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
——转载自知乎用户@丧患者
我觉得皇上是想杀了我。
入宫后, 从美人到贵妃,我只用了一年时间,几乎是被皇帝一路拖上贵妃的名分,我的名字在这一年之中,后宫里无人不知。
甚至有宫人们私下里说我学过妖法,魅惑帝王。
我爹虽是将军,可也只是镇守边关,不比那些在京任职的将领金贵,所以这疯狂的提拔,让我心惊胆战。
君心难测,杀你之前,要先爱你。
付庭彦十九岁掌大权,到如今执政八年,先是干掉了权臣周征,接着干掉了一直扼住自己咽喉的孙太妃。
这种手段铁血的帝王,我本以为是个不怒自威、冷清华贵的人,却未曾想,这位帝王在私下里,是如此平顺温和。
虽然温和,但我依然怕他。
付庭彦身边的老内侍上午来我宫中传话,说今晚皇帝要来,等我送走了老内侍,掰着手指算了算,这个月付庭彦来我宫中的次数,一双手已经数不过来。
我得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即便付庭彦不杀我,别的妃嫔们估计也想干点儿什么了。
晚上,付庭彦如约而至,我准备好了酒食,乖觉地站在一边,付庭彦看见我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坐下。
「在我面前,不需要那些礼数。」
我在他对面坐下,如芒在背,做了一会儿心理准备,将白天里准备了好久的说辞,说给他听。
「陛下,妾深得恩宠,可是后宫之中妃嫔众多,改日陛下去看看她们吧。」
「我没时间。」
付庭彦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句没时间,将我接下来所有的说辞封住。
我有些堵。
但今天必须借这个机会,让他从我宫中暂时消失。
我给他倒了杯酒,准备做最后的挣扎,「我知道陛下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可即使不去看看其他妃嫔,皇后总要去看看吧?」
付庭彦终于放下筷子,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脸上,「皇后说你了?」
「没有的事!」我果断否认。
「那为何让我去看皇后?」
付庭彦面色坦然,而我快要被他气吐了血,谁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嫁进宫本就不是我的本意,再因此搭上性命,我委实太亏。
「陛下不能总在我这儿呆着……」
「你不喜欢?」
我下意识点头,忽觉不对,又果断摇头。
付庭彦的脸色沉了几分,我有些为难,但又不能说实话,踌躇半晌,艰难开口,「陛下,恃宠而骄,可是大罪,妾不想成为魅惑君王的罪人。」
接着我就听到了付庭彦拍了桌子,我哆嗦了一下,赶紧跪在地上。
头顶上高大的暗影压下来,接着我被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下巴,向上抬了抬。
我与付庭彦的目光相交,那双眼睛分外好看,睫羽纤长,眼梢微扬,我甚至能在那双黑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付庭彦的手忽然晃动了一下,带着我的头也跟着动起来。
「回神。」他又晃了晃,眉心微拧,「魅惑君王……你还差点道行,要不你先好好学学,若真魅惑成功了,或许我就考虑一下你刚刚说的事。」
我连声音都扬了起来,「真的?」
付庭彦手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撑腮望着我,「别人都想怎么留住我,你怎么非要将我往外推?」
因为我不想枉死,只想苟活。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我可不敢这么说。
「因为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我一个人的。」
2.
付庭彦那句话并不是敷衍,他确实是没时间。
一年前,匈奴在西北发动攻击,朝廷派出的使节,出使大月氏联合抗击匈奴,前几天却传来消息,说使节途中被匈奴扣杀,匈奴还将节杖和人头送了回来,挑衅之意明显。
付庭彦最近一直在与众臣商议讨伐匈奴一事,自从那晚后,再也没有来过我这里。
而我终于能够松口气,至少短时间内付庭彦不会再来。
暮春刚过,宫苑中的柳树抽芽,柳絮洋洋洒洒,我卧在窗前迎着柳絮想心事,听见有人靠近,侧目看过去。
是阿嫣。
她在沙州时便跟着我,虽是侍女,可与我相伴多年,胜似亲友,私底下没有外人时,不会多礼。
阿嫣将茶放到我桌子上,板着脸教训我,「小姐你怕不是脑袋坏了?撵走皇上的事儿,就你能干得出来。我们既没家世又没依靠,没了皇帝这根大腿,要怎么活?」
我斜了她一眼,「你知道个屁,没有依靠还将我捧得这么高,肯定没有好事儿。」
「那你也不能这样。」阿嫣急了,「怎么也得趁着皇上对你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多要点儿银钱首饰,万一以后人家不喜欢你了,也不至于没米下锅啊。」
听她说完,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阿嫣表情耿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原来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侍女,竟然将我当作了肉票,敲的还是皇帝佬的竹杠。
我被气笑了,指尖点点桌面,语重心长地对她讲,「阿嫣,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只是这恩宠来得太狠,咱们消受不起。」
阿嫣撇嘴:「小姐是没被饿着过,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顿住,没有再与阿嫣争论,不想让她勾起那些惨淡的回忆。
阿嫣曾是匈奴部落的奴隶,匈奴部落内战,她从屠杀中侥幸逃脱,晕倒在我爹行军的路线上,捡回来时,人瘦得像柴火棍。
我从来不提这些旧事,也不问阿嫣当年发生了什么,而阿嫣也从未说起,这些沉没的过往,就在我爹救起她的那一刻被掩埋。
阿嫣说完就出去准备午饭了,我瘫在屋内翻着画册,坐等开饭。
没等来饭,倒是先等来了付庭彦身边的老内侍。
他一来准没好事。
我连滚带爬从榻上翻起来,发髻扶正,鞋穿好,老内侍紧跟着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我盈盈一笑,「陈内侍。」
陈内侍说话做事沉稳老练,但你总是能从这老人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凌厉劲儿,可能前一秒他还在对你笑,下一秒就能拔刀。
他也笑,行礼,「蒋贵妃,老奴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听他说完,我双膝一弯,准备跪下,却又被对方托住了胳膊。
「贵妃不必行礼。」陈内侍笑着将我扶起来,又将手伸进袖管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这是陛下让老奴交给贵妃的,贵妃请收好。」
那纸条折得四四方方,陈内侍这边已经将字条递了过来,我接过字条,望着陈内侍走远的背影,有些困惑。
付庭彦这是什么意思?
躲在暗处的阿嫣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陈内侍刚走,她就从屋里窜出来,凑到我跟前张望,「快打开瞧瞧。」
我与阿嫣的脑袋挤在一起,开宝似地打开字条。
——蒋贵妃惑君文书。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
本以为,那不过是句玩笑话。
那张字条被我扔在桌子上,字条上白纸黑字列了五条规矩,每一条都让我脑浆炸裂。
我一言难尽地捂住脸。
阿嫣左手一捶右手心,十分开心地看着我,「小姐,这是好事儿啊!说明皇上现在还宠你,你快收拾收拾,一会儿把那个第一条给做了……」
我回身拽过榻边的靠垫,朝阿嫣扔过去。
3.
惑君文书的第一条,是夜间提灯。
天色渐暗,宫灯照亮整座宫城时,我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去奉霖宫了。
临走时,阿嫣重新塞给我一盏灯,肚腹宽阔,里面安着一面小铜镜,她看着那灯,朝我猛拍胸脯,「放心!这个准能亮瞎付庭彦的眼睛!」
亮瞎了我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么?
趁着阿嫣不在,我默不作声地又将烛台换了回来。
夜风带着白日的余温穿袖而过,极为舒适,京城的风与沙州相比,温柔缱绻。
我没带侍者跟随,因为不太识路走得有点久,等到走到奉霖宫的时候,宫内已经亮了起来。
付庭彦最近应该是忙得分不开身,听人说,奉霖宫的灯火,好多天都是彻夜长明。
我提灯走来,陈内侍站在门外,见我独自前来,惊讶了一瞬,却极快地压了下去,沉默着推开门引我进去。
一幅巨大的西部地图映入眼帘,上面密密麻麻扎满了许多的小旗,地图之下是一张案几,付庭彦垂首,伏案端详着什么,眉头微拢,极为认真。
我安静地站在对面望着他,那身影一动不动了许久,忽然扬声说了一句,「取旗。」
他许是以为,进来的是陈内侍。
我左右打量了一下,我身边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托盘的小旗子,于是伸手端过,走到对方面身前递了过去。
付庭彦留注意到了我的手,怔愣着抬起头,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忽地轻笑起来。
「还以为你不会来。」
「陛下都下了文书,妾怎敢不来?」我将旗子放在桌上,晃了晃手上的灯台,「我还带了灯来。」
他似乎是坐了许久,叹息着活动了下身体,单手搭在椅背上,侧目望着我,「不是不想魅惑君王吗?」
有时这位皇帝委实不讲道理,可整个天下他最大,有些憋屈也只能我自己吞了。
我胸中思绪万千,都化作展颜一笑。
可付庭彦的表情却有些失落。
我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伸手从盘中摸出两枚旗子递给我,「这两枚,扎在沙州和赤焰军上。」
我接过起身,在地图上找到那两处位置,将旗子扎下去,身后却听见付庭彦低声开口。
「下次不要迟到,今夜未曾提灯,那就来熄灯吧。」
我知道付庭彦是生气了,却不知道他怒从何来,我不想多生事端,于是点头答应。
谁知道,等这个熄灯,我等到了天亮。
付庭彦处理了一晚上的政务,而我也撑着眼皮一起熬,困死也未敢合眼,直到第一缕天光刺透地平线,落在奉霖宫的地面上。
我迎着阳光望过去,被刺得眯了下眼,「陛下,天亮了。」
衣料的摩挲声传来,我回过头,付庭彦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
门外,陈内侍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卯时了,该更衣了。」
「不必了。」付庭彦朝着门外喊了一句,「先去准备早膳。」
外面的陈内侍答应了一声便走远了,而这里应该没我什么事儿了,我正琢磨着如何与付庭彦告别,付庭彦却走到了我身边。
我只好盯着他的鞋尖。
见他许久未出声,我有些按耐不住,「陛下可还有吩咐?」
「果然,我还是得逼你……」
低笑音从头顶传来,我不知他话中何意,不禁抬头,他却折身走到屏风后。
「记得我在字条上写了什么?」
「夜间提灯、晨间穿衣、大事相伴、不存疑虑、一个待定。」
「那还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付庭彦的声音飘过来,日光铺在屏风上,他挺拔笔直的身影拓在上面,修长的手指在腰间微动,正在脱衣服。
我盯着那剪影叹了口气,咬着牙绕道屏风后,衣架上挂着套烟蓝色的衣袍,我走上前取下,帮他换上。
付庭彦比我高,我抬头抚平对方的衣领,离得太近,对方的气息又太过强烈,咫尺的呼吸,指尖下的温度,被这样的距离无限放大,付庭彦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触动我的神经。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衣物,只希望对方行行好,让我赶紧穿完赶紧溜。
「你慌什么?」
说着付庭彦抬手握住了我的手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捏惊得哆嗦了一下,对方歪头看了我一眼,「别衣服没穿完,人先憋死了。」
「我没……」我试图想说些什么。
「腰带拿过来。」
我如蒙大赦,借拿腰带的机会,离他远了些。付庭彦干净利落地将腰带系好,拎着我从屏风后面出来。简单洗漱了一下,付庭彦已然丝毫不见彻夜劳务的疲惫萎靡,整个人精神得仿佛无坚不摧,
「一会儿你吃完饭在这里睡一会儿,醒了再回去。」
他说完,就走出了门,迎面遇见来传膳的陈内侍,陈内侍见状也很困惑, 「陛下不用膳?」
「来不及了。」付庭彦说完,回身瞧了我一眼,又对陈内侍说,「让她吃完。」
陈内侍了然,等送走付庭彦,才带着人进来,望着我「咦」了一声。
「贵妃的脸色怎这么差?」
4.
其实,付庭彦那狗屁文书,做与不做,倒霉的都是我。
付庭彦要真心宠我,盛宠之下必遭大难,少有特例。
若他不喜欢我,那就必有所图。
可他图什么呢?
我实在是没想通,最后连早膳都没吃几口,就拎着灯晃回了宫。
一进门,便瞧见阿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中,埋头在几个花盆前摘草,见我回来,两眼放绿光,噌地一下站起来迎我。
「怎么样?唉……我就说你拿我那盏多好,非弄个这么小的……」阿嫣絮叨着接过我手上灯,不经意地一抬眼,忽然将手伸向我的脸。
「小姐你脸色不好啊。」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拿远一些,「你这爪子刚摸完土,别往我脸上摸。」
阿嫣想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姐你这也不行啊,你这身子板得补补,要是天天去皇上那里,还不得被他折腾死?」
阿嫣乌油油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带着点儿坏,我端详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弯下腰,脱下一只鞋,攥在手里。
阿嫣见状,掉头就跑,被我追上打了两下,就连连求饶。我们闹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阿嫣气儿喘匀了,才想起来问我。
「小姐啊,你问皇上了没?」
「问什么?」
「就是一个待定是什么意思?」
我一怔,这才想起来,当时与付庭彦在一起,气氛太过紧张,倒是将这事儿给忘了。
结果阿嫣耳提面命,说等有机会,一定要问个清楚。
从奉霖宫回来之后,紧绷的神经一松弛,困意如同潮水般将我吞没,我只来得及换了身衣物,便钻进了被窝睡了过去。
自那日起,我便开启了一种极为艰辛的生活,晨间更衣就要比付庭彦早,夜间提灯还要睡得跟付庭彦一样晚。
遭人恨的是,付庭彦这货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所以我就要比鸡和狗还要勤奋。
几天还好,可这已经翻来覆去快一个月了,我觉得自己的脸都凹下去了。
我快要死了。
霞云璀璨,天高辽阔,这依旧是一个与鸡狗比勤奋的傍晚,我提着灯在床边穿鞋,阿嫣帮我整理好鬓边的碎发,神色认真又正经。
我看着她的眼睛,探询着问,「怎么样?精神吗?」
阿嫣壮士断腕般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诀别般挥手,「我去了!」
阿嫣扶门远眺,等我走了很远都没回去,活像等着丈夫回家的媳妇。
陪皇帝于我而言,的确是个很糟糕的经历,但凭心而论,本朝像付庭彦这种努力干活的皇帝,真心不多。
一切还是拜前皇帝所赐,他留给了付庭彦一堆烂摊子。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来迟过,陈内侍自我来过几次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时机赶得正好,走进奉霖宫时,天色刚刚擦黑,我走到桌前,将灯放到了他的案几上。
「陛下。」
他嗯了一声,手上的毛笔不停,在纸上写下最后一撇,这才将笔搁下,抬起头打量我一阵,忽然开口,「你是不是瘦了?」
可不是么……我肚子上的肥膘都少了。
我腹诽,面上装作讶然地伸手摸了摸脸,「嗯?是吗?妾没太注意。」
付庭彦眯了眯眼,「你再装?」
「妾没有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惶然摇头,付庭彦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我不得已坐在他的身边,整理了一下被他拽松的衣领,挺直腰板坐好。
「不承认?也好……」付庭彦伸手,从桌边高摞的纸张里抽出一本,「那我便罚你。」
「妾有罪,妾知错。」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了我,遇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不管什么情况,认怂就对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说完我就要往地上扑,付庭彦伸出一根手指,戳上我的额头,轻而易举止住我的动作。
「晚了。」
一本书册递到了我的眼前,纸张的大半边被水泡皱,开花似得胀起来,我看着这书册,有点发懵。
付庭彦说道:「这份佛经我几日前让陈内侍誊抄过,结果不小心沾了水,今晚就罚你抄这个。」
我伸出双手想要接过,那本书却忽然挪开,书籍轻轻在我发顶敲了一下。
「今晚抄完。」
「是。」
我双手接过,望着两指厚的书册,悲从中来,想要抄完,除非我是个蜘蛛,长了八只手。
我从未敢在付庭彦面前说一个不字,只好抱着书册站起身,想找个地方去抄。
「站住。」
付庭彦忽地叫住我,我回过身,只见对方定定地望着我。
「去哪儿?」
「抄……抄书啊。」付庭彦这什么毛病,一惊一乍的,吓得我差点以为又冲撞了他。
「这么大的桌子,不够你用?」付庭彦蜷指成拳,扣了扣桌面,「就在这抄。」
5.
我猜不透付庭彦怎么想的,但还是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抄书重在专心集中,我握着笔抄得很是认真,可没能坚持多久,就被汹涌而来的困意击得溃不成军。
什么时候合上眼皮的,我没什么印象,但却被梦里的佛陀讲经扰得不胜其烦。
我想离开,被佛陀拎住后领,我挣扎,却被佛陀摁住脑袋。
佛陀在我耳边说: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我也同样攥着佛陀的衣领,大声嚷嚷,「你放老子走啊!我就是一俗人!佛法不适合指点我人生!」
然后我就醒了。
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袍子睡在地上,头枕在付庭彦的膝上。
凉意登时直冲发顶,我哆嗦了一下,连滚带爬地翻起来。
御前失仪,是要重责的。
人刚睡醒脑子有些空,被这一吓,我整个人又有些懵,一时也忘了该说些什么。
我怎么会睡到付庭彦的腿上的?
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好先跪了再说。
或许是我的行径太过荒诞,付庭彦都被气笑了,「你刚才梦见什么了?嘴里骂骂咧咧,我的衣角被你握着,抽都抽不出来。」
我看了一眼,对方的衣角都快被我攥成了抹布。
付庭彦的身体动了动,凑近了几分, 「骂我?」
「妾没有。」我赶紧否认,「只是梦中遇到了几个恶人,打了他们一顿罢了。」
付庭彦的眼风从我的身上掠到对面的纸张,伸手拿了过来。
我悄然抬头,对方垂下眼帘,正在端详我抄的佛经,挺拔的鼻梁在脸侧投下一道影。
「功底不错,你这字下了不少功夫吧。」
他竟然夸我。
我没料到,提着的心也放下一半,不禁多说了句,「幼时顽劣,为了跟家父学些舞刀弄枪的本事,下了很多功夫。」
「你还会舞刀弄枪?」
付庭彦的语气带着些调侃的意味,我决不允许他人玷污我的武学声名,腰板不禁挺了挺,「别说刀箭,我骑马也很在行,英勇无匹,还救过人呢!」
我尚沉浸在当年的英勇事迹中,一瞥间发现付庭彦的目光深幽,思绪纷涌,我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僭越,连忙收回了神思,闭口不言。
「怎么了?」付庭彦问着,用手撑着下巴,一副准备听戏的样子,「你接着讲,当年英勇无匹……救了什么人?」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他,这些我引以为傲的过往,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是污点。
居高位者,在意女人的端庄沉静,温柔贤淑。但凡她们与异性有所纠葛,都会变成致命打击。
我正被付庭彦堵在死路上进退两难,外面内侍通传的声音,救了我一命。
「皇上,杜将军等人求见。」
付庭彦的唇角渐渐绷直,让内侍带人进来。
「你先去避一避。」
他回过头瞥了我一眼,我应声,收了盖在我身上外袍,准备去后面的屏风躲着,又想起了自己抄的书册,回身又将他们收走,这才躲到屏风后。
那内侍腿脚很快,没过多久便带着三位将领走进奉霖宫。
付庭彦看完军报,拿着从案几前站起身。
高昌郡都尉刚愎自用,忽视战情,最终导致高昌郡失守,匈奴屠城。
大军直逼沙州,沙州守将蒋明德派出一千骑军,最终只来得及救下侥幸出逃的部分平民。
高昌郡守自杀谢罪,而那位都尉混在逃脱的平民当中,捡回一条命。
付庭彦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抖着那张军报,冷声问面前的三位将领,沙州有多少守军?
对面三个人躬身而立,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
付庭彦这种人,即便是气急了,也不会高声说话,可这种隐忍的压迫感,却令人无端生寒。
年长些的将领最终开口,最多五千兵马。
「高昌得给我收回来。」付庭彦只见一松,军报扔在他们脚边,又想起什么来。
「若没记错,高昌郡的都尉,是你的子侄吧。」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年长者身前,打量着对方,「想求情?」
「国有国法,虽是子侄,全凭国法处置,臣不敢置喙。」
年长者直接跪在地上,头深深埋在地砖上,这是位老臣,站在新帝却恭谦得像只大猫。
身后的二人也被这场面吓得变了脸色,相继跪了下去。
「有请罪的时间,滚去想想怎么收回高昌郡。」付庭彦重新坐回案几前,身影埋进的文书里,「养你们不是吃闲饭的,西域的路,得扫干净。」
那三位最后是一路疾行着奔出宫外的,我端坐在屏风后面,一直没有出来。
付庭彦还在气头上,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出现。
于是我索性端坐在屏风后面。
宫殿里重归平静,安静得能听见浮尘落地的声音,付庭彦置身在这堂阔宇深的宫殿内,背影在这一刻,寂寥又孤独。
做皇帝的八年里,这样的夜晚,付庭彦是否已经日复一日,经历了许久?
屏风外,付庭彦的脊背忽然弓起,剧烈的咳嗽声在殿中回荡,我没有多想,起身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付庭彦用手捂着口唇,咳得很厉害,我折身去倒了杯水,递到了他身边。
付庭彦缓了缓,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响。
「真是要气死我……」
付庭彦深深叹了口气。
5.
杜将军领兵三万,发兵攻打匈奴,收复高昌郡。
听闻消息时,我正帮阿嫣设计新发型。
阿嫣听说高昌郡失守,反应很大,若不是我手里握着她的头发,她直接能惊讶得站起来。
「高昌郡被匈奴占了,还集结了军队,这摆明是不知足,肯定要打沙州。」阿嫣抬了下头,想要看我,「老爷会不会有危险?」
打仗哪里有不危险的呢?但我爹是将军,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事。
虽有隐忧,但我并没让阿嫣看出来,手指推了下她的脑袋,让她坐正,「放心,我爹那种人,出事儿前至少能想出三个对策补窟窿,不会出问题,即便有问题,也早早想办法了。」
「也是……」阿嫣咂了咂嘴,似乎陷入了很不好的回忆,「老爷多精的一个人啊。」
杜将军走的那天,是付庭彦亲自在皇城门口送的,估计杜将军应该恨死了自己那倒霉侄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就这么突然被拉去西边打仗。
不过他那侄子更倒霉,毕竟等杜将军去的时候,他就要被斩。
他们在皇城门口送人时,我拉着阿嫣爬上望楼看热闹,长长的军队逶迤而行,在视野中越来越远。
阿嫣鬓边的发被吹乱,眼睛遥望着远方问我,「小姐,你想不想念沙州?」
回忆像洪水,与沙州二字一起将我淹没。
明艳的阳光与冷厉的风,粟特人的胡子与胡人少女眼眸,恰似在眼前。
「想啊。」我转过身,伸手帮她拢了下头发,「可是有些思念与爱,要埋在心里,它们最终成为你的力量,支持你走下去。」
阿嫣的眼波微动,低头笑起来,等到再次抬头时,目光之中多了一丝坚定。
「果然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小姐安慰人都这么有水平。」
等到送行的队伍渐渐散去,我们才从望楼离开,直奔南边的御花园而去,我以前知道这里,但因为距离较远从未来过,听说御花园今日移植了些月白色的奇花,花朵有人脸般大小,之前阿嫣在宫苑中开辟出一小块土地,我俩琢磨着种点儿花来试试。
花草令人心神愉悦,我与阿嫣在沙州土生土长,未曾见过如此种类繁多的花卉,一路流连忘返,等找到那月白色的奇花时,不禁张大了嘴巴。
那花有半人多高,随着微风起伏,白色花瓣像是裙摆一般摇摆,我与阿嫣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宫人们也十分大方,还送了些种子给我们,御花园的宫人还送了我们一程,我们心花怒放地抱着东西往外走,快到宫门口时,阿嫣忽然拽了我一下。
我懵然抬头,皇后正迎着我们走过来。
我总共见过皇后两次,上一次还是我刚进宫拜见她,那个时候她的脸色就不太好,我见她时,她面色苍白,眉间积郁,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可如今似乎更不如当时。
我将花递给阿嫣,走上前施礼:「皇后殿下。」
皇后一见是我,纤眉缓缓拢紧,隔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细柔的声线:「起来罢。」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垂着头,忽然听见了一声冷哼,继而抬头。
那是皇后身边的女侍,如果目光能伤人,她的眼神应该能活剐了我。
待到他们渐渐走远,我们才离开了御花园,路上我问阿嫣,我是否有冲撞过皇后,阿嫣用她小小的脑仁认真思索了一番,才跟我说,你只见过她一次,想要冲撞,你也没机会呀。
我的记性的确没出问题,如果皇后与她的女侍是这种态度,除了付庭彦,我想不出别的。
「小姐你怎么起鸡皮疙瘩了?」
阿嫣指着我的手腕忽然叫起来,我抬手搓了两下,示意她快走。
能不起鸡皮疙瘩吗?皇后——除了皇帝,后宫最大,得罪皇后还能有好日子吗?
还种花……不拿我当花种都很仁慈了吧。
回来后我全无兴致,种花的事儿都交给了阿嫣,坐在屋子里一直琢磨着这事儿,最终有了思量。
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付庭彦身上下手才是关键。
于是从那天起,我借口称病,没有再去奉霖宫,前两天奉霖宫没有什么动静,结果第三天时,陈内侍来了。
陈内侍身为付庭彦的狗腿,来的目的很明确:皇上让我看看你,说万一你还起不来,那皇上就过来。
接着第二天我就老实滚回奉霖宫打杂去了。
既然付庭彦这边行不通,那只能再从皇后这边里找回点好感了。
之后我花了些心思打听皇后平时喜欢干什么,可得知皇后喜欢绣花的时候,我傻了。
想我蒋暮文武双全,唯独不会绣花。
最后我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虽然不会绣花,但我可以出绣图啊。
出绣图没花多少时间,我一共出了三张,从山河到花鸟,揣着就去了皇后的宫中。
凡事重在沟通,话说开了误会自然就解决了,得让皇后明白我对付庭彦没有歪心,皇后才好放心,我才能平静生活。
皇后的寝宫比我的气派很多,她的院子假山林立,曲水穿山而过,水渠之中还有小金鱼,我看得十分羡慕。
我刚跟一位宫人说明来意,忽然发现门打开了道缝,当中走出个人来。
是那位瞪我的女侍。
女侍飞快地压下眼中的不快,向我走来,规矩地行礼,「娘娘来这里可有事?」
我知她不喜欢我,于是直奔主题,拿出那些绣图,对她说道:「我本想找人绣个屏风,但是还未确定好绣样,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听说皇后殿下绣意精湛,所以想请殿下看看。」
「皇后殿下身体不适,恐怕帮不上娘娘什么忙了。」
拒绝之意很明显,可我的脸皮向来比普通人厚些,万事开头难,无论怎样,至少让皇后知道才行。
我人畜无害地笑,又将绣图往女侍身前递了递,「内侍,就是劳烦殿下掌掌眼,我绝不多打扰,您看如何?」
兴许是我们地位不同,女侍的底线终于松动,她接过绣图,说了句「娘娘稍待」后,折身进了屋子。
我安静地等待着,估计这办法有眉目。
女侍进去了许久,在我的耐心快要耗光前,对方又拿着绣图走到了我面前。
还不让我进去吗?
我尚未想通,女侍单独抽出一张绣图,交给了我,「皇后殿下说,这个绣作屏风最为合适。」
那是张风物图,江中群舟,渡口闹市,绘尽人间烟火。
「皇后殿下选完了,贵妃娘娘请回吧。」女侍颔首,恭敬又坚定地伸手,请我出去。
再呆在这里就有些不识时务了,于是我接过绣图转身离开。
虽然没有见到人,但是至少给了我回应,也算是个好开端。
自此之后,我几乎隔三差五去寻皇后,各种理由用尽,直到我第十五次踏进皇后寝宫时,我终于见到了皇后。
她是泪含怒火,冲出来见我的。
6.
在门外等候时,屋内猛然传来器物破碎的声响,伴随着皇后的尖叫,门扉猛然被推开。
皇后面目狰狞地从屋内冲出来,死死盯着我,似是恨极了。
皇后那般娇弱的人,竟然也有这么癫狂的一面。
我被这场面骇得慌了下神,躲闪不及,直接被拎住了脖领。
「你还想干什么!」她拎着我的衣领不不停拉扯,吼得声嘶力竭,「你到底想干什么!」
院中的宫人们七手八脚冲上来,总算将我们拉开,皇后胸口起伏,不停地抽泣,泪雨滂沱。
「如果妾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赎罪。」
我懵然,衣衫已被她扯坏,只好伸手压住,向她行礼,皇后见状却险些厥过去。
如果不是那贴身女侍搀得及时,她直接就摔在了地上。
「娘娘请先回吧。」女侍搀着情绪激动的皇后,艰难地朝着我说话, 「皇后殿下她……」
女侍话未说完,皇后摁着她的胳膊,推开拦住的众人,宫人们直接跪了一地,皇后步履虚浮来到我身边,笑得惨然。
她说,皇上疼我爱我,却只在她的胸口捅刀,皇上不爱她,却手刃了自己唯一仰仗,独留自己在这金碧辉煌的笼子里,孑然一身,与寂寞相伴。
那时我才知道,那位已故的孙太妃,是皇后的姨母。
原来,众人眼中的恶人,也曾是别人的依靠与仰仗。
宫人拿过一件披风给我盖在身上,送我回了我的住处,走在宫路上,朱墙高耸,如同一座坚牢,见证了不知多少欢喜离别。
回到宫中,阿嫣见我心绪深重,宽慰了我了两句,「没事儿,她是大老婆,你是小老婆,受点儿委屈很正常。」
她以为我被皇后揍了一顿。
我没过多解释,沉默着换了衣物。
皇后哀切的神色历历在目,那不过是一个在卷入权利斗争当中的可怜女子,却要为这结果付出代价。
夜间去奉霖宫时,付庭彦依旧伏案批阅奏折,我拿过银针将灯火挑亮些,就听见付庭彦问我,「白日去皇后宫里了?」
他这么问,就说明知道了今日在皇后处发生的事,我只好实话实说。
「是,妾去了皇后那儿,为了几张绣图。」
付庭彦埋头批阅,嘴上却说了一句:「真敢说,你那针线活还能拿得出手?」
「陛下又没见过妾绣东西,怎知妾绣得不好呢?」
虽然我不会,但是我依然想要留一丝颜面,毕竟付庭彦也不能真让我去绣 。
付庭彦忽然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就是笃定我不会让你绣东西罢了。」
我语塞,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付庭彦那边已经合上奏折,点漆似的眼眸深沉黑寂。
「不要做危险的事,如果你觉得不安,可以来找我。」他语音低沉,说得很慢,却极为认真,「整座皇宫中我是最高位,能护你的只有我。」
可是能伤害我的,也会是他。
某一瞬间,我的确沉沦在付庭彦的这句话里,付庭彦这个人,能够满足任何一个女子的想象,可即便他有千万般好,我也不能有任何期待。
不然,或许我会成为下一个皇后。
「陛下喜欢我什么啊?」
我笑着垂目,又重新迎上付庭彦的眼睛,如同每一个深陷情网的姑娘那样问出口,嗓音温柔,带着些怯意,却没有在对方的眼地看到我预料到的情绪。
「喜欢真正的你。」付庭彦没有丝毫犹豫,平静利落地说了出来,「可你现在,一直活得很小心,连喜欢什么,都不敢同我张口讨。」
他的话让我瞬间讶然。
就如付庭彦说的那般,我谨小慎微的活着 ,战战兢兢得像是刚踏足一块新土地的动物,戒备又警觉,这座王宫里任何一位居住者,都比一个边将的女儿更有权势,而从我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王宫中是没有出路的。
既然没有出路,那就好好活着,平安地老去。
带着阿嫣平安生活,成了我深宫生活中的目的。
所以我才会那么怕。
「陛下。」
我唤了他一声,有些事,我要让他知道。
——我想让他知道。
「我想平安活着,不要名分高位,不要锦衣玉食,就这样平安地活着,直到老死。」
原本平静地望着我的付庭彦,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讶异,继而又被眼底的柔软吞没。
「没野心可不太好,就不再向我多讨一点?」
我摇头,付庭彦却抬起手,拂乱了我的发顶。
「你努力再讨上一讨,说不定我人都是你的……真不试试?」
7.
独占皇帝这么恐怖的事,我干不出来。
可我确实问付庭彦讨了件事——我不想魅惑皇帝了。
反正这段时间付庭彦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肯定没有时间来我宫中。
结果被他果断拒绝。
付庭彦当时狠狠掐着我的脸,仿佛泄愤般,「知不知道宫里多少人巴不得你出事,你只有我一个靠山,还想往外推?」
他的话,跟阿嫣说得一模一样。
这段日子,付庭彦更忙了,杜将军的军队已经到了沙州,据守沙州,攻打高昌郡,匈奴气势汹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夺取西部六郡,前线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付庭彦前些日子还能回到自己寝宫休息,如今几乎连吃住都在奉霖宫,甚至会在深夜召见大臣。
所以有些时候提灯的事儿就不用我来了,可能中途我就放我回去了。
我十分感激深夜进宫的大臣们,给予了我自由。
得了空闲,我终于能在我宫中休息一阵,多数时间在补觉,偶尔给花松松土,或者与阿嫣一起发明创造。
临近中秋,宫中的气氛也愈发浓厚,阿嫣早早开始琢磨,月饼要去御膳房领豆沙馅儿还是五仁馅儿。
我也以为今年中秋就是聚在一起吃个饭,结果不知是谁提的建议,让乐舞坊的歌伎们排了一出戏,添些气氛。
毕竟我在宫中呆了一年多,歌舞什么的也没见过,倒也很期待。
中秋当晚,月凉如水,黛色的天空之上不见遮云,天气极好,宴会开在临水的台阁之上,一干人等熙熙攘攘坐在一处,品阶高一些的嫔妃们都有位置。
可是毕竟顶着个魅惑君王的头衔,我与其他嫔妃的关系并不好,期间没有人与我交谈,反而为我替阿嫣带吃的提供了便利。
来之前我特意带了几张油纸和一个小布包,趁着没人注意便往布包里塞了点心。
这种事被人看见了会很尴尬,所以装的时候我悄然打量四周,在上座处恰好与付庭彦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顿时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向他旁边皇后的位置上扫了一眼,皇后先是看着付庭彦,又循着他的视线,看向我的方向。
继而,皇后平静的面色变得极为悲切,我连忙低下头,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宴席还没过半,付庭彦就被一个来传话的内侍叫走了,连新排的戏都没有看上。
独自坐在原地的皇后,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目光空洞地看着虚无,身边的热闹完全无法靠近她,她像是被罩进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之中。
因为皇后的样子让我印象太深,我不禁多留意了几眼,等到开戏不久,皇后从席间站起身。
却并未有侍从跟随。
我目光一直循着她的身影,直至看不到她,我本以为这里人多,即便身边没有侍从,宫人们也会对她留心,可没过多久,某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皇后落水啦!」
我瞬间从席位上站起身,沿着声音的来处冲了过去,只见那附近许多宫女挤作一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漆黑的水面之上,只剩下皇后的衣袍在水面上漂浮。
拨开人群就花了我好大功夫,宫宴毕竟是重要场合,我身上衣物繁重,于是索性脱了累赘,穿着一条襦裙,纵身跃进了水中。
夜间的水冰冷彻骨,没过皮肤,等我游到皇后身边时,四肢都快冻僵了。
我在水中搜索了一会儿,总算抓住了皇后的肩膀,拽着胳膊将人往上抬,她离我很近,双目紧闭,脸色煞白。
恐惧瞬间在胸口炸开,皇后的身体绵软无力,像死了一般。
拖着皇后上岸,我已经筋疲力竭,我将人放平,又飞快除去她的鞋袜,揉搓她的手脚,「谁来搭把手……」
我粗喘着艰难抬头,妃嫔们安静地围在这里张望,却没有一个人肯走过来。
她们不愿意。
皇后没了孙太妃,现在就是个放在高位的傀儡,若她死了,在场的嫔妃中或许还有人能够荣登凤位,掌控后宫。
为何要救她呢?
我在宫中的这段日子,这是我第一次使用付庭彦恩宠的光环。
「你们两个过来搓她的手脚。」
我双目一横,看向离我最近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嫔妃,二人似乎都是御史台那帮大臣家的女儿,当中一人不愿意,扬声道:「我与你都是妃位,你凭什么支使我?」
「就凭我是皇上最受宠的妃子!我吹一道枕边风就能要你的脑袋!」我暴喝,「还不过来帮忙!」
估计是我的脸色太凶,那二人终于肯过来帮忙,我又转头叫了人找太医,开始给皇后渡气。
皇后已经没了呼吸。
「加把劲儿啊。」
我不断地用嘴渡气,捶击皇后的胸口,等到皇后的鼻息渐渐恢复时,浑身的冷汗早已与身上的水混在一起。
太医来得很快,可我实在没了力气,只得艰难从皇后身边爬开,才给太医让了个位置。
有了呼吸,这人应该有一半机会救回来吧。
她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了,至少别让她丢了性命。
我靠在一颗树下眼冒金星,脑子里都是与皇后相关的胡思乱想。
身后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将我从地上提起来。
我两眼一花,顷刻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付庭彦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我的腕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蓄着鲜有的惊怒与慌张。
在那样的神情里,我看见了自己。
8.
应该是宫人通知了付庭彦,他才会来得这么快。
我伸手,覆上他握在我腕间的手,那一刻,付庭彦的眼瞳狠狠缩了一下。
「救救她。」我颤抖着向他恳求,「她什么都没有了。」
付庭彦的那只手又紧了几分,终究还是放开,阴沉着脸,走向人群。
因为担心阿嫣搞出乱子,我没将她带在身边,只好随便找了个宫人将我送回去,阿嫣见我像水鬼一样,赶紧帮我弄了些热水洗了洗。
潮热的水汽蒸得我头脑昏沉,却也没忘记提醒阿嫣,留意皇后宫中动向,若有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夜里我起了高烧,半梦半醒间我渴得口干舌燥,艰难地掀开眼,唤了声阿嫣,却发现了坐在床边的付庭彦。
他刚进来,身上还带着凉意,伸手在我额间摸了一把,掌心干燥温暖。
「你烧得厉害。」他的拇指蹭过我干燥的嘴唇,「阿嫣去给你煎药了。」
「皇后呢?皇后怎么样?」我撑着身体从被窝钻出来,想要知道状况。
皇后还活着,只是人尚未醒来,听完我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付庭彦与我说时给我递给我了杯水,我捧着杯朝他道了声谢。
屋室没有燃灯,黑暗之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听见他发出极轻的低叹。
当年威胁付庭彦的人几乎被他杀了个干净,皇后身为孙太妃的亲近之人,能够留下,也是因为没什么坏心。
我往朝他的方向挪了挪,探头看向付庭彦,却发现他眉心微拢,我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将他眉心的川字抚平,又猛然回神,连忙收手。
却被付庭彦攥住。
「皇后会有今日,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付庭彦脸庞就在眼前,他的声音很低,仿佛穿透黑暗,飘向过去,「而我,也不再是当年没有退路的皇子。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有选择。蒋暮,你不是皇后,日后也不会成为她,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黑夜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光,紧紧攫住我,我的脑子里空了一会儿,抿了抿唇。
付庭彦忽地咳嗽起来,松开了我的手。
我连忙跪起身,拍了拍他的背。
付庭彦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问题,我想要叫人将他送回去,却被付庭彦拦住。
「陛下回去休息一下吧 ,身体会吃不消的。」
我以为他是不想休息,没想到他说的是:我在这里休息。
皇后还在躺着呢,他好像没长心。
外面,恰好阿嫣端着药推门而入,房间里忽然多出来个付庭彦,也将她吓了一激灵。
阿嫣叫了一声:「陛下。」
「药给我。」他朝阿嫣伸手,「你出去吧。」
阿嫣垂着头,眼睛蓦地睁大。
我分明看见她眼中的欣喜若狂,阿嫣颠颠将药给了付庭彦,转身溜了,还没忘将门带上,付庭彦搅动了几下碗里的汤药,然后递给了我。
「快喝吧,早点睡。」
9.
生活总是悲喜交加,你永远都不知道接下来要一迎接的将会是什么。
皇后的确救活了,却也快要死了。
那样纤弱的人,本来身体就差,落水之后生了场重病,加上郁结于心,连一个月都没能挺到。
皇后知道是我救了她,弥留之际,竟然遣人将我找了过来。
精致的寝宫之中安静空旷,她快要死去,临死前却连一个来看她的人都没有,
宫人引我走入了皇后的寝室,里面简洁朴素,只有必要家具,连花草都没有布置。
内心要荒芜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一个人连生活都不再鲜活。
我走进帷帐,皇后的随身女侍跪在床沿边,握着她的手,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
因为之前痛哭过,她眼眶浮肿,见到我来,飞快抹了两下眼睛,将皇后的手放好,起身垂头立在一边。
皇后依靠着枕背,青丝披散,将那张娇小的脸庞衬得惨白。
听见我来,皇后的眼珠转了一下,视线落到我身上,「到最后,竟然是你。」
那声音像是灌进破窗的风声,含混呜咽,她缓缓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晃了一下,示意我过来。
我走到床沿边坐下,接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我已经摸不到肉感,皇后消瘦得快要脱了相,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 泪水如泉一般涌出来。
「他到底不愿见我,只因我是孙家人……」她死死咬住嘴唇,情绪太过,已经咬出了血来,「只因我的姨母,杀了他的母妃。」
血珠漫过了下巴,我只得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为自己,你快松口……」
我胡乱用袖口抹去她下巴的血,想要叫宫人,却发现连那女侍也已经离开了。
寝室之中,只剩下我与皇后。
她在不停地说话,仿佛想要将这辈子都未曾与付庭彦诉说的恋慕与痛苦,统统留在这里。
皇后爱了付庭彦很多年,可这些爱慕也全部因为孙太妃,全部深埋进心中。
她越说力气消耗得越快,整个人都在艰难地呼吸着,失神的目光逐渐明亮,散发着生机。
「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的笑颜,干净纯粹,「不是羡慕你的盛宠,而是羡慕……付庭彦这辈子的温柔,都只给了你。」
全部的柔情都给了一个人,而你沾不倒半分,你的死活,你的苦悲,与他何干?
这不叫冷血,是可怕的专情。
难言的情绪抵在胸口,让我如鲠在喉,我对她念叨,你会好的,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一定帮你想办法求求陛下,让他放你出宫,你可以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你去过沙州吗?那里是我的故乡,有风情独特的乐曲,高眉深目的胡姬,还有在中原见不到的沙漠……
即便我这样不停地说着,皇后也不愿意听下去了。
她松开了我的手,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愣怔着凝望她的面容,最终失声痛哭。
10.
皇后的事情给了我很深的打击,这令我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付庭彦。
我从沙州而来,从未见过付庭彦,铁血帝王怎么会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付诸真心。
我更信付庭彦是馋我的身子。
但也不对,因为我只与他睡了一回,估计那次他也难忘至极,毕竟肩膀被我掰脱臼,后背都被我抓花好几道。
从那次以后,付庭彦再也没有跟我睡过。
我也不敢接受皇后口中「全部温柔只给了你」的说法。
皇后下葬那天下了场细雨,天空灰蒙,又阴又冷,我在宫中,朝着皇后送灵队伍的方向,施了一礼。
哪怕是死,付庭彦都没有夺去她皇后的名分,或许这也是付庭彦唯一能做的了。
可后位一空,自然有人想要成为它的新主人。
而我没有根基,又深受恩宠,就成为了女人们的众矢之的。
为首的便是明妃殷姚。
殷姚出身万州殷氏大族,父亲是兵部尚书殷林升,是一位深受付庭彦器重的大臣,加上近来一直在与匈奴打仗,殷林升受到的关注更为密切。
是以殷姚觉得自己有把握坐上这位子。
针对我的事件起源于为了救皇后,我言语威胁两外两位嫔妃的事。
之前因为皇后的事,我一直在付庭彦的面前表现得很紧张,我生怕一切都不过是假象,而我却信以为真。
而我这样的态度,让付庭彦很不舒服,所以在执行那道「惑君文书」时,我们都很不自在。
付庭彦一直在咳嗽,我向陈内侍打听,说因为与匈奴的战事,付庭彦近日来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餐饭了。
所以我找阿嫣做了一份粥,权当是缓和关系的一份小礼物。
这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傍晚,我拎着东西去奉霖宫,结果到了门口便与殷姚撞见。
她穿了一身明艳的衣裙,发簪与妆面也精心装扮过。
因为是殷尚书家中的嫡女,或许是自小便宠在掌心,殷姚多了几分骄纵任性的气势。
而这种气势已经不经意从眉眼间流露出来。
我意识到,对方是来找事儿的。
我劝她回去,付庭彦现在因为战事焦头烂额,殷姚这个时候来,只会引火烧身。
可殷姚不信,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扬言有要事面见陛下。
吵嚷声终于引来了付庭彦。
奉霖宫中只有他自己一人,连开门都要他亲自动手,付庭彦阴沉着脸从里面出来,殷姚快步走到付庭彦面前,双气一弯跪在地上,将当日在夜宴上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说我恃宠而骄,还当众脱衣,有辱皇室颜面,希望付庭彦重责我。
付庭彦的面色不改,眼中隐现不耐,他走上前将殷姚扶起来,语气平静地告诉她,当时是情况危急,可殷姚不愿放弃,说任由我肆意妄为,终有一日会祸乱宫闱。
他安静立在原地,听殷姚说完,眸底终于蓄着一丝寒霜。
「那就等到她祸乱宫闱的那天,我亲自拧下她的脑袋。」
我敛着气息缩到了一边,今晚的陪伴注定更加难熬。
最后殷姚是哭着走的,我不声不响地等他进去后,再跟进去,付庭彦却在我面前站住。
压迫感令人心悸,我只好状似平静地回望。
「憨货互啄。」他骂道。
怎么连着我也成憨货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我直勾勾地看着付庭彦走了进去,被他气得够呛,又没有办法,只得忍气吞声地跟了进去。
案几上的卷册,似乎又多了一些。
付庭彦并没有留意我,人埋进书案之前,问了我一句。
「那是什么?」
「给陛下做的粥。」说着,我打开食盒,将粥拿出来,「陈内侍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妾就带了一些。」
「我不吃没检查过的食物。」
你怎么事儿这么多,我心中暗骂,又强压着火气,叫了他一声。
「陛下。」
他着才抬起头,我端着粥碗,用汤匙要舀勺,放进嘴里,咽下后吹了个口哨,又将碗放到案几上,「陛下吃吧,妾试过毒了,妾没死。」
回应我的却是一声呵笑。
付庭彦低头着卷册,「倒真像殷姚说的,平日对你太过纵容。」
我的气血瞬间冲上头顶,真想一巴掌拍碎这人的天灵盖。
只是我还尚未付诸实践,腹中忽然传来肝肠寸断般的剧痛。
痛感逼得我弯下腰,继而带来的失衡感,让我直接跪在了地上。
付庭彦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抬起头来望向我,我的胃里一阵翻涌,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是付庭彦的身影。
他推开卷宗,飞身向我而来。
付庭彦的手臂用力拥住我,我的头贴附在他胸口,隔着衣物能够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朝着殿外冷声喝道「叫太医」,而我却听见了他声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已经说不出话,只得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桌案上的那碗粥。
「我知道。」他托着着我的头颈,低声说道,「坚持住……蒋暮,跟我说话。」
那是我能听清的最后一句话,付庭彦的五官开始重影模糊,如同被水稀释开,我想极力听清他在说什么,可是连他的声音也渐渐飘远了。
意识开始下沉,我再也坚持不住,合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空气中漂浮着安神香的气息,我望着屋室内的陈列,发现这里是付庭彦的寝宫。
最先走过来的是屋中的宫人,听见声响,走进帷帐,见我醒来,连忙出去唤人。
安静的屋室里有脚步声传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帷帐。
是付庭彦。
他的下颌线条干净凌厉,薄唇绷成一道线,面色有些憔悴,带着一种颓唐的美感,魅力丝毫未减。
付庭彦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途中却又收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我被他触及,就会破碎。
「我没事。」我还没有什么力气,声音听上去有些萎靡,「让陛下担心了。」
他无声敛目,所有的情绪都被悄然掩盖。
「是我大意了。」
可这与他无关。
我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身,付庭彦伸出手,将宽大的手掌托在我的肩胛处,温暖而有力。
「与陛下无关。」我坐起来问他,「那碗粥可曾留下?」
「已经派人去验了,粥中的碎肉有毒。」
这碗粥是阿嫣亲手做的。
我询问,「阿嫣呢?阿嫣在哪儿?」
「正在审讯,已经三日。」
付庭彦的眼睫微动,平静地说出了真相,没有要瞒我的意思,我心中的惊慌如野草疯长,急迫地对他讲,「陛下,阿嫣是我的人,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从未涉足过深宫,未曾与陛下有过牵扯,她没有下毒动机。」
付庭彦的眼底暗含压迫,「有没有动机,等供词出来,自然知晓。」
阿嫣性情耿直,宫中审讯的手法众多,说不定连命都要折进去,即便问出真相,谁能保证不是屈打成招?
「陛下让我见见她。」我握住他的臂膀,「让我来查,我定会找出真凶。」
「给你两个选择。」付庭彦沉吟了一瞬,打量着我,「第一个选择,由你来查,毒害皇帝是重罪,如果你查不出来,后果由你一人承担。」
「我选一。」
后面第二个选择我没有听,如果阿嫣坐实了毒杀的罪名,或许我也会被牵连问罪。
我忽然觉得很庆幸,在付庭彦之前吃了那碗粥,不然阿嫣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阿嫣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只有我,才会为了她竭尽全力揪出凶手。
我定定望着付庭彦,而他对我的选择似乎并不满意,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当晚,阿嫣当晚就被送到了这里。
她受的都是鞭伤,中衣带血,面色惨白,目光却依旧不掩锋芒。
两个宫人像是拖死狗一般将她带过来,见到我,泪水顿时隐没了阿嫣的睫根,她抖着嗓子叫了声小姐。
那些血痕,仿佛是抽在我身上,我浑身的皮肉也在隐隐作痛。
趁她还在这里,我赶紧给她上了些药,接着向阿嫣问起事情的缘由。
11.
阿嫣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那份猪肉是她从上膳局拿过来的,因为当时临近午饭时间,局里的宫人都很忙,阿嫣便拉住一个供人说明了情况,那个宫人隔空指了指肉食的位置,转身就去忙别的了,她直接将一块瓷盘中的猪肉端走了。
这是唯一从我宫外拿回来使用的食材。
那天的粥被付庭彦保留下来,派人查验时,发现那碗粥里,只有猪肉含毒,阿嫣只在粥碗的中心放了一撮猪肉糜,恰好被我舀了一勺,所以我才会中毒。
那份猪肉没有使用多少,我中毒的当夜,付庭彦就彻查了我的寝宫,阿嫣被抓起来的同时,也将那份猪肉搜了出来。
验毒的宫人告诉付庭彦,毒药是砒霜。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
说话间,阿嫣的神色彷徨又无助,怯声问我付庭彦会不会杀了她,可现在付庭彦绝对不会放她出来。
我安抚着阿嫣,告诉她无论如何要撑到我查出真凶,绝对不会让她等太久。
留给我的时间没剩多少,掌管宫内刑司的内侍便走了进来,将阿嫣带走。
临走时她拼命地抓住我的手指,终究被人拖开。
没有时间容我伤心难过,我第一时间将上膳局的掌事叫了传唤了过来。
上膳房是整座宫城里的食物来源地,为何会凭空出现一块有毒的猪肉?食材进入宫中时怎么可能不去查验。
我派人去找上膳局的掌事,掌事姓李,是个细瘦伶仃的中年男子,胆子很小,我言语震慑了几句,李掌事将所有的事情如实相告。
上膳局最近鼠患严重,总有食材被老鼠啃食,又不能让猫进入上膳局内,所以宫人们想了个办法。
将肉涂拌上砒霜,切碎做成毒饵,诱杀老鼠,时间一长逐渐失灵,所以便改用将砒霜灌进肉里。
至于为何用来毒杀老鼠的猪肉会出现在做饭用的桌案上,他也不清楚。
终究是管理不善导致的结果,我将那掌事移交给了尚刑司,当中还有一些头绪我隐约觉得奇怪,可救人心切,我来不及多想。
盘问完一大圈,向付庭彦回禀时,我早已是一身冷汗。
他坐在我对面听我说着,下意识用指腹敲打桌面,那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等到他手指放下时,我以为他还要与我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只是唤来内侍,差人去尚刑司将阿嫣放出来。
不过一天时间,时光延展铺平,每一秒都分外煎熬,我的身体被砒霜摧残得不轻,没有办法去接她回来,阿嫣被人送回来时,泪眼婆娑,像极了遭人遗弃的小兽,憔悴又狼狈。
我已经从付庭彦的寝宫挪了回来,如今只剩我与她二人,我终于有机会开口问她。
「当日你是怎么会拿到那个毒鼠的猪肉,整个上膳局的人都知道那份猪肉的位置,如果是上膳局的宫人告诉你放猪肉的位置,为何没有告诉你会有毒鼠的猪肉在那里?」
阿嫣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浓重的失落漫上眉眼,「小姐还是怀疑我。」
给付庭彦下毒这种事,我不相信是阿嫣所为,可是所有的事实摆在这里,无法解释通。
问这句话,是希望阿嫣能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答案。
「当时上膳局的宫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阿嫣言之凿凿,目光坚定,「如果小姐不信,可以找她来对峙。」
而对峙这件事,在回禀之时,付庭彦就提醒了我。
付庭彦不相信阿嫣。
为了洗脱阿嫣的嫌疑,我亲自将真相找出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与阿嫣谈话间,那个前去找人的内侍走了进来。
「贵妃,上膳局的那个宫人自杀了。」
12.
据内侍说,上膳局那个宫人在我中毒当晚就不见踪迹,等到我派人去寻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吊死在了冷宫的一棵老树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死无对证,我也无法确定这名宫人是否是畏罪自杀。
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阿嫣,事情也就这样尘埃落定。
死里逃生的我与阿嫣,终于松了口气。
我再也不敢轻易做东西给付庭彦吃,老老实实陪着他做事,如果有别的需要会直接跟陈内侍说。
这几天付庭彦一直在会见重臣,直到最近传来了消息。
他决定前去沙州,御驾亲征。
杜将军送来军报,高昌郡大捷,失土尽数收回,可是近年来匈奴草原丰饶,为他们提供了强大的供给,如今兵强马壮,虽然暂时击退,但他们势必会卷土重来。
更何况,在高昌郡外,是通向西域的商道,如果匈奴不断阻挠,我朝的使节,就不能游说西域各国联合抗击匈奴。
高昌郡的收复,极大地鼓舞了士兵们,如果皇帝御驾亲征,更会振奋人心。
付庭彦的亲征定在了两个月后,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
他与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给他裁纸,我告诉他沙州的冬天不比京中,冬日格外寒冷,北风凛冽锋利,迎面袭来,像是刀子割面。
最近他因为操劳过度而生了病,我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草药味,离他去沙州还有两个月,还来得及帮他做一件厚实的大氅。
「我准备带你一起去沙州。」
我听他说完,内心狂喜,忽觉沙州并不像梦中那般遥不可及,可喜悦下一秒就被理智吞没。
御驾亲征带着妃嫔,不太合适吧。
「你是沙州人,父亲是沙州守将,会匈奴语,熟知西部风物,带着你很合适。」付庭彦放下笔,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想去?」
「妾想去。」
我生怕付庭彦反悔,于是赶紧应下。
付庭彦的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殷姚上门找你问罪的时候,都没见过你嘴这么快。」
「殿下说笑了。」我干笑着搪塞过去。
殷姚目的明确得就差写在脸上,所以我确信她不会成功。
毕竟皇后的位子,付庭彦没有给她的意思。
可我还是有些疑惑,「朝中能臣众多,陛下为何想要带上我。」
「我不在,你能在这里活多久?」
他说得平静,却让我听得凶险,「你无权无势,整座王宫里,只有我站在你身后,下场会如何,你自己未曾想过?」
冷汗从我的后脊梁冒出来,浸湿了衣衫。
我咽了下口水,却被付庭彦拍了拍头。
「害怕的话,最好就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一旦离开我的视线,生死就不好说了。」
这番话彻底推翻了我之前的立场。
在后宫,想要与世无争,也需要力量,付庭彦于我是把双刃剑,既是毒药,也是盾牌。
我再不像之前那般惧怕与付庭彦相处,付庭彦待我不薄,已经是在最大程度上予我自由。
还有安全。
我同去沙州的事宜就这样提上了日程,与阿嫣说起这件事时,阿嫣也很激动,如果她有翅膀,估计能开心得飞起来。早早地开始琢磨,要带些什么衣物,到了沙州要做些什么事。
我们两个一致想念沙州的冻葡萄,回忆中的口感在想象中化开,在舌尖上蔓延。
冰凉酸甜。
转眼间,日子到了深秋,偶尔站在王楼上俯瞰整座王城,鳞次栉比的屋舍亭阁之间,红黄相间,俱是瑟瑟秋叶。
我让陈内侍准备的大氅,今日已经做好,陈内侍跟我说等到晚上去奉霖宫的时候带给我,让付庭彦试试,如果不合适,还有时间改。
不知不觉,我竟已经陪伴了付庭彦许多个夜晚,没有流言传说的缱绻旖旎,也没有耳鬓厮磨,就这样在同一盏灯火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迎接屋檐之上的第一缕晨曦。
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坚持这么久,而我们之间的纠葛,都在这座奉霖宫的纸张与册页里。
深夜寒凉,我特意拿了两件披风带去奉霖宫,刚到门口,只见门外跪了一群宫人,没有我眼熟的。
陈内侍站在门口,望着外头跪成一片的脑袋,脸都皱成了苦瓜,我隔着人群跟他比划,「怎么啦?」
陈内侍用口型回我,明妃在里头。
所以这跪成一片的,是殷姚的人无疑 。
我还是决定站在外面稍待,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奉霖宫的门被推开,殷姚走出来,宫外跪着的内侍们整齐划一站起来,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远远便望见了我,不经意间扬起了下巴,像是得了胜般向我走来,殷姚有这样的神色,说明从付庭彦身上讨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朝她莞尔一笑,以为不过打个照面她就会离开,谁知殷姚走到了我面前。
殷姚眯了眯眼,带着种想要将我吞吃入腹的兴奋感,「盛宠怎会长盛不衰。」
然后她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我目送那队伍走远,这才走进奉霖宫。
付庭彦似乎被殷姚折磨得很痛苦,眉心拧成了川字,我将披风放下,抖开一件给他披上,伸出手指在他眉间按了一下,「殷姚不好应付,我懂。」
他被我气笑,挑起眉望了我一眼,「你不该懂这个。」
接着他告诉了我殷姚的来意,她知道了我要前去沙州,今日来是为了要求一同前往。
我回想起殷姚离去时的表情,已经猜到了结果。
付庭彦问:「你都不想问原因?」
「陛下答应她,不就是因为有你无法拒绝的理由吗?」我捡起另一件披风,裹在身上,伸手拿过昨日没有看完的书籍,「再说陛下已经答应的事,再问下去没必要。」
「你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妾要有什么危机感?怕失宠?宠爱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妾无心也无意,只想做好眼前事……」
话还没说完,手中的书忽然被抽走,付庭彦的脸垮下来,有些不快。
书册跌坠在桌案上,我手掌一空,接着手腕被他扣住,付庭彦用力一扯,我半个身子直接探了过去。
桌上摞着的卷册被我带倒,哗啦啦散落在地。
我头顶发麻,与付庭彦四目相对,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他温热的呼吸呼在我的脸上,激得我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付庭彦的眼瞳中含着些威胁的意味。
「你觉得我这是宠爱?」
我冷汗直流,我要怎么回答,付庭彦才会满意?
紧张之下,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终于憋出一句:不是宠爱,是君恩。
我亲眼看到他下颌角鼓动了两下,已经咬紧后槽牙。
那还要我怎么说?这回答不是中规中矩吗?
这下我彻底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装傻充愣,脑子里划过无数种下场。
但我完全没有来料到,付庭彦会亲过来。
我被全面碾压,连自己是怎么被他拖过来摁在毯子上的都没注意,付庭彦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他像是一只不知餍足的野兽,在我的唇间嘴角流连,我被他摁住,被啃得两眼发黑,几乎窒息的时候,付庭彦总算饶了我一命。
他重新问我:「想明白了没有,我对你是不是宠爱?」
我被付庭彦亲得眼冒金星,几度缺氧,神思早就抛上九天,尚未归位,下意识地说了个「是」。
然后又被付庭彦咬了一口,我疼得「嗷呜」一声,不停地捯气,神思被付庭彦这一口彻底咬回来了。
我欲哭无泪,大声嚷道:「陛下说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结果就是又迎接了付庭彦一记狗嘴。
我被咬炸了:「你不讲理!」
「该讲的道理我已经讲了。」付庭彦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是你自己不上道。」
我还想争辩,就听陈内侍在门外喊,「陛下怎么了?」
付庭彦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内侍就闯了进来,他以为是付庭彦出了什么事。
陈内侍是在宫里呆了几十年的老人,见到眼前的场面,吓得手上的托盘都掉了,直接趴在了地上。
「小人该死!」
他的脑袋埋在地砖上,托盘砸在手边,新做的大氅都掉在了地上。
13.
我一路疯跑回寝宫,连招呼都没跟付庭彦打。
男女之事上,付庭彦向来不会强迫他人,今天是怎么了?
唇齿相依间,我能感受到付庭彦浓烈的情绪,如同火焰,将我烧得寸骨不留。
我推门而入,合上门板用背抵住,脑海里似有流星乱窜,呼吸困难。
关门的声音太大,阿嫣闻声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愣了一下。
「小姐你怎么了?」
「啊?」
一时间我有些卡住,支吾着回答,「没事,我没事。」
等阿嫣看清,迷茫的眼神便得惊悚起来,「诶……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嘴怎么破了?还有你那个头发……嗳!你上哪儿去?」
我跟见鬼一样,一个箭步窜到房间,将阿嫣隔在门外。
礼部的官员们定了一个好日子,御驾亲征的队伍,最终在一个天色澄明的早上离开了京中。
队伍跋山涉水,路上温柔细致的风物粗犷起来,山峦舒展的线条开始愈发锋利, 植被茂密的山林变成河滩荒原。
我自幼被我爹教导,戎马生活对我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路上并没有任何不适,能对付则对付。
可殷姚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身为万州大户,殷家嫡女,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早已将这姑娘的心气儿消磨殆尽,接踵而至的是生理上的痛苦。
路程没到一半,殷姚的身体就开始出现众多问题,小到呕吐,大到晕倒,应接不暇,被一群女侍围着轮番照顾。
背地我与阿嫣说到这事儿的时候,得出一个结论:殷姚还不够糙。
人多不方便办事,我一如既往只带阿嫣。
诚如付庭彦所言,如果连我在宫中都危在旦夕,阿嫣更没出路。
年少时我与阿嫣经常组队打野兔,耗在树林里就是一个长夜,所以这次我们也像曾经那样,弄了两张兽皮,深夜之后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和衣而睡。
我们心照不寻地没有选择马车,因为目标太大容易遭到攻击。
都是从我爹那里学来的招数。
队伍走了一个多月,再翻过一座垭口便到沙州,军队到了垭口处休整,我再见到殷姚时,她的下巴都痩尖了。
当天阿嫣运气好,套到了两只野兔,洗剥完烤好,我准备给付庭彦送过去一只。
我将兔子串在木棍上,拎着刚走到付庭彦的帐篷附近,就看到篝火旁坐着两个人影,我眨巴了下眼睛,这才看清,是付庭彦与殷姚。
殷姚哭得梨花带雨,仿佛要委屈死了,哭着哭着就倒进了付庭彦的怀里。
我恍然想起一个月前付庭彦的亲吻,有些喘不上气。
正准备要走,篝火旁的人影动了动。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付庭彦单手揪住她的后领,将人从怀里摘出来,殷姚被拽得一脸空茫,哭都忘了。
接着就听付庭彦开口,「你躲开点儿,我衣服脏了。」
我没憋住,笑出了声。
我一度怀疑,如果付庭彦不是出身帝王家,一定是讨不到老婆的,美人在怀,竟然关注自己衣服脏没脏,世间少有。
「笑什么?」付庭彦听到了声音,瞬间就分辨了出来人,「出来。」
我咳了两声,掩去笑意,拎着兔子走了过来。
「我烤的兔子,趁热吃。」
说完我扫了殷姚一眼,又跟她说了句,「你多吃。」
殷姚无声地瞪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搅了她的好事,我挑了下眉没作声,转身准备走,又被付庭彦叫住。
我回头问他,「陛下还有事?」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踌躇了一下,回答,「就在你说衣服脏了时候。」
然后付庭彦的嘴角悄然扬起,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一肚子坏水,我这话一说完,在场三个人,殷姚最尴尬。
「陛下!」
果不其然,殷姚娇嗔一下,从石头墩上站起来,嗓音娇甜。
连我都不禁一抖。
可付庭彦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哦」了一声, 转身准备走。
「没让你走。」
装傻充愣没成功,付庭彦的声音加重,我马上停住了脚步,走了回来。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想走的走不了,想留的还没机会。
我兔子还没吃呢……
我这边还惦记着兔子,那边殷姚再傻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纵然心有怨怼,也不敢向着付庭彦发作。
最后还是我来当那个靶子。
殷姚还是离开了,我的目光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对付庭彦说了句,「她自己一个人回去行吗?」
「关心一下自己吧,若是在宫里,十个你都不够殷姚耍。」
何必这么尖锐呢?我又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这不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跟你陛下您出来么?」
我在殷姚刚离开的位置坐下,借他的手撕了一块兔肉,油脂的香味自口中爆开,我嚼了两下,才转头看着他揶揄,「人家不就哭两下吗?老婆还不及衣服金贵?」
他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我一脸的天真。
「她是我老婆……」付庭彦伸出手指,抹去我嘴角残留的肉渍,「那你是谁?」
付庭彦停在我嘴角的手指一收,掐住了我的脸,力道很重,差点将我的嘴给扯歪。
我吃痛哀叫了一声,赶紧摁住他的手,可是他并不想放过我。
「再与我说一遍,你是谁?」
身侧火光跃动,映着付庭彦含笑的眼睛,可在我眼里那笑跟食人魔一般。
我口齿不清地回他:「我我我……也是你老婆。」
脸上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
我痛急了眼,一脚踹了过去,「你松开!」
却又被对方捏住了腿,瞬间我的心底涌起剧烈的绝望。
刚才……我踹了当今天子?
「我错了。」
我不敢动了。
付庭彦的手掌截住我的小腿,泰然自若地望着我。
眼前人即便不说话,光是安静地望着你,都让人的心脏莫名提紧。
「是只有,不是也是。」
我了然,他的意思是只有我是她老婆。
那后宫那么多女的人合着都是看的?
我也懒得计较,只想让他先撒手,赶紧接话,「是是是,就我是您老婆,您先松手行吗?我脸疼……」
面皮上的力道渐松,我这才皱着眉揉了揉快被捏碎的脸,哀怨地低着头。
可还没等疼痛缓和,我就在附近听见了一丝不寻常的声音。
窸窸窣窣,是人的脚步声。
亲征军队身穿重甲,脚步沉滞,有极大不同。
我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绷紧,猛然站起身,望向身后树影间无尽的黑暗。
看到我的动作,付庭彦也知道有情况,跟着站起来。
我问他:「附近有多少人把手?」
「三十人。」
「你能跑多快?」
「什么意思?」
「意思是,咱俩要逃命了。」
我说完,数道身影从黑暗深处现身,手中的刀刃在夜色下闪烁着寒光。
14.
悄无声息杀掉所有守卫,不让我们察觉,这群人定是老手。
逃跑前我留意到那些人手里的刀,不似中原形制,刀身弯曲,样式粗糙。
早年间听长辈们聊天,说沙州附近的荒野之中有村寨,因为生产落后难以为生,于是渐渐衍化成了做刺杀买卖,曾有游人误入村寨,发觉整村人都是杀手,直接被切成了碎块。
儿时我只当是吓唬小孩的山野传闻,未曾想到是真的。
若是我身上有刀剑,或许还可以试着搏一搏,但又不能让付庭彦陷入险境。
以命换命,不叫营救。
我拉着他开始狂奔大声高嚷。
「抓刺客!」
喊声在静谧的夜里炸开,我紧紧抓住付庭彦的手,目光锁在前方林间隐现的篝火。
没膝的杂草刮过腿间,发出纷乱的飒飒声,身后的人像是影子,紧追不舍。
杀意逼近,我后颈发寒,知道他们要动手了。
「付庭彦,就这样了。」
我沉声说完,用力拽了他一下。
在他惊诧的目光中,我将他推到了我的前方,用身体护住他,带着他扑在地上。
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
如果士兵来得快,或许付庭彦不过是受些伤,断个手脚。
剩下的,就看运气了。
空气中划过尖利的破空声,一只羽箭擦着我的发顶飞过,朝我身后疾射而出!
我护住付庭彦伏地,簌簌箭雨在头顶掠过,我低眸看向付庭彦。
他忽然伸出手,扣住我的后脑,压到自己的肩膀上。
那叹息就在我耳边散开,「那么害怕,就不要逞强。」
我的手又被他重新握住,掌心的温热,更显我指尖冰凉。
「你会死的。」我轻声说道。
「那就一起死。」
头上箭雨渐止。
士兵们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将我们从拉起来,所有人都围在付庭彦的身边,请罪的请罪,看伤的看伤,将付庭彦拥在人群中,朝着人多的地方前行。
他在人群中侧过头望向我,瞳孔含着光。
15.
自那晚之后,付庭彦的周边守卫变得更加严密,我没有见付庭彦的必要。直到抵达沙州城,我都没再见到他,殷姚倒是不嫌麻烦,即便需要搜身,每天也要去付庭彦那里转一圈。
军中有人在查那场刺杀,正如我所料,人都是杀手村寨出身,至死不会透露雇主姓名。
路上为免多生事端,行军的队伍加快了速度,提前三天到了沙州城下。
当我站在沙州城用泥土夯筑的城墙之下,内心雀跃不已,城墙上古朴端正的三个大字,既熟悉又陌生。
阿嫣与我一样激动,扯着我的衣袖,兴奋地念叨,「小姐,咱俩的冰葡萄有了!」
我失笑,隔着窗口的帘幔看过去,身披甲胄的守将们站成一列,站在城内迎接。
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爹的脸,直至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才收回视线,压下心潮,随着军队进入城中。
军队在城中休整三天后,直接杀往高昌郡,而沙州则作为作战指挥的大本营,前方补给高昌郡,后方连结嘉峪关,进退攻守,方便自如。
沙州刺史早已将自家宅院空出来,作为付庭彦的居所,我们自然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于是被安排到了附近的驿馆当中。
我倒十分开心,山高皇帝远,正好也能趁机见见故人。
不过殷姚似乎并不开心。
多日赶路,能洗把脸都是奢侈,沙州做生意的胡商多,香料尤为抢手,我拜托了驿站的管事买了两份用来洗澡,自己留了一份,另一份给殷姚送去。
本是好心,殷姚却不识货,直接从女侍手上夺回来又塞进我怀里,「不要!你拿回去,我死都不要领你的情!」
我也懒得理她,拿上香料便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阿嫣正翘着腿,坐在桌边啃蜜饯,见我回来,嘿嘿一笑,「你说你管她干嘛?你看她那样,一看就是没遇到过什么坎儿,你对她好点儿,那鼻孔都能翻上天去。」
「别瞎说。」我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你当这是你家?」
阿嫣将果核吐进手心儿,「那也不是她家,摆那么大阵仗给谁看呢?」
接着阿嫣觉得还不解恨,朝着殷姚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又忽地想起什么,忽然兴奋起来,扭头看我,「小姐,咱俩什么时候逛集市,去买冻葡萄啊?」
「你就知道吃。」
「哎呀,你现在不去买,到时候有事的时候还不知道皇上让不让出门……」
我将香料收起来,沉吟了一下,「过几天就是流火节了吧?」
「是啊,到时候街面上人多又乱,想出去都费劲。」
说到这里,阿嫣有些惆怅,似乎已经能想象到流火节蹲守在屋中的画面,又叹了口气。
「到时候再说吧。」我忽略了阿嫣的惆怅,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个先往后放放,我要先去见我爹。」
16.
付庭彦到了沙州,跟在皇宫中差不多,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
带来的兵马已经驻扎在高昌郡城外,付庭彦的高强度处理政事,连带着其他守将也跟着遭殃。
我想见我爹,一想想了半个月。
得了一个中午,我在午饭的空当,终于见到了我那亲爹。
他并不知道我也来到沙州,我是来的前一日告知了他。
我爹高兴坏了,满眼欢喜地领着我们到了客厅,相互谈起一年多来的近况。
我爹听我说完,感慨万千,「虽说嫁入天家举步维艰,但也好过当年嫁给不要脸的博望侯。」
他口中的博望侯已经死去,早年在付庭彦称帝的时候,博望侯与权臣周征私交甚密,威胁朝纲,所以当年付庭彦铲除周征时,一并也将博望侯收拾了干净。
博望侯当年的封国是沙州三城,常年住在沙州。他生平没什么爱好,唯独就爱漂亮姑娘,整座沙州城的人家,没有一户能比博望侯家的亲事多,娶媳妇像是买花瓶。
当年博望侯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我,我爹不愿意,于是想了个法子让我去选了秀女。
既然都是当小老婆,宁可去皇帝身边当小老婆,也不能嫁给博望侯。
毕竟天子年轻,博望侯都六十了。
也不知怎么的,付庭彦还真看上了我,谁都没有想到,我一路毫无阻碍,变成了贵妃。
见到我好好的,我爹也宽慰些,还嘱咐阿嫣好好看着我,不要让我做一些出格的事。
我差点没喷出来。
这话应该反过来说,阿嫣那火爆脾气,我一个没看住,估计都能踩上其他嫔妃的脑壳。
说笑间,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府中新做了些肉脯,管家让她问问,贵妃要不要不要拿一点。
府上的老厨子自从我在的时候,就一直在府中做事,做肉脯的手艺堪称一绝。
我和阿嫣的眼睛都散发着幽光,我伸手对侍女指指点点,阿嫣秒懂,接着连连点头。
「我这就去。」
「多拿点儿,不够问王师傅要个布兜,他有的是!」
阿嫣没等我说完就一溜烟跟女侍出了门。
等她走了我才想起了来,有件事情,或许我爹会知道些线索。
我将在沙州城外,付庭彦遭遇刺杀的事情,与我爹说了一下,又告诉他有人在宫内曾经想要毒杀付庭彦,只是隐去了我中毒的内情。
「付庭彦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以后这种事情或许会更多。」我沉吟,继而抬头问他,「沙州城内有没有人与杀手村寨有接触,能不能想办法问出刺杀付庭彦的幕后主使是什么人?」
我爹发愁地摸了摸下巴,「杀手村寨……几乎没人找得到啊。」
「想要做生意,就一定会与外界有联系,不可能与世隔绝。」
「或许有一个人有办法。」
我爹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你先等等,如果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17.
见完我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我和阿嫣从蒋府出来的时候,每人拎了一包肉脯。
府里做的都被我们打包带走,一点儿没剩。
这里是故乡,即便许久未回,心里也会不自禁产生一种安心,只要身在这座城中,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即便付庭彦叮嘱过我,出门一定要带些人,可我总当耳旁风。
这里的每条街道与屋舍,我比侍卫们都要熟稔。
我们一路从蒋府走回驿馆,再过几日便是流火节,节日的氛围也浓重起来,已经有按捺不住的人家,在门前挂起了火红色的流苏与风灯。
沙州人崇火,流火节的盛况可以与京中的上元节相媲美,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一支火把,作为运气与生命的延续。
阿嫣望着别人家门口的流苏,还在惦记着流火节能不能出去玩耍。
深宫寂寞,阿嫣又自小放养,玩心未泯也在情理之中,我承诺她,如果流火节那天没什么要事,可以让她参加篝火宴。
我在她眼底见到了希望之光,得到肯定答案的阿嫣安分了不少。
回到房间,我将我手上肉脯分出了一些,又问驿馆的人要了件食盒,上次中毒我长了记性,将肉脯全部切了一块角,试吃之后,才装好准备送一些给付庭彦尝尝。
刚下楼就看到殷姚站在门外,紧张地盯着侍女说些什么,我站在楼梯口仔细听了听,殷姚再问他的侍女:怎么样,发簪歪了吗?衣裳合适吗?
于是我果断转身上楼。
如果说这一年多来,我对付庭彦的感情没一直毫无波澜,无疑是说谎。
琐碎的日常与相处的点滴像是一条透明的蚕丝,细微又纤弱,却又不断地缠绕、覆盖。
惊觉时,早已是作茧自缚。
何为帝王之爱?我参不透,也不敢懂。
但凡我对付庭彦有了一丝念想,这深宫便呆不住了,我会每日为了这个人而心生悲喜。
而王宫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付庭彦说我不会成为皇后,他说我还有选择。
如果真的有选择,那我想要出宫,不要当付庭彦的小老婆,我想要我的男人只属于我自己。
可我没选择,所以付庭彦是混账骗子。
夜色已经很深了,我和衣坐在窗边,刚入夜时便下了雪,洋洋洒洒,深及脚踝。
案前灯火摇曳,红烛西窗漫雪,我伸手推开窗,劲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拂灭烛台,光亮褪去,化不开的夜色吞没了屋室。
我置身于暗影中,吸了吸鼻子,还是没有抑住破碎的哭音,我忽然觉得自己很不争气,立即用袖口抹去眼泪。
窗外似乎有人路过,鞋底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由远及近,清晰起来。
我的目光探向窗外的天幕,屏息聆听。
忽地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砸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吓了一跳,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开始借着月光,在声音来处摸摸索索,最后摸到了那东西。
是碎银子。
我盯着银子,脑子有些空茫。
接着又是一块,正好砸在我的头上。
什么情况?
我又捡起一块,站起身扶着窗沿向下张望,付庭彦披着新做的烟青色鹤纹大氅立在茫茫大雪里,仰头望向我。
黑瞳清亮而生动。
似乎因为我的眼圈泛红,付庭彦初见我时,神色冷了一下,复又化开,嗓音中带着笑。
「几日不见我,想哭了?」
「陛下想见我,这些钱不够。」
话一出口,我才察觉到自己鼻音浓重,我搓了搓鼻子,平复了下心绪,才伸出手掂量了两下他丢过来的碎银子,挑了挑眉梢。
「是啊……这些怎么够呢?」付庭彦沉静内敛的神情最终消散,轻轻一笑,勾魂摄魄。
「蒋姑娘于我——价值连城,千金不换。」
18.
我拿上白日里没送出去的肉脯,只来得及披上外袍,蹬蹬蹬地跑下楼。
「这是给你的,我家做的,白天我试过,没有毒。」
我将盒子妥帖放到他的手心,付庭彦伸出手却捏了捏我冰凉的耳垂,又收回手,扯开领间系紧的绳结,将大氅脱下,兜头扣在我头上。
「出来也不多穿些。」
沙州的气候我比他适应,所以并不畏冷,倒是他每天殚精竭虑的,别再搞出些伤寒。
「不用的,我不冷。」
说着我想从头上将大氅摘下来,却被他用手扣住了头。
大氅的领毛压在我的眼睫处,痒得睁不开眼,头上的声音带着些命令的口吻,「听话。」
我抿了抿唇,终究没有拒绝他的心意,将大氅裹在身上,我们二人沿着空若无人的街道并肩而行,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从厚毯般的积雪之中走过,那些印记又被纷纷飞雪掩盖。
冬日里的寒月比任何一个季节都剔透干净,点缀在塔尖飞檐之上,是真正的冷月如霜。
「你没有带侍卫吗?」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空寂无声,「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点了点头。
「疯了吧你!知道有人杀你还自寻死路,跟我回去!」
我的冷汗瞬间冒出来,握拳捶了一下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想拉着他就往回走。
怎么非要这么不省心?
拽了两下没拽动,回过头怒目而视,对方却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眼瞳里攒着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你傻了吗?」我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低笑出声,「在宫里,你怎敢对我这样。」
在沙州,似乎所有的牵制与束缚都在我身上解开,我恍然发现,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当付庭彦是我的君王。
我乍然松手,垂下头颅,「是妾失言。」
却又被他的手扣住下巴,不由分说地抬起,我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在那脸上看到被忤逆的愤怒,而是一副春水般的眉目,他漆黑的眼睛里,只有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庞。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皇后的临死之言。
——他这一生的温柔,全部都给了你。
我的思绪在回忆之中飘荡 ,眼前人认真地告诉我,无论你身在何处,都要做真正的蒋暮,不为他人,只为自己。
风雪骤然凛冽,卷得我不禁别过头,付庭彦微微躬下身,与我平视。
「让你做自己,是我对自己的保证。」
要说付庭彦是个直男,对殷姚的做法就是个例证,可是直男说起情话来,能让你一颗心苏到掉渣。
太可怕。
我支撑不住,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向后靠了几步,拉开距离。
「妾知道了。」我抓了抓脖颈,掩饰尴尬,岔开了话题,「我们回去吧陛下,你不带侍卫很危险。」
「我带了,只是你没发现。」他回身,侧目看想某处无人在乎的阴暗处,「都是暗卫,藏得隐蔽,你察觉不到。」
如果不是我曾经亲眼见过暗卫,我一定会认为他在胡说八道。
可我还是觉得不妥,于是又说将殷姚独自留在刺史宅邸不太合适,结果又被付庭彦三言两语切断了理由。
——我给她安排了很多事情,今晚她是不会闲着的。
这也有点太坏了……
我们边说边走,付庭彦的肩头渐渐堆起一层薄雪,他在说话,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他的肩头。
终是没忍住,我伸出手,轻轻拂去那些浮雪。
19.
付庭彦最后安静得把我送了回来,被他领着溜了一圈,回到房间的我眼皮直打架, 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饭时,我偶遇刚从付庭彦处回来的殷姚,她似乎累极,眼底充血,神色恹恹,我叼着饼扫了她一眼,对方在看到我的时候,垮下的腰板又重新挺了起来。
殷姚向我走来,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专心吃饭,面前的光线一暗,殷姚坐在了我面前。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声音平静,「明妃也没吃?」
「饮食无度,与猪猡有何分别?」
合着这是变相骂我。
我掀开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殷姚杀气腾腾的模样。
付庭彦总说论手段我不是殷姚的对手。
可我一直很疑惑,殷姚这样的,是怎么在后宫活到现在的?
这疑惑我不禁问出了口,毕竟我们地位相同,她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明妃,后宫险恶,你这性格,怎么活到现在的?」
殷姚起先以为我在戏弄她,或许是我的样子太过正经,她的表情凝滞了一瞬,露出一副我看不懂的神情。
「我入宫四载,不知踩着多少人的脑袋,才坐上今天的位子,一路顺风顺水的人,你又懂什么?」
或许是我触及到了殷姚不美好的回忆,让她失去了折磨我的兴味,她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烈焰般火红的背影。
看来每个王宫中的人,如果没有目的,都难以捱过那些令人发狂的夜晚,不舍昼夜的付庭彦,夺凤位的殷姚,还有为了生存的我。
我们都需要有一个目的,才能赋予无望的生活意义。
我放下筷子,眼前的早饭也不香了,阿嫣却端了两碗酥酪走过来,循着我的视线望向殷姚,问我,「她来干嘛?」
接着又看我状态不对,以为我被她收拾了,眉毛瞬间撅上了天,「我去找她!」
说着放下碗就要上楼,吓得我连忙从桌上站起身摁住她。
「冷静……冷静!你是我小姐成吗?消消气啊……」我连拖带拽将阿嫣摁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那副准备手刃了殷姚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她没怎么我,就是说了两句话。」
「你下次可离她远点吧。」阿嫣恨铁不成钢,活像痛斥浪子的老母亲,指着楼上手都哆嗦,「她跟个毒蝎子似的,你又是个心大的,蛰了你到时候只有干嚎的份儿!」
我连声说是安抚阿嫣,阿嫣的愤怒之火渐熄,与我吃完酥酪转头干活去了,没有再找殷姚麻烦,与此同时,驿馆的侍从敲开了我的房门。
侍从朝我行了一礼,对我说道,「蒋贵妃,蒋将军的府中人前来求见。」
我跟着侍从来到了后院,发现对方是我爹府上的管家。
管家见我前来,跪在地上请安,我屏退侍从 ,四下无人,我赶紧起身将老管家扶起来,「阿翁快请起,这里没有人,不必虚礼。」
「是。」管家从地上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张字条来,压低声音告诉我,「老爷怕出纰漏,所以让我前来给小姐送信,小姐当日所问之事 ,老爷能查到的,只有这么多。」
看样子是我爹查到关于刺杀的一些眉目。
「小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外泄,拉活的掮客冒了很大的风险。」
管家交代临走的时候交代了我一句,匆匆走了,我干净回到房间,抖开字条。
——年轻女子,京中口音,年逾十八。
这线索查不查有何分别?
队伍中加上我,三十多名女子 ,挨个排查得累死。
我将字条递到火盆边引燃 ,丢了进去,思量了一下,将阿嫣叫了过来。
阿嫣在洗衣服,被我找来的时候连袖子都没放下。
「怎么啦?」阿嫣用裙摆蹭了下手。
「帮我查件事,刺杀当天,哪个年轻女人离开了队伍。」
20.
要保证既不打草惊蛇,又能得到有效信息,调查就要花些精力。
直到流火节前夕,还剩十多个人没有调查,因为担心队伍中有内应,我只能亲力亲为。
那十多人都是殷姚的侍从,她本身就对我有偏见,光是想办法让她允许我调查,就让我有些头大。
阿嫣查了好几天,整个人都有些蔫,偶尔看着楼下吆喝着走过,卖流火节面具的商贩,眼神发直,语气空虚地问我,「小姐,我想吃冻葡萄……」
「查完了就出去买。」
我的注意力还在记录着女侍行踪的纸张上,那边阿嫣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小姐,让我去篝火宴,你估计也是骗我吧!说不定到时候你又不让我去了!」
「让你去,我怎会不让你去呢?」
阿嫣若是对一件事厌烦,绝对不会再做下去,我先稳住她,「明天去篝火焰的时候,冰葡萄一起买行不行?」
「你说的啊!要是当天再临时有事,我万万不会陪你去的!」
你也就嘴上说说不陪我,真有事儿不还是要陪我出去?
我心中如是想着,嘴里说得信誓旦旦,「我保证,明天不陪你出去的是傻子……成吗?」
阿嫣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到桌边,跟我一起自己搜索起来。
研究那些女侍的行踪时,我心间忽生一计,明天是流火节,如果殷姚能够去付庭彦那里,或许我就有机会,调查她的女侍。
我丢下了阿嫣,赶紧出门去找付庭彦,时不我待,明天就是流火节,最后那十几个人必须全都盘出来。
到了沙州刺史的宅邸后,我有些佩服殷姚的坚定,每天经过这么多道筛查,依然要走到付庭彦的身边。
刺史家的女侍搜过我身后,我才捡起衣服穿好,快速走向付庭彦的住所,在门口却又被守卫拦住。
守卫看着我同盯上的发簪,说得很是耿直,「请贵妃取下发簪。」
一根发簪,或许都会成为武器,刺进付庭彦的喉咙。
我果断将发簪摘下,交到侍卫手中,嘱咐了一句「出来要还我」,披头散发地走进了门。
付庭彦住所的的案卷文书,比在奉霖宫里的还要多。
刺史宅邸不比奉霖宫宽敞,那些文书有种快要将付庭彦淹没的错觉,我小心翼翼避过纸堆,向他说明来意。
「让她来做什么。」付庭彦言辞间带着点儿嫌弃,「裁个纸都能割手,让她来我这儿添乱?」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她听,付庭彦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我,「要杀我的人很多,根本查不完。」
杀他的人有多少我不管,但是这个说不定我能抓到,抓到一个,付庭彦就会安全一点。
付庭彦靠在桌边打量着我,「非查不可?」
我点头。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我毫不怯懦地回望,「我也想尽我所能。」
——保护你。
付庭彦忽然撇过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将头转回来。
「你这么认真……」他顿了顿,复又掀起眼帘,嘴角弯起,「让我有些想亲你。」
付庭彦说我的要求要用一个亲吻交换。
本来就是要保他的命,非要跟我谈条件。
最终他还是答应支走殷姚,沙州刺史已经准备好篝火宴,请付庭彦一同共度佳节,带上殷姚没有问题。
我总算能去盘问殷姚身边的宫人了。
欢喜之后,我又陷入忧愁,十多个宫人,盘问任务繁重,阿嫣的篝火宴,怕是去不成了。
回到驿站我说与阿嫣,调查多日的阿嫣终于崩溃,直接被我气哭。
「你怎能这样,你当我三岁孩子吗?说骗就骗!小姐你是傻子……大傻子!」
「是是是,我是傻子,最傻的那种……」
我自知理亏,也不敢看她,只要她肯帮忙,我当傻子也成。
驿站里,我的亲信也只有阿嫣了。
我等她哭完,软磨硬泡,好话说尽,阿嫣连个眼神都不愿给我,最终险些磨破嘴皮,阿嫣才极为不愿地答应了我。
付庭彦动作很快,当晚就给了殷姚圣旨,让她明日去陪驾。
殷姚的眉目间的喜悦,都被我尽收眼底。
流火节当日殷姚盛装离去,我与阿嫣说好,分开询问,加快速度,尽量在一天之内问完。
为了兼顾质量与效率,我一天水米未进,直到日光西沉。
驿馆外灯火渐次亮起,流火节的氛围在夜幕降临的这一刻彻底被点燃,街道之上人声鼎沸,黑夜里绽放烟火,照亮长空。
噩耗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我尚在盘问宫人,驿馆内突然脚步纷乱,我闻声推门而出,楼下所有在驿馆的守卫,全部向外奔去,我随手拉住一个跑向楼下的守卫,问发生了何事。
守卫疾声回答:「皇上在朱雀大街遇袭!」
那守卫说完就向楼下狂奔,我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冷意从四肢瞬间蔓延到胸口。
「阿嫣!」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喝一声。
没人回应。
我又连唤了几声,却将一位女侍引来。
「阿嫣呢?」我问她。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可怕,那女侍有些惧怕,怯声告诉我,「阿嫣说她审问有些累,去买冻葡萄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
恐惧像是一块巨石,猛然砸向我的天灵盖。
我双目发空,不禁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些什么,女侍见我情况不对,连忙托住我的手臂。
那碗粥只有她经过手,沙州城外我告诉了她付庭彦的营帐的位置,只有她知道我去了付庭彦的营帐,今日也只有她知道,付庭彦的动向。
而我从未怀疑过她。
短暂的窒息感过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拨开了女侍的手,朝门外奔了出去。
我抢了门外守卫的马,朝着朱雀大街纵马飞驰,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能赶得上,还有转机。
远远望去,朱雀大街浓烟滚滚,路口处,付庭彦乘坐的马车被汹涌的火舌舔舐,周边几处民宅也惨遭牵连。
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火药味,已经有百姓开始救火。
马匹惧火,说什么不肯再走,我果断弃马,朝着人群汇集跑去,马车附近站着几个侍卫,当中我见到个眼熟的,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付庭彦呢?」
侍卫认出是我,听见我直接叫皇帝名讳,骇了一下,接着恭敬回答:「贼人扔了火雷炸车,陛下带着明妃殿下跳了车。」
「我问你人呢!」
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侍卫告诉我,付庭彦不知所踪。
可殷姚还活着,只是摔断了手臂。
我让那侍卫带我去找殷姚,殷姚坐在临时找来的板凳上,满身泥灰,左手无力地耷拉着,神情呆滞,眼眶通红,似乎并没有从刚才的惊吓当中回过神。
「付庭彦还活着吗?」
殷姚却像痴了一般,双目失焦,空洞地看着某处,我早已没了耐心,捏住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逼她望着我,「说话。」
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倒抽了一口冷气,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哆嗦着开口,「陛下还活着。」
「出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殷姚说的语无伦次,但我也听懂了个大概,她与付庭彦本是要去城楼上,从那里能够看见城内繁华风光,所以沙州刺史特地在那里设宴。
付庭彦的马车要通过朱雀大街才能到达沙州城正门。
经过朱雀大街时,迎面忽然迎来一支戏法班,也不知怎的,他们将一个带着流火面具的人托上了半空,对方纵身一跃,直接上了付庭彦的车驾之的车顶,从窗口扔进了火雷,殷姚只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硝烟味,接着人直接被付庭彦拎着跃出了马车。
她的手臂磕在了地面上,下一秒身体陡然变沉,付庭彦的身躯压在她身上,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殷姚被那爆破声震得头昏眼花,等到反应过来的而时候,身上的重量已经消失。
迷蒙间,她看到了付庭彦的鞋跟,向南而去。
我神经松弛了一瞬,接着又重新绷紧,如果付庭彦没有死,那么就一定要在对方之前,找到付庭彦。
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拜见蒋将军。」
我乍然回头,我爹带着人从人群中走来,看到他时,我登时眼眶滚烫。
「爹……」
我有些哽咽,竭力吞咽了一下,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还有事情在等着我。
「我听说了。」爹摁了摁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怎么样。」
「还活着。」我平复了一下心绪,重新回归冷静,对他说道,「叫人关闭城门,全城搜捕阿嫣。」
不出所料,爹的表情也是一震。
我来不及解释,伸手拆了他身上的佩刀,他刚想阻拦,却已经被我摘了下来。
「你干什么?」
「救人。」
爹朝我断喝:「不行!」
「没人比我了解这座城。」
我爹陷入沉默,最终向我走来,将一枚鸣弹交到我手里。
「有事记得求援。」
他了解我,知道拦不住,所以便由着我去。
我应了一声,身影没入人潮中,向南奔跑,难过与焦灼,紧张与担忧,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是毒药,在我四肢百骸里疯狂游走沸腾,我杀气腾腾地看前方的道路,手中紧握着我爹的长刀。
今天无论是谁,想要付庭彦的命,我都会削掉他的头。
21.
如果我是付庭彦,我会怎么做?
此刻我立在屋脊之上,看着街道上攒动的人流,南边有三座重要的建筑,距离由近到远分别是金佛寺、戍防营以及严泊书院。
自到沙州以来,付庭彦一直在打理军政,必然看过沙州舆图。
他的记忆力我曾经领教过,城内布防与建筑分布,只要留心,付庭彦就不会记错,朝南逃跑必有原因。
我的目光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延伸。
混迹在人群之中逃跑才有可能,遇袭的路口距离金佛寺最近,流火节香客众多,那里会是一个脱身的好选择。
可是如果寻求保护的话,并不合适。
如果是为了换装出逃呢?
我的脑海中忽然划过此般想法。
付庭彦身上的衣物价值不菲,置身人群极为显眼,脱身不易,在人流众多的地方为自己争取时间,换装去戍防营求救最为合理。
按照成年男子的脚程,付庭彦现在应该已经在通往戍防营的路上。
因为付庭彦的遇袭,街面上几乎都有卫兵搜寻,我看到了一支当地士兵的队列, 纵身跃下屋檐,将我爹的印鉴给对方看,士兵当即了然。
我不能保证我的推测一定正确,所以告诉那士兵,派人去金佛寺搜人,另外再找一队卫兵,前往里之春街搜寻。
之春街是我知道,通向戍放营最近的路。
我交代完,朝着之春街的方向飞奔,心提在半空,希望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期盼着,能猜中付庭彦的选择。
在之春街的尽头看到人群时,我知道我赌对了。
知春路的尽头有一口枯井,当年有道士云游路过,说这口井影响沙州风水,于是被城中百姓用填平,五个耍戏人装扮的男人围在井口,其中一人作势想要下井。
既然是来杀人的,目标没死才会追逐,所以才会下井。
我拿出鸣弹引燃,鸣弹发出尖利的声响,窜上半空,炸出一朵明亮的红光。
杀手们听见声响,不约而同转过身,我向他们走去,长刀在暗夜中发出沙哑的吟咏,缓缓出鞘。
他们见到我独身一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最终不耐烦地向我走来。
某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别小瞧她,她的刀快得很。」
话音刚落,杀手们面色一沉,戏谑的表情褪去,纷纷亮出了手中的刀刃,向我而来。
刀影向我袭来时,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坚定,鲜血与寒光交叠,惨叫与白刃相接,我的感官在战斗中被无限放大,杀手们在我的眼中如同置身水底,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沉滞。
这是我与父亲学刀以来,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觉,早年间我爹教我时,曾告诉我,持刀者不能疑,疑则败北。
我信了自己,信我自己手中的刀,信我能干掉对面比我健壮的五个男人。
信我能救付庭彦。
当最后一个人被我割开了喉管,我早已筋疲力竭,余光却瞥见一抹披着斗篷的身影,朝着井口冲过去。
对方头上的兜帽都被气流掀开,夜色中黑发倾覆,一张熟悉的侧脸暴露在空气中。
我的目光陡然一紧,迅速反手持刀,扬起手臂,以刀为枪,用尽全身的力气,掷了出去。
阿嫣冲过去时也是孤注一掷,所以速度极快,她根本躲不开这瞬息而至的长刀,那一刀直接从她侧腹擦过,血渍喷薄,刀的惯性带着她直接从井沿栽到地上。
我起身便追,阿嫣见势不妙,捂着伤口匆忙爬起,折身逃进了浓浓的夜色中,我跑了两步终于体力不支,踉跄着跪倒。
阿嫣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我回头望向那口枯井,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扒住井口向下看去。
付庭彦一身破旧衣衫,卧在井底,人已经没了意识。
我咬着牙,扶着井口站起身,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22.
虽是枯井,但井底湿寒,浓重的潮气从地下往上涌。
我实在没有余力,整个人直接是摔进井底的,一时间眼前金星乱舞。
当闻到井底浓烈的血气时,我又瞬间清醒。
我爬过去将人扶起,付庭彦身上有两处刀伤,最凶险的在肩头,位置稍微歪一点,就会切到脖颈。
关心则乱,我心脏狂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沿着他的侧颈摁下去。
感受到那细微的脉动时,我内心涌出一阵狂喜,解开自己的衣衫,将干净的里衣撕成条,为他包扎好,然后将他拢在怀里。
付庭彦失血过多,血迹浸透了半幅衣领,四肢冰凉,我伸出手揉搓着他的手掌,不断与他说话,试图将他唤醒。
耳边似乎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呢喃,我瞬间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付庭彦虚弱的声音传来,「蒋暮?」
我应了一声,嗓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付庭彦的喉咙动了一下,极为难受地拧了一下眉,「我还活着?」
「你命大,有我来救你。」
我压住胸腔内上涌的酸涩,慢慢说给他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付庭彦「嗯」了一声,声音里含着困倦,「我有些累,先睡一会儿……」
我环绕在他身前的手向上移,不断拍着他的脸,「你别睡,这里太黑了,你跟我说说话,我们一起等救兵好不好?」
「说什么?」
我想起什么说什么,「在宫里你给我的那份文书,上面有个一条待定,那是什么意思?」
付庭彦怔了一下,极慢地笑了起来,伸手回握住我搁在他脸庞上的手,「当时还差一条没有想好,所以留条后路。」
当时的我一直觉得付庭彦心机深重,这条莫名的规矩一定别有深意,却没想竟如此简单。
「为了躲追杀,我跑了好几条街。」他叹了口气,捏了下我的手掌,「让我睡一会儿。」
我捧着他的脸,那些过去被我极力隐藏的情绪,在生死面前不留余地,全部倾泻而出,付庭彦被我抬起头,视线与我相迎,我微敛双目,低头朝着付庭彦的唇边,轻柔地印了下去。
「不要睡,你和我聊聊天。」我哄着他,「再等一会儿,援兵就到了。」
付庭彦先是没动,而后缓缓张开眼帘,单薄的神识里终于回了几分神,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道,「我时间宝贵,一个吻不太够……」
发丝从肩头滑落,落到付庭彦的脸侧,我低下头又亲了第二下,第三下,付庭彦的鼻息间传来清晰地笑意,有不小心牵扯了伤口,闷哼出声。
我担心他再有什么问题,赶紧抬头,摁住他肩上的伤口。
痛感稍褪,他才低声开口,「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变成蒋贵妃?」
付庭彦说十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先帝在位时便想要打通西域的商路,于是派兵驱逐匈奴。
当时付庭彦身为世子,根基浅薄,根本不是孙太妃的对手,被孙太妃下套设计到了沙州监军。
路途遥远,不知要生多少事端,孙太妃早就动了想要弄死世子的心思,路上的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前往沙州时,为了保证安全,付庭彦私下与身边的亲信交换了身份,自己假扮文官前往沙州。
一路上相安无事,谁知刚进到沙州地界,便遇到了流寇。
没人分得出那流寇是真是假,他们熟悉地形,加上准备充分,护送付庭彦的队伍几乎被流寇杀光,最后只剩下假扮自己的亲信,还有几个拼死抵抗的卫兵。
付庭彦望着那群流寇在身后策马追逐,绝望又愤恨,似乎无论怎么做,自己的命运都握在别人手上,他亲眼看着流寇手中的刀朝自己挥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忽然闯进一道人影,那人骑着匹通身乌黑的番马,个头娇小,手上的长刀却运用如飞,她三两下挑开对方的刀刃,对方的武器直接飞进了灌木丛里。
那是付庭彦第一次见到我,当时我跟着城内的军队,前来驱逐追捕流寇,并未将扮作文官的付庭彦放在心上,接着纵马去救他的亲信。
付庭彦被军队带进了城后,依然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真实身份,让所有人都以为眼前的亲信是真正的世子。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付庭彦说,因为当时自己假扮文官,所以与我接触机会良多,那时的我明艳活泼,眉眼间灵动飞扬,是他在京中从未见过的姑娘。
我当时少不更事,反倒对假世子颇为上心,那时的付庭彦在先帝的忽视与孙太妃的打压下,活得如履薄冰,周身裹着戾气,稍有不慎就会刺得人遍体鳞伤。
他对我最开始的那些好感,在我对假世子的好奇中消磨干净,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付庭彦狠狠刺激了我一把 。
当时付庭彦正在水池边洗笔,白日里假世子接下的文书工作,夜间都要由他这个真世子亲自完成。
而趁这功夫,我来到了他身边,以闲聊为借口,趁机打听那位假世子,付庭彦那时内心满是厌恶,狠狠用话蛰我,「一只沙州的草鸡,还想入世子的床帏,你是没睡醒吗?」
付庭彦本以为,话语尖锐如此,脸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了,谁知我惊诧地看他一眼告诉他,世子老婆那么多,我可不稀罕做小,不过是因为世子从京中而来,那样金贵的人,一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他听完哑然,如果知道她想象中的世子,连活着都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觉得他不太好说话,于是没有在和他说下去,付庭彦面无表情地继续洗笔,忽地将毛笔悉数丢进了池子里。
他也不知道是气我还是气自己,暴戾与无望在体内乱窜,足够令他失去理智。
在沙州监军三个月,真世子时常陪着假世子去校场,总是能看到一道少女的影子在校场往来。
付庭彦认识,可假世子不知,问身边的都尉,那女子是何人。
都尉回答,沙州守将蒋将军之女——蒋暮。
那都尉还说了些那姑娘的其他,付庭彦不知为何,竟然全都记在了心里。
蒋暮出身将门,文武兼备,偶尔军中需要人手帮忙,也经常会叫她,当时在沙州城外救下世子,也有蒋暮一份功劳,别看她身材娇弱,一手刀法颇得蒋将军亲传 。
校场之上,女子正在帮别人训刚送来的一批番马,她骑在马背上,无论那马如何奔跑扬踢,都无法将她从背上甩脱。
少女的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地笑着。
付庭彦莫名想起多日前,水池边上蒋暮对自己说过的话。
——世子老婆那么多,我可不稀罕做小。
付庭彦最终平安地在沙州完成了监军的任务,准备离开沙州时,已是深秋。
临行前,付庭彦正在收拾行装,没有料到我会来找他。
也不算是为他而来,为的是那位假世子,我特地挑了一支做工精良的匕首作为送别礼,托他交给假世子。
付庭彦看着那匕首,心情不是很好,冷冷回应,「世子殿下不喜欢兵器。」
他见我的眉眼垮下去,自己也不知为何,又加了一句,「可殿下喜好收集金玉。」
当时,我沉吟着「金玉」二字琢磨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将头上的那只振翅欲飞的鹰形金簪摘了下来,拉过他的手,塞进了他的手掌心。
「那劳烦将这个转交给世子殿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院内有客来访,听声音似乎是蒋将军,付庭彦听闻心中一震,也不知道亲信能不能应对。
谁知我那时比他还要慌,急急丢下一句「你一定要送到啊」,转身就跑没了影。
付庭彦想叫住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当时握着那金簪,心绪莫名。
他不知我是否了解过京中风俗,在京中,若有女子将贴身信物送与男子,便是私定终身。
23.
我没想到,与付庭彦之间的纠葛,在我少年时,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开始了。
我轻轻拂过他冰冷的面颊,轻声问他,「你记得这么清楚,我为何都记不太清?」
「大体是你当时脑子里都是我那位亲信吧。」
「可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如果你当时离我再近一点,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脸,像如今这般。」
「我就知道,你当时惦记的是我身家。」
他笑着说,可是声音却越来越轻,我终是笑不出来,望着他鼻息间呼吸,白气稀薄,我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心,不禁将人拥得更紧了一些,无助地抬头冲着井口大声呼救,回荡的呼喊在井底萦绕,震耳欲聋,付庭彦终于被我的呼救吵得皱了下眉,我低头看着他,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不断地告诉他不要睡。
井底的时间仿佛凝滞,我就这样不断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有一瞬间我以为产生了错觉,当我听见熟悉的胄甲摩挲的声音时,瞬间眼眶灼热,朝着井口大声呼唤。
「我在这儿!」
士兵们终于寻着声音找到井口,我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怀中人虽然面色苍白如纸,但是还有呼吸,士兵们将他抬出井口后,我沿着绳索迅速翻了上去,跟上了带走付庭彦的队伍。
他们找了沙州城最好的大夫,刺史府邸中的灯火一直燃着,我坐在付庭彦房间前的石桌上,望着映在窗纸上来回的人,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恍惚中,有人摁住了我的手,我一惊,懵然抬头,父亲站在我身边,不知道是否曾立在暗处,观望了我许久,我望向他的那一刻,他纹路横生的眼睛中,含着难言的心痛。
他并不擅长倾诉,摁住我颤抖的手,却十分用力。
我勉力朝他笑笑,「派人去抓阿嫣了么?」
「已经派重兵全城缉捕,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我「嗯」了一声,「她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去歇一歇吧。」他终是不忍心,「后面的事 ,由我们来……」
「在井底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冷的,流了好多的血。」我直直望着那道房间里重叠的人影,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僵硬着转过头,想从父亲的眼睛里得到答案,「付庭彦要是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做?」
深夜的北风虽冷,却抵不过我从骨子里涌出深深的寒意,从深宫到沙州,我不长心般活了这么久,终于看清了真心,却要在这里与对方告别。
如果是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笑。
24.
付庭彦还是争气的,医者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据医者讲,付庭彦命是救回来了,但是因为之前操劳过度,身体底子不好,遇刺之后失血过多,伤口外邪入侵,想要醒来,还要等些时日。
具体等多久,医者没敢说。
白我走进付庭彦的房间,空气中还漂浮着血气,昨日的凶险还历历在目,付庭彦闭目沉睡,苍白的脸衬得纤长的眼睫漆黑如羽。
刺杀皇帝是重案,皇帝昏迷不醒,沙州士兵们的办事效率也比往日还要快。
那是付庭彦尚未苏醒的第三个清晨,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他擦手,侍卫是父亲派来的。
毕竟自幼便生活在一起,即使是背叛,也终究要有告别。
城中有孩童玩耍时,发现了阿嫣。
阿嫣当时躲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沟渠里,身上带血,缩在沟渠的背风处,身上浓重的气味掩不住血腥。
打理好付庭彦之后,我前去了沙州地牢,据守卫透露说,她的伤口溃烂,情况危急,暂时不敢刑讯,医者正为她诊治。
沙州的地牢里,无尽的风顺着入口涌出来,阿嫣被安置在死牢的尽头,隔着手臂粗的栏杆望过去,她手脚捆着镣铐,弓着脊梁,背对着我坐下,因为呼吸艰难,后背缓慢起伏着。
阿嫣听见声音,只是微微侧脸,虚弱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到底还是来了。」
身后的守卫走上前,为我打开牢门,阿嫣监牢外的头顶上,有块换气用的天窗,光线只能照到牢内的一半区域。
我立于那一半的光里,看着坐在阴影中的阿嫣,她艰难缓慢地站起身,走到明暗交界处。
当夜的刺杀中,与那些人对战时,我早已发现,对手使的并不是中原身法,而我爹常年与异族胡人打交道,我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所以在交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对方是匈奴人。
我问她,你与我爹相遇的那一天,是意外还是计划。
阿嫣说,是计划。
我爹当年在沙州训练的军队,几乎能将匈奴骑兵摁在地上打,加上匈奴那年遭遇大旱,草料不足,如果作战,补给完全跟不上,于是他们想去刺杀我父亲。
守将一死,军中大乱,匈奴必然能够支撑到下一个冬天。
阿嫣是匈奴部落中的公主,年纪虽小但也肩负责任,面对部落的生死攸关,大可汗决定将阿嫣送到沙州守将的身边。
一个软弱无力的孩子,最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临走之前,阿嫣遭了一顿打,浑身是血走了很久,在预计的路线上,遇到了我的父亲。
本是为了隐藏在府内,找机会杀守将,却未曾想到,我竟然准备入宫。
于是大可汗改变了主意,杀一个守将,不如杀一个皇帝。
「在宫中,如果那碗粥你不喝,或许就可以直接栽赃嫁祸给尚食宫的侍人,左右那个人都要去死。」阿嫣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波澜不惊地抬头看向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相遇。」
「这么多年,都未曾改变过你的决心。」
「那是我的故里,那里有我的父母与族人。」阿嫣的眼睛弯了弯,流光自眼底划过,「我们之间终有一战,只是匈奴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我的声音有些哽,却依然想得到个答案,「那我呢?」
阿嫣的脊背绷紧,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对不起,小姐。」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嫣,至于她是哪位匈奴首领的公主,也不再需要答案。
沙州给予了我一切,可同样是在这里,我即将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
25.
医者每天来看付庭彦的情况,他呼吸顺畅,脉象平和,可迟迟不肯睁眼,我权当他这几年太累,需要补一个漫长的睡眠。
等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个温柔又铁血的君王。
也是我的君王。
几日后,阿嫣在牢中咬舌自尽,我带着东西前来收敛她的尸首,阿嫣侧身倒在地上,发丝纷乱地掩住了脸,手臂枕在头底下,唇间下颌都是血沫。她的表情安详得像是陷入长眠,不知她可曾梦到了故乡的青青牧草,和旧人的笑颜。
「你死了,还要我这个敌人收尸。」我蹲下身,用手打理着阿嫣的头发,用从前一样的语气,对着她聊天,「你的族人可还记得你?若是不记得,我要让你睡在哪儿呢,阿嫣?」
外面的人在等待,直到我整理完阿嫣的遗容才进来。
两个侍者抖开白布,轻飘飘地落在阿嫣身上。
阿嫣的尸首被挪走,那块地面空出来,我才留意到,在阿嫣手下的那块地面,刨出了很干净的一块。
我走近去看,那块空地上,粗劣地写着两个字。
阿嫣。
这是她刚来我身边时,我给她的名字。
也是她学会写的第一个词。
我抬头看向天窗,眨了下眼睛,任由泪水划过眼角,没入鬓间。
她的尸骨被我埋到了沙州城外的一座土丘上,那里只有她一座孤坟。
从这里能够看见宽广无垠的天际线,阿嫣或许能够眺望到她的家乡。
我没有给她刻碑,阿嫣真正的名字,至死都没有告诉我。
而我给她的名字 被她用指尖刻在监牢的地上,还给了我。
我在墓前放下一份出城前买的冻葡萄,招魂幡在她的墓前飘荡,幡尾向着匈奴草原的方向,起伏飞扬。
为了阿嫣的后事,我在城内外跑了一天,强打起精神回到刺史府看顾付庭彦,一进院里,就看见在院中徘徊的殷姚。
笨重的夹板吊在她的脖子上,压塌了她的肩膀,见到我来,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可我却不想沉默。
我走到她面前,这个时候,如果再与她用那套宫里的虚势,没有必要。
但凡殷姚聪明一点,都会明白我的意图。
「你得离开。」
殷姚似乎没预料到我会这么直接,神情失落又不甘,「为何我不可以,为何非得是你。」
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番话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气话。
「以后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如今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匈奴,日后甚至还会有披甲上阵,深入前线……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将她最不想听的事情说了出来,「回去能活着,皇后与命相比,那么重要么?」
殷姚绷紧的情绪一寸一寸垮下去,漂亮的眉目垂下,缄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最终同意打道回京。
她是个聪明人,即便内心千万不甘,也会权衡利弊,做最正确的选择。
见她渐渐走远,我才回身朝屋内走去,医者却从付庭彦的房间里走出来。
我吓了一跳,说话间我竟一直都没有察觉到,屋内还有别人。
医者走到我面前,跟我施礼问安,然后提着药箱,一声不吭地走了。
不对劲。
往日这医者见到我都会与我说两句付庭彦的病情,今日为何什么都没有讲?
我的心弦倏地绷紧,寒意瞬间炸裂,我惶然回身,推开房门,冲进屋中。
床上,付庭彦靠在枕头上,听见声响,眼神飘过来,苍白的嘴唇弯了些弧度。
「你就能披甲上阵,深入前线?」
付庭彦的声音虚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我连呼吸都屏住,不敢置信地站在厅中。
我生怕这是幻觉。
直到他向我缓缓伸出手,凝固的时间才重新流动。
我脚步轻慢地走到他的身边,回握住那只手。
「我能不能,你不是都领教过吗?哪一次不是我救你?」
话一出口,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几日过得像是几十年一般长,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眼前人能够活下来。
说着说着我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又笑了出来。
付庭彦的眼底,温柔得能沁出水来,他想要从我的手掌间抽出手,拭去我眼眶的泪水,却被我死死攥住。
我不想再放手了。
26.
前方传来军报,杜将军带着五千兵马在藏市原与匈奴展开血战,寡不敌众,虽拼死御敌,还是被匈奴大军围困。
付庭彦未苏醒时,城内军务都是由我父亲与其他将领共同操持,如今付庭彦刚醒就遇到如此紧急的军务,众人不知是否该回禀圣体虚弱的帝王,于是只好聚在一起,热锅蚂蚁一样围在付庭彦住所门口,一脸焦灼。
我在他的房间里,替他穿上最后一件外衫,直到他对我说「让他们进来」,才走出门去。
他重伤在身,连饮食穿衣都需要帮扶,却还是挣扎着起身,会见众守将。
我没有劝他休息,这是他应该去做的事情,如果他休息,没有人能够替代他。
守将们鱼贯而入,付庭彦屋内的方桌上,已经放好藏市原的舆图与纸笔,付庭彦独坐在方桌后,额间隐隐渗出冷汗,众人围绕着是否营救杜将军的军队产生分歧,从晨间一直商议到中午。
最终由付庭彦敲定,由我父亲带兵救援杜将军的队伍。
杜将军的人马虽然被围困,但是好在位置在藏市原的咽喉,易守难攻,匈奴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活活将杜将军的人马困死,直到水米消耗殆尽。
救援拖得越久越不利。
而如果此时增员人马一到,局势就会逆转,运气好的话,还能够拿下整个藏市原。
我父亲领命而去,今日整顿,明日前去藏市原支援。
一屋子乌泱泱的人散去,敞开的大门外,凛冽的北风涌进室内。
我过去关上门,身后付庭彦的咳嗽声重重响起,我不禁回身,付庭彦捂着嘴唇,低下头,眉头拧作一团。
经过衣架时我取下一件大氅,小心翼翼披在他的肩头,以免压到他的伤口,可他还是几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
「身体已经很差了,万万不能再感冒。」
他终是止住了咳嗽,却未抬头,闷声说了句「倒杯水给我」。
我依言起身为他到了杯水,递给他时,他用绢布蹭了两下捂嘴的手掌,揣进袖中,这才接过我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
付庭彦有所缓解,这才轻声问我,「殷姚什么时候走?」
「也就这两天。」我正收拾着桌上的零碎,手上微顿,「你要送她吗?」
他的声音中带着调笑的意味,「吃醋了?」
「倒不是。」我耷拉着眼皮,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卷起舆图,「你是祸端,殷姚如果见到你,万一又不愿走了怎么办?」
「我看你倒是迫不及待让她走。」
听他说完,我回过味儿来,诚然我确实有一点点不愿意,但这也不是我让她离开的主要原因啊。
我挑了下眉梢,眼睛里多了些意味深长,扫向付庭彦,「那成,我这就去告诉殷姚留下,届时再送了命,别怪我没提醒她。」
说着我拎着东西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也未见付庭彦叫住我。
我实在忍不住,终于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对方明亮的眼瞳中沾着几分狡黠 ,「怎么不走了?」
「你怎么不留我?」
「你若真想去,我一句话留得住?」
「你不留我,怎知留不住我?」
付庭彦有些哭笑不得,清清嗓子对我说道:「蒋暮,咱们还是回来吧……」
我果断地折了回去。
付庭彦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走过来,我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有些时候,跟我说说软话,比威胁有用得多,但凡你哄我几句好听的,我就听了。」
我腰间一紧,付庭彦极其自然地揽过我的腰身,轻柔又认真地在我身前开口。
「那就一直呆在我身边吧。」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我伸手扶了下贴在我肋间的额头,心间泛起阵阵酸涩,「我花了好大力气救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27.
父亲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他。
而与我父亲一同出发的,还有殷姚的队伍。
我并不擅长告别,那天早上我站在城墙上,遥望着两只方向相反的长队,在荒芜的土地上如同两道蜿蜒的线,最终消失在土地绵延的尽头。
藏市原一战足足打了半个月,付庭彦的房间里守将与信使不断出入,战事惨烈,偶尔前来的信使身上沾着泥血,脸上聚拢着化不开的胆战心惊。
从那时起,付庭彦没再让我在他的身边帮忙,倒是沙州的那位杏林圣手,来得格外勤快。
我担心付庭彦的身体出什么状况,终于在一个午后,拽住了匆匆而来的医者。
那医者提着个大箱子,喘得像拉风箱,呼哧呼哧,嘴边的长须都被呼吸掀起来。
「贵妃这是?」医者冲得太快,被我拽得歪了一下,回过头时有些懵然。
我问他是不是付庭彦出了什么状况,对方闻言朝我咧嘴笑起来,「贵妃多虑,只是皇上因为最近一直操劳军政,自己也担心身体跟不上,于是特意让我每日前来检查一下脉象。」
我盯着医者的胖脸,恭顺祥和,一副做买卖的好面相,没在他身上留意到说谎的痕迹,我才放开他的衣袖。
医者却没有走,低头打开箱子,在里面掏了一会儿,拿出两份纸包来,递给了我,「这是我给陛下开的补药,陛下说这东西交给您就成,早晚各一副,您看……」
他的手搁在半空中,我垂目打量了一眼那药包,才伸手接过,医者朝我施礼,转身走进付庭彦的房间。
自那天后,付庭彦开始安排给我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原来我能在他的院门前溜一圈,如今我被付庭彦支使得满城跑。
直到我父亲大捷的讯息传来,我还在厨房给付庭彦煎药,付庭彦特意派人前来通知我。
欢喜抑制不住,从心间喷涌而出,我直接将手中的蒲扇塞到传话之人的手上,不顾一切地朝外跑去。
寒风带走了我的体温,奔腾着灌进鼻腔,我的手脚迅速冷下来,接着没有了知觉。
却无法阻挡我朝着付庭彦的方向,狂奔而来。
正是中午,这个时候没有人来找付庭彦说事情,我压制着内心的澎湃,推开了付庭彦的屋门。
屋中人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料到我会前来,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我赶紧关上门,朝着他走过去,我一路跑过来,冬风吹得我两片嘴唇都有些不听使唤。
我艰难张嘴,声音有些虚,「赢了?」
「大捷,你爹虎狼之师,救下杜将军,占了藏市原,从今往后,那里便是我朝子民的草场。」
他的声音舒心明朗,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悦,被他的情绪带动,我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声「漂亮」,喜不自胜地拥抱住了付庭彦,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在耳边回荡。
付庭彦回手揽住了我,叹了一声,我的头顶上传来他低沉的絮语,像是再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
「天下与至爱,不能割让一分一毫。」
那时我心中还在腹诽着,天下你最大,你怒诸侯惧,庇佑天下息,又有谁会与你争?
我算漏了一件,他唯独争不过天命。
藏原市之战,我爹威名震慑匈奴铁骑,付庭彦与众将商议,决定乘胜追击,从嘉峪关又调遣一万兵马,誓要踏开通往西域的关口。
一场胜仗,足以鼓舞士气,三路军马汇合,势如破竹,拿下刺卑、未升、荒冲三地,并入我朝版图,从今以后,我朝使节终于能够安全前往西域与邻邦交涉。
三月过后,爹带兵回城,如果除去被刀背磕掉的板牙不算,也算是囫囵个儿回来。
所有人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沙州城内桃树众多,春风骤起,吹卷满树落英,散落一城花雨。
我爹成了别人口中的英雄,迎着漫天花雨,呲着漏风的门牙,冲着前来相迎的百姓笑出一脸褶子。
城内,付庭彦早备好洗尘宴 ,我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裙,与父亲一同赴宴。
宴席选在一处阁楼,众臣围坐,美酒珍馐,胡姬伴舞,阁楼之中歌舞升平,仿佛要享尽人间欢愉。
对于付庭彦而言,这一天他等待得太辛苦,不是因为这场战的全胜,而是因为这是在从先帝手里接过这座江山,仅凭一己之力扳倒所有外戚与权臣之后,付庭彦完成的第一件事。
也是先帝想完成,却未完成的事。
隔着摇曳的烛光,我望向那些交映在觥筹间模糊的笑脸,对付庭彦说,「你会成为一位明君的。」
身边的人动了动,漆黑的眼底倒映着我的脸,「你就这么肯定?」
我晃着手里的杯,「嗯」了一声。
「你是我的人,我自然知道。」
他失笑,将手伸到我跟前,拿去了我手中的杯,「你喝多了。」
「你旧伤刚好,不能喝。」
我正与付庭彦争夺酒杯,余光瞥见一个大臣走了过来,说什么我没理解,唯独敬酒二字我听得真切。
接着我的注意力便从酒杯移到那人的脸上,眉眼冷下来,「喝什么喝?那么长的刀砍脖子上,你要是刚好,你会饮酒?再敢来……」
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付庭彦猛然咳嗽出声,我都来不及回过头,只觉一些温热的濡湿感喷溅到了我的脸侧与颈间。
怔愣间,我伸出手指摸了一把。
指腹间一片鲜红,月白色的衣裙被鲜血浸红。
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等我找回了呼吸,才敢慢慢抬起头,看向付庭彦。
他的口鼻处尽是鲜血,眼皮勉力撑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张了张口,终于能发出了声音。
「付庭彦?」
他竭力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接着人就没了意识,倒进我的怀里。
28.
众目睽睽之下,付庭彦倒在了我怀里,我无力地用手捧住他被血浸透的的下颌,周遭的嘈杂全部被我摒弃,耳边萦绕着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我花了好大力气救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混乱间我被人扶起来,几位大臣将昏迷不醒的付庭彦扶起来朝外走,却又突然被我叫住。
我知道,我现在脸上的表情好不到哪里去,「你们是想就这样告诉世人皇帝暴病?」
大臣们反应过来,大战刚过,皇帝就突发恶疾,若传出去,不仅是匈奴,京中也会乱套。
毕竟所有人都没有计划,万一皇上死了,该当如何。
我控制住了所有在场的人,让人整理好付庭彦,假借醉酒的名义,让人带着付庭彦乘车离开。
除了付庭彦的亲信和我爹,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付庭彦被人安置在床上,面色惨白,另一边我已经派人去城内,找给付庭彦治病的医者。
那医者被临时从被窝里掏出来,只来得及穿好衣服,散着头发便跟着人前来。
我站在床边瞪着他切脉,目光险些将医者的面皮盯穿,直到医者沉默着放下付庭彦的手腕。
「怎么样?」
我急切:「他还好吗?」
医者从床边起身,从始至终没敢看我,对着我施了一礼 ,「贵妃自小生活在沙州城,小人治病手段贵妃是知道的,陛下积劳成疾绝对不是一年半载,心思焦虑加上之前身体受创,能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说人话!」我呼吸不稳,心潮翻涌,「他是快要死了吗?」
「如果回到京中静养,调养之下或许还能活上三年五载。」医者见我动怒,那些不敢说出口的真相全都说了出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最多半年。」
孙太妃没能杀他,权臣没能扳倒他,就连匈奴的刺杀也没能带走他的性命,怎么突然就只剩半年的光阴?
我伸手握住了医者的衣襟,眼中蓄着不愿接受真相的倔强,咬着牙问他,「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不都是你在看顾他吗?诊脉像,喝补药,怎会不知道实情?为何直到今日才说!」
愤怒与悲恸含混这着直冲灵台,我猛然扣住了医者的脖颈,医者大骇,掐着声音哭嚷,「贵妃,不是我不告诉您,是陛下他不让说!战事那么紧张,怎容陛下休息,找我来的确是为了以防万一……防的就是陛下撑不住忽然猝死!小人没有骗您,不然您想想,为何那些天,您都被陛下支使出去?」
那些真相我怎会不知,只是从他人口中说出来,自己才会接受。
我缓缓松开医者的脖子,医者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立即退到一边,沉默得像立在墙边的一道影子,我没有心思理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伸手抚上他的脸。
原来,当人知道事情没有转机,心生绝望之际,是哭不出来的,会哭是因为我们知道还有转机,还有回寰的余地。
那时付庭彦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吧?可他还能那样温柔,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与我说出那样的话。
「让我留在你身边,是为给你送终吗?」
我看着那张线条硬朗,眉目英挺的脸,轻笑出声。
「你们一个个……阿嫣是,你亦是。」
这是我在沙州度过的最长的一个夜晚,长到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桌边的烛火长明,橘光摇曳,直到完整的火烛烧到了底 。
室内骤暗。
侍者推门而入,问我,贵妃您去休息一下吧,不要累垮了身体。
侍者不敢靠前,我坐在床边,脊梁挺得笔直,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骨骼细微的呻吟。
「去取烛火来,再将那医者叫来。」
29.
我告诉医者,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付庭彦醒过来,医者依言治病,外用针灸药浴,内服散剂汤药,折腾了几日,总算让付庭彦掀开眼皮。
他被耗干了元气,不太精神,腰身却依然端得笔直。
付庭彦总是这样,即便再羸弱无力,坐卧依然笔挺端正,他仅着一身中衣,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自发带中垂下,搭在眼前肩侧。
他双手抚在膝间,看向我那一刻,眼底狠狠缩了一下,锋利的喉结滚动了下,向我伸出手掌。
「过来。」
伤心与悲恸,愤怒与不甘 ,搅作一团,逼得我胸腔内仿佛要炸开。
我终是没有走向他,他滞了一瞬,脸上的失落攀上来,付庭彦垂下手,目光沉静深幽。
相隔不过几步距离,而付庭彦那样的眼眸,却让我觉得他早已身在彼岸。
「你就不该招惹我。」
我伸手拂了下眼眶,垂下了头,泪珠悉数砸进地毯上,瞬间不见了踪迹,「我终于喜欢上了你,你却要死了……开什么玩笑?」
对面床边布料摩挲了一阵,接着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花纹繁复的地摊上,出现一双筋脉分明的脚掌,指甲圆润,肌肤之下青色的脉络隐现。
我不肯抬头,如今的付庭彦比我脆弱,我不愿让他见到我这副惨然的哭相。
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有手从我肋下穿过,扣在后背,极轻地一带,将我揽了过来。
我的额头抵在付庭彦衣襟松散的胸口,鼻息间飘散着药草苦涩的气泽,他刚醒不久,声音中还透着疲惫的沙哑。
「我若真的死了,你该怎么办?」
我听见这话时,仿佛有冰河奔腾着从心中穿行,带走了我所有的热度,浑身的血液都随着这句话逐渐冷下去。
只因我从未想过,没有付庭彦的日子。
我想抬头看他,又忽然被他摁住脑袋,扣在怀里。
付庭彦不容我挣扎,唇齿贴近我的耳畔,轻声说道:「我说过,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有选择。」
他的嗓音带着几不可闻的轻颤。
「一,留在沙州,重新生活,没有束缚与争斗,自由自在地生活。二,与我回宫,我一死,你便没有了依靠,之后你要面对的,只会让你死在深宫。」
我的手抵住他的胸膛,拉开了些距离,重视抬起头来望着,不闪不避。
「我选二。」
他搁在我腰间的手渐渐收紧,浓烈的情绪涌上眼眸,却又在下一刻沉沉合上眼。
「你应该选一。」他的言辞有些冷硬,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你不该回去。」
「可是我有选择,你说过的。」
我踮起脚,伸出双臂,拢住他宽厚的脊背,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视线从他的鬓边穿过,越出身后敞开的的窗口的墙下。
即便前路有屠刀又能如何?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无论去哪儿,都是天堂。
「我陪你回去,你不开心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难过,可开口间已是鼻音浓重,「我怕你死之前还要政务缠身,弥留之际看看我,或许还能笑着走。」
窗外,院中粗壮的垂柳尚未抽芽,柔软的枝条迎风起伏,已经沾染上淡淡的青。
春意浓烈,微风醉人,一草一木,俱是怀中人心血,是千百个伏案在侧的日日夜夜,皇城之中的不眠不休。
人间山河,他一人守。
那就让我来守他一人。
30.
以防付庭彦的身体在路上撑不住,我们特地在沙州城带了医者与草药。
军队集结,班师回朝。
临行前,付庭彦传唤我爹,我爹进入付庭彦的房间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粗犷的眉毛拧成结,整个人被失落与无奈笼罩着。
他迎面向我走来,又被我伸手拦住,我见他情绪不太对,我询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爹像个蚌壳一样闭着嘴,终是被我问烦了,只好连忙朝着我摆摆手。
「都是军政,别瞎打听了。」
说完一阵风似地跑了。
军队离开的那一天,我爹在城门口为我们送行,世人面前,我是天家妇,我爹要向我自称为臣。
他向我拱手拜别,「路途艰辛,贵妃要多保重。」
我示意他放心,回身准备钻进马车,却又忽地被他叫住。
我爹满目的欲说还休,让我心生困惑,我终是转过身体,看向我爹,「怎么了?」
他的嘴唇抿了又抿,最后说了句:臣能看到皇上对贵妃的好,臣相信,无论皇帝做什么,都不会害贵妃。
我笑起来,「蒋将军不要挂心,你说的,我都知道。」
说完,我朝他拜别,伸手掀开帘幕,躬身钻进了马车。
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沉重,我担心长途行进之下,付庭彦吃不消,每天都会去一趟付庭彦那里看一眼,我背地里软硬兼施,威胁那医者,付庭彦的病情若是对我虚瞒不报,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找到新医者的时候,就地将他入土为安。
上次已经在付庭彦那里长了教训,如果那时我知道他的情况,不会坐视不理。
一路上付庭彦对我每日一次的探视表示无奈,伸手拍了拍他身边的软榻,一挑眉梢,三分严肃七分调侃,笑着问我,「真不放心,你跟我吃住在一处多好,来回跑你倒也不嫌累。」
我自然不能与他同住,毕竟于理不合,风宪长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在朝堂上将付庭彦喷得体无完肤。
毕竟他是在说笑,我也懒得理他,但是那笑意下深藏的疲惫,还是落在我的眼底。
我的心脏骤缩,如同被一只手攥紧,牵扯得喉间肋骨微微发痛。
时光以肉眼能见的速度飞快流逝,惶恐在这疾速飞掠的光阴里日渐汹涌。
人总是这样,直到一些东西即将消逝,才倍感珍惜。
可无论多么用力留住,该离去的,终究留不住。
一个月后,付庭彦的军队回到了京中,与深秋离去时相比,他整个人痩了一大圈,颧骨突起,双颊凹陷。
付庭彦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车里,终于到达深宫时,付庭彦拒绝上步辇,而是步行着穿过那条逼仄冗长的甬道。
两侧的宫墙极高,辽阔的天幕被裁成长长的一条,气流涌入甬道,从付庭彦的周身穿过。
他的衣袍翻飞起伏,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鹤。
宫中的医官高手如云,总有一个能够让他活得久一点吧。
我这样想着。
31.
回宫之后,付庭彦拟旨将自己重病的消息公之于众,瞬间惊动朝野。
我知道他会公布重病的消息,但是我没想到,付庭彦已经准备将天家小字辈的几位王爷召回京中。
付庭彦没有子嗣,召王族回京,是为欲立新皇。
他没觉得自己能活下去。
付庭彦以这种毫无退路的方式,将我的希翼击得粉碎。
得到消息的那天夜里,京中下了第一场春雨,我迎着雨幕来到了付庭彦的寝宫,轻衫被雨水淋湿,紧贴在身上,沉重而湿冷。
等我到时,门口已经有人在等。
陈内侍立在门口,不动如山,他面皮紧绷,直到我走近,都未曾挪动半步。
与其说想知道原因,不如说我更想让付庭彦坚定一些,只要好好调养,就会改善,宫中名贵药材甚多,或许效果比预想中的还要好……
我想着,声音中多了些迫切,「我要见他。」
陈内侍说得不卑不亢:「陛下原话,若非召见,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无论说什么,今日他都不会放我进屋,我想让他躲开,不禁伸手扒住了他的肩头,陈内侍的目光陡然变利,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目光重新落回到我的脸上,声音多了丝意味。
「贵妃,有些线,万万跨不得。」
陈内侍代表的是皇帝,我若强行闯入,便是惊扰圣驾,其罪当诛。
我朝着眼前的那道门,望眼欲穿,陈内侍劝我离去,我不愿,却毫无办法,陈内侍见状也无可奈何,余光却瞥见了什么,忽地向我身后的方向张望。
殷姚带着两个侍女,头上撑着一柄竹骨纸伞,上面绘着两只游戏的水禽,生动灵活。
她亦不知在阶下站了多久,见陈内侍发现,这才拾阶走来。
我望着她,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只听见陈内侍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陛下召了明妃过来,贵妃还是速速离去罢。」
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宫中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漆黑的屋室内不知多久。
付庭彦到底想要干什么?
日子渐久,殷姚几乎每日都被付庭彦传召,后宫之中流言纷飞,无非就是说我这个狐媚子终于被皇上丢弃,没有了家族依靠的女人,跟块抹布没什么分别。
当我听见这流言时,只是付之一笑。
当时那些嚼舌根的嫔妃们聚拢在水榭上,丝毫没有留意到仰卧在扁舟中的我。
扁舟漂到凉亭底下的时候,奈何那说话的嗓门太大,即使我不想听,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们说皇帝都快要死了,明妃这个时候上杆子伺候皇帝图什么呢?左右新皇帝也不会娶先皇后。」
「你懂什么?即便现在的皇帝死了,只要身份还在,她殷姚就有享不尽的荣华,这跟谁当皇帝没关系。」
头顶上,水榭中还在吵闹,而我乘坐的扁舟也渐渐从水榭之下露出头来,众人见到水榭之下漂出一叶小舟时,先是一愣,等到发现上面还躺这个人时,所有人的脸都是同样的惨白,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直接「嗷」地一声叫出来。
等我拿掉脸上挡光的帷帽,当中有嫔妃认出了我,伸手指着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侧目看着她们,付庭彦的女人们对男人的死活并不在乎,他的康健,甚至没有今年金钗的款式,进贡胭脂的成色来得重要。
「皇后难为,说不定等皇上一死,皇后就直接跟着棺材抬进陵寝,跟天子陪葬了。」
说完,我直起身,从脚边拿起船桨,再没去看那一张张花容失色的脸,划着舟走远了。
我的寝宫中早已空无一人,院子里的那些花,也早已枯萎,化作与泥土相同的颜色,每当我置身寝宫,每到深夜,都会莫名生出一种窒息感。
不过三载,身边早已是物是人非,而明知变数就在眼前,我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我去了惊鸿池泛舟,才有了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本意是想让那些嫔妃知道我听到了她们说的话,然后她们借机迫害我,将事情闹大,或许我还有机会见一见付庭彦。
毕竟一个失了宠又没有根基的嫔妃,又有什么踩不得的?
嫔妃们的速度比我预想的快一些,但是方法却有些老套。
那日我去御花园游荡归来,前脚刚一进院,后脚乌泱泱一大片人就跟着用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来者是尚刑司的女官。
女官告诉我,有人来报尚刑司,说我背地施用巫祝之术,要谋害皇上。
于情于理说得通,我失宠,心生嫉恨,于是想要诅咒付庭彦。
不出所料,进去搜查的女官们在宫殿西边的廊柱底下,发现了一个钉满钢针的人偶,衣物上缝着付庭彦的生辰八字。
女官们不容我解释,二话不说将我押向尚刑司,我死活不走,大声说道,「我还有一个娃娃你们没找到!」
带头的女官年逾五十,皮肤细白,眼唇的边角下垂,眼神却格外明亮。
她极为平静地走到我身前,问我另一个娃娃在何处。
我朝着她扬起嘴角。
「带我去见陛下,我就告诉你。」
最后她自然没有带我去见付庭彦,而是带着我去了尚刑司的刑房 。
尚刑司里的刑房是没有窗的,如果没有烛火,整座监牢甚至透不进一丝日光。
我在那里受了三日的刑,尚刑司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在我身上用了一遍,可我还是咬死,只要见到付庭彦,我什么都会说出来。
直到第四天,一束光从敞开的门缝中倾泻出来,我的眼睛下意识地眯起,艰难地抬起头。
我看见了一双淡色的玉云头履。
来者竟是殷姚。
她手上握着一把钥匙,漆黑的铁物衬得她一双皓腕像是凝聚了一层莹白的月光,殷姚亲手解开了我吊在半空中的双手,摆脱束缚的我,同时也失了重心,直接瘫坐在地上。
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尖叫,我尚未从这一波剧痛中回过神来,殷姚将宫灯放在地上,蹲在了我身边。
我不禁掀开眼皮,打量了她一眼。
「听说你快做皇后了?」
她点了点头,为我开锁的手指相互捻搓,像是沾到了什么脏污, 极为平静地与我说了一句,「他啊……还真的是将你捧在心尖儿上。」
我默了一瞬,兴许是我这几天受刑太多,脑子有些不好使,没想出来这与她当皇后有什么关联。
「你什么意思?」
殷姚终于停止了搓捻,扶着膝盖站起身,这才对告诉我,「我为他办一件事,他封我做皇后,保我有生之年在宫中享尽一生荣华。」
我不禁笑出声,牵连着浑身都在痛,「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不成我要去寻求天子的真爱?」
殷姚哼笑着说了一句「天真」,然后仿佛失了耐心,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在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寻常,心弦有人绷紧,冷冷地与她对望,「你要做什么?」
只见殷姚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帕来,不由分说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也不知道殷姚从哪里搞到的迷药,效果不太好,我被几个人抬着手脚望外搬挪的时候,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移动中,我微微掀开眼皮,湖蓝色的天幕毫无遮拦地映入我的视野中,脚下是铺陈严密的青石砖。
我很确定自己还在宫内,于是我暗自感受了一下手脚。
虽然疼痛,但好在有些力气。
那两个人抬着我似乎走到了宫门处,只听那守门人向那二人要出宫的令牌,于是抓住我足踝的人放开了我,从怀里摸索着什么,走向守门人。
这一刻,我猛然翻身而起,那二人猝不及防,伸手抓我的时候,连片衣角都没有握到。
我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只听后面的人开始大声叫喊着「来人」,又被人捂住了嘴。
「不要命了!事情闹大我们都要掉脑袋!」
那道声音被我飞速甩到身后,宫中没有树木,连一个能够遮掩的地方都没有,我如同一只在旷野中奔腾的鹿,执着地盯着远方的重重屋檐,足尖交替,不敢停留。
那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长,我避过守卫与禁军,一路奔向付庭彦的寝宫,汗水沿着脊梁滑落,流过伤口疼痛钻心蚀骨,却让我清醒了几分。
陈内侍站在台阶上,远远瞧着我朝这边走来,瞠目看着我的放向,伸出手指,对四周的守卫大喊。
「拦住她!」
他说得对,有些线不能越,但事到如今,我不越,就再没机会了。
十几名守卫朝我冲了过来,混战间我拧断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夺下了对方的刀,我上的寒刃像是一道术法,所过之处,无人近身。
因为陈内侍说的是拦住我,而不是杀掉我。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惊喜,见众人不敢上前,我持刀的手臂伸平,刀尖指向陈内侍。
「放我进去。」
见陈内侍面沉似铁,我的目光落到他身后的门,扬声朝着门内人喊着,「我受了三日的宫刑,一路从南泽门跑来,四进院落,七条长巷……」
喉间被情绪堵住,我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若不见我,怕你后悔。」
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门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身边的禁军渐渐围拥过来。
我望着那道门,绝望地喊出了那个名字,「付庭彦!」
士兵们冲上来,我没犹豫的力气,任由他们将我摁在地上,陈内侍疾步走过来,连声嘱咐禁军,让他们赶紧将我带走,我正被人拎着站起身,准备拖走,那道门终于缓缓打开。
一位女侍从门内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遥望着这边的混乱,面色如水,波澜不惊地说道:「陛下让她进来。」
然后,女侍的目光又看向陈内侍, 「陛下让我告诉你,去传暗卫,备马车。」
陈内侍肩膀猛然缩了一下,恭敬地回了声「是」,折身急匆匆地走了。
我挣开束缚 ,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闯进了内室。
即便用了熏香,依旧遮盖不住寝宫浓重的药味,因为担心付庭彦受风病情加重,床辇与窗都用厚重的帘幔遮盖,勉强透出几缕昏光。
窗边两名女侍正在整理挑开的帘幔,付庭彦坐在床上,后背用一个靠枕撑着,斜倚在床梁边 ,宽大的中衣罩在身上,眼窝深陷,曾经锐利飞扬的眼眸,已经覆上了一层灰翳。
他似乎想对我笑一下,可连牵扯嘴角这种事,都有些困难。
宫人们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门,我每向前一步,都像在涉水而行。
我很清楚,今日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眼前高高在上的皇帝,见我走来,竟然带了几分孩子般的怯懦。
付庭彦没有看我,眼睑低垂,低声开口,「你别犯傻,尚刑司那么重的刑,会落下病的。」
来的时候我有好多的话要讲,可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却安静下来。
泪水终究模糊了我视野,但我还是笑着的。
我牵起他瘦骨嶙峋的手,「我发现,如果我不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见我的……就像救皇后的时候,中毒的时候那般。」
那只手不知不觉反扣住我的手,紧攥在手心里。
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神都不愿与我交汇,我蹲下身,凑到他的膝间,将那青筋纵横的手背贴上我温热的脸颊。
「你别不见我,真的到了那一天,就真的没机会了。」
付庭彦叹了口气。
"到时候我舍不得你,拉着你陪葬,你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吧。」我将眼泪蹭到他的手背上,忽地笑出声,「让人送我下皇陵的时候,记得给我一杯毒酒。」
头顶的光暗下来,一道暗影向我笼罩而来。
付庭彦倾身,伸出手臂拥住了我的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与爱意,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心里去。
他沉静的声音在胸腔中作响,「你可还记得那一个待定?」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那个惑君文书,于是点了点头。
「记得。」
「你还欠我一个约定没有做。」他安静地说道,「现在该还了。」
「你说。」
「我要你好好活着,要长出牙齿与利爪,无论谁要伤害你,都要加倍奉还。」
我哽咽着哭出声来,抬起脸来,却又被付庭彦捂住了双眼。
他不愿让我看到他狼狈的模样,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靠近,柔软而带着温度的嘴唇,印在了我的鬓间。
「蒋暮,今生没有予你的,你来世找我讨……」
今世账今世算,来世我要去何处寻你?
可我还未曾来得及张嘴,只觉得颈间一阵尖锐得疼痛。
一枚针扎进了我的后颈,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32.
那针与殷姚的迷药效果不同,等到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马车上。
我挣扎着探出头,朝着马车外看去,四周山林密集,远处锋利的山脊锯齿状起伏,线条曲折。
早已经出了京都地界。
押送的人从不与我交谈,我们行进了一个月,山河景致变换,最终化作了沙州的模样。
到了沙州城外,他们为我解开绳子,将我扔下马车,如云烟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一路走回到蒋府,父亲见到我时,只是愣了一下,却并不惊讶,他交代下人给我收拾一下房间,让我先休息。
回到蒋府的当天,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晨雾弥漫的山林,我握着一张弓,想要猎鹿,却在山林中发现了付庭彦的身影。
我狂喜,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对方如同没有听见一样,至始至终都未曾回过头,我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
直到我亲眼看着他步入一片水泽,被水漫过发顶。
我霍然睁开眼睛。
窗外传来鸟鸣,窗外的老树被风吹拂,发出枝叶摩挲的声响,绵密轻柔。
我终是无法接受他以这样的方式,与我告别。
本以为,我会一直陪伴到他离去的那天,我知道会死,或者像被人遗忘的妃嫔一样,步入永不翻身的冷宫。
可我不怕。
我怕的是如今这般境地,脑海心底被那个人塞得满满当当,或许至死都不会放下。
我爹终是看不下去我日渐消沉,提着一壶烈酒来到我的房间,与我对饮。
明月高悬,夜晚的空气里浮动着青草香。
我将这话说与我爹时,我爹望着掌间的夜光杯,缄默了一会儿。
「可是他怕。」
他回答我。
我爹告诉了一些我不曾知晓的往事。
那是我与付庭彦即将回京的前夕,付庭彦将他叫到了房间。
年轻的帝王用帕子捂住口唇,咳嗽严重,直到止歇,才将帕子拿下来,触目惊心的鲜红已将布料浸透。
付庭彦自知命不久矣,所以特意找他前来,说的是关于我的事情。
他告诉我爹,如果他死了,我将会被遣送回沙州。
我爹以为我得罪了付庭彦,所以付庭彦要休了我,几番恳求之下,付庭彦的神色陡然变得冷厉起来。
你蒋拼得过兵部尚书还是御史中丞?
一句话噎得我爹哑口无言。
「娶她时,我曾与你书信,说要尽其所能护蒋暮周全……我若死,蒋暮没有生路,与其枉死宫中,不如回到沙州重新生活。」
付庭彦说这番话时,目光是不舍得,却难掩坚决。
「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
我沉默地望着杯中物,端起来一饮而尽。
辛辣感一路从唇齿间奔腾,流进喉间,烈酒如刀,灼烧感一只从舌尖蔓延到胃里,爆竹似得炸开。
我被这烈酒呛得流出了眼泪,我爹望着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哭吧,什么时候哭到想起来不会那么疼了,就该放下了。」
我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湿润,摇了摇头。
于我而言,将有他的过往统统忘却,我才能好好活着。
从那日起,我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偶尔去我爹的校场帮忙,繁忙而规律。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付庭彦去世的消息从京中传来。
我爹带着消息回到府中时,极为忐忑,他将消息说与我时,我只是轻蹙了下眉心,然后接过他手中的马鞭。
「今天做了羊肉汤,凉了就膻了。」
我领着我爹来到了饭桌前,桌上我安静无声地吃着,我爹有些紧张地瞧着我,最终还是没忍住。
「你别憋着……」
「我会没事的。」我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羊肉,喉间的酸涩与米饭一同吞如了喉,「再给我些时间。」
他死后,付庭彦这三个字,被我硬生生从脑海剔了出去。
时光荏苒,一年后,我嫁与我爹帐下的一位副将。
副将农户出身,没读过多少书,可为人胆大心细,憨厚耿直,因为战时救了我爹,被封为副将。
成亲那天,一个铁血铮铮汉子,风沙磨砺过的粗糙面颊上流露出一丝羞涩的红,他视若珍宝地捧着我的手,欣喜地对我说,「我会好好待你的,保证比将军对你还要好。」
他的确对我很好,说到做到。
几年后我为他生下一子,可这好没能伴随我多久,便跟着副将走了。
那年我的孩子五岁,匈奴滋扰边境百姓,副将得令带兵追击匈奴,深入大漠,却不幸遇到匈奴主力。
副将宁死不降,拼力搏杀,最终被匈奴砍断了脖颈,全军覆没。
我独自一人抚养儿女,儿子十三岁时 ,我爹老得已经犯了糊涂,最终在一个秋日之中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些我命运中重要的人,已经相继离开了我。
终于轮到我时,我已经七十五岁了。
旧病折磨得我连说话都艰难,我勉力睁开眼,儿子神色悲悯地跪在窗边,握着我干枯的手。
他已经娶妻了,妻子很漂亮,是个知书达理,活泼正直的姑娘,能够与他携手一生。
我年纪大了,迷离之际不太清醒,脑子都乱成了一团线球,纷纷绕绕,却又有什么东西,在乱线之中,逐渐清明。
终于认清了那是什么后,我忽地笑了起来。
本以为已经忘了。
儿子见我望着床顶的帷帐展颜,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
那里空无一物。
他怯轻声问我:「母亲,怎么了?」
我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伸向半空。
「付庭彦,你欠我的,我来讨了,记得还啊。」
「还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儿子的疑问变得飘渺虚无,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我缓缓垂下了手。
——付庭彦,记得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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