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珩
——转载自知乎用户@花生酱
1
我,玉子珩,三岁死了娘,五岁死了爹,六岁死了祖母,简直是人中龙凤!哦不,天煞孤星!
伯父冒着生命危险养我到十三岁,结果呢,议亲南府唐家宗子,宗子高烧死了,议亲西京陈侯世子,世子坠马没了……凡此种种,让整个大邺对我闻风丧胆。
以至于我大邺有双玉可止小儿夜啼:
一是玉将军来打你屁股,
二是玉子珩要做你媳妇儿。
哦,玉将军就是我伯父,所以我们玉家在幼儿教育这方面可以说是有口皆碑。
当然,伯父的手下那么多,多少人与他都是过命的交情,也不是没有宁愿舍一个儿子也要满足伯父把我嫁出去的愿望的人,但是他们都是小时候抱过我给我买糖吃的叔叔伯伯,我不忍心他们中年丧子,所以一一婉拒。
我一直觉得估摸是嫁不出去了,十八岁那年自己去了玉华观找老道士,问问他有没有做女冠的门路。
谁知道恰好遇上了太后。
太后跟我喝了会儿茶,讨论了一下玉华观的装修,赏了我一支镯子。
然后,
一道懿旨下来,我就成了后宫的玉昭仪。
2
昭仪,九嫔之首,不是没名没姓的后宫女子,死了是要进皇陵跟皇帝合葬的——换句话说,死了都要祸祸他家祖坟的。
所以皇帝真的是太后亲生的吗?
我很怀疑。
3
盼望着,盼望着,玉子珩终于要出嫁啦!
伯父后院的姨娘们欢欣鼓舞,前所未有的和谐,纷纷涂脂抹粉前来给我添妆。
她们不吝惜溢美之词,对着我小麦色的皮肤夸「肤若凝脂」,对着我圆滚滚的身材夸「盈润圆满」,对着我的一头卷毛夸「墨发如瀑」。
当姨娘们把对付我伯父的手段用在我身上,老实说,是个人都招架不住。
于是,我对伯父说:「姨娘们担忧我走了,后院没人主持事宜,心里不安。伯父正值壮年,官场上还有至少二十年的路走,再说几个弟弟将来还要议亲,种种事情,都缺不了个女主人。」
伯父觉得我说得很对,所以在我出嫁前,匆匆续弦娶了河东柳氏家主那守了望门寡的嫡长女——也就是我的表姨妈。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还没入宫,宫里就传起了我的流言。
4
玉子珩把持玉将军后院,庶伯母们都要看她眼色过日子,最是泼辣狠心……
玉子珩克扣玉家用度,后院女子苦不堪言,她自己却逗鸟养花,奢侈无度……
可不是!都要出嫁了还要想办法把跟自己一样克夫的姨妈弄进来,小小年纪心机可重……
……
我……我能说什么,感觉她们说的也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宫里对我的流言——
「老奴进宫四十余年,耳朵还算灵光。」
面前这位面容白净、一脸笑意、颇有福相的教习嬷嬷是太后特意派来的。
宫内外对我这天煞孤星进宫的事很有些怨言,太后这是来表达她无声的支持。
「日后入宫,老奴也会跟着娘娘。」
「太后的心意,子珩感激不尽,雍嬷嬷也不必这样多礼,日后进宫还多赖嬷嬷护持。」
雍嬷嬷指正我:「懿旨已下,您该自称本宫。」
本宫?
「太后娘娘指了梳月居给娘娘独住,离皇上的乾元宫与太后娘娘的慈宁宫都不远,才翻修不久,是个好住处,娘娘去了便是一宫主位。」
太后这样的婆婆,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吗?
不嫌弃我克夫,给我送镯子,给我送下人,还给我装修房子……
她真的不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娘吗?
饶是我非常自信,觉得自己阖该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姑娘,太后这「婆婆的爱」似乎也有点过火了吧?
「雍嬷嬷,您就直说吧,太后她……到底看上我哪儿了?」
雍嬷嬷笑:「娘娘真会寻老奴开心。」
5
三个月后,我乘着太后特意派来的车架从青雀门入了宫,和我一起进宫的还有十五岁就名冠江东的才女宁三娘。
瞧瞧人家的十五岁——宁家品雪阁上弹琴练字,琴棋书画诗酒花。
再瞧瞧我的十五岁——玉家总账房里算账训话,柴米油盐酱醋茶。
再看看同我一起拜见太后的宁三娘,那叫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浩浩乎凭虚御风,飘飘乎遗世独立。
不比了不比了,伤自尊了。
6
「这两年后宫一直也没进新姐妹,好容易盼来了两个天仙似的妹妹,以后可热闹起来了,只是太后您可别只见新人笑,不见妾身们这些旧人哭呀。」
说话的是淑妃,穿着一身芥绿色的二十四幅长裙,上面绣着金线麒麟,戴着一套红宝赤金头面,颇为富贵逼人,妆容浓艳,有些看不出本来面目,但美是美的。
她是皇上潜邸时就跟着的老人,最初是从家人子中选出的侍妾,肚子争气,生了两女一子,两年前皇后薨了,淑妃暂代掌宫之权。
所以她才敢在慈宁宫里,第一个调笑。
「做娘亲的人了,没个正行。」太后笑斥。
淑妃得了便宜还卖乖,「瞧瞧,妹妹才来,太后就寻出臣妾的不是来了!」
「如此跳脱,可别吓着玉昭仪和宁美人。」
淑妃上首,一个穿着月白宫装的女子斜着眼看下首的我和宁三娘,她不像淑妃浓妆艳抹,带着有些清冷气质的丹凤眼眼尾处拖出几缕细纹。
琅琊王家女,正二品贤妃,无子。
「只盼你们早日为后宫开枝散叶。」
西南绵竹县令之女,侧三品,容嫔,曾生下一子,早夭。
「臣妾瞧着宁美人倒有点卫昭媛当年的样子,不愧是才冠江东的才女。」
陪京徐家女,侧三品,徐嫔,无子。
「姐姐又打趣我,宁美人青春年少,妹妹怎么比得。」
漱玉阁舞女出身,正四品,卫昭媛,一子。
……
还好有雍嬷嬷给我补课,不然这宫里一堆女人,真是头都要大了。
拉拉杂杂聊了一个时辰,女人们终于厌倦了刀光剑影,各自回宫休养生息,以待再战。
而对我「一见钟情」的太后,单留了我吃午饭。
就凭太后这样明目张胆的喜爱,当天晚上,皇上就来了我的梳月居。
7
怎么形容我跟皇上的第一次同床共枕呢,
只能说,我们两个都很努力。
皇上努力掩饰他的失望,
我努力掩饰我的无聊。
我觉得皇帝是个白斩鸡,又白又瘦没肌肉,属于伯父一指头能碾死两个的那种小白脸。
皇帝估计是觉得我又黑又胖,属于那种不靠太后一辈子也混不上一次侍寝的大黑妞。
我们两个,都太难了!
8
第二天早上,我已经梳洗完毕了,皇上才慢悠悠起来。
「昭仪一向起得这样早?」
早吗?不早啊。
平时这个时节我已经起来安排完早饭送伯父出门上朝,管事们都排队等着给我回话了。
啧,皇帝就是不一样,早朝就在家门口开,当然可以起晚一点。
要不是我一年前趁着陈王被抄家,托关系走门路买了陈王家离皇城近一点儿的宅子,伯父还得更早起呢。
京都的房价是一年涨过一年,好地段更是捧着银子也买不到,得亏是我玉子珩手段高,早于甘肃总督家抢到了好房子。
不过一想到现在住的可是大邺地段最好的房子,我瞬间没有了奋斗的动力。
皇帝没打算在我这儿吃早饭,太监伺候他穿了衣服就走了。
我开开心心送走了皇帝,回头看见雍嬷嬷带着梳月居的下人来了。
9
梳月居比正经宫室小,一共可以住两个主子,该配四个杂役公公,六个宫女,一个内侍总管,一个姑姑。
而实际上,除了我带进宫的丫鬟福宝和太后派来的雍嬷嬷,这里还有六个杂役公公,八个宫女,一个内侍总管。
如果说这是太后送的人,我也就不说了,可太后没送,如今掌管宫务的是淑妃。
雍嬷嬷只管告诉我这不合规矩,却不说她的想法。
难搞。
经过昨晚,我大概率是走不了宠妃路线了,太后的大腿也不好抱,淑妃么,太后我都没打算抱大腿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去内务府说,梳月居该配的人手都算不过来,不怕淑妃娘娘问罪吗,让他们今日重新安排人手。」
丫头公公们吓得跪了下来,内侍总管想了想,也跪下说:「娘娘哪儿的话,淑妃娘娘疼您才安排奴才们来,娘娘可别拂了淑妃娘娘一番好意。」
我并不理会这太监,只管叫福宝,「还不快去。」
内侍总管因我的无视,羞愤地磕了头就走。
啧,有脾气。
雍嬷嬷笑着扶我回房:「娘娘今日该好生休养。」
休养,我可是有大把时间休养。
10
在我侍寝后的第三天,皇帝去了宁美人那儿,这一去可不得了,连着睡了五天,赏赐不断不说,五天后宁贵人直接晋升宝林,差我半品。
啪啪的,我真是脸都疼了。
进宫第一天侍寝,第二天得罪后宫大佬,第三天被同天进宫的姐妹完全遮盖了风头,之后三个月,皇帝连梳月阁的门朝哪儿开都忘得一干二净。
真该多谢太后的厚爱,让我成为后宫八卦圈的焦点。
也要谢谢皇帝,就这么不给我面子,长得不好看在后宫真是没人权。
雍嬷嬷给我递上一杯温热的羊奶,「娘娘休养了三个月,也该出去走走了。」
我喝着羊奶,裹在细软的蜀绸丝被里自得其乐,「出门是不可能出门的,梳月居的小宫女小公公个个又可爱又会说话,我超喜欢这里的。」
「再不出去,太后娘娘该伤心了。」
雍嬷嬷笑容依旧。
我却感受到一丝寒意。
「……福宝,你去找那条明黄的裙子出来,我明天去给太后请安穿。」
雍嬷嬷持续暗示:「听说这会儿皇上也在慈宁宫。」
「福宝别找了,你主子天生丽质,这一身就挺好看,咱们现在就去请安!」
雍嬷嬷满意了,「娘娘的孝心太后都看在眼里。」
我可真是个大孝女!
11
皇帝再次见到我,他愣了一下。
我打包票他是在想我是谁!
太后亲亲热热地要我坐她旁边,于是我跟皇帝不得不面对面看着彼此。
问题是他真不是我喜欢的那款,我也看不出花来啊!
尴尬.……
皇帝身后的太监举着一幅刺绣,苏绣的手艺,绣面上是彭祖像。
送老人家这种东西,寓意不错,而且这绣工了得,挂屋里挺合适。
「卫昭媛知道母后喜欢苏绣,恰她家里又寻到了苏绣大家,求了几次,求到了这幅刺绣献给母后。」
敢情是替小情人说好话来的。
太后眯着眼看了看,不咸不淡地说:「不错。」
「她出身卑微,好容易寻来的东西怕也入不得母后的眼。」
「东西好坏在次,心意坏了就要不得了。」
「母后言重了,卫昭媛没有那个胆子。」
太后笑着,突然问我:「今日怎么想起看我这老太婆了?」
那不是雍嬷嬷逼我来的吗!
我狗腿而谄媚地开口:「想太后娘娘了,一刻也不能耽搁,跑着就来了。要是知道皇上在这儿,怎么也要装扮一下。」
「小姑娘家家的装扮什么,这样就挺好看。」
嗯,我也觉着我挺好看,是你儿子眼瞎。
皇帝见我跟太后聊得欢,自己的事还没着落,不得不强行打断,「母后有了玉昭仪就不要儿子了吗?儿子可是有事要求母后。」
太后收起了笑意。
「卫昭媛前日里诊出来有孕,她年纪小,自己都顾不过来,淅儿那处还想请母后安排照顾一番。」
啧,这卫昭媛可真有点越级碰瓷了。
她一个昭媛,出身又不好,按理本不该自己养孩子,就像淑妃当年,大女儿还是给先皇后养的。
仗着圣宠自己养孩子就算了,现在怀二胎了,老大就想送到太后这儿。
太后是什么身份?她养的孩子又该是什么身份?
昭媛胃口不小啊。
「按理说,昭媛的身份,不该养育皇子。」太后说:「哀家以前当她不懂事,如今既然悟了,也不晚。」
太后忽地冲我笑了笑。
心头强烈的不安感升起。
「子珩乃九嫔之首,玉家满门刚直,正适合养育皇子,三皇子就由子珩来抚养吧。」
「母后……」
「皇帝信得过哀家,就将淅儿送去梳月居,信不过,哀家也就懒得费心。」
皇帝面沉如铁。
太后老神在在。
雍嬷嬷笑意盈盈。
我哭笑不得。
现实教育我们,在宫里不要乱跑,不然很容易捡到儿子的!
12
我终于想起在玉华观太后跟我说了些啥了!
我终于明白太后看上我哪儿了!
……
「哀家听说,自从你到了伯父家,便有七个弟弟陆续出生,可见别人说你刑克亲人是做不得准的,反而倒是个福星。」
「太后见笑了,伯父常年征战,伯母亡故多年不曾续弦,故而后院不安。」
「玉将军四年前重伤,听说是你找来了南荒神医,救回了你伯父?」
「多亏上苍垂怜。」
「当年大司空乞骸骨,你在十里亭拦着不让他走,硬把他次子留下来给你家弟弟做老师?」
「弟弟们顽皮,臣女也是没办法了,只想给他们找个好老师。」
「小玉将军十二岁用计烧了燕云阙突厥的粮草,得了战功,可哀家怎么听说是你派人把他送去边关体验生活的?」
「这个……大哥儿在京城纵马踩伤了人,若是给伯父教训怕是半条命都没了,臣女就私自把他送去边关。」
「去年你与甘肃总督抢陈王的宅子,说是为了你伯父上朝方便,你可知总督府在京城的住所狭窄,妾室都只能打地铺了?」
「臣女……是按合乎律法的程序买的!」
「哈哈哈,子珩啊,哀家可真喜欢你这性子!」
喜欢我这性子?
我信你才怪!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想让我给你家当保姆!
我不喜欢你了,太后!
你再也不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娘了!
13
其实在克死唐家宗子和陈侯世子之前,我在大邺的婚恋市场也算是名噪一时的香饽饽,夫人太太们都像太后一样喜欢我,导致我一度认为自己就是这么可爱。
用贵妇圈的话来说:玉子珩,天生的冢妇。
可再会管家,再能教养弟弟,前提是儿子命得承受得住啊!
在这一点上,太后她老人家就十分有与命运抗争的思想高度,宁愿儿子死,也不想后宫乱。
14
三皇子沉淅送到梳月居的时候,卫昭媛带着皇上压阵,誓要给我个下马威。
人家一家三口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我在一旁站着是有点影响画风。
卫昭媛又是哭哭啼啼又是眼波流转,一面舍不得儿子一面聊扯皇帝,作为宫妃业务能力是真强,职业操守是真高。
之前徐嫔说宁宝林像卫昭媛我还不觉得,可能当时在慈宁宫,妃嫔们都得端着高贵大方的姿态,直到今天见了卫昭媛这小女儿姿态和妩媚作风,倒真是与宁宝林有几分相似。
皇帝宠了宁宝林一段日子,依旧是去卫昭媛处多,宫里八卦说:宁宝林大家闺秀,到底是比不上漱玉阁里面学的狐媚手段!
其实我个人并不是很在乎门第观念,后妃嫔御宁有种乎?
但是卫昭媛吧,就真的,有点那啥。
这么说吧,要是她在我伯父后院里搞这套,我三天之内就把她送庄子上。
还是缺个皇后,这个后宫,太乱了!
15
皇帝看着我的梳月居,吩咐我:「就算养育了淅儿,也该时常带他见他母亲,不要离间了母子情谊。母后时常夸你品格高尚,朕不说你也该明白。」
「是。」
「淅儿,你若是过不惯,便与你贴身的嬷嬷说,你是朕的儿子,没有谁能压过你去。」
「儿臣知道了。」
卫昭媛凄凄惨惨戚戚地拉着我的手:「玉妹妹,你可要体谅我这做母亲的心啊…」
妹妹?老子我九嫔之首,就算比你年轻比你嫩,你也该叫我姐姐,见我行半礼!
看在你现在得宠的份上,先给你记下!
终于送走了白斩鸡皇帝和嘤嘤怪卫昭媛,我问沉淅:「三皇子下午一般做些什么?晚膳吃什么?」
沉淅还没说话,他的嬷嬷便开口:「我们三皇子下午……」
「本宫问你话了吗?」
嬷嬷一下闭了嘴。
「三皇子,你记住,身为主子,与人面对,只有对方不配你说话时才让奴才传话,本宫是昭仪,你是无品皇子,如今还是当得你亲口说话的。」
沉淅才三岁,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与卫昭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秀气得过分了,像个漂亮小丫头。
「我下午想……练字,晚膳要吃清淡的。」
我看着沉淅那石榴大小的手,又看了看瘦瘦小小的身子。
「你喜欢写字?」
「母妃说,每日都要写十页大字。」
这么小的人每天写十页大字,不出五年手就能废了。
「哟,那可不巧,今日本宫这梳月居乱得很,你的东西还没安置好,乱纷纷的不好写字,且待宫人收拾,你随我来给花圃除虫吧。」
「可……」
「福宝,去给三皇子准备身短衣裳。」
「是,娘娘。」
16
无视沉淅贴身嬷嬷的愤愤不平,我带着沉淅松土除草撒石灰,回房梳洗后,晚饭也没有按卫昭媛那儿的吃法——开什么玩笑,她为了身材吃得清淡,小孩子哪能跟大人一个吃法。
我勉励沉淅:「我家大哥儿出生的时候才三斤多,都说养不活了,结果特别能吃饭,十岁上就比我还高,你好好吃饭,也能长成威武男儿。」
「娘娘说的是小玉将军吗,听说他天生神力,十岁就上阵杀敌了。」
沉淅眼睛亮闪闪的,小孩子都有这种崇拜英雄的情节。
「那都是外头流言,他去边关的时候都十二岁了,不过如今手里确实有了抗击上百敌寇的功勋。」
「我要是吃得多,也能变成这样吗?」
玉子瑜高大威武那是因为我伯父高大威武,至于沉淅,你看看你那弱柳扶风的娘,再看看你那身无二两肉的爹……这事儿我看悬。
「你要是不好好吃饭,那肯定是不成的。」
沉淅吓得赶紧刨了几口饭。
吃完饭,沉淅的屋子也收拾好了,我带他去看他寝殿。
「字画留下两幅,其余的收起来,淅儿,你要明白字画不是给你炫耀的,因时因景欣赏才有意思;这个盆景放外屋去,挡风水了;把库房里石青色床帐找出来,这个天还用大红色多热得慌……」
我一面吩咐,梳月居的宫人们一面有条不紊地收拾整理,等我说完,福宝刚好上了热羊乳。
给沉淅上的是菊花茶,给他解腻的。
宫人们把寝殿重新弄好了,我问沉淅:「这样安排你喜欢吗?不喜欢也得明日再改,下次记得,我安排的时候若不满意当时就提,不要等我说完了再开口,徒费人力物力。」
「……我喜欢这个屋子。」
「你平时睡觉谁值夜?」
「嬷嬷们。」
我冲他的贴身嬷嬷说:「你也是第一日来,不一定习惯,本宫会派一个宫女随你值夜,等以后熟了,你们换着来。若有急事就找福宝,绝不可出门乱晃。」
「回禀娘娘,」这嬷嬷这次也学乖了,对我恭敬不少,「三皇子就寝往常都有两个嬷嬷两个宫女并一个内侍值夜,如今骤然减了这许多人,奴才怕三皇子不习惯。」
我轻笑,「既然你问了,本宫不妨与你说明,不论宫里各处人手如何安排,我梳月居绝不许僭越之事,无品皇子按律得一教引嬷嬷,两乳母,两宫女,一内侍,可观你言行,三皇子绝不止这点下人,这是视宫规如无物,是大不敬。」
「奴婢不敢!」
我问三皇子:「你觉得本宫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
「本宫今天先教你一件事,人在哪里守哪里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说好了你只该配一个人值夜,那么哪怕你哭闹,也只得一个人值夜。」
「可皇兄们都有许多下人值夜。」
「别人坏了规矩,你也跟着坏,存着法不责众的侥幸,还有个皇子样子吗。」
沉淅被我说的小脸一红。
我管教家里那几个猴崽子多年,一个沉淅简直不够当下酒菜的,刚训完他,我又捏捏他的脸:「早点睡,明天早上给你做麒麟形状的米糕。那模具是专门在边关找人雕的,栩栩如生,到时候你可以自己用樱桃汁点睛。」
「真的吗?」
「真的。」
沉淅安安静静地上床睡觉。
我临走又补了一句:「要是想你娘亲了,别一个人躲床上哭,大不了我明天带你去看她。」
「嗯。」沉淅答应着,带着一丝鼻音。
17
沉淅这个孩子吧,好养。
至少比我家那群猴崽子好拿捏。
每天喂饱了,给他念念书,在地图上玩儿领兵打仗的游戏,解个九连环,做做花灯,给花圃除草剪枝,睡前洗香香往床上一扔,齐活儿。
卫昭媛让他练字,可他那小手连兔毫都握不稳,我找人做了一支小号兔毫,给他描字用。
我娘亲是先皇都称赞不已的书法大家,她当年为了我练字写了不少书贴,玉家的猴崽子们用过了,沉淅刚好接着用。
我还准备把梳月居的荷花池清理了,填上土给他练凫水,俗话说得好,技多不压身嘛。
卫昭媛这一胎害喜害得厉害,门都不出,说是整个人肿了一圈,连皇帝都不敢见——这也是后宫女子的悲哀,色衰则爱驰。
所以我带着沉淅去她宫里几次,也就没去了。
宫里传出我对待三皇子苛刻的言论,可每次去给太后请安,明眼人都看着沉淅越来越壮越来越活泼,谁也没法昧着良心说我虐待皇子。
不过如今我也不在八卦中心了,如今后宫里风头最劲的女人,当属宁宝林。
18
皇帝大概就吃艳丽娇媚这一款。
宁宝林入宫时很有些才女的清绝冷艳,不如卫昭媛妩媚可亲,所以皇帝更爱卫昭媛。
可卫昭媛怀孕后,宁宝林不知怎么茅塞顿开,在端午宫宴上跳了一出嫦娥拜月,一身素白羽衣搭上鲜红色的水袖,更显得她腰肢细软不盈一握,皇帝一晚上根本没看其他女人一眼。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我带着沉淅坐着看跳舞,问沉淅:「宁宝林好看还是我好看?」
沉淅闭着眼睛无奈回答:「昭仪娘娘好看。」
「我和宁宝林掉水里了你救谁啊?」
沉淅:「我能不回答吗?」
「不能。」
「娘娘,你说过教我凫水的……」
我翻了个白眼。
看吧,男人都是视觉动物,都爱漂亮姑娘。
晚上皇帝直接搂着宁宝林回宫了,我吃多了,牵着沉淅步行走回梳月居,消消食。
「娘娘,我明天想去看娘亲。」
「为什么,你怕她难过?」
沉淅又不说话了,低着头假装地上有黄金。
「你没法让她开心,这个后宫谁也没法让她开心,淅儿,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寄托给另一个人,那么她就不会再真的开心了。比方说,她做了皇后……」
福宝震惊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宫里的耳目。
「可皇上去找宁宝林,她难道就能阻止了?」
沉淅嘟囔着:「她说,只要我争气……」
「屁话!」
沉淅对我时常口无遮拦已经习惯了,倒是福宝提醒我:「娘娘,这是在外面呢…」
「沉淅,你知道有的鸟吧,自己飞不高,所以下个蛋让它使劲飞,这也就算了,但是把自己飞不高的事儿怪在蛋身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昭仪娘娘,你又在骂我娘亲,我听出来了。」
「听出来就好,这话只有本宫,福宝,你听到,要是传出去,那就是你说的!」
沉淅无奈说:「哦……」
19
不久后,宁宝林查出身孕,晋升宁嫔,比我高一品。
与此同时,卫昭媛滑胎,是个已经成型的皇子。
沉淅穿戴好衣裳,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回去。」
我养了沉淅快半年,他极少主动提要去看卫昭媛,更不会提自己要回去。
我牵着他的手,「我们先去看卫昭媛。」
几个月不见,卫昭媛宫里已经没了先前的热闹,就连滑胎,也只得了皇帝的几箱子药材和内侍传话的慰问。
皇帝甚至没来看她。
听说今天宁嫔也有些不舒服。
太医院一半的太医都去了宁嫔那儿候着。
卫昭媛明显精心打扮过,刚滑胎不久,头发却干净蓬松,眼睛还红肿着,脸上却化了淡妆。
只是她整个人肿了一圈,怎么掩饰都去不掉那容颜衰败的感觉。
沉淅和我一出现,卫昭媛就伸出涂着红色蔻丹的手疯了似的叫:「淅儿!我的淅儿!快过来,娘亲不能没有你!你回来啊!」
沉淅顿了一下,依旧要过去,我拉着他的衣领,低声问沉淅:「你还要过去?」
「她是我娘亲!」
我无奈,孩子太善良了也不是事儿。
我隔着几丈远问卫昭媛:「卫昭媛这模样,万一皇上来了,会怎么想?」
卫昭媛泪眼滂沱,「皇上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我心想,真没用……
我一向不喜欢软弱的人,比如当年向梁之战临阵脱逃的驻军,投井自杀的太守,畏罪潜逃的都督……
那时候我爹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外界血肉纷飞,对我一遍又一遍说:「爹爹死也不认输,你也永远不许认输!」
沉淅如此软弱,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卫昭媛言传身教。
这次机会正好,我要给沉淅好好上一课。
「沉淅,你等三个月,那时候你要回去,我绝不拦你。」
20
不到三个月,卫昭媛在太湖带着宫人泛舟,正遇到皇帝与宁嫔同游,卫昭媛不复当年纤细身量,穿一件姜黄色坦领配蓝宝璎珞,显得体丰娇艳,介于少女与妇人的风情晃得皇帝移不开眼。
宁嫔本来让漱玉阁排了舞,要献给皇帝,卫昭媛言到这段时日学了琵琶,正好为宁嫔伴奏。
珠圆玉润的手拨弄着琵琶,也拨动了皇帝的心。
皇帝一看身边的宁嫔,虽说怀了孕,却依旧瘦弱可怜,这方面就比不得卫昭媛万种风情了。
于是,当夜,卫昭媛复宠。
第二日,卫昭媛派了宫人来接沉淅。
沉淅问我:「你出的主意?」
「对。」
「为什么这么做?」
「让你看清事实。」
沉淅小小的脸闪过许多情绪,最终他释然一笑:「你赢了,我不回去了。」
没有谁在见过强者后,还甘于平庸。
玉子瑜不愿意,沉淅也不愿意。
天下猴崽子都一样好调教。
21
卫昭媛复宠,有些账也就要开始清算。
卫昭媛在先皇后还在时就得宠,皇后一薨,后宫里剩下的女人年华老去的居多,她却正值豆蔻年华,娇艳欲滴,又生了三皇子,所以独得圣宠几年。
皇后当年走得不光彩,皇帝对立后这个事有心病,多半不愿意再立后。
于是后宫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两年,太后一直忍着,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太后的耐心也就到此为止。
她给过淑妃机会,可淑妃奢侈无度,终究上不得台面。
她也给了贤妃机会,可贤妃孤高自许,后宫处处树敌,愚不可及。
这一次后宫里进了我与宁三娘两个新人,其实便是太后给出的讯号——后宫暂时不需要皇后,但是妃嫔可以进一些了!
宁三娘是个妙人,前脚宁家祖父被摘了官帽,后脚她就进了宫,卫昭媛论美貌、论才情、论家世,没一样比得上她。
所以才昏着频出,一会儿想把沉淅给太后养,一会儿又缠着皇帝再要个孩子。
那时的她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已经是强弩之末。
后宫里她仇家不少,趁着她怀孕摆了她一道,先是发胖,再是滑胎,她容颜颓败,失宠也是意料之中。
分析得这么明显了,是谁害了卫昭媛,若她再猜不出来,也就白活这么多年。
淑妃有儿子有掌宫权,不需要害她;贤妃目无下尘,不屑害她;宁嫔更是只把她当垫脚石、挡箭牌,乐得看她蹦跶。
徐嫔、容嫔,二选一。
22
徐嫔当年被卫昭媛狠狠羞辱过,笑话她的口音,在她生辰宴上当着满宫的面勾走了皇帝。
所以,当大家都以为这次是徐嫔下的手时,容嫔被查出来在卫昭媛的点心里下药,就格外令人震惊。
毕竟容嫔在后宫就像个透明人。
可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容嫔被贬入冷宫,容家也因此获罪。
皇帝觉得委屈了卫昭媛,想提一提她的位分。
恰好宁嫔生产在即,就等着诞下皇子,两位爱妃一同晋升,何等美妙。
三个月后,宁嫔生下了一位小公主,皇帝兴冲冲地让内务府给宁嫔拟封号。
谁知太后直接下了懿旨:
玉昭仪抚育三皇子有功,着晋为正三品贵嫔,赐号「仪」。
接了这旨意,我开心地啃了口内务府送来的蜜瓜:「太后可真调皮,这个封号皇帝想给宁嫔呢。」
福宝也喜上眉梢:「这是夸主子仪态端方。」
雍嬷嬷也来道喜:「恭喜娘娘,正三品已有协理后宫之权,太后娘娘对娘娘寄予厚望呀!」
?
嘴里的蜜瓜瞬间它就不香了……
沉淅和小公公们蹴鞠回来,满头是汗。
沉淅想向我问安,见我脸色实在不好,不敢说话,委委屈屈地站在门口。
我看了沉淅一眼。
沉淅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显得可爱一些。
「你娘要升职了。」
沉淅:「……哪个娘?」
我咬牙切齿,「两个都要!」
放下蜜瓜,我吩咐福宝:「准备仪仗,本宫要去谢!谢!太后娘娘!」
23
这次去见太后,她那里还坐着雍容华贵的淑妃,以及她诞下的两位公主。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地逗着太后,殿内殿外都是快活的气息。
我进门前调整了脸色,开开心心谢了恩。
淑妃不停夸太后疼我,眼里却是深深的戒备。
太后却毫不在意,「哀家有些话要对子珩说,淑妃你先带孩子们回去吧。」
一个「淑妃」,一个「子珩」,太后偏心几乎是偏到脚后跟去了。
母女三人离开时,大公主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小年纪,眼里竟然已经有了怨毒。
啧……
她们一走,慈宁宫便安静下来,女官煮好了茶便安静退下,殿里只剩我与太后。
太后分了我一盏茶,自己从容品茗,举手间潇洒肆意,颇有些魏晋风骨——谁能想到太后当年也是屠户女出身,进宫做了宫女,生下五女一子,击败各大豪门贵女,最后登上太后之位呢。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面对与她一样出身低微的淑妃、卫昭媛等人时,从不推己及人,有丝毫偏袒。
足可见后宫对人心性磨砺之深。
「先皇后走得早,哀家不怕说些让死人不安的话,皇后做个世家夫人没问题,做皇后却差得远。」
我安静如鸡,不敢说话。
「淑妃自幼进宫,虽说是家人子,可委实没受过贫苦,自囿前程,以为豪奢华贵便能令人高看,呵,落了下成。」
淑妃,出局。
「至于贤妃,读书读傻了。」
确实。
「如今淑妃贤妃之下,就是你了。」
我忙狗腿地笑着:「太后娘娘,臣妾实在是胸无大志……」
「胸无大志会费尽千辛万苦给玉家子弟寻老师?会将父母留下的遗产全部抚育军队遗属?会把跟着自己长大的弟弟扔到尸骨成山的燕云阙?子珩,看人看结果,哀家不会看错你。」
「但是,若臣妾所做,有负太后您所望呢?」
如果福宝在,她一定会冲上来捂住我的嘴。
但是这句话我已经从进宫前憋到现在。
就像伯父说的:「我的手下可以为我百死无悔,不是因为我是玉将军,而是我能给他们看得见的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我呢,我莫名其妙置身后宫漩涡,我能得到什么?
太后勾唇一笑,隐约可见年少时的妩媚娇憨,「损我一人而利大邺,有何不可?」
损我一人而利大邺,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我低头长拜太后,「子珩,必竭尽全力。」
24
宁嫔的小公主满月之日,宁嫔成了舒嫔,卫昭媛升为卫昭仪。
宴会过后,因为舒嫔还不能侍寝,皇帝理所应当地召幸了卫昭仪。
卫昭仪情到浓时,提出了要从我这里接回沉淅。
第二天,皇帝没问太后意见,就亲自来了我这里。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沉淅试冬装,他个子长了一些,内务府做的衣服有些小。
沉淅一面换衣服一面背世家谱,卡在了「陈留子巡」那里,急得抓脑袋。
皇帝接了一句:「陈巡子季。」
殿内诸人纷纷向皇帝行礼。
皇帝看着白胖的沉淅,险些没认出来这是他的三儿子。
「怎么教起世家谱了?」
沉淅端正地回禀:「贵嫔娘娘说,来年春猎儿臣要见许多人,若不熟悉世家谱是要闹笑话的。」
「你是皇子,不认得臣子又如何,不要学些妇人做派。」
皇帝这是成心来找碴?
我低着头不说话,沉淅被皇帝教训,毫不怯场,毕竟他平时被我训得不少,且我大多数时候比皇帝凶多了。
「父皇恕罪,儿臣以为,君驭臣牧民,不识臣则更不识民,古语云,民为重,社稷次之,皇族便要深识世家,深知民生,不然耳目堵塞,则危矣。」
「放肆!」
皇帝怒吼。
梳月居宫人们吓得全部跪伏在地。
沉淅看了我一眼,才从容跪地,「儿臣见识短薄,儿臣知错了。」
皇帝深深地看着我,就连我第一次侍寝时他都没有这样正式地审视过我。
「你教他的?」
我同样礼数周全地跪下:「臣妾只是教三皇子世家谱,恐怕三皇子是见世家起灭,自己悟出的道理。」
皇帝走到书案前信手翻阅,将我与沉淅晾在一旁跪着。
「这是柳大家的字帖?」
「回皇上,柳大家正是家母。」
皇帝怔了一下,「朕差点忘了,玉将军只是你伯父,你是崇文公之女,早就听闻崇文公当年能言善辩,在御史台骂死过御史,生个女儿果然也如此牙尖嘴利。」
空气里响起了压抑的吸气声,不出意外是我那傻乎乎的福宝。
「皇上,请慎言。」
皇上,请慎言,我敢保证,我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以至于皇帝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而沉淅张大了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你说什么?」
「臣妾说,皇上,请慎言。」
世界安静了,又爆炸了。
25
啪——!
皇帝将我母亲的字帖狠狠摔在地上。
「仪贵嫔不敬君主,罚……罚……」
皇帝话还没说完,我主动取下了正三品贵嫔的头冠,一头自然卷的黑发落下——头发和人一样,就是这么不走寻常路。
「臣女,崇文公玉离之女,玉子珩。崇文公玉离,十七岁连中三元,任翰林院编修,十八岁擢御史台,三年,外放通郡,值向梁大乱,奸细夺堪舆图予突厥,都督畏罪潜逃,敌军将至,驻军哗变,太守携妻女跳井自杀,玉离自通郡驰援,言『死战不退』,三日后援军至,而玉离尸骨分离,突厥铁蹄践踏,死无全尸!
向梁至京师三千余里,项梁守军奉玉离衣冠而还,百姓设路祭三千余里,哭喊震天。先帝亲往吊唁,追封崇文公。」
「这就是皇上口中的『能言善辩,骂死过御史』的家父崇文公。」
我抬头直视皇帝,甚至懒得掩饰我的鄙夷:「臣女,请皇上慎言。」
皇帝用手指着我,羞愤让他的手指都不由得颤抖。他嘴巴张了两次,最终什么也没说,甩袖子走了。
福宝过来扶我,沉淅关切地看着我。
我淡然一笑,「咱们背到哪儿了?陈巡子季后面是什么来着?」
沉淅小腿肚子还在微微颤抖,哆嗦着说:「陈季儿子是谁,真的不重要了……」
26
皇帝没再提把沉淅接回去养这事儿。
甚至由于我站在了道义的最高点,他没法朝我发火,故而大大斥责了卫昭仪一顿。
我教育沉淅:「知道他为什么不敢朝我发火吗?」
沉淅估计想脱口而出因为你太凶惹,好在他压抑住了这危险的想法。
「因为他不能。」
皇帝可以惩戒羞辱妃嫔,却绝不能打趣为国捐躯的忠臣。
除非他已经放弃自我准备当个昏君。
这一点,我不用说得太直白,沉淅已经能够明白。
因为他现学现卖,很快就干了一件非常给我长脸的事情。
岁末大寒,内命妇同外命妇每年都要例行捐粮开粥棚,这博名声的好事儿自然是太后牵头淑妃实操,其余贵妇出钱出力,正所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借钱捧个钱场。
那日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齐聚一堂,好生热闹。
我带着沉淅一出场,夫人太太们便对着沉淅好一顿夸,说沉淅有福相(就是胖),又夸他像我,长了一副聪明相。
摸着良心说,我没看出来这小崽子哪儿像我了。
我这么特立独行的一头卷毛哪儿找去?
大家集体性失忆,假装卫昭仪从没存在过——当然,最近她刚被皇帝斥责,暂时也没脸出来晃悠。
入座后大家便讨论起今年各家捐多少粮食,沉淅听得十分认真。
贤王妃说:「臣妾就腆着老脸,捐两千两银子。」
英国公夫人便说:「王妃姐姐们两千两,我等便出一千六百两。」
贤王妃就打趣她那老闺蜜:「你可别装穷,我知道你是有些家底的。」
英国公夫人:「不敢越过了王妃姐姐去。」
贤王妃:「太后娘娘您瞧这人,自己抠门还要怪在我头上来!」
两位京城抬杠担当一出马,慈宁宫立刻充斥了欢声笑语。
只有沉淅在这时候摸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原本正搂着大公主,见他来了,就让他坐在脚踏上。
沉淅仰头看着太后,一脸纯真:「皇祖母,为何英国公夫人捐的不能越过贤王妃去呢?虽说品级不同,可这是有益灾民的好事,再多也不嫌多呀?」
这话一出口,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我作势要告罪,太后摆摆手示意不用。
「淅儿,目的是好的,并不代表可以不守规矩,若为了做一件好事而不守规矩,那也就算不得好事。你懂吗?」
沉淅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了悟。
「我明白了,皇祖母,这就像之前我刚到梳月居时,为着照顾好我,内务府派了许多下人,这便是为了我好,是做好事,可贵嫔娘娘说,我一个皇子,伺候的人有定数,多了就是僭越,不守规矩,便让多的人回了。若当时全然为了我好,留下许多人伺候,淅儿就变成了不守规矩的皇子,自己还懵懂不知,以为非这么多人手不足以伺候我,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沉淅「后怕」地拍拍脑袋,「幸好贵嫔娘娘让他们走了。」
太后看着我,眼神似乎在问:「你教的?」
我疯狂暗示:我没有!我不是!别胡说!
这话一说完,淑妃已经跪下请罪:「太后,是臣妾掌宫不严,才出了这种事情!」
沉淅坐在脚踏上,承受着太后身边大公主如若实质的恨意,还「宽慰」淑妃:「淑妃娘娘,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谢谢您,但淅儿还是想做个守规矩的孩子。」
淑妃的脸色发青——这些年来国库充盈,她掌宫后便越发奢靡,因着宫人都得了好处,交口称赞,她便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原本该用银的,用金子,原本该两个人伺候的,用六个人,凡此种种,太后早已对她失望,她却还茫然不自知。
我本来想明年开春天气好了才下手,谁知道沉淅灵光乍现,猛然来了这么一手,连我都吓着了。
孺子可教啊!
27
太后娘娘发威,淑妃娘娘被骂,贤妃娘娘歇气儿,我玉子珩正式成为了后宫这大邺最繁华建筑群的管理阶层。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沉淅的一场即兴表演。
我牵着我的宝贝蛋沉淅快乐地走在皇城的小路上。
时值隆冬,沉淅为了维持风度只穿了件孔雀裘,薄薄的不顶风,可能是觉得自己今天立了大功,沉淅胆子也大了不少,走着走着就嚷嚷腿痛要抱抱。
我心想适当地给予小崽子鼓励也是有必要的,于是吩咐福宝:「抱着三皇子。」
沉淅:「不要福姑抱,要你抱抱!」
「装小孩装上瘾了?」
「我本来就是小孩!」
「小孩是不是该听大人的话?」
「我……我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个大人!」
「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儿不懂事,福宝、雍嬷嬷咱们走,不跟傻子玩儿。」
圆圆胖胖的沉淅,在大雪中凌乱了……
刚甩开沉淅没两步,我就被一个穿着银狐狸皮的妇人拦住了。
妇人身材纤细高挑,皮肤赛雪,眉目婉转,鼻梁细直挺翘,金色华胜下的额发微微卷曲,轻轻扶着侧腰向我行礼,姿态优雅。
「伯母不必多礼。」我扶起了她,打量她圆润许多的脸颊:「前阵子听说伯母有孕,这么快就显怀了。」
柳氏嫣然一笑:「娘娘见笑了,有孕后吃得多,妾身怕是胖了。」
「家中可好?」
「太医说将军今年的伤病犯得比往年少多了。二哥儿三哥儿去白鹿书院求学,今冬不回来过年。四哥儿五哥儿六哥儿长高了不少。七哥儿如今也启蒙了。家里一切都好,娘娘莫要牵挂。」
「玉子瑜呢?」
柳氏顿了一下,「大哥儿……还是不愿意回来。」
「好大的脾气。」我冷笑,「玉子玲和玉子瑕几时那么好学了,伯母直接派人去燕云阙给那三个死小子送春联吧。」
「啊?」
「那两个小崽子一定是去找玉子瑜了,几个弟弟说不定还帮着凑路费呢!」
「妾身……妾身回去便派人去寻。」
「不用了,早跑没影了。」
柳氏歉然道:「是妾身不好,没管教好孩子们。」
「伯母,这些事情,伯父送进宫的信里都会写,你找我何事?」
柳氏被说中了心事,苦笑:「娘娘是厉害人,妾身却只是平凡女子,若不是沾了表姐的光,原也难嫁进将军府……妾身,一直是想报答娘娘的。」
「你照顾好伯父,就是最好的报答。」
柳氏摸了摸肚子,眼里尽是柔情,终于,她看向我,「柳家……有意送女进宫。」
我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
「有何不可?柳家想送就送啊。」
我难道还能吃人?
明年开春,后宫指定要扩招,趁着后宫高位妃嫔不多,赶紧进来卡位,死了说不定也能享受国家级公墓呢。
柳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竟一下子愣住了。
「娘娘……妾身还以为娘娘……」她压低了声音,「是有大志向的。」
「即便是有,又关进宫的小姑娘什么事?」
柳氏彻底糊涂了。
夏虫不可语冰,我拍拍柳氏的肩,「雪地路滑,伯母坐我的轿子出宫吧。」
「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沉淅凑了过来,「娘娘刚刚升任后宫副总管,调个小轿子算什么,再说了,夫人是娘娘的伯母,也就是本殿下的伯祖母,要是谁不让你坐轿子,本殿下就亲自把你背出去,看谁还嚼舌根。」
沉淅在哄妇女方面一定是天赋异禀,把柳氏哄得乐呵呵地出宫了。
沉淅朝我伸出手,「娘娘,我们回家吧。」
风雪渐浓,我没有回握他,因为看见长廊拐角处裹着大红猩猩毡的卫昭仪正看着我与沉淅,无声流泪。
沉淅顺着我的目光也看见了卫昭仪。
「你不去看她吗?」
沉淅回头冲我笑了笑,说是笑,我却觉得他比哭泣着的卫昭仪还要伤心。
「像现在这样,我们都好,我回去了,她就如同三岁孩童抱元宝于闹市,她不会好,我也不会好。」
沉淅微微摇头,「何必呢……」
我伸出手,将他抱起,用我的斗篷盖住他冰凉的身体,缓缓走回梳月居。
我们两个都没再看卫昭仪一眼。
28
「淑妃管理后宫不利,念在其辛劳多年,功过相抵,罚俸一年以作惩戒。夺其掌宫之权,由贤妃、仪贵嫔代掌后宫金印,见金印如见太后……」
太后的懿旨刚下,贤妃就恰到好处地「病了。」
沉淅很是不解:「贤妃娘娘为什么不愿意掌宫?」
他的脸上写满了「她是不是傻?」
雍嬷嬷端来了温热的羊乳,我和沉淅一人一杯。「马上就要过年,宫里最忙的时候,这时节接过掌宫权,查账,采买,改掉淑妃在时的规矩,办大大小小的宴会,宗亲世家们的年礼赏赐,桩桩件件,哪样都能脱人一层皮,更何况,淑妃娘娘在后宫这些年,忠心的奴才不少,有那么一两个使绊子,娘娘说不得就要降一品。」
瞧瞧!在宫里几十年的老人就是不一样,一眼看出来我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那怎么办?娘娘,要不我们也装病?」沉淅用尽他所有聪明劲儿想出了这个办法。
连福宝都被他蠢得偏过头笑。
沉淅生气了,「我才四岁!我还没开蒙!不许你们一群读过书的人嘲笑我!」
我放下手中的羊乳,轻捏太阳穴。
「沉淅,下次你再遇事就想着躲,我就不要你了。」
我笑着跟沉淅说这话,可福宝和雍嬷嬷却不敢再跟着笑。
沉淅看着我,委屈地咬着嘴巴不肯说话。
我拿着金印在沉淅眼前晃了晃,「我敢接这金印,我就敢当后宫的家。你敢做我儿子,却不敢挨我的训?」
沉淅红着眼睛摇头。
「沉淅,只会耍小聪明,哄哄人,骗骗自己,不算是个强者。真正的强者,是明知刀山火海,也能直直闯过去。」
「来,我来教你,怎么闯过去。」
29
我刚被伯父接回将军府时,祖母还在。
祖母是个被蚊子咬了还要担心蚊子牙疼不疼的「好心人」,也不知道怎么生了伯父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后院养了一堆姬妾,斗得你死我活,以至于伯父三十多岁还没有一个孩子活着生下来。
祖母总是劝我,她们闹她们的,不与咱们相干,子珩乖,祖母给你吃糖糖……
祖母的糖好吃,所以我忍了那乱哄哄的后院好一阵子。
后来,祖母病笃,伯父还没有孩子,她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子珩,你大伯没孩子,你要给他养老送终啊!他这辈子,没了爹,没了妻,没了兄弟,又没了娘,他只有你了……
祖母这样一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死之前硬生生地把我的手腕握出了血痕。
伯父那么好,他怎么会孤苦伶仃?怎么能孤苦伶仃?
我才不要让他孤苦伶仃!
所以,我来管他的后院,我来教训他的女人,我来养大他的儿子!我不在乎那些人背后怎么骂我诅咒我,我玉子珩不是为争风吃醋的女人和欲壑难填的下人活的!
玉家账房,穿着青色纱裙,梳着总角的小姑娘握着算盘走了进去……
后宫内务府,穿着紫色宫装,戴着赤金花冠的女子手持金印走了进去……
青衣小姑娘与紫色宫装女子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眉宇之间难掩锋芒。
座位下方,大小宫人们纷纷跪下行礼,
「贵嫔娘娘吉祥!」
30
天狩九年,除夕夜宴,君臣同乐。
我带着沉淅,盛装出席。
执掌宫权后,我瘦了不少,从前穿着合身的鸦青色礼服来不及改小,穿上后大得像男式礼服,而我只用白玉冠束发,腰间挂一金印,除此以外别无装饰。
太后一见我就夸:「好孩子,这阵子忙坏了吧,都瘦成这样了!快,把这碗银耳给子珩送去。」
宫人端来了太后赏的银耳汤,我谢恩后赶紧两口吃完——还是太后爱我,为这么个破宴会我今天水都没喝两口。
太后给我面子,底下命妇们当然也交口称赞起来。
「这样周全的席面,难为贵嫔娘娘想得出来!」
「离皇城老远就来迎了,停车根本不费事儿!」
「难得的是选在水榭旁边开宴,云水与月相辉映,妙极妙极!」
沉淅高昂着小脑袋瓜,仿佛被夸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淑妃的脸色很差,浓妆艳抹反而显得疲惫老态,受罚后她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珠翠满头,只戴着珐琅分心珊瑚花冠,耳坠是樱桃大小的珍珠——即使淑妃已经极力朴素打扮了,还是比随时都跟戴孝似的贤妃珠光宝气得多。
贤妃在我梳理完账册,清理完各宫宫人,剪了淑妃剩下的爪牙后,迅速地「病好了」,坐着轿子要来与我同掌金印,然而不过五天就被舒嫔找到她私换贡品的把柄,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贤妃立刻又「病了」,这一病就病到除夕,诶,你说巧不巧,人家就好了!
一定是我这宴席能治病。
宴会过半,天色渐晚,外面该放烟花了,我扶着太后,牵着沉淅,跟着众人往外走。
其余妃嫔们都努力往皇帝身边挤——想象一下,烟花绽放,皇帝看看烟花,再看看身旁的你,你就仿佛烟花一样,在皇帝的心头炸了……
嗯……
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家都懂吧……
可谁知我刚找到好位置准备把沉淅抱起来看烟花,太后就拎着我——对没错,太后拎着我礼服的衣领子,就跟杀猪的拎着猪一样——把我拎到了皇帝身边,硬生生地冲破了卫昭仪与舒嫔的封锁线,将我的手放进了皇帝手里。
皇帝愣了。
我也愣了。
我俩僵直着。
砰——
烟花绽放了。
皇帝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蓝一会儿紫……
皇帝想说点啥缓解尴尬,思索了一下:「你……头发是天生这么卷吗?」
我:「是啊。」
「哦。」
「哦。」
不远处沉淅看着我,捶胸顿足,一脸的怒其不争,和他的皇祖母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帝:「要不,朕今晚……」
「臣妾身上来了。」
「哦。」
太后,快来把我拎走吧!
31
过完了年,宫里多余的宫人放回家了一批,冷清了许多,太后正式提出后宫扩招。
舒嫔和卫昭仪恨得牙痒痒,就连淑妃和贤妃这种几年睡不了皇帝一次的都忧思重重。
各大家族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首饰做衣服,托关系请宫里出去的教习嬷嬷——太后一提这事儿,京城的金价都涨了两成。
太后让我找个由头让各家夫人携女入宫,如今冬去春没来,宫里光秃秃的没啥可赏玩的,我干脆在暖阁安排了一场曲水流觞宴,小菜吃着小酒喝着,各家小姐们百花争艳,美不胜收。
画师将这场景画了下来,第二天就送到了皇帝书案上。
皇帝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还要「斥责」我:「你也跟着母后胡闹!」
一面说一面看图上女子,「这个绿衣服的不错……」
「靳准家嫡三女,年十六,母咸康翁主。」
「皇婶旁边这个是?」
「寿王妃娘家侄女殷氏,殷家没落,她是在寿王府长大的。」
「这个头发有点卷的……」
「河东柳家嫡女。」
「你侄女啊……」
怎么?不行?「表侄女。」
皇帝又问:「这个穿月白裙子的姑娘是?」
「这个不行,前琼州都督之女。」
「怎么不行?」
我长吸一口气,平复自己骂人的冲动,「琼州都督年前被弹劾,如今待罪家中,此时送女入宫,心思昭然若揭,若各家都学了这样心思,于皇上名声有碍。」
皇帝脸色微变——大概突然想起了舒嫔——宁三娘进宫时宁家老头还是罪臣,如今宁家子弟都已经重回六部了。
宁家这波生意,委实不亏。
「你……大胆!」
我大胆?难道皇帝真以为才冠江东的宁三娘能被皇帝那二把刀的写诗水平吸引自请入宫做妾?
他怎么比我还自信呢?
「臣妾知错。」
皇帝想接着骂,却实在找不着什么理由:我费心费力操持宴会给他选小老婆,不漂亮不聪明的我还不要,他还要求我什么?
「哼!」皇帝又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我让内侍收起画卷,回去给太后禀报。
32
后宫进来了好些小姑娘,给太后请安时一眼都看不完,太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一众妹子:「你们一定要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
然后又鼓励我们这几个「老女人」:「贤妃你们也再接再厉。」
淑妃贤妃露出了在后宫练习多年的职业假笑。
舒嫔称病,卫昭仪捏着帕子不说话,在容嫔被打入冷宫后继任后宫透明人身份的徐嫔阴阳怪气地回:「臣妾等一定『努力』。」
太后继续说:「子珩你做事哀家一向放心,这批孩子们就赖你好好安排,你们也都听着,见金印如见哀家,不可不敬。」
「是。」妹子们娇怯婉转若莺啼的声音响起。
谁也没想到,新人进宫当天,皇帝睡的是我。
皇帝突然出现在梳月居时,我才从内务府处理完事情回来,还穿着方便行走的麒麟袍和皮靴,解开了发冠,一头卷发披散,享受着福宝给我按摩太阳穴。
发现皇帝来了,我从短榻上起来,「皇上怎么来了?」
问出这话我就后悔了——大半夜的,皇帝跑妃嫔房里,难不成是来找我吃夜宵?
「福宝,还不给皇上上茶。」
福宝飞一般地溜了。
皇帝走近我,捻起我一缕额发:「真的好卷啊……」
「祖传的。」
皇帝的手顺着往下,揽住我的肩,眼神带着某种动物看见肉似的精光。
「除夕到现在,朕忍了一个月了……」
呵,我忍你一年了你知道吗!
我面无表情,拉着皇帝的腰带靠近,「那就别忍了。」
一年一次,我仪贵嫔上岗一日。
33
沉淅的五岁寿辰一过,我就开始满大邺给他找老师。
是的,皇帝都已经三个儿子了,最小的沉淅都五岁了,他居然还没开上书房给皇子读书。
难以置信!
这其中当然有些历史原因——比如大皇子身份尴尬,二皇子被淑妃娇惯打伤了三任伴读,以及沉淅年纪太小不适合读书,但归根究底就一句话:
他压根没把这三个儿子放在眼里。
也难怪,皇帝唯三的儿子,出身都很不行,特别是在现在后宫进了许多漂亮妹子的情况下,他时刻感觉身体被掏空,更加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些。
所以当我去禀报选皇子师的事情时,他一脸惊奇:「淅儿都要启蒙了?」
他乐呵呵地说:「不急不急,春猎快开始了,朕带洋儿淅儿他们去皇庄玩几天,回来再计较。贵嫔你会不会骑马?」
我倒忘了这件事,沉淅期待很久的春猎,「那就等春猎回来再开蒙,只是皇子师要先甄选起来,后宫不得干政,还请皇上下旨礼部。」
「有理,有理,还是贵嫔想得周到。」
皇帝看着我,似乎在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走到他书桌前,取下狼毫递到他面前,「今日事今日毕,请皇上现在就下旨。」
正在这时,太后进了上书房,一脸喜庆:「红袖添香,皇上与子珩好生恩爱,哀家来得不是时候!」
我手一抖,差点没拿稳笔。
您根本就是后宫卡点狂魔好吗……
34
春猎我没去,因为我要处理宫务,还要为淅儿选老师、伴读,事情一大堆,根本抽不开身。
「主子您别生闷气了,下次春猎您一定已经学会骑马,到时候就可以带三皇子一起去啦!」福宝端上了热羊乳。
「胡说,本宫是宫务繁忙。」
「是是是,主子醉心宫务。」
喝完了羊奶,内务府有人来报说冷宫几处屋舍年久失修,恐砸伤宫人,但维修的话,费用不知从哪处出。
我进宫这么久还没去过冷宫,正好带着福宝去巡视一番。
宫里略有些受宠的妃嫔都去春猎了,又带走了各自的大宫人,宫里一下清静不少,我一向不喜欢坐轿子,就一路步行过去。
冷宫的总管知道我要来,早早在门口迎接,我一走进里面,莫名便感到凄冷。
冷宫内的女子们排成几列垂首站着,个个粗布麻衣,我打眼一看就知道虽说料子不好,但保暖还是够的——这个总管倒是个明白人。
总管上来跟我禀报,如今冷宫多少罪人,多少杂役,多少房屋,库房里哪些东西,值多少钱,并年久失修的几处大概什么模样,得花多少钱修。
我眼睛一亮,「倒是个会办事的。」
「娘娘折煞奴才了。」
「以前何处当差?」就这气度这模样这口条,不可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太监。
「奴才从前栖梧殿伺候的。」
怪不得……先皇后的太监,怕是被先皇后之事牵连的。
突然,被贬斥的妃嫔中冲出来一个女人,比冷宫里已经营养不良的女人们还要枯瘦许多,几乎只剩骨架,更为可怖的是她脸上一道从眉心至唇角的巨大伤痕,几乎割裂全脸。
「毒妇!不许你抢!我的!都是我的!」
只是那女人还没冲出几步,便被冷宫看守们拦住,一耳光扇下去,直接将她打晕过去,瘫软在地。
我已经猜到她是谁,惊讶于她还没死。
总管太监忙跪下告罪。
我摆摆手,「你若管得住疯子,倒不必在这里待着,可以去太医院了。」
那女人倒下处另一个妇人轻轻用脚抵住她,不让她晕倒在地上着凉,我一眼认出了她——去年害得卫昭仪流产的容嫔。
她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一丝不苟,倒比以前在锦绣堆里容颜颓败的时候看着精神。
「是容氏吗?」
福宝忙上前去看,「回主子,是容氏。」
容氏跪下给我行礼,「罪人容氏见过贵嫔娘娘。」
「冷宫里过得还好?」
「回娘娘,罪人过得还好。」
我一向善心不多,但还记得进宫时舒嫔得宠,后宫都看我的笑话,只有容嫔还会在每日向太后请安时与我搭话。
「容家流放之地是百越,百越虽虫瘴遍地,但水果谷物倒好吃,本宫有一位世叔驻守那里,年前本宫送年礼时,顺便托人提了一句,安贫乐道也不是不能生活。」
「娘娘……」容氏红着眼睛就要下跪。
「不必谢我,你该受的都受了,本宫会用私库银钱翻修冷宫,好好活着吧。」
「是!」
我带着福宝离开,临走时看着冷宫总管,「等冷宫翻修完了,到梳月居领差事。」
总管太监:「娘娘,奴才是不祥之人……」
「能有多不祥?」
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论不祥,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35
梳月居在皇城中轴线东边,冷宫在皇城北边,回去时正是金鳞卫在皇城中心换防的时候,我没有原路返回,选了绕到西边再往回走。
可谁知躲来躲去还是没躲开,走到应龙门处不远,便看到一片金甲闪烁。
「金鳞卫什么时候到应龙门值守了?」
福宝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金鳞卫是皇帝的守卫,这次只留了很少一部分看守皇城最中心,按理不该到这里——冷宫也是后宫,外男都不该进来。
金鳞卫们也发现了我的仪仗,几个三等侍卫赶紧跪下请安,在更靠近应龙门的地方,一个穿着金鳞统领才穿的蟒带铠甲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孩朝我走来。
福宝倒吸一口凉气:「小姐……」
傻孩子,都吓得梦回十八岁了。
那男子高大威武,穿着铠甲更显得健硕挺拔,腰间配一把纯黑长刀,左臂夹着一个公公打扮的男孩,比常人更深的瞳色下是我看不懂的暗涌。
他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几乎都要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像一头又蠢又凶狠的狼。
福宝赶紧往后退,带着一众宫人也退后几丈远,留我与他相对。
「多年不见,娘娘平步青云,臣差点没认出来,娘娘莫怪。」
「沈夺,给我好好说话。」
沈夺直勾勾地盯着我,十分欠揍地抬着下巴——他那么高,这样跟人说话的时候,谁都得仰望他,「对不住,臣不会好好说话。」
「不会说话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娘娘这儿就挺凉快。」
「你再这么跟我说话试试?」
「试试就试试。」
我气得都准备撸袖子了,一直被沈夺夹在胳膊下的男孩突然开口:
「……先放我下来行吗?」
36
「这是?」
沈夺把那孩子放下来,我才看清他的模样,是个挺清秀的男孩子,但下颌有微微青茬,不是太监。
「这是大皇子。」
大皇子?
「我不是!你抓错人了!」
沈夺双臂环抱,「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宫人来认。」
他敢这么说,这孩子是大皇子沉沅无疑了。
「你怎么跟大皇子到应龙门来了?」
沈夺:「臣也想问,娘娘怎么到应龙门来了?早上远远看见娘娘仪仗过中宫到了这边,还想着中午换岗能见着娘娘,啧,娘娘怕不是躲着臣呢?」
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
福宝在身后不远处轻咳一声,示意大皇子还在。
果然,沈夺这毫不避讳的态度,沉沅就是个傻子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笑着看向沉沅:「大皇子,你为何来这里?」
沉沅:「我……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就惹得金鳞卫出手?」
沉沅看看我,又看看沈夺,「你们放我走,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本宫不如直接杀了你方便些。」
「你……」沉沅吓得后退。
「你是要让沈统领带你去见你父皇,还是本宫带你回后宫?」
沉沅急忙说:「我不要去春猎!」
「那好,跟本宫走吧。」
沈夺突然开口:「我说过你能带他走了吗,贵嫔娘娘?」
我头也不回地走:「沈夺,我要做什么,从来轮不到你同意。」
「若我非要拦呢?」
「拦得住就拦,哪儿那么些废话,别跟我娘们儿唧唧的!」
我听见他低笑了一声,「玉子珩,你一点儿没变。」
我懒得理他,加快脚步离开。
37
沉沅独自住在栖梧殿后面的一处湖光小筑,名字叫得听文雅,其实就是戏台子改的地方,偏僻不说,还冬凉夏暖,蚊虫肆虐。
如今他身边仅剩一个奶嬷嬷、一个内侍伺候,作为皇子,和沉洋、沉淅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贵嫔娘娘,今日之事……父皇会知道吗?」
「会。」
沉沅低头,「你能瞒着他吗?」
「没用,他是皇帝,我瞒不住。」
沉沅穿着内侍的衣服,站在破败的湖光小筑,四周散发着久未清理的青苔味道,里面年老且佝偻的奶嬷嬷伸出头来看着他——
这场景已经窘迫到可笑的地步,而沉沅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年多。
自先皇后薨了,他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你好好想想皇上回宫后怎么请罪吧,皇子私逃出宫,滑天下之大稽,这事没那么容易完。」
我不想与沉沅牵扯过多。
可沉沅却叫住了我,「娘娘,我是不是很可笑?我刚才真的在想,用你与沈统领的关系威胁你们送我出宫。」
福宝看我想回他的话,祈求般地微微摇头。
但我还是回答他了:「你的想法其实可行,但以你的手段,现在做不到。」
沉沅满以为我会笑话他,可我没有,他那张与皇帝五分相似的脸上流露出诧异,这一刻,我突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沉淅长大后的样子。
「你最大的错不在于想逃出去,而是在根本没有能力的时候莽撞地逃出去,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逃避而已。」
「沉沅,你是皇长子,这个身份,已经足够你翻身了,多读书,多看人,宫里的路还长,你没走完。」
沉沅向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他有些羸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
「对了,本宫刚从冷宫出来,看见你生母了,她还活着。」
哗——
那血色汹涌起来,沉沅的眼底起了风暴,「她还活着?还好吗?她说什么了?!」
「她很不好,比你不好得多。我要是你,就是为了她,也不会就这样认输。」
今日份的善心发放完毕,我不打算继续给沉沅「爱的鼓励」了。
「福宝,回宫。」
「是,娘娘。」
沉沅没再追问,只是伏地向我行大礼,额头触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砰——
38
皇子师最终选了三位,当世名宿、翰林掌院、以及沈膺——沈夺他爹,前任金鳞卫统领。
礼部尚书李叔叔是爹爹当年在国子监的同窗,办事最麻利老道,难怪升迁得这么快。这三个人选,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
我将家书混着奏折,快马加鞭送去了皇庄。
福宝去内务府核对账目,另有宫女为我奉茶。
「书房外面闹哄哄的,谁在说话?」
「回娘娘,是大皇子闹着要见您。」
我放下茶盏,看着那宫女。
几息之后,她吓得跪下,「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不,你不知错,你甚至不知道本宫为何生气。」
宫女将头埋下去,不敢回话。她一跪下,整个梳月居的声音都消失了,屋里屋外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口。
还是福宝在的时候好,有她顶着,其他人没那么怕我。
「告诉本宫,门外的人是谁。」
「……是……大皇子……」
「你们也知道那是大皇子,大皇子是帝王血脉,他要见本宫,本宫愿不愿见姑且不论,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拦住一个皇子,瞒住一个贵嫔?是不是在宫里太放纵你们,连基本的规矩都忘了?」
「奴婢知错,娘娘息怒。」
「你自己去向大皇子请罪,他什么时候原谅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当差。」
「是。」
没过多久,沉沅进来了。
这次他换了一件月白的常服,花纹是几年前时兴的款式,估计是先皇后还在的时候给他做的。
沉沅干脆了当地朝我跪下了,「儿臣知道娘娘在寻皇子师,斗胆求娘娘允儿臣入上书房开蒙。」
「凭什么?」
「儿臣一无所有,唯余此身,自然不会有打动娘娘的地方,娘娘不答应,儿臣便去求贤妃娘娘,求……皇上,一个个试过去,但求无愧于心。」
「行啊,那你去求吧。」
沉沅没有再说什么,磕了头就要走。
「干吗不求太后,她最疼孙子。」
沉沅身子一颤。
若说沉沅在这后宫中有仇人,那只能是太后——太后就是将他生母打进冷宫的人。
先皇后之死,其实与他生母无关,只是皇家要平息皇后母族的愤怒。
皇帝极厌沉沅,也是因为他曾经对太后大不敬。
「沉沅,你与沉洋沉淅都不同,你的底牌已经打完了,不换一副牌,就再也上不了牌桌。」
「娘娘的恩情,儿臣记下了。」
39
皇帝终于带着他的大部队回宫了。
明明是出去打猎,他却吃得白白胖胖的回来,我站在宫门内迎接,沈夺站在宫门外护卫,远远看见皇帝,他就用嘲讽的目光看我。
真怀念沈膺把他扔去北夷不准他回京那几年……
淑妃牵着两位公主和沉洋,太后牵着沉淅,而皇帝亲自带着舒嫔的三公主,这让身后的其余妃嫔眼红不已。
我还没向皇帝行礼,就看见宫门突然窜出一个月白色的人影。
沉沅来了。
年轻的妃嫔不知道他的身份,淑妃和贤妃却认得,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震惊。
沉沅却仿若感受不到所有恶意,恭恭敬敬地向皇帝、太后行礼。
他的礼仪是先皇后教的,无可挑剔。
沉洋撇嘴用手指着他跟淑妃说话,极不尊重。
可沉沅却一直笑着,笑着请安,笑着告罪,笑着问太后皇帝春猎玩得可还尽兴——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真以为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他与沉沅最后一次说话,双方都说了些父子间不该说的话。
「忤逆不孝,果然子随母贱!」
「是了,皇上也正如太后一般!」
哈,谁能想到,六岁的沉沅这么有脾气。
可此时此刻,沉沅恭敬而渴望地看着皇帝,笑意盈盈地问候太后,又是何等温润体贴。
太后的目光越过沉沅到了我身上。
我微笑着看着她。
最终,太后扶起了沉沅。
「知错就好,以后就同你弟弟们一同念书,你是大哥哥,不可再顽皮了。」
「谢皇祖母!谢父皇!」
我无聊地抠着指甲——好一派皇家的天伦之乐啊。
40
沉淅一回宫,就把自己关在小卧室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
雍嬷嬷过来找我:「这次出去殿下玩得很开心,连二皇子招惹他都没发作,回来却这样了,娘娘去看看吧,奴婢担心三皇子有心事。」
我刚在皇帝那儿禀报了上书房种种事宜,又去太后那儿关心了一下她老人家,皇帝很不高兴今天我放任沉沅去宫门堵人,一顿冷嘲热讽,太后心思也重,点了我几句,这会儿可以说是身心俱疲。
「不去,他爱闹闹他的,当自己还是三岁小孩吗。」
结果到了晚上,沉淅还是不肯出来用晚膳。
我吃完饭,和内务府的管事们对了会儿宫务,沐浴更衣后,来到沉淅门前。
「沉淅,开门。」
房门立刻就开了。
沉淅哭过,眼睛是红的。
「我等你一天了,你才来看我!」沉淅一边说一边擦鼻涕,邋遢极了。
我撩起裙子往门槛上一坐,拍拍身边,「本宫只有一刻钟时间给你,来,坐着说。」
沉淅乖乖坐到我身边,福宝和雍嬷嬷自觉地留下宫灯,带着宫人们退远了。
沉淅挨着我,头靠在我腿上,偷偷把鼻涕往我裙子上抹。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帮沉沅,你害怕了。」
「我不好吗?你为什么还要帮皇兄?你想要皇兄也做你儿子吗?」沉淅闷闷的声音响起,「我没皇兄聪明,也不如他高,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我下次不一个人出去玩儿了,我跟着你,你别不要我。」
我被沉淅逗笑了。
「沉淅,我知道让沉沅出来,很多人都会生我的气,可我还是做了,不是因为他多好,也不想从他那里得什么好处。」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天他看着我,我发现你和他眉眼很像,我突然意识到,你们是兄弟。」
沉淅抬头看我,彻底糊涂了,水汪汪的眼里是大大的疑惑。
「你知道亲人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吗,我爹爹很早就离世了,我被接回京城,面对的是几乎陌生的亲人们,可当伯父冲我笑的一瞬间,我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爹爹是三元及第的读书人,伯父却是个武夫,爹爹喜欢烹雪煮茶,伯父却顿顿饭都要红烧肉,可他们两个就是那么像,看见他,就好像爹爹从没走一样。」
沉淅说:「可是,我与沉沅,还有沉洋,我们不同胞。」
「要是玉子瑜他们敢跟我说这种话,我就用鞭子抽他们。」
沉淅无奈地笑了笑,「可皇家的兄弟,到底与别家的兄弟不一样。」
「沉淅,皇子所求,难道就一个皇位吗?」
沉淅没想到我直接说出来了,脸色微变。
「天下之大,大邺何其小,这皇宫更是小之又小,皇宫中的皇帝、太后,乃至于你我,更是渺若夜空繁星,只望见眼前,自然只与繁星争辉。可看看无尽苍穹,便知道自身微小,改变这天地如蚍蜉撼树。先知自己小,然后才有雄心,要与日月同光,我不亮,天下暗。」
我拍拍他的肩,「沉淅,你知道你有多让我羡慕吗,你天生就有的,我可能奋斗终身也不能达到,你唾手可得的,我却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讥毁谩骂,只要一着不慎,有数不清的人要涌上来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怕。不是因为我是崇文公之女,有手握重兵的伯父,也不是因为我是后宫贵嫔,养育一个皇子。」
「我不怕,我要继续往前走,只是想看前面的风景。一个后宫又如何,一个皇帝又如何,一个大邺又如何?我其实并不看在眼里。」
「我爹爹死之前说,绝不认输,你也绝对不要认输。他对着那些想逃跑的驻军吼,跑什么?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沉淅,我现在问你,你在怕什么?你想逃避什么?究竟是沉沅让你慌神了,还是你不敢面对自己真实又卑微的欲望?」
沉淅说不出话来,微张着嘴,但眼底有光亮迸发。
「去吧,与沉沅一起好好念书,多读点书,多看看人,才知道怎么过才不虚此生。」
沉淅突然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谢谢你,阿娘……」
41
太后亲自为沉淅挑了伴读——江南世家韩家八代单传的嫡长孙,我严重怀疑太后娘家以前卖猪肉的时候给韩家白送了不少,不然韩家怎么舍得。
八代单传,那是什么概念,略有个闪失,可以说就绝后了。
而且韩冉这小子吧,自小体弱多病,走路快了喘口气都能晕过去。
太后他图啥啊?图他年纪小?图他娇滴滴?
沉淅第一次去宫门口接他的小伙伴时,我都没敢跟着去——我怕我克死他。
就这,太后还跟我炫耀:也就是哀家才能给淅儿找到这么好的伴读!
沉淅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伴读是怎样「娇弱」的存在,别说陪着他欺男霸女打群架了,就是自己背书箱都能把肩膀磨破皮。
所以,沉淅帮他的伴读背书箱。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挺疑惑他俩谁是谁的伴读。
至于沉洋,因为几岁就有了重伤伴读的黑历史,所以没哪家孩子不要命来陪他读书,没办法,淑妃找了自己娘家一个侄子来给儿子祸祸。
我心想,还能这样操作啊……
于是,圆滚滚白嫩嫩的玉子玔抱着零食到了上书房,成了沉沅的伴读。
42
沉淅第一天上学,我因造办处出了纰漏,着急去处理,所以让雍嬷嬷去送的他。
本以为他回来会冲我抱怨,可这小子一脸苦涩,饭也不吃埋头苦读。
「咋了?」
沉淅摇摇头,又长叹一口气。
「不说我走了。」
沉淅把书一扔,「他们不是人!不是人!」
他说的人,大概就是我那胖乎乎但过目不忘的弟弟玉子玔、病恹恹但出口成章的神童韩冉,以及初具美少年雏形却写得一手铁笔银钩好字的沉沅。
沉淅继续碎碎念:「既生淅,何生冉?既生淅,何生玔?既生淅,何生沅……」
「你干脆让大家都不许生了呗。」
沉淅看着我的肚子,略有期待地说:「生个笨笨的也不是不行。」
福宝正好端了热羊奶过来?
「你看,你福宝姑姑也不聪明。」
福宝:「娘娘,奴婢听得见。」
「别打岔。福宝不聪明,可内务府哪个聪明人不怕她,哪个敢不听她的话。」
福宝骄傲地抬起了大圆脸。
沉淅冷静分析:「这就叫狐假虎威。」
沉淅又看看我,「阿娘这么聪明,念书肯定从来没当过第二名吧?」
我……
我是没当过第二名。
我不配……
「其实,不能以学问论英雄。」
沉淅点头,「懂了,你跟我一样,敬陪末座。」
这个学还能不能好好上了!
43
为了沉淅的身心健康,我特地办了一场小宴,把上书房的猴崽子们都邀请过来。
一群小子们下学过来,统一穿着我命尚宫局做的玄青仙鹤补短袍,背着小书箱(沉洋的伴读和沉淅都背着两个),涌向梳月居。
沉沅是大哥,他带着弟弟们向我问好,我仔细打量,这是怎样一群高矮胖瘦鳞次栉比的学生啊……
上了桌,沉沅先动筷子,其余人才跟着动——饶是沉洋这样的浑小子也十分安静。
据沉淅说,沉洋这些天被收拾惨了。
最初,他上课睡觉,先生罚他手板心,他让伴读代他挨打,自己在旁边休息,宫女用小扇子给他扇着,小西瓜吃着,悠哉悠哉……
谁知道不过两天,伴读就崛起了。
淑妃的这位侄子是个很神奇的存在,因为淑妃她弟弟在姐姐淑妃飞黄腾达后,迅速抛弃了糟糠之妻,另娶了美娇娘,而糟糠之妻生的儿子——江长生,则跟着娘亲回了舅舅家。后来娘亲病死,舅妈又夺了娘亲的财产,于是……
他去要饭了。
对,他头发一剪,地上一躺,就去要饭了。
淑妃的侄子去要饭,多丢人,京里人看这场笑话看了许久。
淑妃去年才知道这件事,赶紧让弟弟把侄子找回来。
得亏找回来了,不然江长生都快当上七袋长老了。
据说江长生要饭要得很成功,经过几次械斗,昌平坊地界的叫花子都归他管。
能在叫花子里混出头,他能被沉洋给镇住?
所以几次过后,沉洋再犯错害他挨打,他要是挨两下,沉洋就要被他打四下,他被罚抄一页书,沉洋抄不完一本书他能堵着沉洋不准去茅厕。
沉洋跟淑妃告状,江长生往地上一跪,告诉沉洋:「我今儿跪多久,明儿你跪两倍。」
沉洋崩溃了。
傻的怕不要命的。
他斗不过江长生。
于是他再也不敢在上书房犯错。
与他一样命苦的还有沉淅。
沉淅比沉洋还惨。
他要是犯错,韩冉替他挨打——挨个屁的打,韩冉风大了都能被吹死!
沉淅和沉洋瞬间惺惺相惜。
44
这顿饭,吃得非常诡异。
玉子玔最爱吃,一上桌就不停嘴,沉沅见肘子离他有些远,特意给他挑菜。
沉淅一看,这咱得学起来啊,笼络好成绩好的伴读,作业就有着落了,马上给韩冉挑了根青菜。
沉洋见到兄弟们都如此「礼贤下士」,不由得起了好胜之心,给江长生盛了一碗汤。
福宝进来伺候时,见到这一幕,震惊地合不拢嘴。下来后还偷偷跟我说:「不愧是皇子啊……」
吃完饭我拿了围棋九连环出来给他们玩,子玔一直赢沉沅,韩冉一直赢沉淅,沉淅让子玔和韩冉来对弈一局吧,他俩直接下成无解死局了。
沉洋无聊了,闹着要投壶。
沉淅估计想投壶我擅长啊,拉着大家一起玩。
结果,除了沉家三兄弟,伴读们都是十投十中,例无虚发。
子玔:「你们是知道我的,家传手艺。」
韩冉:「你们是……咳咳……知道我的,生病在家没其他玩的……咳咳……」
江长生:「你们是……哦,你们不知道,我承包了一个赌场的要饭生意。」
沉家兄弟在上学之初,就体会到了人外有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45
我已经很久不见舒嫔了。
在年轻的妃嫔进宫后,她的恩宠减少,但靠着玉雪可爱的三公主,还是在后宫站稳了脚跟。
我早就说过,宁三娘是个妙人。
妙就妙在我俩都心知肚明她根本看不上皇帝,根本不屑争宠,根本不在乎金银珠宝绸缎首饰,却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争风吃醋妩媚动人的完美妃嫔。
她徐徐走来,难掩风骨。「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皇上想立后了。」
哦?这倒奇怪,我还以为先皇后死后,皇帝再也不愿立后。
「不是你,也不是我。是靳昭媛。」
我没说话,等着听下文。
「我一直想看你能傲到几时,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这么沉得住气。」
我微笑,特意没有叫她的封号,而是叫她宁三娘——十三岁时我初次听到她的才名,读过她的诗,那时我就想,若是见到这个女子,一定要叫她一声三娘。
「宁三娘,不如我们打个赌——皇帝若想立后,那只能是我。」
宁三娘一怔,妩媚多情的眼里有水光涌出,她苦涩地笑:「不用赌了,我输了……
我很羡慕你,不用为家人而活。小心些,后宫女人们已经蛰伏太久。」
「多谢。」
走之前,她对我说:「我小字亭瞳,等你当上皇后,再唤我小字。」
天授十年,十月,京城的初雪来得很早。
靳昭媛、柳宝仪、钱淑仪、司马美人先后诊出身孕,皇帝太后大喜,大封六宫。
柳宝仪晋为柳嫔,钱淑仪晋为钱昭仪,司马美人晋为司马婕妤。
而我与靳昭媛,同时晋为妃位。
至此,宫中四妃齐全。
贤妃,淑妃,仪妃,靳妃。
由昭媛连跳几级而为妃,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是在为靳昭媛晋升皇后铺路。
太后突然决定去西山礼佛半年,还带走了雍嬷嬷。
这在后宫诸人看来,就是要放弃我的意思。
进宫这么久,只侍寝两次,却一路位至四妃,宫中很多人将之归结为我得太后宠爱。
皇帝连夜宿在靳妃处,即使怀孕也不例外。
像是真的爱上了她,后宫弱水三千,从此只取一瓢……
真是如此吗?
我喝着温热的羊奶,看窗外大雪满天。
46
沈膺不知哪里来的规矩,要学生们冬练三九。
大冬天,一群猴崽子们哆哆嗦嗦在演武场练拳。
韩冉和沈膺一起烤火,脸色却比雪地里挨冻的同学们还惨白——韩冉靠身体优势顺利逃过了沈膺的全部课程,且与沈膺成了忘年交。
沈膺当年为救先皇,被拖行在冰湖上几里地,救回来的时候腿已经废了,从我记事起,沈膺就坐在轮椅上。
韩冉站着,沈膺坐着,两人恰好一样高。
我不由得想,沈膺年少时也该和沈夺一样,是个魁梧极了又英伦极了的男孩。
我给崽子们带了热汤,练习完刚好可以喝,韩冉给我搬了个小马扎,然后从沈膺腿上的暖炉里掏出几个烤红薯。
于是我们三个在大雪纷纷中围坐在一起吃着烤红薯,看着小孩们练拳,不亦乐乎。
沉沅和子玔对招,你来我往,雪花四溅;而沉洋被江长生按在雪地里,动弹不得,像个一头栽进了雪地的傻狍子。
沉淅见到我们吃起了烤红薯,老大不开心,想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沈膺伸手在地上捞起一团雪砸过去,沉淅闪身一躲……
刚刚从江长生手下逃出来的沉洋被砸个正着……
沉洋懵了,不知道这个世界何时变得如此冰冷。
明明在上学以前,他还是众星捧月的小乖乖。
「我……我跟你们拼了!」
一场雪仗,就这样一触即发。
沉洋冲锋在前,沉沅偷袭在后,江长生妄想螳螂捕蝉,被沉淅和沉沅一通连珠炮一网打尽。
韩冉吃着烤红薯,看着打雪仗,忽然感叹一句:「再有个漂亮姑娘,人生就完美了。」
我心想我不是漂亮姑娘?
我偷偷捞起一团雪球,准备收拾一下韩冉。
谁知道不孝子沉淅惊呼:「阿娘搞偷袭,兄弟们冲啊!」
沉洋傻乎乎地跟着吼:「韩冉一推就倒!快保护我方韩冉!」
江长生偏要和沉洋作对,「敢动仪妃娘娘,收拾你!」
沉沅再次偷袭沉淅。
子玔:「犯我阿姐者,虽远必诛!」
韩冉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将刚剥好的烤红薯递给我:「您……您吃?」
沈膺瞪我,似乎怪我吓唬小朋友。
我……
我欢乐地将雪球朝我那冲在最前面一脸傻乐的不孝子砸去。
老娘我打雪仗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47
回宫的路上,我遇到了咸康翁主的仪仗。
沉淅他们的课业还没结束,我打了招呼,让他们放学后来梳月居吃烤肉,提前回宫准备。
在宫中我一向喜欢步行,遇到咸康翁主的时候,她正撑着头坐在软轿上,姿态慵懒,虽年近半百,却是个十足的精致美人。
她乜斜着眼打量我,随即轻笑:「仪妃娘娘好雅兴,雪中漫步,若是我年轻些,说不得也有这样情致。」
我无视她继续往前走。
咸康翁主冷冷地说:「仪妃娘娘是认不得我,还是当我乐王府无人?!」
「乐王嫡长女,一岁请封翁主,容色甚姝,以至于先皇长叹『恨为我沉家女矣』,后嫁泾阳侯靳准,梦月入怀而得一女,就是咱们宫里的靳妃娘娘——翁主你看,本宫不仅认得你,连你的家世也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何故视而不见!」
「翁主下降,品级随夫,泾阳侯二品公侯,咸康翁主你就是二品外命妇……就算以官爵算,不过三品翁主,本宫四妃之一,独有封号,正一品内命妇,你见本宫,不说下轿行礼,反倒胡言乱语,本宫顾全乐王的颜面假做不知,不想你还追问。
本宫倒想问问乐王府是怎么教的女,泾阳侯又是怎样教的妻?」
咸康翁主气得发抖,竟说不出话来。
大概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更令她气愤的是,抬轿的内侍见我发怒,吓得一齐跪地不起,将咸康翁主放了下来。
她还坐在轿子上,却只能抬着头看我。
我:「传令下去,咸康翁主不敬内命妇,僭越有罪,三个月内不得入宫,若有再犯,请泾阳侯到训诫处领人。」
「你大胆!」
「顶撞四妃,罪加一等,罚俸半年。」
我没与咸康再纠缠,吩咐完就离开。
可咸康被灰溜溜地赶出宫后三天,靳妃就以身体不适想念母亲为由,又召来了咸康翁主。
靳妃于她的宫室做席,请了后宫所有有孕女子并当下最得宠的妃嫔,好不热闹。
我正赶着去上书房跟皇子师们商量旬考内容,谁知宴会上就出了事。
年龄最小的司马婕妤饭食里混进了红花,不慎流产。
48
「这就是你给朕管的后宫!」
一个茶杯在我脚下碎开,茶水溅到雪白的大氅上,晕开一块阴沉的污渍。
司马婕妤哭得伤心欲绝,魔音贯耳。
咸康翁主假惺惺地劝她保重身体。
皇帝还未查问,就把饭食里混进了红花的事怪到我头上。
靳妃挺着大肚子,站在皇帝身边,担忧地看着我,一派姐妹情深。
「皇上别怪罪姐姐,听说姐姐近日经常去上书房,可能是过于关心皇子们,才忽视了宫务。」
「你是妃嫔,又不是保姆,皇子们读书需要你管什么?连个宴席都办不好,还害了朕的儿子,你是何居心?难道你真以为有个皇子便可以不把整个后宫放在眼里!?」
「皇上……」靳妃还想再劝。
「靳妃你不必多说,她前几日才羞辱了你娘亲,咸康翁主也是皇亲国戚,是朕的表姑母,仪妃你真是张狂跋扈之极!」
冷眼旁观的淑妃,无动于衷的卫昭仪,摩拳擦掌的貌美妃嫔们都看着我,等待我给出反应,然后蜂拥而上,将我踩碎。
我忽地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还有脸笑?朕看你是魔障了,传令下去,仪妃管理后宫不力,着夺去掌宫之权,禁闭于梳月居,无诏不得出!」
淑妃看着我,脸上是终于报仇雪恨的快意,但细究起来,竟也有一丝兔死狐悲。
今日皇帝可以不问缘由问罪与我,明日何尝不会轮到她们。
看清红颜易老恩情易逝的残忍真相后,谁又能真正高兴起来。
我并不辩驳,从容交出金印,独自走回梳月居。
才走到门口,便看见沉沅带着弟弟和同学们迎接我。
沉淅冲过来拉着我的手,「阿娘,长生偷偷带进宫半只野鹿,咱们烤鹿肉吃!」
子玔递上来一块糕点,「姐,饿了没,吃绿豆糕。」
我说:「对不住,今儿你们不能在梳月居吃饭,我被关禁闭不许见旁人,这鹿只能我自己享用了。」
我松开沉淅的手,冲沉沅笑了笑,「之后就由你照顾弟弟们,还有子玔,让他少吃点。」
又看向沉洋,「别老想作弄长生,就算不看他是你表哥,也不想想除了他谁愿意搭理你。」
「还有你,长生,沉洋都怕你了,喜欢人不是这么喜欢的。」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就是……」
「行了,回去吧。」
关上宫门之前,我看见子玔在流泪,沉淅假装用韩冉的袖子擦脸不看我,沉沅本来已经有笑意回归的眼里又冰冷一片,沉洋生气地跟长生抱怨什么,长生却早就习惯似的,只是冷笑。
我平静的心变得烦躁起来。
让我的猴崽子们这么伤心,皇帝,你这把玩儿大了。
你等着。
49
禁闭的日子挺好,我很久没这么悠闲了。
看书,写字,画画,和福宝跳皮筋儿,踢毽子。
有几个新来的小宫女很会玩沙包,福宝被砸得满头包。
饭食不如以前好,但吃饱还是没问题,唯一让人生气的就是羊奶没了。
没了宫务缠身,我每日睡得早起得早,福宝变着花样跟我玩,不让我有一点空闲去想其他事情。
可是福宝她自己却在守夜的时候偷偷哭。
我其实醒着,想假装不知道,她却哭个不停,我怀疑第二天她眼睛能肿成核桃,急忙制止了她。
「傻宝儿,我心里有谱。」
福宝哭得鼻子里都是鼻涕,说话尽是鼻音:「我就是!生气!……呜呜呜……主子……呜呜……什么时候受过这气!」
我摸摸她脑袋,想让她平静一点儿。
「凭什么!呜呜……皇帝了不起啊……呜呜呜……有本事一辈子当皇帝!」
我赶紧捂住福宝的嘴。
好家伙,这丫头管内务府这么久,成长了!
从前看到皇帝都腿软,现在已经有了揭竿而起的精神了!
我当年在路边三钱银子买来的福宝变了,变得让人好陌生……
又好想亲她一口。
天授十一年春,靳妃产下一子,封靳贵妃,皇帝甚喜四皇子,特封荣亲王,赐名沉旭嘉。
从名字到封号,同沉沅三兄弟完全不同的待遇,似乎这才是亲生的,前面三个都是捡的。
我在梳月居过完了春节,外间的消息渐渐听得少了,只是听说韩冉,长生,甚至子玔都陪着沉沅他们在宫里过节,一个都没回家。
子玔其实很黏他姨娘,要姨娘哄着才肯睡,可他今年没有回去。
我知道,他们都憋着一口气。
我花了快半年时间计划好了一切,却没预料到一件极偶然的事。
四月初七,有人在我的梳月居放了一把火。
50
放火的其实不是靳贵妃派的人,也不是我哪个仇家,而是一个晚上饥饿难忍,找了个僻静地方想给自己烤土豆吃的小宫女。
我掌宫之后减了许多开支,前朝后宫皆称赞不已,靳贵妃不想输给我,得了宫权后,愈发缩减。
可靳贵妃愿意苦了别人,却不愿苦了自己,她的宫室豪华奢靡甚至不下于皇帝寝宫。
皇帝夜夜与她共寝,难得去其余妃嫔处一次,对这些事也不知道是毫不知情还是私下暗许——以至靳贵妃还在和皇帝吃着五百条鲥鱼才能做一盘的鱼舌,而新进宫的御膳房小宫女已经饿得半夜出来烤土豆了。
被火光和人声吵醒时我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向梁战场。脱口而出,叫着「爹爹」。
福宝迅速地给我穿上衣服,披上衣裳,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福宝都可以撑起一片天了,心里有些难过。
好在我宫里一向准备得充分,宫人们很快灭火,我披着斗篷等在梳月居外,福宝冻得嘴唇发紫,我将自己的暖手炉递给她。
我想,我得把福宝嫁出去了。
福宝刚想拒绝暖炉,看我的眼神就由担心变成了震惊。
我面对着福宝,突然被朝后拉进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
「子珩,你还好吗?!」
沈夺气喘吁吁地说。
51
我与沈夺最初认识是因为他打了玉子瑜。
那时候玉子瑜七岁,最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连我都恨不得一天打他三顿。
可是我弟弟,我能打,不代表别人也能打。
玉子瑜觉得丢人,回家偷偷找金疮药,被子玲发现了,传得满府皆知,弟弟们的反应与我一样,都是在幸灾乐祸之后立刻愤愤不平起来——
谁敢打我玉家的人?
巧了,沈夺不仅打了,不久后还腆着个脸到我家给伯父贺寿。
我见到他时,他正被我弟弟们埋伏好的陷阱困住,几个弟弟想趁着混乱给他一顿黑打。
沈夺被麻绳编成的网罩住,透过粗糙的网眼看到了我。
我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假装没看到,走了。
沈夺就这样被玉子瑜兄弟们打成了猪头。
我带着弟弟们去沈家赔礼道歉时,沈膺大气地一挥手:「没事儿,小孩打架全凭本事,不怪你们。」
沈夺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出来,当着他爹的面说:「是我有错在先,不怪玉家弟弟。」他爹一走,比玉子瑜要高一个头的沈夺立刻变脸:「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于是,沈夺和我弟弟们在京城的各处宴会上互相埋伏偷袭了一年,胜负五五开,打着打着,沈夺突然就成了我家崽子们的编外兄弟。
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
男女的感情就要符合逻辑得多。
我是想说,没错,在多次陪着弟弟们去沈家道歉,又多次接待沈夺来我家道歉的过程中,我喜欢上了沈夺。
至于沈夺……
他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就偷偷告诉我:「你看玉子瑜昨天被我打的地方,我特意打了个桃花形状,你给他上药看着没?好看不?」
我:「你信不信我给你身上打一个山河社稷图?」
沈夺又高又壮,五官英挺,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得俊朗的同时又很傻气,「你看这是什么?是不是和玉子瑜身上的伤痕很像?」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桃花形状的胭脂。
确实和玉子瑜身上的伤形状很像,沈夺打得不错……
呸呸呸!
52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议亲。
爹爹是为国赴死的忠臣,娘亲是书法大家,伯父手握兵权,不管父家母家都是世家,且继承了爹爹阿娘和祖母的可观的遗产,哪怕我天煞孤星的名头响亮,也有的是人来玉家提亲。
伯父是个粗人,但不代表他不聪明。
不聪明也当不了大将军。
他想为我议亲的对象是世家继承人们。
这样不管对我、对玉家都有好处。
沈夺知道这事后,托子瑜给我带话:「你三更点头,我五更提聘雁找你。」
但是,我拒绝了。
原因说出来也很无奈——
沈家世代为金鳞卫统领,终身只做一件事,保护皇帝。
试想,护卫皇帝的金鳞卫统领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家联姻,皇帝能睡得着觉?
沈夺对我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们一起浪迹天涯,谁也找不着。」
然后留下双腿残疾的沈叔叔和如履薄冰的伯父,承受皇家无尽的猜疑吗?
我将沈夺送的胭脂还给了他,「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对不住。」
那是我唯一一次厌恶我自己的清醒。
沈夺回家后大闹一场,说是不愿继承金鳞卫统领,沈膺大概猜得到原因,直接把他扔去北夷边关历练,觉得北夷的风雪大,足够他冷静。
再到后来,他终究成了金鳞卫统领,我也还是嫁了别人。
梳月居外,他把我抱在怀里,大口喘气,心跳如擂鼓。
原来北夷的几年风雪,吹不灭他心中的火。
他说:「你别怕。」
可明明怕到发抖的人是他。
福宝见有宫人要过来,立刻叫道:「娘娘晕倒了!沈统领,你扶着点娘娘!」
福宝这话提醒他,更提醒了我。
现在梳月居人仰马翻,沈夺过来帮忙救火说得过去,可待久了总会被人发现。
我在他怀里五息,足够了。
不能贪心。
「我没事,沈夺。宫中走水,四处慌乱,你该调动金鳞卫护卫皇帝了。」
「看看我!玉子珩,你别对我这样!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不看。」我背对他,眼角有泪水往下掉,克制自己不回头。
「我一直……」
「我知道,你不用说。」
沈夺在我背后,我看不见他的脸,所以不用直接感受他的难过。
「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去北夷的时候我很担心,你当年送我的胭脂我很喜欢,沈夺,你该放下我了,这样对你不公平,你的人生不是只有我。」
「可你是我遇到最好的。」
我抓着福宝的手回梳月居,一次也没有再看他。
53
梳月居走水的第二天,皇帝没有来看望我,只是派内侍送了好些东西给我压惊,解了我的禁足令,要我暂时搬到旁边宫室住,等待梳月居修整完毕。
领头的太监带着几箱子赏赐,被福宝拦在梳月居外。
「仪妃娘娘,您这可是抗旨。」
「本宫本该亲自去问皇上,不过昨夜被火呛了,身子不好,不宜面圣。就劳你替本宫问问,本宫因司马婕妤误食红花一事被斥责掌宫不利,夺了掌宫之权,禁足几月有余,如今掌宫的是靳贵妃,宫中走火比餐食出错严重得多,请教皇上如何处置?」
那太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仪妃娘娘,那纵火的宫女已被拿住,昨夜已经打死。」
「本宫问的是掌宫之人的处置!」
太监不敢回话。
「若帝王不能均功过,乱的何止后宫一地,得不到皇上的处置,本宫绝不出梳月居一步,也绝不再吃一粒饭,喝一口水!」
我转头回了梳月居。
当天,皇帝应该是震怒的,连连派了五六个太监来梳月居申饬我。
说我「不守妇道、无德无行、嫉恨小气」,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话,无聊至极。
当天皇帝还与靳贵妃饮宴,似乎完全不受我影响。
可靳贵妃邀请了淑妃、贤妃、舒嫔等高位妃嫔,她们一个也没去。
皇帝生气了,让人去请。
淑妃舒嫔推脱身体不适。
贤妃一身布衣到了宴会上,脱去满头簪环,向皇帝行大礼。
「皇上恕罪,妾不愿与祸乱后宫之人共席。」
贤妃忍了许多年,终于正面刚了一波皇帝。
54
皇帝想必如坐针毡。
御史台一夜之间上了许多折子,骂靳贵妃,骂泾阳侯,骂咸康翁主——拐着各种弯骂皇帝。
贤妃和我一起绝食了。
靳贵妃不敢继续铺张,草草结束了宴会,回宫抱着孩子跟皇帝哭。
御史台骂完世家跟着骂——怎么,你的靳贵妃是宝贝,我们家的女儿就是草了?仪妃出自大将军府,世代忠直,父亲更是为国捐躯,死无全尸,现在被火烧了连个公道都没有?
兔死狐悲!
其中尤其以韩家骂得起劲,韩老爷子在朝上骂着骂着就要晕,又不敢让他晕,以韩家人的体质来说,晕了就容易死,死了皇帝就是板上钉钉的昏君。
伯父这时候演技大爆发:「这事不能怪皇上啊!皇上是个好皇上!以前怎么没这种事,大家说是不是!我们要相信皇上一定能秉公处理的!」
皇帝他……表示身体不适,休朝三天。
结果刚回后宫,又出了一件大事。
大公主被自己的宫女砸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55
大公主出生时,淑妃位分低微,且皇后无子,直接抱了去养,先皇后抱养了大公主和沉沅两个孩子,沉沅挺正常,大公主却性格乖戾。
等先皇后薨了淑妃接回大公主时,大公主已经改不过来了。
大公主会打骂宫人,手段残忍,宫中人尽皆知,但因她是皇长女,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靳贵妃掌宫后缩减各处开支,大公主处也不例外,宫人减少了,饮食水准下降了,好的衣裳首饰都是靳贵妃选了再给其他人……
大公主心里气愤,奈何靳贵妃得宠,只能拿宫人撒气。
偏偏以前还能几个宫人轮流伺候她,就算挨打也是换着来,现在只剩两个宫女,大公主天天打骂其中一个有些木讷的。
宫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被打也会疼,受伤了也结疤。
几个月过后,脸上还好好的,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
那天晚上淑妃为贤妃和我绝食的事心烦意乱,不知道要不要表态,没空陪女儿吃饭,二公主又发烧了,大公主一个人用膳。
越吃越生气,御膳房送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公主把饭食都泼到那宫女身上,罚她带着一身汤水在雪地里跪。
一般这样跪就是跪一晚上。
那宫女趁着晚上守夜的人少,偷偷溜进大公主房间,拿起床边的黄铜香炉,朝大公主那张脸上砸下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据说被人发现时,她还在对着一摊血肉往下砸。
淑妃的心都要碎了,看着大公主的尸体,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何以宫女敢杀公主?
为何仪妃掌宫时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邺皇长女,何等尊贵,竟然沦落到只有两个宫女伺候,又是何等可笑?!
淑妃脱下周身华贵服饰,只着纯白单衣,
「靳氏不废,我江婉儿绝不进食!」
56
皇帝在大公主出事后,突然去了先皇后的栖梧殿。
这是后宫中人谁也没能料到的。
与此同时,樱满也到了梳月居。
樱满,先皇后栖梧殿的首领太监,先皇后薨了,被调到冷宫做太监总管。
「娘娘,奴才修好了冷宫,来您这儿领差事了。」
我没想到,这样微妙的局势下,能从先皇后之事里全身而退的樱满竟然选择站队。
先皇后之死,说来很荒诞。
她与皇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又身世高贵,堪为皇后。
只是成婚四年,一无所出。
皇帝直言,后宫子皆为皇后子,可拣选养育。
皇后挑了淑妃的大公主和沉沅,其中沉沅生母只是个宫女,最适合做皇后养子。
可后来,先皇后突然有孕,沉沅就被送回了生母身边。
几个月后,她流产了,立刻又要接回沉沅。
沉沅母亲那些年思念儿子到了疯魔的地步,等着盼着,儿子终于回来了,自然不许别人带走他。
抢夺间太监的拂尘「不小心」划破了她的脸,沉沅还是被带走了,据说那一晚整个后宫都是她凄厉的哭声。
可笑的是,半年后,先皇后又有了身孕。
这次她学聪明了,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再把沉沅送走。
不幸的是,这次她又流产了,她与皇帝好像天生就没有儿女缘分。
先皇后精神极度崩溃之下,竟然觉得是沉沅害了他儿子,如果不是沉沅挡了路,她儿子怎么会死?
她几次伤害沉沅,都被沉沅躲过,但他又不能离开栖梧殿,皇后不允许,皇帝也不允许。
最终,皇后发现沉沅与他生母在栖梧殿旁说话,急怒攻心,拿着皇帝送的匕首朝沉沅扎去,沉沅带着母亲躲了,先皇后摔倒在地,匕首刚好反刺进胸口。
一国之母,死于自己的匕首之下。
皇帝和太后为了皇家的面子,只说是先皇后病逝,又为了平复她母家的怒火,将沉沅生母打入冷宫。
樱满等宫人陆陆续续被派到后宫边缘角落,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我问樱满,为何在这个时候来投靠我。
樱满说,因为奴才也有三六九等,像我这样的,只伺候皇后。
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心想,是该动手了。
57
我写了一封信送出宫,不是给伯父,也不是给爹爹的同窗好友。
信送到了泾阳侯府。
泾阳侯读信后,立即召集属下,几个时辰后,泾阳侯脱下官帽,亲自前往御书房请罪。
皇帝刚从栖梧殿回来,靳准就告诉他,我家女儿品德不好,不堪为贵妃,请皇帝废黜其贵妃之位,以儆效尤。
皇帝都懵了,他还在前面跟朝臣冲锋陷阵想要立靳贵妃为皇后,结果自己未来的岳父就来捅了一刀。
皇帝说:「泾阳侯不必惊慌,若有人威胁于你,朕自可保全。」
可泾阳侯根本不信。
你看,这就好玩了,当皇帝自己坏了规矩,连和他一条战线的人都不敢再相信他。
我给靳准的信里其实没有任何威胁之语,只写了一句话:「皇帝不会犯错。」
皇帝不会犯错,永远也不会,如果他做了错事,一定是有小人带坏了皇帝,蒙蔽了皇帝,欺骗了皇帝。
所以,就要清君侧。
只要把皇帝身边的小人除掉,皇帝不还是那个好皇帝吗?
我只是想让靳准好好想想,若靳氏继续挑起后宫前朝的战火,皇帝继续昏着频出,最后是谁来承受这一切。
靳氏吗?
还是靳准?
抑或是,整个泾阳侯府?
很可惜,靳氏有胆子争皇后之位,靳准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自己跑来拆女儿的台。
我所做的,无非是写一封信罢了。
58
泾阳侯靳准请罪后,皇帝震怒,大骂朝臣皆朋党奸佞,携权而压帝王,迫害忠臣,然后恭敬地送走了老丈人。
靳准都快哭了:各位大人你们听我说啊,我清白的啊,我没想让女儿当皇后啊!
各位大人:谁在说话?没听见,没看见,我们不跟坏孩子玩儿。
御史们在家里笔耕不辍,雪花般的折子往皇宫飞去。
靳氏在这个时候再想摆宴席,后宫已经无人参宴了。
我和淑妃贤妃已经绝食了三天,算算时间,再忍忍皇帝就该怂了。
没想到,皇帝还没怂,皇帝的儿子们先怒了。
起因是大公主在宫中停灵,淑妃几度在女儿灵位前哭晕过去。
沉洋对大姐没什么感情,却心疼母亲,跟着跑前跑后。
江长生也请了假,照顾沉洋。
沉沅带着弟弟和伴读们来吊唁大公主,韩冉的祖父是礼部尚书,因此他对祭礼也很熟悉,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公主的祭礼应该主用玉器,次用金银器,可大公主的葬礼上,金器一半换成了黄铜,玉器也降了品级。
韩冉偷偷告诉了沉淅他们,并加了一句,「还是别告诉淑妃娘娘了,此时她已经够心痛,私下训诫内务府换了东西就好。」
就连一向脾气暴躁的沉洋都觉得韩冉说得在理,逝者已逝,何必让淑妃更加难过。
可沉沅突然爆发了。
大家都忘了,沉沅和大公主是一起被先皇后养育过的。
不管大公主是不是个好孩子,在沉沅的眼里,那就是他最亲的姐姐。
更没人知道,沉沅独居在湖光小筑的几年,只有大公主还会关心他,偷偷给他送点心吃。
沉沅这个人,大多数时候看着很靠谱,可发起脾气来就特别不靠谱。
上次他发脾气,骂了皇帝是贱人。
这次他发脾气,有长进多了——
他跑到先皇灵前,也就是皇帝的爹面前,去骂皇帝是贱人。
他去哭太庙了。
59
沉沅身高腿长,之前在上书房吃得好穿得暖,皮肤也好了笑容也多了,很有些谦谦如玉美少年的样子,这样的少年穿着单衣,连斗篷都没披,乍暖还寒的时候往太庙一跪,好看得像个风景似的——如果没有哭得稀里哗啦满脸眼泪鼻涕的沉洋跟着他跪的话。
沉洋本来一直感觉不到什么悲伤,姐姐死了就死了,反正姐姐一直凶巴巴的,又爱骂人,还偷偷掐他,笑话他傻。
然而百依百顺的淑妃和温柔可亲的二姐哭作一团,一向照顾弟弟的大哥突然发怒,他这才意识到——
他的大姐真的死了。
他不像沉淅,他太晚明白,他此生只有这一个大姐,没了,就再也没了。
沉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生嫌弃地给沉洋递手帕,沉洋直接扯了他的袖子擦眼泪。
沉淅等人站在一旁,默默相陪。
沉沅伸手,拍了拍沉洋的肩膀。
他看向沉淅:「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她,她是母……先皇后养的第一个孩子,没人告诉她她不是皇后生的,她一直也把皇后当亲生母亲,所以后来,她是亲眼看着皇后一点点发疯的。」
「那时候皇后发疯了打人,我都躲开,她不躲的。」
「她……她只是没遇到好的人……沉淅,其实她应该很羡慕你。」
沉淅忽地掀起衣角就跪了下去,忍着鼻酸朝沉沅说,「大哥别说了,再说我也该哭了。」
子玔见同学们都跪了,也跟着跪在后面,还嘟囔着:「我先跪了,沅哥你真的别说了,我本来不喜欢大公主的,你说的我也想哭。」
韩冉站在一旁,犹豫了一瞬间,决定跟大家有难同当,谁知他腿才刚刚弯了一点儿,其余几人就吼道:「站回去!不许跪!」
沉淅补充:「你跪什么跪,嫌命长了吗!我跟你说,咱们几个里只有你懂怎么办丧事,你要努力死在我们后头!」
韩冉点点头,然后跑了。
他跑去找他祖父韩尚书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公主的丧礼都出问题了,皇子们都去跪太庙了,内命妇们都绝食了,爷爷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上老伙伴去骂皇上……说错了……去劝皇上吧!
60
那一天,樱满打开了梳月居的大门。
皇帝来了,站在门口,黑瘦了许多。
闹了这一场,他其实承受了许多压力,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一个皇帝,怎么就能被朝臣支配了呢?
想不明白,他只能来找我。
「你赢了,玉子珩,靳氏被废,幽居冷宫,他们不许她再养育皇子,说要另择养母。」
我没说话。
「他们还要朕立后,呵,朕告诉你,你做梦!」
「皇上,臣妾已经绝食四天了,很饿,很渴,您想说什么请快点,臣妾想吃点东西。」
「你不就是想当皇后吗!朕偏不让你得意!」
我觉得皇帝实在是幼稚,难道靳氏的存在真的让他变蠢了?
我进宫的时候他还是挺正常的一个皇帝啊……
「皇上,您不愿臣妾做皇后,臣妾自然不能反驳,那就请皇上找一个能做皇后,敢做皇后的女子吧。臣妾真的累了,恕我去吃个饭。」
皇帝突然冲了进来,抓住我的手。
「你从来就没把朕放在眼里过,是不是?好,朕这就让你看看,谁才是你男人!」
他抓着我要把我往寝殿拖。
我几日没吃喝,头晕眼花,又被他这样拖拽,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
等我醒来,福宝和樱满守在床前,笑意盈盈,福宝喊着:「几位殿下,皇后娘娘醒了!」
「皇后?」
樱满:「娘娘已经被封为皇后了,前日下的旨,册封礼就在下月初十。」
我捂着头想,假期结束,又该上岗了。
……
燕云阙。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肩膀上一道巨大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少年骑着黑色骏马,追赶着一个同样浑身伤痕的男人。
少年在马上挥舞着圆环弯刀,发出阵阵破空的尖啸。
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少年的刀尖已经挨到男人的发梢。
男人忽的转身,朝少年撒了一片白色粉末。
少年却早有预料,翻身下马避开粉末,同时右手一转,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男人完整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出刀的速度太快,男人的血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红印,衬得那张不辨男女的美艳面孔愈发魅惑。
很快,又有两个穿着铠甲的少年领着骑兵跟来。
「大哥!」
他们下马时,少年终于松懈下来,朝两人举起手里的头颅,费力地笑着:
「带上突厥王的头,给姐姐做封后大礼……」
说完,往地上一倒,昏了过去。
61
在封后大典前,太后终于回来了。
太后此去礼佛,回来过后气质更加沉静,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清泉,既清透又深邃。
太后又请我饮茶,与当年我入宫之时相比,我俩的心境都有诸多变化。
「子珩,你终究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后妃。」太后先为我们的谈话定下了基调。
「但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愿做。靳氏的事,有许许多多解决方法,你偏偏选了最危险的一种。这可不像是万事求全责备的你。」
是啊,挑动前朝给皇帝施压,不是兵行险招又是什么。
我回太后:「因为没有靳氏,也会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子珩一直在想,皇后并不仅仅是后宫的皇后,若皇后把自己困在后宫,就配不上皇帝。所以后宫事后宫了,皇后事却需得朝廷决策。太后,子珩或许要对您大不敬了……」
「但说无妨。」
「您在皇上即位前,也并未当过皇后。」
是的,太后最高位至贵妃,终究以出身卑微,止于贵妃。
太后手下动作不停,毫不受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影响。
「是啊,自高祖起,后宫便有平民之女得宠而一步登天的事迹,帝王再爱,可以为妃为嫔,但皇后却不止靠帝王的爱。哀家从前也想不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哀家与其余人比,只是没有一个好爹而已,却被卡死在贵妃之位。现在想想,先帝是保全哀家。」
太后说到先帝时,神情又柔和了下来。
先帝是不是好皇帝我不好说,但对太后来说是个好丈夫。
我想了想,继续说:「靳氏家世不差,品性上……细究起来也不是大毛病,可她被保护得太好,看不到地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她犯的错,只因为她父母权势地位太高,没有让她知晓普通人的生活,她也就不知道有人会因为吃不了饭而饥饿,因穿不了衣服而受冻。她与先皇后是一样的人,皇上也始终最爱这样的女子,我若只是斗垮了靳氏,皇帝终究还是会找到别的女子来坏我规矩。于是子珩大逆不道,想借此事教皇上,即使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反而因为做了天子,要更加约束自己。」
说完,我纳头便拜,「子珩有错,请太后责罚。」
「行了,你哪里会觉得自己有错,回来坐着!」
额……我就是意思意思认个错,这时候你说不怪我就好了,非要拆穿……
我悻悻地坐回座位。
太后泡好了茶,递给我一杯。
「子珩,今日跟你说话的不是皇帝的母亲,而是大邺的太后,你也不是皇帝的女人,而是大邺的皇后,所以接下来这些话,哀家只说一次,你听过就忘了。」
「是。」
「哀家十三岁进宫,十六岁获宠,先帝子嗣艰难,哀家先后生了五位公主,最后才生下皇帝,人都有私心,哀家也不例外,当然更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帝,可一面要固宠,一面要掌宫,一面要养育六个孩子,皇帝受的教育并不好,他的资质,实话说,不堪为帝。
当时还是贵妃的哀家以为,只要我儿登基,总能在群臣辅佐下治理好国家。
等哀家到了太后的位置上,却发现他连后宫都管不好。
先皇后发疯,他也跟着疯,宁愿用自己长子长女去讨好一个女人。这痴情放在普通男儿身上也就罢了,可他是皇帝!
子珩,皇帝不好,可哀家是他亲生母亲,一生荣辱系在他身上。而且当年的后宫,不进则退,哀家不做太后,结局只有一死。哀家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可怜哀家,只是想让你知道,哀家这条路走到如今,虽有后悔,可只能这么走,再来一万遍也是如此。」
「如今,哀家把皇帝教给你了。你能做好大邺的皇后,哀家不会看错人;但哀家也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求你,照顾好我儿子,试试做他的妻子。」
太后笑了笑,「当然,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沉烈和他父皇比起来,确实差得远。」
「是,太……母后。」
「好了,喝了茶赶紧滚,趁哀家不在摆我儿子一道,害他丢这么大个人,你再待在慈宁宫哀家就要忍不住收拾你了!」
我提着小裙子麻溜地跑了。
一边跑一边想,太后果然还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娘,我太喜欢她了!
62
说说我封后大典的贺礼。
舒嫔将她十三岁时画的画裱起来送我,画上是旷野星空,天幕低垂,只有一人背着包袱行于路上,风雪之中,身姿挺拔。
落款是娟秀的「亭瞳」二字。
亭瞳说:「我十三岁时,以为自己能背着行囊走遍天下,记下世间殊色,子珩你听了怕是会笑话我,那时候我想,我不嫁人,我要嫁给我的诗,我的画。」
她指着画中人说,「你看这背影,像不像穿麒麟袍的你。」
「是挺像,我很喜欢。」
这才是我久仰大名的江东才女宁亭瞳。
贤妃送我的是一本《列女传》。
贤妃自上次正面跟皇帝对着干之后,简直放飞自我,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被这本书害得不轻,但这又是前朝留下的宫藏孤品,全天下只这一本了,送你,要撕要扔都随你。」
好样的,贤妃,刚过皇帝过后果然无所畏惧。
淑妃送了我一副十二扇的绣屏,绣的是《千里江山图》。
用色瑰丽,线条奇绝,摆在房中都觉得心胸开阔。
「这是家里人寻了许久准备讨皇上欢心的,不过现在用不着了,请娘娘收下。」
嘿嘿,我这算不算是截了皇帝的礼物?莫名很开心,甚至想大气地告诉淑妃以后跟着我混就行。
还好我忍住了,保持住皇后的端庄娴雅。
与后宫相比,前朝送的礼就五花八门的多了。
伯父送了先帝赐给玉家的玉如意,「先帝说这个玉如意可以向皇家许个愿,要是哪天皇上又犯浑,你用这个打他一顿,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这个好这个好……
沈膺送的是一套孩童大小的金鳞卫铠甲,「这是先皇还小的时候,闹着要穿金鳞卫的铠甲,求他父皇做的,后来送给了臣,臣如今送给娘娘,希望娘娘为大邺诞下嫡子。」
沈膺,果然还是沈膺……
爹爹当年的同窗们将在国子监读书时爹爹的诗文整理出来,做了一本《崇文集》。里面许多文章我都从未见过,若不是翻遍家中几十年前的故纸堆,也找不出这样久远的东西。
爹爹年少的时候写的文章居然这样激愤,我都要以为这是伯父写的东西了。
玉家人骨子里就是一群莽夫啊。
当然,说起莽夫,就不能不提我的莽夫弟弟玉子瑜。
他提着突厥王的头回京了。
为了防止这颗头在路上发烂发臭,他还用冰块包着,和另外两个傻弟弟带着伤千里奔袭,笑呵呵地送到我面前。
千里送冰镇人头,这样疯狂的事只有玉子瑜干得出来。
京城的怀春少女(以及少妇,以及阿姨,以及奶奶)们知道小玉将军要回来,集体沸腾了。
那天他一进城门,路边朝他扔来的丝帕和首饰就差点没把他淹死,更不用说一路进入皇城,直接造成了街道堵塞水泄不通,那天早朝一半的大臣都迟到了,剩下没迟到的都是离皇宫近的,放弃了坐轿子马车,在女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才及时上朝。
等他把冰镇人头献给皇帝,恭贺皇帝娶到我这样完美的皇后时,皇帝都惊了。
皇帝严重怀疑玉子瑜是捡的,不然不该这么好看。
玉子瑜上午进宫,中午太后就准备了宴席招待他。
太后笑眯眯地牵着我的手,「听说小玉将军俊美非凡,哀家也想见识见识。」
放眼望去,后宫所有妃嫔都到了。
就是皇帝做寿,人也没这么齐全。
我想,皇帝应该也很想收拾玉子瑜。
63
玉子瑜瘦了,高了,在燕云阙那风沙满天的地方居然还白了——总之,就是比十二岁的时候还要好看了。
子玲和子瑕和他站在一处,三兄弟美得跟一幅画似的。
就连樱满都忍不住说:「奴才还一直以为,娘娘的弟弟们都如子玔少爷一般。」
我瞪了樱满一眼——伯父说子玔像我,我看他是对我有意见。
太后感叹:「要不是哀家的女儿都出嫁了,这样的少年郎,怎么也要拉来做女婿!」
然后看看淑妃,又看看我,疯狂暗示。
淑妃双眼一亮。我假装眼瞎。
我还记得玉子瑜说过,要找个比他好看的媳妇儿,如果这思想没变的话,大概率是要终身不娶。
宴会中途,我借口更衣溜出来,玉子瑜也偷跑出来找我。
猴崽子一见我就「啧啧」两声,「姐,后宫伙食这么差吗,看你都瘦了。」
「别废话。这次伤哪儿了?」
「你弟弟我天生神力,武艺超凡,怎么可能……」
我往他肩头轻点,他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下次别这么拼命,受了伤还千里奔袭,老了想跟你爹一样一身的病吗?」
「我那不是给你送人头吗。」
「我要那头干吗,放屋里当摆件还是放门口辟邪?你好好活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玉子瑜偷偷伸手勾住我的袖摆,「姐……你生气了?」
他无辜地看着我:「别生气了……你嫁给皇帝,我们都没能拦门就让你一顶轿子被抬进宫,你不知道,当时我在燕云阙都气死了。我就想给你补一份成婚礼物。」
玉子瑜的目光渐暗,「让皇家也弄清楚,你到底有怎样的娘家,又有怎样的嫁妆!」
我一想到他孤身一人在燕云阙,突然听到我要进宫的消息,一定很难熬。
他是我带大的第一个孩子。
我这时候不该再跟他纠结什么受不受伤的事了,我将他搂进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
「姐姐为你骄傲。」
64
沉旭嘉最终不被允许由靳氏抚养,这是后宫多方博弈的结果。
这就需要为他找一个养母。
靳氏已经被废,但皇帝对四皇子的喜爱大家都看在眼里,若养母选不好,容易闹出其他风波。
皇帝不信任我们这些女人帮他养儿子。
这么说也不太对,沉淅他们也是他儿子,他就不太在乎,他对沉旭嘉确实钟爱一些。
所以他带着儿子去找太后。
太后问皇帝,你真的想好了?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儿子想好了,劳母后费心!」
于是,太后决定在封后大典之后,带着沉旭嘉去大邺各名山大川礼佛。
皇帝愣了……
这和他想象的情节不一样。
「母后年事已高,若想礼佛,可以在宫中修建佛堂,不必……不必劳苦奔波。」
「不亲去怎么显得心诚呢,哀家去意已决,还是我儿孝顺,特意将旭嘉送到哀家身边,解了哀家的思子之心。」
皇帝:「母后,儿子改主意了,旭嘉还小,还是在后宫养着好。」
「哦,那你准备将他给谁抚养?」
皇帝想了想。
贤妃?
压根儿就看不起靳家。
淑妃?
得了吧,她恨靳氏恨得咬牙切齿。
舒嫔?
舒嫔有女儿了,未来还可能养育皇子,不一定掏心掏肺。
后宫女人众多,与靳氏有仇的不少,剩下的要么位分低,要么品性不够。
思来想去,皇帝还是抱着孩子来了我这儿。
沉淅刚好休假,带着同学们回来蹭吃蹭喝。
皇帝进来时,子玔刚讲了个笑话,逗得大家乐不可支,韩冉笑呛着了,沉淅帮他顺气,沉洋递手帕,江长生正在给沉洋盛汤,沉沅将子玔喜欢的几个菜换到他面前……
外面天色渐暗,夜风冷峭,宫殿里却灯火摇曳,一片祥和。
皇帝骤然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身后由奶娘抱着的沉旭嘉,刚才还欢声笑语的饭桌立刻安静下来。
我带着沉沅他们向皇帝行礼。
皇帝说:「朕有事与皇后说,你们……」他本想说你们出去,估计是就觉得这场景太好,不该打断,「皇后跟朕出来。」
我跟着他往外走,走着走着,他突然从奶娘手里抱起沉旭嘉,放在我手里。
沉旭嘉睡得很沉,毫无反应。
皇帝闷声说:「请你帮朕养育旭嘉。」
我挑眉。
「你……把孩子们养得很好。」
我不说话。
「朕知错了!」
……
我抱着沉旭嘉回去时,沉沅他们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沉洋,将筷子一摔。
「这叫什么事儿啊!」
65
封后大典。
我穿上皇后衮服,戴纯金头冠,由内命妇簇拥,在朝臣的见证下,一步步走向皇帝。
皇帝站在九阶之上,被繁复厚重的礼服冠冕包裹住,更像是一个符号,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如我一样。
当他牵起我的手,用庄重的语气宣告我是他的皇后,一国之母时,我真正意识到了,我们成了夫妻。
或者说,荣辱一体。
果然,如母后所说,站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视他了,那也就是轻视我自己。
「玉子珩,恭喜你。」他说。
沉烈,也恭喜你。我心想。
66
当上皇后之后,我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变化,除了皇帝每月初一十五要来我这儿睡。
这件事情,其实他也不想,我也不乐意,但是太后还在宫里当镇山太岁,我俩都不敢主动表示不满。
所以我等着皇帝去睡年轻妃嫔,皇帝等着我找个借口让他别来。
这就叫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太后不仅让皇帝来,还借口春游,把皇子公主们全部带去了春猎,只能我们两夫妻面对面。
行叭,来都来了,就聊点啥吧。
于是,我们开始探讨后宫的升职加薪问题、添丁进口问题、皇子公主的教育问题、后宫的开支问题……
基本上当我拿出账本的时候,皇帝已经困得不行睡着了。
亭瞳这阵子又诊出有孕,加上前面妃嫔们生下的孩子,如今皇帝一共四个皇子,四个公主,个个都随妈,长得都不错。
说皇帝有特别喜欢哪个孩子吧,倒也没有,对沉旭嘉也是因为他弥补了先皇后没能生下嫡子的遗憾,毕竟他一直想让靳氏当皇后。
从这一点来说,他真的挺喜欢先皇后的。
他又来我宫里的时候,我就跟他聊起了这个事儿。
「先皇后漂亮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反正比你漂亮。」
「听母后说你俩青梅竹马?」
「朕与她两岁就初见了,稚娘最是和婉温顺的人,你就不要妄想和她比了。」
我下来问樱满,「他说的是真的?」
樱满整理拂尘上的碎毛,「情人眼里出西施,两个何不食肉糜的爱侣凑到一起,自然感情好,给他们饿一顿就都清醒了。」
自从樱满来了,我可算是有个嘴毒的手下镇场子了,我用眼神示意福宝,多跟人樱满学学!
我决定接纳樱满的建议,饿皇帝几顿。
快春耕了,北方还没下过一场雨,今年的年景眼看要不好,我身为皇后,以身作则,决定绝食向上天祈福。
亭瞳闻弦音而知雅意,立马闹着要跟我一起绝食。
这怎么能行,舒嫔可是孕妇,我说,没关系,本宫把你那份食也绝了。
当天晚上皇帝就来了,恶狠狠地指着我:「你除了会绝食还会干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拖朕下水!没门儿!」
「哦,那皇上就让臣妾独自为百姓祈福吧,夫妻一体,百姓能理解的。再说了,钦天监已经算了,最晚大后天就有雨,饿不了几天。」
皇帝指着我的手抖了又抖。
「你……你赢了!」
我很想反问,我输过吗?
算了算了,不刺激他。
67
皇帝跟我饿了两天,北方总算下了一点毛毛雨。
他已经饿得面有菜色,当即就要传膳。
等菜端上来,他又要哭了——四菜一汤,还一荤三素——他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淡定地给皇帝夹了一根青菜,「想想百姓,臣妾真是吃不下饭,更不忍心浪费饭食,皇上吃着可好,要不要再加点?」
「……不用!」
皇帝跑去栖梧殿怀念他的先皇后了。
我这次铁了心要让他不高兴。
我也去了栖梧殿。
他发现我来了,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你来做什么,这是稚娘的地方,不许你来!」
我四处打量,发现的确像樱满所说,豪奢非常,与皇帝寝宫如出一辙。
「臣妾只是好奇,先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朕说过了,稚娘比你好一万倍。」
我点点头,「臣妾听宫人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点茶插花也是大家水准,更加上恩待下人,见谁都笑,是个可人儿——不过皇上,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嫁给皇上之后,就疯了呢?」
「你胡说什么!大胆!」
我找了个椅子坐下,「世间对女子并不公平,臣妾自己也是女人,对这点深有体会。多少好女孩儿,待字闺中的时候鲜妍明媚,嫁了人后却立刻就萎靡了,画本里不是说吗,未嫁的是珍珠,嫁人了就成了死鱼眼睛,可见女子好不好,大多时候她们自己也做不了主,要看嫁的什么人,成的什么婚。」
「所以臣妾才有此一问,为何那样好的先皇后,嫁了皇上后,就疯了呢?」
皇帝被我问怔住了。
他对大多数后宫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因为她们都可以被替换,但先皇后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子,又是他的妻子,和她们不一样。
靳氏何尝不是满足了他对皇后的美好想象,才被他当作特殊的存在。
可是,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她还是疯了?
是他对她不够好吗?
为什么每个他真心相对的女子,总是下场不好?先皇后疯了,靳氏被废了。
她们在进宫前,也都是好女孩。
68
这个问题,皇帝没有回答我,只是一夜之间,我见他多了几根白发。
他是没脸说出是旁人害了他心爱的女子这种话的。
我也做好了准备,只要他这样说,我就嘲笑他,让人写进帝王起居注里,让后人跟我一起嘲笑他。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春猎归来的沉家兄弟,以及上书房其他孩子。
沉沅想起先皇后:我不会让我喜爱的女子不快活,若是她不快活、不好,那就是我不够好,也连累她变得不好。
沉洋很迷惑:能被我喜欢,怎么还会不开心?
沉淅最为潇洒:若是因我不开心,即使很难过,我也会让她走。
韩冉丧气地说:我还是尽量不招惹女孩子了,好好的姑娘进了韩家,大概率是要守寡的。
子玔十分苦恼:可是这个事也不能全怪在男子身上,我这样优秀的男子天生就会给女孩子带来压力啊。
江长生想了又想:我送她一座京城里的三进宅子,指定能讨好她!
我觉得好笑,个个还没我高,却都做好了为情所困的打算。
沉淅问我:「阿娘,那你觉得呢?」
六双眼睛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能给出一个答案。
可感情里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个答案。
「我觉得?我觉得你们还是认真读书,长大以后才能多领俸禄,才养得起喜欢的女子!」
「可是母后,你真的觉得是父皇的错吗?」沉洋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迷惑。
「你们要记住一点,当你所有的与你的能力不符,那么得到的越多,就越危险,对男子是这样,对女子一样,所以,人可以有欲望,但不能贪心。你们是皇子,是世家公子,天生有许多,更要时时审视自己,配不配这许多。」
69
不久后,亭瞳诞下五皇子沉渐,而沉旭嘉已经可以扶着床走路了。
沉洋很不喜欢他,每次来我宫里总要把他逗哭。
我从沉洋的魔爪里夺过沉旭嘉,沉洋心虚地低着头。
「沉洋,本宫倒是很少与你说话。」
「母后,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该捉弄四弟。」
我拉着沉洋的手,让他和我一起盘坐在沉旭嘉玩耍时特意铺的羊毛地毯上,「你也是他哥哥,不如你与我说说,你想要沉旭嘉长大后变成什么样的人?」
「什么都成,只要别跟他娘一样。」
「靳氏哪里不好?」
「她奢侈无度,刻薄寡恩,害死了我大姐!」
「有道理,所以不能让沉旭嘉做这样的人,是不是?」
「那肯定啊!」
「我看二皇子你对旭嘉的未来很担心,这很好,做哥哥就该这样,这样吧,以后你每日放学就来陪旭嘉玩半个时辰,他常常亲近你,以后定也能成长为一个好人。」
「我……」
我郑重将旭嘉放到沉洋怀里,「旭嘉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可全靠你了!」
子玔知道这事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当年大哥也是被姐姐坑了,给二哥三哥换了半年的尿布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皇帝来我这里看旭嘉,发现上书房的小崽子们集体围观沉洋给沉旭嘉换尿布。
皇帝喝着我亲自泡的茶,百思不得其解,「朕突然发现,对朕的儿子们都不了解。」
何止是不了解!
「谢谢你。」
我手机的茶杯都给惊掉了。
「你上次问的问题,我想了又想,可能,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儿子。」
皇帝苦笑,「把沉沅他生母从冷宫放出来,好好安置,太后问起,就说我下的令。」
皇帝放下茶杯,默默离开了。
70
后来的时光,过得很快。
先是伯父旧伤复发,这次我遍寻天下神医也没用,沉疴难愈。
伯父走之前我去看他,他还与我们朗声说笑,「哭什么!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哈哈!」
我笑着流泪,看看,这才是我们玉家的大将军,崇文公的哥哥!
子瑜接管了兵权,带着两个弟弟去驻守边关,临走前来辞行,我将先皇赠予玉家的如意给了他。
「姐,我守着边关,就是守着你。」
沈膺也走了,跟伯父同年走的,也是旧伤复发,他们两个也算是难兄难弟。
他走之前为沈夺选了位妻子,是个好姑娘,我挑不出坏处来。
沈夺安安静静地成了婚。
细想起来,那年梳月居起火,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而最后一次,我竟都没有看他一眼。
天授十九年,太后病逝。
她将我叫到床前,容颜已经彻底苍老枯败,像失去了最后一点色彩的花瓣。
「皇后……子珩……哀家对不起你!对……对不起……」
我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说话。
「先帝对我好……我却不是个好妻子……我有私心啊……沉烈这些年……让你辛苦了……下辈子……我还给你……」
我说:「你是个好太后,先帝见到了也要夸你。」
「我老了……难看了……我……我除了脸……没什么好的……」
「不是,你很好看,老了也好看。」
太后看着我,像在追寻年少时无所畏惧的自己,我与她是那么相似,差别只在于她得以与心爱之人在一起,而我却没有。
可是,说到底,我本来也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世间美好的事物何其多,少一两样也无妨。
太后走后,皇帝一下子就老了。
我说过,没有人可以过得完美,如果生活万事顺意,那就是有人替你扛下一切。
太后走了,没人替皇帝扛了。
他想立太子,沉沅,沉洋,沉淅,三个人都在考量范围中。
他问我:「你最中意哪一个?」
沉沅带着生母出宫开府,娶了王妃,成了个俊朗的王爷,他对王妃很好,那姑娘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好看。
沉洋沉淅也从上书房毕业,开始领差事。
沉旭嘉带着弟弟们在上书房苦读,突然变成了上书房最大的孩子,他还很不习惯。
但是他也继承了兄长们的优良传统,隔三岔五就带着弟弟和伴读们回我宫里蹭饭。
每个孩子都很好,太子却只有一个。
「皇上决定吧。」
「玉子珩,朕这是在请你帮忙。」
「沉沅。」
「为什么不是沉淅,他才是你最疼爱的孩子。」
「所以,他才能替我去看看天地宽广,星河灿烂。」
皇帝突然笑了笑,非常幼稚的笑,和沉旭嘉作弄樱满的时候很像。
「我偏不要你高兴!」
皇帝大笔一挥,立了沉淅为太子。
天授二十一年,沉烈驾崩。
沉淅即位,追封几年前去世的卫昭仪为圣母皇太后,我为母后皇太后。
我守满了沉烈的孝,带着已经升级为舒太妃的亭瞳和至今也没能嫁出去的福宝,以礼佛为名离开了皇宫。
沉淅如他幼年时所说的一般,若我不开心,就算再不舍得,也没留我。
好在他已经长大,内有兄弟们和樱满,外有韩冉子玔江长生,我隔段时间也会回去看他,总不至于过分孤单。
……
「子珩,看我带了什么?」
亭瞳穿一身素色麒麟袍,戴帷帽,做男子打扮,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一幅画。
画上的人踽踽独行于星夜之中,但是更像她——这不是她十三岁画的那幅。
「真好看。这是谁画的?是哪里?」福宝问。
「我连夜画的,所幸手艺还在。人人都说蜀道难,却不知景色也美,我们先去蜀地可好?」
「好啊。」
面前是曲折不到底的道路,身边是最好的朋友。
这一趟人世,不虚此行!
番外——阿兄
沉沅小时候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前一刻还把你搂在怀里心疼得死去活来的人,说不要你就可以不要你。
他是微贱宫女生的皇长子,母后一度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可越是这样,不要他的时候,就显得越残忍。
母后流产几次后其实已经疯了,可笑的是沉沅生母其实也没多么清醒,而由母后养育的大姐沉允渐渐也开始阴郁冷酷——沉沅一度以为疯狂才是女人的常态。
那时候每次去慈宁宫,太后总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他,长大后他懂了,那是太后洞悉了他沦为废子的命运。
他只是皇帝用来讨皇后欢心的礼物,这个故事里,他不重要,皇后也不重要,皇帝在乎的只是他自己。皇后能让他高兴,所以皇后不高兴了,皇帝就把儿子女儿送去让她高兴,仅此而已。
母后发疯拿匕首刺向自己的时候,生母挡了一下,她到底有没有推母后,永远也说不清了,但是太后说母后是因她而死,那就只能是她的错。
沉沅一度恨太后,恨皇帝,恨皇后,恨这宫里的一切。
他小小年纪就感受到被命运束缚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绝望,也终于明白了太后为何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太后自私,在她眼里,儿子比孙子重要。
所以,他骂了皇帝,也骂了太后。
很多年后沉沅想起来,都难以相信自己那样胆大包天。
沉沅在湖光小筑生活了两年多,身为皇子,在皇宫里居然沦落到吃不饱穿不暖。
皇帝有他的新宠,新的女人,新的儿子,他从始至终都那么多余。
所以他才决定逃离皇宫。
可没想到,在应龙门遇到的那个人,改变了他的一生。
孝圣宪皇后玉氏,那时候还是个全无宠爱的后宫妃嫔,可沉沅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这才是皇后该有的样子。
那么明媚,大方,无所畏惧,却又没有灼人的温度。
她和金鳞卫的统领大人说话的时候,沈统领的手死死地抓着自己,沉沅切身感受到了那个表面云淡风轻的男人是怎样的痛苦。
而他后来与玉皇后相处久了才发现,那天也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失态。
她喜欢运筹帷幄,喜欢未雨绸缪,就算发怒斥责,也都在把握之中,只有那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沈统领互呛。
所以之后的很多年,沉沅从来不问玉氏关于沈统领的事。
玉氏是一个清醒到了极致的女子,与沉沅幼年遇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她特别像太后,所以沉沅一开始并不喜欢她。
她让沉沅去求太后,她告诉沉沅,你的路还长,没走完。
这些话就像是有魔力一样,在他脑子里扎了根,发了芽。
所以,他抛开尊严去求太后了——那个把他生母关进冷宫的人。
而太后虽然笑着,眼底的怜悯却从未改变。
他得到了重新回上书房的机会。
那时候他还不懂,玉氏自己养育着皇三子沉淅,为何帮他。
玉氏几乎是拿出了对待沉淅的耐心细致对他。
那时候太后亲自去韩家求了那个举国闻名的神童给沉淅做伴读,淑妃也上蹿下跳了好一阵子给沉洋找伴读,只有他,全宫上下都等着看他笑话。
皇子?什么皇子?谁会把他当皇子?
他沉沅不过是皇帝送给先皇后一条逗乐的狗而已!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玉氏把自己的弟弟带进宫,做了他的伴读。
玉氏有很多弟弟,玉子玔不如玉子瑜俊美无俦举世无双,也不像玉子瑕玉子玲等纵横沙场,保家卫国。
玉子玔很胖,爱讲笑话,好吃零食,胆子小,晚上睡着觉都会被噩梦吓醒。
他过目不忘,在上书房却永远不拿第一;他拳脚了得,演武场却从不碾压同学。
他是玉将军庶出的第四子,前后都是兄弟,其实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特别是他有那样惊才艳艳的长姐和大哥。
可玉子玔只有一样好——他永远不可怜沉沅。
玉子玔永远不把自己放到高人一等的位置来悲悯别人。
在他眼里,沉沅就是他的同窗,是他姐姐拜托他照顾的人,仅此而已。
如果说沉沅黑暗的世界里是玉氏投下了第一束光,那子玔就是那个长长久久照亮他世界的人。
子玔说:「有时候也想不通,大哥长得好看,聪明,人人都喜欢,我怎么就没摊上这样貌。可是沉沅儿,这个事不是这么比的,姐姐说,人生不是算账。」
子玔叫他的时候总是喜欢拖个儿化音,那是他姨娘家乡的口音,说起来,玉家后院的女人天南海北的都有,几个儿子也给带得各种口音,就连天之骄子玉子瑜也难免——可这反倒说明了,玉氏从来不隔绝她弟弟们和姨娘亲近。
多好啊……
读书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有好吃的子玔,暴躁的沉洋,阴着使坏的江长生,赤子之心的沉淅,和病弱却温柔的韩冉。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他以为他孤单到只有自己了。
可是子玔他们会围着他,请他吃点心,同他抄书,一起打雪仗,一起下围棋。
玉氏对待他和对待沉淅、子玔别无二致,让他即使怀疑她别有所图,都找不到原因。
他十二岁生辰那日,沉淅悄悄对他说:「阿娘找了去年被贬的容氏照顾你娘,如今咳疾已经好了,人也清醒多了,阿娘虽然不对你说,可是心里还是想等你加冠成婚了,求个恩典让你们团聚的。」
说完,沉淅笑了笑:「大哥,我对你好吧。」
沉沅心想,也真的问出来了,「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他被抛弃过几次,早就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别人对自己好。
沉淅愣了:「你是我大哥啊,阿娘说过,我活一辈子,好与不好也只有你这一个大哥,要是能选,我情愿子玔做我大哥呢,这不是定了么。」
沉沅突然觉得「大哥」这两个字,带了千钧重量。
原来仅仅是有血缘,他就会对自己那么好。
原来他身体里的血不是下贱的,一样有人因这血脉愿意爱他,关心他。
所以,大姐惨死,才让他那么愤怒。
他跪在太庙前,不只是对弟弟们说,也是在质问自己:你呢,沉沅,你为对你好的人做过什么?如果只是坐享别人的爱,那是何等卑劣而弱小。
他本应该是弟弟妹妹们的保护伞,哪怕做不到玉氏一样,至少不要让他们继续被皇帝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圈养!
而也是那一次,沉沅才知道,即便是帝王,也不是坚不可摧的。
玉氏可以明明白白告诉皇帝,你不认错,我不原谅。
沉沅终于明白,自己从前的路,走得多么窄。
他可是皇长子,却把自己活成了下水沟里的老鼠。
玉氏只是个无宠的妃嫔,却能让皇帝亲自向她认错。
后来,玉氏一步步成为皇后,可即使通宵达旦处理宫务,她也不会错过上书房的任何一次旬考,兄弟姐妹们的任何一个生日。
玉氏打趣说:本宫这四百两银子的月俸可不是白拿的。
确实不是白拿的俸禄,沉沅不敢想象,没了玉氏,自己这个被皇帝厌弃的大皇子会怎样,被淑妃娇惯的沉洋会怎样,被卫昭仪作为争宠工具的沉淅会怎样,母亲犯了众怒被废的沉旭嘉会怎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沉沅加冠成人,选了喜欢的王妃,出宫建府,将生母迎到王府供养。
那时候太后已经走了,皇帝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其余皇子都还年幼,太子必在他与沉洋沉淅三兄弟中选出。
人人都以为玉氏想让沉淅做太子,可沉沅知道,玉氏选的人是他。
他们说的话不多,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玉氏关心他,却都不想让他发现,唯有那年他成婚,玉氏感叹着:你能长成这样,真好。
沉沅就是那时候感受到了玉氏的期望,她是那样希望他好。
玉氏说:沉沅,我给每个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你比很多人都好,所以特别让人高兴。
皇帝病重时,沉沅去问玉氏:母后希望我做什么?
他说那句话是真心的。
那时他可以为了玉氏做任何事,玉氏想让谁做太子,他就支持谁做太子,玉氏想让他登基为帝,他就登基为帝,哪怕玉氏想自立为帝,他也愿意拔刀一试,让皇城换个女主人。
可是玉氏只是说:沉沅,做你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做的事?
做孝顺母亲的儿子?做爱护妻子的丈夫?做照顾弟妹的兄长?
不是这样的,不仅是这样的……
他是这个国家的皇族,受万民供养长大,他该做的事,不仅与身边一两个人有关。
这么多年,过往桩桩件件在眼前浮现,玉氏所做的一切让他明白,一个人可以让太多人,太多事,都慢慢好起来。
……
煜王沅,文宗长兄,与文宗同长于孝圣宪皇后膝下,兄弟友睦,与秦王洋、燕王旭嘉、楚王渐同朝辅圣,为政为民,宵衣旰食,四十而华发生,文宗甚倚重,尊号端,史称端煜王。
又因文宗尝谓臣下:朕与诸兄弟有阿兄,世人有端煜王,何其有幸!
世人甚以为然,民间亦唤其「阿兄」。
——冬月转载自知乎专栏红颜悴,仅用于个人收藏用途
Comments 1 条评论
博主 匿名
抛去尔虞我诈,相携相伴是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