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
——转载自知乎用户@一梨
景德十三年,我家长姐及笄礼办得十分热闹,也是那日,长姐被当今圣上指婚给太子,一时双喜临门,府里无人不欢欣,好不风光。
我那时不过十一岁,跟着武师父学了一点儿功夫,翻墙揭瓦,溜鸡逗狗,闯祸惹事十分出挑,我家父亲大人头疼得紧,可惜我作为家中幺女总是被偏疼些,他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我闹腾,只要不闯出大祸来也就得过且过,对外巴不得别人永远不知道齐家还有我这棵歪苗。
我自认若不是父母这般溺爱,我这棵本就不直楞的苗儿也不至于一年比一年长得歪,以至于十一岁的我完全辱没了齐府的家风,文不如我长姐,舞不如我二姐,会一些三脚猫的武艺,却不如我长兄和二哥的十分之一。纵使齐家上下一看到我脑仁子就疼,但我却活得十分欢快,因为他们脑仁子虽疼,但心里却更疼我,这是我打小便深谙的道理,自然活得有恃无恐。
然而世上万事终是讲善恶有报的,齐家未能尽到的管教之责,总有那么一日会有别人替天行道。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日竟然来得猝不及防。
长姐的及笄礼,大家都忙着往来招呼,没法顾着我,趁着没人留意,我覆面熟门熟路地溜出了齐府,猫着腰爬上了京城的城墙。今日的月亮真是好不漂亮,我得意洋洋地坐在城墙之上,微微撩起面纱啃着从席上偷来的鸡翅膀,「噗吐噗吐」地往城墙之下吐着细碎的鸡骨头。
「何人擅自登墙!」
一道严肃而清朗的声音猛然从我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趔趄直要摔下城墙去。
一个苍劲有力的手猛然拉了一把我的后背,一下便把我掼倒在地上,我啃了一半的鸡翅膀被甩出了老远。
别人好歹救了我一条小命,按理说我应当心存那么一星半点的感激之情,可惜我当时可是千恩万宠着长大的齐家三小姐,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我那半块鸡翅膀要紧。
我覷着前面的衣角似是闪着银光的盔甲,心想不过是一守城的小卒,「腾」地一跃而起,「啪」地一声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狠狠打了对方一巴掌。
对方显然是给我这一巴掌打得一愣,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瞅着我,五个手指印刷地一下红通通地映在了他懵然无辜的脸上。
我也愣了一下,倒不是惊叹自己这一巴掌打得这般响亮,而是实实在在被眼前这张俊秀的脸蛋惊艳到了,一时被这丰神俊朗的脸迷了片刻的心神。
等到我在那双灿若星河的眼里看到了腾腾的怒火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少年动起来真是迅如疾风,我转身想逃的时候背上已经狠狠挨了一掌,无奈只能顺力反击一掌,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抬腿想踢向他那张俊脸,他抓着我的手腕猛一用力,我立马疼得全身一紧,但是腿上的力丝毫未松,迎风而上直冲他的脸而去,谁知他上身迅速后探便轻巧躲过了我那一脚,而我的手腕疼得好似马上就要被折断了。
「放开我!我可是右相的女儿!我姐姐可是当今太子妃!」
手上的力果然一松,我趁机甩脱,头也不回地往前逃去。
「你等着!我爹日后必会找你算账!」
我边跑边撂下狠话,转眼就溜下了城楼,气喘吁吁地看着身后,发现并未有人追着,才松下了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我彼时只知道这一巴掌换来了背后阵阵的隐痛和红肿了一圈的手腕,却未料到这一巴掌还能彻底改变我这一生。
一
新建元年,我十五岁了,大雪飘了整整三日,整个京城白得刺眼,我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为婢,身上瑟瑟,心中也冷得抖个不停。我未曾想到入宫后自己竟然被封了才人,住在了永安宫,作为最低一级的妃嫔住在最偏僻的宫殿里。但这对于一个罪臣之女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我更未想到的是宫中所有妃嫔中,我竟是第一个侍寝的,那日的夜十分漫长,我待在自己的宫里等着我名义上的夫君。
我想,或许我可以争一争,即使我不知当今陛下为何封我为才人,即使我实在一无所有孤身一人,但我仍旧生出了一丝妄念,既然众多妃嫔中我得以第一个侍寝承恩,那我是不是还是有一丝希望,博得皇恩救我齐家于水火?
直到我看到一身玄色攒金龙袍的皇上踏入殿内,长身玉立,眼神活活像在逗弄一只可怜兮兮的丧家犬,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朕倒要看看你那好父亲现下如何找朕算账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陷入迷茫。
他反而有一些恼怒。
那双眼睛里的怒火,终于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夜。
哦,原来是他。
可是认出了他,我旋即陷入更深的迷茫,我打他一巴掌他缘何要封我为才人?
「你恩将仇报,朕要报复你。」
他好似更加恼火,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刀光剑影。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向来不如二姐那般嘴甜,但我觉得现下说声对不起怕是太晚了。
天下人都知道,我长姐她四年前嫁入太子府,我齐家便归入到了太子党,本来应该风调雨顺等着太子登基称帝,我齐家就能光耀门楣了,毕竟太子是皇后嫡子,纵使皇上宠爱柔妃,溺爱皇六子宁王殿下,但礼法章程可都在呢,那宁王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谁都没想到柔妃的枕边风吹得这般好,老皇帝的爱子之心这般盲目,而且宁王贤名在外,朝堂之上竟然颇得人心,一时之间,太子党和宁王党斗得如火如荼。事关家族前程我齐家自然十分卖力,在打击宁王一事上可谓尽心尽力。我虽与朝堂无关,但私下里和我那帮「江湖兄弟」没少编排宁王的坏话,甚至编成曲儿让小儿传唱街头巷尾,也算是为我那太子姐夫尽了一份力。
可不管我们齐家如何尽力,不管礼法章程如何周全,老皇帝在要行将就木的时候硬是任性了一把。景德十七年,我的太子姐夫被废,宁王被立为太子,而后在这个冬初,老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
新皇登基,新建元年,我们齐家因着从前构陷宁王的罪名悉数流放,长姐陪着废太子远远地迁去了蓟州,我们齐家算是彻底走上了穷途末路。父亲在齐家分崩离析的时候也只能叹息一声成王败寇,母亲听说我要入宫为婢,也只能无奈地留下一行苍老的泪。
而此刻我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站在永安宫,身边立着两个陌生宫女,看着曾经被我扇了一巴掌的新皇,觉得我们齐家算是彻底完蛋了。
二
人人都说新皇无比贤达,勤于政务,善于纳谏,对人宽厚和善,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报复心极重,心机深沉的小人。
我早已没有救我齐家的雄心了,因为我连保全自己都十分困难。
因我是后宫第一个被招幸的嫔妃,又是罪臣之女,不仅惹来了后宫诸多仇恨,还让如今的太后昔日的柔妃给拎到了她的宫里狠狠教训了一番,何为尊卑,何为女德,何为贤妃。
太后让我不要狐媚惑主。
我看着虽然已过四十但容貌姣好的太后,想起狐媚惑主乃是父亲常常上奏先皇弹劾柔妃惯用的词儿,深深觉得太后也是在报复。
可我多么冤枉,明明那晚皇上除了冷言冷语地嘲笑了我一番,赏了我几个白眼,独占了我的床,什么恩宠也没有给我,而我却莫名成了后宫所有人的箭靶子,我真的十分憋屈。
可我憋屈却也不敢说出来,因为我的宫女翠心和莲蕊说,如果我说出来,后宫里的人不仅会仇恨我还会嘲笑我,让我一定要忍着不说,我便一直忍着,结果我更加的憋屈。
但是皇上却越发变本加厉,时不时便要招幸我,待在我宫里看着我忍着憋红了脸也不敢给他一巴掌,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占着我的床,扔给我一床被子,让我睡在地上。
一年过去了,后宫对我的怨怼越发深切,而我越发有苦难言。
可见皇上说要报复我,是实打实地想要报复我,并且手段下作且狠毒,杀人无形,泯灭天良。
可是其他人都不觉得,连翠心和莲蕊都觉得皇上常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但我,打小便受不了这个气,与其在这宫里憋屈死自己,不如给一条白绫勒死我来得干脆利落,我觉得我迟早会憋不住。
而我爆发的那一日,实在不是一个好日子。
三
太后四十五岁的寿诞那天,初春杨柳刚抽芽,自诩孝子的皇上在成德殿里很是用了一番心思,七彩的宫灯,翩跹的舞女,精致的餐食,还有后宫妃嫔满满当当地坐在成德殿的两侧,捡着世上最好听的话儿说给殿前笑容满面的太后听。
我本就位分低,而且不擅长说好话儿,前面十数个妃嫔敬完了酒贺完了寿,我越发没有什么好话儿可以说了,所幸我父亲过寿的时候我常常一句好话儿用到底,这次倒是没有被其他妃嫔用到,便起身脆生生地冲风韵犹存的太后道:
「祝太后老当益壮!」
一时殿内一片寂静,我自顾自饮了手中的酒,抬头看到太后脸色青白,一时茫然,我每每说与父亲的时候,父亲皆是慈爱一笑,怎么这阖宫的人厌恨我已经不分场合不分缘由了吗?
「给,给哀家拿下这个妖孽,杖责二十!」太后的声音些微有点颤,语气却是中气十足。
顿时两个小太监就要过来夹着我去受刑,这就真是欺人太甚了!
我心里的火蹭蹭直冒,转眼看着周围莺莺燕燕皆是冷眼看着我,或是讥诮,或是幸灾乐祸,我就越发憋不住想掀了面前的食桌,翠心颤颤抖抖地低声说「才人息怒,才人冷静」,但我心里越发急躁,憋得脸通红,眼看着那两个小太监扯着我的胳膊就要拉出去,我顺着那个小太监的胳膊猛地一拽,狠狠地把那两个小太监一起砸倒在我的食桌上,顿时丁零当啷地碎了一地碗盘,阖殿里立马一片寂静,而我却不管不顾地顺脚踢翻了自己的食桌,手里的酒杯一摔,义薄云天地冲着一直在旁边看戏的皇上怒道:「当年打你一巴掌是我不对,但我齐音不受这窝囊气,打就打,杀就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皇上你今日便了断了我罢!」
我越说越委屈,眼眶红了一圈也依然要保持自己山河不倒的气势,实在十分辛苦。
太后刚刚给我那么一闹一时怔住,待缓过了气儿简直是怒火中烧。
「杖杀,拖下去,杖杀!」
杖杀便杖杀,我不屑地瞥了一眼皇上,至少我这下半辈子再不受你算计!
「母后息怒,齐才人怀有龙子月余,还请母后等她诞下皇子再处置吧。」皇上丝毫没理会我如何愤怒地像个小兽,只是平心静气地冲着愤怒的太后说。
阖殿又一次陷入寂静,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而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
皇上竟然说谎!
四
自从皇上说我有孕之后,后宫里嫔妃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剜我一块肉似的,我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是该为骗了整个后宫而得意呢,还是该担忧数月后怎么变出一个孩子呢。
我看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女子有孕我可是看过的,觉得可能不用等到数月之后,一月之后我估计就瞒不住了。
我每晚抱着被子思前想后地想搞出个孩子来,而始作俑者却不见了,这都整整三天了,他都未曾来过我的宫里。
终于在第四日,皇上才慢慢悠悠地在惠妃处用完了晚膳逛到了我的宫里,殚精竭虑了三天的我已经没有心力与他争锋相对,我提溜提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皇上,心里酝酿着自己的小九九。
皇上貌似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怀好意,依旧像往日那般不冷不淡地看了我一眼,「哗」地一声将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你若生不出孩子,不仅是冲撞太后,更是欺君,罪当诛连齐家满门。」
我的脑瓜子突然「嗡」地一声。
真是歹毒!果然这个小人当日说谎救下我就是琢磨着更好地算计我呢,我自己的小命我可以不在乎,但我齐家满门,虽被流放但至少性命无忧,若因我有了什么好歹,我怕是死都没处死。
我又憋红了脸盯着皇上,觉得我十五年未曾受过的委屈在这短短几个月内通通生受了一遍。
但我不得不为我齐家打算,刚刚皇上一进门就在我心底酝酿的计划在这个小人的言语刺激下瞬间喷薄而出,豁出去了!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个干净,「噌」地一声跃到床上,直接将皇上摁到在床上,恶狠狠地冲着尚未缓过神的皇上道:
「我要孩子!」
皇上倒没想到我这般直接,脸被我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
「你敢挟持圣上!」
我一脸洋洋得意,四年前我就敢打你的脸,现在挟持一下你有什么大不了,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我齐家三小姐的处世法则!
不过我没能得意太久,皇上反手将我的手腕掰开,转而将我死死压制在床上动弹不得,我真是大意了,四年前我打不过他没道理四年后我就能打得过他,我就应该趁他不备直接拿花瓶把他击晕!
「你还在想着怎么对付朕。」
皇上看着我,好似能直接看到我的心底一样,可他的眼睛却不似从前那般冷淡,好似无数星子在闪烁,我觉得好看极了,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被他的眼睛迷惑,我赶忙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你想要孩子?」
皇上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呵在我的脸上,有些痒痒的,我忍不住想起自己拿着鸡翅笑嘻嘻地说「我要吃了你哦」,那语气和皇上此刻的语气可谓十分相似。
鸡翅膀想不想被我吃我不清楚,但我此刻却是十分想要孩子救我齐家的,但我觉得皇上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让我如愿呢?
「朕,如你所愿。」
五
我万没想到有个孩子要经历这般痛楚,我就知道那个小人怎会轻易顺我心意,折腾了一晚上我倒有些茫然,不知道这到底是如了我的愿,还是如了那个小人皇上的愿,总之第二日他走的时候风光满面,而我却疼得下不了床。
论心计论卑鄙,我觉得我可能永远及不上这个狗头皇上了!
所幸我终于可以有孩子救我齐家了,忍着疼我含着泪在床上吃完了一整只鸡,翠心忙不迭地拍着我的后背,生怕我一个不小心噎死自己。
为了我齐家,这点痛算什么?
可是适夜,再次看到皇上风淡云清地走入我房中时,我的熊心豹子胆还是抖了三抖,过分了,实在是过分了,我如今这般凄惨还要在地板上睡吗?
可我没在地板上睡,反而又被折腾了一宿,因为那个小人说只一个晚上是不能有孩子的。
我怎么可能相信,拽了翠心和莲蕊左右问了三四遍,两个丫头红着脸点了四五次头我才死了这条心,生生又受了一晚上的罪。
可我万没想到,如此反反复复,我一连足足受了六日的罪,终于在一次高烧中结束了我要孩子的苦行,因为太医说,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六天,太医才说我受不住?
是了,这太医本就是那个狗头皇上的人!我一边发着烧脑袋里还狠狠地盯着一旁伺候的太医发毒誓,若我还没有孩子还要让我受罪,我就去砸了太医院的招牌!
「母亲……」
我喃喃地嘟囔着,脑子越发不清醒,母亲,我已经尽力了,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床脚似乎有个明黄色的衣角,还没能抬头看清楚便陷入了昏迷。
六
我睡了几日我不清楚,但是我睡醒之后看着满屋子的珠玉首饰,满桌子的美酒佳肴,觉得这一觉真是睡值了。
更重要的是,皇上他再不会大晚上过来气我,改成每日中午到我宫里边用午膳边怼我。
有皇上在,我宫里的午膳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我想吃个鸡翅膀,七日总有六日吃不上,现下我日日都能吐出鸡骨头。
但皇上依然小气,这满桌的好菜,我吃一只鸡翅膀,便吃不得那个猪肘子,我吃一口咸水鸭,便吃不得那条翡翠鱼,吃得我好不心累。
虽然不能敞开了吃,可我终究舍不得每日中午流水似的好菜,纵使每日只能吃个半饱,我也是忍了,对于皇上时不时不怀好意的讥讽,我就不与他一般见识。
万没想到我齐家三小姐有一天竟会折在这吃食上。
这么下来不到一个月,我虽然吃得少,但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了,脸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
更好的是在桃花结骨朵的时候,太医在我凌厉的目光下抖抖索索地恭喜我有喜了,他那太医院的招牌可算是保住了。
我齐家一家老小的命也算是保住了。
自打我如愿以偿后,每饭量也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我吃得多,却没人阻止,这才发现皇上有几日没来我宫里找事了,可我宫中的吃食却依旧保持在高水准上,这样一看,我不觉又多吃了半碗饭。
直到皇上十日未来,我才觉得有些不适应,装作不经意地随口让翠心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要打仗了。
这狗头皇上也真是倒霉,皇位没坐上几天,最是稳当的北境怎么突然就乱了呢?
我只能说,小人自有天惩。
可这惩罚似乎有些牵连甚广了,眼看着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边境的战火却似乎烧得一日比一日烈。
终于有一天,我大哥齐沧的名字传入了我耳中。
我家长兄,七岁熟读兵书,十一岁就随军上战场,十六岁少年将军小有名头,二十岁一战成名,威名远播,二十二岁,随齐家流放苦地。
两年过去了,我长兄已有二十四岁,我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名字。
可是我担心,纵使兄长用兵如神,皇上因为报复我讨厌我,不愿意给我兄长一个机会。
七
那日我站在宫门口,看着满园的似锦繁花,托着我隆起的小腹,望眼欲穿。
当我的长兄一身布衣却不改一身风华地走进我的永安宫时,积聚了两年的眼泪哗地一声倾泻而下。
「哥哥……」
这是我自打见着长兄唯一吐出的两个清晰的字,其余悉数在哽咽声里辨不清听不明了。
长兄摸着我的头,说我齐家小妹终于长大了,都要做娘亲了。
我哭得一句话说不成,我长兄一面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一面捡着家里的好事一桩桩念给我听,爹娘身体无碍,二姐姐绣工渐长,大嫂嫂还给我添了个小侄子……
我听着,却哭得越发厉害。
我后悔,我不该只顾着哭的,我还未看仔细长兄如今的相貌,还没能与长兄说上几句话,长兄便踏出了我的宫门,重新披上了铠甲,走上了那烽火连天的战场。
而皇上的圣旨也在午后传到了我的院里,齐家长子齐沧封为征北将军,率兵北去,齐家三女齐音,温良贤恭,晋为容华。
那夜皇上来到我宫里,破天荒地没有在地上扔下一床被子,也没有让我受一点儿罪,只是静静躺在我身旁,听着我昏天黑地哭了一夜,还好心地给我掖了一下被角。
我如今大着肚子走在宫里,虽然位分依然低微,但宫里妃嫔眼中的风刀霜剑皆消散成烟,转而带着一种沉默的恭谨。
我不知道这份恭谨是为着我肚子里的小娃娃,还是为我在前线拼命厮杀的长兄。
总之,我在宫里的日子一下便顺风顺水起来。
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八
我不知我肚子里的娃娃和我是有多大的仇,初初有他时我便吐个没完,直吐得我满嘴都是腥苦味,好容易不吐了,消停了好些日子,能让我专心致志担心在外征战的兄长了,他却开始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磨得我日日睡不安稳觉,脸色一下憔悴了下来,用翠心的话说就是「水灵灵的小青萝卜硬生生作成了咸菜干儿」 。
而这一切,全拜那个皇上所赐!
我看皇上的眼神越发不友善,可我越是看他不顺眼,他却越是凑到我脸前讨嫌,而且北境的战事已经稳定,他的日子好似越发清闲了,往往午膳在我宫里用完了,晚膳还要到我宫里走一趟,我宫里满满萦绕着的都是他身上龙涎香的味儿。
可我已经无暇顾及他的小人之心了,我的肚子越发大了,终于在深秋最后一片黄叶落下时,那个我盼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日子来到了,我可算是要生下那个磨人的小娃娃了。
产婆,太医,医女,挤得我永安宫满满当当的,可是这个娃娃果然不是善茬,我疼得都快晕过去了,他却还赖在我的肚子里死活不出来。
「娘亲!」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十五岁之前我还是被齐家千恩万宠的小女儿,如今不过十七岁,却只能忍着巨大的疼痛,叫天天不应叫娘没娘回。
可我想我母亲,我想我死之前看一眼我的娘亲。
「容华,皇上说,你使使劲,使使劲,生下孩子,只要你没事儿,就准齐老爷齐夫人,还有齐家一家子回京!」
翠心满头的汗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传达皇上的口谕。
我顿时使出了浑身的力,我知道皇上他小心眼,爱记仇,不待见我,可是他说话向来算数!
「哇」地一声孩啼响彻永安宫。
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我齐家终于,可以回京了。
皇上进来的时候,屋里尚未收拾妥当,莲蕊手忙脚乱地一股脑儿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匆匆抬了出去,生怕有碍圣观。
「说话算数?」
我靠着软枕,看着他径直坐在我的床边,生怕他反悔,即使他是皇上,即使他一言九鼎。
「算数。」
他看着我,眼里好似还残留着些许的后怕,我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怕他反悔的是我,他怕什么呢?
可我没来得及多想,乳母已经抱着小娃娃进了屋。
「恭喜陛下,恭喜容华,喜得皇子。」
我接过乳母递给我的襁褓,刚看了一眼,惊得我手一哆嗦,皇上眼疾手快地立马伸手一兜,怒视着我,
「你做什么!」
「丑……」
我看着皇上不由自主地说,皇上低头一瞄,脸上的表情让我立马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
可他依旧稳稳地抱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娃娃,眼里有笑荡漾开去。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赐名珏。
九
新建三年,珏儿满月,我晋为昭仪,位列九嫔,我长兄大胜北境,齐家被恩赦,准不日回京,曾经赫赫齐府在太子党一败涂地之后大厦忽倾,不过三年,竟又有了老树回春之象。
当真世事难料。
但此刻我正立在太后宫中硬着头皮等着太后发落,毕竟皇子虽然已经诞下,从前的罪责我还没有担下呢。
但是太后并未发落我,只是冷冷地申斥了两句,让我日后行为检点,不可恃宠而骄。
我难以置信,平日里最嫌弃我的太后竟然这般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我可是在她的寿宴上踹了桌子摔了酒杯,叫嚣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妖孽,太后就这般饶过我了吗?以前我给她请安不小心打个喷嚏都要罚我抄几遍《女诫》,如今数落我几句便完了吗?
我怀揣着一肚子疑惑一步三回头地从太后宫中回到我的永安宫,生怕太后在背后猛然给我来一记杀招让我措手不及。
「昭仪诞下皇子,于皇室有功,兄长又边境大胜,于社稷有功,太后娘娘怎好责罚功臣呢?」
莲蕊一边递给我一盘红通通的冬枣,一边柔声劝慰我宽心。
有功?
我吃着甜甜的枣子,看着天上纷纷扬扬洒下的初雪,我齐家何时从罪臣一跃成为了功臣?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那般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我以为齐家指定翻身无望的时候,不知不觉我齐家竟然成了功臣了?
这是苍天不亡我齐家吗?
「昭仪,皇上来了。」
翠心通报了一声,便含笑和莲蕊一同退下。
那个讨人嫌的皇上?
我歪着头看着皇上身姿俊逸,一袭家常银衣倒衬得他温润如玉,心里莫名就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可这想法实在太过惊天动地,我当即决意在心里掐了那朵小火苗,可是那小火苗却越烧越旺,挠得我心痒难忍,只一味盯着皇上满脸纠结。
皇上被我盯得汗毛直竖,「你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我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凑到皇上跟前,想着怎么更加委婉地表达心中所想。
「陛下呀,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待清楚了自己没有听错后转而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朕喜欢你什么呢?朕喜欢你街头巷尾地教那些黄口小儿浑唱『宁王的头,像草球』么?」
说完踏门而去,留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我手里那尚未吃完的半个冬枣「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十
我陷入了极深的危机感中,我万没想到自己当年尽心竭力给我太子姐夫在民间造势的事迹,有一日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太阴险了,太阴险了,难怪昔年太子党兵败如山倒,亏我还当是先皇溺爱的缘故,如今才晓得宁王针对太子党的打击细微到如此恐怖地步!
我当年不过十一二岁,他竟也让人盯上了我?
想起我曾经在编曲诋毁宁王之事上可谓是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现下我便越发觉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这个狗头皇上真是城府极深,我生下珏儿后他消停了好些日子,让我还误以为自己当年一巴掌打出了个情郎,他被我威武不屈的气势折服,因着脸皮儿薄才这般拧拧巴巴地处着,全然忘记了他先前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如今往事悉数在我脑海里重现,想起那日我问他的话我便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当真是自取其辱啊。
那他准我齐家入京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我长兄打了胜仗可依旧奉命戍守北境,他莫是要翻脸无情?会不会莲蕊口中的「有功」还没捂热乎一下又要变成冷冰冰的「有罪」?
如此思虑过甚,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我补了一个月珠圆玉润的脸蛋儿迅速瘦了一圈。
「昭仪,陛下说,说只要你能再编些夸赞陛下的好曲儿,便不细细追究往日那些荒唐事了。」
终于在我忧愁得连鸡翅膀都吃不下的时候,皇上身边服侍的小夏子一头雾水地将皇上的口谕传给了我,我那暗淡了四天的眼睛重新又清亮了起来。
别的不好说,论起那些坊间小曲儿,我可算是行家里手了。我既能街头巷尾地编排宁王,自然也曾街头巷尾地颂扬我那太子姐夫,如今我便把那些称颂先太子的曲儿一个个全部扣在了皇上头上,逼着我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一遍遍背得极其顺溜。
第五日,那狗头皇上端着架子木着脸走进我宫里的时候,从宫门直到内室,一支支顺口小曲儿不重样地将当今圣上英德贤名光辉伟岸的形象狠狠称颂了一番,再加上那日的午膳我极其乖顺地奉上了我心头最爱鸡翅膀给他,才终于吃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定心丸。
皇上细细品着鸡翅膀,慢悠悠地看着我说他日理万机懒得费心和我计较,更懒得牵连齐家。
我看着皇上扬起的嘴角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小人得志。
十一
春末夏初,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仔仔细细地叫翠心好好为我打扮了一番,铜镜里是十八岁女子娇媚的容颜,蜕去了十五岁入宫时最后一丝稚气。
我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不可哭,不可哭。
可是那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带着苍老而浑浊的声音颤颤抖抖地跪下唤着我「昭仪」时,我的眼泪还是断了线。
我再不是那个可以拥进他们怀里撒娇的「阿音」了,他们也再不能护我周全任我胡闹了。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依旧是最疼最爱我的人,看着我道我受苦了。
三年了,我终是又能唤一声父亲,叫一声母亲了。
我还未能在巨大的欣喜和激动中缓过劲儿来,一声「陛下驾到」便让我的心肝儿「突」地一颤。
皇上这时候来作甚?
我的父亲叩首而拜,久久不起,这长久一拜是数年针锋相对的消弭,是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更是对他那孤身在宫中小女儿竭尽所能的最后一份为父之心,齐家早不是那个权势滔天的相府,我的背后没有一丝家族的支撑,所能依靠的不过皇恩一二罢了。
可我那离京三年的父亲哪里知道我与皇上的梁子结得可谓悠久且深厚,纵使他带着齐家老小跪穿了永安宫的地砖,皇上也不会从心机小人一跃成为正人君子。
我抱着珏儿,艰难地想俯身将我的父亲扶起。
可是皇上却先我一步,客客气气地将我父亲扶起赐座,转而牵着我的手和颜悦色道:
「齐老放心,阿音辛苦,为我皇家诞育子嗣,朕会爱护她,陈年旧事已过,如今朕还要倚仗齐沧将军为朕护佑江山。」
这真是比我在话本上看到的深情公子说的情话更要甜腻几分。
我也不知何时开始,我从他口中的「喂」「哎」成了温柔缱绻的「阿音」,我更不知他「自会爱护」是不是以后在扔给我一床被子的同时还能赏我一个枕头,至于我兄长,我就知道他迟迟不召我长兄班师回朝必是别有所图!
我颇为谨慎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气度不凡的帝王,心里越发觉得他这番话没安什么好心。
可我父亲却眼含热泪,颤颤巍巍地连连叩谢,更在离宫之时握着我的手再三地感叹皇上仁德,叮嘱我珍之惜之,莫要再如少时那般胡作非为辜负了皇恩。
因那挑拨离间的皇上,我齐音十八年来第一次在亲情上感受到孤立无援,我恼怒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皇上,正好看到他眼中深以为然的笑意还未散去。
十二
所幸在亲人之中我尚有一人是皇上蛊惑不了的,那便是我的珏儿。
珏儿自打满月之后,一改从前皱巴巴愁兮兮的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那小可爱的模样真真是融化了我的心,明媚了我的生活,从前他让我遭的那点子罪真是算不得什么,如今他若笑一笑,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为他上。
更重要的是,我家珏儿从不畏惧他父皇威势,一心一意地同她娘亲一个鼻孔出气儿。
珏儿将将会爬的时候,我与那小人皇上分站两边,他毫不犹豫地直奔我而来;珏儿呀呀学语的时候,我与皇上每日拼了命地在他面前「父皇」「母妃」地来回轰炸,他挥着莲藕般的小胳膊冲向我稚嫩地喊了第一声「母妃」;珏儿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我和皇上挤在他跟前紧张地伸出手臂护着,他就算跌倒也是往我的怀里跌去。
珏儿日渐长大,对我的偏爱也日渐明显,我怎能不爱他,我简直爱惨了他!
可皇上可就不如我这般如意了,想当年我震惊珏儿的丑险些摔了他可是皇上一把兜住了,如今珏儿丝毫不念当日父皇兜他之恩,皇上每每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捏几下珏儿的小脸不知如何发作。
「你莫要浑捏珏儿的脸。」
我抱着睡得香甜的珏儿打开了皇上欲行不轨的手。
「朕浑捏?朕是认真捏的!」
皇上置气般地又捏了两下珏儿的脸蛋,裹着被子冷哼哼地背对着我,
「儿子不好,朕需得要一个女儿。」
新建四年,珏儿一岁有余,皇上说他想要个女儿。
可是后宫那么多的妃嫔,没道理这女儿一定要是我来生啊。
我眼见着皇上留宿永安宫的次数越发频繁,我能陪伴珏儿的时间也越发少,我心里的不满也积聚得越发多。
我没成想这次我倒没来得及爆发,太后却比我先发作了。
那日风和日丽,一看就是个好日子。
斜阳西下,我正紧张着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亲了亲珏儿的小脸,泪汪汪地准备叫乳母抱下去,却见小夏子慌里慌张地进来回禀:
「昭仪,皇上今日不能过来,还请昭仪自己先用晚膳。」
不来了?我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忙忙招呼小夏子细细将原委讲来。
原来是太后她老人家终于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了。
连连数月,皇上七日有三四日宿在我永安宫,还有一两日宿在他自己的兴德殿,剩下那一日半日的也就偶尔去皇后或是四妃宫里坐坐,阖宫的妃嫔守了活寡一般,熊熊妒火一直烧到了太后宫里,气得太后把她那最珍爱的玉如意都给砸了。
皇上一下朝就紧赶慢赶着去太后宫里请罪了,这才没法来我这儿折腾。
我一听,心里顿时乐了,这小人皇上终是有人收拾他了。
小夏子退下后,我美滋滋地抱着珏儿自在随意地吃了一顿好饭,睡了个好觉。
据说那日太后生了好大的气,斥退了左右,殿外的宫人只闻内里不断有争执之声,皇上出来的时候,脸上阴沉得快要结上一层冰了。
自打那日起,皇上便再没来我的永安宫,从皇后宫里开始,宫里各处的嫔妃流水一样挨个盼得了她们日思夜想的皇恩雨露。
可这皇恩显然和她们期盼的有些差距,月余下来,皇上脸上冰冻三尺的寒意让后宫妃嫔个个活得战战兢兢,路上行走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喘,虽是阳春三月,整个皇宫却低沉得如数九寒冬。
但在这数九寒冬里唯有那么一处桃花源,便是我的永安宫。
皇上不来永安宫,我带着一岁半的珏儿在永安宫里活得可谓风生水起,今儿扎个宫灯,明儿绑个秋千,把永安宫彻底闹了个底朝天。
可我却忘了乐极易生悲的道理,在我乐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太后宫里传来了懿旨。
十三
午后酣畅淋漓地落了一场雨,太后宫里点着袅袅檀香,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迈入殿内。
太后挥了挥手清退了左右,我一看这架势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这些日子是否太过肆意,太后莫不是要动私刑?
太后的面容在檀香轻雾中隐隐看不真切,只是她久久不语实让我坐立难安,想起翠心再三叮嘱我要沉住气,我便使劲耐着性子等太后开口。
可这沉默是否也太过长久了?
「鸿嘉三十六年,哀家十八岁,几经波折终于如愿嫁给了那个扬鞭策马逗我顽笑的少年郎,甫一入府便是专房之宠。」
太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檀香中缓缓飘荡,显得些许不真实。
我一时愣住,太后今日怎地不教训我反而和我谈起陈年旧事了?
「鸿嘉三十八年,五王夺嫡何其惨烈,先皇被人构陷幽禁太子府,哀家也失去了腹中已有三月的孩儿,先皇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自此鲜少言语,唯有对着哀家才肯倾诉一二,那个冬天太过灰暗凄寒,哀家至今难忘。」
「鸿嘉四十二年,哀家诞下了皇帝,先皇眸中难得有了一抹喜色。」
「鸿嘉四十三年,先皇韬光养晦五年,终于登上了至尊之位,那日先皇拉着哀家的手道一切皆过去了,从此便是柳暗花明。」
「然而帝王之路何其艰难,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其寻常。为了江山稳固,他不得不立了韩皇后,不得不立了先太子,又不得不将我们母子掩在身后,尽力做好他们口中的明君。」
「可是他们终究连那最后一点安宁都不愿给哀家,韩齐两家联姻,朝堂之上妄想只手撑天。如此退无可退,哀家与先皇用了四年,终是扶皇帝登上帝位。」
太后用平淡而轻缓的语气将往日那些明争暗斗轻巧掩过。
我咽了咽口水,齐家以前确实有些招摇了。
「哀家盛宠几十年与先皇恩爱两不疑,却忘了他的儿子自然是像他的,情之既起必是一往而深,纵使哀家不喜你那被娇纵坏了的性子,也憎恶你们齐家曾经明枪暗箭地针对皇帝,但是哀家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如他父皇那般怅怅不乐地走完他的帝王之路,他既钟情你,哀家便与他共担这前朝后宫的风风雨雨便是了。」
我终于看清了太后略带憔悴的面容,却听不明白太后最后那一席话是何意思。
钟情于我?
太后看着我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忍不住扶额叹息,
「哀家这是做了什么孽,自己的儿子竟是喜欢上一个傻子。」
我顿时倍感委屈,太后怎么骂人呢。我如何就成了傻子,这不是冤枉死我了吗,那个狗头皇上明明说过要报复我,并不喜欢我,如今太后执意说他钟情于我,我怎能不疑惑。
「哀家知道他素日里与你多有口舌之争,因他喜欢上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他更怕戳破了这层心事,那个他本不该喜欢的姑娘并不喜欢他啊。」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耳尖。
「禀太后,皇上驾到。」
殿外太后贴身的佳姑姑通传的声音遥遥传入殿内。
「瞧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担心成这样,这么快便赶到哀家这儿来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我便循声望向匆匆踏门而入的皇上。
斜阳暖光中,那一袭庄重的黄龙玄底龙袍反而显得柔和而温暖,他虽面色清冷,可难掩眸中的急色,他朝我走来,风姿俊逸气质不凡。
是了,打我第一次见他,我的皇上便这般好看呢。
皇上把我从太后宫里捞出来后,一路上脸色颇为严肃。
一是太后并不肯告诉他召我来所为何事,惹他一肚子的疑惑;二是我没皮没脸地一路望着他笑得莫名其妙,他若再不严肃些,总觉得我像是调戏良家妇男的泼皮无赖。
这得赖我,我实在压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欢喜。
这个面冷心热脸皮薄的皇上,果然是喜欢我的!
可我并未能乐呵多久,一推开永安宫的宫门,满院飘着的丝绸风筝,四处绑着的秋千花束,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还有院中一个华丽的走马灯转来转去十分扎眼,这一片繁花似锦看上去比过年还要热闹欢腾几分,皇上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倒是过得很自在啊。」
我一看这可不就拐着弯说我心里没他,不大乐意了嘛。
太后果然诚不我欺,我心里暗暗搓掌。
但他这就误会了,我纵使心里眼里脑里满都是他,该乐呵的我也得乐呵啊。
「这,这都是珏儿,他想您想得整日哭啼啼的,嫔妾只能多花些心思哄哄他,您来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然用不上了。」
我一边当机立断一股脑儿把错全堆到珏儿头上,一边十分不屑且嫌弃地踢了踢院中的走马灯以示我的赤诚之心。
在我皇上面前,再漂亮的灯都得黯然失色!
「是吗?」
皇上眼风迅速扫到珏儿,却见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此刻掰着半块太师糕吃得津津有味,他那月余未见的父皇在他心里显然不如那糕上的一粒芝麻来得香甜。
怪我,都怪我,怪我没能居安思危提前教好他见着父皇怎么泪汪汪地扮相思。
我眼见着皇上脸上倒不再是青白交替,而是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使劲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解救我的珏儿。
有了!
我二话不说拉着皇上就往内室而去。
「你做什么!」皇上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已有三分恼意。
「儿子不好,咱们生个女儿啊!」
我脆生生地应道。
十四
但我的狗头皇上虽然生得好看,可脾气实在说不上好。
我已然十分努力地想给他生个女儿,但是女儿也不是随便便能得的,种个冬瓜还得等一轮春秋呢。
然而皇上丝毫不顾我的据理力争,第二日一大早便着人将我院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这,这个不许碰。」
我看着自己最爱的飞燕纸鸢被那小太监拿着要走,顿时一阵肝儿疼。
背手而立的皇上转头示意了一下那个被我眼神吓得不敢动弹的小太监,小太监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夺了纸鸢去。
「生活一定要这般艰难吗?」
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已作出了威胁的语气。
「这后宫生活确实艰难啊。」
皇上「啧啧」了两声,极其不要脸地凑到了我面前点了点头。
这是喜欢我吗?我一刹那的怀疑,哪有人非得夺所爱之人的所爱呢?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挥出一拳的惯性,我怕一拳挥过去我齐家老小又要浩浩荡荡奔向苦寒之地。
「有陛下在,不难。」
我想起太后的叮嘱,要反其道而行,便在他凑过来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更是拿出哄珏儿的语气柔声细语道。
皇上身体一怔,眼神一阵错乱,环视了一周屏气不语的宫人,缓过神儿后三步两步地踏出了门,
「给她留下那个纸鸢!」
太后不愧是做了几十年宠妃的人,这轻巧一吻竟真的比一个巴掌一个拳头还管用。
我激动地捧着我的纸鸢看向翠心莲蕊,却见她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望向我,眼中一片难以置信。
是的,你们的主子我成长了,我故作深沉地拎着纸鸢走回屋内,深藏功与名。
昨夜太累,我可得补个回笼觉。
皇上重又勤快地宿在了永安宫,月余笼罩在后宫的阴霾也在皇上的和颜悦色里消散干净,宫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我身上担着孕育小公主的使命难免又显得恩宠太过,但后宫嫔妃却也鲜少去太后宫里埋怨哭诉了。
新建四年秋末冬初,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家中传来喜讯,我二姐姐嫁给了京中望族杨家三郎,一时轰动京城。
杨家世代簪缨,与我齐家也曾交好,可如今我齐家不比以往,他们仍肯结亲,却是难能可贵。
我看着手中的信,心里却也生出一丝疑惑。
「那杨家二郎可娶亲了?」
「回昭仪,奴才听说好像还没有呢。」
送信的小太监思索了片刻,认真回道。
「还没有?他那三弟都娶上我二姐了,他怎么还没娶亲。」
我倒是略感惊讶,未待多想,一声清冷的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我一转头便看到皇上踏门而入,
「你很关心杨二郎的亲事?」
皇上甩手坐下,满面寒霜。
「翠心啊,今儿个午膳吃什么啊?」
我看皇上的眼里似有杀意,来者不善啊,我撩起裙子就想往小厨房跑。
「跑什么,做贼心虚吗?」
皇上「唰」地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我。
「冤枉!」
我见挣脱不了忙忙告饶。
我当真是随口一问,纵使从前父亲曾有意将我许给那杨二郎,我也不过只见了他一回,话都未曾说过三句。但我是何等聪明伶俐,瞄了眼皇上的神色我便知道他对我那未成的亲事一清二楚,我说不过他,又打不过他,可不得先躲上一躲吗。
没成想,没躲成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日午膳,我只能啃着白水青菜,幽怨地看着皇上大快朵颐。
那狗头皇上以往吃饭那般温文尔雅,今日却是吃一道菜砸吧一下嘴,我扒拉着自己碗里那寡淡无味的小青菜欲哭无泪。
但皇上的醋意未能持续多久,初冬的第一场雪带来了我再次有孕的消息。
十五
新建五年,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决定去行宫避暑。
皇上坚持认为,我肚子里的小娃娃,他未来的小公主是受不了一丁点儿暑热的,即使隔着我的肚皮。
不知是行宫里花红柳绿的环境好,还是女儿向来更乖巧些,我如今捧着五个多月的大肚子依旧生龙活虎,跟着行宫里一个嬷嬷,哪里新奇就往哪里去,越看越觉得行宫好。
那条长长的流川,清凉凉的河水缓缓流过整个行宫,那高高的触云阁,爬上去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好风光,那大片的荷花池,粉白的骨朵亭亭玉立地摇晃在翠绿的莲叶中,池中那群红鲤鱼生生被我喂胖了一圈儿。
我仗着肚子里的小公主作威作福,皇上也只得由着我闹腾。
不知是行宫太合我的意,还是太合我那未出世小公主的意,我看着自己的大肚皮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饭量,这个小公主不会是个小胖子吧?
然而皇上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女儿是不是会太胖,反而把流水的好菜往我的屋里送,道道色香味俱全,连那蒜头萝卜都雕成花儿一样,皇上这般用心,好似生怕我吃不饱饿着肚里的小娃娃一样。
而对美食,我向来来者不拒,何况我的胃口的确相当好。
可我看着云淡风轻的皇上,心里越发狐疑,这小人皇上最近会不会殷勤太过?
我决定刻意减少自己的饭量,连续三天憋着只吃三口饭后,皇上终于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舒服?」
「女儿觉得太胖了,不好。」
我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皇上的表情,想看破这个小人皇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怎会?这吃得并不多啊。」
皇上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眼中皆是关切。
「这可比珏儿当年吃的多太多了,她昨儿告诉我,不许吃了。」
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却觉得似有不妥,我肚里怀的又不是个妖精,怎的就会说话了。
「那个,托梦,托梦说的。」
我连忙找补,心里吁了口气,自古都有胎梦之说,总不算胡扯吧,亏得我机智。
皇上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托梦?可梦到是哪个托的梦吗?」
「哪个?就这个啊……」
我疑惑,指着自己的肚子,却看着皇上已经转身坐在桌旁扬着嘴角凝眸看着我。
「这里面,两个?」
我吞了吞口水,不会吧。
「吾妻甚是有本事,虽能梦到其中一个女儿不喜太胖,焉知另一个不喜欢呢,自然还是要多吃些。」
皇上亲自夹了一块八宝鱼放在我碗中,眼中星河璀璨。
我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怀着双生子,而那狗头皇上却瞒了我六个月。
「朕怕你知道心下忧虑,自然不知道更好。」
那个小人皇上毫无悔过态度,还觉得自己甚是贴心。
忧虑?
我有何可忧虑的,我自己怀了数月却不知一个窝里孵了两个崽,这显得我这个亲娘多么昏庸糊涂!
我怒视着皇上,准备认认真真生他三天的气。
可是我又想想自己将要生下两个娃娃,内心确实生出一片惶恐。
我琢磨着当年生珏儿那个小娃娃的时候有多痛,两个珏儿一样的娃娃就是两倍的痛。内心不由得一阵颤栗。
那个狗头皇上,既然打算瞒下,怎的半途又告诉了我呢!
我气上加气,越发想发作。
「行宫好,规矩少,朕会在你生产之日召你母亲陪你,不要怕。」
皇上将我拥在怀里,竭尽温柔地对我说。
我愣愣地窝在皇上怀里,心头升腾起点点的暖意。
是啊,行宫里各处的好都比不得这点好。
自此我突然对那两个小女儿生出了无限期待,那该是怎样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呢?
新建五年盛夏,在一片蝉声阵阵里,我握着母亲的手终于平安诞下了两个健康孩儿。
在满屋的恭贺声里,我与皇上相顾无言,毫无准备地迎来了我朝的皇二子和皇三子。
这两个厚着脸皮白白受了数月宠爱的兄弟,皇上给他们起名一个为承冀,一个为承毅。
十六
回宫之后,我的永安宫越发热闹起来。
冀儿和毅儿一个赛一个的能吵能哭,数个乳母来回哄都赶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哭闹声,我揉着太阳穴想起珏儿当时何等乖巧可爱,万分怀疑这两个混世魔王怎会是和珏儿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可是珏儿却十分喜爱这两个小娃娃,虽然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小娃娃,但看到弟弟们哭的时候,非但不厌烦还跟着乳母一同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打安抚,等他们不闹了,再小心翼翼地拭去他们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我看着珏儿一汪清水似的眸子,觉得自己生下了个活菩萨。
有儿如此,添两个魔王我也认了。
「昭仪,药好了。」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递给我。
我看着那深褐色的苦药内心全是拒绝,喝了半碗便丢到了一旁。
短短两个月,我把自己二十年未喝的药全都喝够了,真的一滴都喝不下去。
我自小身体康健,不说能揽九天月捉五洋鳖,但好歹翻得了墙揭得了瓦,可如今我却被生生逼出了弱柳扶风之姿,每日恹恹地捏着鼻子要喝三碗药,而这些全是拜那小人皇帝所赐。
要不是他非要女儿,我也不会怀上孩子,我要没有怀上孩子,我就不会生下两个小魔王还顺带着殃及了自己的身子,太医苦口婆心地再三嘱托万不能大意,要每天三碗药不能停,饮食也有诸多忌口,连每日的晨起入眠的时间都要注意,如此养个一两年才能恢复我昔日风姿,我每听一句头就大一分,听到最后我头大到身体都支撑不住了,怎的我好好的女儿没捞到,还差点儿把自己赔进去,还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喝,我亏死了!
我幽怨地盯着战战兢兢直冒冷汗的太医,心里却更担忧要是皇上还想要女儿怎么办,那我可真就得把自己赔进去了。
但所幸皇上对女儿的执念想来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双生子诞下之后,他每日总会过来逗逗孩子,虽然往往总是惹一身的哭闹气,但却再没提过想要女儿的事情。
我真是大大地吁了口气。
然而我这口气还没吁到底,我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上。
新建五年冬,家中来信,父亲病危。
我手抖得都拿不稳那薄薄一张纸,怎会?怎会?
三月前,母亲还在行宫陪我待产,她从没说过父亲身体有恙啊!
「不会的,不会的,这信确实是齐府送来的吗?是城南千福巷望梨园旁的齐府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却掩盖不住话语里的颤栗。
「回昭仪,确是齐府小厮送来的。」小太监不知为何我脸色突然毫无血色,忙忙跪下答道。
父亲回京不过两年,五年里我只得见他了一回,我才二十岁啊,我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地病危,怎么会!
可我的心却猛地一沉,我二十岁了,那父亲如今已六十余岁了,六十余岁,他不知不觉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知道空白了多久,待到恢复了一丝清明,看到翠心和莲蕊脸都吓白了,生怕我眼前一黑倒了过去,我缓过神后立马踉踉跄跄要跑向兴德殿,我要找皇上,我要马上找到皇上。
可我却在门口遇到了匆匆而来的皇上。
他知道了。
他虽知道了,却还是被我灰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急急将我带回了屋内。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整个人都在哆嗦,我要回去,我要回齐府,我的父亲给了我所有的包容和疼爱,他给了她小女儿所有一切他能给的,他临终之时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皇上只是将我扶起,唤了太医去齐府,也吩咐了人每一个时辰回禀一次,之后他只是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沉默着。
我全身突然没了一丝力气,我忘了,我是皇帝的嫔妃,宫门深深,一入宫门便生生世世要锁在这座皇宫里的,我怎么可能还能回的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能听着回禀的人的只言片语,只能等着最后那必然的结果。
天色逐渐灰暗,我心如死灰。
「日后要按时吃药,不能一次只喝半碗。」久久沉默的皇上突然开口,脸色平淡语气却带着无奈。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我的父亲要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还管我是不是喝半碗药?
「也不能背着太医偷偷吃辣鸡翅,要谨遵医嘱养好自己的身子,」皇上对我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缓缓地说,「还有,不能瞎琢磨给冀儿和毅儿穿女装。」
他竟然知道,我有些震惊。
我确实想过悄摸摸地给那两个小魔王套上女娃娃衣服,不过是为了给他过一过女儿瘾,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可我只是从制衣局拿了些布料尚未开工,他怎么便知道了?
「只有三个时辰,」皇上突然转向我,「三个时辰之后,必须回宫。」
我愣住,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噌」地一声迅速起身,却被他一把拽着了胳膊,「换身寻常宫女的衣服。」
齐昭仪家父病危,昭仪心急如焚,特遣两位贴身宫女前往齐府探望问询。
夜色深沉,没人特别注意那两个寻常宫女长得什么模样,她们上了出宫的马车,驶向了齐府。
十七
伴着夜色,坐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马车的我双腿发僵,可我顾不得缓解双腿的不适,寒风里搀着莲蕊急切地敲开了齐府的大门。
齐府早不是昔日的相府,纵使夜深看不清楚我也依旧能感受到落魄的萧瑟感,府里的零丁几个下人对我突然出现并不讶异,不知是不是由于皇上事先已经安排过,我来不及多想便慌忙向父亲的房间跑去。
外堂挤了数人,莲蕊便也留在了外堂,而我匆匆掠过他们冲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榻上的人,可我的身体却不由一滞,这个满头枯发羸弱不堪的人是我的父亲吗?
我浑身的血液似是都凝固了,双腿僵硬直直站在榻前一丈远处,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我齐家一脉出过三位宰辅七位将军,我的父亲齐泓也是文武双全人中翘楚,誉满京城门徒无数,德高望重贵极人臣啊,两年前他虽然一身布衣两鬓白霜,可仔细打量依旧看得到昔年的风采,可如今,我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京城的两年难道比那流放之地的三年更折磨人吗?
母亲看到我颤颤巍巍地想要叩拜,却被我扑在怀里只能抹着眼泪默默拉起我的手引到父亲床前,示意其他人皆不必拜了,父亲的脸色泛着青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喃喃唤着什么。
父亲,是我,是我,我是阿音,我不是皇宫里的昭仪,我是齐府的小女儿阿音,我回家了,我轻而又轻地靠近父亲,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我稍稍用力呼吸就会惊扰到父亲,而我的父亲明显已经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叨扰和冲击了。
「父亲现在神志不清,偶尔清明片刻,也是想见你。」二姐带着哽咽的声音轻轻从耳畔传来,我怔忡间抬头看到五年未见的二姐,昔年风华少女如今嫁为人妇,可是眼中的疼惜和温柔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
我环着二姐的腰,将头藏在二姐怀中低低啜泣,我的周围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人,本该是多么圆满而甜蜜的时刻,可是我们的父亲却处在弥留之际。
「小妹,不要哭了。」压抑着哭了许久,一个淡淡的声音让我猛然抬头,我从泪眼中模糊辨认着二哥的模样,却只能看到他清俊的面容下难掩身形的萧索。
二哥,二哥,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我一直不愿去细想二哥,不去想他的曾经,不去想他的处境,不去想他的未来,不去想他心中的苦涩。
因为一想起来,内心就是无法停歇的绞痛。
我们齐家之所以当时要卷入夺嫡斗争中,都是因为我们齐家当年真的太过耀眼了,耀眼到我们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日后的九五至尊,即使不是齐家的人也应当流有一半齐家的血,有我齐家血脉,那是天家的荣幸,是天下的荣耀。
这份狂妄埋藏于我齐家百年的光辉族史之中,爆发于我二哥齐远的盛世才名之下,齐远,是齐家耀眼的光芒里最为璀璨的明珠。
我二哥齐远,武艺精绝,但才名却远盛武艺。
三岁入学堂五岁可作诗,十岁时已经一文千金难求,十二岁名满天下,与当时的杨家二郎并称「绝世双才」,十四岁甫一入仕朝堂激辩便羞煞一众鸿儒,时年才八岁的我虽然懵懵懂懂,却已深知我齐家二哥齐远才华绝伦,光焰万丈,无人能掩其锋芒。
十六岁,我二哥娶了亲,十里红妆迎新嫂入门,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皎皎新嫁娘绝代风华,实实在在激扬起了满城艳羡的目光,佳偶天成,茶楼里的说书人经年累月地传颂这段世间罕有的爱情佳话。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二十一岁之前,二哥是一颗纤尘不染的明珠,光华夺目举世无双。
可在太后的话头里,我才知道正是二哥的娶亲才在先皇的心头埋下了一根刺,因为二哥娶的是韩皇后的母家韩太师的女儿韩江月,齐韩联姻,这原以为的天作之合却埋下了齐府未来倾塌的缘由,此后长姐嫁太子,不过是花好月圆之下盛极必衰的又一假象罢了。
可我终究是在齐府是看着二嫂和二哥如何耳鬓厮磨琴瑟调和的,纵使两家联姻或有朝堂裨益,可二哥二嫂却是真心相爱,那茶楼说书先生貌似夸张的恩爱之语,在我看来实不足万一,二哥二嫂不是父亲母亲那样平和恬淡,也不是大哥大嫂那样相敬如宾,他们连偶尔瞥见一眼对方的时候,眸中都是抹不开的爱恋,纯粹而热烈,深入灵魂刻入骨髓。
但景德十七年,二哥二十一岁,先皇生前处理的最后一桩大案是韩家谋逆犯上齐家构陷宁王,结果韩家满门抄斩,二嫂随之自尽,齐家流放苦地,太子废为蓟王贬往蓟州。
二嫂身死,二哥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眼中再无一丝生气。
但齐家尤存,高堂尚在,二哥不能也无法与二嫂生死与共。可二哥眼中也再没有神采,他不再提笔不再写文,更遑论日后再出入庙堂,所以昔年北境战乱我尚能期待大哥归朝,我诞育皇子有功尚能期待齐家回京,但无论未来还会有多少机遇多少可能,二哥都没有重放光采的那一天了,二哥如今已有二十六岁,但二哥的生命已经终止在二十一岁那年,再也没有将来了。
昔日无双明珠被彻彻底底敲碎,零落在尘泥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光芒。
「二哥。」我紧紧抓住二哥的手像是抓着湍急的河流中的一块意欲飘走的浮木。没有魂魄没有生气都没有关系,二哥他起码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唤我小妹,他的手掌粗糙但掌心是有温度的,他是自小教习我读书认字的二哥,是见我顽劣不思学习却依旧宠溺而耐心地反复教导我的二哥啊。
二哥沉默着任由我抓着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微微揉了揉我的脑袋,眸中不变的枯槁难得流露出一点点的温情。
我觉得自己的心疼到要死掉了。
更让我绝望的是,时间缓缓而过,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父亲却依旧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我内心也越来越焦灼。父亲心里一直念着我,他不可以不看一看他的小女儿,但皇上只允我三个时辰,来往齐府皇宫就要一个时辰,我绝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若是耽搁了时间天光大亮被人发觉,不知要给永安宫和齐府招来多少是非,永安宫我可以不在乎,可是齐府不能再经受风雨了。
「太医,太医?」在余下不足一个时辰的时候我真的慌了,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嘴中的呓语也一声比一声模糊,太医呢?那些苦涩的药呢?拿给父亲啊,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做了?
「昭仪,再等一等吧,老大人,就快醒了。」被我唤进来的太医无悲无喜地叩头回道。
什么叫再等一等?什么叫就快?我手指握着拳手心里都已经掐出了血。
突然之间呢喃不断的父亲猛然安静了下来,让我的心瞬间一沉,忙抛开太医去看父亲,太医叩了叩头退到了外室,而内室的人呼吸皆是一滞。
我手抖得厉害,心中骇极,可意料之外的是父亲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中血丝密布却依旧可窥得一丝清明,「小阿音?」
「父亲,父亲,是我,是阿音。」我慌张地掩过眼底的哀恸,跪在了父亲的床头。
父亲微微举起枯瘦的手艰难地要坐起,母亲忙轻轻扶住父亲靠在了床边,父亲闭着眼喘着气,缓了良久。
「阿音你啊,从小顽劣,不服管教。」父亲面色憔悴,却是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一愣,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是训斥我,内心突然多了一分焦灼。
可父亲眼中却带着遥远的追忆和柔软温和的疼爱,似乎并不打算责骂我。
「所以为父就想,你长大了就嫁给那杨家二郎,杨家世代书香,不善武艺,且那二郎也喜……」父亲似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喘了口气转而继续道,「若,若起争执,那二郎可是打不过你的。」
父亲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欢喜,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我胡乱地擦着满面的泪泽忍不住随着父亲一起勾了勾嘴角,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说起那档未成的亲事,更没想到父亲想订那门亲原是算计着杨二郎好欺负,好让我张狂任性地过一辈子。
父亲说完这段话缓缓沉气良久,父亲不语,我却依旧看出他眼中渐渐蒙上的黯然。
我知道父亲虽盼我自由自在一生,但我却入了一个最不可能得自在的地方,他心疼我,是因为知道我不是长姐,我没有长姐那般倾城的绝色和过人的才学,也不如长姐那般明晓权谋算计懂得争夺君心,更没有长姐那样势要嫁给人上人的志向和魄力,我打小被娇惯被纵容,崇敬沙场英雄却只会半吊子武艺,向往江湖道义却养了一身的倔脾气,唯一可看的也不过是一副遗传自齐家的好皮囊。
我明白父亲的遗憾,也懂得他的痛悔,适合周旋于后宫的人落寞地迁往蓟州小院,而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却被束缚在巍巍高墙之中。
可这又怪得了谁,齐家的悲哀,本就是人事无常的现实。
我轻而又轻地偎在床头道,「父亲不要担心,就算女儿在宫里也一样没人敢欺负女儿的,皇上的三个儿子,也是父亲的三个小外孙,冀儿和毅儿已经三个月了,珏儿也快两岁了,都是女儿凭一己之力生下的,女儿是不是很厉害?」我轻言软语柔声地撒娇,「父亲你看,他们都是小皇子,我们齐家还是做到了优化皇家血脉的。」
「胡说八道。」父亲呵斥着我但眼中并无责备之意,而是深深叹了口气,「为父自视甚高,可终难敌君王在上,让齐家门楣蒙尘,是为父的过错。」
「父亲。」二哥二姐同我皆是一怔。
父亲微微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多话,看着二哥二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为父想叮嘱你们的话皆已经说过了,未能相见的也已修书……」父亲强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心气抬首对着我道,「唯有阿音,为父已经无能为力,齐家已经无法给你足够的支撑,日后所受委屈……」
「父亲,」我泪眼模糊地握住了父亲冰凉而枯瘦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莫要这般说,父亲从小教导女儿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上,父亲的这些话和齐家的未来就是女儿的支撑,日后受了委屈也会想起父亲曾对女儿的教诲,心里也就不委屈了,是女儿不孝,不仅打小给父亲惹事,到如今还要害得父亲心中难安。」
我若和长姐一般明晓世事,也不会害得父亲直到此刻还依旧放心不下我。
「阿音,你长大了。」父亲宽和地一笑,脸色难得多了几分生气,说起话也不似刚刚那般艰难,「齐家如今确实难以成为你的靠山,但是当年齐韩两家联手何等威势,可又保得韩皇后一分了吗?」
我突然有些愣住。
「如今的陛下和先皇一样,都是拿得起主意的人。」父亲的说得十分缓慢而清晰,「为父宽慰的是,陛下他有心维护你,为父虽然也看不明白这心意缘何而起,但是那三个孩子却说明这份心意并不假,而陛下竟肯破例让你漏夜而来,那说明这心意足以保你在后宫无虞,为父,放心你。」
「所以小阿音,你也不用怕。」
我泪眼婆娑,父亲的话一字一句仿佛打在了我的心头,父亲原来什么都明白,他知道我其实害怕后宫的风刀霜剑,他也知道我不懂皇上为何对我这般恩宠,他知道我害怕这份恩宠会不明不白地来也会不明不白地消失,他知道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付出的真心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父亲让我不要怕,我便不觉得畏惧了,死亡如何,深宫如何,怕是最无用的情绪。
「阿音明白了,阿音不畏不惧。」
父亲垂了垂眸,不过说了少顷的话他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半靠在母亲怀里微微气喘,父亲拍了拍我的手后,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母亲,嗓音沙哑却分外柔和,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阮阮,你同我最后说说话。」
阮阮是母亲的小字,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这般称呼过母亲。
母亲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却稳稳地握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神情柔美仿佛依旧是从前的二八少女等待着心上人的一句情话,「好,阮阮陪着泓郎。」
我与兄姐皆退出守在外堂,莲蕊见我出来忙忙过来搀我轻声道,「昭仪,时候不早了。」
「再等一等。」我扶住了莲蕊胳膊可手却依旧颤抖个不停,突然就想起了太医先前的话,再等一等,快醒了,太医说得无悲无喜,而我现下说起再等一等却字字扎心,心痛难忍,再等一等,我的父亲便会永远离开我了,再也醒不来了,再也不会唤我「小阿音」了,我就要失去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了,但我不能躲避不能害怕,我答应过父亲无畏无惧,我已经无法在灵柩前送别父亲,便只能在今夜尽孝。
不到半刻钟,太医匆匆入内,便传来「节哀」的声音,我跪在门口深深叩了五下头,泪水打湿了阶前,翠心半扶半拽地将我拉了起来,匆匆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而起急急往宫中赶,我看着东方已经微微泛白,便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务必在辰时之前赶回宫内!」莲蕊吩咐着车夫,面色紧张。
十八
车夫赶车赶得极快,我耳边风声呼啸不止,我自从诞下双生子本就体虚,此时一日未进食,又兼失去至亲的悲痛,我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莲蕊仔细将白狐大氅盖在我身上,一时看看我一时又看着车帘,眼中逐渐染上忧色。
「车夫……」莲蕊感受到我扶着她的手已经凉如薄冰,终于走近车帘想要唤停马车让我缓缓。
「莲蕊,不用。」我示意莲蕊不必唤车夫,与我此刻身体相比回宫更要紧,否则天光一亮,想不惹人注意悄无声息地回永安宫怕是不易。
莲蕊脸色却是愈发焦虑,只能紧紧护着我,挡着从车帘外渗进来的寒意。
我看着莲蕊像照看一只脆弱的鹌鹑一样护着我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虽然身体状况不如意,但也不至于这点颠簸也受不了。
我探身想唤莲蕊过来坐一些,可「嗖」地一声一支白羽箭刺破车帘堪堪划过我的脸扎进了车壁。
什么玩意?
我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莲蕊愣了片刻,一下将我扑倒在地,毫不犹豫地冲着车夫喊「啊!车夫!车夫!再快一些!」
我才恍然原来莲蕊一直犹豫的不是要叫停马车而是想再快些赶车,她护在我身前也不是怕我着了寒而是怕会有暗箭伤人。
伴随着莲蕊的惊喊的是无数箭矢离弦的唰唰声,可是再没一支箭飞入车内,外面是无数刀剑阻挡箭枝的声音,我被莲蕊护在身下,耳边尽是错乱骇人的刀剑声。
莲蕊面色苍白,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害怕,身体还微微有些发抖。
「莲蕊……」我看着这个伴了我五年的娇弱宫女,她那样害怕却依旧死死护着我。
「昭,昭仪,别怕,快了,快到宫门口了,」 马车依旧疾驰着,莲蕊的声音抖个不停, 「皇上说,说会有暗、暗卫保护昭仪。」
「他同你说了会有危险?」我轻轻问。
「皇上说,若回去晚了会被人,被有心人察觉,所以让奴婢一定,一定要让昭仪准时回宫,」莲蕊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花,「奴、奴婢誓死保护好昭仪!」
「胡扯,我打小学武,打遍千福巷无人能敌,还是千福帮的帮主,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去,哪用你保护。」我攥着莲蕊的手,将她从我身上拉下与我一同掩在门帘之后,「况且这箭射得一点儿也不准。」
我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马匹的痛苦嘶鸣,马车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正要翻车之际又是马匹一声凄厉的嘶鸣,而后「扑通」沉闷的一响后,马车稳稳地停住了。
我余惊未平,心口剧烈地跳动,渐渐地外面的刀剑声也消失了。
「出来。」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入车内,那声音不大,入耳却如雷鸣,我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定是幻听了。
「快出来!」那声音明显多了几分的不耐,听着却真实多了,紧接着车帘被扯开,入眼便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他一袭贴身玄衣,长发紧紧束起,蹙着眉,眸中有些恼火,却依旧把手伸向了我。
「吓傻了?」他看我怔怔不语,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不是千福帮帮主吗?」
我一下拥进了他怀里,怀抱是温暖的,身上染了一丝血腥气,这一切是真的,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来到我的马车前?
哦,他的武艺的确很好。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
「承元止,真的是你啊。」我把脑袋闷在他怀里低低地叫着。
「你敢直呼朕的名讳!」皇上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一只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抱下了马车,言语中虽带了三分怒气,动作却是小心翼翼。
是啊,皇上名讳怎么能轻易这般说出口,可是皇上又怎么能在黑夜之中一身夜行衣在立宫门外,额上还沾着打斗后的薄汗,带着几分怒气揽着一个妃子的腰呢?
所以你不是皇上,你是承元止,是我的夫君,才会在夜间搂着他惊魂未定的妻子。
「为什么捂着我的眼?」我伸手想扒开他覆在我眼上的手,可我还没能掰开却听到一声「啊」的尖叫,紧接着就是声「扑通」的沉闷响声。
莲蕊!
「皇上,她吓晕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略带尴尬地禀报。
咦?我怎么觉得这声音也有三分耳熟,可还没待我细想,皇上就凑在我耳边道,「朕怕你看到这马血流了一地也这么一晕,要是一晕不起,朕那三个孩儿可就没亲娘了。」
话语中的嘲讽真是没有丝毫掩饰,什么承元止,什么夫君,他还是那个狗头皇上,呸。
皇上策马一路带我左拐右转地绕道安福门才算入了宫,进了宫我便坐上了一个宫内早已安置好的马车,我在马上的时候颠得七晕八素,一坐上马车我便觉得浑身酸痛,实在累极,便索性窝在皇上怀里打算先小憩一会儿。
「你还有功了?」皇上看我毫不客气地就将他当了软枕,脸色白了一白却也没推开我。
「皇上,阿音没有父亲了。」我闭上了眼,沉默了良久,声音轻而又轻。
这宫里可真安静,马车缓缓地走在宫道上,除了哒哒的蹄声,连风声都是细小而轻微的。
「哼。」皇上低低地哼了一声身体僵了一僵。
我突然想起齐家曾经作为太子党的时候对宁王党毫不留情的打击,我父亲更是上了不少弹劾宁王党的奏折,我父亲亡故了,这宫里除了我怕是没有一个会感到悲伤的,我身上的疲惫顿时减了三分,缓缓地起身欲离开皇上的怀抱,于他而言,这其实更是一件无关悲伤的事情了。
皇上却伸手揽住了我的肩按回了他的怀里,「朕会封齐沧定北将军,宣他回来奔丧,承继齐府,齐府虽不再是相府,但也是将军府,丧事不会简陋。」
我瞪看着皇上眼睛眨都不眨,齐家自从被贬往苦地,虽得恩赦回京居于旧邸,但依旧是平民家院,丧事不能大办也无法大办,但是将军府却不一样,将军家君逝世,是可得以厚葬的。
为什么?
我丝毫没从皇上脸上看到一丁半点的悲痛,他绝不可能因为感念我父亲才这般安排,狗头皇上那么记仇,他也绝不可能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想彰显他的宽广的胸怀才这么做,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心里怕是不大情愿的,可他依旧这么说了,为什么?
「他是你的父亲。」
皇上惜字如金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着,算是回应我困惑不已的表情。
「承元止你好样的,我身体好了就给你生女儿。」我死死搂着皇上的腰,嗅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味,顿时感觉这奇奇怪怪的香味儿也变得甜丝丝的。
「你又直呼朕的名讳!」
皇上怒气冲冲地吼着,安静的后宫窄巷里久久回荡着他的余音。
十九
新建六年在大雪中如期而至,回宫之后,我虽有些后怕,却总觉得那日禀报皇上说莲蕊吓晕了的声音莫名熟悉,心中疑惑久久不解直挠得我心肺难受,问了莲蕊数次她却只记得一地的血,想问问皇上,皇上一个眼神望向我,我便问不出口了。
无法,此番实在是欠了这个小心眼的皇上一个大人情。
以前在千福巷,倘若有人暗害我千福帮人,还害得本帮主差点交代了小命,就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得逮出来揍上一顿,以报这一箭之仇,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虽不如长姐那般腹有诗书,但书里的精髓我都好生记得,且认认真真地履行着,直到我入了宫。
入了宫,处处是繁琐的规矩,左一条右一条地束缚住了手脚。
甚烦!
譬如此次,乃是惠妃得知我漏夜出宫回府,才暗通太监和守卫,买了坊间杀手匆匆谋划,打算在暗夜之时宫墙之外悄无声息地了结我。
莲蕊传完皇上的话,我实难以相信,我与惠妃甚少来往,只知道惠妃与我乃是同年入宫,皇上似乎很是看重喜欢她,甫一入宫就直接封了妃,才情容貌皆是上乘,颇有几分倾城美人的风采,是以每每宫中若有欢宴,我总忍不住多看一两眼惠妃,若说有什么龃龉,便是有一次她被我看恼了,非得剜了我的眼不可,彼时我入宫不足一年,还是皇上挖苦我说我那眼剜与不剜都一样,瞧着死水一般看不清楚人的,惹得我怒气冲冲却又发作不得,才算息了她心头之火,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惠妃不喜被人看,我就再也不看她了,她如何就想要了我的小命呢?
是以我撩起裙子就想要跑到祥福宫找惠妃算账,门槛还没迈出去,就被翠心莲蕊死命抱着大腿大喊「昭仪冷静!」,可怜我身子尚虚腿上无力,硬生生地被两个小丫头又拽回了屋里。
「昭仪,惠妃乃正一品皇妃,位份尊贵。」
我还是正二品昭仪呢,她就能随意找人杀了我,凭什么我不能出口气,我不服!
「昭仪如今已有三个小殿下,行事切要三思,不可落人口实啊。」
有仇不报非君子,是得给那三个小的好好树立榜样!
「昭仪,您身子弱,打不过惠妃,会吃亏的。」
弱虽弱了些,只要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信出不了这口恶气!
「昭仪,您可还记得定北将军回京之后,领职于骠骑大将军李巍麾下。」
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李巍,乃是惠妃的父亲,惠妃的父亲管着我的哥哥。我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我自己倒也罢了,若不慎连累哥哥,怎么对得起齐家?
万没想到,我的思绪还没收回来,皇上身边的小夏子就传旨意晓谕六宫,惠妃御前失仪,褫夺惠妃妃位和封号,降为李宝林。
惠妃从正一品皇妃直接降为了正六品的宝林?御前失仪?这得失多大的仪啊!
「昭仪,想必是皇上知道昭仪秘密出宫之事不宜张扬,只得寻了别的由头发落了李宝林。」翠心见我面露不解,笑着道,「皇上心疼昭仪呢。」
承元止这般好心?他今日来永安宫,我给他拜三拜。
可是皇上足足五日未曾到永安宫来,因为皇上重处了惠妃,其父李巍携了几位亲将上了数封奏折,言语中可谓十分不满。
不满到我尚未等到皇上,便先听到了好些风言风语,可皇上历经两王夺嫡,这些闲言碎语处理起来极其利索,不费多少功夫前朝后宫又是一派祥和安宁了。
不知皇上怎么同李巍交代的,只知道那日李巍进崇德殿时还怨气冲天,走的时候却是感激涕零。
真是神了。
是以第六日我见着皇上气定神闲地迈入我永安宫的时候,忍不住细细打量皇上的头顶,想看看承元止的头顶上是不是冒着仙气。
「觉得自己配不上朕?」皇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下,端起茶来慢慢饮着,神色颇为自得。
我立马收回自己过于热忱的目光,心中暗悔,真是一不小心又丢了我齐家的脸。
惠妃既然已被惩处,我便早把她那日刺杀我之事放下了,可那晚莫名熟悉的声音越发激得我心痒难耐,到底是谁呢?我为何总觉得耳熟却又总是想不起是谁?痒了五天今日终于可以知晓答案了,我便急不可耐道,「皇上可知那日扶莲蕊的人是谁?」
皇上眸中闪过一丝隐晦,沉默了许久,待我还想问一遍的时候,便开始大倒苦水,从前朝李巍如何咄咄逼人到后宫诸妃如何乱嚼舌根,皇上舌灿莲花,细细数来他为我遮掩出宫之事所受的千般委屈,直把我说得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此后我若再想问,皇上便甩出那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神,直逼得我觉得如若再开口提一句那夜之事,再问一句那夜之人,简直就是良心狗肺禽兽不如。
我从前却不知承元止除了冷面小气,还能有这般让人开不了口的本事。
可到底为什么呢?我抱着一团疑惑,却也不得不作罢。
何况失去至亲的伤痛一日比一日清晰,父亲去世,身为女儿我理应食斋三月着素半年,但身为宫嫔是万万不能着素的,唯一能做到的只剩下食素一项。
我生平最厌烦吃素,可如今每日三餐皆是青菜萝卜、清汤寡水,我却并未觉得难以下咽,就连例行一日三碗的苦药我也痛快地喝了个干净。
原来心头的苦是可以掩盖口腹的不满的。
可是皇上看着我食素一个半月之中,一句牢骚也没发,一下眉头都没皱,凝眸打量了我许久,沉思片刻,最后召来了素日照看我的太医,他觉得我莫不是悲恸之下失去了味觉。
太医把脉探舌再三地保证并无不妥后他才放下了心,可他看着我一张脸依然皱得跟个苦瓜似的,不觉伸手探了探我的脑门,「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是不舒服,心里跟泼了辣椒水似的,」我捧着翠心递过来的暖炉瓮声瓮气地回着,皇上的手掌温热,暖暖地覆盖在我额间摩挲了两下便放下了。
「心里难受?」他看着我脸色寡淡,不欲搭理他,微微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对着小夏子道,「唤伽义来永安宫。」
伽义?伽义是谁?新的太医?又要新开那些苦的要死的药?我就算心中悲苦暂时可以不计较吃苦嚼蜡,但不代表可以毫无节制地随便灌药吧,我是太医院的药坛子吗?
「嫔妾不见什么伽义!」我拿眼神威胁着小夏子,你若敢带回个挂着药箱子的太医试试。
「不是太医。」皇上甩了甩衣袖,撩起衣衫坐到了我对面,示意小夏子速去,小夏子一溜烟儿便跑了个没影,「伽义是羽林卫总兵。」
「羽林卫?」我看着皇上,皇上脸色不明,看着我的眼中有些异样。
羽林卫直属圣上,与其说是将士不如说是暗卫,身担保护皇上的责任,所以皆是武功高强之人,总兵之位总领羽林卫,更是皇上心腹,官阶虽不大但地位并不低。
我却十分狐疑,我心中难受郁闷难解,皇上找个羽林卫做什么?
二十
「齐奴儿?」我盯着眼前颇为熟悉的面孔,心中震惊难以言表,纵使他玄衣皂靴,长发束冠,面容棱角分明不复从前那般呆头呆脑,亦退去了昔日的粗莽蛮憨之气,但我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一下便叫出了他的名字,甚至还约莫能从他的眉眼中辨别出几分昔年的率真来。
那个武艺高超却一身憨气,力大无群却心思爽直,深得我心的千福帮股肱成员齐奴儿,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可皇上明明唤来的是一个名叫伽义的羽林卫啊。
「臣,羽林卫总兵……伽义,叩见皇上,叩见昭仪。」声音举止皆是一板一眼,只是说到最后音量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脸上还略带了些心虚。
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我听得十分清楚,这,分明就是那夜帮扶莲蕊的声音!
我猛地站起身,头晕目眩,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呢,六年过去了,齐奴儿的声音不复年少时的清脆,变得低沉了很多,可却依旧保有几分昔年的音色,语调依旧那般没有起伏,显得心思简单直白,没有一点儿弯弯绕绕。
简单直白,没有弯弯绕绕,我在内心狠狠鄙视了一番自己,这些词儿用在我自个儿身上才叫一个恰如其分。他简单直白,简单到从无家可归的寻常家奴一跃成为皇上身边最得信赖的羽林卫总兵?
「伽义?」我怒气冲冲,昔年往事一一涌来,叉腰绕着齐奴儿上下打量着他,齐奴儿低着头脸红到耳朵尖儿,「你不是说你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吗?」
「回昭仪,臣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是皇上在臣六岁时赐名伽义……」齐奴儿依旧跪着不敢抬头,说话的时候略带了几分嗫嚅和迟疑。
我猛然转头盯着皇上,那狗头皇上何等定力,话说到这儿了脸色都未变一分,气定神闲地端着茶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六,六岁赐的名?」我惊得语无伦次,我千福帮以一当十的大将齐奴儿六岁就蒙皇上赐名,可我遇见他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啊,难道,心中猜想让我难以置信,「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
齐奴儿自打一开始便是昔日宁王的人?!
「虽是朕的人,但你心有疑惑想见他,朕还是唤他来了不是。」皇上眼神满是无辜,顾左右而言他,语气里还有几分大义凛然,「你若嫌他昔日有所隐瞒,要打要骂,朕绝不护短。」
我一时哑口无言。
他有所隐瞒?难道不是因为你他才来到我千福帮,才有所隐瞒吗?你这个狗头皇上,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当年放了个小奸细在我身边是何居心!
齐奴儿六岁,便是我的五岁,那就是景德七年,那一年登基数年的先皇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立了皇二子为太子,同时恩准皇六子承元止出宫建府,加封为王,封号为宁,而宁王当时只有八岁。
我撂下一旁的齐奴儿不管,只是一味地瞅着皇上生气,心里恨恨地腹诽却又不敢宣之于口,若论心计,我哪儿比得过八岁就封王建府的宁王殿下啊,是以憋得脸通红,和旁边的齐奴儿活脱脱凑成了一对炸红了的虾。
「可不要冤枉了朕,可不是朕要放他在你身边,」那狗头皇上向来看我的心思看得极准,我杏眼圆睁地盯着他一句话没说,他就知道我心里指定想给他一巴掌却又不太敢下手,可他眼中含笑说了句直中要害的话,「当年是你坚持要留着他的,朕才忍痛割爱,那些年伽义顾着陪你玩闹,朕的安全都没有保障。」
皇上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可我却无从反驳,毕竟皇上的话字字见血直中要害,所说皆是事实。
可不就是我千磨万磨央求着齐奴儿入我千福帮的吗!
此事说来话长,我第一次遇见齐奴儿是景德十二年,彼时父母觉得我已然教诲无望,于书文女工琴棋书画上也不再强求,也放弃了把我框在家中的努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我闹去,是以那些时日我频频溜出齐府,短短几日集聚了数个黄口小儿,在东市边的土地庙里创立了千福帮,打算在京中好好闯荡一番。
昨日揍了东市街上乱咬人的大黑狗,今日拔了乱打人的菜贩刘的萝卜秧,初时父亲还担心我一个小女儿整日街头巷尾地闹腾或是惹上麻烦被人欺负,待一日日发现我跟着长兄的武师傅学了点拳脚功夫,别的或许谈不上,逃跑开溜却十分了得,遂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只一心盼望着四周街坊千万别认出这剽悍的小丫头是齐家幺女齐音就好。
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我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鹅黄色对襟小裙,轻柔的飘带随风摇曳,我虽觉得好看却也嫌碍事,但溜出府后依旧十分小心不敢弄脏了裙角衣衫,怕母亲见了要伤心。可偏偏不巧,那日我携四五个千福帮成员还未来得及走到东市,就在东市旁的顺义巷上碰到了一个不知打哪家冒出来的泼皮无赖,带着一个小厮,扯着一个姑娘的衣襟动手动脚,那姑娘吓得不敢喊不敢动,只是哭得梨花带雨。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欺辱民女?我脑子里瞬间想起了无数江湖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场景。
可惜,我忘了自己不过四尺高的小丫头,更忘了天子脚下敢欺辱民女的一般都不是善茬。
「放开那个姑娘!」我大声高喊,气势如虹,但声音却显得有些稚嫩。
瑕不掩瑜吧,我当时这么安慰自己。
「哪来的小丫头,管什么闲事。」那流里流气的无赖顿时停住了手,打眼看过来时,眼睛突然眯了眯,「小虽小了些,倒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我吞了吞口水心下不觉有些畏惧,看着那个高我许多的无赖带着同样高我许多的小厮撇开了那个姑娘,一步步向我走来。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姑娘都跑远了,我还是溜了吧。我用眼神打了个暗示给周围的同伴,打算施展脚下功夫走为上计。
然而,我还没能跑两步就踩到袖子上垂下的飘带狠狠摔了个嘴啃泥,春衫料薄,膝上手心顿时擦破一层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我顾不得疼爬起来就想接着跑,胳膊却被钳住了。
「跑得倒快。」那无赖捏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我,眼中不怀好意,「看着柔柔弱弱嫩得掐得出水,倒是很能忍得了疼。」
「放开本帮主。」我努力回想武师傅教的本事抬腿就往上踢,那无赖的鼻子顿时见了红。
「奶奶的,想死!」话音之下那无赖手上施力,我疼得浑身直抖,还是硬撑着不掉眼泪怒视着他,那无赖恶狠狠地骂,「京城上下没几个敢惹老子,我韩大爷倒想瞧瞧,你个丫头有几个胆子敢……」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一脚踢出了老远,我摔倒在地,呆愣地看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个青衣少年,身手极其利索狠厉地将那无赖连带着那个小厮打得鼻青脸肿,踉跄而逃。
天降神兵?我激动地爬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跑到少年身旁兴奋得眼神晶晶亮。可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任我左右追问,却是木讷地看着我,只说是流浪的家奴,没有名字,路过而已,时不时摸摸后脑勺,眼神往我身后飘忽。
我转头看过去,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的顺义巷。
我拔下头上的东珠小钗,褪下腕上的翡翠环,拿下脖子上挂的平安锁,一股脑儿全塞在了那个呆呆的少年手中,「你没有家,这些给你换银子住客栈,你加入千福帮好不好,以后我给你银子,许多许多的银子哦。」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那我给你买吃的?城南纪家小铺的糖葫芦又圆又大,西市肖婆婆的桂花糕儿软糯香甜,还有回坊斋的酱鸡翅入口即化,好不好?」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那衣服呢?你的衣服刚刚打得都皱了,延福布庄的流云风青可好看了,我长兄就穿那个,他的武艺和你一样好……嗯,还是要多好一点点,我给你买怎么样?」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我有些丧气,怎么和话本子里说的豪气英雄不一样,「你真的不想加入千福帮吗?你那么好的身手,不想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吗?一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无主家奴吗?委委屈屈过一辈子吗?没想过更高的志向吗?」
那少年被我反问得有些懵,懵过之后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讷讷地说,「好。」。
「真的!」我激动地望着呆头呆脑的少年,「那,那你以后就叫齐奴儿吧。」
虽本是家奴出生,但是跟了我齐家的姓,日后必定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
之后我若再溜出府去,总会带着齐奴儿,他整日呆呆的不爱说话却极会打架的再招惹了什么地痞流氓无赖,我就不用脚下生风逃之夭夭了。府里府外我越发招摇而娇纵,最后满京城上下都知道,齐家那个小女儿长得虽好却实在不好惹,实实在在让我家父亲头疼了许久。当然齐奴儿跟着我之后吃穿倒是不愁,虽然如今看来,那些飞奔闹腾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日子里实在算不算更高的志向。
直到齐家蒙难,我便再也未没见过他。
我收回思绪,今时今日我突然明白了那日齐奴儿为何眼神总是飘忽不定,诚然那天皇上也是在顺义巷的,只是没有明面上出现罢了,齐奴儿为仆,做决定自然要看主子的眼色行事。我说皇上怎么会知道我编排宁王的小曲儿呢,定是齐奴儿学给他的。齐奴儿已经是皇上的人却谎称无主家奴,皇上把齐奴儿放到我身边为了什么?为了我在城楼上打了他,为了与太子夺嫡,所以要利用我监视齐家人算计太子吗?
我顿时一阵心寒。
「朕可没有那么小人。」皇上看着我低头深思面色沉郁,起身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捂住额头心中暗恨,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心思都能被他看透。
「怎么没有小人,你就是因为二哥哥娶了韩家嫂嫂,还因为我在城楼上打了你,你才故意让齐奴儿扯谎,我那时可才十岁……」
皇上眸眼深深地望着我,我猛然停住了话头。
我才十岁?
景德十二年春,我十岁,彼时二哥尚未对韩家嫡女韩江月一见倾心,韩齐两家也没有什么深交,那是在数月之后的冬日,二哥无意间看到雪中一袭红色凫靥裘的韩家女,惊艳绝色恍惚从诗中走来,而韩江月也倾慕齐远才名已久,门当户对又彼此爱慕,两家数日之后便定下了婚约迎娶新娘。而我遇见乔奴儿的初春,那时候朝中依然风平浪静,太子依然是太子,宁王依旧是宁王,没有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朝中倾轧,那时候按照太后的说法,先皇依旧只是期盼着宁王可以安宁顺遂地富贵一生罢了。
而我自以为城墙之上的初遇,更是远在一年半之后长姐的及笄礼之日,而其实对皇上来说,那日也并不是与我的初遇。
我怔怔地望着皇上,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可想明白了?」皇上戏谑地看着我埋头深思,手上转着珠子看得颇有趣味。
好像有点儿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难道皇上那时真的是无意中撞见了我瞎逞英雄反被人欺辱,他一时好心才让齐奴儿出手相助?然后又一时好心让齐奴儿答应入了我千福帮?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时好心让齐奴儿陪我满京城地胡闹?而我不识好人心冒冒失失地,还在城墙上打了他,太子党同宁王党斗得如火如荼,我更是在街头巷尾不遗余力地浑说编排他,他依旧忍得下气让齐奴儿在我出府之后护我周全吗?
他为了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或许从一开始,我便看错了宁王。
只因为当时齐家与韩家姻亲之下羁绊已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心里偏向齐家自然也就向着韩家,因着二嫂嫂才貌双全,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忽略韩家嫡长子韩江黎是一个在尾巷里轻薄民女的无赖,因着长姐太子妃身份尊贵人人敬重,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原谅太子软弱无能东宫佳丽成群。
于我而言,韩家见太子登基无望举而谋逆以至满门抄斩,齐家因为从前构陷宁王也尽数流放,我以罪女身份入宫,同皇上的确隔着旧恨家仇,可细细想来,这些冤仇本是我齐家对他不起,他也确实该气该恼该怒,可他依旧封我为才人,并未让我为奴为婢,让我居于永安宫,虽然看上去偏远冷清,却实在是个远离后宫诸多纷扰之地,若以我素来娇惯的性子,住在妃嫔之中只怕又是一番鸡飞狗跳难以收拾。
细细想来,他对我,实在是认识得十分清楚明白,也安排得十分妥帖周全。
如此了解我脾性,又怎会是初初城墙那一面会有的?如此妥帖的安排,又怎么会是因为记恨我才实施的报复?
太后说,皇上喜欢上了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
初时我以为,或许是在入宫的一两年之后,在我诞下珏儿之后,长久的相处中他怜我身世,又掺杂着珏儿的情分,久而久之才积聚出一丝情意来。
而今看来,或许,或许他的心思起得更早些,心中的情意也更深些。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局促,不会吧,若真以他初见我之时算起,我那时才十岁啊,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啊……
「皇上,你,你不会觉得我那时太小吗?」我红着脸望着皇上,心跳得极快。
皇上没想到我思前想后了这么久,一时瞅瞅齐奴儿一时看看他,最后竟然含羞带怯地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千年不改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禁不住地动山摇了一下。
「朕说过那时就喜欢你吗,不过觉得有趣罢了。」皇上瞥开脸,耳尖微红。
没有?我一时愣住,脸上愈发红透,丢人,丢人啊,谁会喜欢十岁的小丫头啊。
「是两三个月之后,才喜欢的。」皇上踱步到齐奴儿面前,示意头快埋进地里的齐奴儿起身,皇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只是语气听上去略显沙哑,「你很不同,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飞扬而率性,天不怕地不怕,不似皇家人不苟訾,不苟笑。」
我的脸真是又红又烫,那可不还是十岁吗?
「行了,朕就是在你十岁的时候就动了心,你就偷着得意吧,别整日说心里泼了辣椒水似的惹朕心烦。」皇上示意齐奴儿退下,齐奴儿退得飞快,颇有我当年之风,皇上转身看我,眸中灼灼,似有几分恼意几分情意。
「没有,没有得意,没有得意。」我忙上前牵着皇上的手,可抬头看他时嘴角依旧忍不住上扬,十岁哎,我十岁就能让皇上情根深种?我果然是齐家的人,就是如此非同凡响!
「自是不比你,千般万般的好才赚得你心头那丁点位置,着实辛苦。」皇上看我笑得毫无掩饰,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丁点位置?若是只有丁点位置,我何至于如此喜悦心动?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承元止,承元止,承元止……」我拥进皇上的怀里揽着他的腰撒娇地唤着他的名字,暖暖的龙涎香的味道让我从未有过的心安。
翠心莲蕊率一众宫女太监早已经默默退出了殿外。
「你又……」皇上似要生气,话说了一半又停下了,抬手拥着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脑袋,语气有些无奈又溢出些宠溺,「好吧,喜欢就叫吧……」
二十一
新建六年的春来得比往年迟了许多,永絮池旁的柳叶儿在融融暖风里抽芽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我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随着我的精神越发的好,皇上也越发显而易见地后悔,后悔之前为宽我的心,把齐奴儿,也就是伽义拎到了我面前。
我自从逮到了这个从前的「小叛徒」,一直锲而不舍暗戳戳地从各个方面努力策反这个武功高强脑袋呆愣的羽林卫总兵,打算重新把齐奴儿收回麾下。
如此做自然是因为我还是十分小心眼的,一是一,二是二,我虽对承元止早对我心生爱慕的事情颇为欢喜,但他顺势让齐奴儿当了我身边的小奸细和传话筒也是确有其事,我这是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
但我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先前遣人往伽义屋里堆了数十叠玄衣外袍,后又着人摆了满屋的刀枪剑戟,如今一筐一筐的李子又塞了羽林府满满一院子。」这日皇上在午后的暖阳里,往我永安宫的椅上一坐,顺手就将我揽入怀里,「倒是锲而不舍啊。」
「皇上谬赞。」我坦然地点点头,行事自然要有的放矢,既然要拉拢齐奴儿自然要投其所好,齐奴儿好玄衣喜刀剑爱吃李子,我坚信这一招一式都直中靶心,我心里颇自豪。
「不过就是明目张胆地拉拢朕的羽林卫总兵嘛,朕不介意。」皇上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把玩着我的手指,眼中有细细碎碎的柔光,「别的也罢了,今日遣人几乎摘光了汇璃苑里的山李了,辛苦阿音了。」
「臣妾看那汇璃苑的李子年年空挂枝头,没人爱吃,就物尽其用了,皇上不介意就好。」我看今日皇上不似往日见我送衣服送刀剑时木着脸一副气不打一出来的模样,反而倒真的显出几分轻松惬意来。
莫不是已经被我气傻了?
「朕是不介意,」皇上搂着我腰的手莫名重了三分,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不怀好意,「而且朕看你这么喜欢伽义,估计很快心想事成,他估计不日就能拨到你宫里来了。」
这神情,像极猎手看那入了圈套的鹿,胜券在握却不动声色。
我顿觉不妙,挣扎着想从皇上怀里起来,却硬生生被他钳制住腰身动弹不得,「皇上,臣妾宫里不缺护卫……」我越说越没底气,皇上定是又动了什么我看不出来的小人之心。
「这可与朕无关,」皇上轻而易举地看出了我又在腹诽他,凑近了我耳边,「母后看你如此用心,估计觉得永安宫里缺了个管事的太监,自会成全你。」
「什么!」我「唰」地一声站起,惊得莲蕊捧着茶杯抖了三抖。
「太后,太后要把齐奴儿……太监了,为什么?」我脸色一白,我宫里何曾缺什么太监,齐奴儿何时惹得太后如此盛怒了?
「哦,阿音有所不知,母后极爱那细碎洁白的李花,那汇璃苑里的李树啊,是当年父皇同母后亲植,」皇上悠悠然站起,低头含笑,「那些山李啊,母后年年不摘,只是不忍而已。」
「没人告诉我啊。」我目瞪口呆,觉得心都快要停跳了,虽说太后碍着皇上不再难为我,但是心中也不是毫无芥蒂,但自从双生子诞下之后,我时不时抱着两个奶娃娃去成德宫请安,太后见我一日比一日和颜悦色,此番,怕是要一棍子打回原形了。
「朕继位后,母后为防睹物思人徒增感伤,甚少踏足璃汇苑了,只是嘱咐人悉心养着那满苑的李树,往事久远,阿音自然不知。」皇上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满苑的山李,估计这会儿消息应该传到母后宫里了。」
「皇、皇上。」我拽着皇上的衣角,脑中一片空白,我顾不得自己处境如何糟糕了,齐奴儿要是因为我断子绝孙了,我肠子一定要悔青,这辈子估计内疚得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阿音放心,朕绝不夺人所爱,这就另提一人做羽林卫总兵。」皇上说着就往门外走。
「皇上救命。」我从背后死死抱住皇上的腰,这阖宫上下能解太后怒气的除了皇上就是那三个小娃娃了,我立马选择了投靠皇上,毕竟那三个小娃娃一个刚刚开始识字另两个只知道吐口水。
「不过,若是母后知道是朕授意恩赏近臣,自是不会为难伽义了。」皇上身形不动,眼风扫向我,像是抛下鱼饵故意等着什么上钩似的。
嗯?我立马会意,将皇上的腰环得更紧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我懂!我立马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就是那个愿者。
「谢皇上隆恩!」我立马嘴甜如蜜,入宫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终于有所长进。
「可是平白无故的,朕为何帮你。」皇上语气突然为难起来,气势反而越发从容不迫了,看着我一副你懂得的小人模样。
呸,小人,我岂是那等谄媚奉承之人。
「因为皇上深明大义。」我立马回到,不带丝毫犹疑,声音朗朗另带着崇敬的目光望向皇上的后脑勺。
皇上长身玉立,并未回应。
「因为皇上仗义执言。」我觑着皇上的神色,慢慢从背后挪到皇上身前,极为乖巧地蹭进皇上怀里,话音更加坚定。
皇上面无表情。
「因为皇上匡扶正义?」我言语不觉有些犹疑,双手摩挲着皇上的玄金龙袍,有了些些焦灼,夸到此等程度还不行吗?
皇上脸色一沉。
「因为皇上……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我小声嗫嚅着,若是还不行,我可真要江郎才尽了。
皇上眼中开始冒火,我此时此刻才终于顿悟何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心中暗恨一定要让三个小娃娃努力读书,不能让吃他们娘亲这般的亏,心中依旧绞尽脑针地苦思冥想该怎么盛赞皇上这等光辉伟大的行为。
不知从前那些小曲儿还顶不顶用?
「皇上啊……」我刚刚要起势,皇上突然抬起我的下巴,颇有些气恼地盯着我,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幼时倒是十分熟悉。这气势,莫不是皇上还想当我的爹不成?
「因为朕要你送朕样东西。」皇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掰开我不断揉搓他龙袍的手,干脆地打断了我想要唱曲的想法。
「啊?」我有些迷茫,皇上这是想和我做买卖吗,「送什么东西啊?」
「你自己想。」皇上倒是真像恼怒了似的,甩甩手一脸寒冰地就离开了永安宫。
我自己想?
我立马将莲蕊翠心拉回房内,三个人开始苦思冥想皇上最近可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值当冲一个昭仪厚颜索要物什。
眼看着从晌午想到日落西山,依旧没能找出什么眉目来。
「皇上喜何种器玩吗?」莲蕊最近为了我拉拢齐奴儿之事跑上跑下,颇有些心得。
我摇摇头,皇上天下之主,金银珠宝机巧器玩应是不缺的吧?
「吃食?」莲蕊望着自己摘了一上午山李的手,眼中颇有些心有余悸。
我爱怜地摸了摸莲蕊的手以示安慰,皇上想吃啥御膳房就能做出啥,况且他又不是我,他于吃食上应该没什么癖好吧?
「对了,奴婢听说,李宝林当年做惠妃时,时时为皇上弹琴吹笛。」翠心听了良久,决定从后宫嫔妃处着手,「偶尔还跳跳舞。」
「正是呢,除了李宝林,奴婢还听说宜华宫的贤妃娘娘最爱给皇上绣香囊、剑穗、手巾,汗帕这些小物件,而怀庆殿的姜充容则是爱缝制中衣,据说每月都要缝满三件才罢休,皇上万寿还要额外多一件。」莲蕊收到启发后,顿时来了精神,后宫诸事顿时如数家珍,「品仪殿的郭美人和郑美人爱给皇上写诗写词,揽月阁的林才人则是喜欢写长篇论赋呈交皇上,就连凤仪宫的皇后娘娘也……」
莲蕊看着我,突然哑了声。哼,终于发现我如刀似剑的眼风了吗。
「昭仪、昭仪不必和她们一样,昭仪有她们比不上的好处呢……」翠心看着莲蕊局促地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却不说那比不上的好处具体是什么,分明就是诓我!我绞着手,心中莫名酸溜溜。
又是绣香囊又是缝中衣,又是能写诗又是能做赋,我倒是没想到商议着商议着,倒是尽显出承元止后宫才人辈出,各个娴静雅致德才兼备。
「咳,皇后娘娘也怎么样?」我压着心中的失落,示意莲蕊继续说,我只知皇后娘娘宫里的逍遥炙是宫中一绝,是以日日晨起请安赖着不走就是想多吃两口逍遥炙,倒忘记了作为九州皇后,必有过人的德才。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时不时呈几篇自作的棋谱棋论罢了……」莲蕊眼圈儿都红了,恨不得时光流转一个字也不说。
「下棋有什么意思。」我小声嘟囔着。
「可不管其他主子娘娘有什么,咱们昭仪可是诞下了三个皇子,这份功劳可是其他嫔妃比不上的。」翠心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了我那她们比不上的好处是什么了,显而易见地吁了口气。
诞下皇子?
「我的长处……就是生孩子?」我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颇有些道理。
「不不不。」莲蕊和翠心的头摇得像冀儿毅儿的拨浪鼓。
「莫不是承元止看我身体好得七七八八,想让我自荐枕席?」 我又思索了片刻,豁然地看着莲蕊和翠心。
「不不不……」莲蕊和翠心红了脸头摇得像拨浪鼓。
「皇上这般矜持了?」我真是没有想到,皇上可是次次主动,如今我自己突然掌握了主动权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全然忘记了刚刚后宫各位德才兼备的嫔妃给自己带来的冲击,斗志昂扬地起身,「莲蕊翠心,我争取给咱们永安宫再添个皇子!」
莲蕊翠心面面相觑,「昭仪,真是胸宽似海……」
二十二
我胸宽似海的结果就是,一夜的功夫,宫里已传遍了永安宫齐昭仪千里迢迢奔赴兴德殿自荐枕席,却被皇上无情拒绝,惨烈非常,彻底丢尽了正二品昭仪的脸面。
「昭仪,听说大皇子今儿要上书房了,您不瞧瞧儿去?不知大皇子小小人儿怎么耐得住坐两个时辰呢。」
我捂着被子蒙着头躲在床上岿然不动,不可能出去的。我甚少出永安宫去兴德殿,谁知好不容易大张旗鼓地跑了一趟兴德殿,还没扑倒承元止,他知晓了我的来意后就黑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将我重新扔回轿子里送回了永安宫。
阖宫上下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士可杀不可辱!
「昭仪,二皇子和三皇子来给您请安了,您不抱抱他们?瞧瞧,二皇子又要吃手指了,您不管管?」翠心抱着不断挣扎的冀儿,冀儿一脚一脚踢到我的锦被上,咿咿呀呀的叫着。
我咬咬牙忍着想掀被看冀儿吃手指的冲动,依旧死死按住被角,任是大罗神仙天王老子吃手指我也不管了,就是不出去!
「昭仪,您觊觎已久的姜充容的玄耳波斯猫诞下一窝小猫崽儿,您不讨要一只吗?」
讨厌!姜充容的猫有孕我巴巴地送了两个月的小咸鱼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好了日子今天生,这明明就是姜充容和她的猫蓄谋已久,诓了我的小鱼干还打定主意不给我小猫崽!
「昭仪,今儿天气真好,院里的九色锦鲤还等着您去撒食呢,您不去了吗?」
怎么办?我好容易从咏絮池里千挑万选捞出来的大鲤鱼啊,我还想将它喂结实了送它跳龙门呢,龙门都在院子里搭好了,若是今天没能喂食会不会影响它日后跳不上龙门?呜呜呜人家好想要看鲤鱼跳龙门啊。
「昭仪,听说驯兽园的翠羽鹦鹉学会了说人话,您不想听听说了什么吗?」
什么!那傻鹦鹉除了会啄人终于学会说话了吗?我上次想听它说个话结果现下手上被它啄的疤还没好全呢,大仇还没报它竟然背着我就悄悄就学会说话了吗,那我还要不要姜充容的小猫呢?
翠心莲蕊一个上午来来回回在我裹成的球状的被子前絮絮叨叨地引诱我下榻,直至晌午将至,我却十分有出息,纵使百爪挠心自始至终也没从锦被中露出半个脑袋。
我正默默赞叹自己如铁的心志时,肚子却十分不争气地 「咕噜咕噜」 叫了两声。
「昭仪,新做的九珍酱凤翅要不要起来尝一尝?」莲蕊听到后,迅速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鸡翅凑了过来,翠心捏着玉骨扇一个劲儿地将香气往床榻上扇。
太卑鄙了,这两个丫头被我纵得越发没有底线了,我听着呼哧呼哧扇扇子的声音,九珍酱翅的香气扑鼻而来,「你们这是舞弊!」我瓮声瓮气地在锦被中抗议,但是肚子叫得更响了,好饿啊……我磨磨唧唧地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
「皇上万安!」
我「嗖」地将伸出的脚又藏进了被子里,哼,才不要见承元止那个狗头皇上呢!
「都下去吧。」承元止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四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慢慢安静了下来,但是酱鸡翅的香味儿还飘飘悠悠地直往我鼻尖儿里钻。
「朕下朝后皇后就来兴德殿,说你今儿个没去请安,是不是朕允准了的。」皇上撩了撩衣摆坐在了我的榻边,我赌气地同被子往榻里一块儿挪了挪,才想起了今日为何总觉得嘴中无味,原是早上醒来梳洗过后,听到谣言传遍六宫一时羞恼躲进被褥里,忘记了去凤仪宫请安,没能吃上凤仪宫的逍遥炙。
「在生朕的气?」皇上见我不出声,声音依旧淡淡的,却是多了一分试探关切的意味。
哼,才不要和你说话,我弓起身子又往榻里挪了挪。
「朕今日想了想,才明白昨夜原是你要送给朕的……」皇上顿了顿,难得把话说得这般轻柔,「倒是比朕原本想要的贵重许多。」
什么意思?原本想要的?他原本不预备着要我吗?
我的耳朵顿时烧了起来,不会是我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吧?我顿觉羞愤难当,刚打算再往榻里挪挪,就感受到一只手按住了我裹着被子挪动的「大球」,「别挪腾了,再挪撞墙了。」
「你的身体如今还不能……」皇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锦被,声音又轻又柔,「太医屡次叮嘱了,并非朕不愿意,朕怎么会不愿意?朕怕自己伤了你。」
我的心又酸又疼,又委屈又甜丝丝的,脸颊捂在被子里估计已经红透了,「那,那皇上原本想要臣妾送什么的?」
「朕也没想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看着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拉拢朕的羽林卫,想让你也费费心思拉拢朕。」皇上柔和的声音一下下跳进我的耳朵里,催得我的脸颊越发的烫,转而皇上语气添了三分笑意道,「不过你对朕的心思倒也很直接。」
「皇上有李宝林绣的香囊,姜充容缝的里衣,郭美人的诗,林才人的赋,皇后娘娘的棋论棋谱,哪里需要臣妾再花心思……」我红着脸倒豆子一般在被子里嗫嚅着,说完才觉得这话倒是显得酸溜溜的,没想到我竟然将那日莲蕊的话听到了心里,我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皇上沉默了良久,我心下微微一紧,莫不是生气了?耐不住好奇将脑袋露出了被子,却对上了皇上含笑玩味的双眸,面上得意之色难掩,「你吃醋了?」
我刚想缩回脑袋,却被皇上眼疾手快地掀了被子一道滚进了被子中,「这么久了,终于也能醋一醋你。」
「臣妾没有,臣妾是羡慕,臣妾也想有人给臣妾做香囊做里衣,给臣妾吟诗作赋,可姜充容的猫都避着臣妾,臣妾是羡慕皇上能得她们青眼。」我双手慌张地抵在皇上的胸口,感受到皇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倒比我还快似的。
「你虽喜欢朕却不在意,要不朕把东西都送到你的永安宫里吧。」皇上伸手就搂着我的腰,呼吸喷在我的耳边脖颈,直挠得我心中痒痒,「只是承了朕的情,日后你的心思都要放在朕的身上。」
真是小气,还在计较我送伽义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我心中腹诽,不知道那些言官大臣怎么都说当今陛下宽宏仁德的,明明就是锱铢必较,十分小气。
「答不答应?」皇上搂着我腰间的手重了几分,我渐觉被中燥热,想要掀开锦被,却被皇上一把按住了手。
「香囊、手帕、汗巾、里衣、辞赋,都是我的吗?」我抬眼看着皇上,被子里头黑洞洞的,可我却分明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烫得我话都说不顺溜了。
「嗯,你的。」皇上于暗中靠近了我脸,缓缓啄着我的唇直至唇齿交缠,喉间依旧传来低沉的蛊惑声,「答应吗?」
「嗯。」我低声应着,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承元止今日倒是想要把我生吃了一般,可我身体抵在墙上,逃也没处逃。
「哗」地一声,皇上掀起了被子,放开了对我的桎梏,下了床榻,我顿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春寒料峭,不要再惹上寒疾,以后再有脾气也不可任性不吃饭,要将养好身子。」皇上眼中欲色未褪,将锦被为我仔细掖好,声音略显沙哑含糊,「你若还觉得羞恼,朕便传谕给皇后,这几日你就待在永安宫,不必见她们。」
我气喘吁吁的,还没缓过来,也没能听清楚皇上说的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朕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让宫人伺候你午膳吧。」皇上面色如初后,就唤了宫人进来,春风得意地就踏出了永安宫。
不多时,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呢,便有宫人将一对对崭新如初的香囊剑穗,一叠叠针线细密整齐的中衣,一沓沓原封未动的诗词歌赋流水似的送进了永安宫,送着送着,屋里便既有焦尾古琴又有白玉棋盘,既有强弓硬弩又有雕龙宝剑,直到送来一扇五光十色的大屏风的时候,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是哪个嫔妃闲的给皇上绣了这么大一扇屏风?莲蕊当时怎么没跟我说过??
傍晚之时又有圣旨晓谕六宫,之后凡有嫔妃进献皇上之物,皆送往永安宫即可。
「昭仪,咱们永安宫放得下吗?」莲蕊看着宫人进进出出了一下午,听完旨意看着我,眼中满是绝望,后妃对皇上泼天的热情永安宫怕是承受不起啊。
「昭仪,咱们永安宫用得着吗?」翠心皱着眉展开一件件男子中衣,翻了几页厚厚一本棋谱,拉了拉怎么都拉不动的强弓,看着我欲哭无泪。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就说承元止能安什么好心。
「说不定……能用上呢……」我心虚地踢了踢大屏风,心中道听天由命吧。
可没想到,它们却真的派上了用场。
二十三
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时候,皇上看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永安宫,不急不缓地说永安宫太小了些,打算帮我另外寻个住处,苦思良久说兴德殿附近的长禧宫便很好,宽敞也无其他妃嫔入住,放得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地想这永安宫满宫来自后妃的「心意」,该如何安放既能不辜负又能让永安宫人行动无碍,大一点的宫宇自然能两者兼顾。
「该找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好呢?」皇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踢了踢大屏风,这不已经找好了理由吗?还找什么其他什么名正言顺的由头?
「是个好理由啊。」皇上点头,复又没头没尾地问,「愉,和悦也,你喜欢这个字吗?」
我望着皇上灿若星子的眸莫名其妙地点头,这个字自然是很好的意思。
盛夏红莲盛放的好时节,皇上便晓谕六宫,齐昭仪永安宫地窄狭小,无益于珍藏各宫进献给皇上的心爱之物,故赐居长禧宫,择日搬入。然而还没等我乐呵多久,就有臣上表,说齐昭仪小小昭仪之位,何堪正位长禧宫,那乃是历来一品皇妃所居之处,如此擅住简直乱了宫中尊卑次序。吵吵嚷嚷一个月,在冀儿毅儿一周岁的那日,皇上就再次下旨,齐昭仪诞育双生子有功,兹在皇二子和皇三子周岁之日,晋升为妃,封号愉,不日行册封礼。我愣愣地抱着封妃的圣旨,心想自己应该是第一个因住处小被晋封的嫔妃吧。
正式封妃之后,我倒是终于名正言顺地搬进了长禧宫,彻底堵住了那些大臣的嘴。但那些存于永安宫的「珍贵之物」却并没有一道同我搬到长禧宫去,而是安安静静地安置在永安宫,封锁了宫门。我在接受六宫嫔妃的庆贺时,也只能深深为那些锁在永安宫的物什感到冤屈,想来那日皇上赏我那些东西的时候早就动了封妃的心思,奈何遇上了这么个皇上,封个妃还来回折腾了这么些事。
但晋为妃位可真好啊,连宫人的例银都涨了三倍数,莲蕊翠心如今对我说话三句不离「娘娘英明」「娘娘睿智」「娘娘聪慧」,可谓十分狗腿,我心甚悦,身心格外舒畅。除此之外,长禧宫宽敞明亮,最重要的是如今有了多余的屋宇院子,皇上就命人在长禧宫设了个私厨,实在是大大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我觉得我更爱承元止了。
可是住在长禧宫也不是处处如意,以往永安宫安安静静地座落在后宫偏僻一隅,我想如何闹腾便如何闹腾,什么正经的妃子美人的,半年见不到一个。如今搬到长禧宫,周围这个宫那个殿的,来来往往的嫔妃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这个姐姐登门就是那个妹妹拜访,如今我性子虽然算是软和沉稳了不少,不至于丢了礼仪脸面,但是仍然每天笑得脸疼,累得够呛。
后来还是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说是长禧宫愉妃身体未好需要静养,其他妃嫔无事不可到长禧宫处烦扰,如此才算还了我几分自在。
如今离兴德殿不过几步路的脚程,我便也时时去兴德殿走动走动,走动了几次,才发现承元止这个皇上其实当得十分辛苦,晨起大早便要上朝,一上午不得闲,下了朝兴德殿又堆着总也看不完的奏折,不知之前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还能和我斗智斗勇。
「皇上与娘娘斗智,哪还需要花费什么多余的精神,向来都是皇上全方面压制……」莲蕊最近已经习惯了她那多三倍的例银了,说起话来便又如从前一般不管不顾了,幸亏翠心顺手塞了我一口芙蓉糕,不然我一定和她辩个清清楚楚,斗智我不行,那斗勇呢,我斗勇总还是要费他三分心思吧。
但我确实觉得承元止当皇上累得可怜,眼看着秋风渐起,我日后再去兴德殿便时不时端碗莲子百合汤、莲藕冬菇汤、腊鸭爪翼汤什么的,虽然每每皆是皇上喝了两口便禁不住我垂涎的目光,剩下的便悉数进了我的肚里,但他却十分欢愉,处理起政务倒是更起劲儿了。
冬至已过,皇上似乎长在兴德殿里,夜夜挑灯。
「据说西南旱情自七月起直至现在仍然未解分毫,皇上也是心焦。」我喝着草菇斑鸠汤,听着翠心的话,吃饱喝足看着还余下不少汤,赶忙着人盛了一碗汤送到了兴德殿,翠心难得一脸欣慰地看着我直点头。不多久一个小太监就捧着一块皇上的贴身玉佩送到了长禧宫,说是皇上明白愉妃娘娘的心意了。我捧着觊觎许久的玉佩,乐呵呵地对着小太监道,「皇上的心意本宫也明白了!」小太监喏声退下。
「皇上真宠得娘娘没边儿了,一碗汤换了一块无价之宝?」莲蕊一边收拾着床褥,一边看着呵呵傻笑的我摇头。
「你未出阁的丫头懂什么?」我哼了一声,钻进被窝里,振振有词,「夫君本该如此,大哥对大嫂嫂就这样,二哥对二嫂嫂也这样……」我突然想起亡故的二嫂心中一阵伤感,便闷闷地转了话头,「为何一碗汤就不如一块玉值钱?总之世间恩爱之人,价钱不是这么算的。」
我记得当年大嫂歪歪扭扭给大哥绣了个荷包,大哥可是二话不说把珍藏已久的疆毓宝刀给了大嫂,那刀我抱着大哥的腿哭闹多少回,大哥都不给我碰一下。
「可,那汤又不是娘娘做的……」莲蕊小声嘟囔,帮我细细理好了被褥,又缓缓点上了安神香。
「那,那也是我宫里的嘛。」我将半个下巴掩在被褥里,心里有些虚,想起大嫂好歹也是亲手为大哥缝的荷包,不觉自己好像亏欠了承元止一些,可转念一想,承元止那么多妃嫔,大哥可是一个也没有的,又宽慰地往被褥里钻了钻,心想这下彼此相抵不算亏欠了。
「娘娘皇上心里有彼此,不管汤羹还是玉佩都不及娘娘和皇上的情意珍贵。」翠心烘好了地炉,笑意融融地看着我和莲蕊斗嘴。
「就是这个道理,你看,还是翠心明白。」我扬起下巴对着莲蕊道,「你不如翠心聪明,非得等哪日你嫁出去了,才能明白。」
莲蕊一下红了脸,抿着嘴不肯答话了,我莫名其妙地盯着突然羞怯双颊染霞的莲蕊,不至于吧,跟着我这许多年了,脸皮这般薄的吗?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娘娘快睡吧,奴婢们退下了。」莲蕊连耳尖都要红透了,手忙脚乱地将我的床帐放了下去,吹了房里的灯,拉着呵呵直笑的翠心忙里忙慌地关了门,到屋外守夜了。
我打着呵欠想,可算让我找到这丫头的痛点了,下次饶舌吵嘴看她还怎么讨到便宜。
可之后我却再没有和莲蕊斗嘴的兴致了,西南旱情越来越严重,纵使隆冬之际,皇上也要出宫去太庙为西南百姓问祷祈雨。
「要去多久呢?」我拉着皇上的衣袖,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皇上半眯着眼打量着我道,「你在宫里,别想着翻墙跃瓦的,你身体刚刚大好,我会让伽义留在京城守在宫墙内看着你。」
「怎会……」我顿时丧气,有伽义在,我怕前脚刚踏出长禧宫,后脚就会被重新提溜回去。
「此番皇后会随行,宫里一应事宜朕都交给贤妃了,你万事莫理。要是嫌长禧宫憋闷,咳,就去朕的兴德殿,那儿给你备着不少宫外的时兴江湖话本,你会喜欢的。」
「皇上你真的太英明了!呐,这个给你。」我伸手掏出早些时日绣好的荷包豪爽地递给皇上,大嫂将门出生,不惯绣花缝针,我小时候在父亲尚未对我死心的时候也算学了几针,可如今看来,还不如我那从未做过针线的大嫂呢,我大哥给出的那把宝刀丝毫不亏啊。
「这是什么?」皇上看着手里的物件,过于惊讶和迷茫的表情还是伤了我的自尊心,虽然看着不那么好看精致,可是还是很明显这是一个荷包啊,兜口还串着丝线呢!
我的脸拉了下来,盯着皇上,打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做的?」皇上忍不住笑道,拿着荷包细细打量,神色认真,「这布兜做工甚是精巧啊。」
「不是布兜,不是布兜,是荷包!荷包!」我追着皇上满屋地跑,心中又气又恼,当年大哥收到大嫂的荷包可是系在腰间阖府上上下下地转悠炫耀,皇上却污蔑我的荷包是布兜。
「好了,好了,是荷包,多谢阿音,辛苦阿音。」皇上一把搂住了我,我一向打不过他,挣扎无用,「既如此,那就烦劳阿音再多些辛苦吧。」皇上拦腰抱着我就像内室走,笑得不怀好意。
「做什么?」
「你之前送朕的那份大礼啊,朕今夜来收。」
「我不是身体刚好吗?」
「问过太医了,只要你不上房揭瓦便不妨事。」
「可我还在生气呢。」
「朕明日就出宫了,回宫之后,朕再给你气回去……」
二十四
皇上离开皇宫后,山中老虎一走,冀儿津津有味地吃手指都显得放心大胆起来,我含着笑看他咂吧嘴,忍不住在他那小脸上捏了又捏;毅儿哼哼唧唧地对着那翠羽鹦鹉学了数日的话,他哼唧一声,那翠羽鹦鹉就「万安」一声,真可谓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珏儿在御书苑正儿八经地读了大半年的书,我每每躲着窥看,越看越是喜欢,当初皱皱巴巴的小丑八怪怎么如今就长得这般白嫩可爱了,乖乖地端坐,笔拿得十分稳当,皱着小眉头使劲儿认真听夫子讲课,可是比我当初强出千百倍。
我身体已然大好,纵然皇上留下了伽义试图牵绊住我,但是有莲蕊在,总能找出诸多方法牵制住伽义,在伽义自顾不暇的时候,我终于在病恹恹地过了一年多后,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了。譬如有一日我和翠心悄悄携了温好的寒潭香,溜达到观月台,现烤起了肉,蹦出的几个火星差点烧光了皇上亲画的山水纸屏风;譬如有一日我揣了鱼食带着浩浩荡荡长禧宫人,敲碎一片永絮池的冰,欢欢喜喜地钓来几箩筐鲫鱼送到御膳房,直喝的长禧宫人每人闻鲫鱼汤而色变;譬如有一日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跑到训禽管体验斗鸡耍猴,一个不小心跑了一只野性未消的猴,气喘吁吁围着御花园追了数圈终于追丢了,导致六宫人心惶惶终日提防一只猴……白日里玩累了,夜晚里我就躲在兴德殿逍遥自在地翻阅皇上离宫时留下的那摞书,有志怪小说,有江湖话本,也有意趣画册,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我这般没有规矩,阖宫上下却全都当自己眼盲一般,不仅协理六宫事务的贤妃不闻不问,就连太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遣了姑姑日常问了问她那俩宝贝乖孙今日吃得香不香,顺便提了一句那泼猴已经绑好了送回训禽管了,让我出门不必时刻提着一挂香蕉钓猴子了。
我惊奇且疑惑,捏了几下自己的脸,确定自己并不是在梦里,感觉我这一病,病好了后整个世界都美妙起来了。
「想来太后和各宫娘娘已经习惯了咱们娘娘没规没……嗯,跳脱不羁的个性?」莲蕊觑着我的脸色重新择了个词。
我想了想,大体回顾了下过往的人生,深以为然,「应该是对本宫绝望了,破罐子破摔,就如昔日我的阿爹和娘亲一般。 」
「娘娘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哪儿有破罐子一说。」翠心把烘好的暖炉放在我的手边,「皇上疼娘娘,后宫诸人自然和皇上同心同德。」
「骗人。」我嘟囔着,先前承元止待我好时,惠妃还不是暗地里想送我上西天,我才不信同心同德的话呢。
「娘娘,皇上登基已六年了,大势已成,大道已稳。」翠心见我靠着暖炉一脸的不相信,继续解释道,「皇上待娘娘不同,六宫一望皆知,如今太后含饴弄孙,都不再为难娘娘,娘娘性子飞扬,病了许久肯定憋闷,如今身体康健偶尔恣意些,无人敢说二话,更没人敢生出李宝林当日那样糊涂心思。」
六年,原来我已经入宫六年了,如若新春过去,便就是第七年了,前朝后宫完完全全地握在皇上手中,朝中大臣或许依旧有忠佞之分,但是已经再无树大根深功高震主的权臣,想起昔日太子宁王之争,恍如隔世。
「而且有伽义总兵在,娘娘不会有事。」翠心十分安心地递给我晾好的参茶。
我确实没有事,但皇上那里却出事了。
皇权再高,皇威再盛,也总有不怕死的人试图挑战,皇上遇刺的消息传到宫里时,我手一抖,茶杯碎了一地,报信的小太监忙忙接着说,所幸皇上无碍,杨奉常为皇上挡了一剑,我的心才猛然落了回去,杨奉常乃是曾与我二哥齐名的杨家二郎杨轩,似乎是去年才升的奉常,想起他也曾与我二哥交好被我父亲赏识,而且二姐也已嫁给杨家三郎杨希,杨家同我齐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希望他此次受伤也莫要出事才好。
后宫不复往日的安和平静,据说此次暗杀能够近身,乃是内外勾结所致,似乎还有后宫中人牵涉其中。太后懿旨传遍六宫,各宫即日起严守宫规,若有行为不矩的宫人一律严惩,同时更有卫尉司的人严查往来信件,问询宫人,先是郑美人被下了暴室,后有姜充容被禁足宫中,各宫一时风声鹤唳。
我不禁思索着翠心先前说的话,大势已成大道已稳,说什么没人敢动歪心思对付我,为何倒是直接动到皇上头上了,这是打算擒贼先擒王吗?我冻着鼻子在长禧宫院里看着风吹起光秃秃的花枝摇摇晃晃,不知承元止此时还好吗,他心里会怕吗?伽义应该跟着他身边的,伽义在,肯定不会有人能近他的身。寒冬的风越吹越大,我躲进屋内,觉得腹中空荡荡的难受,捏起糕点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却如何都掩不住腹中的空荡,皇上何时能回宫呢,好想他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里谣言渐起,说是此次刺杀,乃是蓟王一手谋划的,西南大旱,蓟州地处西南,据说蓟王还在王府里说天子无德才惹天怒,导致西南大旱,谣言甚嚣尘上,我真是越听越心惊,可是纵使心中忐忑,脑中还残存一丝清明,不可能是蓟王的啊,纵使是傻子也不该在水深火热时自己还拼命往火上浇油,恨不得自己死得透透的?况且蓟王六年蛰伏不动,单等到皇上坐稳龙椅自家突逢天灾的时候捅皇上一刀?蓟王性格庸懦,根本不是什么狠厉野心之辈,这种狂妄悖逆之话若说的是昔日皇后母家韩家人倒还算可信。蓟王平生最爱美人,整天就想着可以用哪几种姿势卧倒温柔乡,导致当年太子府诸事都是我长姐全权打理,所以昔日先皇将韩家一朝屠尽,断定蓟王日后绝无翻身可能,也无翻身的想法,才把他贬为蓟王远远地迁往蓟州,保得一家性命,如今西南大旱缺的是雨水又不是美人,难道蓟王安安稳稳过了六年突然就不想活了?
我紧紧攥住衣袖,不会的,不会是蓟王的。
可之后卫尉司的人却查明,那名刺客的确是来自蓟州,亦是蓟王门下,蓟王谋逆行刺的罪名几乎已定,就差皇上回京最终点头晓谕天下了。西南大旱,皇上仁德,纵使隆冬也亲去太庙求雨,而蓟王却狼子野心,口吐妄言还行刺皇上,致使奉常杨轩被刺重伤,其父杨司空声泪俱下写下声讨蓟王悖逆的檄文,甚至不顾年迈想要亲自前往蓟州收缴逆贼,爱子之心人人闻之动容。
莲蕊翠心这几日都不敢同我多说什么。
「娘娘,一切等皇上回来再做打算啊。」翠心小心翼翼地劝慰我。
「是啊,如今这种状况,娘娘千万不要冲动行事。」莲蕊连连点头,看我脸色苍白,将暖炉朝我推了推。
可我双手冰凉,怎么烘都烘不暖,心中莫名生出人生竟然如此荒诞滑稽的感觉。
我们齐家统共三个女儿,家族蒙难,几番沉浮,命运交错,最终虽一个身在蓟王府,一个嫁作杨家妇,一个入了皇家门,却都不是最初的心意愿望。起码各自安好,还能平稳度过余生,可如今却是要刀剑相向了吗?蓟王如若坐实谋反,长姐如何能独善其身,而她两个妹妹的夫家便是她最后的索命符。
我浑身颤栗,头疼得厉害,可关于长姐齐嫣那些久远的记忆却一遍遍在我脑海中翻涌浮现,挥之不去。
「这是小阿音给阿姐扑的蜻蜓?」一身华服却小心捏着蜻蜓翅膀的少女惊奇地看着总角女孩,刮了刮女孩的带汗的鼻间,眉眼带笑,「谢谢我家小妹。」
「小阿音不乖哦,再弄散了发辫,阿姐可不管了。」容颜倾城的少女手指灵巧地拢起小女孩柔软的头发,轻轻扎上了一朵小绒花,眼里是暖融融的温柔,「我家小妹真好看。」
「小阿音,不急,鸡翅膀放在盘子里就不会飞了。」笑靥如花的女子夹起一只鸡翅膀放在女孩碗中,忍不住逗起嘴巴鼓鼓的女孩,「就是飞走了,阿姐也给小阿音抓回来,只要阿姐在,小阿音的鸡翅膀就在。」
「小阿音,是不是又偷偷拿了大哥的刀剑玩去了?」女子掀起被角小声问着躲在被子中的小女孩儿,外面大哥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被子中身形一抖,女子立马盖住了那个被角,略带慌张地掩饰,「大哥,阿音不在房中!」
「小阿音给大姐看看,是不是被绣花针戳疼了?」一身家常锦服的年轻女子轻轻给女孩的手指擦着药,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儿眼神无奈而宠爱,「小阿音不喜欢绣花便算了,以后小阿音孩儿的衣物都由姐姐绣好了。」
「小阿音,困了么?」女子手捧书卷,无奈地看着在自己身旁背书背到打瞌睡的女孩,缓缓抽走女孩手中的书任由女孩儿趴在自己腿上渐渐入睡,女孩儿迷迷糊糊间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小阿音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小阿音,看阿姐这身喜服可漂亮?」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蹲下摸着女孩儿的头,表情一如从前般温柔怜爱,但语气却变得坚定而从容,「阿姐嫁入东宫,以后更没人敢说我家妹妹顽劣,阿姐一定会护住小阿音,护住齐家。」
护住小阿音,护住齐家。
「娘娘,皇上回宫了。」小太监匆匆跪报。
我抬眼看向窗外,缓缓起身,蓟王不可能谋逆行刺的,连翠心都明白六年里皇上根基已稳,蓟王行刺谋反根本毫无胜算,什么人会愚不可及到这般程度?何况蓟王也曾身为太子长在皇家,他虽庸懦,但不是傻子,什么口出狂言,什么近身行刺,什么来自蓟州出自蓟王府,我一步一步走向兴德殿,不顾翠心莲蕊的慌张阻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中如此上下一气直指蓟州,怕是皇上羽翼已丰但心结未解,再不肯让蓟王安稳地偏居一隅了,他把伽义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把戏做得更真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撼动帝王之心,但我却不能眼见着记忆中那个温柔和婉又坚毅高傲的女子无端沦为皇权下的一抔黄土,那是我齐家的嫡长女,是京城中最灿烂骄傲的牡丹,她绝不可以这么不明不白的枯萎衰败,零落成泥。
二十五
我在兴德殿外宫墙边遇到了从殿内而出正欲回宫的贤妃,贤妃眼风轻轻滑过我,最终端庄地停在我身边,淡淡道「愉妃回吧,皇上奔波回京,下令谁都不许打扰。」
我行了个平礼,径直向前走。
「皇后娘娘在里头,愉妃还要进去吗?」贤妃声音没有起伏,却一下刺到了我的心里。
贤妃向来不爱说话,结果一张口就极其有效果地让我停下了脚步。
「杨奉常护驾有功被逆贼刺伤,致使皇后娘娘日夜忧心,皇上一路安抚,此刻愉妃还要进去叨扰帝后歇息吗?」贤妃见我停住,立在我背后,话语轻飘飘地往我耳朵里钻。
「皇上,从不留妃嫔留宿兴德殿,我可以等一等。」我身形僵硬,如若是皇后在,我确实迈不开腿进殿,心中隐隐歉疚,不管真相如何,杨奉常到底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当着皇后的面求情,我难以开口。现在不过刚过晌午,我等到晚间皇后离开就是。
「你我为妃嫔,」贤妃了然,踱到我面前,轻轻一哂,「皇后乃是正妻。」
「皇上,从不留人留宿兴德殿。」我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话,不明白今天贤妃哪来的闲情逸致同我嚼舌根。
贤妃一时语塞,看着我大眼瞪小眼。
「皇后娘娘也非凡人。」良久之后贤妃莞尔一笑,宛若耳语般漫不经心地对着我道,「想当年小小婕妤入宫,却能一路册封为后,若论识时务,本宫也是自愧不如。」
贤妃今日是个刺猬吗,一时刺我一时又暗戳戳地讥讽皇后,我看着贤妃,却瞥到她嘴角不屑一顾的冷笑。
「呵呵,杨皇后,真是好手段。」贤妃眼望苍穹,「本宫记得,杨家之前也同齐韩两家交好,皇后娘娘从前也同蓟王妃情同姐妹吧,可是刚刚殿内,皇后娘娘可是毫不徇私,一点儿也没给蓟王留余地呢。」
「杨奉常毕竟是皇后娘娘二哥,亲人无端被伤,她若恼怒,也是人常……」我扶着莲蕊,心内却不觉一跳。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啊,愉妃此番不也是为着自家姐姐而来吗?」贤妃冷哼,转而云淡风轻地赏着自己染得艳红的指甲,「只是不管是无端还是有意,那杨奉常的一刀挨得值啊,这一刀下去,杨家忠心可鉴日月,纵使杨皇后无子,杨皇后的六宫地位也无可撼动了,杨家一世富贵可保啊。」
我抬眼看着贤妃,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何为「不管无端还是有意」?杨家二郎岂会有意被伤?难道杨家会同皇上共同设计蓟王?怎么可能!
「愉妃,此时回首,齐杨两家昔日那般交好,不知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啊。」贤妃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俱是冷屑寒凉,冷笑一声扶着宫人离去。
我站在寒风里,耳边久久回荡着贤妃凉薄的声音,浑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凉透。
当年太子党倒,太子母家韩家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齐家作为当年太子党下最大的门阀,虽未附逆但因着素日构陷宁王之罪被先皇流放苦地,如今看来,齐家当年能侥幸保得性命也算是先皇恩宽。
而当年,太子党下门阀众多,杨家亦是其一。
杨府书香门第,虽不算高门大户,但也是清贵人家,可杨府嫡长子因为莫名卷入一桩风流事,死得十分难堪,家风败坏,一时被京中豪门贵族鄙夷唾弃,而杨夫人也因自己儿子背负污名而亡整日伤心忧思,于当年冬日诞下女儿后也不幸亡故,这对杨府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谁料几年后,杨府二子杨轩长成,才华绝伦风姿俊逸,渐渐才名远播,与我二哥齐远并称双才,麟角虎翅,一时双璧,冠绝京都。而当年杨夫人诞下的那个女孩儿名唤杨昭儿,杨府主君在妻子亡故后再没续娶正室,其他子女皆是府中姨娘所出,故而杨昭儿便是杨府唯一的嫡亲孩儿。杨昭儿自小丧母,但小小年纪便十分端庄雅静,琴棋书画无有不能,在京中也渐渐有才女之名。正是这一儿一女使得昔日门可罗雀备受冷眼的杨府再次车马盈门宾朋满座。
我打小不在这些事情上费心,而杨府这些七七八八的事皆是我从长姐和二哥的口中有意无意中得知,甚至有些是母亲告诉我的,因为当年,杨府同我齐家实在好得亲如一家。当年杨轩才名初显时与我二哥也曾有过一段文人相轻互瞧不上的时日,斗文斗诗两不相让。不知是不是不打不相识,二哥与杨轩逐渐相交相知,也越发亲厚,杨府与齐府也渐渐走动起来。杨昭儿也多次应邀入府欢聚,与我长姐最是投契,长姐若有什么乞巧节小会,花朝节诗会都会叫上杨昭儿,她们本都是惊才艳艳的才女,也各自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来。母亲也同我说过,杨家昭儿与我差不多大的年纪,虽然从小失了娘亲,却十分乖巧懂礼,才思兼备,惹人疼惜,为此我还别别扭扭地吃了一回醋,非得惹得母亲宠溺地点着我的鼻尖儿说小阿音最惹人疼爱才肯罢休。
因着杨轩和杨昭儿,齐府同杨府往来越发频繁,父亲甚是赏识杨轩,也就亲近地唤杨轩杨二郎,是以我们齐家也都亲昵地称呼二郎、三郎。在我十三岁生辰那年,父亲不仅邀了杨昭儿,也一同请来了杨轩,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与二哥齐名的杨家二郎。杨轩一袭回纹银衣,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便犹如芝兰玉树,相貌气质十分出众。
但彼时我护短心切,心中虽觉得杨轩也算是十分好的儿郎,但扔拎着小裙子来到他面前,嘴中脆生生道,「你便是杨家二郎?与我家二哥比起来,还是差许多呢。」边说着便努力在心中罗列我二哥诸多的出色之处,好等他反驳我时驳斥回去。
杨轩当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便眉眼温和道,「小姐说的是,在下同小姐二哥相比,自是相差千里。」
相差千里,差这么多?这倒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京中皆把二人相提并论,这千里未免隔得远了些,我心中觉得隐隐有些不妥,怔怔地回,「倒也没有千里,百里,嗯,十里总归是有的吧?」
杨轩不语,只低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受伤,但表情却依旧十分和缓。
莫不是十里也过于委屈他了?我有些不安,这文人才子的内心就这么脆弱禁不住打击吗?只得小声且有商有量地问,「那,差一条千福巷总可以吧?」
又长又宽的千福巷在我看来已是十分长远的距离了。
杨轩深深看我一眼,转而细雨和风般笑了起来,「嗯,是差一条千福巷。」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来这杨家二郎也是讲理的。
那日生辰的晚间,娘亲便来我房中,闲话了几句,突然不紧不慢地含笑问,「阿音今日觉得杨家二郎如何啊?可相处得来?」
我正琢磨着明日带齐奴儿去哪里行侠仗义呢,便心不在焉地点头,「是个讲理的人,还可以相处吧。」
「那便好,那便好。」母亲笑着直点头。
单是一个讲理的人就让母亲这般欢喜?不过我疑惑了片刻,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父亲便动了将我嫁给杨轩的打算,怕我不喜欢,才特地将杨轩带入府中同我聊了几句,见我并无异议,便打算在我及笄之后同杨府结亲。
可是未等到我及笄,齐家便遭了难,我奉旨入了皇宫,这门未成的亲事便如过眼云烟消散而去了。
只是,我虽同杨二郎再无缘分瓜葛,但他的妹妹,杨府的嫡女杨昭儿却是同我一日入了宫,我为才人,她为婕妤。
杨家当年同我齐家交好,也算依附齐家,自然归顺太子一党。当年太子党败,先皇仁慈,只是收拾了齐韩两大门阀,其余门户只是也斥降了数位要紧的官员,并没有重罚。杨府门楣并不显赫,杨家主君时任礼官大夫,也非高官,只是因为同我齐家那几年亲厚才在京中更显煊赫,是以党争之后倒是保全了自身,在新帝各个官家选妃之时,杨府唯一的嫡女杨昭儿更是选入了新帝皇宫,封为杨婕妤。
当年没有殃及杨家,于杨家而言,算是大幸。
皇上为宁王之时并无正妃,登位之后,却也没有立后,只是封了骠骑大将军李巍的女儿李筠巧为惠妃,居众妃之首。
虽然齐家曾同杨家亲如一家,但是我同杨昭儿却并不算熟稔,杨昭儿同我长姐无话不说,但与我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当年齐府之外的街头巷尾才是我的江湖,我自是十分懒怠同各家高门小姐往来,毕竟齐家女儿的门面有我长姐和二姐顶着。入宫之后,我居永安宫,在皇宫最不起眼的一隅,杨昭儿居阖煦宫,同永安宫相隔遥遥,就算出门散个心我同杨婕妤也很难走到一块儿。更重要的是,我为罪臣之女,身居小小才人之位,宫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我为不牵连杨昭儿不牵连杨家,自是见到杨婕妤也要远远躲着的。
但是,人人都以为惠妃母仪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的时候,杨昭儿却异军突起,因其聪慧可人知书达理深得太后喜爱,也得皇上青眼,不过短短一年之内,三次晋封,先是升为杨修媛,后是册为杨妃,最后新建二年初,入住凤仪宫,立为皇后。如此神速,纵观古今后宫史,无人可出其右,当时惠妃同杨妃后宫的尔虞我诈沸沸扬扬地传得比话本子都好听,最后到底杨妃棋高一着,哄得太后一看见惠妃就嫌弃得直翻白眼,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在惠妃同杨妃之间,最后择定了杨妃。杨昭儿就这样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正位六宫,成为我朝杨皇后。
杨昭儿能成为皇后,我还是挺欢喜的。倒不是为了从前杨家同我齐家的关系,只是因为从杨昭儿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出几分我家长姐齐嫣的影子,她们一样高傲端庄,一样精通诗书琴艺,我去凤仪宫请安时,连凤仪宫逍遥炙的味道都同长姐当年做的相似,而我那般想念我的家人,只有在凤仪宫里我才能感受到一丝丝齐家的味道。是以每天晨起去凤仪宫问安,我都十分积极欢快,未曾短过一日。
至于杨皇后对我,似乎和从前在齐家时一样,点头之交而已,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她既是皇后了,我便更不能牵连她。
而我的峰回路转,便是大闹了太后寿宴,被逼硬生生怀上了珏儿,北境战乱,大哥齐沧回京,珏儿出世,齐家得诏重返京都,齐家才渐渐有老树回春之象。而杨家三郎杨希求娶我二姐齐令,杨家才又重新同齐家重拾昔日旧情。只不过这个时候,更多的是我齐家高攀杨家,杨昭儿立为皇后之后,杨家一府门楣光耀,新建三年,杨昭儿父亲就升任司空,算是深得皇上信赖,彼时杨家一门已非我齐家可比了,所以新建四年冬,杨家娶我二姐入门,我十分感激。
可如今我回想起贤妃的一席话,杨家如此迅速在新朝中立稳脚跟,当真没有什么隐情吗?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贤妃的话像是毒咒一般,扰得我头疼欲裂。
二十六
难道,难道从一开始,杨轩结交我二哥就是别有用心,杨昭儿与我长姐亲近也非真情?难道杨家从一开始便是宁王门下,受宁王所托假意亲近齐家只是想利用齐家扳倒太子?父亲临终之时,还叹惜着我与杨二郎未尽的婚约承诺,若杨家从最初就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我齐家的信赖和悔愧该是多么可怜可悲。
不,不应该的,杨轩与我二哥才名并驾齐驱之时也只是景德十一年间的事情。景德十一年,宁王怎么会未卜先知?怎么会知晓我二哥会娶韩家嫂嫂,又怎会知晓长姐会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齐家会归入东宫麾下呢?那时候,我们齐家同韩家素无往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情分啊。
难道是杨府后来背叛?被宁王收买?
我扶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宁王可许的富贵,齐韩两家未必许不起,当年太子党何等威势,杨家怎会无缘无故放弃齐家转投宁王?宁王又能许得了什么齐韩两家许不起的东西?
皇后之位。
我的心不由颤栗,难道当年宁王许的是皇后之位,所以皇上最终才会立杨昭儿为后,才如此看重杨家,此时又想借用杨家之手铲除蓟王。
承元止,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手笔吗?
我越是深思心中越是惊惧,皇上许了杨家皇后之位,却不让皇后诞下嫡子,让我这个落魄的齐家女儿生下皇子,百般恩宠,是为了既能避免杨家步昔日韩家后尘还能笼络齐家显示皇家宽仁之心?那也是因为齐家再无威胁皇权的可能,才起用提拔长兄吗?
李宝林,我突然想到了昔日的惠妃,如今的李宝林,我兄长北境征战立功,父亲离世后皇上让长兄回京封为定北将军,转入的就是李宝林父亲李巍麾下,与骠骑大将军李巍直接分庭抗礼,而惠妃也因为暗害我被皇上以殿前失仪的借口降为宝林,所以皇上实际就是想制衡李家兵权打压李家声势?
如若我齐家还是以前的相府,我还是相府的高门小姐,还有可能宠冠六宫吗?还有可能诞下珏儿生下双生子吗?我长兄还有可能被封为定北将军吗?承元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故作的情意,又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捂着胸口依靠在墙边,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娘娘,娘娘!」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响,我猛然从思绪中挣扎出来,睁开眼迷茫地看着莲蕊翠心扶着我靠在宫墙边,面色苍白而焦虑。
「我没事。」我揉着经外奇穴,只觉得那穴位突突直跳,直搅得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我心中仍留有最后一丝清明。
「娘娘,您闭目站了半个时辰了,一句话都不说,可吓死我和翠心了。」莲蕊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这里风大,咱们先回宫吧,一切回宫再说。」
「娘娘,皇后娘娘既然在殿内,就先回宫吧。」翠心握着我的手,眼圈都红了。
回宫?哼,我盯着座落高处的兴德殿,一步一步登上汉白玉阶梯,冬天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丝丝痒痒的麻意,皇上皇后在里头岂不是正好,我正想知道我们齐府是不是从头到尾信错、护错了人!正想知道我齐音是不是眼盲心瞎爱错了人!纵使时过境迁再无亡羊补牢的可能,我齐家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娘娘?」守在殿门口的小夏子看我疾步而来,开口欲拦我,我绕开他,一把推开兴德殿的大门。
「阿音?!」殿内皇上皱眉,迅速扫了一眼我身后的莲蕊翠心,目光一凛。
我一时也有些迷茫,皇上皇后具在兴德殿没错,只是殿内并不只有皇上皇后二人。
「郑太医?」我脱口而出,太医怎么会在这儿?
郑太医正在收拾药箱,看到我突然闯入忙忙跪下请安。太医似乎刚刚给皇上换完药,皇上手臂上缠着一层层白纱布,旁边换下的白布上隐约可见凝固的沉红血迹,殿内还残留着一丝淡淡血腥味,而皇后远远立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
「朕不是说任何人不得入内吗!」皇上撸下衣袖,看着小夏子语气严厉。
「奴才知错,是奴才没能拦住愉妃娘娘!」小夏子立马跪地,旁边翠心莲蕊也一并跪下,不敢抬头。
贤妃没能进殿?我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夏子,立马明白被贤妃那只刺猬给诓了,贤妃压根没能进兴德殿,可是,贤妃一席话却到底让我从前未曾思及的事情瞬间疑窦丛生,贤妃或许没能进殿,可她为何无端编排皇后?而人的心中一旦埋有疑虑便很难轻易消除,我并没有全然放下对杨家的怀疑,对皇上的怀疑。
可看到皇上手臂的伤,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生疼,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的?
「你们都下去,给朕把嘴堵严实了。」皇上眼风凌厉地扫了一眼太医皇后和小夏子等人,缓步走到我面前用未曾受伤的手探了探我冰凉的脸颊,眼中似有恼火,「你怎么回事?朕怎么跟你说的,怎么把自己冻成这样,你有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抬眼看他,攥紧的双手微微发抖,心中虽有犹疑,但到底还是转身,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还请皇后娘娘留步。」
皇上身形一顿。
皇后在殿门口缓缓停下,回首对上了我的眼神,又看了一眼皇上,面色依旧如从前般从容淡定,「愉妃,皇上负伤,此刻愉妃还是好生照顾陛下吧。若有他事,明日凤仪宫请安再说不迟。」
「皇后娘娘,昔日惠妃,是不是从来没有可能位及皇后。」我盯着皇后,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
我很少这般认真地审视皇后,杨昭儿,或许没有风华绝代的姿容,但眉眼端庄行为从容有礼,而且的确柳絮才高,六年里她把后宫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的言行举止和我长姐何其相像,既大方又得体,既威严又和缓。难怪太后会如此喜爱她,她就像是天生为皇家所生的儿媳,天生便是适合掌管后宫的女子,杨家能有她这样的女儿的确是该门楣光耀。
皇后看着我,眼中讶异一闪而过,小夏子等人早已战战兢兢离殿关上了殿门。
「或者说,杨家是不是早就料到,如若皇上登位,皇后之位只会是你。」我破釜沉舟,走近皇后,努力压制心中翻涌而出的复杂情绪,皇后曾是后宫之中我唯一想要亲近却小心翼翼不敢亲近之人,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清楚,这么多年,我每次晨起早早请安,磨磨蹭蹭留在最后才肯离开,把一块逍遥炙掰开几瓣吃,贪恋凤仪宫里若有如无一丝齐家的气息,是不是活生生就是一场笑话?!
「皇后之位,乃圣心独裁,愉妃何必问本宫。」皇后不慌不乱,只是笑看着皇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我站着不动,鼓足了勇气僵硬地转头,盯着皇上,皇上双眸深深,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
「那皇上的圣心,到底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我强压着嗓音中的颤抖,皇后那番言语和举止,已然让我心中有了答案,我不知道如果皇上承认我该情何以堪,更不知道如果皇上否认我又该如何自处,我还会信他的话吗?
皇上嘴唇紧抿,并未回我的话,只是瞥了一眼皇后,目光漠然而寒凉,「皇后出去吧。」
「臣妾告退。」皇后端着身子,不卑不亢地行礼,转头就离开了兴德殿。
殿内一片长久的寂静。
「阿音,朕受伤了,手臂很疼,」皇上话音轻柔,撩起自己的袖子指着自己绑得严严实实的胳膊,语气十分委屈,「好长的一个刀口,可疼死朕了。」
我默默看着皇上,撒娇?他这是在给我撒娇吗?他还好意思跟我撒娇?
「承元止!」我盯着皇上,别妄想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之事是你装模做样地撒个娇就能过的吗?
「哎,阿音,」皇上没皮没脸地应着,「要不之后你喊我阿止吧?阿止听上去更显亲近些。」
做贼心虚,赤裸裸地做贼心虚!我瞪着皇上越来越不要脸的言行心中笃定皇上就是做贼心虚,怎么之前我喊他名讳,他还别别扭扭地觉着有伤他陛下威仪呢,现在巴巴地让我喊他阿止。他要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绝不相信!
「你是不是早就和杨家勾结,许杨昭儿皇后之位,一起设计齐家!」我打开皇上伸到我面前缠着纱布受伤的手臂,语气努力显得生硬而不近人情,事到如今还作出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是当我傻子吗!
皇上愣愣地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中说不出的委屈受伤。
「是与不是!」我后退两步,拉开我和皇上的距离。
「阿音,我……」皇上见我几乎声嘶力竭,终于不得不答,只是声音渐渐转弱,「是。」
是,他回答是。
我身体踉跄但决然地挥开他慌忙想扶住我的手,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可这一个短短的「是」字已经将我的心彻底踩入尘埃中,我完全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真可笑,我竟还天真地想为长姐求情,还曾妄想动摇帝王之心!
二十七
「齐家已经一败涂地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这般欺我瞒我,诓我入宫给你生孩子?」我面上有温热的感觉,立马挥手擦去面颊上的泪,我怎么能哭,现在哭简直又软弱又耻辱!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感觉眼里有满满一池的水一直往外溢,挡都挡不住,「你利用我分杨昭儿的恩宠,利用我长兄制衡李家兵权,如今利用完了,你皇位也坐稳了,就要解决蓟王杀了我姐姐是不是!」
「我本来就一点不想进宫!一点不想做什么妃子!」我使劲抹了一把眼泪,都怪我又笨又蠢,被他人作棋子这么多年还不自知,要是早些明白早些看透,岂会像今天这般狼狈不堪,一边说狠话一边不停掉眼泪,不仅搞得气势全无,还显得矫情做作,「如今我已经看透,不可能再被你欺骗利用,废了我还是杀了我,随便你!」
「你混蛋!」我狠心拽下腰间那枚曾用一碗草菇斑鸠汤换来的玉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声脆响,昔日完璧摔成数块,再不复往日光华
皇上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直至我摔碎了他的玉佩,他眼中不断翻涌的情绪才逐渐湮灭,只剩下晦暗如夜的双眸,看不出一丝喜怒,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朕混蛋?」皇上凝视着我一步一步逼近,语气冷得可怕,「你本不想进宫,本不想做朕的妃子,那你本想嫁给谁?」
我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我挣脱着想逃走,但结果就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样,我打不过他更没办法挣开他,只能被逼直视着他的眼睛,皇上的眼神显得陌生而激厉,我心中一阵震颤。
「嫁给你的杨家二郎吗?」皇上手上用力,我吃痛却使劲忍着不肯出声,比力气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可能轻易服软的,这么一门心思只顾忍着手腕的疼,连刚刚如何都止不住的滂沱眼泪都被我硬生生忍了回去。
「你难道嫁进杨府就能过得好?是杨府背叛你们齐家,不是朕!」皇上语气越发凌厉,好像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般盯着我,「朕就是要强迫你入宫,朕就是要同你生子,你早有婚约又如何,朕就是成心不想成全你和杨轩,无论生死你都得是朕的人,名正言顺是朕的人!」
我觉得嘴唇都快给自己咬出血了,皇上眼中刹那惊慌,猛然放开了我的手腕,我低头看到自己的青肿的手腕一个劲儿地呼气,太疼了!我才算明白先前几次和皇上对打可能都被他当成逗趣玩儿了,这次真的较起真来,我根本就是被踩在脚底碾压的蚂蚁,莲蕊没说错,在承元止面前,无论斗智还是斗勇,他都是全面压制。
「你疼怎么不说。」皇上收起了刚刚凌冽的气势,语气转而平淡得好似没有感情一般。
混蛋,我是齐家人,纵使打不过,齐家人也绝不可能在武力面前低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一说话,腕上一没有武力的压制,我的眼泪又「哗」地一声源源不断往外涌,我简直想撞柱而亡,撞柱起码死得轰轰烈烈,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我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满面的泪,却是越擦哭得越汹涌,我心中震惊,这积聚了二十多年的眼泪是不约而同地想在今天洒个干净吗!
「过来,朕给你上药。」皇上拉着我往内殿而去,我擦眼泪擦得自顾不暇,就被他一路牵到了内殿,任由他翻起我的衣袖,蘸着不知什么药就往我手腕上轻点。
我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气,刚嘶完立马捂上了自己的嘴,我怎么能嘶!我要忍住!还有,我怎么能任由这个混蛋皇上给我上药,谁知道这药涂完了我的手腕会不会就「名正言顺」地彻底废了断了。
我瑟缩地想抽回手,却被皇上一把按住小臂,「先忍着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你才是忍不住这点疼呢,我这是怕被你暗害!这到底什么玩意涂在腕上既凉丝丝的又疼得要命。
「你气朕,朕此次不同你计较。」皇上一边说一边擦药的手莫名用了一丝力气,我又「嘶」了一声,他涂药的手立马放轻了许多。
我暗暗痛悔刚刚自己又控制不住嘶出声,但承元止的厚颜无耻还是盖过了我对那一嘶的痛悔,他说他不同我计较?他还不同我计较,我被他诓到宫里傻乎乎给他生了三个皇子,我齐家被他骗得团团转,他说他不同我计较,我实在忍不了了,忍不住想唾骂他这个无耻混蛋草球皇上。
「你先住口。」承元止手上不停神色不动,开口率先堵住了我的话,「朕不想再被你气一次。」
什么?我被堵得一下没回过神,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怎么到头来感觉我像是个无耻负心汉对不起他似的?
「手腕最近别沾水,这药你收着,每日涂三次,」皇上涂完药,将我腕上衣袖小心理好,把刚刚盛药的瓷白色小瓶推到我面前,抬眼看我道「去宣郑太医进来。」
「涂完药了还叫太医做什么。」我坐着不动,拿过那个小瓷瓶,这什么药涂起来疼死人,还要每天涂三次。
「朕,手臂上绑的纱布崩开了。」皇上举起刚刚钳制着我手腕的右臂,又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朕的手臂要是养不好,就送蓟王一家上西天。」
我腾地站起身,犹豫不决,咬咬牙决定暂且把先前的屈辱忍下,还是先解决眼前要紧的情况,「那,要是养好了呢。」
我的心中忐忑,看着皇上臂膀,刚刚手臂有力,好像没什么异样,衣袖也整齐干净,想来伤得不重,那手臂上的伤应该不难养好吧。
皇上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跑到外殿,虽然还不清楚皇上手臂好了会不会放过蓟王一家,但是如若好不了蓟王一家肯定没有好下场。推开殿门,看到郑太医小夏子莲蕊翠心一行人都瑟瑟发抖地跪候在殿门口,我松了一口气,忙将郑太医唤进殿内,看着外面冷风刺骨,不忘对着另外还跪着的三个人道,「快别跪了,找个避风地方待着。」
「皇上,这……」郑太医掀开皇上的衣袖,语气满是担忧,而承元止手臂缠的白布上渗出的淋漓血迹让我也顿时僵住。
「你只管再换一次药。」皇上语气依旧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你避开。」
我没有动,盯着太医揭下一层层染血的纱布,心中挡不住地刺痛,他刚刚不觉得疼吗?直到那三寸长的伤口血淋淋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已经绞痛得眼中泛雾,承元止竟然伤得这样重?
「郑太、太医,皇上,怎么样?」我莫名觉得口干舌燥,结结巴巴的,说不顺溜话。
「回娘娘,皇上刀口深,本来已经略有愈合,但此次无端崩开,实在是……」太医一边回复我一边细细涂药,眉头紧紧皱起。
「实在是……怎么样?」我的心一下提起,承元止怎么会受伤,还受了这么重的刀伤,是刺客所为吗?可杨奉常不是为皇上挡了那一剑吗?
「臣不敢欺瞒娘娘,寒冬腊月于伤口愈合本就不利,皇上又奔波回京,如果再动怒崩开伤口,不知何时才能养好。」太医小心翼翼地撒着白色药粉,颔身低首回着我的话。
「那,那太医你好好地医治……」我声音渐微。
「是不是只有涉及到你齐家人的时候,你才会对朕上心?」皇上抬眼看着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我对着皇上的眼神怔怔愣住,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太医额头冒汗,干净利落地重新绑好皇上的手臂,诺诺告退。
「我……」殿内依旧安静,皇上的目光缠缠绕绕地粘在我身上,明明我初时理直气壮地进殿此刻却被承元止看得莫名紧张难安,好容易强装镇定,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想要开口,又被皇上给打断。
「小夏子,」皇上突然朗声道,「愉妃今日宿在兴德殿伺候朕,让长禧宫的人回去!」
「朕今天就和你好好说说清楚,朕是不是混蛋。」皇上盯着我,我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二十八
「那些话本杂书你都看过了?」皇上盯着我看了许久,方才微微活动了一下右臂,起身望向书架他出宫前给我搜罗来的那一摞书。
那摞书我已经翻看了大半,歪歪斜斜地堆在书架的那一角,不复之前的齐整。
脱离了承元止的凝视我浑身轻松了许多,但他此时谈这些志怪小说或是江湖话本是什么意思,我心头有千千万万个比这些重要百倍的问题想知道!
皇上自顾踱步过去,随手拨了几本书,还有些肝气郁结的模样。
我有些局促不安,还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怪我没有全部看完那些书籍,还是怨我没有整理好看过的书本?
「这个你碰没碰过?」皇上抬手在那摞书籍近旁拿起了一封奏折,回头看向我,语气倒十分不满似的。
「没有,我没碰过,不是我。」我斩钉截铁地答道,心里也十分不满,皇上这意思简直就是想要平白无故污蔑我。
那封奏折我之前也有注意到,毕竟那书架一角,除了我的话本小说,就那么孤零零一本奏折摆在近旁,实在是太过显眼且不和谐,但打扫兴德殿的宫人又不是我,应该是哪个小太监没能规整好皇上的折子,但想来这兴德殿也不是人人进得的,我筛选了一遍,立马想到了小夏子。
「许是小夏子搁置的。」我立马把靶子瞄向皇上身边的那个近侍,后宫不得干政我岂会不知,想泼我脏水可没那么容易。
「是朕放的。」皇上冷哼,捏着那薄薄的奏折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你当真没动?」
嗯?这是什么路数?
你自己搁的,那还问我碰没碰过,成心想冤死我?我脸色有些发白,我虽不惧死,但我不想这么简单地就被冤死。
「一封奏折而已,纵使我动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据理力争,但气势不足,皇上出宫之后,兴德殿只准我入内,是以我想找个自证清白的人都找不到,承元止真是从源头将我的路都堵得死死的,我承不承认其实并无分别。
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折子于朕而言,十分要紧。」皇上的话说得坚定不移且意味深长。
军事机密?他国谍报?这是把我往死路里逼啊,十分要紧的折子偏偏放在我那摞无关紧要的话本子旁边,我若是看了也便罢了,偏偏我就是没有看啊!
「再要紧我也是没看,我又不关心政事,我看奏折做什么,你不要冤我!」我急得面红耳赤,显而易见地明白了,承元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算准了我辩无可辩!
「哼,你倒是真让朕放心。」皇上走到我面前,将折子递给我,「自己打开看。」
我木木地不肯接,接了看了不就是实证了?皇上真以为我这般好唬?
「你不看蓟王一家就上西……」皇上有些气闷,又拿出蓟王一家来压我,但还没等他说完我立马就翻开了奏折,好歹我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西天好过蓟王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下黄泉。
折子上字数不多,寥寥三四行,我初初打量了一眼,这好像是一封请求赐婚的折子,这样的折子能有什么要紧?
然后我一眼就瞄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时地动山摇,这,这竟然是求娶我的!我乃妃嫔,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谁好死不死敢来娶皇妃?他不要命,我还想活啊!
咦?我迅速读完奏折,顿时呆滞。
这不是如今的朝臣呈给皇上的折子,而是昔日宁王写给先皇的折子,乃是景德十五年,宁王求娶相府三小姐齐音为正妃的奏折。
皇上,曾经想要娶我作宁王妃,并且还曾上表先皇求亲?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奏折,生怕是自己眼花。
「朕将这折子有心放在那里,你倒是真一心一意地看那话本子啊,只是你既然如此沉迷话本,怎还有闲心烧了朕的屏风,捞完了永絮池的鲫鱼,连训禽处的泼猴你都不放过,这折子放在你眼皮底下,你倒是看都不看,全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思。」皇上看着我呆愣的表情恨不得在我脑门上弹三弹,可看我呆呆愣愣的一脸难以置信到底还是忍下了,转身行至窗前,身影颀长,如临风玉树。
「父皇未准赐婚,因为那时父皇已经私下承诺了杨家,日后若朕登基,将立杨昭儿为后。」皇上背对着我,窗外天光半暗,云霞浸染天边,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娓娓而来的声音伴着若有如无的龙涎香将我周身笼罩,将八年前的往日旧事一一带到了我眼前。
「景德十五年,朕与蓟王已呈水火不容之势,朕彼时并不知先皇心中到底属意于谁,你们都说先皇钟爱母妃宠溺于朕,可朕八岁便出宫建府,于朕而言,所谓父子亲情实在十分淡薄。」
「朕自小有意远离朝局,一直隐忍于王府,奈何退无可退,韩家恨不能除朕而后快,朕岂能坐以待毙。」皇上语气谈到韩家不复先前的悠悠和缓,多了几分决绝狠厉,「既如此,朕绝不会容忍蓟王如此昏庸无能之人登上皇位,所以朕也绝不会对蓟王一党手下留情,所以朕交往朝臣,亲近贤士,展露才能,不再隐藏自己的锋芒,剑已出鞘,这天下,朕势必一争!」
「可却有一人,朕不忍伤及于她,也不愿伤及于她。」皇上声音低沉,「朕从伽义口中得知了她许多许多的事情,兴趣而至,也曾笑看过她多回仗义执手的趣事,朕很羡慕她,也慢慢倾慕于她,朕从她十岁起就喜欢她,她活得自在随心,无拘无束,即使后来她在街头巷尾编排于朕,即使后来她家门府乃是蓟王忠心不二的拥趸,朕虽然恼恨但从未想过伤害她,朕依旧很喜欢她。」
「时也命也,朕不可能同蓟王和解,也便不可能同她家门府结亲,但所幸两王相争,如若蓟王登位她自可顺遂一生,那朕便放手看她幸福;如若朕登位,即使她家门蒙难,朕也必会救她于水火,给她一世平安。所以朕彼时能做的,只有让伽义一直在她身边,护她周全。」皇上回身看我,霞光在后,皇上眼眸幽深,「但朕错了。当朕知道她竟然同意了杨府的亲事时,朕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朕没办法坐视她嫁入杨府同别人如胶似漆,朕不能忍受,朕嫉妒得发狂,朕错了,朕放不下她,无论如何朕都想要得到她,朕渴望将她拢在自己的怀里,朕渴求的人不可能拱手相让,朕做不到让她嫁给别人!」
「是,朕的确混蛋,的确小人,明明知道你已有婚约,但朕依旧上表,请求父皇赐婚。」皇上将奏折从我僵硬的手中抽走,半举在我眼前,压抑着语气中的沉郁,「但你知道朕做出这个决定何其艰难,你是齐家人,朕却在那个时候求娶你,就如同跪倒在蓟王门下生受屈辱,那样的情势下求娶你,对投入我门下的众大臣无异于动摇人心自损根基。
「但朕还是做了。」
我早被皇上的一席话震得头脑麻木,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他的声音在耳边响如惊雷。
「但那日父皇却把奏折扔回朕的脚下,沉声告诉朕,他属意的未来天子就是朕,而杨府是他为我收为麾下的羽翼,是刺向蓟王一党命门的暗箭,为此,他已经为我择好了未来的皇后,便是杨府嫡女杨昭儿。」皇上看着我,目光久远而荒凉,我心潮翻涌,心底再无法平静,「朕当然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但皇命在上,无论如何,朕都娶不到你作宁王妃了。」
「朕娶不到你,杨轩便有资格娶你吗?」皇上嘴角讥讽一笑,「他有才学有能力又如何,杨轩才是真正欺你瞒你之人,而朕至少自始至终从未有意欺瞒过你,朕将你接入宫中是有朕的私心,但杨轩想娶你入门就没有私心吗,就全然赤诚吗?你若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只怕会哀毁骨立肝肠寸断。」
「朕让你入宫却无法立你为后,是朕愧对初心,但先皇已指婚杨府,即使不称朕心,纵使先皇薨逝,杨府没有手握那道遗旨,朕也不能违背先皇对杨府的承诺,只要无过,皇后之位只能是杨昭儿。」皇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那道昔日求亲的奏折,手背之上青筋隐隐可见,「朕是皇帝,要平衡前朝后宫,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便是只给你一人真心,同你一人生子,此后江山由你我之子承继。」
我心跳如擂鼓,承继江山这样的话皇上就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了?齐家百年来的执念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要被我实现了吗?
「至于蓟王谋反刺杀一案,当日情形有异,那刺客朕认识,乃是蓟王数年亲随,蓟王可没有那熊心豹子胆敢刺杀朕,所以朕右臂虽被划杀,却隐瞒未发,朕可不想如了那幕后之人的愿。」皇上将奏折放在书架之上,目光冷冽语气傲然,「但朕就让他们查,放任事情发展,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朕抓住,朕倒想看看是谁胆敢做出这么大一场戏来!」
所以皇上并没有设计想要陷害蓟王,更没有想要诛灭蓟王满门?还间接算是为了维护蓟王隐瞒了受伤的真相,我想起自己进殿来时又是摔玉又是骂诨话的,一时口干舌燥,四处想找条合适的地缝钻进去。
二十九
「朕解释的足够明白吗?」皇上放下奏折后回到我身边,勾起我的脸面色肃穆不苟言笑。
「有理有据,十分明白。」我红着脸连连点头,冲动了,真的是冲动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回我倒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狗头嫔妃,实在窘迫。
皇上微不可察地歪了歪头,目光探究,伫立不语,全然没打算轻易放过我。
「是臣妾误会皇上,辜负皇上前前后后一大片苦心,皇上英明神武一点儿也不混蛋,臣妾才是小人之心,臣妾知道错了。」我继续忏悔,小心地拽着承元止的衣角道歉,把语气放得十分认真诚恳,「皇上心胸宽广有如大海,海乃百川,臣妾就是清浅水洼,不值一提,那大海可以不和水洼计较吗?」
可皇上的脸色丝毫不为所动,一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让我心中生出一种纵使说破了天,今天也决计逃不出承元止手掌心的感觉。
捅了个大篓子收拾不了了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不说话,是不是刚刚说了许多,累着了?」我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边试探地问着问题边悄悄放开了抓着皇上衣角的手,「那既然累了,臣妾愚笨,不如……唤小夏子伺候皇上,臣妾就不叨扰皇上了。」
说完就想逃之夭夭,承元止此刻捉摸不透水米不进的模样我实在是对付不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避开风口浪尖再说吧!
「怎么卖乖不成就想开溜?」刚跑出内殿,皇上飞快踏出两步,单单用左臂就揽住了我的腰,轻而易举地将我收进怀里,让我扑棱着双腿寸步难行,「这么多年了,就还只会这么一招。」
「一招学好了便够用了。」我干巴巴地回道,奈何我入宫多年脚下功夫生疏了,如今黔驴技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由承元止宰割了。
皇上一路夹着我回了内殿才放开我,转而风姿绰然地坐在了初时给我上药的坐榻前,「朕就算是汪洋也不能轻易便宜了你这汪水洼,朕既然解释得清楚明白了,那你呢,你的事情怎么给朕一个说法?」
我的事情?
我想起皇上出宫之后自己做下的那些越矩逾规的事,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思绪转得飞快,烧了屏风怪那屏风是纸糊的?捞了鲫鱼怪那鲫鱼又肥又大?跑了猴子怪那猴子上蹿下跳?
「你当年心悦杨轩,想嫁他?」皇上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啊,原来是这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当年二姐嫁入杨府时,臣妾就说过同那杨家二……杨轩只见过一面,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怎会喜欢他?那门亲事乃是父亲定下的,同臣妾无干的!」我急忙解释,当年母亲试探我心意时会错了意,让父亲以为我有意杨轩,私下里应允了杨轩这门亲事,我可是好久之后才知道的啊。
我对杨轩那次初见,虽无反感排斥,但也的确没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和喜欢啊。
「那你不想进宫,不想做朕的嫔妃?」皇上低眉,声音因为低沉而略显沙哑,复述着我先前的话,他浑身笼罩在一片阴云里,好似随时随地就要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般。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深深觉得自己这张嘴是实在太过随意放纵了,以至于对着承元止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
「那是以前……况且臣妾是误会陛下才口不择言的,气话,全都是气话,真是不知所云,刚刚臣妾说的那一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话。」我一边往死里鄙视自己一边厚颜往皇上身边凑了凑,「臣妾如果不做皇上的嫔妃,又怎么能生出三个那么聪明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可都是承了皇上的荣光啊。」
既然逃不了了,只能根据多年来闯祸坏事的斗争经验,但凡我惹恼了承元止,撒娇避罚时抬出那三个小娃娃向来能事半功倍。
「哼,」皇上果然看上去颇为受用,脸色缓和,但语气依旧十足十的从容冷淡,「纵使如此,日后情急之下也不准说出那般口不对心的话来气朕。」
真是小心眼又腹黑的皇上啊,明明知道那是我气急败坏之下的口不择言,还非得跟我一字一句掰扯清楚。
「阿音明白了,阿音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后不惹阿止生气了。」 我比划着缝住自己嘴巴的模样,态度十分乖巧。我虽小小腹诽了承元止,但也明白言语伤人无形,此番确实是我说错了话恼了他,本该温言软语的认错。
皇上眼中和悦得意的神采真是藏都藏不住,但依旧紧抿着嘴角用眼神指了指被我摔了一地的碎玉,「你还摔了朕的玉。」
惹上小人,真是没完没了啊。
我拾起着那块我仅仅用了一碗斑鸠汤就换来的玉佩愁云惨淡,这玉佩色泽极好样式精致,可如今被我摔成数块无论如何都再难修复了,这可怎么办,「那……那要不臣妾再送一碗斑鸠汤?」
「那玉佩是先皇在朕出宫建府时赐给朕的,朕一向小心珍视。」皇上看着我捧着碎玉想补偿他一碗斑鸠汤时,咬着牙幽幽道。
我的手一抖,差点再次摔了那几块碎玉。
承元止这是过于宠爱我呢还是存心想要坑我呢?这么重要的玉佩他一碗斑鸠汤就转赐给了我?我若知道这玉佩还承载了先皇的孺慕之情,我就是摔了自己也不敢摔它啊,我现在以死谢罪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皇上好似很满意我这一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神情,终于不再别别扭扭冷着脸同我算账,扬起嘴角伸手搂过我,颇为豁达道,「不过呢,朕觉得你那布兜做得不错,还算可心,要不你再给朕做两个,朕就不计较你摔了朕的玉佩。」
是荷包!荷包!
我心中极力纠正承元止的错误,但依旧老老实实坐在承元止腿上一句话不敢反驳,只剩下疯狂点头同意,现下我怎么可能还计较口误这点错误呢,我那荷包就是缝十几二十个,同先皇绝无仅有的玉佩相比也不值一提啊。
但看着承元止瞧我满口答应后春风得意的脸,我心中感情一时十分复杂,不知道该夸他这个贤皇宽容大度不计前嫌呢,还是该骂他这个庸君重色轻父被美色迷了双眼呢?
总之,大闹兴德殿之事就彻底消弭在了我两个歪歪扭扭的荷包和手指上零星的小针伤之中了。
我虽然日赶夜赶极为用心地绣了那两个荷包,但对于摔了先皇玉佩之事依旧心怀愧疚。承元止打小出宫建府,这偌大皇宫鲜少有什么东西可供他感怀追思亲情,那玉佩于父子情义上来说必然是无法取代的,是以几日下来我依旧郁郁寡欢十分歉疚。
这日我又被承元止拘着给他研墨,虽然觉得无聊且憋闷,但毕竟自觉心下有亏,依旧耐着性子捏着墨在砚台上垂头丧气地打圈圈,打着打着我突然就瞥到了承元止腰间多了个东西,疑惑之下定睛瞧了瞧,承元止竟然系上了一块同先前颇为相似的玉佩!
仿做的?我心下更加愧疚难过了,看来承元止远比我想象中更看重那枚玉佩啊。
「阿止,你着人重新雕了一块?」我仔细打量那枚玉佩,晶莹无瑕,是上好的羊脂玉,虽然玉质相同但是细看之下玉佩花纹却有些许不同,我疑惑,既然承元止决定重新做一块,为何又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呢?
「没有啊。」皇上自顾批阅奏章,神色从容,「这是先皇所赐。」
「嗯?」我愣住,不是重新雕琢的而是先皇御赐的?
「先皇喜赐朕玉,是以朕出宫建府之时,所赐之物之中多为玉器,玉佩尤多,且先皇钟爱羊脂白玉,所以赐朕的众多玉佩也看上去都颇为相似,不怪你一时看错了。」皇上边说边收起了批阅完的奏折置于一旁,抬眼看我黑目促狭,「且先皇每年在朕生辰之日都会赐一对玉佩,多年已成惯例,赐给朕的玉佩块块白璧无瑕,想来先皇期盼朕能做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吧。」
我攥着墨杵的手紧了一紧。
皇上见状,将御墨从我手中小心翼翼抽走,一边置于墨匣内一边心疼道,「小心小心,这可是仲将墨,就这么一块,切不可折断了。」
「呸。」我真是按捺不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怒意,「你故意诓我。」
承元止大混蛋,说什么不会欺我瞒我,分明就是拐着弯的给我下套!还诓我又给他绣荷包又给他磨御墨!
「阿音这么说,朕可就十分冤枉了,纵使玉佩再多也都是先皇所赐,朕怎能不小心珍视,摔碎了朕自然是心疼的。」皇上打量了我一眼看我面色不善,继续将墨匣推远了一些,「只不过没想到阿音比朕还看重那枚玉佩,思虑过重了,这几日朕瞧你心下愧疚太过,精神都不大好了。」
皇上说着就想揽我入怀,我推开他伸出一只手,「你还我一个荷包!」
「那可不行,玉佩虽有许多,阿音绣的漂亮布兜可只有三个,朕可舍不得。」皇上起身避开我伸出的手,转身往内殿躲去。
我怒气冲冲追上去:「承元止你还我荷包!」
「不行,不还。」
「还我!」
「不还。」
……
三十
承元止到底是没有还我荷包,只是解下那块新的玉佩将它系在了我的腰间,告诉我刺杀一案已经有些眉目,或许年后便能彻底查清缘由,让我宽心,不必再时刻担忧长姐会因为谋反之事丢掉性命了。承元止这样说,算是明示蓟州那边同刺杀一案无甚相关了,我便老老实实任由他抱着打了个圈儿,再说不出让他还荷包的话来了,心里甚至还觉甜滋滋的。
果然,承元止讨巧卖乖能屈能伸的本事连我都自愧不如。
因为知道杨家此前原来一直利用齐家之事,我看杨皇后再不复之前的温情。
但我亦明白不管杨家曾经如何背叛欺骗齐家,那都是齐杨两家的私怨,同杨昭儿的皇后之位无碍,同皇家法度更是无关。我照旧本本分分地去凤仪宫请安,只是再不肯在凤仪宫多待一刻,再没有动一下凤仪宫里的逍遥炙。
新建七年,冷风吹了一夜。
新年第一日我自去凤仪宫请安,只是众妃离去,我不慎落在后头,刚刚要踏出凤仪宫,却听到杨皇后于我背后淡淡道:「昔年恩怨,愉妃若能坦然待之,自不必担心齐令会受苛待。」
我猛然回首,对上了杨昭儿寡淡冷漠的目光,她端庄地站在殿内遥遥地看着我,头上飞凤钗耀眼夺目。
二姐齐令?我心一沉,我一直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将杨家之事诉与齐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二姐齐令已经嫁给杨希,今年秋日更是刚刚诞下嫡女杨如如,彼时二姐传入宫中报喜的信中不仅有初为人母的喜悦,还有对如今细水长流般生活的知足,若不谈从前,二姐现下是欢喜且满意杨希的。
我不知道当日杨希求娶二姐是否存有私心,也不知道如今该不该去改变现状,不知隐瞒和坦白哪一个对二姐来说更慈悲。我踌躇着,不知如何选择。
我退回踏出了宫门的一只脚,与杨昭儿相视而立,如今杨昭儿同我说这话到底有何用意?拿二姐威胁于我?不想让我说出杨家昔日背叛之事?
杨皇后清楚明白地知道齐家是我一戳就中的软肋,而高傲地站在我面前的她却显得那样刀枪不入。
杨昭儿入宫之后,杨府几个庶子便相继分家建府各立门户,虽然后来杨父位及司空,杨轩位至奉常,但杨家各院往来甚少,所以并未显外戚之势。而杨昭儿一向冷情,在宫内从未提及过杨家,与母家关系极其冷淡,甚至有一次郑美人在杨司空升官时奉承了两句皇后父女情深的话,被鲜少怒目的杨昭儿冷冷地剜了一眼冷笑了两声,吓得郑美人脚软了三四天。杨昭儿似乎自入了宫,便彻底成了皇家儿媳改姓了承,与杨家割裂得干干净净,如果杨家算不上她的后盾,那就更不是她的软肋了。
如今我知前因后果,也明白杨昭儿真正的依凭乃是先皇金口玉言的遗旨,可同杨家冷淡至此也确实让人看不明白。
可是这次皇上遇刺,杨轩舍命为皇上挡了一刀,杨司空一反常态,大肆悲恸写下讨贼檄文,宫里宫外也都盛传杨皇后因为二哥忠心护主,余生稳坐皇后之位了,杨家才突然由一盘散沙凝成了一块磐石。
「新年已至,所谓除旧迎新,愉妃便不要因为往日旧事而徒增烦恼了。」皇后微微昂着头端着身子,连发髻上的步摇都不曾摇晃半分。
「杨希对我二姐可是真心?」我看着皇后问,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也知即使杨家当年不背叛,齐家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既然先皇早有所属,齐家最后八成也是兵败山倒。纵使如此,面对背叛辜负我自然不可能原谅,但对于要不要继续追究纠缠不死不休,我更关心二姐在那一场谎言过后,还能否从杨希那里得到一丝半点的真情实意。
皇后眼中先是划过一丝诧异,转而又变成一片漠然,语气依旧淡淡的,「本宫不知。但本宫能保证齐令一生安稳如意。」
不知?我凝眸看着杨昭儿,可杨昭儿却将目光懒懒地从我身上移开,望着冉冉东升的旭日,面上看不出任何真假和悲欢。
算了。
我转身欲走,背后皇后声音没有起伏分外凉薄,「愉妃,世事艰难哪有什么天遂人愿,纵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转乾坤,只是此番你若说了,齐令必是穷途末路。」
我扶着莲蕊踏出了凤仪宫,已然知道往事不堪,再也说不得了。
杨皇后到底还是杨家人,她或许不必依靠杨家坐稳皇后之位,也不屑于提及那几个庶出的兄长,但她在必要之时一定会维护杨家门楣清明,背叛旧友有损家门声誉之事,她不会允许我传扬出去。
杨昭儿,杨皇后,可以不凭借母家之尊光耀自身,但也绝不允许母家给她惹上腥臭污点。
可我别无选择,只要杨希能一直对我二姐关怀备至,纵使虚情假意,若能做戏一生,那我也甘愿当这个锯嘴葫芦,让杨家昔日背叛齐家之事就此永远尘封。
只是我以后一定铁了心再不会让齐家人同杨家产生什么新的瓜葛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后凡是遇到姓杨的我都绕开走。
然而,就如杨昭儿那乌鸦嘴说的一般,「世事艰难哪有什么天遂人愿,纵使有真心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杨轩突然病势垂危的消息在前朝后宫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说来我其实并未仔细打听杨轩此次受伤情况,一来因为兴德殿之事分了心神好几天忙着给皇上绣荷包,二来心里笃定杨轩挡刀无非是为杨皇后挣得稳固前程,怎么可能危及性命?
所以当杨奉常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长禧宫的时候,我当真是猝不及防难以置信,又听说连一向稳重的皇后娘娘听到消息都摔了手中的杯盏时,我更觉得是危言耸听不切实际。
相比杨昭儿会因为一个庶出的二哥手抖摔了杯子,不如让我相信她因为那金光闪闪的舞凤钗插歪了半寸而痛哭流涕。
我忍不住产生了被蛇咬之后的下意识心惊后怕,总觉得杨家又蠢蠢欲动准备预谋搞个大事情,这杨家若是又打算给齐家或是我来个「飞来横祸」什么的,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必然躲不过,毕竟闯祸我在行,避祸我就不擅长了,我需得找个安心的所在能免受灾殃。
于是最近只要承元止一下朝,我就端着炖好的汤冲进兴德殿,从午后一直待到睡前都赖在承元止身边,我虽然心思简单看不透杨家到底暗戳戳藏了什么小心思,但是承元止这个腹黑皇上,他那深不见底的心思想来几个杨家都比不上,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只需要紧紧抱住承元止的大腿,就算有什么祸事飞到我头上来还有承元止顶着。
「你总抱着朕的胳膊做什么?」两三天下来,皇上也发现了我最近实在过于殷勤了,这夜点灯批阅奏折时,右手执笔,眼睛盯着被我紧紧抱着的左臂微微凝眉,「要不是知道你没这个本事,朕都以为你想要伺机窥探政事干涉朝政了」。
「皇上,你有所不知,臣妾最近身上冷飕飕的,总觉得要被小人算计,你是皇上,龙气加身,借臣妾胳膊抱抱镇一镇小人。」我一手抱着皇上胳膊不放,一手赶忙翻了一页刚刚读完的话本。
「那小人是你自己吗?」皇上右臂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放下御笔,随手抄起旁边的明黄绣龙外袍罩在了我身上,「你自己穿得单薄就加件衣裳,朕是短了你宫里的银子还是克扣了你宫里的布料?」
「皇上,你挡着臣妾看书了。」我从他的锦绣龙袍里露出了个脑袋,将书甩在一旁抱紧了他的左臂,下巴抵着皇上肩头,眼睛左右扫了一圈,委屈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臣妾最近的确心里发毛,脑门盗汗,浑身不舒服。」
「盗汗?」皇上伸手探了探我光洁细腻的脑门,目光带了两分审视,「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伽义如今两只贼眼天天盯着长禧宫,臣妾能闯什么祸,可是安分守己的很。」我抬起下巴坐直了身子,想起最近伽义巡视六宫总是时不时在长禧宫门口徘徊,心中忿忿,「伽义是不是想做长禧宫的太监?」
「哼。」皇上将裹着我的外袍紧了紧,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封,「伽义已经上表求娶莲蕊了,本来打算元宵那夜去你宫里时再问你的意思,看来不必等到元宵了。」
「什么?」我一惊,「哗」地挣开盖在我身上的外袍,「他竟然觊觎臣妾的莲蕊!」
「觊觎你的莲蕊?」皇上蹙眉,语气不满。
「啊,不是。」我忙挥手,承元止黑着脸倒让我真有一种莫名被抓奸的错觉,「是觊觎臣妾宫里的莲蕊!」
「她是你宫里的人,你若不同意朕自然不会强迫。」皇上放下奏折,「你若喜欢那宫女想留在身边,留在宫里就是,朕就回绝了伽义。」
「也,也不是,就是臣妾做不了莲蕊的主……」我焦头烂额,我还不知是莲蕊是不是也心悦伽义,总要同她商量之后才好说啊。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小夏子的声音突然从殿外遥遥而来。
皇后?杨昭儿?
我心里蓦然一紧,心中隐隐觉得不好。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进殿,看我悄然立在皇上身边倒也一点儿没吃惊。
我打量皇后面容,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怎么觉得皇后面色略有憔悴,一向冷傲自持的杨昭儿怎么会允许自己面容憔悴?
「皇后何事?」皇上端坐着,漫不经心地问。
「臣妾刚刚收到书信,家兄杨轩病重垂危,臣妾叩请皇上,请皇上恩准……」杨皇后瞥了一眼我,随后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话音中竟然带着一丝震颤,「恩准愉妃能出宫见家兄最后一面!」
什么!我杏眼圆睁,果然啊果然,果然这祸患飞到我头上来了!
三十一
杨轩病重同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让我去见他?!我震惊且警惕地盯着皇后,可是皇后只是冲着皇上再次叩首跪拜,又将先前的请求重复了一遍。
皇上执笔批阅奏折,眼皮都未抬一下,嗓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准。」
「臣妾兄长,是为救皇上而伤。」皇后跪着,但是上身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铿锵。
「自作孽不可活。」皇上手中的笔一停,抬眼扫了一眼皇后,「你当朕一无所知?」
「皇上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臣妾兄长的确无辜。」皇后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双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太庙刺杀一案,臣妾知道皇上想要查个水落石出,臣妾有皇上一直想要的东西。」
皇上终于抬头俯视着皇后,冷笑,「皇后好心,可朕,用不上。」
「若无实证,就算皇上心中有数,又当如何论罪,如何服众?」皇后昂着头看向皇上,烛火之下,我竟然看到皇后眼下竟然有脂粉都盖不住的淡淡乌青,皇后莫不是真的数夜未眠?
「但凡行事,必有痕迹,朕可以慢慢找。」皇上重新批阅奏折,语气已经颇有些不耐,「皇后下去吧,别引火自焚。」
皇后跪着一动不动,缓慢地转头打量了我一眼,「如若臣妾愿意让出中宫之位呢?」
皇上呼吸一滞,突然看向皇后,我也猛然盯着皇后瞪大了眼。杨昭儿是身不由己受人胁迫还是受了刺激失心疯了?
杨昭儿仍定定地直视皇上,面容决绝。
「中宫之位?」皇上语气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皇后,起身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道不明。
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皇上,也落在了我身上。
这,这是干什么?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喂喂喂,承元止,你收敛一下你那暧昧不清黏黏糊糊的眼神,你没看到杨昭儿那两道目光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一般吗?
「臣妾可不稀罕。」我忙忙挥手。什么中宫之位,我自己几斤几两我会不清楚?六宫事务细琐繁杂,大大小小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的,皇后这位子我要是坐上去,非得闹得六宫合起伙来起义造反不可,一想到这儿我忽地看向了杨昭儿,心中顿时清如明镜,我就知道杨昭儿在这儿给我埋坑呢。
「不稀罕?」皇上顿时收回了热切的眼神,看着我,脸一沉。
「臣妾的意思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名,哈哈哈,能做皇上的妃嫔,臣妾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我磕磕绊绊地干笑两声急忙解释,承元止这醋坛子这会儿要是莫名其妙地打翻了,倒也不用杨昭儿费劲给我挖坑了,「臣妾觉得愉妃就很好啊,愉字还是皇上亲自定的封号呢,多么喜庆,臣妾非常非常喜欢,别无所求了。」
入宫七年,时光催人啊,终于把我催成了一个马屁精。
「哼,」皇上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九九的表情,踱着步重新坐回案前,面向皇后,语气复又最初的冷淡,「皇后退下吧,好好坐稳你自己的中宫之位。」
「齐音,」杨昭儿猛然起身,目光依然粘在我身上,并未移动分毫,「我二哥对你……」
「皇后!」皇上打断皇后,语气已经隐忍着怒火,「不要触碰朕的底线!」
杨昭儿不再言语,紧抿着嘴唇,额前垂下几缕碎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看着眼前女子眼底淡淡的乌青和已经被她咬出血珠的红唇,忽然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这还是那个时时刻刻谨遵礼仪规范,华服严整、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的皇后杨昭儿吗?
「愉妃,本宫手里有样东西你会非常感兴趣。」皇后细细理好了额前碎发,对着我轻轻开口,语气已经没有一丝刚刚的激动失态,面容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好吧,我立马收回心神,她还是那个高傲镇定心沉如海的杨昭儿。
「是什么东西啊?」我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问出了口。
皇上皱眉瞥了我一眼,我全当没看见,我当然知道杨昭儿这么说就是勾着我继续问呢,但我真的很好奇啊!
「韩江月的绝笔信。」皇后语气平淡,看向我的表情却胜券在握。
我猛地一惊,二嫂嫂的绝笔信,怎么可能?!
当年二嫂嫂在韩家满门抄斩的第三日,穿麻戴孝,白绫悬颈而亡,毅然追随母族而去,一个字都未曾留下,杨昭儿怎么可能凭空变出一封二嫂嫂的绝笔信?
「韩江月是因为家父的一封信才自尽的,那封绝笔被杨家隐在齐家的一个暗探发现,后来送回到本宫手中。」皇后看着我,眸中感情难辨。
「你是说,你父亲逼死了我二嫂嫂?」我怒视着面无表情的杨昭儿,再也忍不下心中滔天的恨意,「我二嫂嫂那时已经怀胎数月,齐家到底同你们杨家何怨何愁,二嫂嫂又同你们杨家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让你们逼迫至此!」
「杀子之仇,杀兄之仇,算深仇大恨吗?」杨昭儿面对我的质问岿然不动,只是嗓音些微沙哑,「本宫嫡亲大哥被韩江黎侮辱至死,死后还要蒙冤受屈,污名难洗,母亲诞下本宫便含恨而去,死不瞑目,何怨何愁?杨家同韩家本就有血海深仇!」
我因为杨昭儿的话如入冰窖。血海深仇?杨昭儿嫡亲的大哥?那个据说因为卷入一桩风流事中而死得十分难堪的杨府嫡长子?那个因为死因不堪而累及杨府被京中豪门贵族鄙夷唾弃多年的杨府嫡长子?他的死竟然是另有隐情,而且与韩家韩江黎有关?
我震惊得双脚发麻,想起之前在街巷中碰到韩江黎调戏民女的龌龊模样,脸色霎时苍白,没想到韩江黎男女不忌混蛋至此。
「杨家从来无意于针对齐家,只是韩家人,必须死。」杨昭儿看着我一字一顿,不知是不是往事太过久远,谈起陈年旧事杨昭儿的眼中已经看不出太深的仇怨,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寒凉,「本宫知道齐远因为韩江月之死心结难解,解铃还须系铃人,本宫手里的绝笔信,是世上唯一可能宽慰齐远经年心殇的东西。」
我看着杨昭儿,心中虽然恼火却知道此言非虚,如果二嫂嫂真的留给了二哥一封绝笔信,二嫂嫂心地纯善,信中如若温言相劝好好作别,或许能让二哥有所告慰,甚至放下心结。
二哥,我家二哥啊。
我终于下定决心,看了杨昭儿一眼,转身冲向久久无话的皇上央求,「皇上能否……」
皇上脸上铁寒并不看我,只是打断了我央求的话,冲着杨皇后道,「入夜已深,皇后打算如何让朕的嫔妃深夜探访臣子家中啊?」
「可同先前一样,扮成宫女……」皇后顿住,眼中慌张一闪,双手渐渐握紧不再言语。
我吃惊地看着杨昭儿,之前父亲病重我扮成宫女出宫之事十分隐秘,连惠妃刺杀都让皇上以其他罪名打发了,皇后是如何知道的?竟然还已经打算好了效仿当年,让我再次假扮宫女漏夜出宫去看杨轩。
「皇后不愧六宫之主,对朕的后宫,对朕的妃子,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皇上「啪」地一声将奏折摔在桌上。
「本宫从未想过害你性命。」皇后胸口起伏,沉默良久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最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皇上,「是,本宫是曾将消息透给李宝林,但本宫只是想利用她传扬此事,借人言打压永安宫,稳固本宫后位而已,本宫确确实实从未想过伤及愉妃性命。」
「你以为你若真有心害她性命,朕能允你安坐皇后之位至今?」皇上冷哼。
「皇上圣明。」听到皇上的话,皇后反倒舒了口气,转而又冲着我道,「事已至此,本宫不妨直言,今夜是要见家兄一面,还是要让齐远一辈子做个活死人,愉妃自己掂量。」
「够了,下去!」皇上起身看向皇后,已经掩不住眼底的厚重阴霾。
皇后重重地看了我一眼,冲皇上叩首告退。
兴德殿安静得只能听到殿外起起伏伏的风声,皇上板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烛光把皇上的身影打在身后的屏风上,摇摇摆摆的,不断晃进我的眼里。
「皇上。」我戳了戳皇上的胳膊还是先开了口,语气央求意味十足,一听便明。
杨昭儿撕破脸皮为了她的二哥拿信要挟于我,而我为了自家二哥却也不得不跳入她的彀中,我必须要去一趟杨轩府中。
「皇上,臣妾就是去杨轩府里看一看,臣妾来回路上一定小心翼翼的,不会有危险,也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好不好?」我继续戳着皇上的胳膊,「皇上要是不放心,就让臣妾带着伽义一起过去?」
「你知杨轩为你才替朕挡刀吗?」皇上转头看向我,我戳着皇上的手指顿时僵住。
什么?为我?他不是为了杨皇后坐稳皇后之位吗?
「杨司空当年在齐家流放之前进宫求过朕,说二子杨轩先前与你已有婚约,希望接你入府,免受流刑。」皇上声音在空旷的兴德殿显得悠远而不真切,「但朕早已决定纳你入宫,便对他说朕同齐家积怨太深,要罚你入宫为婢,本以为这样就彻底斩断杨轩对你的最后一点妄想。」
「但他没有,即使你已经是朕的嫔妃了,他还在肖想朕的人。」皇上语气低沉,眸中隐隐几缕红丝,「他确有才干,分家建府,一心一意扑在朝堂之上,一步一步爬上奉常之位,然后一封一封的折子递到朕的手中,每每旁敲侧击言必古来贤皇皆豁然通达,希望朕放下旧日恩怨,宽恕齐家,宽容待你。」
「可你是朕的人,朕爱你护你,凭什么要他指手画脚?」皇上握紧双拳,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干得很,「朕就看他,想觊觎朕的女人到几时!」
「承珏出生后,他终于安静了。」皇上左手卡住着右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青筋渐起,整个胳膊都微微震颤,「朕以为他终于知道识时务了,可朕又错了,他在太庙里不管不顾冲在朕身前,鲜血满地昏厥之前却拽着朕的手,要朕善待于你。」
「他有什么资格说此等话?就凭从前那做不得数的婚约?」皇上盯着我,眼中具是恼火,「朕会需要他一个弱致文臣挡刀吗?朕还没嫌他碍手碍脚害朕右臂受了伤,他反倒要朕善待你,朕不允许你去见他,不允许他当着你的面倾诉衷情,更不允许他妄图一死在你心底留下磨灭不去的印记!」
「朕已经宣了最好的太医圣手医治他,用最珍贵的药保他性命,他决计死不了,你不用去见他,他要说的话朕已经和你说完了,你待在朕的身边,哪儿都不许去。」皇上扳指处已经被他掐出血痕,我慌忙握住皇上的手,一点点掰开皇上交握的拳头,看到皇上的掌心布满了一层汗。
说故事就说故事,干嘛用这么大个劲儿死命掐自己啊?我不满地盯着皇上,「右臂伤口长好了不会再崩开吧?」
皇上眼中本来蓄着的满眼冰霜碎了个彻底,他低声道,「没有。」
「那就好,说故事动嘴就不要动手了。」我轻轻挪开皇上的手臂,在皇上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勾着皇上的脖子以防自己摔着,「既然皇上那么不想臣妾去,那臣妾便不去,大不了臣妾让伽义夜闯凤仪宫,多翻几次总能把信找到。」
皇上面色古怪,一只手按住我的腰免得我挪腾来挪腾去,「你就听出了个这个?」
「皇上有更好的办法?」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一亮,看着皇上,「直接下旨搜宫?」
「胡闹。」皇上瞪我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当真听不出杨轩对你一片痴情?」
「听得出,」我点点头,趁着承元止说话之前立马捂住皇上的嘴,「但是阿音绝不会被这所谓一片痴情动摇心志的。」
况且这痴情我可要不起,我家皇上最爱拈酸吃醋我可是心知肚明。
「阿音是阿止的,其他的谁都不要。」我捂着皇上嘴巴笑呵呵地卖乖,「阿止就不要生气了。」
「如若朕当初不纳你入宫呢。」皇上看着我,将我捂着他嘴巴的手拿开,握进了自己的手中,问的认真。
嗯?不纳我入宫?
「如果你入了杨府,杨轩对你也是百依百顺宠爱非常,你会不会也喜欢上他?」皇上看着我,握着我的手一紧,「他至今未娶,你若入门,他必然不会有其他侍妾,你会不会成为他的阿音,其他谁都不要?」
「不会!」我脱口而出,眼神坚定。
皇上却盯着我,深眸如渊,并不说话。
我只能重新细细思考了一番,如果不知道杨家背叛齐家之事,也不知道杨司空害死我二嫂嫂之事,也不知道杨韩两家不共戴天的仇怨,日久天长的,说不准真的就……我立马摇了摇头,哪来那么许多如果呢!
「皇上已经斩断了所有的如果啊,皇上将臣妾纳入宫里,让臣妾喜欢上皇上,那臣妾就不会成为其他人的如果。」我看着皇上,转而有些委屈道,「皇上为什么因为这不可能的如果同臣妾生气呢。」
皇上怔怔看了我半天,捏了捏我的腰,突然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嗯?什么?
「胖成这样,就算杨轩再见到你,怕也是梦碎一地初心难再。」承元止眼睛沉郁一扫而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一副沉痛不已的模样,「太惨了。」
承元止我告诉你,你慎言!我心中报复的小火苗蹭蹭而起,别仗着我喜欢你你就能胡说八道,我最近……我瞅了瞅自己的腰,似乎是胖了一点点,但不至于胖变形了吧?你再说,再说我挠你啊!但我的理智一个劲儿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我家皇上这等姿容万不能一时冲动被我自己毁了,否则吃亏的还不是我自个儿?
我内心正疯狂地纠结着,皇上突然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早去早回,一句话都不准同杨轩讲!」
「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皇上准臣妾出宫了?!」
「你若不去,你当皇后能留下那封绝笔信等着你翻出来?」皇上起身,牵着我走到外殿,唤来了守门的小夏子,「你跟着小夏子去凤仪宫,哼,皇后自然已经为你准备万全了。」
「阿止,你最好了!」我感觉心掉进了蜜糖里打滚一般,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踮着脚尖儿逮着承元止左颊甜滋滋地亲了亲。
小夏子莲蕊等人忙忙背身捂脸。
「让伽义陪着,速去速回。」皇上清了清嗓子,示意小夏子先行出殿前去挑灯引路。
「好,皇上在兴德殿等着臣妾回来啊!」我又偷偷亲了亲承元止右颊,扶着莲蕊追着小夏子而去……
三十二
皇后的确如同皇上所说的那般把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当,皓月当空,一路畅行,马车很快便停在了杨府门口。
我扶着莲蕊下了马车,留下伽义守在府门处看着马车。
「娘娘,好香啊。」莲蕊嗅了嗅鼻子,附在我耳边轻声嘀咕。
我深吸一口气,凉风吹来阵阵清香萦绕在鼻间,梅香?看来杨府中是植了许多梅树,我突然想起皇后娘娘凤仪宫里满院的白梅,心里轻叹不愧真是一家人啊。
「大人在梅苑赏月,小的领您过去。」门口候着的小厮见我们下了马车,立马引我们入府,多余的话也不多说,只管带着我和莲蕊沿着回廊往院里走。一路冷清无人,不知是这杨府本就没多少人伺候,还是被皇上皇后一同遣开了,回廊两边只白梅开得蓬勃而旺盛。
「梅苑?杨大人不是病重吗?」莲蕊看看小厮又看看我,小声嘟囔,「病重还想着赏月吹冷风啊?」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作为病人还这般折腾实在不让人省心,难怪皇后娘娘气得睡不着觉了。
小厮面色沉重,叹了口气,带着我们来到了梅苑,停在月门处。
透过月门,满苑的白梅如雪落枝头一般,月光银辉下,一片洁白不染尘埃,诧然入目极是震撼。
我突然有些理解杨轩为什么要任性赏月了,这景色确实美不胜收。
「娘娘万安。」月门旁立着的宋太医算是我入府以来看到的唯一一人了,宋太医看到我毫不惊讶,想来早已知晓我会来,只是依礼叩首。
皇上连太医院院首都遣了来,看来确实竭尽所能救治杨轩了。
「宋太医请起,」我探头往月门里望了望,却只能看见一片白梅胜雪,「杨大人呢?」
「老臣奉圣命前来医治杨大人,可大人一人待在苑里非要赏月,不见人不就医,臣实在无可奈何。」宋太医的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眼神看着我含了丝期待,倒是寄希望让我想办法的意思。
「宋太医,您跟我家娘娘报怨也没用,娘娘也是奉命进去同杨大人说几句话,说完就得赶回宫了,到时候等他冻昏了抬进屋子里您接着治就是。」莲蕊本就对皇后要挟我来杨府恨得牙痒,如今见杨轩这行事作风比我还任性妄为,说起话来一点情面没留。
我立马抬脚踏入了苑里,往梅苑深处寻去,我需得赶在他冻昏之前同他见上这一面,否则他一下冻昏了过去我难道还要留在杨府等到他醒?
莲蕊扶着我,一路寻梅而去。比起皇后娘娘宫中那片梅园,杨轩府中这梅苑可真大,我和莲蕊左顾右盼兜兜转转,好不容易终于在梅林深处寻到一处红色亭子,远远看着一个青衣皂靴的人临风而立,一身清辉,正对月饮酒。
真是好不惬意啊,哪像个病入膏肓的人,倒像是要踏月而去逍遥九天的模样,我怀疑皇后娘娘八成是被她这个二哥给骗了。
我冻得脸疼,不觉想念兴德殿暖烘烘的小炉子和我家皇上温暖的怀抱,不觉急急加快了几步冲那亭台而去。
饮酒的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回身正对上了我火急火燎地拎着裙子大步踏进了亭子,杨轩一怔,眸中震惊,盯着我全身仿佛冻住了一般,手中的酒壶「嘭」地一声掉落摔得粉碎。
满亭清冽的梅香顿时染上了醇醇酒香。
我立马往后闪避开了几步,莲蕊大惊失色地追入亭中,用帕子赶紧拂下我裙琚上的碎屑和酒渍,「娘娘可有事?」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心中急切之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摔吓了个一干二净。
「臣杨轩不知愉妃娘娘驾到,一时失礼,还请娘娘降罪。」杨轩没待莲蕊对他责备叱骂,立马躬身请罪,言语恭敬有礼。
我看着杨轩长发松束,眉眼依旧清俊,但眸中风霜难掩,脸色更是苍白不见一点血色,同记忆中模模糊糊的温润少年判若两人。
我看他月下身影清瘦面无血色,好似确实是病了,我拦着意欲发怒的莲蕊,背后拍了拍莲蕊的手,「冷静,冷静。」莫要和他争吵,若吵出个三长两短,皇后娘娘的承诺肯定不作数了。
杨轩面色平静,好像刚刚摔了酒壶的不是他似的,自顾从容起身道谢,「谢娘娘。」
我本着少说一句少错一句的原则,便立在亭中一言不发,按照同杨皇后的约定,老老实实给他看看就罢了。
杨轩黑眸如漆,面容平和自若,不复一丝刚刚的惊诧,倒像我漏夜而来理所应当似的,他就静默地看着我,背后一片绽放的白梅,风扬起他的衣袍,我冻得打了个寒颤。
这里看景色好是好,但这亭子可真招风啊,杨轩当真有伤吗?他怎么一点儿不觉着冷啊。这大冬天的我怎么就被杨皇后害的要遭这份罪,冷也就罢了,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气氛真是僵硬又尴尬。
我若这时候就转身回宫,皇后会不会觉得我背诺?可我确实已经同杨轩见过一面了啊……
「咳咳,皇上关怀杨大人,娘娘同皇上同心同德,所以特意过来探看杨大人,望杨大人能保重身体,早日病愈。」莲蕊语气正经地冲着杨轩说道。
我看着莲蕊颇为赞赏,可以啊,如今这小丫头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臣谢过皇上和娘娘隆恩,苑中寒凉,臣病未愈,受不住冷风,烦请娘娘移步暖厅。」杨轩似乎深信不疑,躬身一拜,而后淡然起身,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转而轻声温言,「夜路难走,幸有明月照路,臣先行为娘娘引路。」
我和莲蕊迫不及地地跟着杨轩,幸好他原来还是知道冷的,不然就我和莲蕊,估计在这亭子里站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冻成冰棍儿。少了刚刚寻人时的兜兜转转,有杨轩前头领着,没费多少时间我们就走到了月门,我刚一迈出门就接住了宋太医感天动地的眼神,心下不觉发虚,您老人家可别这么看着我,您这病人是自个儿受不了冻主动出了梅苑,顺带捎上了我们。
暖厅里可真是暖和啊,我抱着杨轩着人送来的暖炉,打算暖好了身体再出府,虽然我同杨家人没什么情分可讲,可这果茶香香甜甜的,我喝两口倒是可以暖暖胃。
杨轩坐在下首一直低眉不语,极恭敬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偶尔抬眼看着屋外暗沉沉的夜,略有几分忧虑不安。而且这么长时间,杨轩除了面色苍白,也没见他特别难受或是身体虚弱,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我有些看不懂了,杨轩病势似乎没那么沉重,而且端看他对我这敬而远之的态度,也没像皇后想的那样很渴盼见到我,更没像皇上说的那般很喜欢我。皇后和皇上是有什么误会吧,莫不是杨轩骗了齐家那么久,演着演着戏连自家妹妹都当了真,连带着皇上也给骗了?
莲蕊一心一意地伺候着我,一会儿摸摸我的手还凉不凉,一会儿探探暖炉还热不热,仿佛这厅里到没有杨轩一般,我们两人倒是自在,我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果茶,将杯子搁在桌上。
「娘娘屈尊降贵,漏夜探望下臣,臣不胜感激,外面云厚风急怕要落雪,还请娘娘早些回宫。」杨轩恭恭敬敬地起身,客客气气地对着我言语。
我正觉得身子暖得差不多了,听他这么说自然点了下头,起身扶着莲蕊就往厅外走,突然胃中一阵翻涌,恶心之感催得我加快两步推门出了堂厅,冲着一棵梅树就是一阵掏心掏肺的呕吐。
难道这果茶有问题?杨轩不会胆大包天到想在府中毒杀我吧!
「娘娘!」杨轩语气惊惧,电光火石间冲了过来想扶着我的胳膊,可他刚碰到我的衣袖就火灼了一般撤回了手,「娘娘可有事?」
莲蕊给我擦干净了嘴角,我抬眼便看向杨轩,「杨大人不会想继续坑害齐家,毒死本宫吧?」
「臣,不敢。」杨轩眼中一震,后退几步,语气显得有几分僵硬克制。
「宋太医,快来给娘娘瞧瞧!」莲蕊吓坏了,扶着我又坐回正厅,小心地抚着我的后背顺气。
宋太医本就候在一旁,此时没等莲蕊说完就赶忙过来给我搭脉,我示意莲蕊帮我揉揉头,我刚刚吐完反而觉得胃里好些了,反倒是有些头痛。
莫不是吹风染了风寒?
「恭喜娘娘,娘娘已有喜月余!」宋太医跪地一拜,「娘娘刚刚乃是孕中思吐,并不碍事。」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厅中几人依样跪地恭贺。
「有喜?」我虽知道宋太医是太医院院判,但仍旧有些不敢相信,我身体恢复不过三个多月就又怀胎了,这到底是我身体太好还是我家皇帝陛下运气太好?
「娘娘,那我们快回宫吧,皇上指不定多欢喜呢!」莲蕊高兴得手抖连带着揉着我脑袋都颤颤巍巍的。
杨轩突然猛烈地一阵咳嗽,宋太医忙忙过去,却被杨轩挥手挡住,将拭过嘴角的手臂背在身后,「无碍」,声音极为虚弱。
「杨大人身体是不是不好?」虽然杨轩藏得快,但我依旧瞥到那袖口一处暗红,他咯血了?我为刚刚误会杨轩心生小小的愧疚,又兼得知有喜的消息心情舒畅,是以放了放齐杨两家的恩怨,挥手让太医去号脉,「讳疾忌医可不行。」
「臣无碍,有劳娘娘挂心。」杨轩依旧推辞了,对着我说话声音稍稍有力了一些,「娘娘有喜,不能着风,臣先命人去取毛皮覆在车内挡风,还请娘娘稍候片刻。」
那倒不用,我那马车又不是四处漏风,我刚想开口,杨轩已经吩咐了守在厅内的小厮,小厮颔首躬身而退,我见小厮已去准备便不再言语。
「谢谢杨大人了。」我任由莲蕊揉着头,越发觉得这小丫头不仅口齿越发伶俐,按摩手法也越发灵巧成熟了,我家莲蕊这般好,难怪伽义想着呢,我可舍不得将莲蕊嫁他。
「这本属下臣本分,」杨轩声音低沉,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况且昔年对齐府之愧,臣此生难赎。」
我认真地看着杨轩,从梅苑回来之后他已经重新束好发冠,衣着整齐,依旧将一手背在身后,若不是唇白如雪和刚刚瞥到了他拭在袖口的血,我当真以为他不过身染小疾,哄骗了皇上皇后。
或许皇后皇上并没错吧,他确实病重也确实心上有我,或是不想让我心有负累,或是觉得心中有愧,他对我如此费心掩饰,连咳嗽都使劲压在了嗓子下不愿意让我知晓。我想起他也曾意气风发,同我二哥一时双璧才惊天下,如今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恍如行尸走肉,我心中生出物是人非的悲戚。
「昔年之事,杨齐两家各有各的立场,本宫虽没办法原谅,但也理解你们杨家处境两难,现下杨大人只管好好养病就是,皇上和……皇后都期盼大人病愈。」我抱着小厮送来的新暖炉,不知是不是掌心的温热连带着我的话语也温和了几分。
「娘娘,一直很宽宏善良。」杨轩语气不再疏冷,语意轻柔似喃喃低语,抬头看着我笑了笑,可眼中依旧却是像看不透的墨渊,「轩,诚盼娘娘一生安乐,永世无忧。」
小厮回报马车已布置妥当,我看了一眼杨轩,他朝我躬身一拜,又回复了之前的恭敬有礼。
我同莲蕊坐回马车,马车四壁铺了满满一层厚毛皮,真是一丝风都漏不进去。
「莲蕊,伽义上书皇上求娶你,你呢,你可中意他?」我握着莲蕊的手轻声问。
「什么?」莲蕊初时一惊,转而脸上羞红一片,「莲蕊,莲蕊才不嫁,莲蕊要陪着娘娘!」
「可伽义很喜欢你,你要是一样喜欢他的话就告诉我,」我看着莲蕊连耳朵尖都羞红了,抱着莲蕊轻声道,「我虽舍不得你,可两情相悦多么不容易,怎么好无端辜负呢。」
「娘娘,」莲蕊被我抱得有些发愣,羞怯低头道「莲蕊,谢娘娘成全。」
我笑着松开莲蕊,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怪皇上说我胖了呢,原来多了个小娃娃啊,莲蕊你也要抓紧生一个小娃娃呀。」
「娘娘!」
莲蕊羞恼的声音绕着马车消失在无边的月色里。
三十三
我回宫后只得宿在了兴德殿,因为皇上得知我有喜后,一晚上都不肯松开我的手,直到第二日皇上早朝去我才回到长禧宫,凤仪宫昨夜送来的信就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
我拿着那薄薄一封信,轻轻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二嫂嫂娟秀清雅的字迹隔着七年的岁月映入眼帘。
我看着开头两个字是二哥的名字,如我所想,这的确是一封写给二哥的绝笔信。
信中不过寥寥数语,我一行行读下去,内容却同我所料想的天差地别,我的心越读越沉,以至于拿着信纸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齐远,我乃韩家嫡女,如空中日月贵不可攀,因遵从父母之命,身不由己下嫁于你,五年来于齐府中活得谨小慎微,不得自在,更需时时同你故作缱绻,假作恩爱。昔日嫁作齐家妇本就无奈,现身怀六甲亦非真心,今我族蒙难,我心再无牵挂,身无负累,惟愿追随父母亲族而去,以谢韩家血脉之恩。往日种种既非我本愿,今断此残念,不觉心有释然,乐有所幸,幸可与你阴阳两隔永不相见,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我难以置信地又读了一遍,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寒凉的刀深深刺向我的心口,怎么会呢,温柔聪慧的二嫂嫂,怎么会写出这样的遗笔来,怎么会说自己是被迫嫁给二哥呢?怎么会不想要孩子呢?明明当时二嫂嫂得知怀子之时,偎在二哥怀里喜极而泣,那是她同二哥盼了五年的孩子啊,怎么会不是二嫂嫂真心所求呢?
可这信中的的确确是二嫂嫂的笔迹。
难道昔日情深全是假意?我捏着信纸,看着暖盆中的炭火,慢慢迈近。
可犹豫之际,脑中突然闪过皇后昨夜在兴德殿的言语,她说二嫂嫂是因为杨司空的一封信才白绫悬颈自尽的,如此看来,二嫂嫂并非情愿追随母族而去!我看着泛黄的纸页上经年的墨迹,沉思良久,突然明了。
这封信每一个字都是谎言,不过是二嫂嫂最后对二哥的成全,她深知自己怀子而亡对二哥的打击会有多大,唯有断此痴念才能让二哥从悲恸中清醒,一个不曾爱他的女子怀着本不该存在的胎儿而去,相比曾经拥有,不曾拥有或许更能令人释怀,纵使心有所恨,也更容易随着时间消弭而去。
二嫂嫂啊,你当初是怀着怎样决绝和痛苦的心写下这些文字,若不是皇后有言在先,我或许真的会相信信中的话,毕竟有韩江黎的纨绔和韩家谋逆之举在前,韩家昔日想拿女儿笼络齐家并非没有可能,我鼻子酸涩,眼圈儿泛红,二嫂嫂当时心中该何等矛盾悲凉,想必笔尖言辞有多锋利无情,心中便有多留恋不舍。
我将信叠好放入信封交给了莲蕊,让她速速遣人送出宫,将迟了七年的二嫂嫂遗笔送到二哥手里。二哥并不知道韩家与杨家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道二嫂嫂求死的隐情,他或许会如二嫂嫂所想的那般,了却前缘,重新振作,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二嫂嫂对他的那一腔深情,埋藏得有多么深多么百转千回。
「翠心,我好想哭怎么办?」我抱着翠心心头酸涩,「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二哥真相,我怕告诉了二哥,二哥的心就一直枯萎了永远活不过来了,我想着就心疼不止,可我若不告诉二哥,我又很难过,为二嫂嫂感到难过,她明明那么爱二哥啊。」
「娘娘,您怀着龙子呢。」翠心细细地将我的眼泪擦干净,温言软语道,「奴婢虽没见过二爷和二夫人,但入宫前也是听说过二爷和二夫人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实在令人艳羡,二夫人狠心写了不中听的话留给二爷,奴婢想,二爷会明白的。」
「会明白?」我接过翠心递过来的红枣糯米糕,嚼起来嘴中却没有滋味,「二哥会相信二嫂嫂信中的话吗?」
「娘娘,二爷信或不信,都会好起来的,娘娘安心。」翠心拭去我嘴角的米渣,声音又轻又柔,「二爷信了,便如二夫人想的那般痛心失望,而后渐渐振作罢了,但奴婢想,二爷虽痴情,但也是才高通透之人,即使不相信二夫人信中所言,也必会明白二夫人另有苦衷的,二夫人唯一的遗愿,二爷会实现的。」
我猛然站起身来就要冲出长禧宫,翠心连忙跟上来扶着我,「娘娘小心身子,外头风大,娘娘要去哪里?」
「我要去凤仪宫,我要问皇后,当年杨司空到底给我二嫂嫂送了什么信,逼得二嫂嫂非死不可!」我刚一出门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却撞见了小太监来报凤仪宫宫女司梅奉命而来,贺我怀有龙子之喜。
翠心小心地扶着我入屋,看着司梅流水似的送来了各色补品布匹和无数金银器物。
我和翠心互相对看着,眼中皆是莫名其妙。
我已经是第三次怀胎,皇后作为六宫之主自是会恭贺妃嫔有喜,但是头两次皆是依照宫规不咸不淡的赏赐些例礼,如今这架势,倒像是想把她凤仪宫搬空一般。
司梅念完长长的礼单,看着我也不等我谢恩就呈上礼单,声音清淡道,「皇后娘娘特意赏赐,既贺喜娘娘再怀龙子,也是谢娘娘昨夜不辞辛苦,往来奔波,愉妃娘娘身子不便就不必谢恩了。」
翠心告了谢,接过了礼单。
我看着满屋的赏赐心下了然,原来是谢我去看了杨轩啊,皇后冷情冷性,但对她这个二哥是真心实意的好。
司梅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从杨府入宫一直伺候皇后,同皇后一样都是神情冷淡不喜多言的性子,此次说完了恩赏原委竟然依旧立在堂中,清退了凤仪宫送赏的下人,对着我继续缓缓而道,「皇后娘娘说,愉妃娘娘看完齐二夫人的信必有诸多疑惑,天冷风高,愉妃娘娘身怀龙子不便前往凤仪宫,命奴婢为娘娘解答疑惑,娘娘放心,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听到二嫂嫂的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无论如何二嫂嫂终究是被杨父生生逼死的,杨昭儿既然肯特意遣人带话给我,我为何不问?我深吸一口气,「杨司空当年到底信中怎么威胁我二嫂嫂的?」
「不过就是以齐家老小为要挟,齐二夫人死,齐家老小可保,齐二夫人活,齐家必遭灾殃。」司梅垂着眉,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我「腾」地站起来,「杨司空有何能力决定我齐家老小死活!」
「虎落平阳,韩家刚刚灭族,齐家又遭流放,齐二夫人身为韩家嫡女怎会不明白?」司梅语气平平,「愉妃娘娘深宫多年,也应当有所体会。」
我怎会没有体会,我初初入宫时简直是虎落粪坑,人人都翻着白眼对我敬而远之。
所以二嫂嫂是为了救我齐家而死。
「当然,皇后娘娘说皇上看重愉妃娘娘已久,想来不会放任齐家死活不管。」司梅淡淡道,「如若齐二夫人不死,齐家也是无碍的。」
「皇后娘娘倒是坦诚,不怕本宫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吗?」我心中绞痛,何人能知以后呢,彼时莫说是二嫂嫂,连父亲都觉得齐家兵败山倒再无来日了啊。
「皇后娘娘说,愉妃娘娘想如何报复她尽管放手做便是,皇后娘娘绝无二话,更不会有所反击,昔日之事她本就有愧齐家。」司梅倒像是等着我说这句话似的,突然抬眼看着我,眼神隐隐似藏有风霜,「只是愉妃娘娘,皇后娘娘身为人女有许多不得已,只要愉妃娘娘记得,一命换一命,不要放过真正的始作俑者就好!」
真正的始作俑者不就是她父亲杨司空吗,我震惊地盯着司梅,皇后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放过她的父亲?!
「愉妃娘娘若无疑惑,奴婢告退了。」司梅迎着我惊诧的目光,屈膝行礼,领着众人出了长禧宫。
「翠心,皇后莫不是疯了?」我怔怔地扯着翠心的衣角,心中惊骇尚未平复。
「这个奴婢实在不知。」翠心一旁也是困惑不解,「但是皇后娘娘此言确实是告诉娘娘,二夫人之死杨大人难逃干系,让娘娘莫要放过杨大人。」
我抬眼再看着满宫的赏赐时,倒像是悬赏杨司空人头的赏金一般。
之前皇后为了杨家,拿我二姐齐令的幸福让我无法将昔日杨家背叛韩家之事抖落出来,后来又拿着二嫂嫂的遗笔威胁我去探望她二哥杨轩,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杨家不管不顾的样子,可正当我认为几年来杨昭儿是故作冷淡疏远母族时,她如今却明里暗里地告诉我,对付报复她无所谓,更重要的是不要放过她的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昭儿怎么突然会如此憎恨自己的父亲?
我和翠心一时想不明白,只得先支使着几个小太监将杨昭儿莫名的「盛情」搬进库房,正忙乱着,莲蕊气喘吁吁地回到了长禧宫。
「快快,翠心给我喝两口热茶。」莲蕊搓着手呵着气,「明明是立春了,风还这般冷,可冻坏了奴婢。」
「别急别急,屋子里乱,这就给你倒去。」翠心匆匆命小丫头将最后几匹蜀锦搬了出去,才腾出手给莲蕊倒了一杯茶。
「皇上真疼咱们娘娘,知道娘娘有喜,刚刚明宣谕旨,就急着给咱们娘娘送来了这么好些东西。」莲蕊接过茶暖着手,送信时知道我因为二嫂嫂的事情伤情,茶都没来得及喝不忘说几句暖我心窝的话。
「是皇后娘娘赏赐的。」翠心将其他人遣走,细细把门扉关严实了,生怕外头吹进风凉了我,低着声音对莲蕊道。
我伸手捏起一块糯米糕想递给莲蕊,莲蕊爱吃糯米糕,今天小厨房刚好做了好些,我吃不出滋味,但她想来喜欢。
「皇后娘娘还有这般心思?奴婢来时遇到伽义往兴德殿走呢,娘娘还不知道吧,杨奉常昨个后半夜去了,皇后娘娘不是挺关心杨奉常吗,怎么有闲心往咱们这儿送东西?」莲蕊惊讶地喝了口茶,伸手想接过糯米糕,「谢娘……」
「杨轩死了?」我看着莲蕊,手中的糯米糕掉到了地上。
「是,是啊。」莲蕊被我一惊,手中的茶都泼出去好些。
我的心中一震,看着地上散落的糯米糕渣有点难以置信,昨夜还言谈有礼站在面前的人,今日便不在了吗?
我不知心中突然的触动是不是悲伤,只是猛然觉得心下空荡荡的难受。
二嫂嫂如此,杨轩如此,在二十又几的年华里就撒手人寰,撇下身后的恩怨情仇抽身而去,含恨也好,无憾也罢,总之世上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想到此我心里像是被棉花堵塞住一般喘不上气。
杨轩的丧礼是皇后亲自指派人去办的,虽不怎么合乎宫规,但凤仪宫说皇后同杨奉常兄妹情深,也并没人能指摘什么。
因为二嫂嫂的信和杨轩的死,我心里一直不舒坦,睡得不好吃得不香,因为有孕还时不时反胃恶心,吐个没完,半步都踏不出屋子。而皇后据说因为操劳丧仪夜里染了风寒,病倒在了凤仪宫,六宫的事务都一一委托给了贤妃打理,自己封门闭户,不见任何嫔妃。而皇上见我被肚里的娃娃折腾得这般难受,眉头也舒展不开,太庙刺杀一案又有新的眉目,皇上整夜操劳,面对宫人,脸色便不怎么温和。
是以宫里这一个多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像活在一团阴云里。
随着日子渐久,我的孕吐终于止住了,而且收到家中来信,二哥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却破天荒地给皇上上折,愿意重返朝堂,入职御书苑,教导珏儿功课,我自是欣慰高兴了许久。
圣上赐婚,莲蕊在春花灿烂的日子里嫁给了伽义,辞别长禧宫的时候把妆都哭花了。那日我听说新郎新娘拜天地时莲蕊还忍不住呜呜咽咽,急得伽义只敬了一杯喜酒就放着满府观礼的客人不管,忙慌慌进了洞房,哄新娘子去了。
后来传话的小太监知道我看重莲蕊,便绘声绘色地说着伽义如何疼爱新妇,打趣道声名赫赫的羽林卫总兵日后怕是惧内的主子,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就泪水涟涟,吓得小太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我不快,慌得跪地直磕头。
我摆摆手赏了银子让他下去,我哪里是不高兴,我这是太欢喜了,太高兴了。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安抚肚子里的小娃娃,是的,我虽止住了吐但我又止不住我的眼泪了,太医说我怀胎时思绪起伏太过,气血不平,是以如今情绪越发容易大起大落,我就像中了蛊一样,随着小腹越鼓越大,泪珠儿也越积越多。皇上听太医说只要好好保养便无大碍,只能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各色补药往长禧宫送,还严令六宫上下,谁都不得惹长禧宫愉妃娘娘不快。
可我每每哭起来,哪里是因为心中不快啊。
姜充容宫里跑出来的小猫舔了舔我的手心,酥酥麻麻得可爱的紧,我揉着小奶猫毛毛绒绒的脑袋,顿时就梨花带雨起来,这是被小奶猫给萌哭了;春暖花开我闲逛御花园时,树梢上一条秃秃的绿毛虫掉到我脚边,我就惊得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白玉扇,然后捂着脸就呜呜呜地被吓哭了;那一次午膳时,我不小心未夹稳一颗蔬菜萝卜丸子,眼巴巴地看着它咕噜咕噜滑了好远,我两行清泪就顺流而下,活活被自己蠢哭了……
六宫上下一片从未有过的兵荒马乱,皇后因为寒疾一直未愈,闭宫三个月了,凤仪宫安静肃穆得落针可闻,而我因为有孕在身变得极其多愁善感,长禧宫里整日哭哭啼啼,是以先前被阴云笼罩的后宫,现下不仅阴云密布,还又打雷又下雨的,惹得后宫各处烧香拜佛,只盼着中宫快点病愈,长禧宫早点生娃。
只是在中宫尚未病愈,长禧宫还未生娃之前,却另有一件大事震惊朝野,皇上终于彻底查清了太庙刺杀案。
三十四
谁都没想到,太庙刺杀不过是一场戏,一场做给天下人看的戏,而主导这场戏的人,竟然是当朝皇后的父亲杨司空,举朝哗然。
原来是杨司空借着西南大旱,抓住蓟王出言不逊的把柄,利用昔日埋在蓟王身边多年的暗桩,佯装行刺嫁祸亲王,本就没打算伤及皇上性命,是以刺客不仅刀刃无毒,作为死士也未吞毒求死,只为了几番刑罚后供出蓟王,而其次子杨轩无意中救驾受伤更让杨司空顺势利用,写下伐蓟檄文,又串联朝臣混淆视听,收买宦官欺君罔上。皇上震怒,接连贬斥了数位官员,杨司空因数罪并罚,抄家下狱定为秋后处斩,而杨家三子杨希和四子杨焕因已分家建府,于此案当中也并未有所牵涉,只被罚俸半年并未牵连重罚。皇上到底顾念了杨奉常救驾之功,此番对杨家的惩处比之昔日韩家,已算万分仁慈。
世人不知杨司空为何费尽心机妄图血洗蓟王一脉,而我却明白无非是因为蓟王身上流着一半韩家的血,我实在没想到他对韩家的恨已到不留余地的地步,宁可一生将自己葬在无边的仇怨里。我看着宫外莲蕊的来信,前日抄没杨司空府邸的官员中亦有我二哥,我甚为疑惑,二哥返朝不久,又是供职御书院,一个文官怎么会参与朝廷抄家之事?
「是皇上的旨意吗?」我放下书信,看着旁边自在翻书的承元止,西南旱情已有缓解,他又刚刚料理完了这桩牵连甚广的案子,贬的贬罚的罚之后,皇上面色自在了许多。
「阿音,你说咱们这个孩子叫什么好?」承元止埋头看书,装作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皇上。」承元止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招数实在不够高明,我心中一急,眼眶一红,又沦陷到了打雷下雨的情绪里。
「誊抄物录,也是需要文官的。」承元止赶忙扔了手里的书,凑近我正儿八经地说,待看我泫然欲泣的模样后立马柔声道,「莫哭莫哭,不是朕遣他去的,他自个儿求的。」
「二哥……知道了?」我猛地心慌,二哥上书求皇上参与抄家,必然是知道了二嫂嫂身死的真相了,可二哥怎么会知道的呢!「二哥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样,他好不好,他,他……」我焦躁地站起,二哥他能承受得住这般打击吗?
「阿音,齐远没事,他算是已经挨过去了,所以朕才允准他亲手去了结这段恩怨。」皇上叹了口气,将我按着坐下,「至于你想知道齐远为什么会知道真相,朕查过,应是皇后所为。」
二哥无碍就好,无碍就好,我微微松了口气,可怎么又是皇后,皇后先前遣了司梅来暗示我不要放过杨司空,如今又暗中将二嫂身死真相透露给我二哥,她到底图什么,「皇后娘娘为何如此?」
「小小心计,自然想利用你们扳倒她父亲。」皇上拿起书继续翻看,神色淡淡,「不仅如此,她还遣人送给朕杨家昔日安插在东宫暗探的名录,恨不能立马将她父亲置之死地,哼,画蛇添足,朕对杨家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更清楚透彻。」
这才是我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啊,为什么呢,杨昭儿为什么非得要自己父亲一死,若我齐家恨她父亲有因有果,她又是为了什么?杨司空可是她的生身父亲啊。
「想知道为什么?」皇上看着我百思不解的模样,微微扬了扬眉。
「嗯!」我眼睛一亮,看承元止这目光高远的模样,看来对其中隐情了如指掌,我不禁捧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朝皇上靠了靠,顺手拿起果盘里核桃酥咬了一口,坐姿端正一脸期盼地望着皇上。
皇上将我手中的半块核桃酥捏进自己的嘴里,看着我促狭一笑,「可惜啊,后宫不得干政。」
我气急败坏地捏着皇上的脸,「那你还吃我核桃酥,你还我核桃酥!」
「好了好了好了,朝堂中事纷繁复杂,不听也罢。」皇上拍打我扯着他脸的手,却不敢用力,只得讨饶,「朕新近听了一新鲜事,讲给你听可好?」
我看着核桃酥也是讨不回来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咳咳,」皇上小心地摸了摸我的肚子,缓缓道,「说是城郊有一农夫,豢养狸猫欲害邻人,然狸猫日久喜其小儿,农夫伤其儿,狸猫扑之。」
「没了?」这是个什么没头没尾的故事,我慢慢放下了手中刚刚捏起的核桃酥,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一回。
「这段故事呢,是警示世人,尤其是怀有身孕行动不便的人,」皇上举起我的右手,撸了撸我的袖管,皓腕上赫然是被猫抓的三道淡淡痕迹,「不要轻易去招惹猫,容易被挠伤。」
「呵呵,呵呵。」我心虚地干笑了两声,功亏一篑啊,「皇上知道了?」
「怀庆殿的猫儿就这么招你喜欢?」皇上语气不善,「还瞒着不让朕知道,太医放在宫里当摆设?」
「就小小地挠了一下,都没见血,破了点皮,不用劳烦太医的。」我极为乖巧地用另一只手将核桃酥悉数推给了皇上,「想来它们长大了,爪子的力道不好控制。」
「没哭?」皇上摸了摸我腕上的疤痕,眼中闪过心疼。
「不至于,不至于。」我心虚地继续干笑。随着我肚中孩儿月份愈来愈大,我除了越发好哭,也越发喜欢毛茸茸的东西,那日我看着姜充容的三只小猫溜进了长禧宫,一时没忍住抱在怀里揉了揉,结果被挠了三道,哭得可谓昏天黑地,颜面尽失。
我如今可比那群烧香拜佛的宫人更希望赶紧生下肚子里毁我心神的小娃娃!
皇上没说什么,只是在第二日着人送来了两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小家伙们闭着眼睛甜甜得睡在窝里,小小的爪子肉乎乎的。
「它们还小,不会挠你,」皇上将其中两只小猫放在我的手掌里,不忘揶揄我两句,「别偷偷摸摸地抱别人宫里的猫,没出息。」
我全然听不见皇上在说什么,闪着泪花小心地捧着小猫,忍不住亲了又亲。
皇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承元止。
皇上迟疑片刻,语带不满,「朕都没这般待遇!」
我抱着两只不足巴掌大的小猫,欢欢喜喜地给它们起名雪滚和雪团,从初夏抱到了金秋,有猫在怀,我连动不动脱眶而出的眼泪都止住了,终于在黄叶纷飞的日子里,平平安安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上喜极,大赦天下,与九州共迎我朝第一位公主,我给小公主起名承盼,而皇上赐其封号为安乐。
因为孕中神思备受承盼的摧残,我本以为承盼会是和承冀承翼一般爱哭爱闹的孩子,可是一个多月下来,小阿盼简直是另一个珏儿,少有哭闹,黑眸晶亮,笑唇弯弯,玉雪可爱,让人看着都挪不动步子。她也成了长禧宫第一得宠的孩子,上到皇上太后,下到乳母嬷嬷,都爱极了这个小公主。我自认为爹娘对我过于溺爱才使得我这般文不能文舞不能舞,而皇上如今对小阿盼的宠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笃定小阿盼这棵小苗苗会如我当年那样越长越歪。
后宫诸人长达数月的烧香拜佛后,长禧宫已经诞下了孩子,乌云阴霾撤去了大半,可皇后卧病数月却依旧没有好转,宫门紧闭近一年,贤妃处理起各宫事务已然带着中宫的气势了。
那日我从太后宫中请安回宫,路过凤仪宫,隐约听到女子压抑着的呜咽声,便将轿落下,犹豫半晌遣人敲了敲紧闭的朱门。
司梅泪渍尚未擦干,见是我微微屈膝低头哑着嗓子唤了声,「愉妃娘娘。」
「司梅?你哭了?」我看着司梅悄悄抹干净泪痕,朝凤仪宫内望了望,「怎是你开的门?其余伺候的人呢?」
月前杨司空本来是定在秋日处斩,但为承盼皇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囚皆改为流刑,可杨司空还没能等到流放之日就死在了天牢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这一生。我不知这是二哥所为,还是皇后所为,但我知道,司梅这眼泪绝不可能是为那死去的扬大人而流。
「回愉妃娘娘,奴婢无事,至于凤仪宫其余宫人,皇后娘娘嫌他们聒噪,皆遣走了。」司梅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平淡淡的的漠然神情。
「哦,无事便妥。」能让司梅暗自神伤落泪的十之八九应是皇后,宫里虽说皇后久病未愈,却也不见有人传病情严重,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想来司梅作为杨昭儿的贴身宫婢只是过于忧心主子罢了。
我看着司梅挺直身子死死挡在门口,一点儿不想我入内的样子,莫名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追着我咬了三条巷子的大白鹅,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默默退回了轿子旁。
「愉妃娘娘!」我转身扶着翠心想上轿,身后司梅却突然扑倒在我面前,「愉妃娘娘,奴婢,奴婢……」
「怎么了?你起来说。」刚刚傲然的大白鹅突然变成红眼小白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一头雾水。
「奴婢,奴婢不知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但是皇后娘娘她……奴婢,求愉妃娘娘帮帮我家娘娘!」司梅推开想扶她起来的翠心,只一味叩头。
让我帮皇后娘娘?杨昭儿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她若想让我帮忙,估计随便想个法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利用我一回,哪里需要她的贴身婢女期期艾艾地求助我?杨昭儿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本着一朝被蛇妖十年怕井绳的危机感,慢腾腾地挪进了凤仪宫。
「翠心,你怎么不拉着本宫……」凤仪宫安静得近乎诡异,我刚刚生产完,尚不足以健步如飞,若一不小心中了埋伏,估计跑都没处跑。
「娘娘,奴婢实在拉不住您的好奇心……」翠心一脸生无可恋地扶着我,小声地抗议。
「愉妃娘娘请。」司梅来到内殿门口,殿门紧闭,司梅欠身想让我进去,随后转身拦着司梅道,「只是翠心姐姐,怕不方便进去。」
「那怎么行!」翠心不由分说地就要拉开司梅的手臂。
「是谁?」殿内传来的声音轻淡如烟。
「对不住了翠心姐姐!」司梅顺手推开翠心,行云流水般钳制住我的双臂,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手中银刃已经挨在了我的脖颈旁。
我倒没想着自己不该因为一时心软好奇被人引入彀中,而是下意识地想为司梅出色的身手叫好,皇后的贴身宫女不仅会功夫,而且身手还这么利索?!
「找死!」我还没来的及赞叹完司梅的身手,翠心出其不意空手攥过利刃,抬腿踢中司梅小腹,转身手肘迅速重击司梅后背,司梅踉跄一步,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我一动不动彻底惊呆了,彻彻底底惊呆了!!
「你们在闹什么?」内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皇后轻衣薄裳,乌发披肩不施粉黛,皱眉恹恹地望着殿外,瞥到了翠心手中流血的利刃,眉头轻展,嘴角微微半扬,不知是了然还是自嘲,「本宫还当是莲蕊呢,原来你才是宁王府培植的暗卫。」
宁王府的暗卫?我从对向来庄重的皇后衣着竟然如此随意潦草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转而继续震惊地看向翠心,翠心冷眼冲皇后拜了拜,扔下司梅两步迈到了我跟前,冲着我的脖子左看右看,「娘娘您没伤到吧?」
「没,没有。」我捏出翠心手中的匕首扔到一旁,「翠心,你,你没事吧?」
「小伤,何足怪齿。」翠心极为骄傲地踢了踢染血的小刀,看到我震惊而呆滞的目光后立马温柔如昔,「请娘娘恕罪,陛下说兹事体大不可外扬,命奴婢好生隐护娘娘身边,刚刚事出突然,奴婢才不得不出手。」
绝世高手!侯门暗卫!承元止在我身边埋了这么个宝贝,这么多年我还竟然浑然不知,还让翠心做那些端茶倒水鸡毛蒜皮的小事,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我乐呵呵地摸了摸翠心的衣角,像看稀世珍宝一般地看着翠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本宫身体好全了,咱们好好切磋切磋啊。」
「怎么回事?」皇后盯着司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看向翠心含情脉脉的目光。
「娘娘,」司梅抹干净嘴角的血,不甘心地望着我,「天道不公!娘娘得不到的,凭什么全让她得了,娘娘既然一心求死,奴婢就送她下去陪娘娘。」
「愚蠢。」皇后厌烦地瞥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司梅,「她若是死了,泉下相见,他怎么肯原谅我。」
「下去。」皇后对着司梅斥道,掠过着翠心警惕的眼神,转而将目光凉凉地投向我,「不过既然你来了,本宫倒是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皇后转身,翠心母鸡护鸡崽一般护在我身前跨入殿内,而内殿满目的景象却实实将我俩怔在了当场。
三十四
昔日堂皇的凤仪宫内殿此刻空空旷旷,只一幅幅水墨画悬挂在各处,宣纸铺了满地,处处墨迹斑驳,敞开的数个大箱子中也塞满长长短短卷好的字画,偌大的殿内闻不到一丝药味,反而全是浓浓的墨香。
我看着皇后难掩惊愕,除了满殿的布置同之前大为迥异,皇后的举止丝毫不复从前的端庄,她就那样懒散地侧躺在美人榻上,任由长发逶迤到地上,闭宫不足一年,皇后却清瘦得可怕,像濒死的草木,脆弱而枯黄,司梅说她一心求死,难道皇后身患寒疾之后自始至终都并未遵医嘱用心医治过吗?
皇后闭门不出,不宣太医,难道就是躲在宫里画画儿?我重新扫视了满殿的字画,这些画的内容似乎相差无几,我随手撩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副看了看,皓月当空,墨梅盛开,梅树下一个公子负手而立,虽是背影却难掩玉树临风之姿。
我惊骇地放下手中的画,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后,这不管绘的是谁,单看衣着服饰便知绝非皇上,杨昭儿,竟然思慕其他男子?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张贴于寝宫?妃嫔不忠,何止有违宫规法礼,更是会祸及亲族的啊。
「你怕了?」皇后看着我惊慌地放下画,自顾自侧卧美人榻,嗓中轻哼,「本宫这里没别人,你又何必惊惧?」
「皇后娘娘,怎会如此……」我小心地将目光避开其余的字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只能盯着皇后目光无措。
「如此什么?」皇后随手从箱中捡起一卷画慢慢展开,约莫也是一个男子的画像,「是如此苍白羸弱,身患顽疾却不医治,还是如此胆大妄为,身为皇后却不忠于皇上,思恋他人?」
「要是前者,本宫巴不得立马能死,可自戕会祸及家人,何必呢。」皇后扫了我一眼后便望着满殿的画卷,目光遥远而迷离,停顿良久后,嗓音蓦然带着几分尖锐,「要是后者,本宫也是巴不得皇上能愤而废了本宫,不做这皇后。」
我口中干涩双颊燥热,不知道承元止说过对杨家了解得清楚透彻,包不包括杨昭儿背着他爱慕其他男子?可连御花园草叶尖上的蚂蚱都知道杨昭儿素来看重自己皇后之位,怎的突然就冒出来个情郎,还突然爱得这般如痴如狂,连自己的中宫之位都肯舍弃?
可我现下做不到去寻根究底,我焦灼地只想逃出殿外,想起进殿的缘由是皇后说要还我一样东西,我能有什么东西在皇后这儿,「皇后娘娘,要还嫔妾什么东西?」
皇后瞥了我一眼,卷好画放入箱中,转而从榻上匣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翠瓶,信手扔给了我,我抬手接住,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平平无奇的瓷瓶,瓶身光亮通翠却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估计是被拿在手上把玩久了,瓶口边缘略有磨损,我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么一个旧瓶子,终于在瓶底看到了一个细细小小的「音」字,这莫非还真是我的东西?
「东西是你的,至于那瓶底的字,是二哥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杨昭儿看着我,冷笑一声,「你看你都不记得了,他还想着将它与自己葬在一处。」
我拿着这小瓶子的手不禁一哆嗦,什么?
「这是二哥唯一想随葬的东西,一个破瓶子,他图什么啊?你压根都不记得了,他还揣着对你的念想,至死不忘。」杨昭儿突然起身走向我,目光阴寒,惹得翠心不由得护着我退后了两步,「齐音,他把你放在心尖上一辈子,可你却一无所知,你爱你的皇上,爱你的家人,爱你的孩子,甚至爱那些鱼虾草芥,却独独不爱他,你不爱他,你的东西凭什么陪他下葬!你不配!」
皇后真是不可理喻了,杨轩或许曾对我有情,可我统共才见了他两回,杨轩要这旧瓶子陪葬你凶我做什么,你说这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吗?我不忿地想反驳,可杨昭儿的目光像鹰一样啄人,「那我拿走就是。」我糯糯地嘀咕将瓶子塞给了翠心,死者为大,且杨轩到底是皇后的哥哥,她看重自家二哥,自然帮亲不帮理,我不同她计较。
「所以本宫命人将它拿了出来还给你,断了这段孽缘。本宫另择了其他东西,更配得上他的东西。」皇后紧紧盯着我,却好像压根未听到我说什么,只自顾自地言语,语气中隐隐有难以捉摸的狂悖。
皇后亲自着人料理杨轩丧事,换个陪葬品也实在轻而易举,金银珠宝玛瑙翡翠哪个都比刚刚那个普通小瓶子来得体面。
「什么东西?」我焦躁地问,皇后今日古怪得吓人,我心里急不可耐地想结束这谈话,想回长禧宫抱一抱我软软糯糯的小阿盼,我离宫时她刚刚入眠,不知我离开这么长时间她睡得香不香,被角有没有掖好,此刻有没有醒来。
「一缕发丝,一缕本宫的发丝。」皇后转身推开一扇扇窗牖,初冬的冷风嗖嗖吹入殿内,扬起满殿的画哗哗作响,皇后的声音飞在风里若有如无,「指间清风斩青丝,相会何期只梦中……」
我的思绪猛然拉回,蓦然抬首,看着杨昭儿发丝飞扬,于那一幅幅墨梅图中,瞥见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庞,他孤寒寥落,一如那日在那月光下的亭阁中,摔了酒壶,于梅香中掺入了酒香。
我心跳如擂鼓,感觉双脚定定地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心中的惊骇如狂风巨浪般翻涌而来,怎么,怎么可能?!
「你一定觉得本宫疯了吧,」皇后回首,眯眼看着我,可目光中却没有我,只剩下遥远的追恋穿梭在一幅幅的画卷中,「可本宫很清醒,从未这般清醒,齐音,你可别怨本宫自私地毁了韩江月的一片苦心,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屑,岂会可怜体恤她那点真心?这世上,本宫不爱任何人,唯独就爱他一人,他死本宫亦不想独活,九幽黄泉下,本宫也只想陪着他一人。只有本宫的东西,配得起他。」
皇后钝钝凄寒的声音听得我心惊肉跳。
「可本宫清醒得太迟了,明白得太迟了,本宫是皇后,身死只能葬在皇陵。」皇后地搂着悬挂着的画卷,将苍白的唇贴近画像,指尖微微颤抖,「你说,那一缕青丝能带着我的魂魄找到你吗?」
「可你,你是杨家女儿……」我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不知道该如何压抑住知道这个骇人真相后的仓皇。
「是啊,可本宫是杨家女儿,是杨昭儿,」皇后愣了会儿神,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啊?」
我与皇后对视,巨大的骇然之后心中却突生出一种异样的凄楚和簌簌的萧瑟苍凉。我猛然想起那人府中雪海盈香的梅苑和皇后宫中庭院植满的梅树,原来皇后爱梅,不是同为一家人的喜好,而是对心上人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的情愫。
「你可怜本宫?」杨昭儿松开画卷昂首看我,裙角不慎沾染了地上砚台里的墨,玄色墨迹氤氲了整个裙琚,「真是可笑。本宫不动你全因本宫曾答应了他不伤你,本宫答应了他的事情便会一生一世做到,那是本宫对他的情意,你该感谢他,而不是悲悯本宫。」
「司梅晕了头做了糊涂事,想来愉妃喜诞皇姬无暇追究这等琐事吧!」皇后一手猛地推开了殿门,语气冷硬脸色青白,神情已倨傲如昔,「本宫有恙需得静养,东西既已还你,愉妃就退下吧,日后你同他再无瓜葛。」
我几乎是被翠心生拉硬拽半抱半扯着出了凤仪宫,一路落轿长禧宫脑袋里还木木的回转不来,感觉有无数炮仗在我脑袋里炸掉了一般。
「狸猫?」我坐在轿子中一动不动,突然恍然大悟,「皇后是狸猫。」
翠心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地扶着我踏进长禧宫,原来承元止知道,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他说的那个故事是杨家的事,杨父设计诬陷蓟王却不慎伤了杨轩,杨轩却因刀伤没能熬过去年冬天,皇后安排我去杨府,利用二哥扳倒杨父,杨父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牢,都是皇后对杨轩的情意,可她对杨轩的心意世俗难容,所以她压抑隐藏,直至她爱的人不在了,她也再没有机会告诉那个人心底埋藏了数十年的相思,才苍凉而绝望地厌弃尘世,厌弃自己。
我恍惚地踏入内殿,入内便看见承元止已经上完早朝,正抱着小阿盼搂在怀里轻轻地摇,见我入殿忙示意我噤声,我缓缓走近他,熟悉的龙涎香伴着淡淡的奶香萦绕而来,皇上腾出一只手轻轻将我拉入怀里,我看到襁褓里的阿盼睡得香甜,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指尖的温暖好像将周身的寒气瞬间驱散,我突然鼻子酸涩得难受,头靠在皇上肩头,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脑门。
「怎么了?」皇上立马将阿盼交给了乳母,见我闷闷的不说话,便冲着翠心皱眉问。
「回皇上,娘娘,娘娘今日路过凤仪宫,差点儿被司梅伤了脖颈,后又入殿与皇后娘娘……说了会话。」翠心立马跪地,声音带着一丝忐忑。
「你没能保护好?」皇上的声音提了提,挥手将其他人遣走,俯视翠心,语气生硬。
「没有,奴婢没让娘娘受伤,只是……」翠心顿了顿,我看皇上面有愠色,挥了挥手让翠心不必再说,先下去处理手上的伤。
「慢着,将司梅……」皇上怒气未消,我却不愿再去追究,拦着皇上的腰摇了摇头,皇上见状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止住了话头,斥退了翠心。
「知道了?」皇上将我拉到软榻前,掀看我的领口并未发现有伤,语气便软和了几分。
「嗯。」我点点头,带了点鼻音。
「是觉得杨轩可怜,还是觉得皇后憋屈啊?」皇上将我为了去给太后请安特意戴着的朱钗冠冕小心取下,我顿觉头皮松快了不少,自己摸索着上手想把发髻也稍微松一松,皇上拍下我瞎摸乱抓的手,三下两下便将我的发髻松开。
我于是舒服地将头倚在皇上的胸口。
「朕念及昔年杨家扶持之恩,太庙之案已经宽容到极致,对于皇后,朕不在意她心中所念之人是谁,也不追究牵连她的亲族,只是她既是皇后,朕不可能罔顾法度,成全她和杨轩死后同穴的愿望,」皇上的指尖穿过我柔柔乌发,顺着长发轻轻地捋,「但朕会于皇陵中单独给她葬在一个陵墓,死后魂归何处,且由她自己的心意。」
「朕对杨家,仁至义尽了。」皇上沉吟良久,声音低沉。
「不是。」我揽着皇上,脑袋埋在皇上胸口摇了摇头。
「为何不是,朕之前给过皇后选择,也曾同她说得分明,她自己做的抉择,自当承担因果。」皇上不满地点着我的脑门。
「不是,阿音没有那般想,」我抬头对上皇上的双眸,满目盈盈有如深潭碧波,「阿音只是刚刚看到皇上抱着公主,自己偎在皇上怀里,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又甜又酸,一下好像想明白了许多许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这倒难得,」皇上忍不住一笑,搂着我问,「想明白了什么,一点点说来听听。」
「阿音明白皇上虽有皇后,但皇后不一定与皇上一心,皇上虽有朝臣,但朝臣也未必都是皇上的不二之臣,皇上虽想做明君德主,但却不能周全天下所有人,所以皇上要面对许多的两难,但皇上是阿音的人啊,是阿音的人,阿音就要偏帮皇上,要维护皇上,要信任皇上,要是有人伤害皇上……就要神挡杀神佛挡屠佛!」我拍着承元止的背,目光炯炯。
皇上初时听的发愣,直到听到最后才缓缓地问了一句,「杀神?屠佛?」
「对!」我认真地盯着承元止点头,继续说着自己的领悟,「有阿音在,阿音就会努力不让皇上感觉孤单,不让别人欺负皇上,不让皇上伤心难过,嗯……还有阿音要是画图,就会画皇上,要是剪下了发丝,也会送给皇上。」
「但是……」我声音渐微,觉得继续说下去有些艰难。
「但是什么?」皇上声音略有沙哑。
「但是,但是皇上要尽量长命百岁地活着,」我搂着皇上,心中生出一丝凄惶,「阿音不怕死,可是死了就看不到珏儿习字,听不到冀儿毅儿吵闹,也摸不到阿盼红扑扑的小脸了……」
皇上沉默着将我搂进他的怀里,许久都未发一言,殿内安静得只剩下我与皇上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你虽不畏死,但你这样说,会让朕很怕死。」承元止将头埋进我的发间,呼气呵进我的耳边带着奇异的融融暖意,「朕答应你,千岁,万岁,长长久久地活着……」
三十五
冬日飘下第一场雪时,皇后崩逝于凤仪宫,六宫举哀。我望着白绫高悬的凤仪宫,听着远远近近的悲戚声,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再也没有杨皇后,不知她是否如愿回到了她心系之人的身边,是否告诉了那人至死未能宣之于口的思恋。
可就如初雪很快消融一样,不管是哀恸,震惊,还是漠然,皇后逝世扬起的烟云都逐渐消散在了后宫琐碎的时光里。
我同凤仪宫最后一点牵扯是第二年初秋,昔日凤仪宫大宫女司梅拿着出宫文函意欲离宫,却被贤妃的人故意阻拦刁难,我让翠心打发了那拨人,受了司梅眼神复杂的一拜。
「奴婢,谢愉妃娘娘。」司梅跪地,语气却死气沉沉。
「起来吧,」我知司梅素来不喜我,也不想多与她牵扯,她从杨府跟着皇后入宫,皇后逝去,对比老死宫中,她能出宫实在万幸,我望了望天光道,「你若出宫需得快些,宫门应该快下钥了。」
「回娘娘,尚有两个时辰。」司梅依旧跪地,面色不改,一板一眼。
我微微尴尬,今儿天气实在阴沉,天光比平日都暗沉了许多,「那你慢慢走。」
「愉妃娘娘,此言当真?」司梅抬首,面色消瘦,眸中冷漠,「奴婢昔日曾妄图加害娘娘,娘娘就如此放过奴婢了?」
「你当本宫是来找你算账的?」我望着司梅,心里有些气闷,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嫌驴肝没有味儿,「斯人已去,恩怨成烟,你之前所为不过是为了维护皇……先皇后,并无歹毒心肠,你忠心护主,本宫能体谅,本宫也没受伤,何必抓着你不放,你便安心出宫吧。」
我扶着翠心意欲离开,我本就打算速速处理完此事就去咏絮池喂天鹅,皇上命人在咏絮池的湖心洲上放了数对天鹅,据说洁白高雅十分可人,眼看天色不好我不想耽搁时辰,急不可耐地抱着鹅食想去开开眼。
「忠心护主。」司梅神情倒有些恍惚,噙着一抹自嘲的笑望着我,双眸带着潮湿的黯淡,「愉妃娘娘错了,奴婢的确是为皇后娘娘不忿,但谈及忠心二字,奴婢实在羞愧无颜,奴婢此生最愧对之人就是皇后娘娘。」
我同翠心一道转身将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形瘦削的宫女,「你不是先皇后从府邸带来的吗?」杨昭儿亲自带进宫的贴身宫女,一向信任非常,怎么会说对杨昭儿心怀愧疚?又有隐情?凤仪宫是藏了多少秘密?
「是,也不是,奴婢七岁入杨府,但从未伺候过当时的皇后娘娘,入宫前一夜才奉老爷之命伴小姐入宫。」司梅突然看向翠心,「为何选奴婢入宫,想来翠心姐姐有所体会。」
「你身手不错,应该是杨府培植的暗卫,」翠心眉头微蹙,猛然一惊,「你入宫不是为了保护先皇后,而是为了监视先皇后?」
「十七岁入宫,如今八年过去了,奴婢从未对皇后坦言真相,直至最后,皇后娘娘弥留之际却跟我说,说我自小被老爷囚为人质的弟弟已被安置妥当,就在宫外的汇文书院,让我出宫和弟弟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司梅低眉,泪珠倏然滚落,「奴婢才明白,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可奴婢却再也无法弥补愧悔了。」
汇文书院,听着约莫有些耳熟,我仔细回忆着,对了,那是千福巷内最为知名的书院,文界大拿司空先生曾教书于此,我少时听二哥念叨多次,他和杨轩谈文说礼常聚于此,因为那是杨轩打小的受教之所。
「先皇后既然知晓你的身份,却依旧为你打点妥当,想来也明白你隐瞒的苦衷。」我掩下心底的唏嘘,杨昭儿这番安排想必是对伺候自己多年的宫女仍然怀有怜惜之情。
「不,」司梅看着我,眼中俱是湿冷的痛苦,「愉妃娘娘,您还记得皇后娘娘还给你的那个瓷瓶吗?二少爷少时在汇文书院求学,遭纨绔欺凌时,蒙幼时娘娘出手相助,还予了二少爷一瓷瓶糖丸,那瓷瓶才被二少爷珍藏至今,此后数年,二少爷便对娘娘多番留意,目光再未停留在其他姑娘身上。」
「多才少年情钟一人,想来是迷人的,小姐竟然对自己的亲哥哥动了男女之情,老爷察觉之后便命我暗中监查,愉妃娘娘,你知奴婢都看到了什么吗?杨府嫡女,不得爱怜,苦修才艺,规矩缠身,心有所爱却不能去爱……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心狠的父亲,他生生逼迫自己的女儿谋害人命,将自己的女儿拖进泥沼,就为了让她自惭形秽自卑自鄙,让她不敢妄攀心中皓月星辰!」
「杨老大人利用亲子党同伐异,利用女儿追名逐利,他死时众叛亲离无人收尸,真是罪有应得!」司梅咬牙,目光狠厉。
「可皇后娘娘也去了,奴婢心中的罪孽再也洗不清了。」司梅神情无望地看着我,「愉妃娘娘,你得皇上恩宠,得二少爷钟爱,可皇后娘娘从来没人疼没人爱,她将心中所剩不多的温暖悉数给了二少爷,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其实并非杨家嫡女。」司梅压抑着的低泣带着声嘶力竭的悲痛。
我震得呆若木鸡,杨,杨昭儿不是杨家的亲生孩子?!
「奴婢是入宫后同老爷暗中联络时无意窥知,难怪他对自己女儿如此心狠,因为皇后娘娘本就是他买来替代一出生便夭亡的嫡女的,他从未当她是女儿,养着她长大就和养着奴婢一样,不过是打磨一个称心称手的玩意儿。」
「是奴婢,奴婢为了自己的弟弟,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敢同皇后娘娘据实相告,是奴婢害了她,她爱二少爷,本不该忍受着负罪伦常折磨心神,也不该背负那么沉重的世俗枷锁。」司梅仰头,目光透着彻骨的哀恸,「奴婢纵死也难偿此债,可奴婢想尽办法也无法实现皇后娘娘唯一的愿望,」司梅浑身痛苦的震颤,突然渴盼地望着我,「奴婢知道此请不合礼法,可是愉妃娘娘,您深得皇上宠爱,也是良善之人,您能宽恕奴婢,是不是也能放弃前嫌帮帮皇后娘娘,求求皇上,不要让皇后娘娘葬入皇陵,能不能将她葬在……」
「放肆!」翠心呵斥住司梅,「先皇后丧仪已过,棺椁早已入葬皇陵,岂能随意腾挪?」
「求求您,愉妃娘娘!求求您了,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司梅不顾翠心的阻拦,只一味哀戚地哭求。
「皇上暗中已经给先皇后单独安置了陵寝,虽然无法同杨轩葬在一处,但她若死后有灵,自然能魂归所愿。」我对着跪在地上瑟缩的身影轻声说道,这本是皇上极为隐秘的安排,但我看着司梅,想着杨昭儿心生无限酸楚,并不忍心隐瞒她,「你起来吧,出宫之后与弟弟好生活着,不要辜负先皇后为你费心筹谋的苦心。」
「奴婢……谢娘娘,谢皇上!」
司梅震惊过后,重重叩头,一字一顿地谢恩,而后踉跄起身,望了重重宫墙最后一眼,转身而去,一身素缟渐行渐远,带着旧日的恩怨和秘密,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我到湖心洲上喂天鹅时总是心不在焉,天上阴云久久不散,我望着碧波荡漾的咏絮池,眼中是抹不去的悲怜,农夫豢养狸猫,但狸猫却喜其小儿,原来承元止说的这个新鲜事,不是皇后是狸猫却喜欢上了自家二哥,而是皇后是狸猫并不是农夫生养的女儿,世上从来没有活生生的杨昭儿,只有顶着杨昭儿皮囊苦苦求存的狸猫。
「娘娘心绪不宁?」翠心看我靠着小亭子看着湖面,呆呆愣愣地盯着洲中一块儿泥巴半晌不动,凑近我低声询问。
「翠心,你当时怎么做的暗卫?」我抬眼望着翠心,翠心容色并不出挑,可是眼睛却亮晶晶的,隐隐透着一股子坚硬,「你做暗卫时,是不是也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
「回娘娘,身为暗卫,奴婢必然是要历经许多苦,」翠心俯下身轻而又轻道,「可是奴婢家里穷困,若是不卖身侯门王府,也只能生生饿死。」
我握着翠心的手一阵心酸,眼中晶莹一闪,少时我读了那么多侠义志士的话本,所以总梦想着仗剑天涯扶危济困,如今回首,却好像只是惹出了许多是非麻烦,我心中生出一片闷闷的难过,「农夫小儿的喜欢本宫浑然不知,狸猫困死宫中本宫也无能为力,本宫被娇纵着长大,看见了你身手惊人当下只是激赏赞叹,却看不到你曾经受的苦有多难熬,要不是本宫育有皇子,怎配论及母仪天下?」
「娘娘如何做此等糊涂言语呢?」翠心惊诧地看着我,深吸一口气,「娘娘,奴婢家贫困苦岂可怪罪娘娘?他人深陷囹圄又岂是娘娘之过?难道天鹅白净,泥淖污浊,就必须将天鹅染得浑身污糟才算得天地公平?」
「天下人希望有本宫这样的皇后吗?」我想起昨夜承元止握着我的手,目光璀璨,他说心中皇后之人已定,不准有人犯懒推脱,可现下我倒不是犯懒,而是心有戚戚,怕做不好这六宫之主,「本宫没历经过许多苦,很怕不能明白天下人的苦楚。」
「体谅众生不易怎需尝尽天下苦,若是历经百苦又有几人还能心存柔软良善?」翠心急急辩道,转而语气温婉,「奴婢甫一入宫便伺候娘娘,虽然未曾服侍过宫中其他主子,但见过听过的也不少,娘娘只需想一想,倘若他日贤妃位居中宫,岂非是刺猬上位逮谁刺谁。」翠心语气放缓,天上的阴云被风渐渐吹出碧空,「娘娘心地纯良,善待下人,皇上能看重娘娘,是六宫之幸,天下之福。」
「娘娘,一定会是很好的皇后。」翠心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温柔而坚定。
「那本宫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同皇上一起,努力让天下澄澈清明,让子民和悦安康。」我望着天际,落日熔金,彩霞漫天,今天原是从未有过的好天气,让人心生欢快温暖的希望。
新建九年春,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皇上执我之手于封后大典上受百官礼,纳群妃贺,授凤印宝册,封我为后,正位中宫。
三十六
我起先觉得做皇后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毕竟第一年我翻着厚厚的账本酸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看得眼花缭乱依旧不明所以,第二年众妃你来我往在我跟前鸡毛蒜皮地拉扯吵闹,连我自小养在闹市中的耳朵都觉得受不住这等喧嚣刺激,第三年我来往忙活于各种祭祀宴会,顶着九头的凤钗沉重不提,偏偏有些雅宴有舞文弄墨的风俗,惹得我头疼不已。
可是第四年,后宫琐琐碎碎的开支再打我手中过目时,我眉头都不皱速速翻着账本,还能敏锐地察觉出六宫买脂粉的钱在显著减少,吃食上的开支与日俱增;我已为皇后,皇上深觉宠爱中宫名正言顺,几乎不再往其他宫嫔那里去,可各宫都是入宫十五年的老人了,第六年我便能提位份的提位份,能赏银两的赏银两,耳边的叽喳吵闹声逐渐偃旗息鼓,连带着贤贵妃见我都乐意同我一同品鉴御膳房新出的美食了;第七年中秋家宴,我耐着性子于雅席上熏陶了数年之后,蒙尘多年的文学造诣终于得见天光,挥毫写下了人生第一篇祝词大作:「宫席菜多人也多,忽有阴影打旁坐,猛看像是球,再看像是头,是球?是头?贴近去瞅瞅。」,那日的宴席简直其乐融融,六宫诸妃齐齐贺我「皇后娘娘才情冠绝,妾等不及!」,只有皇上木着脸多喝了好几杯酒,晚上半醉半醒地折腾了我半宿,第二日才被我的诗情打动,后知后觉地命人装裱好悬挂在了兴德殿内殿,我乐滋滋地逼着承元止给自己御笔亲书了「诗魁」二字,同样装裱好挂在了自己的宫里,与兴德殿交相辉映。
新建十七年,我为皇后已经八年,越发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却被一桩事难倒了。
珏儿于今夏立为太子,我身为母后,该为他择一位太子妃了。
珏儿剑眉星目,又自幼承教于我二哥膝下,才情德行亦是了得,倾慕他的高门姑娘实是数不胜数,从中选一个两情相悦的太子妃实不该是难事。然而珏儿自小性子温润,可谁知越长越寡言沉默,颇有少年老成之相,我问起他选妃之事,他却说没有一个姑娘可心。
那日阿盼襦裙薄衫,小仙子一般抱着雪团雪滚的孙子雪融融飞进我怀里,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母后,阿盼偷偷看见大哥在画仙女!可美可美了!」
仙女?我自是没有见过仙女,十分好奇,以两个糖饼的代价让阿盼从东宫取来了一张仙女的画像,我便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我选不出太子妃来,原来珏儿自有他认下却不敢娶的姑娘。
我唤珏儿入宫,告诉他,昔日恩怨如何都牵连不了后辈,沅媛是个很好的姑娘,品貌脱俗,知书达理,堪为太子妃,母后很喜欢。
珏儿到底是皇子,我与二哥虽从未同他提及往事,但他长在皇宫自有城府,对昔日齐杨两家恩怨心知肚明,我是他母后,二哥是他恩师,而杨沅媛却是杨家第四子杨焕之女,他虽喜欢却不愿让我们为难,只能于无人处将心中情意倾于笔尖绘于画中。
新建十七年秋,太子妃杨沅媛嫁入东宫,与太子情投意合,羡煞旁人。
太子新婚一年后,二哥修书与我,说太子已可独当一面,他将请辞朝职,远游授业,设教坛于五湖四海。
他说那是他昔日一位旧友的遗愿。
我知道杨沅媛颇有才情,让他想到了曾经挚友,时光逝去恩怨两清,剩下的只有对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追念。但我其实更明白,二哥决意离去,不只为念及曾经好友未了的心愿,而是珏儿和阿媛携手而立像极了曾经的二哥和二嫂嫂,眉眼间皆是化不开的深情,他触景生情情难以堪,与其留在东宫不如远去,守着心里的人看遍河山。
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哥,但我知道,他的身影可能在任何一个偏远的学堂,他门下的学生将遍布九州,他的美名将流传于坊间民巷,他将比昔日京城中那个皎皎少年郎更加光辉明亮。
新建十九年,太后垂垂老矣,她最疼阿盼,我便常常带着阿盼去请安。太后宫里依旧檀香袅袅,她不再扶额哀叹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个傻子,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和缓而慈祥地感叹,「止儿有你,真是好福气。」
新建二十年,太后已近弥留之际,我与皇上跪地哀戚,太后只是望着我身边的阿盼,苍老的眼中盈有泪光,「哀家二十岁时也曾怀有一个女孩儿,若她能诞下,也定和小阿盼一样可人疼,哀家焚香祈福一生,想来她一定与先皇,都等着哀家呢……」
太后薨逝,举国齐哀。
太后逝世不久,我的母亲也于冬日去世,母亲高龄而去,儿孙满堂,我本不该有任何遗憾,可死亡给我带来的无力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太残忍无情,是财帛、威势、皇权都撼动不了的必然。
「阿音?」皇上适夜见我紧紧搂着他不说话,握住我冰凉的手暖着,「身体不适?」
我诞下阿盼,遗下手脚寒凉之症,十数年皆是如此,皇上习惯了我夜里紧搂着他入眠,今日有此问,只是因为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难以成眠,他有所察觉。
「阿止,你说死后人会去哪里?」我从锦被中探出头,望着皇上语气带着鼻音,皇上三十有八了,却更显清俊温雅。
皇上一时语塞,搂着我默默无言。
「真的有黄泉地府吗?」我摩挲着皇上的脖颈,额头顶着承元止温热的胸口,「真的还会相见吗?」
「阿音近日太操劳了。」皇上明白接连的丧事让我萎靡,他不回答,只是揽紧我的腰,亲了亲我的额头,鼻尖,唇齿,「阿音,不要胡思乱想……」
我沉溺在承元止旖旎温柔的亲吻里,晕晕乎乎地,记不得初时的忧惧,躺在皇上怀里渐渐生出了困意。
「朕不知有没有九幽黄泉,不知是不是人生前太多遗憾,才寄托死后相见。」良久之后,皇上许是以为我已经睡沉了,抚着我的头发轻语,「但不管如何,有朕在,必竭尽全力让你生时不留有遗憾,死后也不会泉下孤单……」
我靠着承元止,顿觉温暖而安心,生与死也显得没有那么可怕,我翘了翘嘴角,探出头亲了亲承元止的唇。
「假寐诓我?」皇上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恼,伸手探进我的里衣,「想来我的皇后还是不够辛苦……」
我软绵绵的抗议全然无用,一番雨云气喘吁吁,我最终是实打实睡死了过去。
我不再执着于探究生死,只是越发珍惜同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日,同孩子们亲昵的每一日。
时光在我眼前走过,我看着冀儿毅儿越长越高英姿勃发,看着阿盼越发亭亭玉立娇艳动人,看着太子妃诞下了小太孙,看着后宫的妃嫔一个个离去,而从未改变的是始终有一人立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坚定而有力量。
冀儿娶了个腼腆羞怯的赵家小姑娘赵衿,毅儿娶了活泼爱笑的宋家小女儿宋盈盈,皇上一个封了冀王一个封了毅王,让他们各自出宫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日子久了,冀儿的脸越发同冀王妃一般圆圆的,毅儿脸型未改但是笑得多了眼角早早有了笑纹,如今他们兄弟二人齐齐站在一起,不仔细分辨眉眼,倒真看不出是一对孪生子。
昔日最闹腾的兄弟二人反而最让我和皇上最省心,倒是乖巧伶俐的阿盼,把她父皇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盼及笄之年,皇上挑花了眼想给自己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寻得良配,今儿个夏相家的长子虽然才情有余然容貌不够俊美,明儿个钱老将军的小孙子虽然英武帅气然而诗书上差了一截,左看右看总是挑不出中意的驸马。阿盼对亲事也不甚上心,古灵精怪地撒娇哄着她父皇说不想早早出嫁,皇上便想着小公主在身边多留两年也无妨。然而留着留着,小阿盼却给了她父皇当头一棒,她十七岁那年,我们才知道她早瞧上了昔日太后宫里一个清秀小太监,还伙同那小太监给雪融融找了个母猫,配了一窝崽,各自养了一半。
阿盼的边缘恋歌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她父皇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玉玺,却忍了又忍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
「阿音,你说朕是不是纵容安乐太过?」皇上眉梢已经染上风霜,眉头深锁,为他疼爱了十数年的女儿忧心忡忡,这天下所有好儿郎尽她挑选,她怎么就看上了一个小太监。
「皇上终于觉得了?」我心下叹气,小阿盼这歪出世俗的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比昔日知道杨昭儿爱上自家二哥更让我心惊胆战,可到底杨轩不是先皇后的亲二哥,而那小太监却是实打实净了身的太监啊。
「还跪着呢?」皇上问着守在外殿的夏公公。
「还在呢,公主一言不发,跪了五个时辰了。」夏公公也老了,一生伴在皇上身边见惯了刀光剑影,可谈及安乐公主,语气里不自觉地就掺杂了担忧心软。
是啊,阿盼虽然打小跳脱爱闹,可是冰雪聪明,惯会善解人意,宫里人人嫌她飞扬吵闹,但也人人爱她宠她,谁会想到她竟出其不意闯出这么个祸事,父女俩互不退让,让人左右为难。
「让她起来吧,」皇上松开了攥在手中的扳指,缓缓道,「把闲言碎语都处理干净,她想要那小太监就拨到她那儿,就当朕舍不得公主,以后不必给公主议亲了。」
「是。」夏公公颔首领命,自去办了。
「皇上?」我不敢相信皇上真的由着阿盼的心意去了。
「她瞒得滴水不漏直至如今,岂是一朝一夕的打算?她是公主,朕也不愁她没有后路。」皇上的眉头松开,与我对望,眼中已经有了岁月沉淀的成熟沧桑,「你放心,你我的女儿,朕怎能忍心她余生郁郁寡欢。」
「阿盼会明白皇上的心,也会走好自己选的路。」我握住皇上的手,松了口气。
「说朕宠溺她,朕看你呐,比朕都惯着她。」皇上拉起我,透过窗棂远远看着阿盼难以置信地摇着夏公公,雀跃得像枝头的鸟儿,翎羽都闪闪发光。
「像极了你,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皇上望向阿盼的目光遥远而温和。
「冤枉,」我倚着皇上的肩头,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的温柔,「臣妾是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皇上嘴角忍不住扬起。
其实也很好,阿盼不嫁出宫,我虽折腾不动了,但这宫里却有另一个欢快的身影,身后带着数只雪白的小猫儿来来往往地奔跑,冲着身后的小太监笑声如铃,让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处寂寥。
三十七
新建二十五年,冀王妃和毅王妃各自给皇家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名唤承皎皎,一个名唤承余欢,我与皇上各抱一个小娃娃,逗得她们咯咯笑,欢喜非常。
然而含饴弄孙的欢喜未能长久,一年之后,外邦举兵侵扰南疆,来势汹汹猝不及防,皇上几经思率决定御驾亲征。
莲蕊入宫伴我,安慰我小辈们出息,有我大哥齐沧长子齐凌然伴驾,还有她家的小子伽皓随军,有智有谋敢拼敢打,皇上断不会出事,可我撕着手里的芝麻饼放进嘴里,依旧不觉得香脆。
为免我忧虑多思,太子妃时不时便带着小太孙承钰乾入宫请安,小小儿郎将将及膝,却分外聪明懂事,举手投足的气质就如他父亲一般温润清朗,冀王妃和毅王妃也常抱着各自的小女儿陪我闲话,我哄逗着小孙女们心头暖意融融。
可纵使有孙子孙女时时承欢膝下,我却依旧常常心不在焉,承元止不在,我的心神总是忍不住飘向遥远的南疆。
等了两轮春秋,皇上终于大胜班师,九州又添了一片广袤土地。
那日我抱着承元止哭得像个小姑娘,连小阿欢都奶声奶气道,「皇祖母见着皇爷爷,变得比阿欢还能哭鼻子了」,结果被乾儿捂着小嘴拐去吃桂花糕了。
皇上抹干净我的泪,忍不住打趣,「小阿欢和毅儿当年一样,最能说嘴饶舌,朕离京两年,回来都要被自己的小孙女儿看笑话了。」
「皇上还能说笑,」我捶着皇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忍不住摸了摸皇上的脸,又揽了揽皇上的腰,「臣妾日日都要担心死了……」
「阿音不哭,不哭,朕怎么会有事呢?」皇上将我搂进怀里小声哄慰,缓缓低语,「朕还要将一个太平江山交到咱们孩子手里呢。」
皇上一贯是说到做到的,南疆一役,此后二十余年里,边境安稳,海晏河清,渐进政通人和之境。
新建五十一年,我开始忘记人和事,太孙都娶了孙媳妇生下胖娃娃了,我还啰嗦着乾儿怎么还不娶亲呢。纵使太医日日绕着我转,我的身体仍然一日比一日羸弱疲乏,太子监政已有两年,皇上便索性携我别居到行宫,全心休养。
「皇后,别睡,给朕捶捶肩儿,酸着呢。」皇上摇了摇我胳膊,惊醒了坐在椅上不知何时入眠的我。
「皇上,本宫腿也酸了呢,你也捶捶。」我看着他晾着满殿的宫人,硬是命人挪着椅子靠在我旁边支使我,赌气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将脚翘起搭在了他的脚上。
满殿的宫人立马捂着嘴低头掩笑。
我在行宫里过得自在,今儿看唱戏,明儿听说书,但依旧挡不住自己越来越嗜睡,挡不住自己时常恍惚走神,甚至皇上离开一个时辰再回来时,我看着他,脑中竟然有一刹那的迷茫。
皇上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身旁了,他很怕再见到我眼中陌生的迷惘。
那日清晨,皇上还在安睡,我却醒得早,随着我的精神越发不济,皇上也时常寝不安眠,此时他难得睡得安稳,我看外面晨光微曦,便悄没声息地独自起床,不忍扰醒皇上。
我难得精神清爽,便搀着伴了我一生的翠心沿着流川缓缓漫步,念起曾经怀冀儿毅儿时还是桃李年华,而今却都已经满头华发。
「嬷嬷?」我在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眯着眼想了好久,才想起似乎是当年在行宫里伺候过我的老嬷嬷。
「老奴叩见皇后娘娘。」老人慌忙起身叩拜。
「是周嬷嬷吗?」我心中讶异,世事变迁时光流转,周嬷嬷怎么和这行宫里的草木一般,一如从前呢。
「回皇后,老奴是郑嬷嬷,周嬷嬷是老奴的外祖母,外祖母去后,就是老奴到行宫里替她照看光华阁了。」郑嬷嬷看着我,面色有些羞赧无措,「老奴外祖母生前常念起皇后呢。」
光华阁,我琢磨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不过我如今记不得许多事了,想不起也实属平常。
「光华阁是何处啊?」我闲走着,慢慢地问。
「回皇后,光华阁是皇上皇子时在行宫的住处,我外祖母是皇上的乳母,得蒙圣恩,有幸看守光华阁,长居行宫安然终老。」郑嬷嬷浑浊的眼中闪过骄傲和感激的神采。
乳母?我不知曾经照顾我怀胎的周嬷嬷竟是承元止的乳母,不过既然光华阁是承元止少时的住处,我极有兴趣看上一看。
光华阁照顾得当,屋宇如新,郑嬷嬷恭敬地为我推开了朱红的大门,满苑的梨树突然映入眼帘,棵棵枝撑如盖花开繁盛,我一时怔住,风卷起梨花携着淡淡清香袭来,我心底升腾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望梨园?」我迈进庭院,任由梨花落了满头,这庭院遍植梨树像极了昔日齐府旁的望梨园,那个承载了我许多儿时美好回忆的地方。
翠心缓缓推开殿门,殿内洒扫得干净,空气里飘荡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皇后娘娘!」翠心惊讶地呵出声来。
我亦是惊诧,这殿内布置奇异,两个截然不同的内室却和谐地融进了同一空间,西面书柜桌椅,笔墨纸砚,分明是一个皇子的卧房,而东面妆奁绒花,珠翠玉环,却分明像是一个姑娘的闺阁。
我踱步进入那片闺阁,过往青葱稚嫩的岁月瞬间席卷而来,熟悉的铜镜,熟悉的花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年少时光,我颤抖着恍如走进了数十年前的豆蔻年华里,看到了那个娇俏的女孩儿偷了长兄的宝刀藏进了被窝不敢说话,看到她不慎被针戳了手指心疼得长姐再也不让她缝荷包绣帕,看到她穿着母亲亲手裁制的襦裙揽镜自照笑靥如花……
我拾起幼时常戴的一支珍珠小钗,泪盈眼眶,「本宫以为它们都在齐家流放时被悉数抄走了,怎么会在这儿?」
「回皇后,老奴外祖母说这是皇上登基之前着人安置的,皇上不让传扬,只吩咐了好生照看,」王嬷嬷语气里带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姑娘时的物件啊。」
是啊,皆是我昔年的物件啊,承元止到底何时将它们一一收罗起来,又悉心安置在光华阁的?
我不由得转头望向另一边,阳光浮着微尘,我缓缓走过去,这就是少时承元止在行宫的居室吗?我抚过年代已久的一摞摞书籍,好似听到久远的尘埃里传来一个温润少年的琅琅读书声,我被一本尤为老旧的书薄吸引,它样式奇特书页翻卷,好似翻动过许多次又沉寂了许多年,我拿起来随意翻开一页,却看到了极为熟悉的字迹。
「景德十二年五月十二,吾同近卫乔装于万华寺,拜求父母安康,身侧一绯衣小女儿,三跪求佛,愿守城人喜食米糕,助她如愿登墙,吾识其乃齐家小女,此求实在稀奇,吾笑而不语。」
「景德十二年六月二十六,宫内风波渐起,吾漫步高墙内心踌躇,却见齐家小女儿仰望城垣,难掩渴望,其情甚委屈,想是多次求佛祈愿,皆未果。」
「景德十二年七月初一,吾适夜独自登高,果见齐家阿音一身玄衣,暗夜攀墙而来,形如月魅貌若仙子,吾垂首而笑,其得伽义相助,终是找出登墙之法,得偿所愿。」
「景德十二年八月初三,吾窥齐家阿音虽有顽劣,却率性可爱一派逍遥,不似我皇家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吾心慕之。」
「景德十二年九月十九,母妃唤吾至前,韩齐两家将结秦晋之好,吾与太子终难两全,韩齐两门乃吾劲敌,吾心忽痛,思及那小女儿,乃齐家人。」
「景德十二年冬月十五,吾染寒疾,数日病苦,却难忍相思,不知阿音今日可欢悦?」
……
我翻着承元止写下的一页页泛黄的书笺,从景德十二年的伊始到新建元年的终止,墨迹被时光侵蚀变得暗淡,但文字中我的身影和他的情意却一日比一日清晰,他让伽义偷偷助我登城墙,他让暗卫默默保我周全,他身处党争左右为难却忍不住为我驻足望梨园,他思之如狂想娶我为妻却求而不得数夜无眠,他暗中打点官员让他们善待被流放的齐家老小,他费尽心思将我少时之物护下珍藏在行宫中着人照管……一桩桩一件件,皆化作了凤舞龙飞印在了数十年前的纸页上,将掩藏的往事一一带到了我眼前。
阿止,你曾因我煎熬了那么久,为我默默做了那么多,为何从不与我提及半分?
我泪眼蒙眬地望向窗外,春风吹起纷纷扬扬的梨花,我突然看见皇上神色匆匆跨进院中,他抬眼,透过窗棂看见了含泪的我,目光交汇,瞳仁里还残留着些许慌张。
穿越五十余年的时间洪荒,我放下书薄,跨出门槛,融入漫天梨花,走向我的皇上,就像十三岁的齐家小女儿终于推开了齐府的大门,走向了望梨园中孤寂地等待和思念心上人已久的少年宁王。
我踉踉跄跄地撇开其他人,不顾一切地急急拥进了皇上的怀里。
「为什么不叫醒朕?」皇上抱着我,靠在一棵梨树下,语气像是焦急的少年终于寻到了闹市中贪玩走失的姑娘。
「阿音错了。」我阖上眼倚在皇上胸口,温顺地认错,心跳得急速。
「怎么逛到这儿来了。」皇上细细择起落在我头上的梨花,埋在我颈间轻轻嗅了嗅,「染了一身花香。」
「为什么不告诉我,行宫还有一处种满梨花的院子?」我抬头望向皇上,春光和煦里,我眼中的皇上并非已过花甲,而是昔年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郎,风华正茂神采飞扬,「是不是故意将从前记下,藏起来不同我说,等着我自己翻起,好叫我更加怜惜更加心疼?」我忍着眼中的泪,「皇上真是狡猾。」
「没有什么可说的,」皇上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如今已然额鬓苍苍,他却小心翼翼地像是在亲吻羞涩的新嫁娘,「朕一刻都不愿去回想那一段你曾不属于朕的从前。」
「那,皇上会回想些什么?」我心跳渐缓,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困乏,声音提不上力气,但语气努力端得像是闲话家常。
「朕以前需要思虑许多,如今便只剩下想你,」皇上若有所觉,吻在我额头的唇带着温温的湿意,「回忆有你陪在朕身边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一点一滴朕都会刻在心上,永不敢忘。」
「所以阿音也要答应朕,不能忘记朕,」皇上将一只手伸到我眼前,像是孩子讨糖一样倔强而执着地讨要一个承诺,「若敢再有想不起朕的时候,朕就罚你,罚你三日不许听戏。」
「阿音想听戏,阿音不敢忘。」我努力将手放在了皇上的掌心里,两手交握,许下了我这一生最郑重的承诺,「阿音,不仅此生不忘,来生也还会记得,记得去找阿止,记得会先爱上阿止,欢欢喜喜地嫁给阿止……」
「天地为证,不可食言。」皇上攥紧了我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将我的头轻而又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厚重的困意攀向我的眼帘,我眨着眼,目光里闪烁着往事的余晖。
「累了就睡一会,睡醒了我带你去听戏,今儿有你最喜欢的那个小倌儿。」皇上的声音散在风里听不真切,却让我感到温暖而安定。
我微微笑着点头,看着梨花缓缓飘落,看着天光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正文完】
番外·缘起
一、
梁氏因为六年前诞下双生子齐远和齐嫣后,身体虚亏,遗下病灶,本是再难怀胎,却不承想年近三十却意外得子,千辛万苦小心翼翼地养胎数月,却依旧不慎早产。
齐泓急坏了,他仕途坦荡,年少拜相,唯有娶妻娶得晚,娶了梁家女梁沐尘,端庄柔善,他一向怜惜看重,但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纵使此刻心急如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门口侍女一句:「夫人尚安否?」
自然是不安的,血染的热水一盆一盆地倒,齐泓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这个孩儿罢了!
「生下了!生下了!」产婆一声惊呼,终是稳住了齐泓高悬不下的心。
可一番艰险,婴孩好容易生下后,却是小小一团,不哭不闹、奄奄一息的模样,周围的产婆们提心吊胆地拍着娃娃的屁股,生怕这瘦弱的小女儿就此夭折。
但产婆拍得婴孩屁股通红发紫,小婴孩依旧闭着眼,一声未吭。
「将我的孩儿给我!」梁沐尘艰难地起身,侧躺在齐泓怀里,望着产婆束手无策哆哆嗦嗦的请罪,哑着嗓子喝道。
「孩儿,娘亲在这儿,娘亲在这儿啊。」梁沐尘抱着羸弱的婴孩,小心地搂进自己的怀里,靠近自己的心窝,暖着孩子的身体,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艰难诞下的生命,她怎么能任由别人说出「回天无力」四个字!
齐泓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女儿,内心悲凉,「夫人……」
突然出现小小的低泣,然后「哇」的一声,婴孩在梁沐尘的怀里放声啼哭,梁沐尘喜极而泣,终于卸下一身强撑的气力,虚弱地伏在齐泓的怀里,哽咽着难以成声。
齐泓感念万分,给自己这个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的小女儿起名「音」。
是以日后纵使齐音如何哭闹,齐家上下都觉得这哭声甚是美妙,朝气蓬勃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所以齐音从小不爱哭,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别家孩童哭起来,家中亲人都是皱着眉头,心肝儿宝贝儿的哄劝,而自己一哭,齐家上下都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像是欣赏一只欢快打鸣的小公鸡。
齐音才不想成为一只打鸣的小公鸡,她想成为健壮的雄鹰,翱翔四海,像她大哥一样!
齐音虽是这么想,齐沧却是不敢承受自家小妹这般热切的敬仰之情,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过于沉重,让他沙场杀敌他都不会有丝毫畏惧,独独怕了他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八岁的妹子。
因为这个妹妹早产体弱,父亲就让齐沧从小教导齐音习武强身,不至于日后过于柔弱以致诸病缠身,初时齐沧是欣然答应的,照顾弟弟妹妹,本就是长兄的责任,他责无旁贷。
后来他渐渐回味过来,这就是自家爹娘明晃晃坑害自己的阴谋啊。
齐音三岁时,被齐沧手把手教着怎么用气,怎么蹲步,但齐音尚小,到底沉不住气,总是摇晃不稳,可打又打不得,训斥几句又瘪着嘴委屈巴巴的。
「不准做委屈样子,做错了被兄长训话,就要老实听着。」齐沧觉得不能纵容自家小妹这般柔弱不堪的脾气,硬下心肠训斥了几句,他当时被武师父训导的时候哪敢表现出一丝的不服和委屈来。
「沧儿,阿音还小,不要太过严苛。」梁沐尘看着小小人儿乖乖跟着哥哥教导扎步,本就忍着辛苦不敢哭闹,还被自己长子不近人情地教训一番,梁沐尘心头疼得直颤,忍不住嗔怪起自己的长子。
齐沧震惊,他记得自己三岁学武,顽劣淘气,被师父拎着脖子训斥的时候,母亲说的好似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治家当从严,让师父尽管教导就是。
「父亲。」齐沧看到父亲缓步而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父亲向来秉公无私,对待家中儿女,都是一般无二的严格管教,断不会像母亲那般重女轻男。
「你母亲,」齐泓看着自己的长子求救的眼神,复又看向了自己妻子,咳了几咳,「你母亲说的是。」毕竟小阿音出生那年,九死一生,他也是狠不下心来训斥的。
齐沧的心如风中秋叶,萧萧瑟瑟,摇摇欲坠。
「大哥,阿音听大哥的,阿音再不敢委屈了。」齐音艰难地扎着马步,依旧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但还是感受到了自家大哥萧瑟苍凉的情绪,小声劝慰大哥。
齐沧心情真可谓是五味杂陈,全家唯一肯为他思虑的,竟是刚刚被他训斥的萝卜头小妹?
看着小阿音忍着扎步的酸疼,咬着糯米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齐沧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重话都会背负良心的谴责,他终于明白了自家父母的「险恶」用心,他们狠不下心去教导小阿音,便让自己做这个「恶人」!
但齐沧也没有办法泯灭良心,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训导方式。
「小阿音,你若能稳稳地扎步一刻钟,兄长就把红豆糯米糕给你。」齐沧捧着热气腾腾的糯米糕,俯视着自家小妹渴盼的眼神。
齐沧没想到自己这种激励方式如此行之有效,不过短短半年,自家小妹不仅基本功夫学得有模有样,脸蛋儿也圆了一圈,再不复从前瘦瘦小小风吹就倒的可怜模样,十分的活泼康健。
齐沧很满意,觉得自己在教养孩童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
但乐极易生悲,骄矜易生错,齐沧脑袋一热,就作出了这辈子他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漠北有乱,齐沧第一次奔赴沙场策马杀敌,少年英雄勇猛无畏,回京后被圣上大为赞赏,年仅十一岁便被破例升为百夫长。
如此齐沧在演武场训练的时间便更多了,齐家先祖以武治家,齐沧自小就放在军中教养,就算常住演武场也并不觉得艰苦,但如此一来,教导自家小妹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齐音察觉出了自家大哥自从初战告捷回来之后,便常常早出晚归,有时一两日都见不到,齐音觉得自己的马步都扎不稳了。
她可不能懈怠啊,她还要像大哥一样,做一只勇猛的雄鹰呢,既然大哥总是忘记教导自己,那自己只能紧紧跟着大哥,提醒他别忘了还有教导自己的重任啊。
齐音开始像个小尾巴一样随在齐沧身后,齐沧走到哪儿齐音就跟到哪儿,甩都甩不掉。
初时齐沧尚能使出金蝉脱壳之法去演武场,待同样的法子使多了之后,齐音就明白了,大哥给自己酱香鸡翅膀是为了趁着自己专心吃鸡翅膀时,偷偷溜走。
「大哥,小阿音不会上当的!」齐音望着齐沧手中一盘鸡翅膀,咽了咽口水,奶声奶气地拒绝了。
了不得,齐沧佩服自家小妹终于成长出来几分毅力,又命人加了一盘翠凤圆子。
「大哥是不喜欢小阿音了吗?不愿意教导小阿音了吗?」齐音又咽了咽口水,比起大哥总是抛弃自己出门,几颗圆子怎能掩盖自己的伤心,不能的,不能的,齐音心底默念着给自己打气。
齐沧实在是不忍心了,叹了口气,命婢女将齐音包裹成男孩模样,拎到校场一起看管训练,对外就称是自家远亲小弟,带来校场磨磨性子。
他觉得这个安排也算两全其美了,齐相家的远亲,自不会有人敢欺负怠慢,可放心地将齐音安置在自己的营帐内,等自己训兵之余,再教导小妹。
却没想到这个决定会让他如此后悔莫及。
齐音一边拿着鸡翅膀一边捧着翠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宽广的演武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齐音在演武场简直是迅速飞快地成长,跟着各式各样的新兵将士,学尽了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什么侠肝义胆两肋插刀,什么英雄救美扶危济困,还精通了能屈能伸,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兵家之术。
齐音觉得人生的天地越来越广阔了,齐沧却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了。
齐沧把齐音从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到正气凛然的小斗士的巨大转变全部归咎于自己当时的心软失策,若是知道自家小妹在校场会耳濡目染养得如此士气,就算小妹当时求破了天,齐沧也断然不肯带她去校场的。
尤其是当齐沧知道自家小妹兴致勃勃地打算成立自己的江湖帮派时,简直冷汗直流。都是自己的错,太早将妹妹带到了校场,让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了巨大偏差,这日后哪个高门贵府的公子哥敢求娶这么一个「江湖帮主」?
齐沧当机立断,打算每天早出晚归,再不给自家小妹逮着自己一起去演武场的机会。可惜齐音在校场摸爬滚打已经两年多了,胆子练得比天还大,纵使齐沧有意避开齐音,齐音也已经学会了自己带着家丁熟门熟路地偷溜出府,齐沧都还没到校场,齐音就扎着总角晃着小腿,早早地在大哥的营帐里,忍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等着自家大哥呢。
齐沧彻底败下阵来,只能强制性缩小齐音的活动范围,在营帐前画出一块儿地,自己繁忙之时,只允许他亲自挑选的一个忠厚老实的武师父看管齐音训练。
齐沧觉得有此安排,也应放心了,直到齐沧看着那个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师父跟着齐音,并府中小厮,三人一起激烈地探讨绿林好汉如何烧香结拜,匡扶弱小时,齐沧已经破罐子破摔地觉着,三个人的切磋讨论,起码比一群人士气激昂地高呼「头可断血可流」温和许多吧。
家中父母的溺爱,营中众人的宠惯,自己决策的失误,齐沧觉得自家小妹必然在演武场一路歪下去毫无回天之力了,却没想到竟然发生了意外。
二、
齐令的娘亲是相爷齐泓自小的贴身侍女。高门贵府习惯挑一个清白乖巧的丫头放在少爷屋中伺候,少爷长大些可为之通晓房事,若顺意,日后可抬为侍妾。齐令的娘亲就是齐泓齐相爷的侍妾白氏。
齐泓少时一门心思读书,入仕之后又一门心思投入朝政,只亲近过白氏两三回,后来齐泓娶妻梁氏,梁氏入府后,看白氏温婉,便操持着给白氏抬成了个侍妾,是以白氏对梁氏向来感激礼敬。在梁氏先后诞下长子齐沧和一对龙凤胎齐远和齐嫣之后,白氏才生下个女儿,是为齐府二小姐齐令。
白氏不得宠亦不争宠,本本分分地守着一个女儿安生过日子,齐泓虽爱重嫡妻,但对待孩子却是一视同仁,齐令虽比长女齐嫣小两岁,但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皆是跟着齐嫣一起学习的,没有什么厚此薄彼嫡庶之分。齐令同齐嫣一样,唤嫡母梁氏为母亲,唤侍妾白氏为姨娘,看上去和嫡亲的小姐并无二致。
但齐令自己知道,自己同长姐的身份,实在是不一样的。
就像齐嫣唤夫人「母亲」时多了几分娇嗔亲昵,而自己唤「母亲」时则添了些恭敬自敛,每日放课之后,齐嫣是回到嫡母所在的晨曦苑,而自己是回到姨娘所在的棠远阁。这种处处存在的小小落差,让庶女出生的齐令从小自尊心更强些,脸皮更薄些,也更受不住旁人的轻慢。
齐令到底同白氏不同,白氏不争不抢,而齐令打小倔强要强,总想同长姐齐嫣争个高低。齐令知道高门贵女一向都背负着家族的期待,齐嫣自小诗书女红琴棋绘画各门功课样样出色,她聪慧明艳,一日比一日耀眼,但齐令也不想低人半分,纵使自己是庶女,但终究是齐府的女儿,纵使不像长姐心比天高,但也不肯屈尊俯就,于是齐令拿出了十足的力气想要比肩长姐。
但每每听夫子点评长姐的诗书,看长姐挥毫泼墨,听长姐抚琴亭下,齐令便觉得十分丧气,齐嫣处处都能压自己一头,齐令觉得自己注定是要成为齐家最平平无奇的孩子了。
但好在作为幺女,多少能找出些诸如年纪小的借口安慰自己,可是峰回路转,没想到齐家还会意外迎来另一个小女儿。
齐令初时只觉心酸,本来自己仗着幺女的身份,或可心理上给自己寻些安慰,可如今这个安慰因着另一个小娃娃的出生便灰飞烟灭了,齐令不觉对这个小娃娃心生抵触。
可这个小娃娃好似浑然不觉,半大点的时候,她就会欢欢喜喜地扑进齐令的怀里,亲着齐令的脸模糊不清地喊「二叽叽亲」,她会在梁氏抱着自己亲昵时,看着静立一旁的齐令伸开手臂叫着「二叽叽抱」,她会将手中的糕点塞进齐令嘴里,吹着自己烫得微红的手指念着「二叽叽吃」,而齐令总是面无表情地推开小娃娃,并且严肃地指着小娃娃纠正道:「不是二叽叽,是二、姐、姐!」
齐音虽小,但也或多或少地觉察出自家「二叽叽」好似不像旁人那般亲近自己,但她心下却十分想亲近二叽叽,因为阖府里就只有二叽叽和自己被称作「小阿音」和「小阿令」,她觉得同为「小」字辈一定要团结互助且要表现出高度认可,于是更加热情洋溢地追着齐令欢快地叫着「二叽叽」。
齐令简直烦不胜烦。
那日齐令在棠远阁的花巷描画,齐音又抱着不知何处得来的红豆糯米糕,横冲直撞地冲进齐令的怀里,小心翼翼捏起一块儿糕,伸着胳膊递给齐令道:「二叽叽,小阿音辛苦得来的糯米糕,二叽叽尝尝吗?」
齐令看着怀里小娃娃汗湿了碎发,衣衫还灰扑扑的,更兼自己不爱甜食,便略带嫌弃地推开齐音,「是二姐姐,为什么总学不会?」
「二叽……生气了?」齐音缩回手,小声地拽着齐令的裙角哄慰,「不要生气,吃糯米糕?」
「去,学会了叫二姐姐再出来。」齐令意气上头,自己学画学得辛苦,却还要平白应付这个总是时不时冒出来捣乱的小妹,便随手一指,语气强硬。
齐音垂着脑袋焉巴巴地捧着自己从齐沧处得来的糯米糕,一小步一小步地冲着齐令指的方向不情不愿地挪动。
「日后不唤你,便就不准莽莽撞撞地冲过来。」齐令拍打着裙子上沾的灰土,又是一番气恼。
「嗯。」齐音回头,看着少女皱着的眉头,鼻尖儿酸酸的。
齐音在花巷深处寻到了一处避阳的假山石洞,端着糯米糕钻进洞里,开始反思自己被二叽叽……不不,二姐姐嫌弃的言行。
「要叫二叽……姐姐。」齐音一个劲儿地对自己再三告诫,二姐姐,二姐姐,二姐姐……原来二姐姐不喜欢自己叫她「二叽叽」,自己要让二姐姐欢喜,就要叫二叽叽为二姐姐……自己学会了叫二姐姐了,可是二姐姐什么时候能过来唤她呢,不唤她,她便不能莽莽撞撞地冲出来……午后烈阳逐渐暗沉,有风习习而来,似乎又有雨淅淅沥沥,齐音迷迷糊糊地不知念叨了多久,今日是她第一次扎步稳稳站住了一刻钟,中间跌倒爬起许多次,实在是费了太多心神,齐音困乏地躺在小石洞里,忍不住瞌睡了起来。
齐令晚间用饭时,看到白氏焦急地从外而入,「小阿令,可看到小阿音了吗?」
「怎么了?」齐令鲜少看到白氏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怔怔起身。
「小阿音不见了,这府上府下都找遍了!」白氏抚着心口,语气急切,「那孩子身体弱,现下外头下着雨呢,你说她倒是跑哪儿去了啊……」
白氏未说完,齐令就拎着裙子急急跑了出去,外面雨帘密布,可齐令丝毫顾不得,只一个劲儿地往花巷跑去,她午后描完画完全忘记了齐音可能还在花巷,齐音那么跳脱闲不住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地躲在花巷呢,齐令以为她许久未出声,一定是悄悄走了的。
「小阿音!小阿音!」齐令慌慌张张地往花巷的各个角落高声呼唤,她想起第一次教齐音唤「二姐姐」时,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学了个「二叽叽」,她那时也不过五岁,面对一岁大的小妹发错了音,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日后小阿音再叫「二叽叽」,她觉得有趣,点着小阿音的鼻尖儿逗了又逗。
是什么时候厌恶小阿音叫「二叽叽」的呢?好似是齐音越长越大,齐家对她的宠爱也越来越盛吧,自己作为幺女的时候,何曾有过如此怜爱?
可自己怎么会把一腔委屈悉数倾倒在那个小娃娃身上呢?一出生就身体羸弱,差点性命难保,是她愿意的吗?身为高门嫡女,不能修习四艺只能武学强身,可是她能选的吗?阖家惯着她宠着她,也意味着不再寄厚望于她,幸或不幸尚不能辨,加诸于己,可甘愿吗?
「小阿音!!」齐令跌跌撞撞地拂开花草,她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亲妹妹呢,她还那样小,那样喜欢且信赖自己。
突然齐令于雨声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二叽叽」。
齐令顾不得满身泥泞,寻声而去,看到了睡眼蒙眬抱着糯米糕的小娃娃迷茫地看向自己,「小阿音!」齐令飞快地跨过石子堆,不顾嶙峋的石壁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俯身抱住了自己的小妹。
「二叽……二姐姐,不要莽莽撞撞……」齐音揉着惺忪的眼,被齐令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不再莽莽撞撞,怎么自己的二姐姐反而莽莽撞撞起来了。
仰头看去,二姐姐,为何还哭了?
齐音有些惶然,虽然自己脑中好似有蜜蜂在嗡嗡嗡地叫,但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举起自己护得好好的糯米糕,难过的时候只要吃些糕点便不会难过了,「二姐姐,吃……」
齐音没能亲眼看到自家二姐到底是有没有吃糯米糕,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了,床边是哭红了眼的齐令。
没有吃,齐音看着自家二姐姐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笃定二姐姐一定没有吃糯米糕,否则她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哭得那么久,见到自己醒来,还一度哭得鼻涕泡儿都冒了出来。
这还是那个最重颜面,最爱干净,最喜得体的二叽叽吗?
而齐音不知道的是齐令因为吃了满满一盘的冷糯米糕,守了齐音一夜,也吐了整整一夜。
连白氏都发现自己的女儿变了,变得比从前开朗欢悦了许多,也不再意难平自己为何总不如长姐完美,面对齐嫣时,也能牵着另一个小娃娃的手,乖巧地接过齐嫣给她们绣的罗帕,甜甜唤着齐嫣:「长姐最好最好了!」
释然之后的齐令,突然发现年岁渐长身形渐成的自己,极适合跳舞,齐嫣如何苦练都及不上。
齐令终于有一处齐嫣比不上的长处了,可她却也没有生出半点傲视长姐的得意来,她喜欢舞裙飞扬,喜欢舞时莲步轻移、曼身飞转,喜欢那有如清风托蝶,轻盈灵动的感觉,她沉浸在起舞的欢喜里,不再为超越长姐,而是为愉悦自己。
而齐令香汗淋漓地在花巷练舞的时候,身旁总跟着个小女儿舞着小长枪「嘿嘿哈嘿」地陪练。
齐沧初次行军不在家的日子里,齐音就一直佯装跟着齐令练舞,其实偷偷在花巷练枪,如今已有两年了。
「二姐姐谁都不准告诉哦。」齐音当时捂住齐令的嘴巴,神秘兮兮地叮嘱着,如今她可知道了,齐府上下,若论谁能说一不二地维护自己,可以帮着自己哄骗阖府的人,一定是自己的二姐姐了。
「小阿音累不累?」齐令俯身擦着齐音脑门的汗笑意盈盈,齐沧最擅齐家枪,齐音崇拜长兄,拿着小长枪偷偷苦练两年,小有成绩,最近越发刻苦,因为终于要在长兄这次生辰之日舞给齐沧看。
「小阿音不累。」齐音水眸灵转,仰着小脸忽然问齐令,「二姐姐是月宫嫦娥吗?」
齐令笑了,摸了摸齐音的脑袋,「为什么这么说啊?」
「校场武师父说,月宫嫦娥脚踩祥云罗裙飞舞,最是美好。」齐音诚心诚意,自家二姐姐罗袖飞舞的时候当真美丽极了,若脚下再铺上些彩云,可不就是月宫里的嫦娥吗。
「二姐姐没见过嫦娥,不知道嫦娥是何模样。」齐令俯身亲了亲齐音脸颊,牵起齐音的小手往院内走去,「但二姐姐做好了龙须酥,现下应该是放凉了,小阿音想不想尝尝?」
「嫦娥不会给小阿音做龙须酥,但二姐姐会,」齐音欢快地摇着齐令的手,「所以二姐姐比嫦娥还好!」
齐令嘴角含笑心甜如蜜,觉得自家小妹就该被娇纵宠爱着一辈子,但齐令没想到理应被千恩万宠着的小妹,也有被狠狠责罚的一日。
三、
梁氏极爱木兰,晨曦苑遍植木兰,诞下龙凤胎之后,齐泓就从梁氏尤爱的那句「嫣然何啻千金价,意远态闲难入画」中择了两个字,一嫣一远,给自己喜不自胜得来的两个孩儿取名齐嫣和齐远。
齐家没有想到这一对龙凤胎会如此慧冠绝伦。三岁开蒙,五岁齐远便可出口成章,十岁齐家家宴上,齐远挥毫写下《伤民论》,艳惊四座,甚至惊动了当今圣上,皇上特意着人唤齐远进宫,与之对谈,其间言笑不断,啧啧赞叹,之后厚赏了齐远,夸齐家二小公子年纪虽小,却有旷世之才兼济民之心,实属难得,此言一出,一时震动京城。
齐泓当时拊掌连连叹惜,惋惜自己的长女齐嫣不是男儿,纵使蕙质兰心,其才气也只能止步于闺阁,不能像她二弟齐远那般名噪京城了。
齐嫣不以为然,觉得齐远那般简陋才情竟然能倾倒众生,可见倾倒众生名噪京城也算不上什么得意之事,有何可惋惜的?
而齐音于齐府里,起初最不敢靠近的便是长姐齐嫣和二哥齐远,她躲在长兄身后打量着自己的长姐和二哥,越看越觉得他们像父亲书房里挂的那副孔夫子像,倒不是容貌像,就是那举手投足谈笑之间的气度,真真冒着圣人的仙气儿,齐音想起校场武师父形容他心上人时文绉绉吟出的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齐音觉得形容自己面对长姐和二哥的心态十分到位,她可从不敢碰阿爹书房里的夫子像,更遑论府中这两个「活夫子」了。
齐音看到齐嫣和齐远,都要远远就轻手轻脚地绕个扇形躲开。
齐嫣和齐远很头痛,这个软萌可爱的小妹在齐府无法无天,怎么见着他们就蹑手蹑脚地像个偷了鱼儿的小猫,大气都不敢喘呢?
齐嫣和齐远相互质疑地看着对方:
「二弟,你是不是跟咱们小妹摆出高山仰止的姿态了?」
「齐嫣,你是不是跟咱们小妹拿出绝世独立的架子了?」
双双含冤否认之后,他们又审视着上下打量彼此:
「会不会是因你粗陋浅薄?」
「会不会是因你无才无盐?」
齐沧看着这两个被齐家寄予厚望的弟弟妹妹,为着自家小妹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吵嘴,还吵错了方向,不禁深感汗颜,决定好言点拨:「你们两个,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投其所好?」
齐嫣和齐远齐齐看向长兄,四道目光下齐沧顿时如芒在背,呵呵干笑着做出「吃」的动作来,心下却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妹的感受,自己作为长兄都有些承受不来这两个天纵之才的注视。
溜了溜了,练枪习武去了。
而齐嫣齐远看着长兄硬挺着腰板留下了个高深的背影,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决定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共同投小妹所好。
齐音看着满满一盘烤鸡翅的时候,看向长姐和二哥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原来长姐和二哥也不是挂在墙上只可远观的圣人像,他们和自己一样也钟爱鸡翅膀啊!先前遥远的距离瞬时拉近了。
「长姐!」齐音啃完一个鸡翅膀,泪眼汪汪地望着齐嫣,真的太好吃了。
「叫二哥哥,方子是二哥哥配的,你长姐不过走了个流程。」齐远笑看着齐音,闪身站在了准备迎接齐音拥抱的齐嫣之前。
「二哥哥!」齐音扑空了齐嫣,顺势便扑向了齐远,大家的说法果然没错,自己的二哥真的是奇才啊,「这是小阿音吃过最好吃的烤鸡翅!」
「这叫逍遥炙。」齐嫣顺手从齐远怀里搂出了齐音,捏起一个鸡翅膀塞进齐音的手里,瞥了一眼齐远,傲然道:「只有方子,没有手艺,也是万万做不成的。」
「逍遥炙?」齐音啃着鸡翅膀,并不明白逍遥炙同烤鸡翅的差别。
「小阿音可念过庄子的《逍遥游》?所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齐远打开折扇,为齐音扇着还烫嘴的烤鸡翅,看向自家小妹打算循循善诱,却对上了齐音啃鸡翅蹭了一嘴的香料。
「炙烤鹏翅,是为逍遥炙。」齐嫣抹了抹齐音嘴角的香料,又递上了一只鸡翅膀,莞尔道:「长姐惭愧,鲲鹏难觅,以鸡代之。」
齐音自然是晕晕乎乎一句也没能听明白,待日后齐远锲而不舍地教她读《逍遥游》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跃跃欲试地试探道:「二哥哥,那逍遥炙是不是缺了一道烤鱼啊?」,齐远漫不经心的一句「你家长姐怕鱼」瞬间斩断了齐音所有奢望。
但是无所谓了,从此她人生中多了一种最为好吃的烤鸡翅,那是她两手不沾阳春水的长姐亲自为她做的,名为「逍遥炙」。
齐嫣和齐远凭借着「逍遥炙」一举俘获了自家小妹的芳心,从此齐远的书房里便时不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歪着头笑眯眯地询问着他可有研究新的食谱,而齐嫣闺阁里来自坊间的杂耍玩器也越来越多,皆是齐音像小仓鼠一样一件一件从府外搜罗来的,感谢她不辞辛苦将齐远的食谱化成道道美食,齐嫣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心头融融,小心安置着这些自家小妹送的「宝贝们」。
齐嫣和齐远想着这样吃吃喝喝地陪着自家小妹长大,虽然俗气了些,但也惬意,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
齐沧十三岁生辰那日,齐家早早摆好了宴席,等着长子携小阿音从校场归家,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二人回来,却是等来了家中小厮的报信,没想到竟是校场出了大祸。
那日齐泓亲自入宫,跪在兴德殿门口,自责因为教女无方,冲撞了皇子,请求圣上责罚。
这是齐音第一次罚跪祠堂,寒冬凛冽,齐音鼻子尖冻得通红,却是不哭不闹端端正正地跪着,一点儿不敢偷懒耍滑。齐嫣透过窗棂看着小小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心疼不已,狠塞了几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厮,忙忙冲进祠堂将狐皮小袄披在齐音身上。
「冻成这样也不知道喊几声冷?」齐嫣将小暖炉塞进齐音怀里,盖严实了狐皮小袄。
「长姐,大哥屁股还疼吗?皇上会打父亲吗?」齐音鼻音浓重,红着眼圈儿看着齐嫣,她眼睁睁看着大哥替她受了二十杖,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
「还知道关心长兄和父亲,那起先怎能那般胡闹?」齐嫣暖了暖手覆在齐音的脸颊上,一点点温着齐音的脸,自家小妹一回来就被气极的母亲罚跪在祠堂,如今也有两个时辰了,脸冻得又红又冰。
「没事,长兄没事,」齐嫣看着齐音受苦,心下便不忍再责怪,只能轻言轻语地询问,「可你怎么会无端冲撞了贵人?」
「跪人?」齐音懵懵懂懂,他是跪人,所以冲撞了就要挨打罚跪吗,「他身旁的小厮说未见过齐家枪,我才同那小厮比试的。」
「小阿音不是故意用枪刺跪人的,是不小心划伤了他。」齐音低着头,既委屈又害怕,她苦练了许久是要比划给大哥看的,谁知会不小心挑伤了一旁看戏的跪人,他文文弱弱的跟个纸片人似的,自己怎么可能故意刺伤他,这种欺凌弱小的行为,不是大丈夫所为。
齐嫣沉默深思,如今母亲虽罚了齐音,但也一直心疼垂泪,大哥的伤势虽说不严重,但也怕是半月难下床了,父亲在宫中至今未回,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只是即使事出有因,但伤及皇子,又怎么能轻易了事呢,齐嫣思前想后,终是怪齐府宫中无人,只能被迫等着宫中情形清晰才能了断,多思无益了。
齐嫣摸了摸齐音的肚子,「小阿音,饿吗?」
「……不饿。」齐音吸了吸鼻子,自知此次不比从前,母亲不由分说就罚自己跪祠堂,自己正犯错受罚岂能说饿,可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彻底出卖了她。
齐嫣抿着嘴摇头低笑,从怀里掏出藏起来的龙须酥,捏了一块放进齐音嘴里,「阿令做好了糕点让我带来,你快吃些,虽说此次事出有因,但只怕父亲日后不会准你再去校场舞枪弄棒了,你可明白?」
齐音本来「嗷呜」一口吃下齐嫣手中的龙须酥,可听了长姐的话,鼓着腮帮子,眼里一下噙满了泪。
齐嫣看着自家小妹受罚两个时辰未滴一滴泪,想到日后无法去校场却是马上淌下泪来,心中又怜惜又无奈,可没待能多说,门外脚步渐近,齐远拿着扇子敲了敲门框,「快出来,父亲回府了。」,齐嫣只能慌忙收拾东西溜出了祠堂。
齐相回府,长舒了口气,叹了一句「圣上恩宽,实属万幸」。
原来是小宁王亲自入宫,与皇上解释自己刚刚出宫建府,一时兴起才想探访军中,身旁的小厮看着小小人儿拿着齐家枪有模有样,一时心痒才比划起来,只怪自己终日娇养,躲避不慎才被误伤,算不得冲撞,而该反思己身,日后将强加武修才是。
皇上听罢,雷霆之怒渐消,便责令齐相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齐远罚俸一年,加强军中管纪,便不再牵连重处。
此事虽然过去,但齐泓却后怕不已,生怕自己的小女儿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自此再不准齐音靠近校场,也不准齐音碰刀碰枪,拘起来跟着齐嫣齐令一道儿在闺房里绣花习字,跟着齐远学习诗书礼义。
齐嫣本以为小妹自是不肯屈服的,可齐音却温温顺顺地应下了,耐着性子窝在齐府两年有余。但终究从小在营中自在惯了,再难老实听夫子讲课,唉声叹气了几轮后,齐泓也是不忍,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齐音偷溜出府玩闹,反正巷子里来巷子里去的,翻不上天去。
齐音自是知道父亲和长兄因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那日祠堂里便暗暗立誓,为了齐家要离演武场远远的,为了齐家要离跪人远远的,为了齐家此生再不去招惹跪人了。而放下了演武场的执念,齐音反而渐渐在街巷之中玩出了乐趣。
齐沧也不知该不该感谢那场飞来横祸,虽然如今自家小妹依旧不改顽劣,但至少不再士里士气地想着抛头颅洒热血了,在府中跟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起码也算浸润了些名门闺秀正经该学的东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呐。」齐沧终于卸下了教导小妹的重任,也卸下了先前误导小妹入歧途的心理负担。
一切又都重新美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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