身一人,一旦被攻击,完全就是单方面挨打。
「不要伤他!」我冲巴卓尔苏疾呼,不顾侍从阻拦跃下马车,提着裙裾狂奔着穿过人群,向荀旷而去。
嫁衣实在是太重,我跑到荀旷眼前时气喘如牛。我连忙用身体挡住荀旷,高声冲着城墙上的皇帝野爹道:「父皇不要伤他!荀旷不仅是左翊卫,还是中阳学宫学官们公认的下一任继承者!留着他对宋国有大用!儿臣心甘情愿前去平阑国,求父皇宽宥,留荀旷性命!」
我连杀平阑国纳贡队伍的可能都想过,万万没想到,宋之晏和荀旷竟然敢当皇帝的面拦迎亲的队伍。
虽然我不想和亲,但如果因为这件事搭上他人性命,即便我留下来,荀旷的死也会是我心头的一道坎。
和亲这事终究是我自己的灾难,不能连累他人。
我抖开裙摆跪伏在地,人生的十几年都没有今天这样,憎恨自己的软弱无力,以至于想要保护他人,却只能跪在地上弯腰恳求,我一遍又一遍朝着城墙的方向叩首,求那位君王放过荀旷。
身后,荀旷的手猛然拽了一下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磕得头昏眼花,视线空蒙地迎上了荀旷的脸,荀旷素来锋利的目光里,情绪难辨。
「松开。」
我想挣脱他的手,可他的手掌却像铁钳一样,攥住我的胳膊,我紧张地再次看向城墙,却见城门口处,一个老内官从城门处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跑过来。
没过多久,便到了我与荀旷面前。
「霈公主,你在青云观近十载,怎么会忽然嫁人?」
他与我过来时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我想开口辩驳,手却忽地一紧。
荀旷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欺身一步将我挡到身后,然后将手上的纸笺递给内官。
「这是婚书,四个月前,我与霈公主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因为霈公主生母没有位份,霈公主入不了皇籍,所以婚礼的事陛下并不知晓。」荀旷沉声道,「恳请陛下让我带发妻回家。」
内官半信半疑接过婚书抖开,白纸黑字写得分明,金印也并未造假,瞬间变了脸色。
「荀先生稍待,小人这就回禀陛下。」
内官缓了一会儿,朝荀旷一躬身,转身便走,路过巴卓尔苏的时候,又被叫住。
「内官留步。」
老内官被他这么一叫,心中更乱,却也只能笑着作陪:「巴卓王子有事吩咐小人?」
「有。」
巴卓尔苏伸手捋了一下马鬃,低目看了眼地面上的老内官,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纳贡那天,我问皇帝陛下求娶周丞相家的千金,陛下说天家嫁娶讲究门当户对,既然霈公主已经嫁人,我也不好拆人一对鸳鸯,容内官帮我问问陛下,现在再娶,可还来得及?」
我才从荀旷的行径中找回理智,又被巴卓尔苏一番话骇到。
这三个月来,我到底是错过了多少消息,巴卓尔苏纳贡时跟皇帝求娶周鸿浦的闺女?
为什么啊?是老早之前就惦记上了?
我回忆起和亲之前有一晚,女官们注视我时的可怜眼神。
这样就对上了。
老内官的身影刚消失在城墙后,巴彦苏尔就等不及了,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向城墙,一身鲜艳的衣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皇帝陛下,您嫁女儿的时候都不知道她有没有丈夫吗?」
巴卓尔苏惆怅地叹了口气,但我从中听出几分做作的意味。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就让它过去吧。」巴卓尔苏抬头看向墙头面色铁青的皇帝,「可是陛下承诺给我的老婆,现在就没着落了,陛下这可怎么办啊?臣很伤心啊。」
只见陛下的身影从墙头藏进了暗影里。
巴卓尔苏也不着急回军队里,就站在墙根底下仰着头看着。
一炷香后,之前的老内官又从城墙上走下来。
巴卓尔苏瞧着他:「内官,皇帝陛下怎么说?」
内官脸色不太好,故作颜开:「陛下说,待给那位周女郎梳妆打扮一下,便送过来。」
巴卓尔苏听完哈哈笑起来,拍着内官的肩膀连连说好,目光却状似无意地飘向我与荀旷。
我看着前面尴尬至极的画面,用仅有我与荀旷能听见的声音问他:「我们现在……安全了?」
「嗯。」
剧烈的紧张感随着呼吸渐渐褪去,压在深处的后怕才开始往上涌,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流走了,四肢发软,作势便要往地面上坐。
荀旷察觉到我的异样,不动声色地伸手卡住了我的腰,让我撑在他身上。
「站稳了。」
我抬头,只见他依然笔直地望前方,喉结于脖颈的线条形成一个锋利的棱角。
大概一个时辰后,城门口出现了多名内官,架着一个身段娇柔的美丽女郎匆匆而来,姑娘挣扎间哭得梨花带雨,经过城墙时,发现了周鸿浦,大声哭喊着「爹爹救我」。
城墙上无人应声。
想要的人已经到了,巴卓尔苏带着人马缓缓前行,踏上了回程。
如今我坐在宋之晏府里,之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大梦,如果不是我身上的大红嫁衣,谁又能想到今日去和亲的竟是周鸿浦的女儿?
我这边思绪如麻,屋外便传来人声,我望向门外,宋之晏正往这边来。
三个月不见,他与荀旷一样,瘦了很多。
宋之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拉起来打量了一圈,见人没什么大问题,才放开我。
「我听荀旷说你在皇宫里吃了不少苦头。」宋之晏摇着扇子失笑,「这给我吓得,不过看你除了今天脑门磕破了皮,倒是圆润了些。」
我顾不上理会宋之晏的调侃,我有太多的不解,需要他给我说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问题太多,宋之晏应付不来,只好将我摁坐在椅子上:「你别问了,我慢慢讲给你。」
宋之晏从宫中回来时,我已经被捉进了宫里。
荀旷从青云观回来,告诉他青云观的几个道姑被打得皮开肉绽,虽然极力掩藏我,却还是被带走了。
他听完就有些头疼,只要皇帝决定要干的事儿,很难轻易改变心思。
宋之晏想了一晚上,想出了个办法来。
既然皇帝这边是死路,不如试试平阑国王子这边。
他决定暗自找一趟平阑国王子巴卓尔苏,对于平阑国而言,娶回来的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的形式必须要有。
如果和亲必须要伤害一个人,那宋之晏当然希望这人是周鸿浦。
这人他早晚都要杀,留着的话,宋家的江山早晚要到他的手里。
但光有巴卓尔苏救不了我,还需要荀旷的加持。
第二天,宋之晏去找荀旷之前,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去了他院里。
一进门,宋之晏就给对方行了个大礼。
荀旷正坐在屋里修刀,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某一刻,宋之晏觉得他可能就是故意为了等他在这里修刀,以便他提出这个不情之请时,可以直接劈了他。
可荀旷已经料到了,他头也不抬,只问了宋之晏一句话。
「宋霈既无宗族根基,也没朝堂人脉,你得想清楚,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救人,值不值得。」
说罢,荀旷放下刀,转身面对宋之晏坐着。
「你想开创一个全新的宋国,就要放弃一些东西,去做一个坏人,这是你应有的觉悟。」
「我有觉悟,可这个觉悟,不是为了达成目的而牺牲他人。」
宋之晏看着荀旷,本来早已不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却平静地说出了一段热血沸腾的言辞。
「宋国需要一个全新的时代的,想要开启这个时代,我需要更多人的力量,如果我为了达成目的舍弃他人,还会有谁愿意与我创造这个时代……我父皇不一样,宋霈既是我妹妹,也是宋国臣民,如果用一个女人就能换来和平,那宋国屯的兵是用来吃白饭的?」
说这话时,宋之晏心绪激动,顿觉口干舌燥、心绪起伏,恍然想起来自己是来求荀旷帮忙的,怎么更像是来表情怀?
他忐忑地等着荀旷的回答,他宋之晏一个皇子,为了让荀旷帮忙,也是颇费力气。
荀旷素来冷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但无论怎么看,宋之晏总觉得那笑像是在嘲讽他。
荀旷终于肯正眼看他一眼:「你打算怎么做?」
「婚约。」宋之晏生怕他反悔,「我需要你给宋霈一纸婚约。」
「你就不问问宋霈的意思?」
「不需要。」宋之晏说得很果断,「有些事,宋霈比谁都看得明白,真的在乎名节,她没命活到今天,她母亲的身份就足够流言蜚语杀她八百回。」
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戏剧性。
和亲没和成,又搞回来一个丈夫。
我回忆着白日的景象,觉得那婚书不像是伪造,于是又问:「那婚书是怎么回事?中阳学宫的人同意了?」
「荀旷与中阳学宫的学官之间,只差一个仪式,学官该有的东西,现在都在他的手里。」说话间,宋之晏微微一笑,啪的一下拍了下巴掌,「你还要感谢你母亲没有入皇籍,这婚书便名正言顺地由青云观的道姑们签了。」
「那什么时候能和离?」
「那可够呛,学官的婚姻基本上娶了就是一辈子,中阳学宫几百年来也没见过学官休妻的事儿,事关声名。」
听完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虚空处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站起身:「不行我得去找一趟荀旷……」
「明天吧。」宋之晏伸手想要拉我,「这么晚你还顶着个破了的脑门儿,像是找人说话的吗?」
「不成不成,必须现在去,荀旷本来就不怎么待见我,这下又耽误人家娶老婆,肯定要被他记恨死。」我拨开他的手,忧心重重地往外走,「我得找他商量一下。」
却又被宋之晏拦住了去路。
对方用一种极为困惑的神态询问着我:「你怎么就觉得……人家不待见你呢?再说了我问他的时候他也说……哎?哎我还没说完呢!」
我没空再听宋之晏絮叨,再晚一会儿等荀旷都睡了,我这满腹的迫切都要攒到明日去说了。
也来不及换衣裳了,我穿着白天的嫁衣就匆匆前去荀旷住处。
如果宋之晏需要保护或者事务繁忙,荀旷都会留宿府中,就在离军备处不远的偏室。
我到时,正好撞见荀旷。
他似乎刚刚洗漱,穿着一身白净的中衣,披着个袍子,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正要进屋。
我盯着他的身影望了一会儿,看惯了荀旷白日里的冷硬做派,此刻他在寂寥的夜色里安静地前行,难得地沾带了些普通人的气质。
荀旷的感官敏锐,凝望间的一会儿工夫,荀旷便察觉了异样,侧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面色难得地浮现出些疑惑。
「你来这儿干吗?」
他这一问,让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我慎重地斟酌了一下,试图询问他的意见:「方便聊聊吗?」
「你看呢?」
也是,穿着中衣拎着个水壶,一看就是准备睡了。
可我还想试着争取一下:「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荀旷看了我一会儿,最终没有拒绝,我权当他同意,说了声多谢,就要往屋子里进。
忽然脖领一紧,我整个人又被他拖回到他面前。
「深更半夜往男人屋子里闯,合适吗?」
荀旷语气不善,我不知他会在意这些,赶紧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进别的男人屋子也这样,习惯了,你见谅。」
「别人?」
气氛更加诡异起来。
本来平日里卖画自然会接触到画师牙郎与老板,大部分都是男人,自然也没什么,可眼下荀旷脸色不善,我便知道哪里不太对,但我今天是来找他谈谈,不是来招惹他的。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若有不对之处,荀大人海涵。」
我向他行礼,恳切认错。
荀旷见我确实一无所知,似乎是觉得我领悟力不太够,很是头痛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台阶:「就在这说吧。」
我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将我的想法大胆地说了出来,我先是表达了对荀旷大公无私舍身救我的感激,而后又说出对于他牺牲了后半生的幸福而救我的愧疚,最后抛出了我的想法。
「荀大人,若一生都霸占你的妻位,我宋霈实在太不是人,但是来之前我问过我四哥,他说没有学官休妻的先例,因为事关声名,所以我就想啊,有的时候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但是我们一定要选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路对不对?所以啊,我都想好了,如果有一天,荀大人遇上自己的心上人,大可将她纳为妾室,虽然身份委屈了些但是不影响你们相伴一生,学官虽然没有过休妻,但是也没说不让纳妾,到时候你们就拿我当摆设,要是有人刁难我一定帮你们打掩护……」
我这边说得兴致盎然,不经意间余光一扫,只见荀旷的脸色阴沉得都能拧出水来。
于是我立刻噤了声。
四周安静下来,荀旷的嗓音听不出喜怒,手指摩挲着水壶光滑的边缘:「说完了?」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荀旷想要用他来砸我。
接着,荀旷忽然间侧过头,我的神经又太过紧张,下意识护住了脸。
等了一会儿没有被砸,于是我顺着望过去,荀旷目光紧紧落在我身上。
「宋霈,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无法休妻这事儿,我能接受后果。反倒是你,后半辈子要跟你一个对你没什么兴趣的男人过一辈子,你准备好了吗?」荀旷目光微沉地看着我,「要是没准备好,最好是努努力让自己喜欢上我,或者是用些心思让我喜欢上你,都比你现在说的这些,有用得多。」
荀旷说这话时,冷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嫁娶,他将放在台阶上的水壶提起来,站起身,临了又对我说了一句。
「还有,中阳学宫的学官不让纳妾,更不许你红杏出墙。」
看样子是我误会了,或许荀旷对于终身大事,看得没有功业那么重。
我回去躺在床上,好好思考了一下,其实我对于荀旷的了解,并不是很透彻。
也许那位骨子里更适合孤独终老一些。
我在思绪中昏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我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眼窗外明亮的晨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神思昏沉间,门被人叩响。
宋之晏站在外面喊我开门,一大清早就来找人,我想着是有要紧事,赶紧起身去开门。
「你这是刚起来?」宋之晏很意外,很是着急地将我往屋里推,「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好出发……」
「出什么事了?」
我被推着到了水盆前,被宋之晏催促得有些发蒙,宋之晏退开,坐在桌案前等我:「没出事,荀旷人已经在府外等着了,一会儿带你去他的府宅。」
「去他的府宅?干吗啊?」
从我认识荀旷开始,就没听说过他置办房产,再说带我去干什么?好像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宋之晏给自己倒了杯茶,吹了两口,慢悠悠地说:「当然是送你去他那里住啊,哪有妹妹结了婚还在兄长家里窝着的?」
他一说完,我脆弱的心肝震颤了两下,勉力控制住惊骇的情绪,避免化为尖叫从口里喊出来。
我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四哥,这些都是假的啊,我哪能真跟他住一起啊?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打包卖了呀!」
可是宋之晏似乎没有抓住重点,我的话似乎提醒到了他,宋之晏赶紧将茶杯放下:「跟你说啊,出门不要叫错了啊,现在荀旷是你丈夫,露馅了就是欺君。」
我看着宋之晏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叮咛,看清了一个事实。
「四哥,你想把我卖给荀旷,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怎么会!我这是权宜之计,和亲这事儿我也算计不来啊。」他瞪着眼睛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再说了,荀旷为人你四哥知根知底,如果让你嫁给别人,一来我不放心,二来也不一定有人要……」
他说话的那副模样,跟我小时候干坏事跟道姑们保证的样子,毫无差别。
宋之晏这边还在对我讲,我眯着眼睛在私下打量,留意到了矮几边的长条靠枕。
形状趁手,还不伤人。
我朝矮几走过去,将靠枕抓在了手里。
宋之晏完全没有察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在天真地问我:「你拿靠枕做什么?四哥不累……」
我走过去一靠枕朝着宋之晏拍了过去。
宋之晏大惊失色,慌乱间虚影一晃,仓皇避开。
靠枕拍在案几上,扫倒茶盏,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宋霈,你这是干什么!连你哥都敢打!」
「你不该打嘛!我和荀旷你都算计!你这哪里是皇子,分明是狐狸成精!」
眼下我是真的很想抓住宋之晏捶一顿,这叫什么事?一个是师兄,一个是妹妹,算计起来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也是被气得激出几分恶胆,一个饿虎扑食拽住了宋之晏的袖口,宋之晏啊呀一声惨叫,被我摁在了地上。
「来人了!你看门口!门口!」
宋之晏大叫着示意我,我才不信,只要我一回头,他准保一个王八翻身,掀开我就跑。
「不骗你!你快看!」
宋之晏被我坐在身子下面哀号,终是说动了我几分,我转头朝着门口看去。
原本虚掩着的门被打开,荀旷靠在门边安静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我噌地一下从宋之晏身上退开,顺手将靠枕扔在宋之晏的脸上。
又是一声惨叫。
我盯着门口的荀旷:「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出声?」
「就在你扑倒他的时候。」荀旷垂目看了眼正要起身的宋之晏,又抬起视线,重新落到我的脸上,「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师兄救我!」宋之晏如同看见贵人一样冲到荀旷身边,「赶紧把你媳妇带走,不然我可要被她弄死。」
「我其实也挺想这么干的。」
宋之晏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还不是真夫妇呢,怎么就开始穿上一条裤子了……」
荀旷淡淡地侧目看了他一眼,宋之晏很干脆地合上了嘴。
「赶紧收拾,赶在早朝之前,送你过去。」荀旷对我说完,伸手将宋之晏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宋之晏担心我再找他麻烦,早就跟着溜没了影,我瞪着空荡荡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合上了门。
荀旷将宅院安置在了王城黄金地段的最外缘,距离宋之晏的宅院有五条街的距离。
我走下马车,荀旷已经打开了大门。
「进来吧。」
他伸手推开门,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跟在他身后,三进门的庭院,悬山顶流畅的线条在屋檐的尾处斜飞,挑出山墙,地面用青砖铺就,平整简洁,院落虽小,但重在布局精巧,石景水塘皆备,再往里走,竟还有一个巨大的紫藤爬架。
虽然现在入了秋,爬架上只剩一堆枯藤,可依然能想象到初夏时分,放眼望去,紫云漂浮的光景。
「身份不够,最好的地段,只能买到这里的房子。」荀旷并没回头,继续沿着小径引路,「这里暂时还没雇下人,到时候会从你哥的府邸抽几个可靠的,日常穿用都已经备好,随时取用,过一会儿会有几个左翊卫前来,平日里会在暗地里保护你的安全,你哥摆了周鸿浦一道,周鸿浦丢了女儿不会善罢甘休,平日里能不出门,尽量不要走动。」
说话间,他带着我来到了内院,推开其中一道房门。
「这主屋,进去看看。」
我没动,只是抬头看着他:「荀旷,你这宅子花了不少钱吧。」
「从宋之晏手上过的,我并未出钱,你被抓去的时候事发突然,现买会被人抓到把柄 。」
「哦。」我耸耸肩,「我还以为你花了大力气买的。」
「我无心留在王都。等事情一了,还要回中阳学宫。」
荀旷侧身让开门口:「进吧。」
我应声,迈步走了进去,内里陈设不多,但并不缺少日常施用。
扫了一圈,我的目光落到了最里面的大床上。
我望着那床眨了眨眼,叫了一声:「荀旷。」
「说。」
「你今晚回来吗?」我回过身抬头,看着他。
「今日要帮宋之晏解决一些麻烦,要晚些回来。」
「那你今晚睡哪儿?」
荀旷似乎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给我的回答很直接:「睡这里,而且你也得睡在这里。」
我干笑起来:「不合适吧……」
「知道真相的只有你我以及宋之晏,你我如果分房睡,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届时风声传到皇帝的耳边,我们三个谁都跑不了。」
他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无论作为个姑娘,还是作为与荀旷共同扛雷的同伙,睡在他身边,都觉得压力陡增。
我的焦虑被他察觉,荀旷笑起来,忽地朝我迈了一步,似乎是想看看我现在的表情:「早些时候在皇宫里,你还说我一定不会是睡你的那种……所以说,话不要说得太早。」
荀旷这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地站在那里,会让你觉得这人带着种强烈的疏离感,可一旦笑起来,勾唇间眼睛里暗藏着自信,又让你觉得这人冷漠疏离之中,透着一股子邪劲儿。
「荀大人,这实在是误会,我说的那个睡,不是你现在指的那个睡。」我苦笑着搭腔,艰难地解释。
荀旷却像是被勾起了兴趣:「那还有哪种睡?」
我无声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想立刻结束这场口舌之争:「上朝的时间快到了,荀大人不去找我四哥吗?」
「他去上朝,我去办我的事,不耽误。」
可我耽误。
「荀大人有事在身,还是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比较好,事了拂衣去,早日回学宫。」
我说着,连送带推将人弄到了门口,说了句「回见」,连忙带上门。
我后背抵着门侧耳聆听,直到门外没了声音,才打开了门。
院内微风拂过,早已没了来者身影。
和亲这事儿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果我想要重归平静的生活,周鸿浦与李惹要在人间消失。
那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与帮宋之晏扳倒权臣。
我与荀旷共同生活没几天,他近来似乎日程繁忙,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来得及与他相商。
他总是深夜归来,虽然尽量放轻动作推门而入,我却依然能被门口涌进来的风惊动。
我侧卧在床内,虚合着眼,荀旷的气息靠近。
身后的被褥塌陷下去一块儿,身边的人动了一会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黑暗中,我张开双眼,隐约嗅到细微的血腥气。
我终是没忍住,坐起身来。
「你怎么了?」
在黑暗中,荀旷脸朝向了我。
「你身上有血气。」
说着我伸出手去,「你受伤了?」
我本想从他身边爬过去掌灯,忽然被荀旷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手上力道极大,有种皮肉之下的骨头已经隐隐裂缝的错觉,我低呼了一声,赶紧抽回手,荀旷有所察觉,乍然松开手。
「你这是做什么?」我握着手腕抽气,还没忘瞪回去。
「往哪儿摸呢。」
「摸什么摸,我要掌灯!」
我简直快要吐了血,大概我在荀旷眼里与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没什么分别。
我手脚并用,从荀旷身上越过去,摸索着找到灯台点燃。
屋内骤亮。
提灯转身,荀旷已经从床榻上坐起身,他的面容被朦胧的灯火笼罩,黑沉沉的眼仁里融着橘色的火光。
「你脱衣服啊。」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结果换来一记寡淡冷漠的凝望。
「荀旷,你对画图本的偏见很大啊。」我哭笑不得,「能不能别把我当流氓看。」
荀旷面色更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
「我何必呢?你受伤病死于我有什么好处?「
谁知我话音刚落,荀旷忽地抬起手,接着我手上的灯台骤然熄灭。
灯芯处飘出的一缕轻烟。
荀旷动作极快地拎起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一个拧身将我摔进了床里。
巨大的力道将我撞得七荤八素,灯台也脱了手,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我心里本有一万句娘要骂,可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强烈的冲动像是火遇到了水,瞬间被灭了个干净。
这场面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我不是被摁在了地上,而是摁在了床上。
我正在被荀旷正面锁喉,他虽然松了力道,我却依然不能挣脱。
抬眼间,荀旷端详着我,屋中的烛火已经熄灭,之前含在荀旷眼中的那抹幽暗的星光,依然留存在眼底。
我忽然间就开了窍,明白了他眼中的东西是什么。
「不让看就不让看,你动什么手呢?哎……哎!君子动手不动口,士可杀不可辱啊……荀旷兔子可不能吃窝边草啊!」
随着荀旷凑近,我也越来越慌,竭力试图说些什么阻止他,他侧过头埋在了我的颈肩,呼吸落在耳侧的肌肤。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被冻住,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荀旷停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动作。
耳边,荀旷的声音响起,像是擂鼓般,一下一下重击耳膜。
「要是没有准备好,千万不要动手动脚,保持好距离,不然一旦我会错了意,你就没有今天这么运气了。」
荀旷说完,拉开了距离,松开手,双手依然撑在我的肋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他直起身睨着我:「懂了吗。」
「懂……懂了。」我吞咽了一下,试探着问:「我能走了吗?」
「走哪去?」
「与……与你保持距……距离。」
说着,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抵他的胸口,却摸到一种熟悉的湿黏感。
我一惊,收回手凑到鼻尖嗅了一下,紧张地抬眼。
「荀大人,你……伤口裂了。」
我冲他扬了扬手。
那伤口自肋下勾挑,在荀旷的胸口处收尾,干净的布条虽然将伤口勒得紧实,可血迹还是浸湿布条,透出斑驳的深红。
我询问了一下荀旷发生了什么,可他似乎是累极了,没多一会儿便开始合上了双眼打起了瞌睡。
那一晚我没敢睡死,躺在一侧聆听着荀旷的呼吸,以免他因伤口而半夜发起高烧。
天色微白时,荀旷便起了身,我感觉到响动,也跟着坐起身。
荀旷站在衣架前,背对着我正在系衣带,闻声回头看了我一眼。
「时辰还早,你接着睡吧。」
「你受了伤,还要出去吗?」
我搓了两下眼皮,蹭到床沿穿上鞋,睡眼惺忪地走到他跟前。
本想伸手去摸摸他有没有发热,迷蒙间猛然想起昨晚的场面,刚抬起的手赶紧收回来,藏在身后。
荀旷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目光掠过我。
「怎么了?」
「没事。」我定了定心神,垂下眼皮,「你要是发烧的话就不能去了,搞不好落下病的。」
「杀宋之晏的人,可不会因为我受伤就停手。」荀旷将刀配在腰间,调整了一下皮带。
「你不太寻常。」荀旷忽然间开口,语气平静:「你有话说?」
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机会,我将我想帮宋之晏做事的心思对他讲了,荀旷整理着袖口,一言不发,等到袖口的褶皱终于被他压平,荀旷这才看向我。
「也好,近来宋之晏那边事情有些多,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也免得我分心。」
事情似乎比想象中的顺利。
那天荀旷带着我一同前去宋之晏府上,我刚一进屋,迎面就看见宋之晏右脸上一道青紫的印记,似乎是被谁揍了一顿。
我惊讶地看着宋之晏的脸:「四哥,你脸怎么了?」
「哦。」他放下手中的案册抬起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脸,朝着我身后一指,「他踹的。」
我震惊地回望,荀旷云淡风轻地掀起衣摆,在不远处找了个把椅子坐下:「踹你不应该?」
「该,该。」
宋之晏苦兮兮地将案册丢在一边,鼻息里发出不甘心的一哼,荀旷说要白日把我暂时寄放在这里,顺便来替宋之晏帮帮忙。
那语气更像是在说:哎,我这有袋麦麸,现在你这搁着,晚上我回来拿。
宋之晏怔了一下,而后露出了一种赞同的神情:「也是,人在我身边你也省心。」
二人又聊了两句,荀旷便走了,宋之晏看着桌边厚厚的一摞案册发了会呆,伸手示意我过来帮忙。
其间我对宋之晏脸上的伤太过好奇,还是没忍住问出来。
「四哥,你干什么了让荀旷踹了。」
「他没跟你说?」
我摇摇头。
「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没看到他身上有伤?」他凑过来打量着我,忽然一颤,似乎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不会吧……他荀旷还真想当柳下惠啊,自己老婆碰都不碰一下……」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凉着嗓音告诉他:「四哥你不想说就不说,别总讲些有的没的。」
见我不是开玩笑,宋之晏这才将事情告诉我。
不久前,周鸿浦曾经提出要为皇帝在宋国便将建造功德塔,称颂帝王功勋,震慑他国。
可是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让别人害怕的本源不是靠吹,而是我有这个实力,灭不灭你看我心情。
建一排功德塔,又能有什么用。
可对于周鸿浦来说有大用,周鸿浦在朝中一人身兼数职,其中动土的事儿,就归他管。
自古以来,凡是涉及动土的事情,都有油水可捞,这功德塔建造地离王都隔着万水千山,皇帝又看不到,最后变成什么模样,没人敢说,钱还要统统流进周鸿浦的口袋。
后来皇帝终究没忍住周鸿浦的建议,将这件事情拿到了朝堂上讨论,有不肯屈服于周鸿浦淫威的老臣,当朝反对。
宋之晏身为皇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亲爹,于是给皇帝算了一笔账,将矛头指向了周鸿浦。
可是面对指责与反对,周鸿浦也没多反驳,只是揣着手在大殿上,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难道陛下的事迹,就不足以为外人道吗 ?」
这句话就像跟刺一样,扎进皇帝久治未愈的烂疮里。
宋之晏知道此时再说下去,皇帝必然大怒,可是真有不怕死的大臣与谏官,许是早就看不下周鸿浦的行径,联合起来弹劾周鸿浦的罪状。
结果悉数被皇帝挡了回去,皇帝拍案而起,愤愤下朝。
没过几天,圣旨下给了周鸿浦,叫他择日安排动工。
而与此同时,朝中开始发生怪事。
有大臣与谏官相继被杀,朝野之中一时间人心惶惶,入了夜没有一个大臣敢深夜归家。
可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被杀。
到今日起,已经是第四个了。
话说到这儿,宋之晏叹了口气,单手撑在身后,把玩着手中毛笔,「后来我发现,死的都是那天反对周鸿浦的人,于是当晚想去亦庄看看尸体的伤痕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当时正蹲在地上看得认真,谁知道那杀手假扮仆人过来,忽然亮出短刀向我脖颈划来,身边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荀旷过来的时候,想阻拦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干脆飞起一脚把我踹进了水沟里,然后本来该割断我喉咙的一刀,切到了他身上。」
宋之晏说得简练,却依然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凶险,黑夜里发狠的一记飞踢踹在宋之晏身上,可想而知当时情况的紧急。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接过了话:「那刺客,会不会是李惹。」
「并不是。」宋之晏回答,「那些伤口不是一人所为,荀旷在学宫时便与李惹切磋,李惹的手法,他再熟悉不过,可这几人里,并没有李惹的手法。」
他有些烦躁地搓了搓头:「一看就知道是周鸿浦这老狐狸的锅,现在却一点证据都没有,真是愁死个人。」
宋之晏在朝中主掌刑狱,查案审断的事情自然是他的事儿。
不过看他这焦虑的模样,背后少不了皇帝与周鸿浦施压。
我本想再问问他,我能为他帮什么忙,话还没说,一个左翊卫从门外急急奔来,眨眼间的功夫便到了厅中。
宋之晏一见到人,神色陡然紧张起来,乘着桌案直起身:「怎么了?」
左翊卫单膝跪地行礼,高声回禀:「回四皇子,左翊卫在城西的水井里发现一具尸首,荀大人请四皇子速去!」
我与宋之晏匆匆赶到事发地时,水井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
宋之晏劈手扒开人墙,从里面挤了进去。
入了秋,水井旁的柳树早已泛了黄,西风卷起枯叶,纷纷扬扬洒在地上。
井边放着一个草席,那谏官的尸首搁在地上,潦草地被席子裹着,两只脚露在外头,锦靴丢了一只,青白的脚暴露在空气中。
宋之晏走过去蹲下,伸手揭开盖住死者的草席,我站在旁边看到了那谏官的死状,忍不住别过了头。
荀旷来得很是时候,见宋之晏已经开始查验尸体,便再一遍叙述起自己调查到的事。
尸体是早上发现的,有住户来这里打水,朝井中扔桶时,察觉到井中有异样。
井底光线不好,起初那住户没有看清是什么,找了根长竿伸进井底勾拨了两下,井底的东西翻了个个儿,露出一张惨败的人脸来。
于是住户赶紧报了官,发现是御史台的谏官,又赶紧联络了宋之晏。
「谏官的妻子已经寻了过来,说这谏官昨夜赴约去见了什么人,我来的时候安排人将尸体捞了上来,发现对方的右手死死握着这个东西。」
荀旷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纤巧细长的物件,我与宋之晏侧头看去,是一支毛笔。
但是做工并不普通,那并不是时常用来书画的笔,白玉制成的笔杆雕工繁复,狼毫笔尖柔滑而富于弹性,由于吸饱了井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
这支笔我太熟悉了,可它现在却握在死者的手里。
我盯着那支笔,强压住心间奔涌而来的震颤,正待宋之晏伸手准备接过笔验看,我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
「兴许我能帮上忙。」
宋之晏与荀旷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盯着那支笔:「如果汉光苑没有货源的话,这支笔的主人,只有一个。」
宋之晏也没想到,我竟然认得这支笔,有些激动,直接从尸体边站起来:「谁?」
「有纸笔吗?」我沉吟了一下,「我画个人像,你们方便找。」
宋之晏喊侍卫寻纸笔来,侍卫没多一会儿便带着东西过来,还多拿了一副小桌凳。
我铺平了纸,蘸了墨便开始画,以前练笔,我的速度也快,没过多久,便勾勒出一幅小像出来。
我递给荀旷与宋之晏,二人接过看了一会儿,并不认得此人,宋之晏这才抬头:「这人是谁?」
「汉光苑的采买,叫洪三,这支笔的用料珍贵,想弄到第二支并不容易,你们先去汉光苑问问洪三,有没有进过第二支这样的笔。」
荀旷捉住我话中的异样:「你既然知道笔被人买走,又认得这支笔,为何不告诉我们这支笔的主人是谁。」
我无心欺瞒,只是事件中有蹊跷,我实在想不通。
因为对方并不是一个会与朝野有交集的人。
面对宋之晏与荀旷,我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说出了实话:「这笔的主人是崔三百,是我的牙郎,交情很深,如果我去询问,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宋之晏本是想让荀旷跟我一同前去,却被我拒绝,他昨日才刚遭人刺杀,身边没有荀旷不行。
保险起见,临行前我问宋之晏要了一些侍卫,带着人到了崔三百家。
还没走到崔三百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他家门扉敞开,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扎眼。
我察觉到不对劲,想上前去看,却被身前的侍卫们伸手拦住。
侍卫的目光也落在外敞的门板上,声音压得很轻:「公主,我们先进。」
那侍卫我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当时在树梢偷画荀旷的时候,在院子里遭受毒打的几个人其中的一位,只见他冲着身后的人无声地打了几个手势,队伍便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冲向正门,另一对包围了整座院墙。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门口处,侍卫们进去没多久,猛然间传来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喊杀声从院内炸开,听得我心间忽紧。
不多时,门口处猛然窜出几道黑影。
外面离我近的侍卫最先护住了我,其余的人朝着几道人影追了过去,与此同时,屋内的侍卫们也冲了出来。
大部分人寻着人影追了过去,我终究按捺不住,带着人冲进了院里。
两个侍卫不同程度受伤,坐在地上捂着伤口,所幸没有致命,我让一同进来的侍卫照顾受伤的人,转身想去寻找崔三百是否在院中。
而当我目光掠过屋室门口,崔三百趴伏在门口处,似乎是想极力爬出门外,一只手探向屋外,纹丝不动。
我狂奔而去,扑到崔三百身前,将人翻过来,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崔三百……崔三百!」
他面色青白,浑身像是没了骨头,不管怎么推都没有知觉。
我的呼喝声引来院里的侍卫,有人走到我身前,来的侍卫年纪不大,脸上尚存着些少年气,行动却干练,他果断伸手在崔三百的颈侧按了一会儿,拧头对我说了句「公主稍等」,站起来,转身走到院中的井边。
只见他站在井边弯腰倒腾了一会儿,再过来时,手里多了一桶水。
「劳烦公主让让。」
我立刻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从地上爬起来。
那侍卫兜着桶底对着崔三百一泼,满满一桶冷水悉数浇在了崔三百身上。
受了刺激的崔三百像是打开了机关,顿时睁开了眼睛,被井水激起一声鸡叫。
崔三百似乎尚未从昏迷之前的遭遇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乱爬着向后退,我蹲下身,一把摁住他,让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醒醒!是我啊!宋霈!」
崔三百震颤的瞳孔中终于泛活,喃喃出声念出了我的名字:「宋霈……」
我终于松了口气,幸亏没疯。
「怎么回事?有人害你? 」
「有歹人进来想勒死我。」崔三百后怕地摸着脖子。
站在我旁边的小侍卫却忽然出声提点:「若想杀你,我这一桶水浇不醒你,对方是存心想留你一口气。」
我抬头看向侍卫:「留活口?」
侍卫点头,看向崔三百:「多半是他知道的东西,恰好是对方想要得到的。」
侍卫突然插嘴吸引了崔三百的注意,他这才看见自己家院子里站着一堆侍卫打扮的人,有些发蒙地伸手一指:「宋霈……这是?」
我本想与他长话短说,可偏偏没有机会了。
有侍卫从门口急匆匆跑来,到我身边一行礼:「公主,礼部的人朝这边来了,咱们怎么办?」
崔三百看着我,连眼神都变了:」公主?」
我只能将解释留到最后,赶紧问那侍卫:「礼部的人怎么会来,是往这边来吗?」
那侍卫刚张嘴,话便被崔三百接了过去。
「完了完了,肯定是冲我来的。」崔三百的声音都乱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死死盯着我道,「皇帝下令建功德塔,强征王都画师,我是牙郎,露不露脸的画师,我认识的都不少,估计这下就要抓我去认人呢!」
说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抓过我就想跑:「咱俩得赶紧跑路。」
身边两名侍卫见状表情皆是一冷,少年侍卫最先忍不住,抬手拍开崔三百拉住我的手。
「你干什么!」
「我跑路!我干什么……」
崔三百保命心切,伸手推了少年侍卫一把,那侍卫眉眼间的锐利瞬间散了出来,摸上刀柄,亮出几寸寒芒。
侍卫冷冷地看着崔三百:「松开,我老大的媳妇你也敢摸。」
崔三百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太多,他先是看了一会儿那侍卫,然后转过头与我对视,眼睛里都是迷惑。
「你成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与他一样也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礼部的人多久到?」我问来传话的侍卫。
「我来的时候刚到巷子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崔三百家的后门,反手握住他的胳膊,赶紧对侍卫说道:「我带着人证先走,礼部的人如果要问,就说例行公事前来搜查,人去哪里了你们也不知道。」
打官腔这种事,侍卫们当值久了,这种套话说来就来,不用我多说,他们领悟的应该比我通透。
交代完侍卫后,我带着崔三百连忙从后门离开,带着个守在后门的侍卫匆匆溜走。
如果礼部的人前来找崔三百,为的是功德塔的事儿,那我更不能现身。
功德塔的事情由周鸿浦操持,礼部也算是周鸿浦的老走狗了,宋之晏为了救我刚拐了他女儿去和亲,此时我与礼部遭遇,说不定会让宋之晏搅进浑水里。
与其如此,还不如偷偷将崔三百带走,本来是杀人案的人证,扣住人名正言顺,二来崔三百也不用因为功德塔的事情,被逼供出所有画师,连累大家一起去修塔。
一举两得。
我忽然有些庆幸,崔三百被卷入这个案子。
出了巷子口,陷入人群密集的街道,加上两个护卫保驾,莫名有了几分安全感。
可是我的脚步也不敢停,生怕礼部忽然反过劲追上来。
我紧紧拉住崔三百的手臂,可是浑身湿透的崔三百太过惹眼,行人不想被碰湿衣物纷纷避着他走,这样目标实在太大,我与两个侍卫将他夹在中间,这样才勉强好了一些。
身边人影攒动,我们逆行着穿过,眼见就要穿过主街闹市。
人群里,忽然有一只手,紧紧拽住了我。
我大惊,本能向后退去,想要挣脱,那人却忽然从人群里现身,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人兜头披着一见破旧干净的灰袍,动作间衣物上飘动着皂角的气味,也不知是从谁家的晾衣竿子上扯下来的。
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伸手便要拿人,可那人既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要退去的意思。
而我这才看清,对方盖在灰袍之下的脸庞,满是血迹,而抓住我手臂的掌间,同样满是血污。
几经辨认,我才认出,是早前拦住我的那个侍卫。
「退。」
他的嘴唇长合,声音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人在追,左翊卫全灭。」
烈日当空,无尽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仿佛是种直觉,我越过纷乱的人影,看向侍卫前来的方向。
牌坊的尽头,站着一道既陌生有熟悉的人影。
隔着人流,李惹叉着双腿立在闹市的尽头,通体乌黑的长刀被他横在后颈上,随意伸出手臂,搭在刀身的两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们的方向。
忽地一扬唇,笑了起来。
两个数后,李惹放下了长刀,朝着人群中走来。
「跑跑跑跑!」
我急声说着,伸手去推身边的崔三百,侍卫们虽然尚未清楚发生什么,但是看见同伴一身的血,也知道事出危急,登时将我与崔三百围在中间,顺着人群加快步伐,我被推挤着向前走去,仓皇间回头张望了一样,身后人头攒动,早已经看不见李惹踪迹。
人在哪里?
我比刚才看见李惹还要不安,我不确定李惹会从什么方向过来,用那柄长刀将我们串成一串儿。
今天真是巧,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到全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这几天越不愿撞见什么,越来什么。
可李惹今日来此,是为了我还是崔三百,我拿捏不准。
我心念急转,试图想一个脱身之法,身边的侍卫忽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遭了暗算:「怎么了!」
「他在屋顶!」
侍卫用眼神示意我。
我抬头朝着街道两侧连绵的屋脊张望,右侧的屋檐上,李惹像只狸猫般越过房檐,落到屋脊上,不紧不慢地跟着。
张望间,受伤的侍卫一把按下了我的头。
「低头。」
我们一路不敢停顿,可又不能让他这样跟着,眼见闹市又要走到尽头,年轻的侍卫终于按捺不住,咬牙低声念叨:「大不了拼了。」
我没反驳他,闻言只是问他:「你能打过荀旷吗?」
说话的侍卫摇摇头。
「那你能一个人打一个卫队吗?」
侍卫瞪着我,憋了半天,胸间一口气全都泄了。
我望着前方闹市的尽头:「但是这个人可以。」
五个人被一个人追得四处乱窜也实在是可笑,侍卫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莽撞行动,跟送死没有分别。
我无声打量了一眼崔三百身上的衣服,崭新的,袖子与领口的折痕都新鲜可见。
以我对崔三百的了解,新衣家身必然是要见贵客,凡事见贵客,身上必然银钱充足。
我拍了下崔三百的胳膊:「钱拿出来。」
「你要干吗?」
「活命!」
我冲他一伸手,崔三百咬咬牙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串钱:「今天没有碎银,只有这个。」
我劈手夺过来,握在手里,然后告诉所有的侍卫,一会儿出了街口兵分两路,所有人保护崔三百,将人送到汉光苑与宋之晏汇合。
侍卫们听完极为惊讶,受伤侍卫直接问我:「你单独走图什么?」
「我跟屋顶上的那位有些过节,不知道他今天来是抓我还是抓他。」说话将我向后面匆匆一瞥,「一会儿要能甩开人,你们与崔三百调换一下衣物,这样更稳妥些。」
「那你怎么办?」
「崔三百现在比我重要,也比我有用,若今日是来追我的,就当丢卒保车,若不是……就全仰仗你们几位了。」
五个人在一起,逃生的机会更小。
我握着钱手中用力,串钱的绳子崩断,几百枚钱抛洒瞬间抛洒在地。
「我的钱!」
我高声呼和,惊动了行人,纷纷开始争相捡拾地上的钱币,混乱的刹那,我与崔三百的队伍弓着腰,朝着两个不同的岔口跑去。
穿过人群后,我急奔到街口,回身望去,李惹只犹豫半刻,纵身跃到街面上,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他娘的,还是我啊!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顿觉崩溃,又赶紧冷静下来。
人已经追来了,正面硬拼肯定不行,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李惹就会追上来,而我唯一的机会,兴许就是他攻击我时,向我靠近的瞬间。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连撞带躲避开路人,穿过五花八门的帐篷摊子,玩命地跑。
路上眼尖,经过帐篷摊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卖首饰的,奔跑间顺走了根簪子防身。
老板眼睛比我还尖,看见我偷,又跑不过我,只能站在路中间直拍大腿,大声呼号:「有贼啊!」
接着那道声音就被追上来的李惹撞没了。
身后的脚步声像是催命般逼近,我知道今天是跑不掉了,浑身像是拉满的弓,就等着对方捉住我的那一瞬间。
直到一只手抓住我的后背的衣衫时,我手中的簪子亮出来,孤注一掷,拧身朝着对方的面门刺去!
可是对方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我的手腕忽然登时被一股凶狠的力道钳住,李惹一压一掰,那簪子便脱了手。
接着我一把被摁倒地上,心顿时悬了起来。
这把簪子十有八九要戳进我自己的眼窝里了。
我恐惧万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路是自己选的,栽了也得认了。
我感觉到对方在我身边移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去捡拾那只簪子,忽然间我视野里猛地窜出来一双黑靴,激起的飞尘蒙扑面而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屏住呼吸。
身后,李惹施加的力道顿消,接着我被人提着后领拎起来。
等我看清的时候,早已站在了身着官服的荀旷身后。
荀旷宽阔而利落的肩线,令人格外有安全感。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毫无波澜的声线。
「我说过,你冲我来。」
荀旷忽然出现,让李惹大感意外。
却也只是一瞬间。
李惹露出一副浑不在意的笑脸:「自从老学官死了,你救人的速度就变快了。」
「我杀你的速度也很快。」
「当街喊打喊杀的,你身为左翊卫,注意言行啊。」
「砍个杀人犯,有什么问题。」
荀旷说话间抽出了刀。
身边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却不肯散去。
荀旷看向李惹,又加了一句:「还有我左翊卫二十人性命。」
「荀大人您这嘴唇一碰就说我杀人,难不成这证据都是用嘴说出来的?」李惹抱着长刀摊了摊手,「我并未杀人,追这女子也是因为她偷东西,你身后的卖首饰的店家就是证人。」
李惹很是无辜:「我看其中必有误会,不然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李惹的眼神透着股妖气,像是算准了荀旷一定会答应。
荀旷没动,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宋霈。」
「啊?」
「宋之晏在主街,你去他那里。」
他说完我就知道坏了,荀旷今天是铁了心要去砍李惹。
「你不能去。」
说话间,我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腰带:「你身上还带着伤……」
荀旷侧过头打量了我一眼,漆黑的眼瞳里积蓄着三九寒天。
我乍然松开了手。
二十个手下被李惹弄死,换作是谁都想活剐了对方。
而李惹已经转身钻进了人群。
「崔三百已经到了,赶紧去。」
荀旷抬步朝着李惹的方向追了过去,将我留在了原地。
这可怎么办?
我急出一脑袋汗,追过去我也帮不上忙,回头找宋之晏帮忙,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焦灼间我下意识四周打量,一个带着老虎面具的人挤出了人群。
对方身量匀称纤细,短衣短裤,腰间别着根短棍似的物件,用破布缠裹的密实,背上挎着弓箭,像是个赶集的猎户。
那张弓让我瞬间燃起了希望,我一边朝小老虎走,一边叫住他:「阁下!」
小老虎闻声顿足,面具一扭,向我看来。
我问:「阁下,我是四皇子府上的,弓箭可否先借我一用,改日阁下去四皇子府上讨要。必有重谢。」
「那不行,我这弓是祖传的,钱换不来。」
对方一开口就亮出一副清甜的声线,我也没料到面具之下竟然是个姑娘。
小老虎说着将弓箭往身后扒拉了一下,像是生怕我抢,也许对方也看到了刚才的场面,觉得我会与她动手。
就在我觉得他会拒绝的时候,对方看着我要前去的方向,来了一句:「借你不是不行,但是我得跟着你。」
小老虎的体力比我好太多,一路跑过来连口大气都没喘。
而我早已喘成风箱。
小老虎伸手捂住我的嘴:「你的呼吸太重了,会被他们发现的。」
我点点头示意她,小老虎这才松开了手。
我们一路跟着人来到了一处荒郊,一座颓败的破屋孤零零地在荒草间,我与小老虎躲在破屋边,暗中观察。
万一荀旷不行了,放两只冷箭还能替他制造些机会。
二人在远处说话时,李惹的视线一飘,朝着破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连忙带着小老虎趴低。
远处的说话声音迎着风送过来 。
「就因为我杀了老学官,你就与我兵戈相见?」
「不只是学官。」
荀旷微厚的嗓音独特,格外好辨,我悄然从杂草间抬起头。
他看着李惹的时候,神情间掩藏着遗憾:「你走得太远,已经拉不回来了。」
李惹静默了一瞬,忽而哈哈大笑:「当了学官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你心中那位至高无上的老学官,不过也是个卖友求荣的败类。」
「还有你保护的那位四皇子。」李惹说着穿过及膝的野草,衣料刮过枝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在周鸿浦面前,与在野兽面前挥抓的幼猫,有什么分别呢?」
荀旷看了李惹一会儿,终是垂下了头:「再说劝你收手的话,也没什么必要了吧。」
「嗯……大概吧。」
李惹抬头看了看澄澈的天际,抽出了刀,目光发亮,脸上带着一种稚童看到烟火般的兴奋,蹂身冲向荀旷。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李惹似察觉到了荀旷身上有伤,每次攻击都冲着对方的上半身劈斩,虽然都被荀旷防住,可依然被横力撕裂了伤口。
血沿着他的手臂淌到刀身,血珠沿着刀尖坠进地里。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看着荀旷整个人呼吸发紧,我盯着前面的战况,低声叫小老虎:「把弓给我!」
等了一会儿没人理我,我一拧头,只见她的动作与我一样,面具上的两个窟窿直直看向前方出神。
我赶紧拍了她一下:「弓!弓给我!」
她被我这一下拍得缩了缩脖子,然后取下挂在身后的弓,递给我:「你会用吗?」
我信口胡诌:「家里小时候富裕,请过先生教六艺。」
说着我低头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站起身撑开双臂开弓,箭星瞄准李惹。
我呼吸开始平复,注意力全部落在李惹身上,这不是射苹果,一个不准,扎得说不定就是荀旷。
二人你来我往,刀锋几乎是擦着身上走,我拉着弓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李惹在被荀旷挑开刀锋的瞬间,找到了破绽,抬脚踹上了荀旷的胸腹。
我甚至听到了荀旷咬牙强忍的痛哼,却也没有让李惹讨到好处,捏住对方的脚踝一个翻身,二人同时睡在地上。
很快,荀旷从杂草间站起身,朝着地上挥刀就是一下,对面的李惹猛然从地上蹿起来推开,肩头被鲜血浸透。
就在此刻,我开了弓。
羽箭破空疾驰,寒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扎进了李惹肋间。
不仅是李惹,荀旷也是惊讶地看向我。
我以为荀旷是因为我会射箭而表示惊讶,可是身边忽然掀起一道凉风,让我意识到事情不对。
一道震颤从手上传来,震得我持弓的手掌发麻。
身边的小老虎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我一同站起来的,她挥舞着两把一臂长的短刀,在我的视野中落下两道银弧。
手上的弓断成了两节。
小老虎并没有再向我出手,而是从野草丛里跳出来的,冲向了李惹与荀旷的方向。
我看着脚边一地的布条,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这是什么情况?
那小老虎抄着双刀直奔前方,我甚至来不及困惑,高声向荀旷示警。
荀旷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可李惹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瞄准他的侧腹又是一刀。
双方早已是精疲力竭,手上的动作也比开始的时候沉滞许多,荀旷反手持刀挑开,几乎是咬着牙将自己的刀送向李惹的身体。
转眼间小老虎的身影就到了跟前,荀旷想要收刀防守,早已来不及。
我与荀旷都以为,小老虎要取他性命,小老虎持刀的手向前一横,荀旷刀刃磕上短刀的刀背,噌地一下,溅起一道火星。
刀刃相撞的一声脆响后,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小老虎收了动作,转身背对着李惹,面向荀旷。
我一路狂奔着来到荀旷身边,以为小老虎也是李惹的同伙。
谁知李惹也很困惑:「你谁啊?」
小老虎既没有动,也不出声,李惹见状有些不太高兴:「闪开,别挡路。」
对方依旧不动。
李惹彻底没了耐性,手里的长刀甩了两下,像是要劈了眼前人。
结果小老虎转了个身,朝着李惹亮出了刀。
李惹见状哧了一声:「刚才不是还护着我吗?」
小老虎握刀的手捏紧又松开,最后回过头看向我。
谁知李惹此时忽然发难,朝小老虎攻了过来。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躬身躲开了李惹的斜劈,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手腕一转,用刀柄在李惹皮开肉绽的肩头狠狠捶了一下。
李惹登时险些咬碎了牙,跪在地上。
小老虎再次回过身。
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拉起荀旷想要离开。
可荀旷与李惹一样不甘心,见荀旷不动,小老虎再次背对着李惹,面朝荀旷行礼。
荀旷打量这她,眼神很淡,良久才说:「他对你很重要。」
小老虎点点头。
荀旷又道:「可我会杀死他。」
这次小老虎没有动,可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肩头绷了一下。
荀旷终于收了刀,起身离开。
我看了她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不知道荀旷为何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伤势太重,也许是因为小老虎。
也许是某个瞬间,触动了荀旷深埋于心的情绪。
不过,荀旷伤得很重倒是真的。
刚走出荒郊,荀旷整个人晃了一下便往地上栽。
幸亏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让他结实地磕在地上。
他是垫着我摔在地上的。
没办法,荀旷比我高出半头,一身的结实肉。
我太高估了自己,结果没稳住被他整个人拍在了地上,我像只搁浅的鱼,没命地敞开嘴喘气,好不容易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接着架住荀旷的肋下开始拖他。
幸亏上天垂怜,拖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撞见了满城寻人的左翊卫。
荀旷被左翊卫送进了宋之晏府上,我跟过去的时候,宋之晏已经带着医师进到安置荀旷的房间。
门口像是被设置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我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都无法迈进门槛。
只听得医师与宋之晏说:「血流得太多啦,损了气脉,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能玩命蹦跶?」
屋里只听是宋之晏连连称是,医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幸亏没出什么大事儿,一会儿给他开些药喝上几天,不能喝酒啊……」
那医师还在念叨的,后面的话我也没再听下去,我走了几步,靠在门板上,一身的紧绷感消退,我滑坐在地上,摁住心口。
医师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我满身是血地坐在门边上,吓得差点儿没跳进宋之晏怀里去,见我气色还好,这才松了口气走了,离开前还没忘回头看我一眼。
宋之晏也被吓得够呛,见我神情有些空茫,躬下身,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宋霈,怎么了 ?」
「没事,我缓缓。」
「缓什么呢?吓着了?」
「四哥……」我唤他。
「嗯?」
「刚刚医师说荀旷没事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说我能活着一样。」我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向宋之晏,「我是不是犯了臆症,医师说话之前,我一想到荀旷要是救不活,感觉这里疼得快要烂了。」
宋之晏看着我指着自己的胸口,默默直起腰,眼神无意间瞥了一眼屋内。
他思量了片刻,告诉我:「放心吧,你这不是臆症。」
「啊?」
「你这是护夫心切,春心荡漾。」宋之晏忽然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意,「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我:「你和医师进去的时候。」
宋之晏哦了一声,拖了段长音:「那你肯定不知道,荀旷已经醒了。」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又听宋之晏接着说:「抬进屋的时候荀旷就醒了,咱俩说这么大声,他肯定能听见。」
说完宋之晏好死不死地伸着脖子冲屋里喊:「是不是啊,荀师兄?」
我恍遭雷劈一般,入定一般站在门口。
能听见……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掐死宋之晏。
醒了你怎么不早说!!!!!
荀旷在屋子里没有应声。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尴尬,涌出来的羞耻瞬间烧红我整张脸。
我顿觉害臊,低着脑袋准备走人。
宋之晏一把拦住我:「干什么去啊?」
我胡说八道:「吃……吃口东西。」
结果还是宋之晏一把拉回来。
「吃先放放,你先留这儿。」
说着,宋之晏手抵着我的后背,将我往屋里推。
我内心一万个不情愿的,可宋之晏却跟没看出来一样,直接将我掀进屋子。
荀旷人端坐在床上,上身被布条缠裹,线条流畅的肩臂与腰腹,明晃晃地亮在我眼前。
罪过啊……罪过。
我慌了,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宋之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乐呵呵地拍我的肩:「躲什么啊?不都是一家人……」
他这么一说我更气了。
宋之晏却让人在床边搬来几个板凳,自己随便挑了一个坐下。
「我一会儿要审崔三百,他想旁听。」宋之晏指指荀旷,「所以只好将地方选在这里了。」
我了然,这是正事儿,小心思得先放放。
没多一会儿,崔三百就被人带了过来,换了一身干净衣物,人还是有些紧张。
三人当中,崔三百见过我与荀旷,当我将公主的身份与成亲的事情说与崔三百的时候,崔三百的脸在用每一块肌肉表达着不敢相信。
「你竟然就是那个和亲公主?我带的画师竟然他娘的是个公主??」
崔三百被这消息吓得不轻,直接从板凳上站起来。
「骂谁呢。」
荀旷眼皮略掀,崔三百立刻老实地坐回去,强颜欢笑:「我也没想到,宋霈身份这么金贵,前几天还是我兄弟来着……」
宋之晏越听越别扭:「你跟谁是兄弟呢?」
崔三百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刚坐到凳子上的屁股又挪开,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小人该死,不该跟皇族攀亲戚!」
他声音都快哭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查案子就好好查,吓唬他干什么?」
我重新将人提到了板凳上,宋之晏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始问他:「御史台谏官何金平,你可认得?」
崔三百先是看了我一眼,接着如实回答:「认得。」
「何金平今晨被发现死于井中,验尸后推断是先被人闷死,而后投入水中,而何金平死时,手上握着一支玉笔。」
宋之晏说着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将那做工精致的毛笔拿了出来,「白日里我派人去问过过汉光苑的洪三,对方说并无其他货源,唯一的一支,只有你崔三百拥有。」
崔三百看着宋之晏递过来的玉笔,整个人像是被人当头棒击,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接过了那支笔:「听说最近城里闹命案,死的都是当官的。」
「没错,加上何金平,是第五个。」宋之晏收回手,「何金平临死前死握住笔不肯松手,必有缘由,而这个缘由……你需要告诉我。」
事关人命,崔三百将来龙去脉讲述给我们。
崔三百不认识何金平,却认识何至哀。
何金平来找崔三百的那天,刚好赶上一场拍画生意,因为皇帝修建功德塔,到处在抓画师,生意也比平日里隐蔽了许多,牙郎们为保画师,几乎不让画师出面。
那天崔三百拿了钱走出画社,迎面撞见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崔三百下意识以为是来抓画师的,于是掉头就跑。
结果没跑过,被几个人抬着扔进了一辆马车。
崔三百被吓得半死,爬起来刚想大呼救命,发现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崔三百忽然就不喊了。
崔三百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问:「何至哀是你什么人?」
而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御史台谏官何金平。
何金平此番前来寻他,是求自己办一件事。
崔三百当时就想,何金平开什么玩笑,他是官自己是民,求人的话也该是他崔三百。
可何金平却摇摇头,他说我今日求你,为的是我的胞弟何至哀。
崔三百吃了一惊,没想到何至哀还有个兄弟。
何至哀年纪不大,他的年少成名与崔三百有着不小的渊源,崔三百当年因为欣赏他的画作,凭借一己之力说服王都的大画社竞拍何至哀的画作,最后何至哀少年成名,声名鹊起。
如今何至哀成为了画师们的信仰,崔三百成为了画社老板的风向标。
二人一时间被传为佳话,他们也算是因画结缘,可是自从何至哀大红之后,崔三百就再也没有经手过何至哀的画作了。
所以何至哀有事相求,所为哪般呢?
何金平的确是诚心求人,于是将事情与崔三百和盘托出。
皇帝下旨兴建功德塔,强征画师前往边境,何金平有个画师弟弟,加上不愿让周鸿浦祸乱朝纲,在周鸿浦提出功德塔时,便站入了反对修建的队伍之中。
可是后来发现,反对者开始接连遇害,何金平开始觉得自身难保。
他曾听何至哀说过崔三百,在画界颇有名气,且为人仗义,何金平想着,何至哀心境单纯,除了画画,甚至连与他人的日常交流都格外困难,加上久病缠身,一旦自己惨遭毒手,何至哀无人照顾,作为画师极有可能被抓去修功德塔。
于是深思熟虑之后,何金平决定向崔三百求助。
「如果在下遇害,希望崔先生能够照拂一下何至哀,将他藏好不要被发现。」
何金平说这话时,朝他郑重其事地拜了一下。
崔三百首先觉得,何金平这人能不畏强权反对丞相,称得上是个忠臣,而且崔三百作为牙郎,早就卷进这场名为功德塔的浑水里。
何至哀是王城里每一位画手的信仰,连崔三百这样的牙郎也不例外。
崔三百心底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承诺何金平一定不负所托。
何金平告诉了崔三百何至哀的藏身处,事后他带着何金平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将自己珍藏的玉笔交给了何金平。
崔三百告诉他,自己会将人藏到另一个隐秘的地点,即便何金平遇害,也可以托人带着这支画笔前来找他,他自然会让人将何至哀带走。
话说到这儿,崔三百从当时的回忆中抽出神思,哀叹了一声:「谁能想到一语成谶,昨天刚说完,人就死了呢。」
「不对。」
所有人闻声抬头,齐刷刷看向荀旷。
「我曾问过何金平的妻子,她的话里从来都没有提及过有何至哀这个人。」荀旷一抬眼,看向崔三百,「何金平是她丈夫,但是妻子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这位何至哀,不觉得很奇怪吗?」
崔三百以为荀旷在质疑她说谎,伸出右手,尾指与拇指圈起来,竖起另外三根指头:「我崔三百说了半句假话,这辈子卖不出去画!」
对于牙郎来说,这个誓发得实在恶毒。
宋之晏比我们反应都快,立刻抓住了重点:「你是说……何金平的妻子有所隐瞒。」
「恐怕不只是何金平的妻子。」荀旷略微沉思,又问崔三百,「何至哀现在何处?」
「在城南翠屏山的一座草庐里,有个跟了何金平十几年的老奴守着,我本是想今天去接人,没想到何金平忽然间……」
宋之晏接过话:「能找到吗?」
崔三百:「能,何金平告诉过我。」
只见宋之晏看向荀旷,荀旷点了点头,宋之晏立即冲着门外喝了一嗓子:「来人!备马!」
我知道这是要去找人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宋之晏察觉,侧头看向我道:「你留下,看顾一下他。」
我顺着宋之晏的眼神看过去,落在了荀旷身上,本以为荀旷身残志坚,也会跟着一同去的。
「他不一起吗?」我有些怀疑,还是确认了一下。
「还是让他喘口气吧 ,我多带些人跟着就好。」
我刚想说带的人多不是重点,一个李惹就够麻烦了,后来察觉根本没有必要。
李惹与荀旷的伤势,半斤八两。
宋之晏带着崔三百走了,如今屋子又剩下了我与荀旷。
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几经权衡,我决定找个理由遁走。
「要是没什么事,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荀旷坐在床上,合上双眼。
他不回应,我就当没什么问题,转身往门外走。
「急着躲我?」
「没有啊。」
荀旷一句话让我浑身一个激灵,我停下转过身,吞咽了一下。
「那跑什么?」
「没跑啊。」我被戳穿心念,笑容愈发尴尬,「你这不是……也没什么事要我帮忙嘛。」
「你过来。」
「怎么了?」
我走了过去,询问他,荀旷坐在床上,比站着的时候矮了不少,可一抬眼间,我就明白,气势这种东西,跟高度没关系。
「你喜欢我?」
荀旷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我,我避无可避,慌乱之下脱口而出:「不喜欢。」
我趁机打量了他一眼,荀旷那锐利的神态一瞬间像是褪了颜色。
「嗯。」他低头,随意地用手摩挲着膝间的衣料,「那以免让我会错了意,之前你在门口说过的话,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荀旷没什么波澜地开口,这话却像是把无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种情况下,怎么狡辩,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的脸都垮了:「荀大人,您就当我有毛病吧,我诚然有些心念,但是绝没对你有半点非分之想,你别听我四哥瞎说,他有的时候脑子有些……」
虽然我还想再表达一下我的真诚,可是眼见着荀旷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了。
我以为他是疼得,赶紧探身去看:「怎么了?是哪儿疼吗?」
他的眉头缩了一下:「闭嘴吧。」
于是我很听话。
可我不懂啊,他这怎么回事儿啊?重病之下的使小性?
荀旷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但是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的难受,与我当年画不出图本的时有神似。
以免碍他的眼,我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几步。
接着就听他叫我:「宋霈。」
「啊。」
「这种话,在没下定决心之前,不要再说出来。」
我点点头答应,又听荀旷说了句,「这话恐怕你也没机会对别人说了」。
这是为何?
我不解,困惑地看向荀旷。
荀旷回以一个凉薄的眼神:「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想红杏出墙,是不可能了。」
我觉得,荀旷对我有很深的误会。
不然总是强调红杏出墙?
我长得很像红杏出墙的样子吗?
荀旷最后还是放我走了,大概是因为越看我越难受,可我也不懂我哪里让他看不下去。
假成亲的事儿是他和宋之晏全程操作,我充其量就是被通知了一下,虽然确实是因为救我,但是在这场假成亲里,我自我检讨了一下,也没做得不对的地方。
反倒是荀旷真的很奇怪,你说假成亲吧,虽不是真夫妻,怎么也要演一下对不对?可是叫又没叫过,摸又不让摸,你给他看个伤,他都觉得你有可能会非礼他。
琢磨的空当,我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之前我在府里住的房间里放了几件道袍,眼下也没我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它们用一用。
宋之晏带着人去寻何至哀,到了深夜才回来,我在屋里听见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走出门张望。
只见宋之晏笑逐颜开,兴冲冲地往荀旷的屋子里走。
我匆匆抓过外袍披上,跟着跑到荀旷的房间。
进门时,只见宋之晏手里握着个册子,眼睛里放着光,神采飞扬地与荀旷说着。
「有了这个,他周鸿浦必死无疑!」
荀旷与宋之晏的猜测不错,崔三百的叙述里,确实有问题。
只是问题不是出自离崔三百,而是何金平有所隐瞒。
何金平向发妻隐瞒了自己有个弟弟的事实,而且没有告诉崔三百的是,何至哀不是因为画师的身份被隐藏的。
崔三百带着宋之晏来到一处深山,何金平为了藏住何至哀,看样子也是下了狠手,山中林木高耸,茂盛的枝干隐天蔽日,山中终不见光,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在林间。
人马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崔三百按照何金平告诉的路,带着人在山顶上找到了一间民宅。
收屋子的老奴是个哑巴,见这么多人马来到屋前,以为是来捉何至哀的,含混地大叫着,提着扫把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进屋。
侍卫们制住老奴,宋之晏走进院子,高声道明来意,久久不见回应。
最后还是崔三百冲着院子里嚷嚷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在角落里的杂物后现身。
何至哀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走到院子里,眼中满是惊悸,怀里死死护住一本画册。
在见到崔三百后,何至哀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光,劈着嗓子喊了一声「崔兄」。
何至哀说,他是无意中惹到的祸端。
他大病初愈后,画了一幅画被汉光苑拿去竞拍,最终被周鸿浦买走。
周鸿浦听说过何至哀此人,那时正赶上皇帝寿辰将近。
皇帝爱好收藏字画,满朝皆知。
于是周鸿浦想着弄一幅为皇帝祝寿。
画到手时,周鸿浦也鉴赏了一番,觉得何至哀此人名不虚传,于是想要见见何至哀,让他也为自己画上几幅。
事情传到何至哀耳朵里,令他心生恐惧。
当朝权臣让自己去,何至哀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即便日日称病,周鸿浦的手下还是百般纠缠。
何至哀无奈之下,画了一幅图册,跟着来人去了周鸿浦府上。
府中下人带着他来到了周鸿浦的书房,不巧周鸿浦似乎刚刚离开,书房的门还虚掩着。
那下人也奇怪,明明主人说把人带到这里,怎就忽地不见了人。
于是下人告诉他在书房稍待,出门去寻周鸿浦。
可何至哀并不想与周鸿浦有交集,他想着周鸿浦也是为求画作而来找他,说干脆送他一幅,求个安生日子。
于是他将之前画好的图册拿出来,随手放到了一堆纸册里。
何至哀刚想离开,一个侍卫从外头匆匆进来,忽然看见了在屋里的何至哀,瞬间戒备起来,何至哀以为对方把自己认作了贼人,赶紧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可是依然没有驱散对方眼底的警觉。
那侍卫深深看了一眼,又似乎是有急事,快步走到书桌前,在众多书册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外封与图册一样的纸册,快速离开了书房。
何至哀目送侍卫离开,忽然有些担心,可千万别是将自己的图册拿走了
于是何至哀转身去了书桌,想将图册拿出来,刚翻出来想检查,之前领路的下人就走了进来。
何至哀别无他法,只好先将画收起来。
下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老爷今日有事,恐怕没法见先生了。
何至哀却觉得再好不过,拜别后离去。
回到家中,他恍然想起袖中的画册,于是掏出来查看。
里面根本没有先前画的山水,而是密密麻麻的文书,记录着每一个官员的贪污与欠款,落款都是签字与画押。
何至哀看得冷汗直流,果然先前那侍卫拿错了东西。
手里的这本册子像是个烫手山芋,何至哀即便是还给周鸿浦也没命活着。
他的住处周鸿浦知道,用不了多久便会找过来。
于是何至哀只捡了几件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立即离开了住处。
何至哀躲了几日,想尽办法才见到了何金平,彼时早已因为疲于躲藏而精疲力竭,何至哀将那册页交给何金平,何金平看完,将册子交给何至哀,强装镇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无论将册页交给谁,何金平都没有把握保住何至哀,朝野之中,没有人值得信任。
与其如此,还不如躲起来。
于是才有何金平前去求助崔三百的那一幕。
……
讲完后,宋之晏激动尤在,那册页抖得哗哗直响:「铁证如山啊!」
机会来之不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却又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宋之晏,而是担心皇帝。
但凡皇帝是个明君,也不会纵容周鸿浦当政这么久。
宋之晏准备结案的时候参周鸿浦一本,于是抓紧时间开始梳理案情,归纳卷宗,希望能在周鸿浦组建成功德塔前呈给皇帝,运气好的话,还能再救下一批人。
这段时间为了赶工,我也在帮宋之晏,连轴转了五天后,所有的文书都已经准备齐全,第二天便带去了刑部,崔三百与何至哀作为证人,与周鸿浦对簿公堂。
可是当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胜券在握时,却发现事情与预想得不一样。
证据都指向周鸿浦,大臣们却没有人愿意开罪他。
我与荀旷暗地里听过宋之晏的审案,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几位陪审的老臣,还是扬言流程与律法不和。
周鸿浦甚至都不用被羁押在牢里,从公堂离开时,他与宋之晏擦肩而过时,告诉宋之晏:「四皇子求学归来,想要有些成就,臣理解。」
终于在最后审判的前夕,宋之晏做了个决定,他带着从何至哀手里得来的卷册,深夜进宫,求见皇帝。
我们都以为,如今证据确凿,周鸿浦无法翻身。
那天晚上,宋之晏是带着希望去的,他以为皇帝与他一样,想要除掉权臣。
可当我看到宋之晏满身是血被内官抬回来时,我便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
后半夜下起了雨,温度陡降,银亮的雨线织成了网,割裂了孤寂的黑夜。
宋之晏的房间里人影纷乱,我过去时,荀旷站在屋外,与宫里的内官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荀旷取了些银钱给那内官,将人送走。
我站在雨幕里等他,荀旷回来时见到我有些意外,顿了下才向我走来。
「别站这儿。」
我攥住他的手臂,嘴唇空张了两下,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荀旷眼波微动,挣开了我的手,虚推着我的肩背,将我从雨幕中带到屋檐下。
那一纸册页被皇帝付之一炬,烧光了宋之晏所有的期冀。
对于家国,对于朝堂。
宋之晏被人按着,亲眼看着它一寸寸化成灰,他看着皇帝皱纹深重的脸上带着种庆幸。
「真要让你办了周鸿浦,还有谁能为我分忧呢?」
屋外雨势渐歇,医师与侍女们清理好宋之晏,悉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我与荀旷并肩立在廊檐下,静静地听着雨声。
谁也没有开口先提进屋。
这更像是无声地达成了种一致,不约而同地选择默默守候,而不是去揭穿宋之晏最狼狈的此刻。
路过的几个侍女见我们两个还在,默不作声地取了两把椅子,又拿了两件厚实的披风,放在了门口,安静退去。
我挨着荀旷坐下,手脚缩进披风里,看着远处被风雨吹打的灯笼,忽然有些感慨。
「好像受不受宠,差别不大。」
过了一会儿,荀旷接过话:「不过是案板与刀俎不一样罢了。」
「嗯。」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落在绵密细雨中,「画图本可真安全呐……」
一夜秋雨,摘落了满城的红叶。
霜降一过,冬天就要来了。
周鸿浦因为皇上宠信,随着替罪羊杀手被送上了断头台,案子也不了了之。
我们担心,崔三百与何至哀会因为这桩案子遭到报复,于是连夜将人送出城外,让他们走水路去了南方。
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也只剩保命了。
而宋之晏的状态依然不好,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半个月来没有出房门半步。
一天中午,我终是按捺不住,想趁着送饭的时机跟宋之晏聊聊。
可我端着方盘朝宋之晏房间去,途径一株老树,只见荀旷靠在树底下,一双眼睛落在我身上。
我停住与他对望:「等我吗?」
荀旷直起身走过来,伸手端走了我手中的方盘,我两手一空,也不知荀旷要干什么,只见他单手端着,走到树下用来歇脚的石桌边上坐下,将吃的放在吃桌上,拿起了盘子里竹筷。
「住口!」
我赶紧蹿过去,一把握住他准备造作的手。
「壮士,这是宋之晏的。」
「我知道。」荀旷想拆开我的手。
我再次握紧 :「跟身心受创的人抢饭吃,合适吗?」
他略一抬目,我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底。
「他还没那么脆弱。」荀旷伸出另一只手,让右手从我掌间解脱,「如果连遭到背叛的觉悟都没有,还入什么朝堂。」
话虽如此,可宋之晏如今的模样,可不像是做好了遭受背叛的心理准备。
我倒觉得宋之晏已经准备好要去自裁了。
荀旷已经开始吃起了给宋之晏的食物,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人我是劝不动了,于是我决定空手去宋之晏那里看看。
「回来。」荀旷看着风景,又叫住我。
我回头:「还有事?」
「有。」
我心道那你倒是快说啊,一个侍女却从远处跑了过来。
「公主,荀大人。」
侍女急匆匆而来,呼吸都不太稳,看了我们一眼行礼,「四皇子有事,寻二位过去。」
这是宋之晏从皇宫出来后,第一次主动找我和荀旷。
我与荀旷来到宋之晏屋内,宋之晏站在床边,看着屋外干枯的草木出神,背影萧瑟。
等我与荀旷都坐下,宋之晏很平静地说出了找我们过来的原因。
——皇帝这边没指望,周鸿浦不扳了,直接杀。
我听完,先是打量了荀旷一眼,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
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我想错了。
所以我问宋之晏:「刺……刺杀啊?」
宋之晏点头。
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荀旷又开口道:
「我准备一下。」
「你不能去,一旦被发现,会牵连学宫。」
宋之晏五指收紧:「找人吧。」
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行动,就在这样平和的对话中结束。
宋之晏已经恢复如常,当天我与荀旷一同回到自己的居所。
我实在是没忍住,开口问他,「行刺这么大的事儿,你们都不认真考虑一下吗?」
「还需要考虑吗?」
荀旷解下佩刀,随手放在桌边:「如果是我,从皇宫出来的当晚,就会准备下手。」
可能是我经历的没有他们多,总觉得行刺是个大事,至少要提到一个高端的议程上。
从那天开始,荀旷就开始秘密筛查合适的人选,而闭门不出的宋之晏,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仿佛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依然在宋之晏身边帮工,只是从刑狱之事渐渐变成了皇宫中的日常琐碎。
从那些事情上我也就察觉到,皇帝在架空宋之晏,将他放在权力的边缘。
一天日暮,我正帮宋之晏整理文书,顺便等荀旷处理完他的事,一同离开。
我这边还在检查,有下人闯进屋中。
我被吓了一跳,对方似乎是来找宋之晏的,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人,急慌慌地冲我道:「公主可有看到四皇子?」
「出去拿东西了,一会儿回来,怎么了?」
下人一拍大腿:「有个贼人闯进来,扬言要见四皇子,侍卫们打不过,那贼人也不肯走……」
那贼人倒也挺奇怪的。
我让他去军备处找荀旷,然后自己起身去找宋之晏。
当我跟着宋之晏一起走到前院,看到眼前人时,便明白了过来。
侍卫们打不过,倒是情有可原。
贼人换了身衣服,可是脸上的小老虎面具依然带着,手里拧着一个侍卫手臂不肯松。
听见动静,小老虎稍一抬头,朝这边看来。
「四皇子比在学宫的时候,消瘦了不少。」
小老虎松开了侍卫。
荀旷也跟着下人来了到了院子,他站在小老虎面前,隔开她与宋之晏。
「我认识你吗?」宋之晏有些疑惑。
「应该吧。」小老虎耸耸肩,「如果你记得我。」
荀旷对敌人向来没有什么耐心:「把面具摘下来。」
「摘可以,但是在这儿不行。」
荀旷眉心一拧,已经准备上前动手,却被宋之晏叫住。
宋之晏伸了伸手,示意小老虎进屋:「既然是旧相识,那进来喝杯茶吧。」
宋之晏真的给小老虎泡了茶。
我对小老虎印象很深,不只是因为她拦住了李惹与荀旷,而是心中隐约觉得,小老虎不是坏人。
当日小老虎是奔着李惹而去,我射中了李惹,她却并未伤我,只是砍断了我手中的弓箭。
她意在救人,而非杀人。
宋之晏一杯茶泡好,递到了小老虎跟前:「姑娘既然不想露脸,可否告知姓名?我也方便称呼。」
小老虎低头看了会儿杯中金黄的茶汤,伸出手,捏着面具的底端,向上一掀。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肤色略黑,唇珠微翘,山根笔直高挺,眼尾处挑着两抹鲜艳的赤红,如同鸟禽的尾羽。
不似中原人的长相。
我惊讶地看着她,可宋之晏与荀旷的眼神却有别于我的震惊。
宋之晏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莲阳?」
宋之晏意外的原因,不仅因为莲阳的突然出现。
更多是因为,他没想到,一个中阳学宫的厨子,竟然会武功。
「只许四皇子隐姓埋名去念书,不许厨子会武功?」莲阳听宋之晏说完,笑着托腮,「我会的还多着呢,就是没什么展示的机会。」
莲阳性子不拘束,聊天也没什么主题,东一句西一句,最终还是被荀旷拉了回来。
荀旷问她:「你闯进来,想干什么?」
我很明显地能感受到,莲阳活泼的心绪猛然收了下去。
莲阳却依然是一副笑脸:「我听说,因为刺杀案的事,四皇子被严惩,现在应该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猜四皇子应该要准备刺杀了。」
她说出刺杀的二字的时候,我后背上顿时离激起一层冷汗,荀旷也猛然间变了脸色。
莲阳却指了指自己:「我不是来找事的,我只是想问问,要是去刺杀的话,你看我行吗?」
荀旷的目光阴森:「谁告诉你,我们要刺杀的?」
「这根本不需要告诉。」莲阳摆摆手,「我只是花了时间了解了一下四皇子的行程,当时进皇宫应该是你最后的博弈了吧。」
莲阳看着宋之晏:「你有多想要除掉周鸿浦,进宫的时间就有多迫切,只是宫中的那位,并没有站在你这边。」
「既然皇帝也不管,那就只剩下非常手段了。」
莲阳说的有些渴,伸手拿过茶盏,刚送到传唇边,便听荀旷开口。
「是为了李惹?」
莲阳的手指猛地一颤,茶水从碗沿荡了出来。
荀旷的眼底涌起暗流:「那日你迫切救人,李惹就不好奇你到底是谁?」
「他不愿见我。」
莲阳放下茶盏:「他说,再次相遇,便会杀我。」
声音里隐约含着失落,莲阳的目光看向虚无处,思绪仿佛飘向了某段尘封的岁月。
也只是一瞬间,她便收回了神思,迎上了荀旷的视线:「我也有私心,如果我能杀了周鸿浦,说不定就能带走李惹,所以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们。」
我听完有些懵然,不禁问她:「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是李惹好像是学宫的学生,而你是个厨子……你们两个是有什么故事吗?你要带他走,何出此言啊?」
莲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目光又扫过了对面两个男人,最终叹了口气。
「那我重头说起吧。」
莲阳与李惹的相遇,是在厨房后面的荒山。
李惹独来独往,神秘的身世吸引了莲阳的注意。
莲阳被中阳学宫收留,身为异族,朋友不多,偶尔在荒山练功与李惹相遇,时间一长,便熟络起来。
李惹这人虽然个性乖戾,但是在面对人世的时候,却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办法。
虽然在常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莲阳发现,李惹很喜欢讲故事,二人经常坐在荒山里的土坡上,李惹喋喋不休,莲阳沉默地听。
可是李惹总是说,讲故事的人都很会撒谎,比如茶水铺子里的说书先生,世间没有将军打了胜仗得胜归来,小姐与书生为了爱情勇敢私奔过上幸福生活,都是骗人。
真相是将军打了胜仗归来,皇帝害怕功高盖主,中途杀了将军,尸体扔在阴沟里。
书生骗了小姐私奔,拿走盘缠后又将她卖进了青楼。
莲阳问他:那你的事,是真的吗?
李惹说:什么事?
莲阳答:老学官落井下石诬陷你全家,结果你一家人被满门抄斩。
李惹笑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遇到问题不要总是靠别人,得自己去想。」
渐渐地,李惹在学宫中有了声名,甚至可以与荀旷比肩。
莲阳想着,如果李惹能够超越荀旷那样的人物,以后是要接管学宫的。
一想到这里,莲阳觉得,李惹离自己好远啊,恐怕自己穷极一生,也只能远远望着那道背影。
她越想越怕,她不再去荒山,埋头于灶台与食材间,极力避开每一次与李惹的遭遇,甚至练刀的时候都选在了半夜。
直到一天半夜被李惹堵到。
莲阳没想到李惹会专门大半夜在荒山里蹲自己,李惹起身攻过来的时候,她想也没想,掉头就跑。
人虽然跑出来了,可用来练习的短刀没留神,被李惹伸手抓住。
莲阳连刀都不要了,一拽腰绳,松开了刀。
她连头都不敢回,只听得身后传来李惹中气十足的断喝。
「莲阳!」
声音里发着狠。
疾风沿着耳边擦过,寒光擦过鬓边碎发,自己的短刀后发先至,刀身没入树干里。
李惹追过来,卡住了她的肩头,一把摁在了树上,眼睛泛着红光。
「躲我几天了?嗯?」
李惹捏着她的肩头,她只觉得肩胛快要碎了,而李惹低哑的声音里,压抑着随时都会暴发的情绪:「你是看上了什么人吗?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关系……」
莲阳撑着眼皮凝望着少年轮廓分明的脸庞,不知为何,眼泪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说话。」
李惹的眉心收紧,却依然强横地不肯退让,硬生生地将她别过去的头,重新掰过来。
甚至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留给自己。
所有的情绪破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莲阳在那一刻崩溃。
「李惹,我曾试图去追赶你,可是你离我太远了,我好像追不动了。」莲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定你以后会成为下一任学官,娶一个家世出众、姿容姝丽的女子,我只不过是个路人……我喜欢你,我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可是,我也想挺起胸膛站在你的身边,但后来我发现,好像不行……。」
她哭得太陶醉,以至于等到发觉李惹欺身过来时,只看到了一抹暗影沉下来。
莲阳对于那晚的月亮记忆格外深刻,孤月像悬在寂静深海中的一颗明珠,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辉,山中的寒凉被李惹炙热的体温驱散,她被李惹带着捧到高处,下一刻又坠入深谷,唇间耳畔被他的温度与声息侵占包裹,如同置身一场大梦。
迷蒙间,莲阳被李惹的声音牵着,他说,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会站在原处等你。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不会放开你。
那个时候,莲阳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是你爱慕的人,也喜欢着你。
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场美梦,突然间就碎了。
李惹因为在学生中被拥护,与荀旷一样,成为了下一任学官的预选人。
那天莲阳记得很清楚,在比赛的前夕,李惹要去见老学官,他虽然很平静,但是莲阳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直到晚上,莲阳已经睡下,听见了急促的拍门声,莲阳开门发现,李惹站在门口,漆黑的眼底没有一点神采。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莲阳有些害怕,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怎么了?」
李惹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活亮,伸手回握住那只手,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
说完,李惹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屋棚上,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莲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最终还是决定起身寻他。
路面湿滑,她朝着学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迎面撞见几个神色焦急的学生。
莲阳觉得事情不对,连忙抓住其中一人询问。
学生告诉他,老学官被李惹杀了。
莲阳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折身便朝着山下跑去。
终于在山脚下,追到了他的身影。
莲阳大声呼喊:「李惹!」
那道背影,终是停住了脚步,莲阳急急追过去,却又不敢走到对方面前。
她站在李惹的背后,声音颤抖:「你说过的,只要我开口,你一定会在原处等着我。」
那道背影顿了一会儿,最终转过身来,素色的衣衫上留着喷溅状的血痕,脸上与颈侧也沾满鲜红。
李惹在夜色下弯起唇角。
「我骗你的,你忘了,我最会讲故事了。」
他抬目朝着莲阳身后看了一眼,已经能隐隐看到学生们追过来的身影。
李惹转身便走。
莲阳抢了几步,从身后拥住了李惹。
「你现在才是在骗我。」她的脸颊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不要等我了,带我走吧。」
她感觉李惹动了一下,于是略松了些力道。
李惹再次转过身,手中多了一把短刀。
那是当时在荒山追逐间,被他拿去的,自己的短刀。
李惹用这把短刀,刺穿了她的身体。
「念及旧情,我没刺你要害。」李惹抱住几欲跌坠的莲阳,贴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是在对她说情话。
「别再遇见我了,再遇见,我必杀你。」
茶已经冷透了。
故事太长,莲阳说得腰酸,她眼眸微垂,打量着案几。
「你可知,为何他会与你做对?」
再抬眼,她看向了荀旷。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们有着相似的过往,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结局。」莲阳笑起来,遮住了眼瞳中的心绪 。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之晏忽然开口:「我猜,如果让你刺杀,你的条件是让李惹活着吧。」
他说着,伸手想去倒掉莲阳杯中的冷茶,添一杯新的,对方却伸手掩住了杯口。
「不是让他活着,而是求你们放过他,让我带他走。」
后来,我曾问过宋之晏,为什么决定让莲阳行刺。
宋之晏当时裹着兽皮缩在火炉边上,专心致志地在给红薯剥皮,说得也不太走心。
「你当时也在,没看见她眼睛里带着一种……为了李惹什么都敢干的情绪吗?」
那红薯烤得太烫,宋之晏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垂,扭头看我,带着些嫌弃:「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跟李惹,一个太蠢,一个太纯,统统救不了。」
说着从火炉里又拣出几块红薯,包好了塞给我,打发我给荀旷和莲阳带过去。
莲阳自从加入刺杀后,被荀旷带着训练,天天起早贪黑,不舍昼夜。
而我很自然地成为了后勤保障人士,从吃穿用度,到日常报备,事无巨细,都是我的事。
一场大雪刚过,小路被雪覆盖,途难行,苍白的飞雪弥漫整座后山。
我踏雪穿行,在雪地中留下一道脚痕,走了许久,终是到了他们训练的场地。
莲阳见到我很是开心,从树桩上飞下来,犬一样奔来,将对打的荀旷晾在桩子上。
休息时间紧俏,我们三个在四面漏风的破草亭里将就了一下,并排坐在栏杆上,吃了顿饭。
一个正常的行刺者,多少应该都会暗藏些不好的情绪,可在莲阳身上,我完全没有捕捉到痕迹。
仿佛自己的生死,都不如眼下这块红薯令她情绪起伏。
怪人啊。
我心里感慨了一下,咬了一口饼,顺便将带来的酒递给荀旷。
「宋之晏给你的,让我告诉你省着点喝,挺贵的。」
只听荀旷一道极轻的哼声。
莲阳这边享受地咬下第一口红薯,看了我和荀旷一眼,伸手在我与他之间指了个来回。
「你们俩关系不一般啊。」
荀旷拇指推开壶盖,「嘎达」一声。
「何出此言?」
「你和李惹打架你是没看见。」莲阳又咬了一口,腮帮子鼓胀,形容得绘声绘色,「宋霈那个表情,感觉要不是不会功夫,真的提刀就要过去了,不过她箭射得不错,我倒是挺意外的。」
我坐在她和荀旷之间,头都不敢往荀旷那边转,说话开始磕巴。
「小时候在皇宫里练……练过。」
我正想着怎么将话题引到别处,让莲阳说些别的,这边莲阳又开始问了。
「你们两个是夫妻?」
我刚想回答,莲阳又自我否定。
她摇摇头嘟囔着:「应该不是。」
荀旷瞥过去:「为什么?」
「你们两个这样,一看就是没睡过。」
快闭嘴吧你!
那一刻,我恍然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险些被她的话崩开。
我慌乱地摁上她的肩膀,将手里没吃完的饼整个塞进她嘴里。
「厨房今天做得饼挺好吃,莲阳你尝尝。」我怕塞得不够严,又往她嘴里送了两下,「别饿着,怪累的。」
正在莲阳被我塞得泪眼汪汪时,荀旷抓住了我的手。
「别塞了。」
我见着莲阳一张黑皮里透着红,眼见着快不行了,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
「我就说你俩没睡过而已,你何必要弄死我啊?」
莲阳将饼从嘴里拔出来,咳嗽了两声,声线微弱。
过了一会儿,莲阳缓过来,摸着脖子睨着我,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
我抬眼看她,心想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结果她凑过来,悄悄地对我说了句话。
「对荀旷来说,追女孩可比收拾人难,喜欢他可要赶紧说……」
莲阳说话间,忽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心念在胸间盘亘了一瞬间。
「不然,有可能这辈子都说不出来啦。」
建塔队伍出发的日子,定在了上元节后,荀旷与莲阳不得不抓紧时间。
一日,宋之晏与荀旷从朝中归来后,神色凝重地让我前去寻莲阳过来,有事相商。
我将人叫来时,宋之晏似乎已经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反复地搓着指尖,心事重重的模样。
「本来周鸿浦会在阁楼里相送,可是计划变了。」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莲阳,「周鸿浦会与队伍一起,从主街走到王城门口。」火炉之中的木炭发出细微的声响,宋之晏缄默了一瞬间,还是说出了事实,「当街刺杀,你很难活。」
莲阳伸出手,摸了会儿桌边的茶杯,又问:「我能见到他吗?」
「会,李惹随行。」
「那就够了。」莲阳笑起来,「没关系。」
荀旷与宋之晏推演了多次,最后决定在主街的开阔地刺杀,最为合适。
作为保障人员,我能做的事,只有帮莲阳检查好所有的武器。
那天,我正在给莲阳新买的短刀开刃,正磨得专心致志,莲阳走了过来。
我余光一瞥,莲阳手里拎着一个画筒。
「这是?」我的视线从那画筒往上看,落到莲阳笑盈盈的眼睛里。
莲阳将画筒递过来。
「听说你会画画,如果方便,帮我画一幅像可好?」
我擦了擦手,接过来打开。
摊开画筒,里面没有只有笔墨,没有颜料。
我抬眼看她:「你是要绘一幅丹青?」
「工具简陋,你将就下,我能找到的东西只有这些了。」
莲阳四处看了看,指了指之前用来吃饭的草亭:「去那边画吧。」
草亭之中连个桌子都没有,我只好在附近寻了块还算平整的木板,搬进草亭,抚去浮灰,铺上了纸张。
我让莲阳坐在栏杆上,摆好姿势。
笔尖舔饱了墨,我低头开始勾画起来。
画着画着,莲阳却开了口。
「你还没问我要笔墨钱。」
「不需要钱。」我低着头运着笔,「我送给你。」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了话音。
「马上就要去杀周鸿浦了,说不定李惹到死也不会知道,那天遭遇的人会是我。」
莲阳说:「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他有一天想要见我,却发现我已经不在了,至少还能看看我。」
笔尖拖过纸面,墨水不够,在纸面上割出一道干涩的痕。
画像上,女子的脸庞我还没有描画。
我抬起头来,去看莲阳的脸。
她的神情很柔和,那些生离死别的悲凉,被眼角堆砌的温柔覆盖,化成浅薄的颜色,散在了眼波深处。
那些暗藏的情绪被我剔去,留在画上的女子,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目光清澈地像冬日的冰凌。
我收了笔,等着墨痕干,莲阳从栏杆上跳下来,走过来跟着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叹。
「我可真好看呐。」
不应该是我画的好看吗?
等那画卷干透,我将它卷好,交给莲阳。
荀旷从远处走来,示意莲阳训练要开始了。
莲阳心满意足地接过画,转身离开。
上元节后三日,集结了大批画师工匠的队伍,朝着北疆出发。
春寒料峭,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多半是队伍中某个人的亲属,挨挤着想看亲人最后一眼。
因为,跨出城门的一瞬,或许就是永别。
周鸿浦的车驾跟在队伍的最后,等到人都出了城门,他的车辇也不会离开这座富饶的城池。
而我,此刻身处临街的一处屋子,面朝开阔的窗户,正对着前进的队伍,半跪在地上,伸手举起了机弩。
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窗棂将车驾框在其中时,周鸿浦的车辇已经到了主街的中段。
藏在队伍的莲阳,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逆着人流而来,春风掀开她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小老虎面具。
随行的李惹,在人群里一眼便看见了她。
他伸出手,冲着附近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黑压压的士兵朝着莲阳的方向涌来,莲阳步履向前,拔刀冲了过去。
莲阳像是只迅疾的狸猫,在士兵之间穿过,手起刀落,朱红飞溅。
士兵们本是一张网,却被莲阳撕开一道口子,瞬间乱了阵脚。
李惹站在人群外,开始只是在看着,等到莲阳即将要冲破包围,向周鸿浦的方向而来时,终于抽出了刀。
他飞身跃进了包围中,朝着莲阳的头连劈两刀,都被莲阳横刀格住,刀兵相接的碰撞声响彻半空。
莲阳没有像上次那样只防不攻,一路急攻,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荀旷教她的东西,对付李惹足够有用,李惹终于开始尽全力应对这个怪人。
莲阳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是因为李惹太强,而是身后的士兵抄过来,用兵戈贯穿了她的后心。
我看着莲阳被兵戈扎成了筛子,眼泪瞬间滚了下来。
等我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晰,只见李惹提刀向她而去,似乎是要斩掉她的头颅。
他伸手揭开了莲阳的面具。
而我,扣下了扳机。
特质的弩箭足有半臂长,离弦之时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破风而出,穿透了周鸿浦的车窗。
喷薄的血染红了箭羽。
那支箭又从马车里穿出,最后钉在了临街的木柱里。
我丢下满街的兵荒马乱,折身逃进了黑暗里。
周鸿浦死横死当街,死相我并未看到,听人说,他的脑袋像是颗被砸烂的浆果,只留下了半张脸。
还听人说,李惹揭开莲阳面具之后,斩断莲阳身上的兵戈,不让任何人靠近那具尸体半分,许多士兵死于他的刀下。
莲阳终是因为刺杀朝臣,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头颅与尸体被吊在王都的城墙上。
周鸿浦一死,皇帝与百官都乱了套,朝中纷杂混乱的势力,开始重新洗牌。
而宋之晏为了漩涡之中分出一条路,耗尽了心力。
他背地里曾试图将莲阳的头弄下来,可皇帝觉得自己痛失了一位能臣,恨不得让莲阳的尸体在城外晒烂。
多日后,莲阳的尸首已经腐烂生虫,恶臭飘散的时候,才被草草卷了,扔到了乱葬岗。
莲阳死后,我曾去过她在后山居住的屋子,屋子里除了用具摆设,属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
唯有我送给她的那幅画,还妥帖地躺在木桌上。
我摊开画纸,女子明媚干净的脸庞随着画卷,一点点展露在眼前。
没过多久,荀旷也来到了这里。
屋门敞开,我回过身,隔着一道门与他对望。
「在干吗?」他问我。
我低头,将画卷卷好:「莲阳说,如果她回不来,想将这幅画……交给李惹。」
「我也是为了这幅卷轴。」我荀旷盯着我手中的卷轴看了一会儿道,「你随我来。」
荀旷带着我下了山,我一路跟着,最终来到了一处私牢。
荀旷提着火把走在前面的,牢里飘荡着木头腐烂的潮湿气。
终于在私牢的最深处,我见到了李惹。
如果不是胸口规律的起伏 ,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李惹的双手被铁链锁着,一身衣物尽是血污。
听见声音,他极慢地抬起头,眼底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
他认出了荀旷,像是喝醉了一样,发出极低的笑音。
「你们选谁不好,为什么要是她。」
荀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不该给她选择。」他扶着墙站起身,因为锁链的原因,他无法走近栏杆前,等李惹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对方那一身没有处理的伤口流着血,格外狰狞恐怖。
李惹仰着头打量着荀旷:「因为我吗?怕我弄死皇帝和宋家姐弟,所以威胁她来行刺?」
他龇牙示威,声音里都是想要生吞活剥了荀旷的恨。
须臾间,我懂了,李惹此生都不会明白,莲阳为何而死。
他一路向前,走向无处倾泻的愤怒与恨,而没有选择拥抱她。
而莲阳,却选择义无反顾地前来。
我握着画卷,手穿过栏杆,放到了地上。
遗愿我还是要替她完成。
李惹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朝着画卷走来。
他弯身拾起,摊开画卷。
女子的容貌在明灭的火光中露出来。
昏暗的火光折进李惹眼底,朦胧水光带着点点的微芒。
「莲阳要我交给你。」
我说:「你不懂莲阳,永远都不明白。」
私牢外面冷风呼啸,像是野鬼呼号。
三更天的王都安静地睡去,浓重的天幕上,陪伴我与荀旷的,只有满天稀疏的星辰。
「我听说,他认出莲阳后,杀了守卫。」我问荀旷,「当街行凶,怕是活不了了吧?」
黑暗中,荀旷的眼睛看向长路的尽头。
「会活着的,这是莲阳最后的要求。」
莲阳带着笑意的脸庞,不由自主地从记忆中浮出来。
她说,求荀旷放过李惹。
她心不在焉地笑着看看宋之晏,说没关系。
她悄悄告诉我,有些话如果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脑海中思绪交织,我与荀旷一路无话,直到快要进皇子府时,我停下叫住了他。
「荀旷。」
他闻声回头,似乎是因为我的表情有些果决,让他看上去有些疑惑。
我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有很多。
「我母亲早亡,父亲有与没有一样,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也算是与你有夫妻之名,如今你的事情也算有了了结,既然你不让我红杏出墙……」
「你到底要说什么。」
原本沉默听着的荀旷抬起头。
「我喜欢你。」
我在黑暗中攥紧了袖子,心间狂跳,却努力迎上荀旷锐利的目光:「若要离开,你得带着我。」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莲阳说得对,如果真的到了想说却没机会的那一天,必然后悔万分。
我看着他眼中的锐利一点点褪去,他原本站在原地,忽然朝我走来。
咫尺间,荀旷认真地端详着我,目光很深。
他注视了我良久,久到我几乎认为,他这已经是在拒绝我时,荀旷伸出了手。
「我知道了。」
荀旷的手指戳在我的眉心,轻轻推了一下。
暮春时分,距离那场刺杀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等到风声过了些,荀旷与宋之晏夜里去了趟乱葬岗,挖出了莲阳的骨殖。
她孑然一身,无人祭奠,荀旷想将她的骨殖带回去中阳学宫,埋在山上。
至少有个归处。
莲阳的骨殖收回来没多久,就听说李惹自杀了,宋之晏去私牢的时候,鲜血渗进地面,李惹瓷碗片割了手腕,已经没了呼吸。
李惹人坐在血泊里,怀里抱着莲阳的画像。
本来能在春末放掉李惹。
于是我们一商量,一把大火将李惹与莲阳烧成灰。
最后,我们依然没能兑现与莲阳的承诺。
让莲阳与李惹葬在一起,是我们仅能做的了。
立夏过后,荀旷与宋之晏告了别。
权臣被杀,李惹自裁,荀旷也没有了需要留在王都的理由。
我琢磨着与他去学宫的路上,要带些什么,收拾了半天,只有两个布包袱。
果然,我们两个的家当同样单薄。
我正想着去找一趟荀旷,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的,于是去了趟宋之晏府上。
下人告诉我,荀旷与宋之晏正在后面的花池子喂鲤鱼。
于是我找了过去,只见宋之晏像是碰瓷一样,抱住荀旷的腰不肯松手。
我吓了一跳,张皇间只来得及跳进树荫后,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荀旷脸色不太好看,又不敢使劲去掰宋之晏,他瞪着对方,声音恶狠狠地:「松开。」
「你再替我当两天差不行吗?」宋之晏不惧他,打定主意不撒手,「你走了让我上哪里找人,没人比你更靠谱。」
「充山的护卫已经在路上了,下个月便到。」
荀旷心意已决,宋之晏知道耍赖撒泼也无济于事,只得悻悻放开手。
宋之晏理了理衣袍:「你走了,我妹妹怎么办?虽然是假结婚,可也是名正言顺娶的。」
「她跟我走。」
宋之晏听完琢磨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露出一副不敢想象的神态:「能让你个铁树开花,宋霈也是不容易啊……」
荀旷的眼神飘过来,宋之晏只得收起了玩笑话。
「也罢,只要宋霈愿意,你们浪迹天涯,我也不拦着。」宋之晏笑了笑,「她虽是公主,却从没以公主的人生活过,你一定要对她好点,不要再让别人欺负她。」
荀旷眼皮轻轻一掀:「我能让她被欺负?」
宋之晏强颜欢笑。
「是……没人敢,毕竟打不过。」
流云迢迢,日光没入云层中,又透出来。
我立在树影横陈间看着二人,决定不再去问荀旷。
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要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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