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愿
——转载自知乎用户@佚名
长安城死了个戏子。
死时手里还死死攥着支翡翠龙凤钗。
那钗内刻着五爪金龙,是宫廷之物。
当天,九重宫墙之内,不日即将和亲鄯善的清平县主,穿着凤冠霞帔上了吊。
那戏子不是旁人。
正是梅臻卿,这长安城里最有头脸的角儿。
多少王公贵胄,一箱箱雪花银不要钱般地往这位爷眼前送,就为了听一曲。
那也得擎着这位梅公子的眼色。
若是心情不好哇,他只佯装身体不适,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会登台。
梅臻卿有一副好嗓子,更长得俊俏,谁人见了他那书生扮相,不称道一声好。他身形疏朗,皮肤白净,眉眼长得好,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里头藏着万千长安女子最爱的目光。
可这样一双惹了无数风流债的眼睛,偏偏不爱笑,除了在戏台上,不登台的梅臻卿从来没张过笑脸,这尘世万千仿佛都入不得他眼。
这样一个人。
平日里顶顶倜傥的一个人,总是爱穿月白长衫,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光风霁月的人。
就在初冬树梢上还攒着料峭寒雪的日子里孤零零地死了。
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倒在月影纱后那半人高的檀木香案前。
影影绰绰的月光泻进来,带着些朦胧的竹影。
倒在地上的梅臻卿仿佛没有死,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唱戏前,是镇北王府里一个三等小厮,平日里在王府后山,跟着老花农苗老头侍弄花圃。
这日太阳一露脸,梅臻卿就往花圃里走。
苗老头说近日里獐子啊鹿啊的不老实,老往花圃里蹿,会踩得花儿们东零西落的,辛辛苦苦的一番功夫就废了。这花圃,贵人们虽然几乎不来,但也是主子家的花圃,随时都要是最好的样子为主子们备着。
所以叫梅臻卿日日去跟前守着。
獐啊鹿啊的没看到。
梅臻卿只看到个小姑娘。
穿着鹅黄团花短袄,领上襟扣镶一层软软狐狸毛,穿着月华裙,素白的裙面下缝镶着羊皮金,头上簪着点翠流苏簪。
小姑娘红彤彤一双眼,看见梅臻卿出现,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哭完后捻起裙摆囫囵地摸干眼泪。
第一句话:「你是谁,见到本县主还不下跪。」
第二句话:「我迷路了,这是哪儿呀。」
小姑娘见梅臻卿不说话,双手抓住他的袖子。软绵绵的,小小一团,蹲在灿烂的花田边,扬着一张眼泪汪汪的脸,憋着嘴,瞧着他。
可怜巴巴的动作,眼神里却没有可怜的神色。
梅臻卿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悸动,像是苗老头养的那只白猫儿,毛茸茸的脑袋,在蹭他时那般悸动。
从前苗老头跟他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像他跟苗老头,生下来就是伺候人的,而有一类人,天生就是被伺候的。
他那时不懂,现如今瞧见了她。
终于是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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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背着小姑娘出山的。
软软香香的一团,贴在他背上,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压下心底的那抹悸动。
从前顶顶厌烦走山路,如今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漫长的山路也这么讨人喜欢。
小姑娘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着话。
「你从哪里来呀?这是我家的后山,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不等梅臻卿回答,小姑娘又接着说:「等我回去,要跟皇后娘娘告状,太子哥哥太过分了,捉弄我,还把我一个人丢在山里面。我从前听娘亲说,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你是妖怪吗?但是你跟我差不多,妖怪怎么会跟我长得差不多呢,你肯定不是妖怪吧。你是妖怪我也不怕,娘亲说了,妖怪只吃不听话的小女孩,我最近一直都很乖的。」
越说音量越小,泪痕还没干,就把脑袋埋在梅臻卿背后睡过去了。
日头见了斜,他也把小姑娘带出了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大堆人涌了上来,凄惨地叫着「县主!清平县主!总算找到您了!」
为首的是一个嬷嬷,几乎是扑到梅臻卿身旁。
其后还不断有人赶到,有拿衣物的,有拿巾栉的,有捧点心的,有抬轿辇的……
还跟着两个白胡子医者。
医者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红色缂丝裙的雍容妇人,被两个嬷嬷搀扶着,满脸担忧,也赶到了。
妇人顾不得质问梅臻卿是谁,只温柔地将清平接过去抱在怀里,连声唤着:「平儿,平儿。」
清平才施施然从梦中醒转,揉揉眼睛,看见母亲在眼前,方才的害怕消失殆尽,银铃般地笑出声:「娘亲!」
镇北王妃感念梅臻卿救了清平县主,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温柔地笑开。
「我家清平身边缺个年轻相仿的玩伴,你从此跟着清平伺候吧。」
梅臻卿于是回去收拾行李。
临走前,他恭恭敬敬跪在苗老头前,磕了三个响头。
苗老头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伺候清平县主,他是你的贵人。」
当日正是太阳当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得梅臻卿有些眩晕。
他没有回答,只是「嗯」了一声。
有些话太重,他怕自己承诺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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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
如果从前问梅臻卿,他心里的快乐可能有千万种。
但现在他最大的快乐,是被需要。
镇北王独女,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清平县主,却独独爱黏梅臻卿。
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唤梅臻卿到跟前。出行要让他随行,吃饭要让他陪着,画画写字都要他陪。
从前十多年里,于这个世界可有可无的梅臻卿,第一次如此强烈感受到,自己的意义。
他只觉得同清平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上天于他最大的恩赐。
日子渐渐过去,清平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趴在他背上就能睡着的小娃娃。
已至金钗之年,从来无忧无虑的她有了自己的烦恼。
有一日,清平正抄着诗词,梅臻卿替她碾磨。
日头正好,满园桃花盛开,着一身暗花青绉纱的清平执笔立于满园春色之中,亭亭如画中人。
她忽然抬起头问:「臻卿哥哥,几岁算是长大呢?」
梅臻卿回答:「十五六岁罢。」
清平皱了皱眉,「啊,那我还有三年呀。」
「怎么了?」
「太子哥哥说我还太小,老是嫌我不跟我玩,说要等我长大了才跟我玩。」
清平县主幼学特得皇帝赏赐,在宫中官学同太子一道听太傅讲学,但镇北王府里人人视若珍宝的清平,却总是不讨太子喜欢。
县主满腹忧愁:「那我十五岁时能嫁给太子哥哥吗?」
梅臻卿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定在原地。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腔迸出来般说道:「县主,喜欢,太子,么?」
清平点头,想了想,似是不清楚喜欢之义。
她挠了挠脑袋,似是斟酌了一下,而后抿嘴笑了:「嗯!娘亲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总欢喜跟他在一起,我欢喜跟太子哥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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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喜欢太子。
不仅整个镇北王府上下都知道。
后来还传到当今圣上耳朵里。
当今圣上听完,不语,半刻后说道:「正巧太子身体弱,平日里多往镇北王府走一走,便是能学到镇北王一星半点的工夫,也是太子的造化了。」
太子顶着皇命,再不情愿,也得时不时来镇北王府点个卯。
太子喜文不喜武,来镇北王府露个面已经是极给面子,镇北王也不会不识趣到真叫太子去扎上几个时辰的马步。再加之兵营中事离不得人,因此太子来时,见他并无学习的意思,镇北王便恭恭敬敬将太子请到后院,坐着赏赏花、喝喝茶,坐上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后离府,也能全了皇帝的意思。
这赏着赏着花,喝着喝着茶,清平就冒出来了。
即便太子一直对她不甚搭理。
但清平孩子气重,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太子再多次不理睬,下一次她还是能欢欢喜喜地跟在太子身后。
直到有一天,太子的随侍里多了一个人。
是个女子。
清平认识她。
整个皇宫有资格跟太子一起进学的,除了清平县主,就是这位嘉莹县主。
太子大剌剌带着嘉莹,来到镇北王府。
饶是清平再装傻,也装不下去了。
她看到嘉莹的下一秒,就像猫儿被踩了尾巴。
满脸通红,落荒而逃。
她今日为了见太子,特意穿了一身丝罗花间裙,上绣以花鸟图纹,两畔镶以金线,下配有彩色流苏,越发衬得她纤巧轻盈,哪怕是逃跑,也瞧着像是一个振翅的蝴蝶精灵。
梅臻卿知道姑娘家脸皮薄,没有立刻跟上去,算着时候刻意等了些许时辰,才追过去。
镇北王府也就这般大,梅臻卿看着清平长大,自然知道她最爱往哪里藏。
果不其然,清平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又来到了后苑,蜷成小小的一团,从山石后,只能看到若隐若现一个小小的脑袋。
梅臻卿到了好久,听见清平从小声啜泣,到放声痛哭,再到哽咽。直到知道清平那股劲儿是过去了,他才故意踩了脚下的树枝,踩出吱呀声响。
清平果然发现了。她从手指缝里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是梅臻卿,于是哼了一声,又站起来跑到另一处坐下,方才明明止住的哭意似乎又被勾出来了。
她在梅臻卿面前从不装小女子仪态,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孩,涕泪交流,又没带手绢,便直接用自己的衣袖来擦。
梅臻卿弯下身子,示意清平上背上来。
清平心情不好,或者偷懒的时候,就会缠着梅臻卿让他背。
但今日的清平没有兴致。
她抽噎着问梅臻卿:「我今天是不是个大笨蛋?」
梅臻卿摇摇头,抚摸她的脑袋。
但劝慰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只不过一片真心错付他人。
但世上,本来处处都是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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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撞见嘉莹县主同太子一起后,清平整日里恹恹不乐。
后来不知怎的,传到了皇后耳边。
北狄屡屡进犯中原,帝后十分器重镇北王,对清平也一向极为关照。
故此,特意遣了嘉莹来看望她。
嘉莹县主因父母早亡,一直跟在皇后身边长大,皇后遣她来看望,是给足了清平面子。
清平听说嘉莹要来,第一反应是皱眉,憋着嘴,气鼓鼓坐在檐下,一肚子讨厌:「谁想见她!不见不见。就说我生病了不能见人!」
梅臻卿温声劝道:「嘉莹县主是奉皇后之命来的,不见她就等于不见皇后。」
「不要闹脾气,县主!」
清平只是孩子气,并非不知轻重,再不情不愿,还是听了梅臻卿的话,让人把嘉莹请进来了。
谁料嘉莹一见到清平,就跪下了。
同是县主,她的品阶并不比清平低。
但她都不顾清平身边还站着个梅臻卿,直直就跪下了。
还未开口,她眼睛里已经有盈盈泪光,楚楚可怜:「嘉莹只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身如浮萍,不过仰仗着皇后娘娘的善心苟活,虽然在宫中,皇后娘娘一向待我甚好,但嘉莹知道身份卑微,如若因为嘉莹,令妹妹跟太子生分了,那嘉莹如何对得起皇后娘娘自幼的关照。」
清平本来气势汹汹,要是嘉莹是来炫耀的,她就预备同嘉莹大吵一架,结果对方这架势,清平懵了。
梅臻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晓得这嘉莹虽不过比清平大两岁,心底城府却极为老成。
清平小孩心性,还没琢磨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嘉莹更是泫然欲泣,说着就来抓清平的裙摆。她说话声线极低,听着分外让人怜惜:「太子不过是可怜我无父无母,妹妹千万不要介怀,要是皇后娘娘知道妹妹同太子生分了,肯定要怪罪我的。」
清平静默了一下,回道:「太子哥哥喜欢谁,不喜欢谁,是他的事,与你无关,我虽然同你一向不对付,也没有这般小气,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同皇后娘娘告状的。」
嘉莹早知道清平性子磊落,见她应允,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利落地站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清平的手,方才还满是泪痕的脸现在笑颜大开。
她把皇后娘娘赏清平的波斯毯递给清平,便说不打扰妹妹,准备离府了。
离府前,她似是忽然间想起什么,笑着问清平:「三日后行宫围猎,妹妹可打算去?」
清平平日在王府就爱活蹦乱跳,哪里舍得不去,点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嘉莹点点头,笑意更甚:「那就三日后见了。」
三日很快就过去了。
梅臻卿本来是要跟着随侍的,但前日里因清平伤了肠胃,白日里吃不下东西,半夜里又饿得慌,梅臻卿担心她饿着,常常半夜去膳房替她热粥,不小心被炭火整块砸在手背上,受了伤。
清平肠胃倒是好了,梅臻卿手背却灼伤了一大片。
清平懊悔不已,说什么都不要梅臻卿跟着,要他在府里好好养伤。
她把自己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果脯和芙蓉糕拿了来,在梅臻卿的案前堆了座小山,生怕梅臻卿养病养得不开心。
临走前,她还学梅臻卿平日里安抚她的样子,在他头顶摸摸:「你好好养伤,我很快就回啦!」
梅臻卿没想到,就一次没跟着,清平就出了事。
是刺客。
但不是冲清平去的,是冲太子。
可就那么凑巧,刺客来时,太子身边就清平一个人。
不知道刺客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太子背对着清平时,一把雪亮的匕首就朝太子后颈刺了过来。
宫女内监皆在帐外守着,扑进来救根本来不及。
变故就在瞬间,清平根本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一把推开身边的太子,接着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刺客一着刺不中太子,又向他扑去。
清平下意识地死死抱住刺客的脚,想阻止他。
但她哪里敌得过刺客的力气,刺客朝她心口就是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清平整个人被砸到书案旁,一口鲜血染红了书案上太子的画作。
那画作上是嘉莹,拿着一株芙蓉,笑意盈盈地站在御花园中。
太子平日里素来不喜武,因此虽然极力抵挡,还是被那刺客割伤了手腕,所幸刺客刀正要朝心口去时,帐外的侍卫们都已经冲了进来。
蒙面刺客被团团围住,牢牢摁在地下,口中犹对太子咒骂不绝。
嘉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她素日里在人前胆子极小,总喜欢往人身后躲,当下却异常冷静,命侍卫把刺客带了下去,然后匆匆扑到太子身边,泫然欲泣。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终究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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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被送回镇北王府的时候,梅臻卿几乎是飞奔到她身边。
清平原本肤色就极白,此时更是白得发青,一双手伸出来搭在梅臻卿身上,蓝绿的血管是一条条沟壑,直叫人心惊。
原本一团娇憨的小姑娘。
现今没有半点血色,只有层层衣衫包裹着的单薄,一下一下的心跳,才叫人知道这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跟着清平的丫鬟已然哭成了泪人,抽噎着哭诉:「原本那刺客踢县主那脚就下了狠力,结果在行宫中,连个太医都请不来!」
「什么?」镇北王妃怒了,心疼到豆大的眼泪直直往下掉:「行宫中怎么会没有太医!」
丫鬟哭着回禀:「太医是有,可刚给县主诊上脉,就被嘉莹县主派人来请走,说太子身体不适。来一个太医,就被请走一个,问来问去,都说是太子受伤,身边离不得人。」
这样一来二去拖着,足足把八分的病重拖成十足十的病危。
丫鬟哭着向王妃回禀:「县主呕出的血都把衣衫浸透了,也根本没人管。」
「还是太子想起来,要来看看咱们县主,才有太医过来。」
但因为先前药物不全,饮食又不好,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如今清平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活蹦乱跳,稍微多走几步,心口就一阵绞痛,且因之前调理不及时,比常人更加畏湿畏寒,若是碰上阴雨天气,会如针扎如蚁噬般煎熬。
自己的孩子成了这样,镇北王妃不是没有想过为清平讨公道。
可皇后当着她的面狠狠斥责了嘉莹几句,抵不过太子一心护着嘉莹,当即跪下,替嘉莹开脱,直说自己受伤,嘉莹担忧太过,关心则乱。
最后嘉莹受责罚跪了一晚,皇后又往镇北王府送了一大堆补品,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毕竟旁人看来,嘉莹不过是太过担忧太子,以致延误了清平的身子。太子,再金贵不过,就算耽误了清平,又如何说得出个理?
而嘉莹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常常侍奉膝下,那情分不是旁人比得上的。真要替清平讨公道,那便是也要往嘉莹心口狠狠踹上一脚,也让她尝尝清平阴雨天里如针扎如蚁噬的煎熬。
可若执意把这公道讨下来,传到旁人嘴里,就是镇北王府恃宠而骄。
再说,就算强求,可皇后舍不得、太子也舍不得,终归也是求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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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娇憨,但不娇蛮。
小的时候,有一次冬日里摔了跤,膝盖上磕了好大一个包。因着是梅臻卿偷偷带她去后山玩雪,她怕梅臻卿受罚,便佯装没事。等回了屋子后,她才委委屈屈告诉梅臻卿说膝盖疼,要叫大夫。
她就是这样,明明可以大哭大闹,有时候又便要坚强惹人心疼。
今日雨极大,寒意浸骨,梅臻卿担忧清平旧疾复发,又强忍着不说,便步入清平房间,轻声问:「今日雨好大,县主难受吗?」
清平顿了半晌,方才承认:「难受,身上又疼又痒,难受得厉害。」
梅臻卿闻言,眉头深锁,心似是猛地被揪了一下:「那我马上去叫大夫!」
「别去,」清平赶紧攥住他的袖子,「这么晚了,若请大夫过来,娘亲势必会知道,她本就担忧我,这下会更愁得睡不着觉了。」
「况且我已经服过药了,只是方才着了点凉,才引得身上疼。」清平用手轻轻抚着梅臻卿因担忧而紧紧蹙起的眉,似要替他熨平眉头的担忧,「臻卿哥哥,我无事的,再躺一躺,在被子里捂暖和了,就好了。」
梅臻卿没有答话。
清平怕他不信,连着说了好几声:「真的,真的!我躺一躺就好了,躺一躺就不疼了。不用担心我!」
梅臻卿看清平恨不得赌咒发誓的模样,只得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心疼:「下次不要藏着,要是疼就提前同我说。」
梅臻卿望着她,认真地说:「县主疼的时候,我很想很想知道,很想很想陪着。」
他话里的爱意太过明显,清平的脸上一下子飞上两朵红云,心跳如擂鼓,立马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她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呼吸可以变得这么快,原来心跳可以这么快,原来听一个人讲话,都会动不动红了脸。
屋外突然雷声大作,清平从小就害怕打雷,被那划破天际的雷声吓到,又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还好,有梅臻卿在。
他端坐在她身侧,满是俊朗的眉眼中只有她一人,也叫她不自觉忘却了害怕。
清平不由心动,将手从被子里拿出,偷偷牵住梅臻卿的手:「陪着我,不要走。」
清平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像是一团云絮,落在他的掌心,撞进他的心里。
梅臻卿顿了一下,似是觉得太过亲昵有些不妥,可看了看清平渴望的神色,他的心一下就软了,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
清平心满意足地再次躺下睡了,只是牵住他的手再不肯放开。
有臻卿哥哥陪伴,哪怕天塌地陷,她都不害怕。
外面雷声大作,可是有梅臻卿陪着,清平亦是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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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无聊啊,臻卿哥哥。」
梅臻卿知道清平在府里养了这么久的病,早就耐不住枯燥的日子了:「县主莫急,王妃已经请了戏班子来,下午就能看几出好戏了。」
清平听到有好玩的,眼睛都亮了,咯咯笑了一声,拍手说道:「那太好了!」
清平同梅臻卿到戏台时,镇北王妃已然坐定了。
只听那胡琴嗯呀,戏子婉转吟唱:「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一会儿又拿出琵琶,一边弹奏一边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一向不认真的清平,也侧耳细听,罢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叹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
镇北王妃听了,很是惊讶,清平从前一团孩子气,哪里说得出这样一番如此有体悟的话。一直以来在她心中,清平是个不甚通人事的孩子,哪怕她老爱把太子挂在口头,老说喜欢太子,不过也只是因为她常常有意无意在清平面前说过,她长大后是注定要嫁给太子的,清平便在心中将太子认作了自己人。清平一向很亲自己人,所以她口口声声说喜欢太子,但镇北王妃知道,她口中的喜欢,恐怕离男女情爱甚远。
如今,这样风花雪月的戏词,竟能引得她这般感慨。镇北王妃极为惊讶,连后来的唱词都听不下去了。
直到一出戏作罢,丫鬟引着戏子红袖同戏班班主上来拜见王妃与县主。
镇北王妃细看那旦角红袖,看着不过比清平稍长几岁,却身形瘦削,益发可怜见的,便令人又另格外赏了好大一份财钱。
红袖接过赏钱,叩谢跪恩后欢欢喜喜地下去了,不料没提防脚下的门栏,一个不小心就要飞摔出去。
恰得一旁的梅臻卿眼疾手快,一手扶住戏子红袖。
红袖差点就要在贵人面前失仪,吓得魂不守舍,站定后,后怕地怕拍自己的心口,抬眼见到来扶自己的梅臻卿模样格外俊俏,脸上一下子飞上两团红云。
梅臻卿将她扶住后,便立身回到清平身旁。
那戏班班主飞速瞥了梅臻卿一眼,然后拉着双颊绯红、一脸羞涩的红袖下去了。
好巧不巧,清平看见了,嘟着嘴巴,给了梅臻卿好大一个白眼。
梅臻卿见了,忍住想摸摸清平脑袋的念想,只给了她一个宠溺的微笑。
镇北王妃将一切都瞧在眼里,原本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已经全然消失。
—————
此时夜色清明,月亮昏晕,星光稀疏。
原本应该睡下的梅臻卿,却被镇北王妃唤人叫去。
「臻卿,你可知我为何唤你来?」
梅臻卿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镇北王妃含着微笑看着他,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个好孩子,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便一心护着平儿,王府里众人待平儿好,不过是碍于身份,只有你,发自肺腑待我的平儿。也是因为看到你对平儿的一片赤忱,我才把你留在她身边,想着有个忠心耿耿的孩子护着我的平儿,总归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平儿大了,再留你在她身边伺候,不合适了。」
「我也不瞒你,王爷如今镇守边关,军功赫赫,我们膝下就平儿一个孩子。她是镇北王的女儿,是注定要嫁给太子的,哪怕不是太子,也会是其他天家贵胄,这是平儿的命。」
「她是注定要嫁入皇室的,生来如此。可若她对你动心,日后会更割舍不了,会更受伤。我必须防患于未然。」
「你于她,可以是好友,是知己,唯独不能是恋人。」
「从今以后,你不能再跟在平儿身边了。」
王妃的每字每句,都是世间最凌厉的判词。
窗外风声簌簌,梅臻卿却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以往,梅臻卿感念王妃恩德,一向言听计从,如今却难见地毫无反应。
镇北王妃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眼里是不容置喙。
梅臻卿心里一片凄凉。
原来清平于他,不过是短暂生命中,一段匆匆的梦罢了。从前那些,为她吟诗为她编曲,下雨时为她撑伞,起风了为她披衣的日子,都要结束了。
黄柯一梦,终有一天,是要结束的。
镇北王妃摸摸他的头,说:「这些年你对平儿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但平儿不再是心思纯粹的孩童了,若是还留你在她身边,最后会害了平儿的。」
原本想争取的梅臻卿听到这句话后,终是心字成灰。
「我们在京郊有一处庄子,你去那里谋个差事吧」
梅臻卿重重叩了三个头:「好。」
「平儿定然是不同意你走的,后日我同平儿要进宫为陛下贺寿,你便在那日离开吧。」
梅臻卿点头同意,末了加了句:「请王妃多保重」。
有些真正想说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梅臻卿只在心中默念。
县主。
我不在的日子里,请你一定,一定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
皇帝寿辰当天,东西市数十里道路张灯结彩,大小戏台鳞次栉比,贺寿戏曲此起彼伏,满眼望去好一片祥和喜庆。
皇帝先在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金殿里挂满寿幛,寿幛上写着对皇帝的赞美和贺词,沿途百官分队而列,远远望见皇帝的驾銮到了,无不磕头祝寿。随行的太监则笑咪咪地向跪在地上的官员们分发寿桃、寿糕等点心,让臣民们分享皇帝的福寿之喜。臣工们则齐声恭贺皇上万寿无疆,圣体康泰,国运昌盛。
然后众人跟随圣驾移至乾清宫,在乾清宫举行盛大的寿宴。
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全部到场,正殿和偏殿都坐满了人。只见寿宴桌上,珍馐佳肴丰富多彩,有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干鲜瓜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桌上摆放各种精美别致的餐具,里面盛着美味佳肴。
清平却记挂着御花园绛雪轩前的五株海棠树,那海棠极美,每当花瓣飘落时,宛如红色雪花纷纷降下。
看准了时机,清平便带着丫鬟偷偷离席。
她不止一次跟梅臻卿提起过,如今好容易来了宫中,她想带一朵海棠回王府给梅臻卿。
皇帝寿诞,连御花园都处处张灯结彩。
她直奔绛雪轩而去,却没留意到海棠树下已站了一个人。
是那人先瞧见了清平。
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
蕙带荷裳、粉面娇艳……宛如画中人。
清平被树底下的人惊到,后退了一步,看那男子窄袖左衽、革带皮靴,衣着不似宫中人,倒似胡服,便问道:「你是谁?」
「我是鄯善库木王子,你是谁?」
清平不回他,拾了一朵最姝丽的海棠,便转身唤上婢女就要走。
那人却笑嘻嘻绕过来,拦在清平面前:「都说中原女子温柔似水,哪有你这般不理人的。」
清平被他拦住,觉得他好生无礼,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你也说了,那是都说,我偏偏是人家都不说的那种。」
库木被她逗笑了:「我们鄯善有一种猫,毛发雪白、双眼色异,长得很是乖巧,就是同姑娘一样,见面还未作甚,倒先亮出爪子了。」
清平皱眉道:「我们这儿有一种狗儿,最会的就是拦人路,同阁下也别无二致。」
库木倒也不恼:「恰好这次,我带了几只猫儿过来,有几只是要进献的,多的一只,要不要给你留着,你府邸在哪里?」
话里话外都是要套出清平是谁。
「大可不必,我们这儿不兴强送的礼。阁下若是再拦我,我可要扬声唤人了。」
库木见她一脸正色,倒也不强求,让出道儿让她走了。
他来中原,也见过许多中原美人,但那都是些木头美人、蛇蝎美人,哪有这一个,如此鲜活又天真。
—————
清平回到府里,就发现不对劲。
以往她回到府中,第一个见到的,永远是立在檐下的梅臻卿。
而今天是一个面生的小厮。
她问来接她的小厮,梅臻卿在哪。
小厮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问给她更换衣物的丫鬟。
丫鬟支吾半天也不说话。
她问嬷嬷们。
嬷嬷半天也不说句囫囵话。
清平直接跑到梅臻卿房间,而那个昨天还跟她共赏月色的人,今天杳无踪迹。
她只觉得恐惧,害怕铺天盖地涌来,忽然间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清平醒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镇北王妃含着泪,坐在一旁看着她:「痴儿!」
清平死死抓住镇北王妃的衣袖,恳求镇北王妃召梅臻卿回来,哭得几欲晕厥,但王妃只温言抚慰,始终不答应。
从前样样都依着清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母亲,如今竟然可以这样铁石心肠。
清平尝试独自出府去找梅臻卿。可镇北王妃早令人严加看管王府出入,清平连大门都踏不出去。
就算真的出了府,这茫茫人海,万丈红尘,从来奴仆不离身的清平,连京城有几条道都不清楚,她又该去哪里找她的臻卿哥哥?
她只有终日啼哭。从前整个镇北王府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但现在的清平几乎没有开心的时候,除了发呆和昏睡,就只是哭泣、哀求、怒骂。
后来,清平索性整日整日待在屋子里,不食不饮,无论镇北王妃如何询问劝解,含泪抚慰,她始终一言不发。
镇北王妃只得让丫鬟们好好照看清平。
名为照看,实为看管。
她们答应得好好的,但后来,王妃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半夜里,那两位侍女带着哭音来报:「我们不留神睡着了,然后,然后。」
镇北王妃只觉得心跳瞬间停止,尖声问:「县主怎样?」
她们说:「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阁内,院中也不见人。」
镇北王妃立即起身去寻找她。
阖府找遍了,最后,是在梅臻卿房中找到了她。
纱幕低垂,灯盏在夜雾中散发出朦胧的光亮。仅着中衣的清平抱膝坐在窗棂旁,埋首于臂弯中,在幽凉夜风中瑟瑟发颤。
「娘亲」,她呜咽着唤,双眸含泪。
镇北王妃俯身,摸摸她的脑袋:「回去罢。平儿」
清平扯住镇北王妃广袖袖口,哀伤地问:「娘亲,为什么?」
镇北王妃不语,只伸出双臂托抱起她,清平依偎在她怀中,眼中热泪簌簌往下淌,很快便濡湿了衣裳。镇北王妃的心情也如那衣衫,沉重而潮湿。
清平不思茶饭,日渐消瘦。
上次受伤亏空的身子,如今越发弱质。
月末就要到清平及笄之礼,这是每个女子最为隆重的日子。连在边疆戍边的镇北王也要赶回长安,为爱女庆祝及笄。
但是清平却极度不配合,连及笄之礼所需裁制的华服都不肯试。
丫鬟们说破嘴皮子,清平也只坐在原地,不嗔不怒,毫无动静。
最后是镇北王妃过来问:「阖府上下为了你的及笄礼,忙得团团转,你却不为所动,平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清平回道:「我想要什么,娘亲你是知道的。」
镇北王妃叹了口气,妥协了:「好,及笄礼后,我便让你与他见上一面。」
清平眼里闪烁中光芒,争取了那么久,痛苦了那么久,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欣喜地问:「当真?」
「当真。但也只是让你们见上一面,你不用再妄想同先前一般与他相处了。」
清平哀求:「娘亲,我不明白,让臻卿哥哥呆待在我身边,到底有何不可?」
镇北王妃问她:「平儿,月末你便及笄了,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
清平不语。
镇北王妃继续说:「你尚年幼时,身边跟着个梅臻卿,无关大碍,因为大家只当你是小孩子;但如今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是母亲逼你,平儿,人生在世,本来就不能事事如意。」
「如今我能给你最大的限度,就是每年生辰,让你同他见上一面,全了你们儿时一起长大的情分。但不能更多。」
「你要是答应,及笄礼后,我自会安排他来见你。」
清平别无他法,只能点头说好。
窗外有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是今年的桂花开得太早,所以现在就开始凋落。
清平才知道,原来最美好的,往往最是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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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清平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天未亮清平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只见清平梳一双飞仙髻,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外罩乳云纱对襟衣衫,端的是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及笄礼由与镇北王妃交好的敏慈长公主主持,京中各大望族都派人送来了贺礼,光衣裳就有漩涡纹纱绣裙、如意云纹衫、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缎绣氅衣、五彩缂丝衫、立式水纹八宝裙数十件,满目琳琅;首饰则有白玉压鬓簪、珊瑚扁方素簪、赤金盘螭巊珞圈、紫玉芙蓉耳铛、绿宝石方扁镯、玛瑙银圆镯、白玉鱼指环等,不一而足。
其中最叫人惊喜的倒不是这些衣物首饰,而是一只猫儿。毛发雪白,双眼色异,怯生生地躲在绒毯里,叫人爱不释手。
清平也喜欢,问道:「这只猫儿是谁送的礼呀?」
丫鬟回道:「说是鄯善王子遣人送来的。」
清平一时没记起鄯善王子是谁,想起来了,眉头一皱。
心想自己同他半点干系打不着,谁稀罕收他的礼,说着就要丫鬟把猫儿还回去。
「可那边送礼的小厮把猫儿放在门房便离开了。」丫鬟回道,「是要把猫儿扔了吗?」
这么小一只猫,扔了岂不是要它的命,清平哪里狠得下心肠,于是叫嬷嬷抱下去好好养着。
妆成。
及笄礼正式开始。
明堂之上,清平穿着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徐走过满地零落的秋意,在镇北王与镇北王妃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深深俯首叩拜。
镇北王妃将一支御赐翡翠龙凤钗插进清平的发髻,用坠着珠石流苏的金玉环,束起清平眉前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一向不苟言笑的镇北王也噙着泪,一瞬不瞬地望着清平。这个从前老爱缠着他让他抱的小姑娘,原来已经亭亭玉立。
在礼官念颂声中,礼成。
高烛华灯,将清平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
那个原本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婀娜大方。
众人的目光都围绕着清平,可这一片万众瞩目之中,惟独没有梅臻卿。
没有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
及笄礼结束,镇北王便要返回边关。
镇北王妃同清平一起送他出京。
清平一年来也见不得父亲几次,十分舍不得。
她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不肯一个人睡觉,必须枕着爹爹的臂弯才肯合眼,换了旁人谁都不行。于是清平病了几日,镇北王便不眠不休陪了几日。旁人都怕镇北王那一张肃杀的脸,都以为镇北王最是严厉不过,只有清平知道爹爹最好。小时候清平跟父亲玩捉迷藏,清平被发现了还要先生气,气得揪镇北王的胡须。镇北王也不恼,还要想尽办法哄清平。小时候的清平,哪怕说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镇北王也要为她摘来。
她与父亲,这次分别,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多么遥远的以后,清平越想越舍不得,抱住镇北王就不肯撒手:「爹爹在京中多陪陪我吧,怎的今日就要急冲冲赶回去呢,军营里那么多人,难道缺爹爹一个都不成吗。」
镇北王宠溺地捏捏清平的脸:「爹爹也想多陪陪我的平儿,可军不可一日无帅,爹爹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
清平毫不怀疑,在父亲心中,她很重要,可她知道北疆稳定,更是父亲心中的头等大事。
清平再舍不得,也要让父亲离开。她看着父亲早生的华发和被边疆风沙割裂的脸,心疼得眼泪直掉。她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的泪眼,便埋首于父亲胸膛之中:「爹爹一路保重。」
送别镇北王次日。
清平就催着镇北王妃接回梅臻卿。
「娘亲到底什么时候去接臻卿哥哥?及笄礼已然结束了。」
镇北王妃正梳妆完毕,见到急冲冲过来的女儿,好气又好笑。
「好,好,接,接!今日便传人去接。」
说罢,叫上来一嬷嬷,在嬷嬷耳边说了些什么,嬷嬷便点头应去了。
清平竖起耳朵,想听清只言片语,可镇北王妃声音极低,又用广袖遮得严严实实,清平一星半点儿关于梅臻卿的消息都没听见。
可想到嬷嬷迟早会将他接回来,倒也不急,到时候自问臻卿哥哥就好。
派出去接梅臻卿的嬷嬷拜别王妃,还未踏出院子,却见一行人神色匆匆往院子里来。
嬷嬷上前一问出了何事,心惊得站不住脚,连忙跟着来人返回了镇北王妃的屋子。
镇北王妃见派出去的嬷嬷又回来了,大为诧异,又见一行人跪了一地,心中不安。
「何事惊慌?!」
「回,回禀王妃,王爷,遇袭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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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簌簌,沉闷的轰隆巨响,是惊雷划过天际,震落镇北王府飞檐上的积尘。
清平半跪在母亲床头,为母侍疾。
知道父亲身故后,母亲便晕了过去。宫中最好的御医会诊,用着最好的药材,可母亲就是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御医说,因为母亲心死,自己不肯醒,外力再拼命施治,也是无计可施。
所幸老天有眼,今晨,母亲终于是睁了眼。
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平儿,平儿,你爹爹何时回来?」
清平牢记太医的嘱咐,不敢刺激母亲,勉强撑出一个微笑:「等北方战事稍息,爹爹就会回了。」
清平将母亲扶坐起来,看着原本保养极好的母亲,不过卧床几日,却极速衰老,满头银丝,眼尾唇角也有风霜痕迹。
清平含着泪,朝母亲伸出手:「娘亲,你的发髻散了,坐下来,我帮你梳头。」
「散了么?」镇北王妃依言温顺地坐下来,任凭清平为她梳头。
清平跪坐在她身后,掬起母亲的一头发丝,装作看不见那仅仅几日便长出的白发。
「我要望仙髻」,镇北王妃含笑,如初初恋爱的少女,「你爹爹那个武夫,女子的一切都不大懂,也老说这发式好看,每当我梳这发式,他就像只呆头鹅,只知道瞧着我说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他呀,也就会这一句诗,诗的意思其实也不求甚解,但回回都要卖弄,真是不知羞。」
母亲沉浸于往昔少年情事,碎碎叨叨跟清平念着她与父亲的过往。
清平知道,母亲跟爹爹年少初见便恋慕彼此,婚嫁后更是举案齐眉情感甚笃。
母亲与爹爹,一向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但此刻越听母亲回忆父亲,她的眼泪越是止不住。
清平握着玉梳一下下梳过母亲发间,她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她不想长大,只希望停留在幼时,父亲还在,臻卿哥哥还在,而她那时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芙蓉糕不好吃。
「今天雷声好响,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生病,缠着你爹爹不让他回军营,那日也是这样大的惊雷,清平你记不记得?」
镇北王妃紧拽着清平的袖子,攥得那样紧,眼里满是期盼。
清平点头,忍住眼眶中的泪水,竭力不让母亲听出言语中的悲伤:「娘亲,记得,我记得的」
于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记得,越发欢喜不已。
清平梳完头,镇北王妃便唤贴身伺候的嬷嬷下去为她准备膳食,而后,她又叫清平去后山花园为她摘些桂花。
「这么大的雷,一会儿定有暴雨,你且去多为母亲摘些桂花来,能留住一些秋意也好。」
清平只想让母亲开心,应声去了。
等清平摘完桂花回来,前一秒还同她念叨过去的母亲,已然吞金身亡。
清平的世界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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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姹紫嫣红,乱煞年光遍。
不到戏园,怎知春色如许?
悠然亭三面临湖,视野开阔,杨柳依依,春风拂面。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有人在悠然亭边唱曲,声音慵懒洒脱。
接着一群女子吃吃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愧是梅郎君,还是这么风流倜傥」
唱曲的是一位衣着精致的年轻男子,一身淡紫近白的长袍,衣袖比之寻常而宽,衣袖和下摆边沿用白线细细绣了几乎看不见的云纹。
「梅郎,你快上台了是不是?这个……这个送给你,记得一定戴着哦。」女子群中一个锦衣小姑娘含羞送上一个平安符:「这是我特意为你去白马寺求的平安符,能保你平安的。」
还没等梅郎君回应,众女子不满了,一人斥责:「你算什么!凭什么给梅郎送平安符。梅郎,我给你绣了一个香囊,你戴我的吧!」
「不,梅郎,还是要我的吧!」
「梅郎!我也有,要我的吧」
「梅郎!」
「梅郎!」
身边娇嗔声四起,人人都希冀梅郎君,能为自己有片刻的停留。
那惹得芳心一片的梅郎君却神色冷淡,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这样轻飘飘地转身离去。
他便是京城曲班的台柱,人人都唤他梅郎君,却没有人知道他本名叫什么。
梅郎君相貌清秀,扮男装风采昂然,扮女装貌美俏丽,因而京城之中迷恋他的人不计其数。
「听说梅郎今儿个要扮个将军呢。」女子群中有人吃吃地笑道。
「将军?」又有人笑了起来,「一看你就没看过我们梅郎的戏,梅郎扮的可不是将军,是兰陵王。」
「呀!那可不就是《大面》吗?那可是梅郎的拿手好戏!」
「大面」便是代面舞,讲述的是兰陵王戴着假面具英勇杀敌的故事,是时下最为流行的曲目,宫内民间宴会,都经常演出以助兴。上自帝王,下及官僚士大夫,乃至贩夫走卒,无人不喜爱。
史传兰陵王乃北齐文襄王四子,勇冠三军,但因容貌过美不能震慑敌人,因此时常着一假面以对敌。
梅郎君在演出大面时,便始终戴一威武面具,并以衣紫、腰金、执鞭作指挥击刺之容。
戏台上灯影转,笛声起,帷幕亮。
梅郎君所扮的「兰陵王」已与金甲俑将比武开打。
只见那兰陵王身形俊朗,动作又行云流水,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戏台下的清平,手中茶碗一顿,抬眸往戏台上瞅去。因那兰陵王有面具覆面,并不能看见他的长相。
此时戏台下坐着的,正是临川、清平同鄯善库木王子三人。
今日之约,是库木王子之请。
如今北狄与我朝交恶,国力与北狄相当的鄯善,则与我朝交好,鄯善国质子库木,在长安的日子也一向过得十分惬意,但作为质子,库木其实并无正经事可做,平日不过便是与长安各世族子弟相交游玩而已。
库木为人十分大方,钱财上从不吝啬,因而倒颇受欢迎。毕竟没有人会跟银钱过不去。
自御花园里对清平惊鸿一瞥之后,他便多次相邀清平出宫游玩,但清平左推右推,始终不肯赴约,无奈之下,库木只得想了法子,托人求来求去,才求到了梅郎君这出《兰陵王》。
因着临川痴爱梅郎君,而梅郎君的戏又一向一座难求,能看一场梅郎君的戏,临川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便把整日里闷在宫中的清平拖了出来陪她看戏。
清平自从父母身故后,世间再无血脉亲人。一向贤名在外的皇后,等镇北王与镇北王妃丧礼甫一结束,便立刻将孤女清平接到宫中照拂,并允诺以后清平出嫁,也是要以公主之礼从宫中出阁。
人人都道皇后贤明,厚待将军孤女,可若不厚待清平,只怕北疆镇北王部下那一帮血气方刚的将士不会答应。至少在皇室彻底归化镇北王部下前,皇室必须厚待清平,若不如此,怕是会寒了众将士的心。
于是现下,清平便是与嘉莹县主一道,住在皇后宫中。
宫中不比镇北王府,规矩森严,又人言可畏,行事诸多束缚,清平便不愿多走动,怕行多错多。
毕竟皇室的照拂,那都是做给世人看的,她如今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需得谨小慎微,才能求得安稳。
如今她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从前她一片天真浪漫,并不通晓人情世故,自父母西去后,才晓得人世间虚情假意多,真心实意少。
而临川,是少有真心实意待她的人,她很珍惜。
临川母亲与清平母亲交好,连带清平与临川也情感甚笃。
虽然并非从小一起长大,但临川性子爽朗,清平待人也一片赤忱,两人性情相投,便也走得十分之近。
临川自幼乃是在塞北长大,在塞北时多受镇北王照拂,如今及笄才被接回长安。只因临川年幼时得遇方外高人,高人看出临川命有血光之灾,必得远离京城才能化解。于是临川年幼便离了家乡,如今回了长安,对长安一切都十分好奇。只因她不愿被长安其他贵女挤兑时,讽刺说是塞北来的蛮夷女,于是长安流行什么,她便要做什么。
如今长安最流行的,就是这梅郎君的戏,临川也成了梅郎君的忠实拥趸。
清平到了戏园,才发现库木王子也在,她不喜库木王子,本来打算立即回宫的,但临川苦苦央求想看一场戏,她不想当着外人拂了好友面子,便答应坐一会儿再回宫,才有了现下三人这戏园之行。
临川指着台上那兰陵王跟清平说道:「自打你入了宫,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如今京城最流行的是些什么了。台上那位兰陵王,名声可极其响亮。咱们长安城女子的芳心,可全都系在这一位郎君身上了。」
清平笑笑,并不说话。
这会儿功夫,戏已演到「兰陵王」被「齐主」用火油浇遍全身、火燃焚烧时痛苦趴在地上挣扎、扑火、翻滚。
库木见清平频频看向戏台,想讨好清平,便问临川:「今儿个戏结束后,不如请那位梅郎喝一杯?」
唱得好的戏子,总少不了叫来陪酒。
临川白了库木一眼,语气悻悻:「梅郎君可和那些谄媚的俗人不一样,他可不管什么王子还是县主,从不卸妆见座儿,陪酒更不必说,除非他自愿,否则他宁愿血溅三尺,也是不肯来见的。」
「可谁要是真让梅郎君伤到了一星半点,这整个长安城的姑娘,非得扒下他的皮不可。」
库木笑笑,倒也不恼,只说:「这人倒真是挺难得的,但还是叫人请一请吧,这不能人不来,咱就不请,搞不好这梅郎君还要恼怒。以为我们瞧他不上,才不请他呢。」
说道便唤人下去请那梅郎君前来一见。
清平虽说是陪着,却对这些风月情长从来冷淡至极,想到这戏子明明不愿陪酒,却还是要做自己不愿意的事,虽素未谋面,但他跟她的命运何其相似,她与这位郎君,不过都是身不由己、无依无靠的浮萍而已。
尤其这郎君还姓梅,更是让她想起故人,心生凄凉。
只觉天底下处处都是可怜人,清平越想越觉伤悲,怕再坐下去就要掉泪了,便给临川说了声身子不大爽利,道了句抱歉,带着丫鬟先行回了宫。
临川想拦,但拦不住。
正巧一出戏落下帷幕,她急着看自己心尖尖上的梅郎君,也就不强当月老了。
于是戏刚刚下场,清平就离开了戏园。
清平前脚刚走,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外戏园侍候茶水的小厮喊了声:
「梅郎君到——」
众人惊讶间,门帘掀开,轻声慢步走进一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年。
褪尽铅华,素面朝天,却依旧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仿佛天上嫡仙下凡尘。
临川在大漠,见惯了满面粗糙、不修边幅的汉子,如今见到丰神俊朗的梅臻卿,心跳如雷,只觉得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了。
梅臻卿眼神还未扫过来,一向爽朗的临川已然羞红了脸,全然小女儿姿态。
只是这梅郎君台上端的是眼波流转,台下却格外疏离冷清,他发现在座的不过是两个他不认识的显贵人士,并无他心心念念的某人,只疑心自己在台上的一瞥是花了眼,方才心中汹涌的热情一下被浇灭。
「多谢二位捧场,在下方才献丑了。」
他接过小厮斟满的酒杯,遥遥向临川与库木王子敬了一下,仰头缓缓一饮而尽。
「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临川震慑于梅郎君的容貌,痴痴望着梅郎君离去的背影,满脸羞涩、情不自已。
一旁看着的库木王子摇头失笑,捻起酒杯,喝下了酒,笑叹了声:「有意思。」
—————
梅臻卿没见着心里想见的人,便收工回家。
七拐八拐,穿过千家万户窗内映射的点点烛火,穿过混合着百家饭香的袅袅炊烟,穿过这一片片的人间烟火,便回到了他的宅院。
梅臻卿孤身一人,却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宅院。
宅院里深夜亮着一盏灯,映着梅臻卿夜里无眠的眼。
夜里忽听闻有人敲门。
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是红袖。
红袖是来给他送吃食的。
不过是当年在镇北王府内,红袖差点摔倒,梅臻卿扶了她一把。红袖就将这恩情记在心中。
后来镇北王府出事,梅臻卿慌了神,夜里从庄子里逃出,想立刻回到清平身边。
可田庄的人油盐不进,只记得当时王妃的命令,只记得王妃不让梅臻卿私自出田庄与县主见面。
于是无论梅臻卿如何劝说祈求,庄子里的人都不准梅臻卿走,还派了十多个壮汉轮番看守梅臻卿。
看守的人没想伤害梅臻卿,可顶不住梅臻卿一心想走。
翻墙,下药,用尽各种方法,硬是被梅臻卿寻了空当,跑走了。
只是逃跑过程不免挨了些壮汉的摔打,又加上日夜兼程赶路,已然是筋疲力尽。
最后赶到镇北王府时,却见王府大门紧闭,浩浩荡荡好一大行人向宫内行进。
原来是皇后来接清平入宫。
可怜梅臻卿日夜兼程,一口水都不曾饮,一顿饭都不曾食,还是来晚了一步。
不过一步而已,他却再也赶不上清平。
清平,他的清平。
从前他与她的距离,是京郊与长安城内。
此后他与她的距离,是无法横亘的宫门。
夜以继日的疲惫和未经治疗的身体被彻底击垮,梅臻卿倒在泥泞的路边。
是红袖发现的他,当时的梅臻卿已经奄奄一息。红袖想把他抱起来,无奈力量不足,便回去唤来戏班班主救人。
戏班班主也记得梅臻卿,像他这般好看的人不多见,哪怕只是当初镇北王府的一面之缘,他也印象深刻。
当时梅臻卿已是半死不活,身上还有被殴打过的痕迹,戏班班主只当他是被镇北王府赶出来的。看梅臻卿那样子觉得救不活,怕救了也是浪费银子,原本不想救的。
是红袖,跪在他面前,死死攥住他的袖子:「班主,救救他吧,他当时帮过我的。」
红袖是戏班台柱子,戏班就靠这位活菩萨挣钱,戏班班主拗不过,只得随了她。
二人一齐合力将梅臻卿接回戏班,又在红袖的软磨硬泡下,排出几两银子,去请了个郎中来医治。
后来梅臻卿身体好转,戏班班主见了梅臻卿出挑的相貌身形和上天赐的好嗓子,觉得奇货可居,态度一百八十大转变,殷勤伺候。
梅臻卿也想留在长安城中,他想等着清平,便半推半就在戏班留了下来。
他为的是终有一日会再见清平。
这就是梅臻卿的执念。
—————
临川觉得自己生病了。
她终于懂了什么叫: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临川再见到梅臻卿时,他刚脱下戏服,妆还没卸,只穿着白色中衣站在妆台前。
临川呀了一声,羞得一下子转过身去,满脸通红。
「这,梅郎君......」
梅臻卿神色冷淡,但话语温柔:「在下妆还没卸,恐有怠慢,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临川今日来戏院看戏,看完戏正准备回府,戏院的小厮却拦住了她,说梅郎君想请她见上一面。
临川不敢置信,连问了小厮三遍。
「确定是梅郎君?」
「确定是要单独见面?」
「确定是我?」
逗得小厮都笑了。
直说姑娘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临川就来了。
梅郎君很快换好衣服,转身出来。
临川抬眸望去,只见梅臻卿已换下了戏装,穿一身月白色长衫,更显明目朗星,颜如舜华。相较于戏台上的扮相,别有一番丰神俊朗。
见临川痴痴望着他,梅臻卿抿嘴,微微地笑了一下。
许是临川见惯了他往常台下冰冷疏离的模样,这偶然一笑,倒是比戏台上更温文尔雅。
临川只怕自己再看下去,就要痴了,连忙找了个话题:「都听闻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想必梅郎君定是吃了很多苦。」
梅臻卿顿了下,说道:「苦倒谈不上,我入这行是别无选择,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便心甘情愿。」
「为什么入这行?」
「我无家可归,除了这戏班子也没地儿收留我,只是日子太苦,苦得不知为何活着。」梅臻卿笑了笑:「可后来我有了念想,也知道日子该怎么走下去了。」
「那梅郎君的念想是什么?」
「我想见一个人,很想很想。」
他说这话时没看临川,临川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话语中全是哀伤。
临川不知那人是谁,叹道:「得梅郎君如此念想,那人真是世间至幸之人。」
梅郎君转过头来,望向她:「姑娘真这么想?」
他的目光灼灼,临川只觉得心底被猫儿抓了一下,愣了一秒,然后肯定:「当然。」
被肯定,梅郎君不由扬起一抹浅笑。
临川只觉得春风拂面,也不如梅郎的笑容更令人沉醉。
弯弯绕绕了半天,梅臻卿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那句话。
「那日,我在戏台上见姑娘是三人行,可不知为何在下去敬酒时,只余两人。」
「敢问姑娘,走的那人,是谁?」
「那人是清平县主。」
梅臻卿屏息凝神,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临川突然问道:「都说梅郎君从不陪酒,那日为何,独独来敬了我的酒?」
「因为」,梅臻卿想了一下,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姑娘是在下的知己。」
「知己」。临川反复咀嚼回味这两个字。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为何梅郎说出来,就如此婉转动听。
梅臻卿又紧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道那位清平县主,」要很用力很用力,梅臻卿才能做到平常地唤出她的名字,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何清平县主提前离席,兴许是对在下的戏失望至极,这实在是令在下挫败。」
临川真以为梅郎介意自己的戏不被赏识,连忙解释:「并非如此,只是宫里规矩多,清平不能久待而已,她也是郎君的戏迷。」
「当真如此?」
「当真当真,千真万确。」临川恨不得指天发誓。
「既然如此,不知道姑娘能否帮我一个忙?」
临川问道:「什么忙?」
「下一出大面,梅某想为姑娘留两个座儿,不知是否有幸,请姑娘同那位清平县主一道,来看场在下的戏。」
临川性子大大咧咧,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处。
只觉得长安城女子们心尖尖上的梅郎君,独独对自己这般特殊,
又是单独相见,又是请她听戏,这恐怕是长安城里,独一份的待遇,再叫人欢喜不过。
梅郎君不过这小小要求,临川立刻答应下来。
「好,我与清平,必不负盛情。」
—————
清平这趟陪临川出来,其实没什么看戏的心思,不过是临川日日在她耳边念叨这梅郎君,她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实在是没办法,才答应了陪临川又来戏园。
进了戏园,清平同临川刚在八仙桌旁坐下,立马有戏园的小厮端上热茶点心伺候着。
「二位可算来了,梅郎君等二位许久了。」
临川问小厮:「梅郎君呢?」
小厮回道:「在候场呢,下一场就是梅郎君来压轴。」
一幕戏落,一幕戏起,红名牌挂,鼓乐声起。
梅臻卿所扮的兰陵王出场,即便着一威武面具,也难掩其俊朗风流,风度翩翩。
一个亮相,便赢得台下阵阵叫好。
而后演到兰陵王和北周大军的激烈鏖战。
只见兰陵王一会儿甩马鞭翻身、急速转墩,一会儿灵巧地掏翎子、压翎子、耍翎子,转过身去后又是高难度地抛枪、耍枪、转枪、背枪、绕枪。
一系列高难度的技艺令人目不转睛。
台上鼓点铜锣络绎不绝,台下掌声如雷,拍手叫好,
清平低头,轻轻地品了口热茶。
这戏楼甚合她意,佐食的甜点竟是芙蓉糕。
她还是第一次在戏园里吃芙蓉糕。
这芙蓉糕色泽金黄,松软甜香,连面上那一层糖霜都是均匀撒上去的,格外精美,能瞧出做糕点之人的用心。
自从入了宫,她再也没吃过这般好吃的芙蓉糕。
吃完芙蓉糕,那大面也已落下帷幕。
梅郎君再次回到台上,已然是书生模样。
大面之后,梅郎君又来了一出折子戏,讲的是白衣书生与闺阁女子相爱的戏码。
最是俗烂的戏码,可唱戏之人是梅郎君,即便烂俗的戏码,也能叫人品出别样的意味。
因着闺阁女子已有婚约,爱慕书生却又不愿书生见到自己的真实容颜,故两人见面,书生都用如纱白绫覆住双眼。
与梅臻卿对戏的正是红袖。
梅郎向红袖一拱手,唱道:「众里寻他千百度,小生不曾想,姑娘竟在此处。」
只见红袖,一甩水袖,作害羞状。
清平依旧坐在那里,面上淡然,手中的酒杯却不禁捏紧了。
明明应该冲着红袖念唱词,那梅郎却转身,一步一步向清平走过来,走到清平面前。
梅郎君一字一句,对着清平,唱道:「姑娘,小生一片痴心,爱煞你哩!」
清平一下子没拿住茶盏,掉在地下。
等梅郎君下台后不久,便有小厮来迎,说是梅郎君有请。
清平踏出一步,可是却又仿佛畏惧什么一般收回脚来。
她怕是梦,怕那人不是她想见的人。
更怕那人,就是她想见的人。
清平是拖着脚步慢慢地走过去,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都在期盼着。
那个午夜梦回里都不敢忘却的人,如今真的,真的可以见到吗?
台下的梅郎君,还是书生扮相,却没有白纱覆面。
眉目疏朗,肤光如玉。
正是从前那个,天寒为她加衣,下雨为她撑伞,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的梅臻卿。
清平张大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唇,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清平伸出不住颤抖地手,轻轻地抚上梅臻卿丰神俊朗的脸容。
掌下接触到的肌肤,温凉柔软,是真实鲜活的。
清平用手抹去泪水,将眼睛瞪得极大,唯恐眼前是梦幻,唯恐眼前人会消失不见。
清平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梅臻卿,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顾不上问梅臻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会成了戏子,这些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梅臻卿现在在她眼前。
她只是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念梅臻卿的名字,太害怕这是梦。
「臻卿哥哥,臻卿哥哥。」
清平哭得满脸泪水,自父母双亡后,清平总在人前装作清冷庄重,可在梅臻卿面前,她又变成了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臻卿哥哥,真的是你吗?」
梅臻卿没有回话,只是用力抱住清平。
在这人世间跋涉如此之久,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儿终于在他怀里。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清平就是梅臻卿的念想,他的一切,他的心之所向,他的寤寐思服。
梅臻卿懂清平的不安与狂喜,他依旧像从前一样,轻轻抚摸清平的脑袋:「是我,清平。真的是我。」
—————
一层秋雨一层凉,暑热的尾声也渐渐消弭。
清平与临川,终究是隔阂了。
那日清平与梅臻卿相认,临川看见后,凉凉一笑:「好,好,原来我不过是牛郎织女的鹊桥。」话语结束,便出门而去。
连着几日,清平一直想去找临川,但临川对于清平的探视,从来只作不知。
临川不肯见她。
清平便在她的府邸外,一直等着。
臻卿哥哥,对清平而言很重要。
临川,同样重要。
临川正在屋外练箭,她常年在边关长大,日常便喜好骑射,一手箭法还是镇北王亲自教授的。
丫鬟小宜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禀报临川:「小姐,清平县主还在门外站着呢,我瞧这天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
「跟我说,我是能拦着雨不下不成?」临川正在气头上,见自己的丫鬟还来替清平说话,没什么好脸色,「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小宜告饶道:「我多嘴,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备些甜点去!」
不一会儿,天空已然雷声阵阵,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临川见天要下雨,便走进屋子里。
一壶热气腾腾的安神茶端到了她面前,小宜在她桌上又摆了几盘小点心。
随意拿起一块糕点,发现竟是芙蓉糕,想起是清平最爱的糕点,气得她又把芙蓉糕放下了。
临川白了小宜一眼:「好好地你给我上什么芙蓉糕!你家小姐平时爱吃这个吗?」
小宜知道,自家小姐,是把清平当亲姐妹的,要是清平真出了什么岔子,临川怕是要自责许久。
所以还是忍不住对临川道:「小姐,外面雨这般大,清平县主身子不好,别给淋坏了。」
临川眼皮一跳。
隔了一会儿,小宜匆匆忙忙的跑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十分欠揍。
「小姐,我看清平县主。」
话还没说完,临川就松口了:「那还费什么话,还不把人接进来!」
「诶,好嘞!」
清平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
临川把一套干净的新衣递给清平,却又狠狠白她一眼:「我可先说好,我还没有原谅你。你的那位梅郎,哦不,臻卿哥哥,这是把我当鹊桥了。」
「是小宜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我受不了她那张叽叽喳喳的嘴,才让你进的。我可没有原谅你,你必须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
清平对小宜投以感激的微笑。
小宜见自家小姐都把人接进来,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便极有眼色地退下去了,给了清平与临川好好说话的空间。
清平换完临川给的衣服,便坐到临川身边。
她往临川旁边坐近了,临川就不乐意,往旁边挪一寸。
清平近一寸,临川便挪一寸。直到挪无可挪,最后清平还是挨着她坐。
临川气得翻了个白眼。
「怎么样才能让你消气?」
临川哼了一声,白了清平一眼:「那要你把梅郎让给我,你让是不让?」
清平想了想:「他不是物品,不是可以让的。」
「那我若偏要你让呢?」
清平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你要首饰衣裳,我全都随你挑。」
临川无语,又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来说什么?」
清平说:「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想要臻卿哥哥,我也不想失去你。你是我的至交好友。」
临川叹了口气,问道:「以往我问你要什么,你都给,为了他,你竟然宁愿同我生分,他就这么重要?」
清平重重点头:「是,他就这么重要。」
「他与你一样重要。」
临川其实早已经不生清平的气,不过嘴上气不过,想出出气。
「那不让梅郎给我也行,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愿望。但这愿望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同你讲。」
清平知道临川这样,是不生气了,自然样样都使得。答应说好。
清平临川不过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心中疙瘩说开了,两人便又亲亲近近玩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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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想念梅臻卿,十分,非常。
久别重逢后,她恨不得日日都跟他在一起。
再次见到梅臻卿那一刻,清平几乎是飞扑入他怀中的。
簌簌凄凄的微雨随风飘落,清平跑得太快,伞落在了地上却浑然未觉。梅臻卿身上是她熟悉的气味,这让清平一颗焦躁的心也有了着落。
「臻卿哥哥,我有十日没有见到你了。」
梅臻卿被清平的孩子气逗笑了:「你记得这般清楚。」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氤氲着潮湿的雾气,濡湿了梅臻卿的如玉面庞,让他的脸有些朦胧,这朦胧使得面庞越发清峻秀美,英气逼人。
他总是这样美好,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清平轻轻唤他:「臻卿哥哥。」
梅臻卿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抱住她。
清平目光凝在梅臻卿脸上,心下忽然有些凄楚:「有时候我自己想,如若我没有入宫,或者我不是县主,那就好了,那我就能日日见到你,日日同你在一起。」
梅臻卿亦凝视着清平,双眸如沉静的湖水般令人沉沦:「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追随着你,只是,我只是个戏子,可以给你的太少。」
良久,清平低声道:「你是不是戏子,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心中想的,唯独你一个。我才不管臻卿哥哥你是什么人,我只喜欢你。」
梅臻卿温柔地拭过清平的面庞,话语却是打趣:「那你为何忽嗔忽愁?」
清平推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嗔道:「我烦恼我的,与你何干!」
梅臻卿便又去捉她到怀中,清平又气哼哼地不让梅臻卿抱。两人这般玩笑打闹,又让清平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那时父亲还在,母亲还在,臻卿哥哥也在。
不一会儿,清平重又靠在他肩上,挽住了他的手臂。
梅臻卿回拉住清平的手,将清平拥得更紧。
在这一刻,清平无比确定地坚信,遇见梅臻卿,是上天给她最好的礼物。
梅臻卿肩膀的温度,隔着衣服温暖着清平的脸颊。
秋天就要过去了,或许美好的春天就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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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成衣铺。
清平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一脸殷勤:「姑娘,买点什么?」
上次同临川和解之后,清平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临川,恰巧临川生辰快到了,便想着给她挑件时兴衣服。
临川一向爱长安城最时兴的东西。这家绮罗阁,正是长安城女眷间最流行的成衣铺。
宫里其实也时常有赏赐的衣物,但宫里人人惯会踩高捧低,好的东西,从来都是嘉莹的,从来落不到清平的手里。
清平环顾了店铺一圈,心里赞道不愧是长安城最火的铺子,店里的各式衣物真是琳琅满目。
清平很满意,便对伙计说道:「你这儿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好嘞。」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一脸精明,「那个……姑娘,我们店这儿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身上带现银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清平这才想起自入宫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回头,只见好久不见的库木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了库木,神色大变,连忙放下手中的账簿小跑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主子!」
却被库木挡住:「不必行礼。」
「是。」掌柜毕恭毕敬地应完后,转身骂接待清平的店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把店里最好的衣服统统拿上来,给这位姑娘挑选?」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恭恭敬敬呈到清平面前:「姑娘请看,可有喜欢的?」
清平转头看库木,库木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从那一堆精美的衣服中,选了一套白玉兰散花纱衣。
那纱衣极美,临川定然会欢喜,想到临川会欢喜,清平的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
挑好给临川的礼物,清平便走出去,见库木还候在一旁。
清平第一次对他行了个礼,表示感谢:「我回宫后把银子还你。」
「不用了。」库木笑笑,「我有的是钱。」
出了店铺,才发现竟然下起了雨。
清平问库木:「你既然这般有钱,那能不能再借我一把伞?」
库木被清平逗乐了,看了一眼店铺老板。
那老板便立刻点头哈腰,双手奉上一把伞。
清平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
库木又问道:「县主还不准备回宫吗?」
清平摇摇头:「时间还很早,我要再逛逛。」实际上,清平出宫不易,她是想再去戏园见见臻卿哥哥,再回宫。
清平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果然又是库木。
不等她问,库木举起双手,替自己辩解:「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逛你的,我呢,是要视察一下我的店铺。」
清平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略略有些好奇,忍不住发问:「难不成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那倒没这么夸张,只是这长安城里的衣物铺子,十家里,有八家恐怕都是我库木的。」库木洋洋自得,一副嚣张到不行的样子,「我的小县主,没人告诉过你,我是长安城的财神爷吗。不多开些店铺,我的钱从哪里来?」
清平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见清平竟然没有夸赞自己几句,连个表扬的意思都没有,库木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赶紧继续炫耀:「其实吧,我这人一向低调务实,我本来是不想在姑娘们面前说这些的,太俗太俗!只不过你问起了,我这才不得不说的。我虽然很有钱,但是一向很视金钱为粪土的。但如若小县主有兴趣,我可以一一带你逛一逛我在长安城的店铺,你就能稍微了解,我这个财神爷的称号是不是空穴来风了。」
清平咧嘴笑了笑,觉得这库木就是臭屁了点,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讨厌。
「所以呢,我的小县主,你不如考虑考虑。」库木忽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
清平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长安城,像我这么有钱的可不多,更何况我还长得不错。错过我这个极品优秀的财神爷,可就没下家了欸。难道,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心动么?」
清平回头看库木,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深情,但眼眸中却有着一抹真诚,只不过那真诚一闪而过,又成了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可比县主心上的那个戏子好多了,不是么?」
清平抿了抿唇,戒备地问道:「你如何会知道?」
身后好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库木不会作答时,库木却又回答了:「县主没有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只要稍稍使点钱,这长安城便没有我库木不知道的事。」
清平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库木一双眼睛毫无笑意。他的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字字都在刺清平的心:「小县主,就算那戏子再出名,你同他,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风刮得雨丝凄冷,让清平的心情一下子蒙上了晦暗。
只有库木的声音,一字一字钻入清平的耳中:「县主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
清平方才对库木的好意烟消云散,冷冷回道:「这就不牢您费心了。」
库木一双眼睛直盯清平,灼亮逼人:「县主以为,我都能知道的事情,旁人又能瞒多久?你从前整日里闷在宫中,如今天天往宫外跑,但凡有点心的人,都能查出来。」
清平心里一惊,是啊,她只知道日日找臻卿哥哥,却不知道自己的踪迹,恐怕早就被人知道了。清平越想越心惊,有股莫名的害怕涌上心头。
抬眸,方才咄咄逼人的库木,又换了一副懒散神情:「况且我很有钱,真的很有钱很有钱。全天下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我未必不是县主的良人。」
清平没有说话,明明天还下着雨,却把伞收起还给库木,眼神里全是拒绝。
她转身欲走,衣袖却又被再次抓住,库木将伞撑开,递还给清平,故作轻松地说:「让姑娘淋雨,说出去我库木可没脸见人。」
「如若将来,同他在一起太辛苦,不如回头看看我,我的小县主。」说罢,不等清平回应,库木已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之中。
—————
中秋当夜,正是合家欢乐时。
后宫通明殿大开宴席。以皇后为首,公主及后宫妃子相陪,清平也同席。
殿内繁花团放,犹以桂花最盛。桂花辅蟹,佐以美酒。各色山珍海味,更有时令鲜蔬瓜果无数。
众人设条案于高座之下,满桌美馔,殿中还有一应舞姬祝兴。清平坐在高阶侧案边,看着满殿女眷。阶高者一人一桌,阶低位下者两人或者四人一桌。依次而列。
因着前些日子,宫中隐隐有风声,说是皇后想为太子选太子妃,因而今日的这出中秋宴席,人人都说,是皇后特意来相看各家适龄女子的。
因此,歌舞虽妙,众人心思却不在这。
歌舞罢后,便进入各家进贺中秋献词的环节,这可是大好的展示自我的机会。
中秋宴席的气氛一下子便热烈高涨起来
宴席中,各家女眷一个个都摩拳擦掌,人人都想着势必要在宴席上艳压群芳,拔得头筹。
各家姑娘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献艺的献艺,展才的展才。一会的工夫,殿前阶下的置物台上已经摆了光禄大夫独女画的马,中州刺史二女题的字,少府少监侄女剪的纸,尚书诸司侍郎小女绣的帕,大都护府副都护女儿酿的酒……更有谱曲弹乐的,起舞的。无甚才艺的,还学了民间玩击鼓传花,来讨皇后开心。
宴席中,人人都恨不得凑到皇后跟前去。
但清平实在对这热闹的宴席不感冒,她也不想出风头,酒过三巡,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向皇后请辞离席了。
今日月朗星稀,月明如盘,柔风一吹,甚是舒服。清平带着丫鬟,慢慢沿着御花园往宫中走回。
御花园里已然满是秋色,秋霜在月下洒满花园的残荷与秋菊,袅袅的秋风充盈着丹桂的飘香。这一片金风玉露的美景,与殿内的歌舞生平遥相呼应。
清平立在荷塘畔,看了好久的月,忽然间觉得风大,有些冷,便预备离开了。
正抬步欲走之际,却忽然发现荷塘边有两道身影。
只是两人都是背朝着清平,让清平看不清脸。
应是互生情愫的小儿女,清平本无意窥探他人秘事,正欲离开,女子的声音却让清平止住了脚步。
是嘉莹。
原来是嘉莹在御花园私会太子。
因是节庆,这御花园里为了应景,花间树上都绕着彩灯,宫檐角也挂着明艳的宫灯。处处皆是流动的光芒,与月相争辉。
嘉莹从广袖中拿出一块物事,是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润泽的光泽。
她把玉佩捧着递给太子:「这块玉是殿下上回落在皇后娘娘宫中的。」
「哦?是么?」太子含笑说道:「多亏妹妹替我收着。」
嘉莹脸上有些凄苦的神色,她抿了一下唇,说:「我是想早些送还给殿下,因为我眼瞧着就到了出阁的年纪,指不定哪天,皇后娘娘就把我赏赐给哪国质子,我要是和亲离京,就来不及还了……」
太子皱眉道:「好端端的为何提起这话,是母后说了什么吗?」
太子非后宫中人,没有参加后宫女眷的中秋宴席,自然是不知,通明殿里世家女子为他争奇斗艳的盛况。
嘉莹连说不是:「皇后娘娘贵人事忙,如何能想得起我。只是我自己担忧,我与殿下,恐怕是有缘无份。」
嘉莹说着说着,眼泪已开始在眼中打转,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太子心疼,把嘉莹拥到怀中,连连安慰,哄道:「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除了你,旁的人我都不要,和亲这回事,你完全不必担忧,我如何舍得你。」
嘉莹听了,便谢恩起身:「我替殿下把这玉佩带上吧。」
太子点点头。
嘉莹慢慢靠近太子,将这玉挂重新系在他的腰间垂带扣里。
太子垂头看着嘉莹,气息扑洒在她的颈间,暧昧的情愫迅速升温。
因着两人抱在一起,距离太近,太子忽然问到一股香气,从嘉莹身上传来。
「妹妹近日熏的什么香,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嘉莹低垂着头,分外温婉:「是苏合香。」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掏出一个香囊:「我替殿下也备了一个,殿下倦乏的时候,可以点上,有醒脑清心的功效。」
太子伸手接过,却是连香一并握住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抚过。
嘉莹害羞地低下头。
「香囊同香,都是你自己制的?」太子收下香囊,问道。
嘉莹点头:「自己制的,才算是自己的心意。」
太子拉过嘉莹的手,心疼地抚摸:「香囊和熏香,东宫都不缺,以后不要再为我做这些了,你的手是弹琴绘画的,不是为我做这些杂活的。」
嘉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敢看他。
眼见着风起,太子便松了嘉莹的手:「如今风大了,我送你回去罢。」
太子将嘉莹拥到怀中,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得,交叠在一起,两人混似一体不可分割。
而后太子便携着嘉莹,往东宫去了。
清平看完两人私会,忽然间替通明殿中,争奇斗艳的世家女儿们感到忧伤。太子一心系在嘉莹身上,就算她们嫁给太子,有嘉莹在,可会分到半点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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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生辰这日,清平早早就离宫,带上给临川特意挑的礼物。
想到临川看见自己挑的白玉兰散花纱衣定会开心,清平的心情也格外愉悦。
刚下马车,小宜就已经出来迎接清平。
清平还以为,是临川特意吩咐的。
结果小宜开口说道:「县主,我家长公主请县主前去一见。」
「敏慈长公主要见我?」
小宜点头。
敏慈长公主便是临川的母亲。清平母亲在世时,与敏慈长公主相交甚好,清平当日及笄礼,便是这位敏慈长公主主持的。
清平跟着小宜,来到了敏慈长公主的房内。
屋内茶暖炉香。
敏慈长公主端坐在暖炉旁,着一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云髻一色千叶攒金盘螭首饰。她端起贡窑冰纹白玉盏,品了一口上好的太平猴魁,
自镇北王妃去世,敏慈长公主对清平的怜爱又深了几分,时时事事照拂清平,清平很感激。
见到清平,敏慈长公主放下手中的白玉盏,召清平在身边坐下,满面皆是慈爱的微笑:「平儿如今出落得如此美丽,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罢。」
清平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蒸腾的水汽升上来,模糊了她的双眸,她眼中开始湿润。
想起旧人,敏慈长公主心中亦是凄伤,镇北王妃是她毕生知己,她的离世,让敏慈也一直不能释怀。
敏慈拭干眼角的眼泪,说道:「明明是找你来说正事,我又提这些作甚么。」
「我今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敏慈长公主慈爱地望着清平:「昨日皇后召我去宫中,说起了给太子选妃的事,平儿,我看皇后那意思,这太子妃之位,应当是你的。」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熏炉中袅袅升腾的沉香缭绕。
清平抿了抿唇,睫毛如蝶翅轻轻一挑:「殿下,我,我,我并不愿意嫁给太子。」
敏慈长公主疑道:「为何?从前谁人不知,平儿你一门心思想嫁给太子?」
清平慢慢叹了一口气:「那是小时候不懂,什么叫喜欢。」
敏慈长公主笑容一闪:「论尊贵,太子是上上人选;论样貌,举目当朝世家男子,亦无人能及太子风采。他于你,是良配。」
清平定一定心,还是坚持:「我并不喜欢太子。」
敏慈长公主的神情变得严肃:「平儿,不喜欢的人可以慢慢变得喜欢。」
清平道:「如果我心中无人,那么嫁给太子,我亦无话可说。可是我现在心中已经有了真心喜欢的男子了。」
「那么,那人是谁?」
屋内并未关窗,窗外的风吹进屋子,吹起清平的芽黄轻绡长裙,可清平心中的闷,风再大也吹不散,她苦笑道:「那人,那人,那人······」
「是那戏子吧。」
清平下意识想否认,即便敏慈长公主一向待她如亲女一般,清平也不想让自己的心意被旁人知道。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但敏慈长公主从小看着清平长大,清平的心思哪里藏得住。
清平心虚,抵不过敏慈长公主锐利的眼神,终是点点头:「或许于旁人而言,嫁给太子是天大的荣耀,可是在我心中,琴瑟和鸣才是好姻缘。父亲母亲夫妻情笃,恩爱如斯,我也希望和他们一样,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人共度一生,而不是做一对表面上的夫妻。」
敏慈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平儿,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皇家的婚事,在意的是两情相悦吗?你可知道为何,皇后想要你嫁给太子?」
清平摇摇头。
敏慈长公主接着说道:「因为皇后想要镇北军。平儿你身后站的,是整个镇北军。如今镇北军名义上属于皇室,实际上只听你武穆叔叔一人的话,皇上下了三道圣旨,传你武穆叔叔来京,你武穆叔叔都以战事胶着拒不接旨。只有娶了你,镇北王之女,镇北军才可能彻底归顺。」
武穆叔叔是父亲手下第一大将,对父亲最是忠心不过,父亲遇刺身亡,武穆叔叔从外地一人一骑、不眠不休赶来,一身雪亮铁甲都来不及卸下,就跪倒在父亲灵前。
战场上厮杀无数的昂藏七尺男儿,却哭肿了双眼,连站都站不稳。
清平急道:「那我可以去找武穆叔叔!我可以劝武穆叔叔来长安。」
敏慈长公主蹙眉,道:「傻孩子!武穆要是来了长安,你以为他还回得去镇北军么?他来了京城,就意味着镇北军会被彻底分化归入到朝廷中。如今镇北军是你最大的倚靠,你将镇北军交给朝廷,就再无依仗了!日后你无依无靠,岂不是任人拿捏!」
见清平神色坚毅,敏慈长公主怕清平心慌则乱,做出傻事,劝道:「你莫要着急,太子的婚事不是一时一会就能议定的,且等我再去探探皇后的意思。」
她仔细盯着清平道:「可是,就算不嫁给太子,平儿你想想,以你的身份,县主之尊,有可能嫁给一个戏子吗?」
清平自悔失言,忙拉着长公主祈求,眼中隐隐有泪珠浮动:「那还请殿下帮我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我实在是不愿意嫁给太子。」
敏慈长公主叹了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川儿等你许久,你先去找她罢。」
清平拭掉眼角的泪,点点头去了。
公主府的园林布局巧妙,很具江南特色,既有檐牙刺天,栋角连云,也有暗中通明,曲水回环。
在青石板的路上,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月洞门,便到了临川的院子。
临川正在对镜梳妆,见清平进来,一脸愁容,便扬手示意小宜下去。
「听说公主大人找你了?」
临川淘气,从来不肯称呼长公主为母亲,而是成天公主大人,公主大人地叫。
清平把方才长公主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临川。
临川听完,皱起了眉。
「那你怎么办?」
清平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我不想嫁给太子。」
临川听罢,也替清平感到忧伤:「可是如果皇后真的要你嫁给太子,你又当如何呢?」
清平满面愁容,叹了口气。
临川安慰她说:「你要不要趁着今日出宫,同梅郎商量一下?两个人共同商量法子,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瞎着急好。」
清平点点头,其实她正有此意。她问:「可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在,你会不会扫兴?」
临川听了,爽朗地笑了:「咳!生辰年年有,这有什么。更何况,我现在也有了喜欢的人。我懂你的感受。」
清平从未听临川提起过,她有喜欢的人,好奇问了句:「那人是谁?」
临川脸腾地一下红了。
清平第一次见临川如此,如此害羞又欢喜。
临川却不肯说那人的名姓:「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喜欢他,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同样喜欢我,等我明确了他的心意,再同你说。」
清平也不勉强,给了临川重重一个拥抱。
「我们都一定要得偿所愿!」
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她应该嫁给太子。只有临川懂她。余生能得如此一知己,足以。
清平直奔梅臻卿的屋宅。
长巷尽头有人家。
马车远远停下,清平将窗打开一线,透过连绵的雨帘望着长街尽头的那扇朱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梅臻卿同她说起过自己的住宅,清平曾经很多次从巷外经过,也想过进来看一眼,但每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那时总想着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就在前日,她还与臻卿哥哥一起湖上泛舟,臻卿哥哥的笑容和温柔,还清晰地印在脑中,未曾淡去,彼时以为那便是幸福的极致了。
但谁能想到,她曾经以为的地久天长,原来如此危在旦夕。
长街那头。
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内。
梅臻卿一袭月白色长衫,一柄竹节伞,缓缓走来。
臻卿哥哥,她的臻卿哥哥。
满腔的渴望生出冲动的双翼,清平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正准备飞扑到梅臻卿怀里。
却有人比她抢先一步。
是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红衣。
没有撑伞,冒着纷纷的秋雨,踩溅着满地的积水,就那样一路冲到府门前。
因为梅臻卿是背对着清平,清平看不见他的表情。
清平却看清了那女子,是红袖。
只见红袖扑将过去,一把抱住他。
雨水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气之中。
清平手上的伞,就那样啪地掉到了地上。
风雨凄迷,天地间,一片清愁。
清平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望着雨中的两人,红袖似乎在同梅臻卿说些什么,因为隔得远,清平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
臻卿哥哥啊……
他可知道,皇后要她嫁给太子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么不愿嫁给太子?他可知道,她现在有多害怕多难过?
清平站在外地,看着红袖抱着梅臻卿,满心委屈,嘴唇颤抖,浑身气到发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连走上前,去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红袖松开梅臻卿的怀抱后,看见了清平。
梅臻卿顺着红袖的眼神,转身,也看见了清平。
梅臻卿见清平没有撑伞,很是着急,立刻大跨步朝清平走过来。
清平方才的委屈一下子爆发,狠狠瞪了梅臻卿一眼,不欲同他说话,转身就要走。
梅臻卿想拉清平,清平却一把甩开梅臻卿的手。
梅臻卿把伞撑到清平头顶,清平也装作看不见,故意走到雨下。
梅臻卿跟过来,她就走得更远。
是红袖走上来,冲清平行了个礼:「清平县主,可否听红袖一言?」
情敌当前。
清平当然是,同意了。
她倒要看看,红袖想同她说些什么。
三人一同进了梅臻卿的宅子。
这是她第一次跨进梅臻卿的屋子,才知道院子里的装潢,同她先前在镇北王府的住所一模一样。她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镇北王府。
无论是院落的布置,青石路的走向,屋内的陈设,统统都是她喜欢的风格,甚至此时案上常备着的,也是她最爱的芙蓉酥。
几旁茶暖炉香。
梅臻卿让清平换了身干燥的衣衫,替清平擦干了头发。
清平本来不想理梅臻卿,但梅臻卿却难得如此坚决:「今日雨大,你本就淋了雨,再不好好将息,受了寒,只怕今晚又要辗转难眠了。」
清平没办法,谁叫他说得对,而且,谁叫她喜欢他。
只得乖乖换了衣服,由着梅臻卿给她擦干头发,梅臻卿还喂她喝了一大杯驱寒的姜茶。
清平来到茶室时,红袖已等她许久。
清平神色也平静了很多,不复之前雨中的愤怒。
结果红袖一开口,差点惊掉清平的下巴:「我后日,便要嫁人了。」
「县主莫介怀方才的事,方才是我突然抱的梅郎。」红袖笑了一下,眼里有惆怅,遗恨和不甘:「是我一厢情愿。」
「我跟梅郎多相配呀,我也算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花旦;而梅郎,这长安城哪个女子不想多跟他说几句话,哪怕是让他多看几眼也好,可无论那些贵女们多喜欢他,也只能在台下,远远地看着他。只有我,可以与梅郎一起上台演折子戏,能站在梅郎身边的,从来只有我。虽然我知道,梅郎的心里一直没有我。我本来想,即便他心里没有我,我长长久久地守着他,终有一日,他会回头看看我的吧。」
「可是你出现了,清平县主。我从来没有羡慕过旁人,可是我好羡慕你。因为你,我知道我这一生,都等不到梅郎了。」
清平听着,默默不语,只是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红袖自嘲地笑了,继续说道:「县主,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了学戏,为了在长安城等你,梅郎吃了多少苦。请你不要辜负他。」
红袖说罢,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环顾茶室,似是在与过去那个单相思的自己做诀别,而后毅然转身离开了茶室。
只留清平一个人在茶室,良久无言。
许久之后,梅臻卿见清平还未出来,便来茶室寻她。
梅臻卿一直注视着清平,无限关爱,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里头有微漾的星芒璀璨流转。他的声音像在唤永不可得的珍宝——「平儿」。
清平心中激冷一疼:「臻卿哥哥……」
话音未落,想起方才红袖的话,不知道臻卿哥,在以往的日子里,为了她,受了多少苦,心疼地直掉眼泪。
任凭梅臻卿如何唤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哭。
梅臻卿望着她,时间长长,最后轻叹一声,走上前来,为她拭泪。
清平一动不动。
白巾沾上眼泪,很快漾开,梅臻卿一点一点帮她把眼泪擦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梅臻卿对她温柔地笑了,怕清平着凉,给她披上灰色大氅。
清平揪紧大氅,极力克制着心中心疼的情绪,问一个她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告诉我,臻卿哥哥,你是否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
梅臻卿望着清平,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是的,我爱慕着县主。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爱慕着县主。」
清平的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心里充斥着膨胀得快要裂开的喜悦,扑进他怀中紧紧拥抱住他的脖子。
秋日的月光,清冷如洁白的霜,照在梅臻卿俊俏的容颜,光华宛转。
「臻卿哥哥,带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长安城,好不好?」
梅臻卿紧紧将清平拥在怀里,用力抱紧怀中的温热,这是他毕生追求的温热。他用力点点头:「天涯海角,只要有你,我都愿意去。」
—————
青玉茶案上,新茶初沸。
库木凝望着对面煮茶的清平,不动。
没想到她竟会主动约他来茶楼品茶。
瑰丽的珊瑚树旁,但见她明媚皓齿,朱唇玉面,娇憨可人。
库木抿了口清平泡的茶,他知道长安好茶道,清平是长安贵女,自然于这上头颇有些造诣。
他品了一口,顿觉唇颊生香,不觉畅然一笑:「好手艺!」
清平矜持地点了头,算是回应了库木的夸赞。
「小县主,好久不见。」
清平静默了半刻,才回应道:「库木王子近些日子可还安好?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库木抬起眼睛,顾盼几缕眸光,氤氲出些许情意,但情意倏忽而逝,被他很快用倜傥的笑意掩去。他的表情有些调侃,又有些欢喜,轻声道:「确切来说,是一个月零三天,整三十三日。」
清平一呆,话语哽咽在咽喉之中。她此番特地约库木来此,为的乃是求他帮忙。虽然她平素不喜与库木相交,但她如今遇到的麻烦,只有身为异族王子的库木可以帮忙。
从得知皇后欲将她嫁给太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心要写信,劝武穆叔叔来京;可是武穆叔叔受了父亲临终之托要守护她,所以顶着朝廷的压力,也要守在镇北关,不回长安;而她只有劝武穆叔叔来京,才能与镇北军解绑,皇后才会打消将她嫁给太子的想法。
可她现在人在宫中,周围不知道有多少皇后和嘉莹的眼线,所以她不会动用宫中的人去将她的亲笔信给到武穆叔叔;也不能拜托临川,临川行事素来大大咧咧、无甚心计,让她替自己传信,恐怕信还没出长公主府大门,敏慈长公主就会将信拦下来,因此在最危急时,便想起了库木。
库木是北境鄯善国质子,平日与鄯善国内定有自己机密的通信方式,而武穆叔叔正在镇守北境。只有通过库木,清平的亲笔信,才能到达武穆叔叔的手里,且不被第三人查看信件内容。
然而,明明是来求库木帮忙送信的,却因库木的这一句话,而变了滋味。
清平心中不是不清楚:库木对她有好感,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牵扯,就再也断不干净。
可旁人说的话,武穆叔叔不会听也不会搭理,只有她能劝动武穆叔叔。所以她必须给武穆叔叔送这封信,而信想要安全送达且不被第三人查看,就必须由库木帮忙。欠库木的恩情,她之后一定会还。
镇北军是她的倚靠,是她在宫中安虞生活的保障,她知道;武穆叔叔在北境才能弹压朝廷,回了长安极有可能会被架空权力,做一个名不副实的大将军,她知道;劝武穆叔叔回长安,对不起父亲的多年基业,对不起武穆叔叔的忠肝义胆,对不起长公主的苦口婆心,她也知道。
可是她还是要劝武穆叔叔回长安。
因为她快要窒息了,在这诺大的长安城。这长安城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她是任人宰割的金丝雀。只有臻卿哥哥,是她的情之所系心之所向。
她想逃离这偌大的长安城,跟臻卿哥哥一起逃走,在这之前,她就必须摆脱镇北军的守护,哪怕这是她的立身之本。
清平是怀璧立于闹市之人,因为镇北军,人人都想打她的主意。因为镇北军站在她身后,所以嘉莹处处看她不顺眼,处处挤兑,所以皇后心心念念想要把她嫁给太子,只有与镇北军解绑,她才有可能获得自由身。
就在她内心愁肠百转之际,库木用一记清朗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抚了抚鬓角处的长发道:「这么多天以来,我可是天天算着、日日挂念,心想着你到底有没有可能主动找我说话,谁曾想今天我真的美梦成真了……」
清平明知他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被逗乐了:「王子说笑了。」
「从前我日日往皇后宫中递拜帖,日日往长公主府递拜帖,想尽一切办法,找了许多人帮忙,也得不到小县主的回复,」库木轻叹道,「谁能想到,今日竟会主动来找某。」
「是我的错,不该如此怠慢王子。」清平回道。
库木轻轻叹了口气,自嘲道:「我哪里是在怪你,我又哪里会怪你。」
怕清平自责,库木岔开了话题:「县主今日找我有何事?肯定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是想找我借钱吗?」
清平摇摇头。
「咦」,库木疑惑,「除了借钱,我想不到其他原因了,县主你要是缺钱尽管开口,旁人问我借钱我不干,但你只要开口,金山银山我都送给你。」
见清平没反应,库木更疑惑了:「难不成县主还真是想找我叙旧?」
果然是库木,不出几句话,又不正经了。清平生怕库木想东想西,连忙出声阻止:「我是想求你,帮我带一封信到镇北关。」
「镇北关,给谁?」
「镇北军之首,武穆大将军。」
库木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望向清平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感慨:「是因为皇后,想把你嫁给太子吗?」
库木竟然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
清平抿嘴:「这长安城,果然处处都是高人」
库木很勉强,才在嘴角扯出一抹微笑:「看来我猜对了。为了那梅郎君,你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他知道你的决定吗?」
清平摇头:「臻卿哥哥若是知道,肯定会担忧。我想自己把事情解决掉。」
库木被清平这句话牵扯出了许多情绪,眸光闪烁,眼神中略有苦涩。为了掩饰那种情绪,他将杯中上好碧螺春一饮而尽。
「好,我帮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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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清平妆饰完毕,依照惯例,先前往未央宫给皇后请安。
她出发前,还吃了几块御膳房做的芙蓉糕,甜甜的味道盈满口腔。想到库木会把她的亲笔信带给武穆叔叔,她心里满是欢喜,不紧不慢地乘着轻辇前往未央宫。
未央宫位于禁宫东南位,四周筑宫墙,处于一个独立宫落群正中,是皇后居住之地。未央宫居中,周围设有一系列辅助建筑。清平就住在未央宫旁的漱玉楼,再旁边就是嘉莹的清漪阁。
殿内设有佛堂,皇后每日晨晚理佛之时不由人打扰。于是清平在前殿一直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嘉莹也来了未央宫给皇后请安。
清平同嘉莹向来不对付,因此两人也并不见礼。
清平就当看不见嘉莹。
无奈她当看不见,挡不住别人走上前来讲话。
嘉莹向清平走近,压低了声音,一双乌瞳深深,浓不见底。
「我还没恭喜妹妹,这太子妃之位,绕来绕去还是妹妹的掌中之物。」
清平被如此半讽刺半夸赞,心里却没有愤怒,她在嘉莹手底下吃过很多次亏,知道她主动找上来,总是没有好事的:「话可不能乱说,难不成这宫里的事情是姐姐说了算?」
嘉莹眼神闪过厌恶,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吐出来,字字带笑,却如针刺耳叹道:「本来太子妃之位确实非妹妹不可,可惜……」
「可惜什么?」
见她话里有话,清平正欲追问,却见皇后理佛完毕,由宫女搀扶出来饮茶。
清平只得作罢,与嘉莹赶紧上前拜见。
皇后今年四十有五,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她今天着明黄色云纹盘花衫,宽袖长襟,上戴朝冠,朝冠用薰貂,上缀有红色帽纬。顶部分三层,叠三层金凤,金凤之间各贯东珠一只。帽纬上有金凤和宝珠。冠后饰金翟一只,翟尾垂五行珍珠,共三百二十颗,每行另饰青金石、东珠等宝石,末端还缀有珊瑚。
皇后细长的凤眼打量着清平与嘉莹,而后开口说道:「这些日子,不知为何,本宫这心里总是闷得慌。」
嘉莹建议道:「前些日子,御花园里进了好些菊花,娘娘不若去御花园散散心?」
皇后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嘉莹与清平一道,扶皇后起身。三人慢慢沿着侧堂向中殿而去。
取道中华阁,绕九曲回廊向中都园慢踱。中都园是未央宫西侧的一个花园,与中间前御花园相通。
花径有人影闪现,似是不料会有人行经此处,正欲往假山后躲去。
嘉莹却眼尖,轻声惊讶:「太子殿下!」
声音极小,却足够令皇后听到了。
皇后显然没想到太子居然撑在花荫里头,愣了一下,身后的随从呼拉拉跪了一地,根本不看抬眼看这宫闱秘事。
「太子在这里干什么?」
皇后哼了一声,看太子衣衫半散,面上分明是欢爱后的潮红与满足。还有他身上沾的一片片花草叶,和假山后那露出的半片衣衫。这场景,皇后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声音微厉,眉尖紧蹙,紧紧盯着太子。太子慢慢向前踱了一步,躬身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也来赏花?」
皇后待宫人走尽,迎着他向前一步:「太子不在东宫,却跑来这里?」她的凤眼看了一眼假山,「本宫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不要脸的玩意儿?居然敢在宫里做出这等不成体统之事!」
「母后请息怒,是儿臣扰了母后的清静。儿臣向母后请罪!」太子挡在皇后身前,阻止皇后再往假山前行。
「如此狐媚之人。本宫断不能容。」皇后怒意滔天。整个人气到微微颤抖:「现在这里没人。让那小蹄子给本宫出来。到未央宫再说。」
「是儿臣之错。请母后责罚儿臣。」太子满面羞愧。低垂着眼眸说着。
皇后抬头盯了太子半晌。忽然低语:「你是太子!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盯着,你应为天下之表率!」
她这话一出,太子微颤了一下,微哑了声音说:「儿臣知道。」
皇后叹了一声,又瞄了一眼那假山。见清平和嘉莹都在,终是不愿意在这里令太子下不来台:「今日的事,谁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本宫先要了他的脑袋!」说罢。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未央宫的方向而去。
清平紧跟着皇后离去,心里却如擂鼓一般不能平静,方才即便太子挡着,她也瞧见了假山后露出的一角衣裙。
只消一眼,她便认出来了,那是白玉兰散花纱衣。
是她送临川的生辰贺礼。
第二日清晨,清平便匆匆出宫,赶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素喜焚香。
此时,屋内光线晦暗,青铜熏炉中焚着清新淡雅的苏合香,淡白若无的烟袅袅被镂空雕花长窗外拂来的轻风吹散,窗外是微蓝的天色并一树浓艳的花开。
敏慈长公主脸色并不好,瞪着仅着单衣,跪在地上的临川,一脸愠色。
小宜带清平进屋,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知道自己说不上话,便退下了。
敏慈长公主见清平进来,脸色有所松动:「平儿来了,坐。」又望着临川,似笑非笑,道:「你怕是不知道,你的好姐妹瞒着你,做了什么丢脸的事。」
清平知道,敏慈长公主对临川一向宠溺,是实实在在当宝贝捧在手心的,如今能让她如此大动肝火,怕是与昨日御花园之事脱不了干系。
清平忙开口替临川说话:「殿下消消气,无论什么事,都先让她起来吧,如今天气这般凉,临川别着凉了。」
敏慈长公主听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临川的鼻子骂道:「混账东西!」又道,「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没脸替你说,你自己跟平儿解释吧!」
说罢,便摔门而出。
清平赶紧想把跪着的临川扶起来。
临川却挣脱清平的双臂,坚持要跪在地上:「我有愧,我对不住你。」
清平叹了口气:「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我们之间何需说这些。」
临川却仍旧一脸愧色,她不敢与清平对视:「你可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我有了喜欢的人?」
清平点点头:「记得的。那人,是谁?」
清平心里已然知道答案,但她不想戳破。
临川声音凄凉:「是太子。清平,我对不住你,我心里的人,是太子。」
清平昨日便猜到,如今听临川承认,心里并无波澜。她拉起临川的手,说:「你也一直都知道,我对太子无意,你喜欢他,亦不妨碍我,所以毋需觉得对我有愧。」
清平把临川扶起,坐到香案旁,想了很久,还是问道:「昨日,御花园里,是你吗?」
临川一听,立刻红着脸,看了清平一眼,点头。
清平又道:「昨日你不知,皇后娘娘回了宫中,发了好大的火,千万莫让皇后娘娘晓得,昨日的人是你。」
临川点头,抿了抿嘴:「他说过,会保护好我的。我相信他。」
清平叹了口气,斟酌了好久,说道:「但是临川,你从前一直不在长安,你不晓得,太子,跟嘉莹……」
还未等清平说完,临川就急匆匆打断清平的话:「我知道,我知道的,可那已经是从前了,是他说的,现在他的心里,只有我。」
临川抓住清平的手,眼中有泛动的泪光:「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能够得梅郎如珍如宝的呵护与爱恋,我每次看到梅郎看你的眼神,那么炽热,那么刻骨铭心,也希望遇到这样一个人,眼中只有我。」
临川眼中已是一片润泽:「其实,我最开始喜欢他的时候,根本不晓得他是太子。当时是在行苑猎鹿,我的马儿受了惊,一路挣到悬崖边,差点坠马的时候,是他救了我。他穿着一身绛紫色胡服,我还以为是养马的倌人。」
「他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温柔,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特殊的女子,」临川满是娇羞,回忆着与恋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行苑那几日,他每日都陪我一道骑马,我们去看晚霞看山涧,与他在一起,哪怕是什么都不做,我都觉得欢喜,你懂吗,清平?」临川满是期盼地等着清平的回应。
清平想起之前,撞见嘉莹与太子恩爱的模样,实在是信不过如此见异思迁的太子,把临川交给太子,她担心临川会受伤害。
可是,清平也知道,临川有多么期待她的支持与认可。
清平深深皱着眉,僵硬地点点头:「我懂的。跟臻卿哥哥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弥足珍贵。可是,」清平还是不放心,告诫道:「即便太子对你有意,嘉莹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从前就没少在她手底下吃亏。她那人心计颇深,手段也十分了得,又一心想嫁给太子。你若将来嫁给太子,必得日日与她相争,这样的日子,你确定愿意过吗?」
临川默了片刻,目光坚定地开口说道:「能与他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也赴得。」
清平知道,一旦女子爱上一个男子,是万万听不进旁人劝的。她能做的,或许只有站在背后,尽最大的力量保护临川不受伤害。
她紧紧握住临川的手:「无论你打算如何,我都陪着你。」
—————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
清平立于太常门旁最高的酒楼,居高俯瞰,可以清楚看见武穆叔叔带着镇北军入长安城的盛况。
大将军武穆回长安的消息一出,成百上千的百姓早早将入城官道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挤满了人。莫说老百姓,连太子都要出太常门来迎接。
今日清平、临川与库木一同来此。清平是为了迎接武穆叔叔,临川是为了来看太子,库木则是为了看清平。
能与清平多待一会儿的机会,库木从来都不会放过。
库木极是殷勤地端上一碟蝴蝶酥,递给清平。
清平礼貌地拿起两块,一块给自己,一块给临川。
「长公主殿下怎么肯放你出来,不是关你禁闭吗?」
「公主府今日夜宴,公主大人且有得忙,哪里顾得上关我。」临川嘻嘻一笑,「对了,公主大人说了,要叫上你一起。」
「夜宴?」清平转眸一想,「殿下是要设宴给武穆叔叔接风吗?」
临川道:「正是」
清平点点头:「我正愁没地方与武穆叔叔说话,那等一下我便与你一道回公主府。」
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吹响,城门徐徐开启,自远而近传来的齐整震地之声,拔山举鼎、气吞山河,每一下,都巍巍撼动着整个长安城。
镇北铁骑虽只百骑,却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毕竟是血与火的战场中走出来的雄浑呼喊声。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镇北军,才有这样摧枯拉朽锐不可当的气势。
镇北将士,是北境之外沐血而归的勇士,曾无数次用敌人的热血浸染自己的战袍,而太子身侧的禁军不过是毫无威慑的花拳绣腿。
镇北将士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未洗去。太子身侧的禁军看似衣着鲜亮,但在真正刀山火海闯荡过的军人面前,风光八面的禁军不过是表面光鲜的装饰物而已,连禁军身侧仪仗的马匹,都被镇北军浩浩荡荡的声势惊得站不住脚。
镇北军,人人皆是戎马倥偬、威风凛凛的好儿郎。
这是爹爹的镇北军啊!这是爹爹一生的骄傲啊!
清平抑制不住心中的骄傲,眼里不由泛出润泽。
她的心里满是骄傲,可此时又浮起彷徨。
爹爹一手撑起的镇北军,爹爹倾尽毕生心血的镇北军,爹爹最为骄傲的镇北军,如今,就被她亲手送了出去。送亲笔信给武穆叔叔之前,清平就面见过皇后,希望以武穆叔叔回京,换得她不嫁给太子。皇后当即答应,毕竟许清平太子妃之位,也只是为了帮助太子得到镇北军而已。如今,清平亲手把镇北军送给了皇家。这是父亲留给她的礼物,只因为她希望,用镇北军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镇北军中一人一马出列,围观百姓们发出惊呼,纷纷喝彩,正是战功彪炳的武穆大将军!身后百骑镇北将士依序而行,步伐齐如一人,每一下靴声都响彻太常门内外。
自镇北王身故之外,武穆,便是最令长安百姓敬仰的大将军。
吉时一到,礼乐齐鸣,金鼓三响,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太子一身红色袍服,从太常门内走出,两列禁军甲胄鲜亮,驻马立定面向太子行礼。
见太子出来,临川恨不得整个人都探出头去,满脸都是热恋中小女儿的娇羞。
「镇北军容齐整,威仪不凡。」库木蓦地开口,露出罕有的正经神色,一字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见库木一本正经的样子,清平和临川都笑出了声。
临川心直口快,出口打趣:「难道长安城的财神爷,还不算大丈夫吗?」
库木一脸肃然:「我虽读书不多,也知道一身铜臭的是商人,一身傲骨的是将士。」
城楼下,身披战甲的武穆,勒缰驻马,右手抬起,身后百骑立时原地驻步。
武穆大将军下马,站在太子五步之外,因甲胄在身,便行的军礼,军礼是吉拜礼,拱手微弯腰,只拜一次。可武穆却连低头的姿态,也有着驰骋疆场的将士与生俱来的骄傲。
朝服庄严的太子,身姿修长,金冠灿然。然而即便太子站着,武穆跪着,却叫人不敢忽视武穆身上的光芒。在身披铁甲的武穆面前,太子看着如此孱弱,如此弱不禁风。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到武穆的盔翎上,熠熠生辉,大气磅礴。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赏的御诏。御诏令罢去武穆禁军职务,升为侍卫亲军指挥司统领。失去武穆的镇北军则分归长池、朔方、北庭、河西四地方节度使管辖。镇北军领兵权拆分为四,以各地节度使掌握镇北军,彻底实现了皇权对镇北军的掌控。
从将军到侍卫亲军指挥司统领,看似升迁,实则武穆失掉了兵权。亲军向来分别由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都指挥司和侍卫步军都指挥司三司统辖,武穆这亲军统领,不过空有个统辖的虚名而已。
太子宣诏毕,武穆接过黄绫诏书。声音雄浑:「吾皇万岁。」而后将诏书收起,依礼,除去了盔甲跟剑,也除去了他身为一个将士的骄傲,再不回头,一步步走进幽深的太常门。
人人都说今日的武穆将军如此威武,却无人知晓,今日的威武,亦是武穆最后的荣光,自从,宫廷似海,前途未卜。
一个没了兵权的大将军,如何称得上将军呢?是清平,替皇室,剥夺了武穆叔叔所有的骄傲。
清平心里满是歉疚,她欠武穆叔叔的,一辈子都还不完了。
—————
公主府夜宴。
临川和清平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始。
俩人便亲亲热热地穿过长长的回廊,待在临川屋子里头说私房话。
「为啥长公主殿下要宴请武穆叔叔呀?以前从未听说过长公主与武穆叔叔有何交集呀?」清平有些疑惑。
临川挠了挠头,凑到清平耳边:「这个可是天大的秘密,你千万别同旁人说哦!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清平哼了一声,戳了戳临川的脑袋:「好哇!你竟然有秘密没有告诉我。」说罢作势就要来挠临川的痒痒。
临川最怕这个,捂着脑袋求饶:「姑奶奶我错了,我主要是怕说了公主大人会不让我好过,毕竟这可是公主大人的大秘密。」
「咦?」清平起了兴趣,「什么秘密?」
临川缓缓说道:「公主大人与我爹爹感情十分不好,你知道的吧?」
清平点头。她的父母,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爱侣,而长公主殿下与驸马,则是人人皆知的怨偶。临川出生后,驸马随即便搬离公主府,两人虽未写和离书,但长期分居,实则与和离无异。
临川叹了口气:「公主大人原来想嫁的驸马,就是武穆将军。嫁给我爹爹,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能违抗皇命而已。」
清平震惊,后又想起,难怪当初长公主殿下说起武穆叔叔时,表情如此动容,
临川接着说道:「我三岁离长安,就是跟着武穆将军一起去的北境。如果不是有武穆将军在,公主大人也不会放心我离京。」
「原来如此,」清平缓缓叹了口气,「武穆叔叔与长公主竟然有这般渊缘。」
不一会儿。小宜来报,武穆与长公主在一众奴仆随侍下,已然步入苑中。
宴席随即开始。
清平与临川俯身见礼。
武穆已卸下甲胄,穿着绛紫色常服,敏慈长公主亦穿着绛紫色华服,两人穿着同色,站在一起,竟让人觉得莫名般配。
临川嘴快,见到武穆,甜甜地唤了声:「武穆叔叔!」
武穆慈爱地摸了摸临川的脑袋:「自北境一别,真是许久未见临川丫头了。这些日子可好?」
临川嘻嘻一笑:「多谢武穆叔叔关心,川儿一切都好,」说着眼睛咕噜噜一转,瞥了眼敏慈,「只是如果公主大人能不对我这般严厉,那就更好了。」
长公主皱眉:「不像话!」扬起手,作势要打临川。
临川见状赶紧溜到武穆身后,探头求救:「武穆叔叔帮帮我!」
长公主被气笑了:「好哇,你现在可找着个好靠山。」
清平适时也上前,朝长公主行礼,敏慈长公主含笑颔首,清平又接着向武穆行礼。
武穆却立时抬起清平的手腕:「县主何需向我行礼。」说罢,不等清平反应过来,贵为将军之尊的武穆,却俯身就要向清平行礼。
清平如何承受得起,赶紧就要扶起,武穆却始终坚持行礼:「不是王爷当日从战场上将我救回来,我已早不知成了何处的亡魂;如若不是王爷赏识,力排众议带我入镇北军,我也终将碌碌无为。前有救命之恩,后有知遇之德。武某的今天,全赖王爷的恩德。是故无论如何,武某永远都只是镇北王府的家仆。」
清平本就对武穆叔叔心怀愧疚,如今更是被武穆叔叔的一席话,感动得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敏慈长公主见状,连忙打岔:「别说这些了,宴席就要开始了,我们先入席吧。」
清平忙用袖子掩了掩泪,点点头。
礼毕宴开,丝竹声中,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跹起舞。
芳姿艳态妖且妍,回眸转袖暗催弦。
先是七盘舞,舞者们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或飞舞长袖,或踩鼓下腰,或按鼓倒立,或单腿立鼓上,或正从鼓上纵身跳下,或身俯鼓面,手、膝、足皆触及鼓面拍击。后又是长袖舞,多是长袖细腰,有的腰身蜷曲,能使背后蜷成环状。
一时间舞姿各异,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中众人都望着庭院中央的歌舞,赞叹称奇。
却忽然听得怪异哨音响起。
霎时间,只见苑外东南方向,飞快掠起一片灰影,挟疾风而来,竟是一群蒙面黑衣人!
黑衣人赫然掠过园子,向这里直冲过来。
清平直觉不妙,起身离座,向后急退。
可那些黑衣人身形快如鬼魅,一探手扣住了清平的肩头,五指紧锁,深嵌入肉,痛得清平筋骨欲折,半身顿时软麻无力。
武穆因是常服出席,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见清平被俘,飞奔至她身侧,赤膊上阵,赶走了挟制住清平的刺客。
却无奈刺客太多,武穆再是英勇,亦是双拳难敌四手。
刚救下清平,又听得长公主一声惊骇的尖叫声:「川儿!」
却见黑衣人亮出森然刀光,冰冷刀锋抵上临川颈间:「谁敢近前,我便杀了她!」
武穆高举双手示弱,趁黑衣人不注意,身形快如鬼魅,以手为刃,震断刺客手上的刀刃,刺客痛哼吐血倒地。
可刺客太多,仅武穆一人,哪里抵得住。
黑衣人转而一抹刀光从背后扑向敏慈长公主。变起仓促之间,武穆不假思索,合身扑向敏慈,将敏慈护在怀中,仰身急退。
长公主死里逃生,却怒道:「你疯了,谁要你扑上来的!」
武穆正欲开口,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身子立时软了下去。
「武穆,怎么了?」长公主大惊。
左手隐隐有一丝酸麻,武穆竭力想抬起手来,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只见武穆后背,赫然埋着一柄刀刃,数道血痕裂开,渗出血液,殷红里带着一点惨碧……
饶是如此,武穆仍是聚起最后一股气力,一股凌厉的劲力随着广袖挥出……碎骨声、痛哼声,那黑衣人顿时口吐鲜血,委顿倒地。
随即,用尽气力的武穆眼前一切都模糊变暗,黑暗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受伤晕倒的武穆被众人扶进屋子。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如今的武穆,却因为受伤,身上威武气势全敛。才让人意识到,原来叱咤风云的将军,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长公主鬟髻散乱,面色惨白,华美衣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丫鬟为她更衣清洗,只是紧紧抱着武穆,眼圈通红,说道:「武穆不怕,阿慈在這里,谁也不能害你!」
武穆颤颤抚上长公主的脸,掌心冰凉:「阿慈……我的阿慈……」
长公主的泪水险些涌出眼眶,忙强笑道,「都为人父母的年纪了,还说这些话,羞不羞?」
清平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武穆问长公主:「阿慈,当年,我将你一人留在长安,你恨不恨我?」
长公主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豆蔻年华的敏慈,在镇北王府初见武穆便一见倾心,她想嫁给武穆,可是武穆却有自己的鸿鹄之志,不愿成为驸马,他有他的广阔天地。他很爱敏慈,可他更想追随镇北王,于是亲手将敏慈推了出去。
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敏慈是怨过他的。
但有多恨,就有多爱。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武穆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敏慈再没有半分怨怼。
她爱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从未改变。
长公主将武穆因打斗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阿慈怎么会恨你?」
武穆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阿慈轻轻笑道:「最后一面,能见到我的阿慈,我很圆满。」
敏慈已经泣不成声:「你莫多说话,留点子气力,等御医来。我等了这么这么多年,才等到你回长安,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同你说,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同你做。」
她却再也等不来武穆的回答。
史载冬月二十,风云突变。镇北王心腹,镇北军将领武穆,归京当晚,与敏慈长公主众人,于长公主府翠英堂饮酒。遇刺暴毙身亡。
敏慈一直抱着武穆不肯撤手,直到武穆身体逐渐发冷,直至凉透。
临川不忍,上前劝道:「娘亲,放手吧,武穆叔叔,已经去了。」
敏慈长公主已经哭干了泪,一脸死寂地对临川说:「朝你爹爹,叩三个头。」
「爹爹?」临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亲,你在说什么?爹爹明明好端端……」
「我与他从未做过一日夫妻,是皇家逼我嫁给他的。川儿,武穆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临川不敢相信这一切,眼泪夺眶而出,转身逃出大殿。
清平赶紧追了上去。
这一日,清平没有回宫,留在了公主府陪临川。
一整夜,临川手足冰凉,不住颤抖。
临川抓住清平的手不肯放开,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清平很难过,却不知道能帮临川做些什么,只能劝道:「悲伤的时候可以哭出来的。」
而临川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临川一直都羡慕旁的孩子,有父母爱护,而她年幼就被送离母亲身边,一个人学着长大,一个人学着坚强。可今日才知,原来在北境处处护着她,待她如珍如宝,教她骑马射箭的武穆,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子欲孝而亲不在,这是世间最大的悲哀。
屋内灯光如昼,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怎么会,怎么会,我的爹爹怎么会是武穆叔叔……」黑暗中,临川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清平的手。
清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断轻拍临川肩头,给她抚慰。
可临川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肩头,让清平觉得更加忧伤。
临川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清平却周身都是寒意,也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满身血污的武穆叔叔。她的心里满是愧疚与痛苦。
她是罪人,她要做什么,才能对得起武穆叔叔,对得起长公主,对得起临川?
清平一直在公主府陪着临川。
趁着临川熟睡,清平见外日头正好,便去院子里散散心。武穆叔叔之死,让清平一直透不过气。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短暂地将自己从愧疚与悔恨中抽离。
清平走到墙边时,忽然听到一阵笛声传来。笛声悠扬令人心动,清平不由随着笛声,朝墙外走去。
笛声指引着,清平来到长公主府外湖石堆叠的假山,假山后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月白色。
随着清平的接近,着月白色长衫的人也移步出来,在澹澹清风中横吹竹笛,广袖飘飘,一双俊俏双眼看向清平,目光和着笛中旋律,袅袅地拂过清平眼角眉梢。
此人容貌极俊秀,气质如深谷芝兰,好似神仙中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梅臻卿。
见到心心念念的清平,梅臻卿满心满眼都是情意:「平儿」。
清平却不似从前一般,飞奔向梅臻卿,扑向他的怀中,而是在原地踟蹰犹豫。
梅臻卿略略靠近她,清平反而略微后退。
梅臻卿蹙眉,轻声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平儿替我解惑。」
清平犹豫,停止后退的脚步,终于还是有了回应:「何事?」
「为何自武穆将军身亡后,平儿对我,皆避而不见?」梅臻卿的这问题提得很直接。
清平在临川府上时,梅臻卿递过无数帖子,想见她。奴仆禀告了无数次,清平皆置若罔闻。
自武穆叔叔去世后,清平满心歉疚,这负罪感令她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对待臻卿哥哥。清平这些日子,不止一日在想,如果当时不是她执意想跟臻卿哥哥在一起,就不会催武穆叔叔回来,如若武穆叔叔不回来,他或许就不会死。而待她如此之好的敏慈长公主与临川,也就不必如此伤心欲绝。
清平双目蒙上了一层泪光。她还未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她还需要时间才能面对他,于是一直保持着背对他的姿态,以不令他发现她此时的动容。
在沉默片刻后,清平疾步欲走。
梅臻卿却牢牢攥住她的手,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我不能让你走,平儿,不要走,总觉得今日若让你走了,后果我会无法承受。」
梅臻卿将清平转过来,瞧见她眼中已满是凄楚的泪,满是心疼。他用衣袖拭掉清平的眼泪:「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梅臻卿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匹马,将清平半抱半扶带上马儿,驭马向城外行去。
眼前是一处月牙湖泊,清泉自山涧流引至此,湖水清澈见底。因这湖温润,湖畔依旧青草萋萋,而周围又皆是耐冬长青之木,树影深深,令此地犹如仙境。
梅臻卿将清平裹在自己的大氅下,两人并肩面向着湖,脚下因热气环绕而成烟云,身周亦能感觉那冷与热的交织,静静地看着这湖光山色,只觉岁月静好,尘世纷纷都与他们无关。
清平从未听说长安城有如此景色,忍不住抬头看着梅臻卿,想问他是从何处知道的此地,却因他月光之下的面容,让她一时间有些痴愣。月影婆娑,将他的面容投下暗影与银白。让他更显得清俊秀朗,品貌无双。
这样美好的人,如何能叫人舍得不心动。
月光之下,湖心之中,着青衫的少女与月白色的少年,向对方侧首,闭目,轻轻浅浅地,两唇相触,手交互缱绻于彼此腰际。
月渐渐而移,两人却如胶似漆混似一体,情到深处自然难舍难分。
过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梅臻卿轻轻摸摸清平的头,低声说道:「我们一起离开长安,去江南,看尽世间美景。可好?」
清平再也顾不得其他,扑到梅臻卿怀里,含泪点头:「好」。
说罢清平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兜里拿出一支翡翠龙凤钗:「这是爹爹与娘亲当年成亲的,如今我把这钗给你。」
「以此翡翠龙凤钗定情,希望君心似我心,从此,执子之手,永不别离。」
梅臻卿驭马将清平送回长公主府。
与臻卿哥哥分别后,清平的心里还是一片欣喜。未来有臻卿哥哥相伴,无论前路如何,她都愿意走下去。
却看到临川已经醒了,怔怔地在房中坐着。
清平见她神色不对,遂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何事?」
一听这话,临川的泪水立即如决堤之水涌了出来:「方才宫里来人了。」
清平心中已有不祥之感。
果然临川继续哭诉:「原来这皇宫中,根本没有瞒得住人的事。」
「此话何解?」
「原来皇后一直知道,当日在御花园里的人是我,她之前忍而不发,不过是为了趁着近日太子离京,好处置我。」
清平坐到她身侧,连忙安慰她:「你莫着急,皇后可说了要如何处置你?」
「皇后要让我和亲嫁给库木!要把我打发得远远的。」
清平听见,惊异难言,全没想到会是这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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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芳菲尽,山上却正是好时节。
阳光透过层层树林,洒落金色光斑在库木脸上,有些细碎光影跳跃在他眼底,他那比中原人略浅一分的苍褐色瞳仁里,尽是细小而灿烂的熠熠光芒。
清平刚到山野,就迎上这样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有些促狭,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却是直截了当的喜欢,是库木对她毫不掩饰的爱意。
临川被长公主拘在家中,不得外出,便拜托了清平来找库木,希望库木这边也能一道想办法,趁圣旨还未下来之前,令皇后打消和亲的念头。
库木虽为鄯善王子,却全无皇家的庄重,也不同于梅臻卿的秀仪文雅,举手投足总透着些漫不经心,妙在不见轻浮,只让人觉得率性爽朗。
山间景色正好,林下树阴成片,簇簇间点缀着片片花色,尤其是山野间大片大片的紫色花卉,像是紫色的云彩漫溢,尘香满幽,刹是好看。
清平第一次见到紫色的花朵,很是惊奇:「这是什么花?可真是好看。」
库木看了一眼,便欣然笑道:「小县主,这是紫花苜蓿,紫花苜蓿向来生于北方,在鄯善尤其常见。」
「原来如此,这花确实在长安少见,或许是鄯善水土更适宜此种花卉生长。」
「其实紫花苜蓿在长安城也不少见,只是县主对鄯善有偏见,所以觉得鄯善的花都在长安活不下去而已。」
清平抬眸微怔,听出他言下深意,并不搭腔。
库木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紫花苜蓿,在鼻端一嗅:「很香。」
说着,他将紫花苜蓿递到清平面前,让她也闻闻看。
清平一怔,俯身靠近他的手,未辨出花朵香气,却闻到他指尖有男子独特的气息,似香非香,似暖非暖。
「我知道县主喜欢吃甜食。」库木微笑道:「恰巧近日我们鄯善贡了些甜品,小县主不若尝尝?」
说罢,他拍拍手。
随侍便恭恭敬敬呈上来一碟甜品。
「我知道小县主爱食芙蓉糕,今日不如尝一尝我们鄯善的羊羹,未必不如芙蓉糕香甜。」
羊羹并非羊肉所制,乃是一种净素的食品,系用小豆做成细馅,加糖精制成,凝结成块,切作长物。
清平拿起一块羊羹,软糯可口,香甜回味,确实美味异常。
见清平神情,库木又紧接着说道:「除了羊羹,鄯善还有很多甜品,县主必定会喜欢。」
清平一时触动心弦,将话转开:「今日谢谢王子的甜品,可惜我吃惯了芙蓉糕,旁的或许很好,终究不属于我。」
见她恢复了淡漠神气,库木也敛去倜傥笑容,不再多言,伴她徐行,一同欣赏这山间景色。
忽而库木缓缓开口:「县主找我,是为了临川吧。」
清平看着他,说道:「是的,我今日来找你,的确是为了临川。」
库木自我调侃:「果然啊,我的小县主,从来是有事才会找我,为何不直接说出想说的话?」
清平不直接回答,反问:「你可愿意娶临川?」
库木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个何需再问,我一直以来想娶的,只有你而已。」
清平侧眸:「那,你可有法子,打消皇后娘娘欲将临川嫁给你的念头?」
库木目光幽深:「法子是有,这世间没有金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和亲是一国大事,不止皇后一人说了算,还需朝臣商议,因此只需要使些银钱,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之地。」
清平心下怅惘越来越浓了:「若想成事,那恐怕不是一些银钱,而是一大笔了。」
库木笑了,不以为然:「那又何妨,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更何况我是财神爷,多的是钱。」
清平望着库木,小心翼翼开口:「那你,愿不愿意帮忙?」
「帮忙当然可以,可是小县主,我是商人,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所以?」
「临川要是不嫁给我,那是不是应该赔我一个新娘?」
清平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躲。
库木却不让清平逃避,轻轻抓住她的手腕,直直凝视她,眼神里是势在必得:「你若愿意嫁给我,我自然会帮忙使临川不嫁给我。」
「你知道我心中只有臻卿哥哥。」
「没关系,你心中无我,也没关系,可以陪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更何况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我有自信,你会放下其他人的。」
「我不会。」清平立即否认:「今生今世,我只愿跟臻卿哥哥在一起。」
库木眼神里全是落寞,他笑了:「那还有何可说?不能娶你,旁的人如何,都与我无关。」
知道库木是不愿意帮忙了,静了片刻,清平便返回宫中。
谁知还未入宫,便在太常门被小宜拦下了。
小宜神色惊惶,脸上还挂着泪,瞧见清平,仿佛看见了救星:「县主,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
「怎么了?」
「小姐同长公主大吵一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长公主今晨被皇后召进宫了,现在还未回府。现在府里没人劝得动小姐。小姐现在已经好几日不食饭了,我担心她的身子。」
清平顾不得其他,跟着小宜火速赶回长公主府。
只见临川躺在床上,无言流泪,漠然看着帐顶,心如死灰。
清平到床前去看她,把小宜备好的膳食递到她床头:「事已至此了,日子总要过的,还是吃点东西吧。」
临川还是不言语。
清平叹了口气:「你这样子,熬坏的只是自己的身子,何必呢?」
「如若易地而处,今天被告知和亲的是你,你不会坚持吗?你可舍得你的臻卿哥哥?」
清平无话可驳,她舍不得。
方才,正是因为她舍不得,所以拒绝了库木的提议。
临川已经气若游丝,话里却尤是坚韧:「更何况,就算没有太子,我也不愿意和亲。我在北境那几年,从未真正快乐,只觉得自己是无根之萍。因为我知道,长安才是我的家,我实在是不愿意离开长安。」
临川眼底都是泪,直直盯着清平,像在竭尽全力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帮帮我,清平,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不想和亲,我宁肯死,也不愿离开长安。」
清平没有答应她,而是转身出了临川的屋子。
她怕再多看一眼临川祈求的眼神,自己会更加不忍心。
清平想起长公主进宫前,同自己讲的一番话。那时已出了武穆叔叔的丧期,敏慈长公主却仍旧是一身缟素形容惨淡。
清平知道,和亲一事上,敏慈与临川意见相左,清平知道临川的心意,所以想替临川争取。
可敏慈根本不让她的话说出口:「平儿,我知道你同临川感情深厚,但是和亲这事,你毋需再言。」
「可是,临川喜欢太子,这样对临川会不会太残忍?」
「残忍?什么叫残忍。我晓得,对你们年轻女孩子而言,心爱的人顶顶重要。可这执念的苦,我已经吃过了,我不想我的女儿再经历一遭。」
清平眼睛湿润了:「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劝武穆叔叔回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敏慈安慰道:「傻孩子,你毋需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武穆回来是早晚的事,皇室一直对镇北军放心不下,是势必会收权的,只是早晚而已。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不要太自责。」
清平流泪:「可令临川远嫁鄯善,我实在不忍心。」
「川儿的性格,原本就不适合入宫,尤其还是太子,东宫可是会吃人的地方。现在武穆没了,我又原本就是个没实权的公主,空有个头衔,哪里护得住她。何况库木那孩子我很喜欢,把川儿交给他,我放心。」
长公主说的道理,清平都晓得,可是怕就怕临川的性子,偏偏是个宁死不屈的。
谁曾想怕什么来什么。
就一会出神的功夫,清平就听见小宜一声尖叫:「小姐!」
清平大惊,忙奔入室内查看。床上的人影淡得如一缕烟,浓烈的血色却从手腕蜿蜒而出,渐渐染红了洁白的广袖,和床榻的月白皱纱。
屋里的人乱作一团,清平和小宜,看见这光景,又惊又惧,哭得声声悲怆。
清平先反应过来,喝令惊天动地:「快去传医者!快去!」
医者来的很及时,医官们会诊开药方,里间商量,外间已经架起炉子。
小宜去守着煎药,清平则寸步不离地看着临川。
见那细长的眉峰紧紧蹙着,她一定很难受,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小宜端着药进来,在一旁抽泣不止。
还是清平先冷静下来,压声道:「别哭了。快去换些干净的衣裳和枕褥,再拿热毛巾来。现在哪是你哭的时候!」
小宜被她一通训斥才回过神来,忙带着一干婢女下去准备了。
清平卷着袖子给临川擦手腕,时候长了,血有些凝结了,她擦着擦着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眼前的临川哪里还有从前的爽朗热烈,现在分明已是生无可恋。清平怕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她和小宜一个不注意,恐怕临川就会出事。
清平想,自己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她提起精神来。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语:「临川,咱们养好身子,我已经同库木商量好了,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临川果真有了点动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她,断断续续问:「果真……有办法?可是皇后那边……我母亲那边……」
清平牢牢握住临川的手:「你放心,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帮你。」
临川重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有了求生的意愿,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吃了药,睡了过去。
清平却彻夜未眠。
想了很久,她终于传来自己的丫鬟,让丫鬟给库木带句话。
「告诉库木,我答应他的条件。」
原来从她执意劝武穆叔叔回长安起,人生已经朝着她不想去的方向,越走越远。从前种种不可追,而她的后半生,都要用来弥补自己亲手铸下的错误。
—————
上元佳节。
金吾弛禁,通宵达旦,正是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长安的街市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片狂欢繁华景象。
戏园里格外热闹,只因全长安女子心尖尖上的梅郎君要表演《上元乐》。为其伴舞的则是红袖嫁人后,最火的倡优杜秋娘。
杜秋娘与梅臻卿先后上场,然后各自归位。
梅臻卿一手持笛微笑着立于堂中,一串犹如昆山玉碎、清泉流水的乐音随即流淌出,《上元乐》,这支教坊中演奏过无数次的曲子,此时经长笛演绎,听来格外清婉出尘,时而好似和风细雨,仿佛芙蓉泣露,香兰迎风;时而宛如凤凰鸣叫,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听者皆屏息静听,只觉这笛声乃云外天声,升到那有着星辰与皎月的深空里,和着云丝曼妙轻舞,这天上人间的喧哗化作一片绚烂织锦。
杜秋娘则和着笛声起舞,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手中折扇如妙笔如丝弦,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随着笛声转急,杜秋娘索性弃了彩扇,以右足为轴。
一时间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不仅演出动人,表演的这两人也极其般配。梅臻卿风仪自不必多言,那杜秋娘是继红袖之后,这长安城最火的花旦,现下也只十六七光景,仪态万千,皓如霜雪。演出间几番偷眼看梅臻卿,绯色从未离开脸庞,满脸爱慕与欢喜。
谁人看了,不称赞一声登对。
清平躲在珠帘之后,偷偷看着台上的这一对才子佳人。
她以为自己会吃醋,她没有,相反,她觉得真好。
真好,台上的梅臻卿与杜秋娘如此般配。
真好,哪怕不是她,台下那么多的妙龄女子,哪个不是心中眼中满满的梅臻卿。
真好,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替她爱着守着护着她的臻卿哥哥。
真好。
就这样反复说服自己,清平放下了最后的念想,看了戏台之上的梅臻卿最后一眼,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絮语:「勿以为念,善自珍重。」
随即从人山人海的女孩子中走出,亦是从梅臻卿的世界退出。
戏台之下人头攒动,人人都争着看台上两人,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悄然离去的落寞背影。
从戏园里走出,这短短一截距离,清平步履沉重,好似走了一生。从前与臻卿哥哥的时光浮光掠影在她眼前滑过,从前那些最美好的日子,足够她回味一生。
原来人不是慢慢老的,而是在某一刻,就瞬间老去。
库木已在戏园外等她许久。
见她这么快就出来,很是惊讶:「我还以为要等到夜深你才会出来,怎么,不好好道别一下吗?」
清平摇摇头,硬生生将眼中的热泪憋回去:「我怕再多看他一眼,我更舍不得离开。只要他好好的,我不在他身边,也没有关系。」
库木叹了口气,自嘲道:「虽然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可是,我还是要说,能等到你,我如此幸运。」
清平忽略他后半句表白的话语,说道:「你没有棒打鸳鸯,我是自愿的,你能帮忙,我很感激。至少我们几个人,临川是开心的,临川有了好结局,也算略偿还了一点我欠武穆叔叔的恩情。」
「不止临川,我也开心。真的,我这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开心,清平。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早点遇见你,如果能在梅臻卿之前,我会比他对你更好。」说着他便要把清平拥到怀中:「不过没关系,未来的日子我会倾尽毕生之力,好好护你。」
清平下意识躲开了库木的怀抱。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库木的双手僵在半空中。
清平抿了抿嘴,神色尴尬:「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现在心中,实在是装不下第二个人。」
库木笑了笑,装作不在意,眼神中却有难掩的失落:「好,慢慢来,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清平问库木:「临川和亲之事,你可处理好了?」
库木点点头:「放心吧,明日早朝,便会有朝臣请旨将你和亲出降于我。镇北王在北境威望赫赫、人人仰慕,你又是镇北王之女,嫁你,更能显示朝廷对鄯善的重视,更有利于朝廷联合鄯善抵抗北狄。你们的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清平点点头:「那就好。」
她最后看了一眼戏园,千灯照碧云,戏院旗幡高起翻飞,里头时不时传来女孩子的尖叫欢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只要臻卿哥哥安好,不在一起,那又如何。
可是她明明说服了自己,为什么胸口还是像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呼往里刮。为什么明明什么道理都想通了,可心还是会止不住痛?
库木装作看不见她眼中的哀恸与悲伤:「相信我,小县主。鄯善风景很美,那里的人都很好,你会喜欢那里的。」
—————
库木动作很快。
次日早朝,皇后便让丫鬟来传清平到未央宫,告知了她将和亲鄯善的事。
近来北狄动作频频,北境战事胶着,与鄯善和亲显得越发重要,因此皇后对清平格外客气,还许诺清平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愿意和亲,一律都应允。
清平规矩点头:「回娘娘,臣女愿意和亲鄯善为国解忧,但臣女一人远嫁终是太过寂寥,是故,想向皇后娘娘求一个人同行。」
「那有何难,所求是谁?」
「乃是嘉莹县主。」清平回道:「我与嘉莹姐姐,自幼一同长大,若能得嘉莹姐姐陪着,我便能心甘情愿嫁去鄯善了。」
临川的心计,是万万斗不过嘉莹的。上次御花园之事,清平想起嘉莹当日言行,应是早知临川与太子之事,分明是故意引了她们去御花园的。只可惜皇后为着太子的名声,当时并未立即发难,但此后皇后想令临川和亲,只怕十之八九也与嘉莹脱不了干系。
留着嘉莹,临川恐怕很难得偿所愿。她害得了临川一次,就会害临川第二次。既然要走,清平就决心帮临川把心思不轨的人清除干净。
皇后有些迟疑,嘉莹虽然父母双亡,无甚权势,可好歹有个县主的名头,让她跟着清平去鄯善,只能是使她媵嫁,可她与清平同为县主,令她媵嫁,确是有些太委屈她了。可转念一想,在北狄来犯的当下,与鄯善联姻,亦是必须为之。此番鄯善指明了要的是清平,若是清平心有不甘,怕容易坏事,要是和亲出了一点半点岔子,那到时候终究是皇室不好做。
嘉莹虽养在她身边,可到底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权衡利弊之后,皇后毫不犹豫地说:「本宫答应你。」
天家如此薄幸,人人都是可怜人。
和亲的旨意很快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酌镇北王之女德贤聪淑,恭言慎行,封为衡阳公主,配于鄯善王长子库木。望琴瑟和鸣,永以为好。
短短的一道旨意,为清平后半生盖棺定论。
窗棂积了厚厚一层柳絮,恍惚间看着以为是春雪,轻轻一吹,柳絮纷纷扬扬随风又飘开去了。
清平已经好久没有出宫了,甚至没有走出过她的漱玉楼半步。
因为无欲无求,所以画地为牢。
她平静地食饭,平静地入寝,平静地过着每一天。
平静地等待和亲那日的到来。
日头渐高,清平抬臂遮住眉眼,遮住刺目的阳光,却遮不住窗外时不时传来嘉莹的哭闹声。
没错,嘉莹,那个以往最是温柔贤淑的嘉莹。
自从知道成为陪嫁媵妻的事实,心心念念想嫁给太子的事情落了空,嘉莹便疯了。她再也装不出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整日咒骂清平。
婊子,贱人,全是市井中人最不堪入耳的粗鄙话语,却接二连三从嘉莹口中蹦出来。
她骂她的,清平心似古井毫无波澜。
嘉莹有时是骂清平,骂着骂着骂累了,又转而骂太子。
嘉莹知道自己要媵嫁鄯善后,当日便跑去东宫找太子,却连东宫半步都未踏入,太子也再未踏足嘉莹的清漪阁。兴许从前太子喜欢过她,但现在太子喜欢的是临川。曾经的喜欢或许是真的,可那也只是一时的喜欢。
最是薄情帝王家,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嘉莹嘴中犹是谩骂的话语,声声尖厉,像是幽魂野鬼:「原来我从头到尾只是被你利用的工具!太子,你好狠的心!我若下地狱,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在窗棂边立久了有些晕眩,清平把窗在关上,将嘉莹的凄声尖厉关在窗外。她转身回到殿内,舒袖在榻上躺下,
迷蒙间做了个梦,自己在光影错落的长廊上飞快奔跑,前面似乎有人在等她,她跑得气喘吁吁,渐渐近了,一个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月白色常服,领口端正衬着白紗中单,正是梅臻卿。
清平欣喜,唤他的名字,梅臻卿却恍若未闻,不回头一直朝前走,直到消失在一片朦朦的光芒之中。
从梦中醒转过来,却见到临川正坐在她床头。
「你怎么来了?」
临川见她醒转过来,急忙擦掉眼角的眼泪,不让清平看出分毫。
「没事,就是许久未见你,今儿特意进宫来瞧瞧你。」
清平拉过临川的手:「总觉得你心里有事,你若心中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临川勉力一笑:「我能有什么事,你事事都为我打算好了。清平,我何德何能,令你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欠你那么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临川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你就是这样,是个傻子,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清平替临川拭掉眼泪,转身拿来大氅,为临川披上:「今日好冷,你为何穿这样少。怎么也不知道为自己多添件衣裳。」
临川握住大氅,而后却苦笑。
她忽然问起毫不相关的话,像是呓语:「清平你说,杀死我爹爹的人,可不可恨,该不该死。」
听到提起武穆叔叔,清平心中一股酸涩,只道临川说的是那些蒙面黑衣人,红了眼眶:「该死,他们都该死。他们都该下地狱。」
临川凄凉一笑,垂眸颔首,不再接话。
坐了一会儿,临川便说有事要离开了。
经过清漪阁时,仍能听到嘉莹坚持不懈的声声咒骂:「太子,你好狠的心。」
临川的脚步顿住了,转而往清漪阁中走去。
清平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嘉莹独自蜷缩在清漪阁,衣衫凌乱,容颜也甚为邋遢。
见到清平,嘉莹冷笑,见到临川,嘉莹眼中却是眦裂的不甘与恨意。
临川问她:「那封信上说的事,是真的。」
话里没有质问,是陈述语气。
嘉莹仰头冷笑:「你来问我,不过是想听我说个不字。可惜啊可惜,何苦自欺欺人?」
临川闭眼,深深呼吸,用力压抑心底的情绪,而后转身离开。
嘉莹的惨笑却萦绕不去:「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样的!你跟我一样是个蠢货!」
一路拂花分柳,步摇上垂下的璎珞玎玲作响,清平将临川送出宫,临川却始终沉默不语。
「她给你写过信吗,那是何意?」
临川回道:「没事,你莫瞎想,不过是她不甘心,说了些假话来气我。」
清平听罢,开解她:「她现在疯疯癫癫的,说什么,你都毋需放在心上。」
临川不再言语,若有所思。
行至宫门口,临川突然问道:「清平,你可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一个愿望?」
清平嗯了一声:「记得的。现在依然有效,你可是想要什么?」
临川紧握住清平的双手:「我知道你心里总觉得对我不住,但从前种种,你都莫再放在心上,你已经偿还了。清平,你是我最好的姐妹,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我的愿望是,从今以后,你只为你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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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中,天色最浓黑的时辰莫过四更天。
流星划破东方天幕,坠落在瀚海之中。星陨、天变,叫人觉得莫名不安。
更敲四遍,清平却一直无法入睡。
她的直觉没错。
蛟绡明珠软罗帐外,有宫女脚步匆匆急忙来报。
「县主,出大事了!」
「何事惊惶?」
「太子薨了。」
听闻太子噩耗,清平就愣了一下,心里并无太多起伏。
可侍女后半句话,却让清平心痛不已,如坠冰窖。
「太子与长公主之女一同行苑驭马围猎,马儿行至崖顶突然发癫脱缰,朝崖下奔去,侍卫赶到时,在崖底找到二人尸首。」
清平怎么也想不到,与临川那日一见,竟成诀别。
清平到长公主府时,正值大殓。
房中陈列着所有的殓衣和供奉的各种馔食,俟棺内铺席置衾完毕,奉尸入棺。
盖棺之后,阴阳两隔。
敏慈长公主一身缟素,静静地坐在棺木一旁的蒲团上,双目无神,眼中无泪,只是木木地往火舌中送着纸钱,有时被火舌烧到指尖,也毫无反应。
清平看着心疼,轻轻上前,坐在长公主身旁,陪着她一起烧纸。
长公主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身旁坐了个清平。她勉力抬起头,虚弱地望了清平一眼:「平儿,你来送川儿了。」
清平忍住心酸,嗯了一声。
「当初武穆死的时候,我恨不得随他而去,但我舍不得留川儿一个人在这长安城受苦。我以前总是担心,川儿性子执拗,又甚少心眼,将来我老去,没有人护她怎么办,现在她先行一步,也好,我总归是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清平心里满是心疼,轻轻将长公主揽在怀中:「临川走了,我就是您的女儿。」
长公主虚弱地笑了:「傻孩子,你还当自己是未出阁的女儿吗,你已经许给库木了,难道还要为我这个老婆子留在这吃人的长安城吗?你且安心去鄯善,你值得更轻松的人生。且我已经为自己谋得一个好去处了,你无需担忧我。」
「去处,哪里?」
「京郊白马寺。这红尘我已了无牵挂,只愿削发剃度,度过残生。」
可长公主的一生还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此后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该是幸或不幸。
祭奠完临川,小宜送清平出公主府,鸾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县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清平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这也并非坏事。佛祖跟前,总归能得到一处清净。」
小宜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清平望着她,勉强劝道:「我会再劝劝长公主的,或许,她会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不会的,长公主早几日,就已收拾妥当行李,只等送走小姐,长公主就要入白马寺落发为尼。」小宜黯然摇头。
「那你呢?」清平心下万般苦涩:「可是要跟着长公主去白马寺。」
小宜想了想,眼中通红:「我想跟着县主您进宫。奴婢觉得自己应该进宫去见一个人。我家小姐为何而死,我想知道真相。」
清平紧紧皱眉:「真相?此为何意?临川之死,不是说是马匹发狂造成的意外吗?但她与太子共骑马匹,太子也已身灭,总不能是太子害了她?」
小宜摇摇头,向清平靠近,附在她耳边小声言语:「行苑,是我家小姐主动约的太子,我想小姐约太子去他们初见的行苑,应该是很早就有必死的决心了。但是,我疑惑的是,小姐之前好端端的,满怀期许等着嫁给太子,都已经为自己绣好了嫁衣,却在收到一封信之后,性情大变,憎恶太子入骨。」
「那封信你可看过,知道是什么内容吗?」
小宜摇头:「不曾看过,只记得小姐看完,就形容枯槁、泪流不止。」
清平心惊肉跳:「所以,临川是收到一封信后,才约着太子去了行苑,而后他们两人皆身亡?那岂不是?」
小宜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点点头,哽咽着继续说道:「小姐性情刚烈,爱便轰轰烈烈地爱,恨便轰轰烈烈地恨。去行苑前,小姐还特意去了武穆将军的坟前,一个人枯坐了一整晚。从坟前回来后,她便约了太子去行苑。行苑之死,应是小姐自己一心寻死无疑。但小姐为何寻死?为何要拼了命也要与太子同归于尽?我想查明原因。」
清平心里一下子涌入了太多思绪,纷纷扰扰,让她摸不清,只觉心底一片苍凉。
「你要去宫中寻的那人,可是嘉莹?」
小宜点头。
「好,你现在便与我一同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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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莹因为发疯,已被迁出清漪阁,关进了掖庭。
太子薨毙当晚,她穿着中衣,跑到高楼上跳了一夜的舞,又叫又跳,状若癫狂。
人人都说她得了失心疯。
寒鸦阵阵,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远远有祭奠太子的佛经声声,一道残阳如血。
清平寻到了掖庭,月光与春色从来不曾眷顾的掖庭。
嘉莹被关在掖庭最深处,鬟髻散乱,面色惨白,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
见到清平,嘉莹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大哭,抓住清平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清平手臂,状若癫狂:「求求你,杀死我!求求你,杀死我!」
清平平静审视着她,冷笑,阴冷潮湿的掖庭里,每说一句话皆会伴随温热的白气涌出:「我为何要让你如愿,就让你在这冷宫中受尽欺凌,岂不是更能解恨?」
「你若帮我,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清平想了半刻,点头:「好。」
一旁的小宜适时走上前,将一个青花釉瓶递给清平:「县主,这里头有小姐当初为她和太子准备的两枚噬心丸,小姐最后弃了这两枚药未用。这药,可溶于水,无色无味,服下,不会速死,但两个时辰后,心脉会尽断,扁鹊在世也不能为力。」
清平点头,接过药瓶,倒出一枚丹药,将剩下的一丸毒药装回青花釉瓶,收进袖中。
清平将一枚药丸递给嘉莹:「你服下这噬心丸,两个时辰后,便会心脉尽断而亡。」
嘉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直接吞下,后颓然倒在了一堆干草上。
她轻轻笑了,掖庭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口角溢出,衬得她的脸不真实得明媚和酸楚:「太子死了,我本来以为,我会很开心,可其实他不要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想活了。」
噬心丸并不会使人痛苦,而是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候噬化其心脉,使其再无生还可能。
似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嘉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她看着清平,噗嗤笑了,十分感慨:「从前宫中人人捧我,现在见我失势,人人避我如蛇蝎,没想到,最后来见我的,竟然是你。」
「你不想知道,为何我是孤女,无依无靠,人人却都敬我吗?」
清平冷冷回答:「你的事,我不感兴趣。我来是想问临川的事。你到底跟临川说了什么!」
嘉莹冷哼:「我不过说了实话,告诉她,武穆是太子下令杀的而已。」
清平又气又恨,心痛难耐:「太子为何要杀他?武穆忠于皇室,绝无二心,更何况连军权都已上缴,为何要杀他?」
「就凭他屡屡抗旨不回长安这一条,就够他掉十次脑袋了。更何况,武穆死了,镇北军群龙无首,才叫真正收服。武穆不死,镇北军就不会降。」说着,嘉莹看向清平,脸上笑容越发凄厉:「这道理你不懂?你父亲镇北王,不就是先例吗?」
清平气极,一把推倒她:「你胡说什么!我父亲一心为国忠心耿耿,谁会杀他?」
「杀死一个功高震主的臣子,需要理由吗?历史上死的忠臣还少吗。」嘉莹冷笑,「更何况,皇后早就存了杀镇北王的心。」
「皇后?!」清平扑上去紧紧扼住她的手腕,厉声问道:「怎么可能!」
嘉莹拼命挥开清平的手,清平却愈握愈紧,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她死命推开清平,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冷冷笑了两声,大口呼吸着道:「事到如今,我还有骗人的必要吗?皇后为了太子顺利登基,何事做不出?更何况行宫围猎那场刺杀后,你以为皇后还沉得住气?」
「当年行宫刺杀,分明你是主谋,与我父亲何干!」清平却一下子反应过来,「难怪那次刺杀,独独就我跟太子在。你好狠的算计,好狠的离间计!」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更何况就算我不筹谋那场刺杀,你以为皇后就真的信任镇北王吗?她生性多疑谁都不信,本就忌惮镇北王势力,一次刺杀,足以让她对你父亲起了杀意。更何况,杀了你父亲,再谋划着把你嫁给太子,镇北军到手,又有了贤名。何乐而不为?」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从前人生种种际遇连成线,抽丝剥茧,原来不过是皇后想替太子彻底收服镇北军,因而杀死了她的父亲,再假意将失去双亲的孤女清平接进宫,并许诺太子妃之位。一切种种,都不过是为了镇北军。
孤女清平,自然是比大权在握的镇北王更好控制。
话本中如此老套的情节,竟然落到她的头上,成为她不可承受之重。
「我原本好嫉妒你,你是皇后最属意的太子妃,是镇北王最疼爱的女儿,而我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可后来想想,你跟我根本没区别,你比我还可怜,因为你的命运自始至终都被杀父仇人摆布。」嘉莹满是嘲讽,「可我又好到哪里去呢?我原本总觉得,只要太子喜欢我,再恶毒的事我也可以做,再辛苦我都可以等,只要他心中有我,我就无怨无悔,可自从临川出现,他就变了心,从前那些死生契阔的承诺,他竟只是逢场作戏。我的一片真心捧给他,他弃如敝履。我不过是他用来杀人的刀。」
最爱最恨都是一人,是缘分也是劫数。
似是不甘此生遭遇,嘉莹的衣襟已皆是泪水。过得片刻,她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
忽然听见有吱吱的声音,经久霉潮的墙粉簌簌地往下掉,一只灰色肥硕的老鼠瞪着眼睛,飞快地从嘉莹的身体上跑了过去。
嘉莹也毫无反应。她不再看清平,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角落,等待死亡的来临。
空气冰冷,清平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
她只觉得害怕,心里发酸,转身离去。
清平心事重重,不防脚下一滑就要摔倒。
小宜赶紧扶住,满是担忧,小心翼翼询问:「县主?你还好吗?」
「我没事。」清平勉强平静了神色,强撑着身子站稳:「小宜,我们回漱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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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漱玉楼,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清平将小宜和其他侍女都遣出,只留自己一个人待在房屋内。
嘉莹的话,对她冲击太大,她需要好好静一静。
小宜三步一回头,很是担忧,但还是在清平的坚持下下去了。
于是,偌大的漱玉楼,就剩下了清平一人。
空荡荡的漱玉楼,正如清平空空荡荡的心。她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没有父母,没有临川,没有臻卿哥哥,只有清平孑然一人。
这样漫长的夜,如此令人忧伤。
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轻叩门扉,立在檐下,朝她微笑。
是库木。
「你来做甚么?」
「我今日特意求了旨意,是来同你商量和亲的事宜的。」
清平垂头,回道:「我其实怎样都可以,不用同我商量。」
「那就不商量了,」库木又说:「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清平不解地瞧他一眼,却见他左右张望,悄悄从身后拿出一壶酒。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
清平一怔:「你拿酒来作甚!」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库木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这是鄯善新贡的葡萄酒酿,我特意留了一壶,拿来给你尝尝。」
「可我不会喝酒。况且,在宫中若是醉了,成何体统。」
「管他什么规矩体统呢,咱们悄悄地喝了,你不说,我不说,谁会发现?」
清平本来还在踟蹰,可此时闻到酒香浓冽,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听说酒能解千愁,也好。
喝酒就需有个喝酒的样子,清平与库木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
月下对饮,极为惬意。
清平心中有事,接连几杯酒下肚,抬头看到月色朦胧。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却是谁与她相伴?
清平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你为何偏偏今日来?」清平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你今日,不是去了掖庭吗?心情定会不好。」库木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我担心你。」
清平脸色酡红:「库木王子真是手眼通天,这世上可还有你不知道的事?这次又是用钱买通了谁?」
「掖庭负责洒扫的老宫人,曾多次受我资助。」库木回答:「不过你放心,我晓得嘉莹那番话干系重大,因此除了我,再无其他人知晓。」
想起了嘉莹说的那一番话,清平心中悲愤:「爹爹戎马一生、忠诚无二,却被欺至此,这世间,可有公道可言?」
「你预备怎么做?皇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知道很难,」清平伏在案上,语声含糊:「但爹爹的仇,我一定要报。」
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库木笑着摇头。
却见清平容颜清秀,一如初见的美丽。
月色皎皎,薰风拂衣,一袭胡服的疏朗少年,俯首轻轻吻了女孩的唇。
蜻蜓点水般的吻,足以告慰余生。
睡梦中的女孩却发出声声呓语:「臻卿哥哥,臻卿哥哥,臻卿哥哥……」
一声声,似锐石砸在库木的心上。
玲珑骰子安红豆。这入骨相思。
终归不是属于他的相思。
库木叹了口气,将她抱到室内床榻,为她轻轻盖上云被。
而后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走出漱玉楼,走过花影绰约处,转过重重的帘门,踏过一条青绿的山石小径。
四下一时寂静,库木仰头喝了口壶中残酒,那天上的月亮,在酒香四溢中,皎皎的月亮也显出了几分凄苦迷离。
澹澹清风中,有人踏着月色而来。
一袭月白色长衫,一柄竹节伞,眉目俊逸,纤尘不染。
正是梅臻卿。
梅臻卿朝库木做了个揖:「多谢阁下愿意相助。」
「不必,我是为了她。」库木的声音略略带着些慵懒和忧郁:「更何况,梅郎君不是答应事成过后,给我一万两黄金?有钱不赚,不是我库木的性子。」
「我知此事艰辛风险极大,只要清平平安,事成之后,我愿意再加一万两黄金以表谢意。」
库木拾起酒壶,摇了摇,倒了一杯出来,细细地抿着,声音悠然:「看来,梅郎君这些年在长安城,可赚了不少钱啊。出手如此阔绰,在下佩服。」
「这些年我拼命赚这些黄白之物,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救她出牢笼。她是无价之宝。」
库木将手中余酒一饮而尽,不再言语。
梅臻卿沉默了许久,双眸在月光下越发深邃:「倒有一事,想知道阁下为何转换心意,愿意助我?」
「我曾经以为,我只要坚持对她好,终有一日她会慢慢放下你,可我终是看轻了你在她心中的分量。小县主是个善性的人,背负的东西太多。她当初答应嫁给我,是为了临川,如今临川已去,既然你是她唯一所愿,我又何苦将她禁锢在身边。」
库木的声音难得诚恳:「你要向我保证,让她过上轻松的日子,那也是临川对她最后的祝愿。」
「那是自然,我定尽力护她平安喜乐再无烦忧。」
「只是,还有一事。」库木象狐狸一般微笑,悠悠然道:「当时我可是使了不少银子才促成清平和亲一事,事成之后,除了先前的万两黄金,我当初那笔银子,是不是也得由梅郎君补上亏空?」
梅臻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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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子死后,皇后彻底变了一个人,成日疑心是宫中有人,谋夺太子之位,害了她唯一的儿子。
从前贤名在外的皇后,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整个前朝后宫。
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
皇帝的冷落,是宫中的风向标,虽然明面上人人都还尊称一声皇后娘娘,但除了时令节庆来点个卯,平日谁都不肯往未央宫凑。
后来皇后又找皇帝大闹了好几场,皇帝索性褫夺了皇后掌管诸事的权宜,还将其禁足,不得踏出未央宫半步。
这昔日繁华无二的未央宫,如今已变成冷宫无异。
但清平,却日日都来未央宫,朝夕殷勤伺候,从不见厌烦。
直到出嫁这日,天色未亮,清平便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未央宫的玉阶。
高旷大殿仍旧处处挂着祭奠太子的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白衣缟素的皇后立在屏风跟前,散落的长发垂落在身后。
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看到清平来了,她眼神里才有些许舒缓。
「这些日子你日日都来伺候我,本宫看在心里,实在是感动。」她望着清平,轻忽一笑:「宫里的人只当我这未央宫是冷宫,除了宫人,现在也只有你这孩子肯来陪着本宫。」
清平看着她的脸,话里并无情绪波澜:「父母亡故后,臣女受娘娘照拂这么多年,自然是要报恩的。」
「你是个好孩子。」皇后幽幽说道:「可惜本宫的太子,他去得这般早。」
听闻皇后提及太子,戳中清平心中所藏之事,寒意从清平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
皇后又说道:「不过也好,他再不会恨本宫逼他做他不喜欢的事了。」
清平松了口气:「太子已经殡天,请娘娘节哀。」
「你今日不是要从宫中出嫁鄯善吗,怎么大清早的还来本宫这请安?」
「臣女不来,谁来侍奉娘娘汤药?」清平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汤药,趁人不备,往那汤药之中,放下了一枚入水即化的噬心丸,而后向皇后走去:「这汤药,旁的人来侍奉,臣女不放心。」
龙纹镶金白玉盏中的汤药乌黑沉沉,氤氲着一团诡异的白色药气。
皇后的心智已经失常,毫未察觉诡异之处,只觉今日的汤药气味格外扑鼻,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句,顺从地转过身来,一点点喝完清平手里的药。
没人看见,在这满是素白垂幔的未央宫内,清平分外冰凉凄厉的笑。
亲眼看着皇后将汤药全部喝完一滴不剩,清平便打算告退,皇后却突然叫住她。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
清平闻言,指甲不自觉用力掐进掌心,可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伤痛。
「死了的人自然不再谈爱恨。」
可活着的人,永远都记得。
出了未央宫,清平麻木地走回漱玉阁。
因着清平是从宫中出阁,此时的漱玉楼已是一片喜红锦绣。
小宜和一个面生的嬷嬷一道迎上来:「哎呦县主,您去哪儿了,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让老奴为你梳妆。」
清平闻声点点头,坐在铜镜前。
清平与那嬷嬷对视一眼:「可是库木遣嬷嬷来的?」
「正是,库木王子对老奴诸多照拂,今儿就是他特意让我来给您梳妆的。」
清平点头:「那就有劳了。」
那嬷嬷和小宜一道上手,不一会儿,已将清平收拾熨贴。
嬷嬷梳妆完毕,便躬身请辞:「老奴还要去库木王子那边帮衬,就不耽误县主时间了。」
「有劳嬷嬷。」清平轻声道谢。
炉中乳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镂空雕花的铜镜映出清平的容颜,若春晓之花,芙蓉面寒。
一袭云锦描金,宛如天边流霞的嫁衣,外罩着极柔极薄的绯色鲛纱,拦腰束以流云纱苏绣凤凰腰带,有芬蘼的凤凰花瓣偷偷散进在她宽大的衣袖里,妖冶的裙摆随着微风轻轻起伏,好似涌动无边血色,又似天边燃烧的火焰,从红尘深处滚滚而来,似将燃尽这万丈繁华。
一个时辰后,未央宫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后宫沉郁的黑夜:「皇后娘娘薨——」
清平只作心里忧伤,将宫人全都遣出漱玉楼,只留小宜在旁。
大仇得报,清平却一下失了力气,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清平几乎直不起脖子。
小宜见状,扶住清平,附耳轻声道:「县主,从今日起,一切都结束了。」
有泪缓缓从清平眼中掉下,眼泪砸在她的手背。
清平恍惚浮出一丝笑意:「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冤仇,至今日起,皆归于尘。
金色艳阳下,春色秾丽,檐下芭蕉绿意掩映,枝叶葳葳,簇簇团团宛如绿云,其间有些许粉色的花瓣一蓬一蓬盛开,跳跃在焰焰的日影下。绿肥红丰,满目皆是浓艳娇娆的生机。
正是春始,万象更新。
史载太康二十年三月十一,皇后崩逝,
当天,九重宫内,漱玉楼不妨走了水,熊熊的火光将来救火的宫人拦隔于漱玉楼外。
宫人只遥遥看见,不日即将和亲鄯善的清平县主,穿着凤冠霞帔上了吊。
如此大火,人人都说里头的人必定香消玉殒,宫人皆扼腕叹息。
当天。
长安城内。
死了个戏子。
正是那名冠京华的梅郎君。
死时手里还死死攥着支翡翠龙凤钗。
那钗内刻着五爪金龙,是宫廷之物。
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倒在月影纱后那半人高的檀木香案前。
影影绰绰的月光泻进来,带着些朦胧的竹影。
倒在地上的梅郎君仿佛没有死,只是睡着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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