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转载自知乎用户@佚名
一
林墨白在给我研墨,白且骨节分明的手,挽着宽大的袖袍,露出一截手腕。粗细刚好,凸起的腕骨和若隐若现的青筋都恰到好处地戳到了我心尖上。
不想批奏折了,想和美人戏耍。
我按住他的手,林墨白停下动作恭顺地跪坐到一边。
「陛下?」
我也顺势坐下来,攀住了他的肩膀,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朕一看到墨白就没心思看奏折,墨白实在是坏。」
「那就不看了。」
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响,奏折还是笔墨什么的不重要,有些东西就该为欢好腾出地方来。
我尤其爱他动情的样子,与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大相径庭。他越是平静我越想看看他疯狂的样子,可惜我的林公子这五年来还真就没有过失控的时候,实在可惜。
情欲的气息氤氲开去,与腊梅颇为浓烈的香混在一处,称着龙涎香让我有几分失神。
我当皇帝有五年了吧。
我其实不想当皇帝,好好地当个公主她不香吗,可惜我弟不争气,还想搞死我。
父皇走得早,他的后宫留下了十余个孩子。我弟懦弱无能又矫情,整日里只会母后母后地喊,然后我的母后就会来找我。
长公主不好当,为了让我弟顺利继位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另一个弟弟,琬贵妃的儿子陆泽。我其实挺喜欢他的,那孩子同我弟弟差不多大,十五岁,还会甜甜地叫我姐姐。读书好,写字好,还比我弟有担当有头脑。所以他一点点沉入湖底的时候,脸上仍写着不可置信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手都掐破了。
只是生在帝王家是没有心的。
我亲手把我弟扶上了王位。
杀乱臣,杀叛党,偷兵符,训练由皇帝直接统领的御林军。
长公主权倾朝野。
然后我弟对我动手了。
他和我不同,这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是我过的,他跟在我身后捡漏,他连刀都没拿过。他个怂蛋草包能干什么。
只有林墨白他爹林浩然支持他。
我就笑,两个疯子。
文官是掀不起风浪的,他们斗来斗去也不过是朝堂上那点破事。我弟天真地以为只要大臣都支持他,就可以废了我。开什么玩笑呢,你文官闹得再厉害,我手里五十万兵马不得直接镇压?
所以我说他们掀不起风浪,林浩然领着几百人就敢合围公主府,我调来兵马直接围了皇宫。
母后还在替他求情。
「这是你亲弟弟啊!」
哦,然后呢?
我想了想还是杀了,母后问我有没有心。怎么说呢,大概从手里染了第一滴血的时候我就没有心了吧,见了那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早就麻木了。而且我也怕死还多疑,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见到林墨白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他生得好看我是知道的,毕竟是名动云阳的公子。只是少年挺直了脊背跪在一众尸体中的画面,有股诡异的美感。
我把血擦在他的脸上。
「想不想报仇?」
「想。」
「大点声,听不见!」
「想!」
好一个稚嫩的少年。
「那就跟着朕吧。」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成了这大宣朝的第一任女帝。我的驸马,唐远,晋任皇夫。
二
早些时候我一直不敢跟林墨白睡。
我养的不是只兔子,是一只狼。只不过我喜欢把狼的爪牙拔光训练成狗。
那段时间我与林墨白都是和衣而眠,而后睁着眼到天亮,在临上朝那一会儿才能眯眯眼,养养精神。
他年纪小的时候总是在枕头底下藏把刀,要么就在吃食里下毒。伺候他的嬷嬷再事无巨细地一一禀报给我。我就当着他的面吃了他给的东西,在他焦急地等待中笑得花枝乱颤。那有毒的东西早就被换了,刀也被换成没开刃的。我也时常睁眼看着他半夜用没开刃的刀捅我,在床上裹着被子笑到咳嗽。
后来,林墨白折腾够了他就不折腾我了,他开始折腾我的后宫。
小林公子远没有看着那般纯良。
书生似的,面皮白净,身骨颀长。生得一双狐狸眼,看人的时候总觉得能把魂勾了去。鼻梁高挺,唇形也好看,薄薄的,有些红润。远远看上去倒真像狐狸化作的公子。
他似乎是突然爱上我,嫉妒地要杀了我身边的男人。
有侍女来报,听雨楼的梁公子哑了嗓子,让我去看看。
小林公子有些不高兴,把棋盘弄得一团糟。
「陛下不去吗?」
我站起来,抚了抚衣上的褶皱。
「自然要去的,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呢。」
「不过是个庶子,他若真有心该送上嫡子才对。」
我没回话,林墨白目送我离开。
梁知书的书说得不错,他是庶出,自幼不受重视。只不过性子活泼,混得开,常在街上走动,知道的也多,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分外讨人喜欢。
我去看他,他在屋里头画画。画得是个女人,长得不如我,但是很小家碧玉。梁知书猛不丁看见我,吓得笔都扔了。
「朕有这么吓人吗?」
「臣惶恐,臣无意于此,求陛下宽恕。」
虽能流利说话,却沙哑不堪,这张嘴再也说不出动听的故事来了。他偷偷抬头看我,额上沁出些许冷汗。
我不是个计较的人,于是随便拉个凳子坐下来。
「你今天要是能让朕高兴了,朕,就不计较这幅画。」
梁知书头上的汗更甚,过了约摸一刻钟才缓缓起身,重又铺好了宣纸动起笔来。这一次,他画的是我。
「臣少年时有幸见过陛下一次,恍见天人。」
画上的我是十六岁的我。
小林公子若是见到我捧着画像回去怕是会气得要死。
接连几日我宿在听雨楼,一时间梁知书风头正盛。到第七日,塞北大捷,摄政王唐远班师回朝。
这是唐远除了皇夫的另一个身份,也说明了他的身份不是我后宫里那些人能比的。
他回来我特高兴,因为他这回走把儿子也带走了。名为历练,其实不过是觉得我教不好小孩而已。
我搂着大儿子狠狠亲了两口。
「可想死母皇了。」
三
「儿臣也想念母皇,塞北太冷了,爹爹天天让我跟着师父习武!」他掀起袖子,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淤青,「都是爹爹和师父打的!」
我有些心疼,把他又搂紧了些,对着唐远不禁有些责怪。
「左右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至于这么严厉嘛!」
摄政王没有理我,他向来不怎么给我面子,冷峻的眉眼在阳光下不是特别真切,过了会儿才回应我。
「臣知道了。」
我知晓他舟车劳顿,捏捏儿子的小鼻子,让侍女带他下去玩耍。而后绕到唐远身后,撸起袖子,在他太阳穴处轻轻按摩。
这是从前在公主府时常做的事,这么些年来,即使我成了女皇也依旧熟练。
他看到了梁知书的那幅画,十六岁的我身着粉色的纱裙,在中秋灯会上笑得灿烂。
一时间有些动容,连微微蹙起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他握住我的手:「陛下的手劲还是那么大,捏得臣脑仁疼。」
我有些羞赧,抽出手坐在他身边,企图用喝茶的动作掩饰。然后直直地盯着那幅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明日的庆功宴朕让许温染也来了。」
我见他手一顿,快到嘴边的茶盏又被搁下,看向我的眼里有几分怒意。
「陛下抬爱了!」
「是朕欠你太多。」我抓住他的手,唐远依旧不给我面子,站起来走了,连睡觉都不给我个正脸。
好无聊,想找小林公子解闷。
唐远突然翻了个身,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显得有些阴鸷。我下床的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截,转而猛拍床框:「来人呐!朕要喝水!」
第二日庆功宴。
这些繁琐的事从来都是交给林墨白处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怎么的,许温染坐在唐远的同侧,距离不远,是刚好抬头能眉来眼去的距离。
他端着酒杯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看得梁知书哆哆嗦嗦。
孩子没什么心眼,下药毒嗓子那事给整出阴影来了。
座下齐呼万岁,千岁,紧接着就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该赏的赏,不该赏的也不会在这种日子驳了面子。酒喝得舌头发麻,眼睛里氤氲了雾气,总觉着许温染低头的浅笑像一朵花开在了摄政王的心里。
十来年了她还没嫁人,一如初见似梅花高洁,没烟火气。不像我在阴谋里翻滚了几个来回,看上去尽是狡黠,实在是蛇蝎妇人。
林墨白说唐远回摄政王府了,许温染也紧接着进去了。
我拥着他,打了个酒嗝。
「只有你陪着朕了。」
林墨白的脸贴着我的脸,冰凉的,分外舒服。
「可是陛下尤其偏爱他,就因为摄政王能帮陛下打仗吗?」
他捧着我的脸,目光灼灼。
「您爱他吗?陛下。」
我当然爱。
唐远已年至三十,依旧是剑眉星目,褪去了稚气愈发显得刚毅。那双眼睛只肖微微一瞪,便是不怒自威。我一直觉得他比我更像一个帝王,不过是站在那里就有种想让人臣服的冲动。更何况十二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上扬的眉梢,飞扬的马尾,手捧栀子花束踏歌而来,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他若是奔向我,山河都是他。
可是他和许温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算个什么东西。
那时候父皇病重,储君人选还没定,除了我弟弟就是琬贵妃的儿子。
琬贵妃是丞相的女儿,朝中大多数大臣都拥立他的儿子。母亲身为贵妃最与她不对付,也深知若是琬贵妃成了太后,绝对没她们娘俩的好果子吃。
她来找我哭。
「锦澜,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那是我第一次和唐远搭上话,在中秋的灯会上,人头攒动。云京的街像是一条火龙直上星河,光影晃晃悠悠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亮晶晶的眼睛。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不关你事!」
我仰起头要走,又故意踩到裙子摔到他怀里,有股淡淡的脂粉香。
脚崴得恰到好处,疼得我哭晕了他怀里的胭脂。
「哎,别哭啊!」他顺手扯过一串珠花戴在我头上,「你长这么漂亮要是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后来他知道了我公主的身份打趣道:「怪我不该那么早送你回来,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公主殿下相处那般久的。」
我笑了笑,叫了声远哥哥。而后放出流言,锦澜公主对戍边将军的独子一见钟情,二人因灯会结缘也算一段佳话。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见了他的第三日就由母后做主把我嫁给了唐远。
上花轿的时候我看见了许温染,她安静地垂着头哭红了眼睛。我放下盖头使劲咬了咬唇,才没落下泪来。
我知道我和唐远不是佳话,我拆散了一对璧人,我是个卑鄙的介入者。
嫁给了唐远,我的背后就是将军府。
大宣朝的国力十分强盛,内忧外患根本不存在,所以导致储君之争异常残酷。幸运的是,我的父皇虽然有七个儿子,但只有两个过了十岁。
唐远对我不冷淡也不亲热,不过是扮演一个正常的驸马。
我没空去拉进夫妻关系,只能借着他背后的势力给自己抓一手好牌。
我急急忙忙地威胁瑞贵人,把她的孩子扣在公主府,告诉她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就杀了她儿子。但如果她乖乖听话,她儿子就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她答应了,再然后我亲手溺死我的弟弟,那个会甜甜地叫我姐姐的孩子。
「我从来没想过做皇帝,姐,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我别过头任由冰冷的水没过他头顶,逐渐没了声息。
瑞贵人为我顶罪,临死前用口型告诉我善待她的孩子。
又过了半月,父皇驾崩,我弟弟登基称帝。
唐远看我的眼神愈发让我琢摸不透,我几乎是惶恐地抱住了他,手抖得厉害。
「远哥哥,不要不理我好吗?」
我喂他喝酒,掺了蒙汗药的酒,而后偷了兵符直奔塞北。
皇权的维护并不容易,要让我弟坐稳皇位就必须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
许温染的父亲,大理寺卿,琬贵妃的父亲江相都与唐远有接触。拜贴一副接着一副,急得我坐立难安。
我知道塞北冷,可这么冷依旧让我急得上火,嘴里都是泡,疼得半夜睡不着直落泪。
我许了唐将军的副将立他为骠骑大将军,绑了这个主将。结束了与敌军的游击战,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捣黄龙,让他们近期绝不敢犯大宣半分。
然后抽掉了三分之一的兵力直奔皇城,再去西关抽了部分兵力。这些兵从此改名御林军,不受兵符调动,由皇帝直接统领。可惜的是,我弟还是做了个类似兵符的凤钗把它送给了宠爱的妃子,气得母后直接把御林军的统领权握在了手里。
回来的时候我像个猴子又黑又瘦,连头发都没云京城里的草长得好。
我弟的皇位坐得稳了,毕竟城郊就有军队驻扎。我还让他从世家不受宠的旁系里挑人送进军队,许以官职,加以笼络,让他们从内部瓦解。
唐远夸我:「公主好本事。」
如果表情不是那么咬牙切齿就好了。
我躲在房里哭了一个下午,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连个委屈都没地说。
休养了快一年才恢复好,我眯着眼在庭院里晒太阳,心想总算能过安稳日子了,也确实过了几年,如果我弟不想杀我的话。
我许久不过问朝堂的事,也不在乎那些风风雨雨,结果有一天起来公主府就被包围了。
我儿子那时候才四岁,看着乌乌泱泱的人吓得直哭。我抱着他哄,回屋换上盛装进宫见母后。
来得不是御林军,是林浩然的人。
我不过问朝堂,不代表我不知道,除了林浩然这个傻子谁还能支持他。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两个人还真就说干就干。
我伏在母后身前,她爱怜地摸着我的头。
「母后知道你受了苦了,可是你得为你弟弟想想,不能总是握着权力不放。」
「所以您认为我会乖乖就范吗?」
母后叹了口气:「唐远那孩子不在你身边,城外就是御林军,把兵符交出来吧,锦澜。」
我很用劲地抱了她一下,靠在母后的耳边。
「那您就不该把御林军握在自己手里,母后。」
手里的簪子磨得尖锐,我掐着母后的脖子一点一点抽出了她头上的凤钗。
「我早说过御林军由皇帝直接调动,你们非要弄这个破玩意,没想到是给我留后路啊。」
我,大宣朝长公主今日,逼宫了。
四
「阿蛮,将军府的人调过来了吗?」
我信不过旁人,只信得过阿蛮,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侍女。
「应当在宫门外了。」
「好,如此便好,让他们在宫外候着,本宫去看看陛下的御林军训练得如何了。」
我把凤钗捏在手里,手心满是汗水,湿滑得紧。
我清了清嗓子才说得出话来。
「太后身子不大好,这些日子就好好在栖梧宫休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她扯住了我的袖子,我看向她,眉眼依旧精致,只是看不清她眼里我的影子。
「你要做什么?!」
我垂下眼眸,遮住了眼眶里的泪。
「母后,您再不放手,我也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长公主可以在皇宫畅通无阻,哪怕她在宫门外就有一队训练精良的兵。这是长公主的特权,长公主权倾朝野。
因为我从来没将兵符还给唐远,诚然远水救不了近火,可统领御林军的凤钗现在也在我手里了。
我给唐远修书一封让他速速回朝。没有直接去找我弟弟,而是先去调的御林军。我毕竟是一介女流,宫里的侍卫太监我可应付不来。
这注定是一场大洗牌,打得清君侧的名义,拉了林浩然这个蠢货做的替死鬼。陛下病重,受奸臣蛊惑,实在是个好借口。
我把弟弟困在了宫里,掐灭了所有不该有的声音,我不会杀他,我要等他乖乖地把皇位让出来。
在那之后我遇见了林墨白,他那时候十五岁,远没有现在高,那张脸比起现在多了份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我杀红了眼,怒气从未如此高涨,直到遇见他,林家的最后一个活人。
少年挺直了背,鲜红的血在他白皙的脸颊与脖颈上缓缓流淌,有股诡异妖艳的美感。我突然就看呆了眼,等回过神他就是我的小林公子了。
我弟最终还是写了退位诏书。饿了他五天五夜,在最后一天的时候终于从殿门里爬了出来。他原本就纵情声色,如今更像是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的死书生,活脱脱一副裹着皮囊的骷髅架子。
我不该杀他,但他错就错在骂我是逆贼,所以一不留神陛下就驾崩了。直到现在,母亲还是没原谅我,可是就算我放过他,我和他之间也必须死一个。
等到唐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上朝了。绣娘的龙袍还没做好,我穿着过大的龙袍,手短脚短,上龙椅时不注意还会摔跤。可是底下谁敢笑呢,谁都知道,新皇是个狠人。
就这样,今年是我当皇帝的第五年。
小林公子最近很不安分,他想勾结前朝势力了,或者说是我的兵权。其实很正常,我这么宠他,没点想法才不正常。
阿蛮劝我不要对林墨白过分宠爱,他会爬到我头上来。我当时正看美人练剑,没听到她的话,林墨白练了半个时辰有余,收尾的时候一剑横过,恰好在我的颈子前。
阿蛮吓得手里的杯子都掉了,我仍旧是笑,笑得小林公子慌了神,扔了剑,跪了下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墨白想上战场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眸子里有欣喜的情绪。
「臣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摄政王大权在握,万一拥兵自立。」
「这么说来确实是麻烦,可是,墨白你知道吗,这种剑在战场根本刺不穿敌人的盔甲,再不济也得是重剑。」
我捡起小林公子的剑,太轻了,根本挡不住重剑的一击,只能做做刺杀的活计。
「既然想带兵就跟摄政王好好学学吧。」
五
我顺势坐在石凳上。
林墨白单膝跪地,抬起我的小腿。
裙摆滑到膝盖下面,他的脸颊贴着我,那是温暖且柔软的触感。指腹有薄薄的茧,不轻不重地揉捏,酸痛却又微微的痒,激得我缩了缩腿,弓了脊背。
林墨白抓住我的脚踝,欺身而上。
我的腿架在他的肩膀,他一手按在我的腰侧,抵住我的额头。
有些滚烫的呼吸乱了心神,而后听他低声地笑。
「臣绝不辜负陛下的宠爱。」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猫一样撒娇。
「陛下这阵子总去听雨楼,怕不是忘了小林公子。」
「你要是收敛点,朕也不必这么做。」
林墨白放下了我的腿,眨眼间抽身而去,刚才的温存不复存在。
「陛下可从没怀疑过臣,到底是上心了呢。既然如此臣告退!」
我挑眉看着他:「走吧走吧,朕可有个大惊喜要给你。」
林墨白走后阿蛮有些担忧,她向来是这样,虚长我两岁便处处思虑得多些。
我剥着葡萄,指尖染了汁水黏腻得紧。
「阿蛮啊,你说小林公子是不是觉得他拿捏住朕了?」
阿蛮低垂了脑袋:「奴婢不知。」
「有什么知不知的,他既然这么想就顺着他,朕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王爷回来了吗?」
「回陛下,摄政王一个时辰前便回来了。」
「嗯,许温染呢?」
阿蛮的神色有些尴尬,眉毛一高一低,眼神也左右飘忽。
「许姑娘并没有留在王府,她与王爷什么都没发生。」
我手一顿,好好的一颗葡萄被捏得稀烂。
唐远不爱我,毋庸置疑。他只是太谨慎也太警惕我,一点点错都犯不得,他知道我还要靠他替我镇守边疆,因此动不了他。就算没有这一茬,我年少时眼里的爱慕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拿他没有办法,所以我要用另一个人去分割他的权力。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兵符被我收在身边很久,边疆的士兵大多直接由唐远统领,五年过来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所以我要制衡。正好小林公子有这个想法。
见唐远之前我召了大理寺少卿。
我遇到他是在去边疆的路上,一个穷书生兜里只剩两块干饼四个铜板。打着个快板一路走一路唱,唱官官相护,考官公然徇私舞弊使得他一个天才频频落榜,连心爱的姑娘都娶不上。
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个人才,因为他特敢说,就算是个酒囊饭袋必要时候也可以推出去当枪使,当即邀他一同前往塞北。沈牧云跟我在塞北吃了一嘴的沙子,冻得手脚生疮,却能屡屡献出妙计。也多亏他,我才能那么短时间搞定外敌。回来后我就做主把他心爱的姑娘嫁了过来,在云阳安家住宅,也算美满。
我找沈牧云是因为一件事。
我托着下巴,沈牧云偷偷抬头看我,见我瞪他又快速低下去还缩了缩脖子。
我叹了口气。
「朕觉得左相的权力似乎太大了些,当初就不该把右相一家连坐的。」我盯着沈牧云,看他一个劲地咽口水,「你他娘的想办法参他一本!」
果不其然,沈牧云表示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走下台阶,蹲下来和他面对面。
「嗯?」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额角的冷汗和抽动的嘴角。
「陛下您知道的,朝中多数大臣都是站在左相一边的,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所以才让你想办法,下面参他的折子根本送不到朕面前。」
沈牧云擦了擦汗:「这……普通的法子怕是行不通,您看告御状如何?听说左相的侄子在外地威风可大的很,许多状告官府的案子都被压下来了……」
我觉着行,用这个翘板说不定能撬动左相这棵日益丰茂的大树。
「只不过这路上险阻,怕是……」
「既然险阻就派人保着,不过记住了,只留一个活口就行,把锅全部推给刘正荣。」
我,大宣朝女帝,陆锦澜,没有心。
六
去见唐远,他和梁知书有一样的爱好,画画。
只不过梁知书擅长人物画,唐远擅长风景画。
照例是请安,只不过这次多了几分薄怒,我靠近的时候他每个毛孔都写着抗拒。
说是夫妻但我们并不亲近。
我看他的画,是灯会时的云阳街头。人影都是模糊的,只有斑驳的灯光。
唐远偏过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模样。
「陛下不信我。」
「不是,只不过觉得亏欠你良多。」
一缕发垂落,我替他别在耳后。
「十年未嫁,朕也不是傻子,在等谁难道会不知吗?」
我看见唐远的瞳孔骤然猛缩,不觉间撞翻了笔筒,几乎是慌乱地跪下。
「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不要这么紧张嘛!」
我把他扶起,依旧是柔情蜜意的样。
「朕自然是信得过你,只是亏欠。不过你可千万要对得起朕的宠爱啊。」我从怀里掏出半块兵符,「这是送你的礼物,一眨眼都快到你三十岁的生辰了。」
他笑得有些苦涩,将那半块兵符捏在手里,神情有些哀伤。
「为什么是半块?」
我没有回答他,过了半晌才又听他低声道:「是臣逾越了,臣自作多情。」
他朝我大拜,而后请退,出门的脚步都有些踉跄。
阿蛮说摄政王伤心了,陛下不该分了兵权给林公子。
其实不然,给唐远的权力才是真的过了。
夜里我还是去了小林公子的住处,他烤的栗子很是香甜软糯,一口下去连心都软了,眉头也会舒展开来。
小林公子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陛下盼来了。
「朕一个月有半个月来你这儿还不行?墨白有些贪心哦,更何况今天下午不是你自个走的吗?」
「臣吃醋。」他注视我,目光认真而深情。手指从我的袖口向上探去,到臂弯处又滑落下来,转而扣住我的手腕。
「陛下以前可从没冷落过我。」
林墨白是调情的一把好手,唇从下颚角划过时会燃起火。
等到夜深人静,宫门前一阵嘈杂。
我揉揉眼,小林公子提着灯笼披着月牙白的外袍正打算出去看看,见我醒来笑得温柔。
「吵到您了吗?」
「没有,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臣也不知道,夜里风大,陛下还是歇着,让臣去看看吧。」
「无妨,一同去吧。」
门外是阿蛮,跪着的是梁知书和一女子,两人衣冠不整被压着跪在宫门前。
阿蛮见了我有些惊慌。
「陛下恕罪,扰了陛下安歇,奴婢该死,此事奴婢能处理好!」
林墨白遮住我的眼,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自得。
「还请陛下回房,不要让这些事脏了您的眼睛。」
梁知书在干吗呢?
垂着头,什么表情也没有,既不求饶也不寻死,他只是朝我拜了一拜,似乎早料到了结局。
林墨白说,将这两人拖下去杖毙。梁知书就冲我再一拜。
「陛下,知书与您这就别了!」
我眼眶灼热,却没有落下泪来,先前也有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从没有过一点伤心。
大概是他说的书特别好听吧。
小林公子捧着我的脸,他的神情也是哀伤的。
「您爱上他了吗?您不爱我了吗?」
我看着他,这可真是一张漂亮的脸。
「怎么会呢?朕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我拿出了那半块兵符,他果然很高兴。
「把梁知书送出云阳吧,哪里都好,是朕毁了他。」
阿蛮替我拂去眼角的泪。
「陛下为何这么伤心?」
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鬓边不知何时生了根白发。
「朕的小林公子果然还是头狼,所以朕伤心。」
阿蛮不问了,她问我是安歇还是出去转转。
我想去看看唐远。
其实做长公主的时候我与他也有过略带甜意的日子。
他虽然不苟言笑却也记得我爱吃糖果子,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带一点放在桌上。也会冷着一张脸给我描歪歪扭扭的眉,在出征前亲一亲我的额头。
只不过我做了皇帝后两人便愈发生疏。
我到的时候唐远还没睡,见到我有些惊讶,随后侧开身子让我进去,很自然地替我更衣。
我和他和衣躺在床上,都没有睡意。
「陛下不困吗?」
「不困,你呢?」
「也不困。」他突然笑了一下,「我们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了。」
「你爱我吗,唐远?」
唐远没说话,侧过身抱住了我。
「陛下显然不爱我,您爱的是权力。」
我一时无言,黑暗里唐远的眸子明亮如星。
「陛下总是自诩深情,其实每一步都在为自己做打算。」他叹了口气,环在我腰身的臂膀收紧了几分,「我已经负了她,不会再负了您,睡吧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我闷在唐远怀里,他身上有好闻的草木香,这一觉竟睡得安稳。
做公主的时候都是我为唐远更衣,后来成了皇帝自觉生疏都是由阿蛮来做。
东方翻出鱼肚白,唐远捧着明黄色的锦靴,握住我微凉的脚替我着鞋。再撑着龙袍为我套上,一一整理好繁复的装束。
从前不曾在意,原来他的动作也是熟练。
捧着冠冕的唐远神情蒙上一层恬淡,似乎陷在回忆里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臣记得当年陛下修书一封让臣速回云阳,于是臣马不停蹄,千里马都累死两匹,终于赶到云阳。陛下那时候站在城楼上,龙袍不大合身,却威仪地让臣不敢抬头。可是你竟然怕我,语气都不自觉带了些讨好。」
我记得我说了什么,我怕他怪我,也怕他反我。我压低了嗓子喊他远哥哥,你回来了。唐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是不是觉得这些年臣心里的人都是温染,其实不然,陛下,是您从来没信任过臣,从一开始您对臣就只有利用。将军府、兵符,乃至于现在的不败之军。」
「陛下,」他朝我大拜,「是臣痴心妄想自认为在您心中与众不同,对前尘耿耿于怀,对现在如鲠在喉。」
我看他的眉眼,是隐忍的,蒙着愁绪,甚至带了那么点怨恨。突然醒悟过来,不是他对我冷淡,原来从来,推开他的都是我。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唐远站起身为我戴好冠冕,轻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他低垂了眼睑,我去牵他的手,虎口处布满了茧子,还有在塞北时冻出的裂口。
这裂口极难愈合,若想好得快些需要在热水里浸泡半个时辰,泡得裂口周围的茧子软烂。之后再尽数修剪干净,只留下红通通的嫩肉才能长好。
「对不住,委屈你了。」
「陛下哪里的话,为人臣子……」
「是啊,你我终归是先君臣后夫妻。」
我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了,只能踏着这鲜血铺就的道路走上我的龙椅,坐稳我的皇位。
早朝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堂被刘正荣把控,百官的话得在喉咙转三圈再在舌头上打两个滚才能说出来。这么一思量就都是顺着刘正荣的意思了。
国泰民安,天下顺遂。
可是压在我手里头的是漓江官员送来的折子,江水上涨,若是遇上暴雨必定堤坝崩溃,水患不得不防。
更主要的是,要是真发了洪水,到夏天十有八九要引发瘟疫,这么大的事都敢压下来,要不是刘正荣朝我磕了个头,我还以为做皇帝的是他。
老狐狸笑眯眯,我也笑眯眯,老狐狸说陛下该选秀了,我就让他把自己儿子送上来。
刘正荣不知道是气得还是高兴,白里掺黑的胡子抖个不停,到底还是服了软。
「臣谢主隆恩!」
沈牧云下朝的时候冲我比了个三,意思是还有三天,告御状的人就能送到我面前,到时候我就有理由抄老狐狸的家。
小林公子把玩着西域进宫的红宝石,磨得那块石头愈发耀眼。
说实话如果不是拿着兵符过于招摇了,我估摸他其实想耍的是兵符。
我把刘正荣的儿子安在林墨白的住处,小林公子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陛下到底要纳几个公子才满意!还偏偏往我这儿放!」
我看着他像是一只炸毛的猫,着急忙慌地控诉我的滥情,却还是要凑过来巴巴地让我给顺毛。
「陛下,臣在您心里到底排第几呢?」
「墨白在朕心里自然是顶顶重要的,和摄政王不分上下哦。」
我意有所指,小林公子旋即笑起来,挑起我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刘执明,刘正荣的儿子,进宫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仆从。听外界的评价,为人甚是清高,称得上君子。
他和十五岁的林墨白有点像,我说的是气质。但比起小林公子,他服软的速度可就快多了。
他和他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刘正荣脸大脖子粗,单眼皮酒糟鼻,看着着实闹心。但众人都说他是浸淫官场才成了那副样子,年轻时可是云阳一枝花,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的紧。
刘执明的话,像个道士,有超脱凡尘的气质。单眼皮应该是随了他爹,剩下的大抵是随了他那云阳花魁的娘。
挑眉看人的时候有股子欲拒还迎的味道。
眉是剑眉,并不粗狂,只有个黛青色细细的形。双眸狭长,睫羽更是小扇子一样,我都不由得羡慕。鼻梁高挺,唇形饱满,圆领袍称得他风流倜傥,有玉树临风之姿。
我有点后悔,只说让刘正荣把他儿子送进宫来,没说嫡子还是庶子。
我在栖霞池沐浴,刘执明披着长衫坐在台阶上。
我朝他游过去,背对着他,他便挽起我的发,在肩头不轻不重地揉捏。
「朕以为你会再傲气一阵,要是没记错,刘公子可是中了探花呢。外头人说起来,你可是有些傲骨的。」
我没从他的表情看出尴尬,相反的,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何必那么在乎外人的看法,让臣侍奉陛下是陛下吃亏了。」
「不对,这不是真话,执明。」
他没有惶恐的样子,也没有停下手。
「陛下现在一定后悔今日朝堂上漏说了嫡子两个字,因为如果要对刘家操刀的话,我弟弟是个很有用的人质。而臣不过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他语速如常,表情如常,说完还与我对视了一会儿。
「你倒是活得通透,和林墨白好好相处。」
小林公子凶残。
——
月色特别好的时候林墨白会在石桌上摆两碟小菜,四个酒杯。
父母,哥哥和自己。
辛辣的酒水入肚可以把眼泪逼回去。
他只是喝酒,对面的杯子都是空的,盛着让他活下去的念想。
他记得母亲把他藏进地窖时的悲怆,也记得父亲的血溅在身上时的温度。
他是个傻子,执意跑出了地窖,哥哥为他挡了一剑也死在了他面前。整个林家只有他一个活口,他跪在无数尸体中央,血染得膝盖通红。眼里除了红色什么都没有,然后那个女人身着华服出现在他的面前。
满身怒气,像张开刺的刺猬,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偃息旗鼓。
林墨白成了女皇的入幕之宾,被她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对他百依百顺,极尽宠爱,哪怕他只想看她七窍流血,中毒而亡,亦或是被利刃搅穿了腹肠。可他还是会笑着夺下未开刃的刀,装作中毒的样子逗他。
「恨我吗,墨白?可是朕好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林墨白知道,他的爪牙快被一点点尽数磨尽。他只能把恨意藏进心底,装作恭顺的样子,做女皇宠爱的小林公子。
想要报仇,又追逐着她的背影,崇拜而爱慕。
她会是名垂千古的帝王,世人会赞誉她为明君,诚然她手中满是鲜血。可哪一任皇帝不是这样才坐上万人之上的那把椅子,永远也抓不住她,永远追寻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之间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握在手里的半块兵符承载了太多野心。
七
初一我要去给母后请安,带着唐远和儿子一起。
他与我愈发疏离了,明明都说开了却还是躲着我,只和儿子手拉手。
可能脸色不太好,阿蛮都离我远远的,后来我才想明白,她是怕我母后。
老样子的檀香味冲鼻,差点让我背过气去,母后甚至没给我一个正脸。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请完安自己起来,坐在椅子上企图与她唠唠家常。
她依旧不理我,理着佛珠,佛像面前全是往生咒,诵给我弟弟的。
这么多年了委实没意思,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只想问她一句。
「若当年死的是我,母后也会这么伤心吗?」
她愣了一下,继续诵经,我想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许是我的面色阴沉吓到了儿子,他往唐远的方向靠了靠。
「父亲,为什么母皇和皇祖母一到初一都会生气啊,儿臣有点怕。」
他敬爱的父亲只是用力拍打了他的后背,好让他挺得更直些。
「你要是再坐不好,回去蹲半个时辰马步。」末了才添了一句,「等你大了自然懂得。」
我不想让他懂得这些,若是可以我甚至不想让他成为一个帝王。
「儿臣告退。」
「慢着!」她叫住我,目光混浊。弟弟死后她老得极快,往日最爱的脂粉罗裙堆在木箱里沾了灰尘,不曾拿出来抖动过。
半生的繁华梦都在箱子里沉淀,再找不回鲜活。
「下个月是你弟弟的祭日。」
「所以呢,要我去祭拜他?」
周围一时间陷入死寂,连空气都凝固,只有我与母后的对视,等着谁先败下阵来。
可是我们心里都没有愧疚,我对弟弟,她对我。
良久,母后闭上了双眼。
「你就这么心狠,乃至于他走了这么久都不愿祭拜他?」
「不是心狠,只是心寒。」有口气堵在了喉咙里,让我呼吸不畅,才有些哽咽,「他的皇位是怎么坐稳的,母后忘了吗?」
我猜她应该是忘了,我的苦同谁都没有说过。
儿子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他像谁,明明我和唐远都是冷情薄性的人,怎么偏生得他开朗又善良,最擅长安慰人。
「母皇我们走吧!」
他弯下腰语气急促:「皇祖母万安,孙子和母皇还有事情要忙,告退了。」
他拉着我像是一阵风,急急忙忙地跑离了宫室,一路跑到了御花园,栀子花才刚刚开。
香得厉害,一朵拥着一朵,白嫩嫩,脆生生。
「母皇您怎么了?」
他拥住我,焦急的话语里带着关切。
「我们以后不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了好不好,母皇不要不高兴好不好?」我抱着他,他便把头埋在我怀里,「舅舅一定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母皇不要因为他不开心!」
「谁告诉你舅舅是个很坏很坏的人的?」
「是父亲哦!」
他跑到唐远身边,拍拍他的臂膀,大声道:「是父亲说的!舅舅是个很坏的人!不思进取,纵情声色,整日里只知道在脂粉堆里打滚,有这么个君主国家迟早完蛋!父亲还说了,如果没有母皇,他个二流子才当不了皇帝,竟然还反过头来找母皇的麻烦!」
我朝他们父子俩看去,唐远侧过头,耳尖微微地红,喝令儿子闭嘴。
「到母皇这来,那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母皇?」
「有啊!父亲说母皇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又聪明,胆子也很大。一个人就敢去塞北,我和母皇比简直不像是亲生的。还有,父亲说了,母皇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舅舅当年欺负母皇的时候,母皇一个人就反转了局势,根本用不着父亲呢!」他勾住我的脖颈,说话间充满了崇拜,「您可真是太厉害啦!偷偷说一个秘密哦,父亲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什么礼物?」
「不说,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如同突然剥开了愁云,一时间吃了栀子花蜜般甜得眯起了眼。
「好了,该去上课了,夫子还等着你呢。」
「那儿臣告退咯,母皇不要不开心啊。」
我凑近唐远,男人不自然地别开脸,耳尖红得要滴血。
「是什么礼物?」
「还没到你生辰……」
「朕现在就要知道,允了朕吧,远哥哥。」
可能我说话过分发嗲,他连连咳嗽。
「既然陛下要看,那臣就献丑了。」
那是一把剑,只是十分细长。剑鞘是约摸两指粗的圆筒形,剑柄则是玄铁所制,折射出的寒光让人心慌。
剑格和剑镡之间拴着一把链子,倒是好看。金色的链子穿着不规则的红宝石,耀眼夺目,中间最大的那颗恰似滚落的血珠,着实妖冶。
抽掉剑鞘我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剑。
不同于普通的剑,它是由三个面组成的细长的刺刀,每一面都锋利无比。
这刺刀比匕首歹毒,造成的创口会血流不止极难愈合。而且,匕首造成的伤口细长,它捅进去就是一个洞,且方便旋转,每转一次都能剐下来一堆碎肉。
唐远从背后抱住我,按住我要试试刀剑威力如何的不安分的手指。
「臣知道,若陛下当年不够狠绝,我们绝活不到今日。这把刀只有陛下才配得上。」
这算是夸我?比这刀还歹毒?
「岐楼女王的刀,塞北大捷,南国使臣送的,臣觉得再配陛下不过了。」
唐远话语温情:「是臣从前恃宠而骄。」他把恃宠而骄几个字咬得极重,「只想着陛下对臣是利用,忽略了陛下这些年的苦。」
我转过身子,勾上他的脖颈,凑上唇。他便揽着我的腰,手掌探进去摩挲皮肉,一时间只觉得惊人地烫。
「臣给温染看了门好亲事。」
「得大办,朕是真没想到她能这么痴情。」
再见到许温染,她依旧红着眼。
「臣女有反对的权利吗?」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过得越不好,唐远便越是亏心。」
「我就是要让他亏心!」
说着还急起来,她应当恨我。放在做公主的时候我可能会稍稍委婉点。可是高位待久了,难免有些臭脾气。刘正荣都不敢跟我吹胡子瞪眼,许温染又是谁给的胆子呢?
「你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新婚时摄政王应该同你说过,他与你此生无缘,你这般听不得劝是在逼着朕让步?」
许温染张了张嘴,杏眼噙满泪水,柳眉轻蹙,落下泪来。
「他怎会如此绝情。」
「绝情不绝情,前些日子庆功宴后你难道还不明了?你真当朕是瞎的!郡王妃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我吼得大声了些,许温染吓得身子直抖,半晌才怯怯回话。
「臣女知道了,臣女谢主隆恩。」
好言相劝远不如这种施压似的威逼来的方便,她现在纵然恨我,但往后她会有和乐美满的一生。
沈牧云进宫求见,身后带着一个少年。
我打量他,撑死了十五六岁,一身土灰色的衣服泥里滚过了,血水里泡过了,连头发都结成了一团,油腻不堪。
沈牧云离他挺远,估计是怕被熏着。
脸上也是黑黢黢,有血有泥,只看见一双眼睛眨巴。
一看见我话都不会说了,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我知道这大概是那个唯一的活口了,恶心感被喜悦感冲散了些。他一路艰险,估计也是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因此扯了嘴角。
「白玉砖不凉吗?」
他一愣,旋即回道:「不冷,不冷。」又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对我叩拜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渔阳人士,有御状要告!」
「看你的样子还是个不小的冤案,莫急,你先稍作歇息,朕自会为你洗刷冤屈。」
第二日上朝我把龙案拍得震天响,手都震得发麻。
「昨日有人来告御状,朕倒是不知道什么叫百姓安居乐业,原来这就叫作安居乐业!大理寺少卿!把人给朕带上来!左相,你来说说你那个侄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少年换了副装束,他虽生得黑了些,五官确实俊朗,只不过没见过多大的世面,一时间有些怯场。
但血海深仇岂容他怯场,当即控诉起自己遭遇的种种祸端,声声泣血。
「草民状告渔阳太守刘宇乱收税款,强抢民女,与权贵勾结胡乱判案!他将我姐姐强行嫁给富商周公子为妾。我姐夫不依,与那周公子扭打,他便让县令判我姐夫斩首!更是将我一家……只剩我一个!如此恶人实在该死!望陛下能为草民做主!」
我低下头,怕自己笑得太高兴。
「乱收税款,勾结权贵,好啊左相,朕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侄子还是个土皇帝!」
少年梗了梗脖子,豁出去了似的。
「刘宇说了,他有个做宰相的叔叔什么都不用怕,甚至私自训练士兵,有足足两千人!」
我把折子扔到了刘正荣脸上,一时间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满耳都是陛下息怒。接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刘正荣跪着,强行解释。
「陛下,那士兵都是为了剿匪啊,绝不是私自训练!」
「是吗?剿匪上报朝廷,朕自会拨兵去平。民间有超过五百的武装力量都必须在兵部立案,你一句话不吭训练了两千人,是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啊!有个做宰相的叔叔,什么都不怕。好一个什么都不怕,刘正荣,朕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反心啊?」
「陛下,臣绝无此心啊!」他抖得更厉害了,隔得这么远都能看到额头的汗浸湿了前襟。
「不敢?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以左相马首是瞻,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满嘴谎话来骗朕,真以为朕不知道?整天的折子就差是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脑袋不想要了就早点搬家,朕没那么多闲钱养你们这些废人!」
「陛下息怒!臣等知错了!」
「大理寺少卿!」我又拍桌子了,「给朕查!查个水落石出,清清楚楚!」
八
我看群臣一个个如丧家之犬,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胸腔登时被什么填满了似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实在是叫人愤怒。气血翻涌一时间支撑不住,竟摔回了龙椅上。底下又乱作一团,我强撑住身子让群臣退朝。出了宣政殿的门,便是眼前一黑。
母后还是贵妃时说过,身子康健最为重要,若是斗不过旁人,但要活得久耗都能耗死他们。
我尤其怕死。
太医诊过脉,说我是急火攻心,泡些菊花茶清清火就好。
林墨白取了清水为我擦汗,许是真的上火,近日总是会发虚汗。
「陛下辛苦了。」
「官场要来一次大洗盘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笼里的鹦鹉生得漂亮,彩色的尾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御花园迎来了百花齐放,粉芙蓉开得尤其繁茂,舒展柔嫩的花瓣,倒像是个娇羞的美人。
林墨白掐下一朵花放在我的掌心:「花开并蒂倒不如一枝独秀来的赏心悦目。」
「墨白有什么见解?」
「陛下您看,这满园的芙蓉花开得倒是热闹,只不过要去了些开得太好的,开不出来的才好看。半开不开才有趣味,两朵开在一块未免太招风。就像庸人,不配侍奉陛下,而仗着陛下宠爱日益扩展自己势力的人也是用不着的。」
小林公子跪下来,殷切地将双手搭在我的膝上。
「臣想为陛下分忧。」
「如何分忧?」
小林公子望着我,目光藏着狡黠,笑起来是有独属于青年人的灵气。他生的白却并不显得女气,只觉得贵气,是担得起富贵的人。身着红衣,乌发如墨,比画卷里的狐狸还勾人。
「陛下何不设立纳言司,无论是谁都可以将自己对朝廷的看法,所受的冤情透过这个部门直接呈到您的案前。这样一来,无论是对百官还是民心,您都能一手掌握。您会是民心所向,那些官员做事前也会先掂量掂量。」
「墨白还真是个妙人。」我夸赞,扯过他的一缕发丝轻嗅,有淡淡的茶香味。
我后宫的男人真是绝,小林公子爱用茶叶熏头发,只熏发梢一点,走过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能让人瞬间头脑清醒,只想扑上去狠狠嗅上几口。
唐远尤其爱各种草木味儿,春深时齐腰高的草丛里走过一圈,身上就能染上那股草香,靠近的时候只觉得安心。在塞北待得久了,会染上枯草的味道,更冷冽一点,带着清冷的禁欲气息,诱人上瘾。所以他不在,我就爱扯一根树枝掰断了,放在鼻间嗅那股清香。
至于刘执明,他身上有书卷气。像一本古书,翻开的同时随着故事一同让人沉迷。怪不得他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熏陶出来的。
光是味道就让人醉了。
「只是纳言司三年开一次便好,逼得太紧可不是件好事,该给他们的好处偶尔也得让他们见见油水。」
我放下小林公子的头发,将指尖抵在他的眉心。
「既然是墨白想出来的主意,就让墨白来办吧。」
他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比春风和煦。
「那臣就谢过陛下了!」
——
刘正荣下了朝还在发抖,汗从女帝扔折子那刻起就没停过。他觉着自己的官场生涯怕不是要到头了,不仅如此,可能命也要到头了。
原以为女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摄政王那么大权力也没见她要收了他的兵权。有自己分担一点,不至于朝中无人能与唐远抗衡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谁能想到,那位突然发难了。
沈牧云这厮下了朝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嗑个不停,嗑得刘正荣心烦意乱,恨不得一脚将这货踹到护城河去!
但他不敢,他只能腆着一张老脸凑到大理寺少卿的面前,满是苦相。
「老沈啊,我想不明白。」
沈牧云一边嗑瓜子一边斜眼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问:「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你说陛下她要办也该办摄政王啊,她整我算怎么回事啊?」
沈牧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你是酒吃多了,脑子坏了?动摄政王谁来统领三军?你能与他抗衡是不错,可是你别忘了,人家在朝堂之上可只有自己一个人,像你?你看宣政殿站着的是不是都跟你一个裤子放屁的,除了右相,不动你动谁?」
说完又在嗑瓜子了。
刘正荣与他又靠近了些,远远看上去像两个连体婴。
「你打算怎么查啊,我那侄子不用你说,我明天就把他捆了,送大理寺去。你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先从你侄子开始吧。」
「行啦,差不多了,陛下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我今晚设宴,去我府上吃酒去。」
刘正荣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摄政王唐远正在他的府上等着。
玄衣墨发,玉色的冠,剑眉斜飞入鬓,凤目不怒自威。抿着一张薄唇,左手按在佩剑上,拇指抵住剑格,轻轻一推,利刃便可出鞘。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有战战,大气不敢出一口。
更别提这许多马上的好男儿,密密地围了整个左相府。
他左脚向前一步,侧过身子,面上几乎是不含一丝感情。
「左相,请。」
「王……王爷,请。」
结结巴巴的话让唐远嗤笑一声,刘正荣再看,这男人琥珀色眸子里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在怎么作死,连一点怜悯都不曾有。
就是这样,冷性薄情,在战场厮杀数年的摄政王,一个眼神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笑着告诉刘正荣:「陛下有令,从今日起左相府的人不准离府一步,违者,杀.无.赦。」
——
唐远问我要给刘正荣定什么罪,我正咬着毛笔看纳言司送上来的请愿书。
「急什么,这请愿书上可都是控诉他恶行的,等朕看完了再定他的罪。」
「又是林墨白想出来的?」
唐远皱起眉,微微的不悦。我扑上去抚平他的不悦,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你主外他主内,朕就再轻松不过了!」
他把我从身上扒拉下来,揉乱了我精心打扮的发。
「我想举荐个人。」
「谁啊?」
「我外甥,顾为之,是个好儿郎,适合上战场。」
「你高兴就好。从你手下挑个人给墨白做副手去,要不怎么见过的。最重要的是……」我趴在他的耳边,「要对你忠心耿耿的。」
唐远应该是得意的,他猜中了我心中所想,所以低低笑起来。
「您果然不信他。」
紧接着他凑近我,近在咫尺,连呼吸都交融,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
「那您信我吗?」
我扯下了他腰间的半块兵符。
「你知道我的。」
除了自己谁都不能投入百分百真心。
唐远摩挲着我的唇,唇脂染得他手上多了一抹嫣红。
「您总会信的。」
夜里挑灯的时候刘执明来找了我,近来有些困乏,所以早早弄了些药草泡脚。刘执明便挽起了袖子,两手浸入木桶里替我按摩。
他的手也好看,腕子上还系了一根红绳,显得皮肉愈发地白。
泡脚完毕,仔细为我擦去水渍,侧过身子将双足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按摩。
真就是老老实实地按,一点小动作都没有。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按完了还抬头看看我。
我没看他,我看他的衣服。
也不是那么老实,故意敞开了胸口,从我的角度能看到结实的胸膛。目光上移就是性感的喉结,偶尔滑动一下,在暖黄色的烛光里会变得异常暧昧。
不知不觉就挑开了他的衣裳,倒是显得我有些轻薄了。
「执明也不是那么不解风情。」
「臣是木头一根,有些读书读傻了的意味,能侍奉陛下实在三生有幸。」
他将我拦腰抱起,羞赧地不敢看我的眼。
「但……但也不至于那么呆。」
……
老了,腰有些酸。
刘执明胸口微小地起伏,轻声喘气。
「父亲让我向陛下求求情。」
「嗯?」
「其实不必,陛下留他还有用。」
「从哪看出来的?」
刘执明停顿了下,约摸几秒才决定了似的。
「臣斗胆看了陛下的折子,最上面那本是关于漓江水患的。」
「所以呢?」
「所以陛下还用得到他,臣想向陛下求证一下。」
我撑起胳膊看他,生得真是好看啊。
「明日让你父亲进宫一趟。」
我猜这几天把刘正荣吓得不轻,纳言司一立,上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他的请愿书。
「你的罪状还真是罄竹难书啊,朕不一一说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就是跪,除了跪也没别的法子。都不用沈牧云过分去查,为了把自己摘干净跟他同党的官员们把他卖得那叫个干净。
「你还记得当初朕和你一起对付江恒吗?那时候怎么说的,誓死效忠我,你就是这么效忠的?」
「臣……」他低下头,面色有愧疚也有悔恨,「臣愧对陛下!」
「就是因为怕丞相独揽大权,所以有左右二相,你倒好,跟江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结党营私够不够朕给你治一个诛九族啊!」
「臣……臣……」
「没话说了?漓江水患,堤坝有决堤之险,你都敢不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刘正荣,你真当朕是瞎了眼不成!」
我把治水总督的牌子扔他脸上。
「明日起,去漓江上任,只身一人!嫡子送入宫内做太子陪读,其余人迁至总督府,治不好水,朕治你死罪!」
九
听到死这个字,刘正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总归有回旋的余地。又成了跪的姿势,手触地,叩首谢恩。
我弯下腰,发垂到了刘正荣面前。
上朝或者官员觐见时我会同男子一样束冠,阿蛮夸我很有好儿郎的姿态。
毕竟是个皇帝,做不得女儿家的娇态,尤其是面对一群男人的时候。
我放软了语气,我要让刘正荣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他对我有用处,可这样的错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机会让他活命。
「朕知道你是个人才,不要辜负了朕。坐稳这个位置有你的一份功劳,可天家权威禁不住半点挑衅,朕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
他应该记起的,当初是怎么扳倒的江恒。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天一夜,琬贵妃宫中自缢,御林军的长枪弓箭射穿了三千府兵,血流了一地。
安的罪名是勾结外邦,企图谋朝篡位。
比起一个女人坐上皇位,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陆家的天下落在一个外姓人手里。
名不正,言不顺。
我登基的第一年,用江丞相为自己立了威。
他好歹比刘正荣有血性点,着丞相朝服,抽出剑带领府兵与御林军一场好仗。
我坐在不远处的轿撵内听厮杀声一片,利刃碰撞刺穿肉体的声音竟会那样清晰。激得我浑身颤栗,端不稳白瓷的杯盏,被热水烫了手。
强稳着心神才坐得住。
厮杀渐息的时候我拍拍轿撵示意回宫。
我走到琬贵妃面前,她正对镜梳妆。
簪上步摇,抿上唇脂。
额角一点朱砂,眼角一抹嫣红。
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母妃生得漂亮,哪怕年近四十仍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只不过气势太凌厉,朱红的华服,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迤逦的拖尾上垂下尾羽。
展开的双翅欲要飞离这人间,却终究困于人间。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夜了。」
她没有看我,专心致志地描眉。
「是吗?烧了也好,若是在菜市口砍头,父亲是万万受不了这屈辱的。」
我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来,怀里有一封密函,正是刘正荣呈上来的,字迹和江恒一模一样。
他本就是江恒的学生,最不得宠的那个。而我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拉拢他并不奇怪。
我把密函丢进火盆才觉得好笑。
「父皇和弟弟忌惮了那么久的江家,原来这么不堪一击。父皇要是胆子大些,早日嫁个公主到将军府,也不至于这么忌惮你们。」
「陛下说的容易,你怎么就能确定摄政王不会反你?」
她注视着我,睁大了杏仁似的眼。圆且明亮,盛着怨恨比罂粟花诱人。
「他不会反我,你以为没有他的支持,我能坐上这个位置?」
我看着她满脸惊愕,掌心被指甲掐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在外人眼里,唐远是我的驸马,我必须造足了势头,让他们知道这个男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当然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反,可是我做足了样子。
唐家世代忠良,所以我告诉唐远,我信任他,他是我的夫君,我需要他为我稳稳地压住这个国家的根基。对于忠臣来说,尤其是唐远的父亲,君王的信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而新皇登基,局势尚不稳定,除了坐不住的江家,我坐上皇位的时候唐远没有反,那他就不会轻易反。
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我给了他领兵的权利,却没有给他兵符。
事实也证明,我赌对了。
我告诉琬贵妃我不会杀她,这是我对她的愧疚。
她倒是很平静地在桌子上划了个「泽」字,眼里渐渐沁出水光来。
「是你杀了他吗?」
我一愣,她见我这般像是默认了一样别开了头,泣不成声。
永盛一年秋,太妃江氏,薨。
像当年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唐远在塞北,是刘正荣带兵去的丞相府。
「你想走江恒的老路吗?」
「臣惶恐!」
我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曾经同我一起扳倒江恒的人,这几年来他愈发利欲熏心,愈发地胖。可他确确实实是个人才,我留他有很大的用处。
「回去和家里人说些体己话吧,明个儿你就上路去漓江。」
——
我和小林公子用午膳,让他处理好刘正荣的事。府兵该充军的充军,妻眷该安顿的安顿好。别的官员也别少了提点。
「左相一职空缺,陛下如何打算。」
我想用沈牧云,但面对小林公子还是觉得不妥。
「此事过些日子再定吧。」
林墨白今日炖了鸡汤,烂乎得一口能嗦下一整个鸡腿的肉。汤又很香,很醇厚,有红枣的甜味又有菌菇的鲜美。
意犹未尽啊。
用完午膳去纳凉,日头越来越烈,只觉得昏沉。
唐远去迎他的外甥了,林墨白有纳言司要忙,没人陪我说话,只想睡觉。
我靠在阿蛮的肩头,她手持扇子不紧不慢地扇风。
倒有些快活。
看见刘执明往我这儿来了,捧着一碗冰镇西瓜,穿的青色衣衫,梳的马尾。
他很腼腆地笑了一笑,虽然还在尽力保持那股子喜不形于色,险不惊于心的样子,却是悄悄红了耳尖。
我把头从阿蛮肩上搁到了小刘公子肩上。
小刘公子红了脸。
他叉住一块西瓜送我嘴里,早熟的品种向来不大甜,刘执明在里头添了些花蜜,又用冰镇了,故而爽口。一时贪凉吃了半碗。
「和林墨白相处得怎么样?」
他歪了歪头,仍是笑,只觉得温和,让人觉得温暖。而后用袖子按了按我的嘴角。
「挺好。」
他与初进宫的时候不大一样,放下了戒心像邻家的弟弟,只不过性子恬淡了些,不活泼却贴心。
大太监领着刘执玉来见我。
刘正荣的老来子,才十三岁,脸颊肉肉的,尽是少年稚气。
刘执玉向我叩首,说起话来还有点奶声奶气。
「臣子刘执玉请吾皇安,愿吾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长乐无极。」
我点点头示意平身,刘执明去扶他那弟弟,结果对方并不领情,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手。
小刘公子大抵是有些尴尬的,又或许是尴尬惯了,甩甩手自个儿坐了回来。面上还是笑,只是有几分落寞。
我还是把头搁在他肩上,他继续喂我西瓜。
我说不尊敬兄长可不是好孩子,你爹被贬去漓江了,你在宫里只能靠你哥哥。左右是不小的孩子了,这点利害都分不清,在这跪着好好想想吧。
小刘公子想求情,绷紧了身子,最后还是握了握拳头放弃了。
低着头,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温柔又恭顺。
「陛下是不是倦了,回去休息吧。」
于是回寝宫。
我用手点着刘执明的胸口。
「执明在家过得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臣很知足是了。」
他为我掖好被角,便退到一边寻了把扇子轻轻地摇。
未及盛暑,宫室里只摆了了寥寥几盆冰块便十分舒适。
我看着小刘公子平静的面容,想着他在家应当是同我一样的,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困,睡觉。
一觉睡到了傍晚,阿蛮叫我起床吃饭,说是刘执明做的鱼汤。
我的男人个个都擅长煲汤,只有唐远擅长烤串。
头晕,很累,四肢无力,想睡觉。
宣太医,没有大碍,就是累着了,上火。
小刘公子说我寝宫的香太浓了,不大好闻,我一怔,用惯了的凤髓香竟然被人嫌弃难闻。小刘公子自作主张灭了我的香,把他屋里的九真香拿来点上了。
味道淡淡的,似茉莉香又有点月季的味道,很是提神醒脑又不至于太过浓烈,很是柔和。
读书人不愧是读书人,我觉着好多了。
刘执明跟我请罪,他觉着是因为我西瓜吃多了着凉了,头昏脑涨又闻得浓香,所以不大舒服。
我觉着不是,让阿蛮细细查看之前用的香。
刘执明为我盛了碗鱼汤,又鲜又美。
「林公子最近很忙。」
「管着纳言司自然忙。」
「也对,只不过常常行走于宫内宫外怕不能好好侍奉陛下。」
小林公子有事瞒着我。
我盯着刘执明,即使被我注视,他也是怡然自得。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半点不会紧张。
不由得一笑,我的后宫都是人才。
「那,执明要不要帮帮他?」
刘执明放下碗筷,摇了摇头:「臣懒散惯了,做不来那些繁重又细致的活儿。」
「这样也好,执明不愿意的话,侍奉朕就够了。」
第二日,摄政王回宫。
我站在宫门口迎他,看他身后的少年。
外甥像舅舅这句话是不假的,顾为之的眼与唇像极了唐远,笑起来时特别张扬。
他眉毛生得又黑,眼是桃花眼,平时看着人畜无害,瞪起人来可是有老虎的气势。
一时间好像又看见了当初那个策马云阳的意气少年。
顾为之,我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少年生得高,眉目也好,又武艺高强,当真是青年才俊。
唐远让我给他个好官职,我挑挑眉企图打诨过去。
「哈哈,官职什么总得寻个由头才行,不如先让为之在宫中住下,别的事不急。」
摄政王盯着我,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陛下,为之,不可以。」
十
我讪讪笑了两声,唐远别过脸,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陛下,为之才十六!」
「十六怎么了,我弟十六的时候都有儿子了。」
他便又转过头来,又气又笑。
「这不一样,陛下!」
好吧,好吧,依你的。
我再看顾为之,当真是生得俊朗,低头的角度能看见唇角扯起的弧度,与藏在眼里的志在必得。
唐远说要把他带在身边,镇军将军已老,该还乡了。
这事不急,给他官职得有个好名头。他是摄政王的外甥,没什么过人之处,旁人会觉得他走后门,在军中,压不住军心可不是件好事。
我轻咳了两声:「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在意什么礼数了,为之先在宫中住下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听我这么安排,顾为之也没不满,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原以为他这个年纪是有些意气,倒是比我想的冷静。
晚上,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
云雨过后照例是沐浴,唐远握着我的发,取来簪子将它们盘起,而后再仔细为我擦洗。
「陛下,若是您在臣这个位置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在木桶里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做好我的中宫之位。纵然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再多,百年之后与他同棺而眠的也只能是我一个。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我靠近唐远,把唇印在了他的嘴角,「我将永远忠诚,因为我爱他。」
他的表情并不疑惑,而是蹙了他英挺的眉,直直地盯着我。
「您在骗我,陛下。」忽而舒展开,一副释然,「但是臣被骗到了。」
他拥住我,胸膛里炙热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百年之后,和您躺在一个棺材的只有臣,无论还有谁。」
我也拥住他,这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不败之君。
「等到秋猎,为之要是能拔得头筹,朕封他为昭武校尉。到时候与你同去塞北也算名正言顺。」
「听陛下的。」
他取来浴巾为我擦水。消耗了许多体力,如今只想睡觉。
第二日晌午小林公子才忙完纳言司的事情,还与各个官员促膝长谈,也算是提点。
即便是挂着熊猫眼也损不了他半分俊美。
我与他共用午膳,小林公子动动鼻子就闻出我换了香。
「陛下怎么不用凤髓香了?」
「昨个去执明那,他那香倒是挺好闻的,就换了。」
「以前让陛下用我的绮罗香,陛下可是嫌弃的紧,这下倒稀罕起九真香了。」
他生气似的把碗里的四喜丸子捣得稀烂,两颊鼓鼓,撒娇一样丢了碗。
「臣生气了!」
「哟,朕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气性这么大了,就为这事气成到饭都不吃了?」
小林公子还是不理我,只往门口看。
我到底是真喜欢他,夹了快鱼送到他嘴边。
「啊——」
林墨白这才肯赏脸,啊呜一口吞了个干净。
「坏孩子!」
他捏我的手:「才不是。」
用完膳,小林公子要回去午睡,我看他是累得够呛。
他走了约摸半刻钟,我吩咐阿蛮跟在后头。
小林公子有事瞒着我,不管是什么,在我心里都是一根刺。
晚上和小刘公子一起用晚膳,他很有做菜的天赋,已经会做各色精巧的糕点了。
「陛下,今日的政务处理得怎么样?」
「敲打一番过后好多了,总算不是些粉饰太平的折子了。」
「如此便好,不过陛下,臣认为既然已经取得效果,纳言司是不是可以关闭了?」
见我不解,刘执明放下了碗筷,转身取了冰镇西瓜。
「纳言司毕竟是最容易与官员接触的地方,林公子他毕竟姓林,陛下给了他兵权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我咬着筷头,笑嘻嘻的。
「你猜朕现在关了纳言司,小林公子第一个对付的人是谁?」
刘执明不说话,刘执明默默喝汤。
「等到秋猎,朕自有分寸。朕知道执明是好心,只不过小林公子啊,气性大的很。」
阿蛮说小林公子在河边站了半个钟头,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把兜里的两包东西扔进了荷花池。她趁小林公子睡觉的时候捞了上来。
一样同凤髓香里的东西一致,一样则是解药。
我一颗接着一颗嗦冰镇葡萄,唐远带他外甥去御林军那体验生活了,小林公子在补觉,刘执明在教我儿子练字。良辰美景只有我和葡萄一起度过,阿蛮还要给我带来一个坏消息。
朕觉得很不开心,大太监人精似的,拍拍手召来教坊司的舞姬,跳得还没小林公子的剑舞好。
愁。
「陛下。」阿蛮跪着,把两样东西呈到我面前,都是黑不溜秋的,分不出区别来。
一个是慢性毒药,一个是解药罢了。
「奴以为,林公子他,包藏祸心啊。」
「他什么时候没祸心过,往年下的毒还少吗。现在倒是高明些,知道混在香里了。」
「陛下不能再这般纵容下去了!」阿蛮说着,还顺便撤下了我的冰葡萄,「少吃点凉的,对身体不好。」
我擦擦手,朝那两块黑乎乎的东西努了努下巴。
「放心好了,他下不了手。」
「陛下!」
阿蛮一双明目写满了担忧,我看着下面杨柳腰肢的舞姬们一个赛一个地能转圈圈,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最受宠的公子,又与朕有血海深仇。可单凭他一个人,你觉得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他迟早会联系上能推翻我的人。他有了兵权,又通过纳言司与百官有了联系,你猜谁会巴巴地找上他呢?」
「陛下说的是……」
「当然是朕的侄子啦!今年该十四岁了吧,当年宫变不知道被谁接走养着了,藏得倒是好呢。还得靠小林公子给他揪出来啊!」
「未免冒险啊,陛下……」
我偷摸又拿了颗葡萄。
「小林公子其实能成事,就是心太软了。」
阿蛮一愣,再开口时语气便多少有些责怪与焦躁。
「这种大事陛下怎开得玩笑,依奴看来,对林公子还是多加监视为好,必要的时候……」
她拉过我冰凉湿滑的手,取来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
「奴与陛下一同长大,却半点猜不透您的心思。可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摄政王是世代忠臣,又与陛下十年夫妻也就罢了,那林公子可是万万放心不下的。陛下想引蛇出洞,何必急于一时,日子久了不愁他们不露出端倪。陛下如今冒这么大的险放权给外人,既是养虎为患,也伤了摄政王的心啊。」末了,她抬头看我,眸子像含了秋水清亮。
阿蛮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肤比暖玉滑手。睁大眼的样子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不禁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泛出红来,叫她皱了眉头,娇嗔:「陛下!」
我便俯身,宽大的衣袍正好罩住她。
「也伤了我们阿蛮的心。」
她脸更红,也更气了。
「陛下还要取笑阿蛮!」
我取过案上的镜子,镜中的女子鬓边有几根隐匿于乌黑中的白发,眼角延伸出一条细小的纹路。虽说都是些不细看发现不了的变化,作为当事人总是看得清楚。
思虑过重,我比阿蛮都先长皱纹了。
「朕今年都三十了。现在不动手给他们时间将养生息,等他们势力大了,民心有了。朕就更老了,到时候脑子不灵光还不一定斗得过人家。更何况,我总得为儿子把这些障碍清扫个干净,交给他一个昌隆盛世。」
阿蛮怔了怔,旋即低下头来:「陛下说什么胡话呢,您还年轻着呢,不要胡说。既然您心意已决,奴一定会护您周全。」
如此就挺好。
一转眼,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风里开始带了凉意。
早起打了个喷嚏,小林公子一边给我披衣服一边絮絮叨叨。
「早跟陛下说了,晚上看戏的时候添件衣服,偏不听,如今染了风寒可难受?那戏就那么好看,陛下连身子都不要了?」
我顺顺小林公子的毛,掐一把他的细腰。
「没你好看。」
小林公子不吃这一套,扭头翻了个白眼。
「陛下惯会拿臣打趣的。」
今个儿是去秋猎的日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出了宫门,乍一看像是去打仗。
我讨厌秋猎,让阿蛮去或许能猎个狐狸、梅花鹿之类的。她本就擅长骑射,在我身边倒有些屈才了。同她一比,我坐马车里都想吐,本就染了风寒,颠来颠去的,要把苦水都颠出来。
本想着让刘执明陪我聊聊天转移注意力,谁知这人知道秋猎要带他一起,提前吃了许多冰沙,闹肚子闹得厉害。我去看他只觉得人都虚脱了,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问他为什么不去,好家伙,羞上了。扯过被子蒙住头,语气呐呐道:「臣不擅骑射,去了也是给陛下丢脸。何况同林公子、摄政王比较,不如不去了。」
我就不说话了,刘执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淡。也想过给他个一官半职,他倒是情愿做个史官。记记书墨,写写历来的名家,亦或是帝王将相,成就一本史书。
那还是算了,史官对我用处不大,他不如在屋头安安稳稳地写。
阿蛮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翻出件锁子甲叫我穿上。
这是往年都有的习惯,为的就是防刺客。年年穿都遇不到刺客,有些白搭的感觉。这东西又重,穿上去走两步就累得直喘气。赶上中午是个大太阳,能把里衣都汗湿。
我往软榻上一躺,表示不穿。阿蛮耐性好,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一边给我脱外袍。
「陛下,奴知道穿着不舒服,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回吗?」
得,从了。
等到了地方都下午了。
还是熟悉的风景,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往后就是密林。不知道多密,反正从外面看也是乌漆嘛黑透不进光的样子。时不时有鸟雀惊飞乌拉拉一片,围场的看守说了,那是有虎在怒吼。
我没见过,惜命。离了人群容易发生意外。
今个儿有风,天上没云,水洗似的澄净碧蓝,呼吸间都是秋天的味道。
唐远扶我下车,和小林公子一左一右。
我眼角,一下看到了百米开外的顾为之。
自从唐远把他带到御林军特训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于是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过了一个夏天,顾为之黑了不少,眉宇间却更有男儿气概。
「当真是我大宣的好男儿!不比你舅舅差!」
唐远瞥了我一眼,抿了抿唇,脸色有些不悦。我假装没看见,仍旧上下打量顾为之,更是向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今日你若是能猎到一头鹿,朕便封你为昭武校尉!」
少年眉间是止不住的欣喜。
「臣谢过陛下!」
我又登上祭台,高喊:「今日诸位才俊凡是猎到猎物,朕都有赏!」
「朕等着我大宣的好男儿带回猎物,为今晚的祭祀献上祭品!向诸神企盼我大宣国运昌隆,千秋万代!」
座下齐呼陛下万岁,秋风飒飒,激昂的鼓声堪比响雷,擂得众人心中燃起一团火来。就连唐远与林墨白都是跃跃欲试。
这个场面,可惜了刘执明没来,不然他能写好多东西。
随着哨声吹响,细犬飞奔,唐远与林墨白策马飞驰。跟在身后的有世家子弟、朝中新秀,个个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青年才俊。
沈牧云事办得好啊!
我坐在金丝楠木的长椅上,身下是软软的垫子,喝的是阿蛮温过的奶茶。里头用木薯粉搓了软糯的圆球,嚼起来爽弹可口,实在舒坦。
这边还要伸长了脖子,看那些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实在是有些眼花却也赏心悦目。
阿蛮问我可有中意的人选,回头带进宫来。
我想想唐远估摸着还有两个多月功夫才会回塞北,免得后宫失火,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阿蛮便伸了手指,指向某位公子哥:「奴看这位长得不错。」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兵部侍郎的公子,比顾为之大上两岁,尚未娶妻,确实是个硬朗的男儿。目光多有流连,激动得兵部侍郎表示当晚就把儿子送到我帐篷内。
阿蛮比了个手势,孺子可教。又比了个手势,摄政王还在。
兵部侍郎:了解。
狩猎的马儿跑得飞快,此时留在营地的只有几匹悠闲吃草的小马驹。晃晃蹄子,昂起并不粗犷的脖子吼上稚嫩的两声,低下头来,继续吃草。这是快临近冬天的,最后鲜美的草汁。
我眯起眼,不远处向我奔来的是唐远。真快,才一炷香时间就猎到东西了。
一只兔子,后腿受了伤。箭擦着皮过去,故而流了少许鲜血。兔子胆子小,缩成了一团,被唐远拎着耳朵,看上去着实可怜。
他到我的跟前,把兔子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打翻了我热腾腾的奶茶。唐远弯下腰,我挺直了脊背,刚好与他直视。
「送给陛下。」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听见的音量在我耳边,「臣不在的时候,陛下看着它就能想到臣。聊以慰藉,借此排遣寂寞。」
我睫羽一震,他已调转马头,扬鞭而去。那兔子仍旧可怜兮兮地缩着身子,实在不像他。我好像砸吧出些什么来,于是问阿蛮:「朕像兔子吗?」
「陛下说什么呢?您可是真龙天子。」
继续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惜命不会离部队太远,再一个不怎么会骑马。
「阿蛮,你还记得当初朕骑马的样子吗?」
「自然记得,您是说第一次骑马被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还是万军阵前被马撅下来那次?」
我不想和她讲话了,她一点都不顾及我的面子。
阿蛮把兔子放到一边,又温了一杯奶茶。风吹乱了发,阿蛮将它拨到耳边,语气温柔。
「陛下要不要再试一试?」
我忽然回忆起当初驱马前往塞北,我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在马上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两腿之间磨得鲜血淋漓,没一块好肉。到了营地,下马时连站都站不住,需得阿蛮半搂半扶才挪进营帐内。
不过休息一日又得面对那些声厉色茬的军中将领,乃至于紧张得扣紧了马背,被一蹶子蹶下来。所以我抗拒上马,又觉得云朗风清,不意气一回辜负了好光景。
「那便遛一遛吧。」
阿蛮牵来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枣红色,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只偶尔踏踏蹄子,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
阿蛮把缰绳交到我手里,托着我上马。
她眯眯眼,酒窝甜得像盛了蜜。
「陛下真是英姿飒爽。」
随后翻身下马跟在我后头,不急不慢地晃荡。
我突然想看看他们都猎到了什么,便一夹马腹,让它跑得快些。
果真温顺,多年前留下的阴影渐渐冲淡。
秋天的太阳是含蓄的,扑洒下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舒服得让人眯起了眼。
我挥退了侍卫,只有我和阿蛮。
「这样不妥,陛下。」她提醒我,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多年不曾在马背上奔驰,再次骑上的时候倒觉得自个儿征服了它,如同征服了命运。扬开了鞭子跑得愈发快,阿蛮追着我,也恍若未闻。
我看到了顾为之,他猎到了一只狐狸。
勒紧了马绳停在他身后,有些喘。他冲我扬起了笑,有两颗小小的虎牙。
「陛下您看,臣猎到了一只火狐!赶明给您做件护手。」
我也看着他笑,年轻真好,身上的味道会叫我贪恋。顾为之却不经意间拉开与我的距离,他扬扬眉,那颗虎牙有些晃眼。
他唤我:「陛下。」
大抵是在欲擒故纵,也是,年轻的孩子总是有些矜持的。
「臣一定会猎到鹿的!」
他这么说,眸子闪闪发光,看得我有些口渴。
傻孩子,那不过是个借口,这个围场的鹿一定会是你的,谁都不会得到它。
打脸来得啪啪地响。
林墨白冲我勾起他略微红润的唇,笑得跟画本里勾搭小姐的狐狸公子没什么两样。
「陛下玩得开心吗?」
脊背有密密麻麻的电流窜过,把我的心猿意马赶到九霄云外。
「见到墨白才开心啊!」
小林公子冷哼一声。
「臣倒是觉得打扰到陛下了呢。」
「怎么可能,朕可想死你了!哎,墨白真厉害,猎到鹿了呢!」
我与他并排往前,抽空回头,看到了顾为之落寞的眉眼。
是因为鹿还是因为我。
「再往里走说不定能猎到熊,陛下还是回去吧,我与顾校尉同行便可。」
阿蛮也劝我走,倒有几分不舍,但我还是惜命。
风声渐大,阿蛮笑弯了眉毛。
「像画本描写的有杀气。」
「怎么会呢,围场的戒备森严呢。」
话音刚落,一支箭擦着脸就过去了,惊得我差点摔下去。
林墨白和顾为之离我不远,听见动静慌忙敢来。
又一支箭划破长空朝我射来,顾为之拉着我的发叫我整个人侧过身子,那该在胸口的箭矢偏移扎在了肩头。
敌在暗我在明,真是庆幸听了阿蛮的话穿了锁子甲,那箭头只是伤了肌肤,有些酥麻地痛,继而针扎一样绵密,却不致命。
我第一次知道小林公子武功这么好,可以从马上一下飞到树上,再接连窜上树顶,瞄准了一个方向抽出箭。紧接着就听到嘭一声闷响,掉下个人来。
小林公子跳下来,拎着那人的头发拖到我跟前,像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刺客除了面罩,紧盯着我:「你怎么没事?!」
我猛地拔了箭,扔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是天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刺客见此情形,当即要咬舌自尽,被小林公子咔嚓一声卸了下巴。
此时此刻我才觉得喘不上气,一阵阵发晕,肩头更是痛得发钝,这个肩膀仿佛不是我的。
「箭……上有毒!」
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小林公子一脚把刺客踹飞了几米远,然后着急忙慌地要来抱我的场面,之后就陷入了黑暗。
十一
醒的时候倒还不晚,堪堪日落。
毒未入骨,真是亏了顾为之当机立断脱了我的衣服,割了十字放血,又用布扎紧了肩部,使得毒不能扩散。如今火辣辣的疼,想来是上过药了。
意识恢复了,眼皮却又千斤重,死活睁不开来,朦朦胧胧中有人捧住了我的脸。
是林墨白,冰凉的手一一抚过我的眉眼、鼻间,最后停在唇上细细摩挲,片刻之后落下一个吻。
我安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感觉他的动作。
林墨白又亲我的额头,顺带着撩上垂落的发。
「若是有下辈子,阿锦不做皇帝好不好。没有唐远,没有刘执明,更不要添一个顾为之,只有我们。只有你和我,没有深仇大恨,琴瑟和鸣一辈子。」
他伏在我的颈间,有少许湿润,而后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抽身离开。
我睁不开眼,只有落日余晖暖黄色的光感,叫我的心跟着日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等终于睁开眼时,我看到了阿蛮,眼角红红的,明显哭过。
「吓死奴了,陛下。」
我拍了拍她的肩:「无碍,摄政王呢?」
「在主持祭祀事宜。」她挡住我要起身的动作,「您才受了伤,还是歇着吧。」
我于是又躺了回去,身子一阵阵发冷,把被子压得紧了些。
「可从刺客嘴里探出些什么来?」
「林公子正在审呢,是个硬骨头,一番拷打下来,半个字不肯说呢。」
阿蛮端来姜茶:「现在只说陛下受了惊吓,今晚的祭祀王爷安排了由教坊司的蓝烟姑娘来跳祭天歌,您就安心休息吧。」
我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姜茶才觉着身上暖和了。
「祭天歌历来都是由皇帝亲自舞来献给诸神求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如今突然换成个舞姬岂不是亵渎了神明。不过,朕倒是不信神明,命什么的,想来都是捏在自己手里。让蓝烟戴个面具吧,省得那些个老臣叽叽歪歪。林墨白查出什么,你多留意些,让摄政王探探朝中有哪些人是我弟弟的旧部,如此衷心弄了围猎刺杀这一出。下个月摄政王三十大喜,朕与他一同办了,免得铺张浪费。让那些郡王侯爷早些过来,朕与叔叔们也是好久不曾聚聚了。」
阿蛮应是,取了蜜饯来让我去去嘴里的辣味。
「那陛下好好歇息,奴会安排好的。」
她熄了烛火,只留一盏在我床前的小桌子上。照得黑暗中有一点安心的光亮。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还以为是小林公子,凑近了才知道是顾为之。
我仍旧躺着装睡,顾为之在我床前蹲下来,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陛下,您爱舅舅吗?」
没了声响,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或许您最爱的是他?再不然最信任的该是他吧?别让舅舅伤心啊陛下,为之也不想让舅舅伤心。」
他轻轻吻了我的小拇指,
「我也想做您的利刃。」
朕就知道,这该死的魅力无处安放。
外头突然发出尖叫,一时间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叫陛下。
我从床上猛地弹起来,顾不上惊愕的顾为之,喊道:「快去找件祭祀穿的衣服来!」
然后赶忙换上衣服,伤口沁出血来,疼得我咬紧了后槽牙。
阿蛮前来迎我,也是脚跟不着地。
「陛下,蓝烟从祭台摔下来了!」
我一看,她身后果然是几个太监抬着蓝烟往这来。阿蛮见我着了红衣,肩头红色更深,愈发得急。
「陛下!您还伤着!」
「顾不得许多!今日祭祀不成,明日城中便要流言四起!」
我扶着顾为之的手,头也不回,几乎把阿蛮甩在后头。
登上祭台,下面乌压压跪了一片,没一个敢抬起头来,不是怕触怒我,而是怕触怒了天上的诸神。
愚昧。
「为何不抬头?」
「臣等惶恐!」
「为何惶恐!」
鸦雀无声。
有人抬起头来。
「因为这是大宣朝建国以来第一次祭祀有意外发生。」
「所以呢?」
「臣惶恐!」
「若是天上诸神不喜朕,执政五年早该降下天雷,怎么还会有太平盛世!你们领得朝廷俸禄难道是神平白无故送到家里的吗?记好了,朕是天子,人世间朕才是你们的神!至于天上的,你们死后自会去拜!」我看向阿蛮,她握紧了拳头,眼里满是担忧,「把祭品牵上来!若是朕一刀下去,这小珍猪不毙命,就是诸神真的不喜朕,若是它一刀毙命,就好好记着,朕才是你们的主!」
我握住了刀,使足了全身的力气,那猪直挺挺倒下,半点气不再有。
血溅了我满脸,看得下头的人都是红红的。
头晕目眩。
我靠在唐远身上,听下面齐呼陛下千秋万代,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梦里的我又见到了许多人,有琬贵妃、江恒,许许多多被我害死赐死的人。他们向我索命,青面獠牙,伸着长长的舌头,尖利的指甲。
我站在他们中间,笑得有些得意。
「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倒有出息了。」
于是一个个拔了他们的牙,剪断了舌头,敲断了指甲。
唯有面对陆泽时,他还是少年的模样,哭出血泪来。
「姐姐。」
他推了我一把,我从梦中惊醒。
阿蛮一个激灵,也从睡梦中醒来,见我满头的汗,取来帕子为我擦拭。
「陛下做噩梦了?还是伤处痛?」
「没什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五更了,天快亮了。陛下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用,把蓝烟带过来吧。」
教坊司最出色的舞姬。
生得肤白似雪,眉如远黛眸如星,一点樱唇粉嫩,两腮嫣红,垂了眉目的样子比水还柔弱几分。
不可多得的佳人啊。
「你的主子是谁?」
「奴的主子自然是陛下啊!」
我晃了晃脚,有些无聊,莫不成所有审问的开头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吗?
「不愿意说就算了,关入水牢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放出来。」
水牢没有多少水,没过脚踝而已。
但是里面养了老鼠,很多老鼠。
又黑又大又臭,吃的是泔水,所以一个个毛发油光水亮,饿上几天根本不敢想象。
这东西长得快,隔个一个月就得杀净了,免得多了造成瘟疫。只留着小鼠继续养,用来关押嘴牢的犯人最合适不过了。
想想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被关在牢房里,脚下是黑乎乎的水,水里还有饿疯了的老鼠,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阿蛮打赌,赌蓝烟能撑多久。
阿蛮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天?」
「不,撑死晚上她就该服软了。」
结果倒有些意外,太监们拖着脸色惨白的蓝烟到我跟前时她已经撑过了半个月。
瘦得成了一副骷髅架子,身上有老鼠啃食的伤口,当然,为了活命她也吃了几只老鼠。
「看不出来,倒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无父无母,是个做细作的料子呢。」
「教坊司的嬷嬷说了,你是陇东来的,怎么会偶尔说出南蜀那的话呢?南蜀貌似是定山王陆丰年的封地,我要是没猜错,我弟弟的孩子现在就在他那吧。都怪你,招得太晚了,朕什么都查清了,留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她睁大了眼,仿佛终于冲破了崩溃的边缘,疯了一样大喊起来。
「陛下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陛下!」
「不想死?行啊,告诉定山王,朕独宠林墨白,对他深信不疑,甚至交出了半块兵符,若要谋反必得当机立断!」
十二
太监通报,教坊司的软玉姑娘带到。蓝烟听闻兀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我,继而深深伏低了身子,双掌着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流淌的鲜血很快染红了小小的一片。
软玉被推搡着到我跟前跪下,看到蓝烟的一刹吓了一跳,却是又惊又喜,伸长了手要去够她。只是见蓝烟朝她使了个眼色又老老实实跪下了。
「陛下。」阿蛮问我,「如何处置?」
「既然舞跳得不好就跟着你一起伺候朕吧,行了,带她下去换身衣服。」
我挑起蓝烟的下巴:「听闻你与她关系最为要好,此次定山王进京,你若是说错了一个字,我不会杀你,却会让她生不如死。」
蓝烟低垂着眉眼,苍白的面色上有一丝嫣红,想来是气愤,却只能妥协。
「奴知道了。」
因为遇刺,围猎的队伍第三日就打道回府,沈牧云尚未清闲几日又要一头扎进案子里去。
「刘正荣调到漓江去,朝廷洗牌洗得差不多了,查查前朝留下来的官员,尤其是那些不在朕跟前的。当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非要找不痛快。」
我站到沈牧云面前交给他一个锦盒。
「云京要变天了。」
他见我笑,半伸着手不敢去接。
「那陛下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不是还有爱卿嘛!」我把锦盒塞到他怀里,沈牧云咽了口唾沫,开盒子的手有些抖。最后果然是慌得要把东西还给我。
「陛下,臣怎敢当此重任!臣惶恐啊!」
我把凤钗捡起来,捏在手中把玩。
「你惶恐什么?当初在塞北不是还在唐将军面前摔杯子吗,怎么如今畏畏缩缩了?」
「臣已经成家了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皇权再度变更,你那个家还能成家?」
我把凤钗戴在沈牧云头上,与他俊俏的脸倒不违和,逗得我发笑。
「去找唐远的外甥,是个信得过的人。」
沈牧云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唉唉叹气。
「早知道就不做官了。」临走前他回过头问我,「臣斗胆问一句,是林公子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只不过现在不能再宠下去了。沈牧云,你知道我弟弟当年留下了一个孩子吗?算算年纪,也该十来岁了。这事可不能让太后知道,不然她肯定为了这个孙子倾其所有。」
「陛下……」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禁笑得厉害,原来时光真能磨去一个人所有的棱角,让他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变成一个温和儒弱的男人。
或者说,是为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人。
可是坐到我这个位子就不能信爱这个字了,所有对我的爱总是依附在权力之上的。
「退下吧,省得我又有事交给你。」
可能是因为最近思虑太重,嘴里起了泡,冷不丁碰着痛得我咧嘴。
唐远泡了菊花茶,香气扑鼻,但我还是想念他烤的羊肉。
「上火就不要贪嘴了。」
他这么说着,撤下了桌上所有重油烟的荤菜,徒留了绿色。
「陛下愁什么呢,上次上火可是好久之前了。」
我砸吧砸吧嘴,回味茶里的滋味,有些涩。
「明又是初一了,不想去给母后请安。」
「陛下撒谎。」
「没有的事。」
唐远盯住我,他的眼光向来锐利,会让我慌神,借用杯子挡住了脸。
「臣又不是傻子,先帝之子可能在定山王那儿早已知晓。陛下怕此次他进京会与太后搭上线。」
我有些尴尬,怕他看出我的难过来。唐远握住了我的手,暖暖的,有些硬硬的茧子。想起他在塞北的日子便有些心疼。
「等这事过了,就回来吧,塞北太苦了。」
「苦什么呢?臣要守住陛下的江山。」他用手指碰我的脸,「陛下才苦,从做公主的时候就苦,做了皇帝还是苦。臣到现在才能体谅陛下,从前总觉得是您的夫君,同……林公子他们不是一路人,自尊作祟不肯亲近。陛下给了臣半块兵符又觉着臣自作多情,高估了在您心中的位置。其实不一样的,陛下。像您说的,百年之后我们会一同长眠。那么,自然是要尽夫君的责任。」
他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脖颈,唇齿用了微末力气,叫我颈子有些痒又有些痛。
「有些事,为夫会替您去做。」
第二日去请安,母后病了。使不上力气,整个人恹恹的,昏昏沉沉地睡着。屋里燃着浅淡的香,侍女悉心照顾却不见好转。
唐远与我只能离开,不打扰他休息。
「母后好好照顾着身子,儿臣告退了。」
他这么说却是勾着唇角的,凤眼里有几分薄凉。
定山王来请安的时候用这个由头拒绝了他。
他是父皇的兄弟,别的能耐没有,活得倒是挺久。
一大把年纪了,脑子还算灵光,笑起来时眼里看不到笑意,只觉得皮笑肉不笑的,害得我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呀,一转眼陛下都这么大了,小的时候可是光着屁股要老臣抱抱的,如今倒是个大姑娘了。」
这话说得不合礼数,阿蛮气得要用杯子砸他,最后只能压下脾气,臭着一张脸。
「王爷,陛下面前还是收敛点为好。」
老东西还是笑。
「都忘了,我们锦澜已经是大宣的女帝了!」
阿蛮要气死了,百官一时都不敢出声,只有舞姬旋转着腰肢,罗裙舞出绮丽。
他们在等我开口,看我怎么对付这个自大的定山王。
「时光匆匆啊,但愿明年叔叔还能来参加朕的寿宴。」
他脸色不大好,蓝烟刚好走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揽住,一时间乱了阵脚,笑得娇羞。
其余人倒是该怎么跳怎么跳,一时间紧张的氛围被蓝烟的娇呼分去了不少。
「王爷!」
她这么喊着,定山王似乎又高兴起来,重新挂上了笑脸。
「陛下且看着就是了,臣一定年年都来。」
我饮了口酒,并不理他。
定山王身边有个小童,生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是臣的女儿,很是怕生嘞!」
那孩子在定山王身侧探出半个脑袋来看我,分明都是怨恨。
酒席过后,蓝烟跟着定山王,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她会在林墨白面前献舞,告诉他定山王的计划。
我歪着头,酒喝得多了,有些晕乎乎的。这个时候是要寻刘执明喝他的醒酒汤的。
「陛下真是,刚才为什么不少喝点呢?摄政王也不劝着您点。」
「过生日嘛,高兴!」
我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自我感觉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大尾巴狼终于看到了可口的猎物。
刘执明轻笑了一声,凑过来吻了我。
他向来温柔,会替我挽上发,卸去珠钗,徐徐褪去衣袍。
温存过后,他会给我按摩,我便趴着享受他手中用力在肌肤上留下的触感。数日累积的疲惫会一扫而空。
「执明真好。」
他笑笑,手上用力,我登时觉得小腿酸痛的很。
「陛下平日里要多按按。」
「要执明按。」
「好,只要陛下喜欢,怎么都好。今日寿宴陛下可看出什么?」
「嗯?」
「定山王怕是有谋反之心,他太狂妄了。」
「所以呢?」
刘执明顿了顿。
「陛下要看好林公子,他手里毕竟有半块兵符。」
「那兵可都在塞北。」
「如此才应该更加小心,出征在外,若是摄政王出了什么意外……」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说话有些吞吞吐吐:「那……陛下的江山社稷就毁于一旦了。」
「朕知道了,那执明觉得定山王要造反会以什么名头?」
「他身边的孩子不是女孩。」
刘执明放下手,我也顺势坐起来。
「他对女孩子爱好的玩意不感兴趣,那绣球兔子臣可没见过不喜欢它的女孩子呢。」
「所以?」
「臣听说先帝有个遗孤……」
他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害怕我发怒,当初我杀了弟弟四个孩子可是让很多人在背后指着鼻子骂的。
「你觉着朕残忍吗?」
「怎么会,太祖皇帝当年也是杀了手足兄弟才坐上的皇位,更何况像您这样的千百年来又能有几个呢?」
刘执明看着我:「臣只是怕您会心软。他们若要起兵必定是打着先帝遗孤的旗号才名正言顺,这样在朝中才会有支持者与其里应外合。所以陛下,您应该早做考虑。」
见我不说话,刘执明为我整了整滑落的衣衫。
「在宫中开设学府吧,让朝臣们把孩子都送进来。如此一来至少在云京城中没有人敢投靠定山王。」
十三
刘执明坐在我的身侧,双手放在膝盖上,恭顺地看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时时刻刻都是平静而温柔的,会让人不由自主放下心来。
「陛下,此战必须万无一失。」
我坐起来,靠着床框,刘执明靠近我,挑起我脖子上的玉佩。
「臣知道您对林公子的心,只是万万不可心软。」
我知道的,我与他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这辈子也过不去。
我给他兵权,分割唐远的势力,但他想要的,却是我的覆灭。
「既然如此,交给你去办吧。」
刘执明愣住了,我知道他大抵是不愿意的,这与他的行事作风不符。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漂亮而苍白,用力的时候会浮现青筋,这样的一双手适合抚琴、写字,唯独不适合沾上鲜血。
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开口道:「臣定不负所望。」
无所事事的一天,批完奏折后看了半天的戏,等到傍晚,阿蛮送上密函。是蓝烟所书,定山王集结了二十万军队,等着与小林公子里应外合。真是巧了,我刚把信烧了,小林公子端着一盘烤红薯来了。
我年少时常吃的东西,那时候母后一颗心都放在弟弟身上,并不常理我,于是总去寻皇祖母,讨她的糕点吃。
皇祖母与成文帝是少年夫妻,这天下也是他们一同打下来的。推翻了叔叔,从流落在外的落魄皇子到龙袍加身,万民景仰,他们是一同吃过苦的。
皇祖母跟我说过,她与成文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描述年轻时的故事,她是笑着的,极温柔的,好像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甜蜜的故事。然后她会翻开红薯,淋上少许蜂蜜,这样吃起来才会甜到心里去。
她告诉我,一辈子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过,绝不能委屈。
她也告诉我,即便是女子,亦能有一番作为。
这是完全正确的话,从前朝开始,也正是因为她,女子的地位才大大提升,最起码不会像件物品似的倒卖。
只是,皇祖母去世后我难得再吃红薯,每每去林墨白那儿也只是蹭他的烤栗子。
他说,天冷了,民间常吃这红薯暖身子,臣加了蜂蜜,更是可口。
我看向阴沉沉的天,似乎真的快到冬天了,等第一场雪落下,唐远就该去塞北了。
我登上城楼,亲自为他送行。
一杯酒斟满,一饮而尽。
盔甲闪烁寒光,将士们已然整军待发。
有些话到了嘴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庭广众之下也做不出什么过分亲热的举动来。只能摸摸他的剑眉,再指着阿蛮养的兔子。
「朕和它一起等你回来。」
唐远就笑:「臣在树底下埋了一壶桃花酿,等回来再开。」末了,他抚过我的鬓角,「我走了,囡囡。」
我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热,而后目送他远行。他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向我挥手。
林墨白并未一同前行,我留了他半个月,就连顾为之也被我扣下。
夜深,我扶着阿蛮的手出了宫门,长路漫漫,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宫中的甬道有这么长。
从前会听宫女们说,这宫中的每一块红瓦都是鲜血染就,夜深人静时就能听到他们的哭泣,声声泣血。
沈牧云在门口迎我,北风呜呜地刮,裹紧了斗篷仍觉得冷。
怀里揣着阿蛮给我的汤婆子,坐进马车里才觉得好了些。
「天冷了,总是要犯些病的,没什么好担忧的。」
阿蛮依旧是担忧,我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开春不就好了,朕哪年冬天不这样?」
她把斗篷又拢紧了些。
「太医说陛下思虑过重。」
「什么思虑过重,就是寒症,等开春。」
「可是,什么时候开春呢?这才刚到冬天。」
这个冬天不是很好过啊。
顾为之在沈牧云的府前迎我,他还是那样,远远看过去就觉得挺拔,凑近了看更是让人心生欢喜。
「外头不冷吗?」
「回陛下的话,不冷。」
似乎比秋猎时又稳重了不少。
沈牧云在屋子里放置了许多火炉,坐了会儿竟渗出汗来。
布了茶,我与顾为之面对面坐下,沈牧云和阿蛮悄悄退出去。
顾为之面前是我当初给沈牧云的锦盒,他打开,里面是那支凤钗。
「陛下,」他唤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饮了一口茶,沈牧云这个俗人在茶里放了糖,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喝茶,实在糟蹋了这上好的普洱。
对面的顾为之也喝了一口,然后默默吐了回去。
「朕有事要拜托你啊。」
他睫羽震动,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宫变?是林公子吗?」
我不说话,算是默认。
「陛下要臣怎么做?」他把锦盒收入怀中,一副慎重的模样。
我拔下头上的凤钗,乍一看似乎一模一样,实则少了一根尾羽。
「定山王的二十万大军,林墨白的十五万戍边军,总共三十五万。而御林军只有十万,到时候我一定会被软禁在宫中,你要做的就是等,等你的舅舅回来。朕把你安到御林军统领的副手这个位子,你得奉承他,尽力取得信任。他不投靠定山王最好,若是投靠,待唐远回来便可杀了他直接统领御林军。到时候再拿出真的凤钗。」
「林墨白要是造反,舅舅岂非危险!」
「无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这样说着又将凤钗插回了头上,转而覆上顾为之的手。
「擒贼先擒王,我在定山王身边安插了眼线,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一举歼灭。」
顾为之看我。
「此事过后,舅舅就会从塞北回来了吧,我会代替他对吗?」
我一怔,却没有否定他,只是别过脸:「大宣不会亏待你的,边关无事还可以回来。」
他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让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年去戍守边关,很多时候并不是战争,而是作为大宣强盛的象征,枯守在陌生而残酷的土地。
这样的苦我不想让唐远继续忍受。
顾为之一手撑着桌子,半支起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了我的唇角,还带着少年的小心翼翼,像呵护一件珍宝。只是短暂的触碰一下便快速分开,生怕唐突。唇边还留着少年滚烫的气息,叫我乱了心绪。
顾为之也是慌乱的,手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左顾右盼,最后站起来往后退一步,跪下行大礼,不敢抬头。
「顾为之。」我唤他,「你知道这叫以下犯上吗?」
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懊恼地垂下脑袋。
「朕可是你的舅母。」
这一会他抬头了,除了慌乱还有愧疚,不知道是对于谁,只知道这愧疚折磨得他扭曲的面孔,像要捶胸顿足的模样,又不能在我面前放肆,活生生憋得自己快背过气去。逗得人发笑。
于是就真的笑了,去刮少年的鼻子,看他红了眼,再跨过小桌子到他面前去,窝在少年的怀里,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做一场香甜的梦。
鸡叫了第一声,回宫。
小林公子熬了粥,配上两碟小菜,下了朝吃很暖和,忍不住又盛了一碗。
「今个儿陪陪臣好不好陛下,明天臣就该走了。」
我喝粥的动作都停顿了,这一步走下去我和他就真的都不能回头了。
「好。」
我答应他,其实我们半个月日日都腻在一起,只不过这一天格外厉害。搁在往常,白日宣淫这种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我毕竟要做一个明君,不能让史官们抓到把柄。
林墨白像是刚开荤的毛头小子不知饥饱,只知道索取。他抱着我,力气大得我叫痛。
「臣舍不得陛下!」
他这么说,连眼睛都发红。我被他吓到,愣在当场。他又放软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我。时而陛下,时而阿锦。
我猜,我的小林公子快被折磨疯了。
塞北打仗了,和蛮国。
拨粮草的时候,我在心里吐槽,他们边关的游牧民族这么能打吗,基本是隔个几年就得来上那么一次,比朕的亲戚还准时。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的月信已然一个多月不曾造访,此时距离小林公子去塞北刚好一个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我等着塞北大捷的喜讯,结果却等来了唐远的死讯。
林墨白亲自写的信,唐远中了敌军的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没有尸体我是不信这种屁话的,算命先生说了,他是长寿的人,比我活得久。可还是难过,一点点可能性都会无限放大,叫我心如刀割。
阿蛮劝我节哀,我听着她的话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只是睁大了眼睛,不停落泪。
「陛下,身体重要啊!」
我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把所有人赶出我的寝宫,哭了整整一天。
趴在桌子上哭,累了就躺回床上哭。哭得头昏脑涨,头重脚轻。两个眼睛堪比核桃,肿得看不见眼珠子,只有一条缝代表我还睁着眼睛。
哭完了,我叫来刘执明,把儿子推到他怀里。
刘执明要来抱我,被我避开了。
「带着太子快走!走!」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的时候袖摆带出一阵风。
我抱着阿蛮,第一次觉得宫中的夜是这么难熬。
「出宫吧,阿蛮,如果唐远真的走了,十万御林军,我们的胜算微乎其微。」
阿蛮也抱住我,抵住我的额头。
「您相信摄政王死了吗?奴不相信。」她替我掖了掖被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还不到说放弃的时候呢,睡吧陛下。」
一连数日我都没上朝,百官们开开门忧国忧民,关上门在考虑要不要弃暗投明。
我在等林墨白回来,但是没想到等来了刘执明。
百官的孩子们依旧在宫中上课,刘执明牢牢地控制住了他们,一个也出不去。
他冲我作揖:「陛下,臣回来了!」
带着笑,看得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筹码在手里,官员们安分了不少,刘执明说还不够。他开始执笔写谴责词在云京散播定山王和林墨白造反是大逆不道,因为那孩子分明不是先帝遗孤,此事实在是无中生有。
这样一来他终归不是民心所向。
我放手给他去做,自己在观星台看雪。入夜了风刮得腮帮子生疼,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把头搁在我的肩头,吐出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陛下。」
是小林公子,他抱住我的腰,将我拖到屋内,撩起厚重的裙摆有些急不可耐。
屋外火光冲天。
像我在丞相府大开杀戒的那一夜,只不过因为御林军统领的投靠并没有发生太多的流血。
刘执明被打入水牢,他那么清冷的人哪受得了这个呢?我让林墨白给他换个地,小林公子就掐着我的下巴,一遍又一遍地问:「陛下你不爱我了吗?」
算了,我认输。
定山王笑得好丑。
「陛下肯定没想到会被自己宠爱的林公子背叛吧!一个女人坐皇位,我呸!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摄政王可不是被敌军偷袭,而是被你的小林公子偷袭的呀!」
我看向他,林墨白抿紧了唇,神色有些苍白。
这之后我被软禁在了宫中,一如当年我逼弟弟写退位诏书,他们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顾为之送上字条,我只回了他一个字,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林墨白囚禁了我,一如当初我折断了他的羽翼。
第一日。
第二日。
……
第八日,定山王的粮草被烧了,我知道时候到了。
顾为之杀了统领,拿出凤钗带领御林军从宫中突围。
宫门之外,唐远,如杀神再临。
小林公子从来都不知道,兵符除了可以支配戍边军,还有关西、南蜀的军队都可以支配。或者说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调兵。而我告诉他的,这块兵符只可以调动塞北的戍边军。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只等待他一个人。
林墨白掐着我的脖子,悲怆地开口:「我本想让你尝尝跟我一样的痛苦,杀了唐远,杀了你儿子陆行曦,没想到你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唐远坠涯的时候我便觉得那身影不像他,果然!你还借着我的手揪出了陆丰年那老东西,不愧是您啊,我的陛下!」
他近乎疯狂地拥住我:「我们一起死吧,陛下!」
「我怀孕了,墨白。」
他松开我,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阿锦,你怀孕了!」
「是啊,是真的,可是墨白,你不能活下去。」
这是唐远送我的生辰礼,没转一下就能剜下一堆碎肉来。
温热沾了我满手,血腥气熏得我几欲作呕。
林墨白倒在我怀里,口中吐出鲜血。他伸手摸我的脸,眼里尽是不舍。
「为什么啊,阿锦,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连我一起……」
我连对不起都说不出来,我只能抱着他,看着生命在我怀中一点点流逝。
「我给了你好多机会,为什么就不收手呢?」
我低下头,林墨白吻了我的唇。
「对不起啊,阿锦,这辈子太苦了。」他握紧了我的手,「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求求你了,把他生下来,我知道我不能活着,但是我求求你了,阿锦,把他生下来。」
末了的末了,他看着我,第一次笑得毫无负担,第一次笑得真心。
「阿锦,我们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永昌六年,定山王陆丰年谋反,同党林墨白皆伏首。
十四
唐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从林墨白身边拖走,此时天边刚刚露出曙光,在宣政殿的门前,白玉铺就的阶梯下,跪着我的叔叔陆丰年。
我上去一脚踹在了他的肩头,他闷哼一声倒地,吓得旁边的孩子猛一哆嗦。
「造反,你敢造反!要不是你这老东西,林墨白就算再谋划个十年也不敢贸然行动!」我怕是疯了,扑上去死命地踢他,鞋子都掉了一只。
唐远竟拉不住我,我比乡野间的妇人来得还要粗鄙,这张嘴里的污言秽语可谓不堪入耳。
陆丰年一开始还能哼哼,后来就不出声了。我打得累了,停息下来,把目光移向那孩子,他虽是哆嗦,却仍旧看着我,尽是恨意。
靠着唐远休息,陆丰年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我,噗嗤一声笑了。
吐出一大滩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说陛下你这后半辈子就念着一个死人过吧,接着又指着唐远。
「你看看,让你为她豁出半条命的女人,心里可半点没有你啊!」
我明显感受到唐远的僵硬,以至于他扶着我的手都松开了些许。
气得我上去就是一巴掌。
「闭嘴!我与夫君之间岂容你挑拨离间!」
这句话说完我就晕了,陆丰年被押入大牢,唐远亲自去接刘执明出来。
我可怜的小刘公子进气都比出气少了,我去瞧他的时候脸比纸白,还不让我站着,怕我惊动了胎气。
唐远却一句话不说,他已经许久不说话了,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按律法来讲,林墨白作为叛党该是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可我不仅偷偷保全了他的全尸,还让他躺在我帝陵的侧室,这些事有的还是唐远亲自去办的。他只是一言不发,既没有表露不满也没有毫不在意。他只是许久不曾与我说话,他对刘执明有话说,对儿子有话说,唯独对我抿紧了唇,露出哀伤的神情,再一瞬后又恢复他的刚毅,是无可挑剔的摄政王。
我说陆丰年该斩首,他就嗯一声。我说母后不让杀了那孩子,他也只是嗯一声,然后说全凭陛下处置。
我知道有种法子叫捧杀,对那孩子不如让他玩物丧志,成一个废物。
唐远说好,然后着手去办。
刘执明斜倚在床上,身子养好了些,被老鼠咬掉的肉也长出了嫩红来。两颊多了些肉,气色便红润起来。
我觉得对不住他,总去看他。
刘执明捧着书,遮住半边脸轻轻咳了一声。
「陛下和王爷还在闹别扭吗?」
「嗯。」
刘执明放下书,看着我的肚子。
「去哄哄他吧,陛下,王爷伤心的很呢。」
我知道他伤心,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不伤心。
我亲自下厨做了他最爱的糖醋鲤鱼,把桃树下的酒挖了出来。时日太短,并不十分香浓。唐远的表情在烛光下看不真切,只知道眼睛格外的亮。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可那一盘子鱼他都快夹完了也没开口。
我就等,等他终于放下筷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面上红红的。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比不过一个死人了?」
他看着我,像生气的样子,眸子里氤氲了水汽,格外莹润。
「不是,唐远是唐远,墨白是墨白,你们都是不能代替的。」
我捧住他的脸。
「我爱你啊,远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不败之君。」
唐远别过头,叹了口气:「罢了。」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生了个女孩,跟林墨白一样有红润的唇、白皙的皮肤。
取名陆念白,是大宣最尊贵的公主。
顾为之远在塞北送来了书信贺喜,还有一枚同心结。唐远阴着脸:「陛下还真是享齐人之福啊!」
我就笑笑,顺他的毛。
这一回是真的天下太平了。
可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儿子女儿都大了,唐远的腰板还挺得直直的呢,我就弓了背,还没日没夜地咳嗽。
小刘公子也不能叫小刘公子了,得叫老刘,但他到底比我年轻得多,身子还算康健。只有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行曦来跟我请安,我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我跟唐远说,得,这皇位得让出去了。
他似乎很惊讶,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陛下说的什么话,您还年轻呢!这皇位必须是您坐啊!」
我摆摆手:「老了,老了!」说着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来。
唐远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第二天,他送来一个少年。
身骨颀长,爱穿大袖摆的衣服,唇是红艳艳的,肤是白滑如羊脂玉的。墨发如瀑,远远看过去像狐狸化作的公子。
我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回来啦?墨白?」
少年摸着我的手,顺着袖口探进去一路向上。
「臣回来了,陛下。」
他向我笑,一如多年前那个眉目如画的小林公子。
可他不是,我知道的,小林公子被我捅死了,我怕他咽气得不够彻底还多捅深了几分。
「好,回来就好,去看看公主吧,她出落得很漂亮。」我拍着少年的肩,让他下去。
心口有些疼,晚上的一阵风明明不是很冷却叫我裹紧了衣裳。
我问阿蛮:「朕都这么老了吗?」
她还是那么温柔,目光如水。
「哪里的话,陛下青春永驻。」
我知道,他们一个个都骗我。
唐远还在批奏折,年纪大了,看久了眼疼就交给他来处理。见我进来很是惊讶。
我坐到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也坐过来,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嚯嚯那些个小年轻呢,你也真是的。」
唐远开口说话时有几分哽咽:「我想让陛下高兴点。」
「我现在就很高兴啊,和你们在一起这一辈子都很开心。老实说,你是不是怕我退位了没点念想撑不过去,所以找了人来。」
唐远点点头,我看他的样子实在好笑,不禁刮了下他的鼻子。
「傻孩子,这辈子我已经享够福分了,不要耽误年轻人。我只是累了,要休息了。林墨白在那头等我,我最近总是梦见他。他说他想我了。」
唐远再开口时就是哭腔了。
「他还是那么不懂事。」
我亲了亲他的脸。
「他等得够久啦,可是我希望永远都等不到你,唐远,这辈子最喜欢的人还是你。」
永昌三十一年,女帝薨,太子陆行曦即位,改年号延和。刘执明官拜丞相,辅佐新帝。
延和一年,摄政王薨,与先帝合葬。
(正文完)
番外
公主嫁给我的那天,风有点大,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桂花。
我盯着她的鞋底发愣,昨夜下了秋雨,地上湿漉漉的,她每走一步都会沾上落花。
匆匆忙忙,将军府的红灯笼还挂得歪歪扭扭,公主就一身凤冠霞帔嫁给了我。
我想如果不是灯会上那一面,我娶的应该是许温染,与她算不上恩爱,只是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也算和和美美。
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公主,只是她睁圆了的杏仁眼,与颊上一片嫣红让我愣了神。
我与她拜过皇上贵妃,拜过母亲,在一片热热闹闹的人声里听得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公主踉跄了一下,我上前扶住她。这个传闻中对我一见钟情的锦澜公主却是推开了我的手,扶上她贴身侍女的臂膀走得稳稳当当。
她的脊背笔直,像一只高傲的鹤,与世人格格不入。
我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感觉不妙。
当晚掀盖头的时候,公主红着眼眶,像是哭过了的模样。我向来不解风情,可是她哭得好看,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睫羽上挂着小小的泪珠。白皙的肤本上了胭脂如今更是粉嫩,吹弹可破。
我碰她的脸,说不哭。
大抵是我不苟言笑,吓到了她,公主低下头,轻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不明白。
她把衣服捂得紧紧的,约摸一刻钟,看着我的脸又慢慢放下手来,转而为我更衣。
我看她,她睫羽一震,落下泪来。晶莹的,顺着她的脸滑落到脖子里,再顺着领口滚落到香软中。
我别过脸,不敢再看,怕亵渎了她。
可公主好像是误会,以为我不高兴,脱下来的衣裳又穿了回去,径直入了床榻,和衣而眠。
我想碰她又不敢,最后只能背对她失眠了一整夜。
天一亮,就去外头练功,还跑得远了些,怕扰着她休息。
记不清过了多久,陛下驾崩了,公主和江相成了对立的局面。朝中的人多数支持琬贵妃的儿子为帝,可他们不敢,我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我。
她变得异常忙碌,从早都到晚见不到人,总是一副疲倦的样子。偶尔会一个人阴恻恻地笑,笑过了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难过起来,捂着脸哭得无声无息。
我想抱抱她,她却避开了身子,身后有些细微的响动。我一怔,转过身去,是温染的父亲。
公主收拾好神色,一脸的高贵冷艳。
与许尚书聊过后没多久,琬贵妃的儿子就没了。
她把自己锁在书房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我想让她休息会儿,于是开口。
「你要去哪儿……」后面的,睡一会晚点再去也不急还没出口就被她噎了回去。
「母亲宣我进宫。」
公主游说了朝中众臣在短短几日后将她的弟弟推上了皇位。
我有点不开心,所谓一见钟情根本就是屁话,她看中的不是我,而是将军府这个势力。所以换了任何一个阿猫阿狗她都会嫁过去。
为了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
我要亲自问问她,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刚刚板正了脸,她就抱住了我,又软又香,叫我心猿意马。
「远哥哥。」她唤我,「不要怪我好不好。」
我想,大概今晚要洞房了。
结果我还来不及美,就被她一壶蒙汗药干了个昏天黑地。再醒过来都是第二天下午了,下人说,公主奔出八百里地了。
我要去找她,被太后拦住,云京不能没有人,我只能等她回来。
等了一年,她终于为她弟弟铺好了所有的路。可她呢,瘦得不成人形,云京城里的草长得都比她好。
瘦,两颊凹陷,凸出两颗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本来就是盈盈一握的腰肢,如今更是细得令人发指,我都怕自己一个用力会把它折了。她不是黑,她是黄,像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妇女,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鲜活。
我既难过又心疼。
她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夫君!与我商量一分又如何!
我梗着脖子夸她:「公主好本事!」
她就慌了神,手足无措。
「别这样。」她挡住自己的脸,似乎意识到自己没了当初的模样,「别这样,远哥哥。」
养了许久才好。
我给她描眉,总也描不好,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气得丢了螺子黛,出府随意转转。看到她爱吃的甜果子,买一包,回来放在桌上,公主会笑着吃干净。然后拍拍满是碎屑的手,甜腻腻的。我就取来帕子用水沾湿了给她擦干净。
可是她与我之间还是隔着一层,女人太难懂了,我想不明白。
又要出征,这一年我们的儿子四岁。
我亲吻她的额头,公主皱着眉,放不下心。
「你要平安归来。」
我在马上没有回头,怕一转身就舍不得走。
云京发生了变故,公主修书一封让我速回,我一路马不停蹄,累死了两匹千里马,到了云京,她却不再是我的公主,她成了大宣的王。
换成我,说不定就此长辞于世了,但是她不一样,她值得我追寻。
如果没有林墨白的话。
那个少年站在她的身侧,表情阴鸷,像一条阴毒的蛇。
我要气死了,他阴鸷,我比他还阴鸷,黑着一张脸吓得她唯唯诺诺,唤我远哥哥。
我有点晃神,她是怕我还是怕我身后的军队。
林墨白是她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最爱的那只。
我在帮她铲除障碍时认真想过,要不杀了林墨白算了,但是看着她又有些不忍,若是如此她该多伤心啊。况且,她后宫的男人也不少,朝臣们总是寻个理由就要把儿子送进来。她向来来者不拒,虽然有的过几天就忘了,有的会被小林公子整死,但我还是生气。
我不想和小林公子比,不想和他争,何况他手段下作,也自认为,我在她心中总归是不一样的。
于是一气之下常年待在塞北。
后来她的后宫里多了个叫刘执明的,我常与他喝酒,那时候小林公子都死透了。我与他说陛下,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刘执明用筷子敲着酒杯:「那为什么不说清楚了呢?陛下以为你不喜她,你以为陛下不喜你,如此一来不就错过了吗?」
我一想是这么回事,可这个时候小林公子已经在她心里扎根了。再仔细一琢磨,她大抵是太寂寞了,林墨白总是陪着她,顺着她的心,知道她的喜好,所以她喜欢,她能从林墨白那感觉到爱。
我举高了酒杯。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做男人不能太闷,可偏偏我做不到。
「其实陛下心里最重要的还是你啊,名利、地位什么没有呢?都过去大半辈子了还纠结什么呢?林墨白在帝陵又如何?史书不会记他,世人只知道他是叛贼,受万人唾弃,连亲生女儿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过是陛下偷摸着放进帝陵的一点念想,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在意吗?我才不在意,当初可是我亲自把他搬进帝陵的,我只是可惜我与她错过了这么多年。
有时候会问她,要是我先走一步她会不会想我。
我问这话时她睁大了眼,一连说了几个呸,声量拔得极高。
「我不准你这么说!不准!」她赤脚跑过来,丢了手里的珠钗。
「你怎么会死呢,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要长命百岁!你要儿孙绕膝。」她抱住我,「别说这样的话,唐远,我不能没有你。」
我眯着眼睛想,下辈子可千万不要有他妈的林墨白和刘执明了,为之也不要有。
结果她走得比我早,人老了总爱回想年轻时那点破事,她绕不开自己一剑捅死了林墨白这件事,时间越长记得越清楚。继而,林墨白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的,她身子那年落下了病根,畏寒,又长久以往的操劳,大抵是不好了。
果不其然,在某年冬天一觉睡过去就再没醒过来。
我记得她睡下去时同我说的,唐远,这辈子怎么过得这么快,一眨眼都这么老了。要是有下辈子,你还来找我吗?
我握住了她的手:「肯定啊,阿锦,要是有下辈子,你不要生得这么聪明,我就能牢牢抓住你了。」
就这么交代遗言了。
她走后我与刘执明喝酒,这人拍着酒桌。
「太坏了!太坏了!竟然要我帮她儿子守江山!有你和顾为之还不够吗!」
我没说话,你看她多聪明,勾得我那外甥一辈子都耗在她身上了,为了她不够还得为我们的儿子。刘执明更是,他以为明里暗里允许刘家做大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新帝继位,权力互相拉扯,等他适应了皇帝这个身份再做处置。
我又饮了一杯酒:「下辈子她最好托生个傻子,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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