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转载自知乎用户@shel于无声处
一
娘亲总是告诫般跟我说,宝娘的脾性随爹,倔得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将来保不齐会吃大亏。
我叫甄宝岚,宝娘是我的闺名。我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西北骠骑大将军,从小嫡长的哥哥甄安峪就同父亲一起去到西北驻守,父兄二人一年只有年中、年末才回来小住。
但我总觉得娘亲说的那些话是危言耸听,为的是让我嫁给尚书令家那个只会背些之乎者也的呆头鹅。娘亲是老太傅的女儿,自然与那些文官家交好,也巴望着我能嫁过去亲上加亲。
可我不愿意嫁,因为我有心上人。少女怀春的心事藏在二月薄冰未散的湖面下,风一吹,湖面上不见波澜,湖下早已乱了一池水。
我的心上人是万人之上的人,住在那四四方方的宫殿里,与我隔着一道红红的高墙。
其实我住的将军府离皇宫不远,站得高些,抬头就能见宫内一些较高的建筑,露出屋顶上澄黄色一片的琉璃瓦。有时候我实在想念那个人,就会半天看向蓝天下的那些黄瓦出神,想着兴许他也在抬头看天的时候,恰巧与我看的是同一片云。
当我坐上宫内派来的宫轿时,兴奋得忘了回头看看那哭得不省人事的娘亲。如果当时回头,也许我就会心软不肯再走。
也许错过吉时进宫,就会按照娘亲的意愿,选个疼我的人就这样普通而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可我应该回头的,至少也该下轿,再抱抱我那养我疼我爱我一辈子的人,毕竟这样的机会是见一次少一次。
我知道,这次宫中选秀女,京城内的贵女们,一半递了假庚帖,一半告了病,谁也不愿意参加这次选秀。
是谁给了她们这么大胆子违背皇命?大概是皇城内坐镇后宫的李太后,大概是皇城外扶持皇帝上位的他的姑母盛阳公主。
一个皇帝被两个女人架空权力,实属窝囊至极。贵女们背后的簪缨世家不愿意搅进这样的浑水里来,所以大选能避开就避开。要么找那两位权力滔天的女人做人情,找了家族里一些远房充数,要么就称病免了选秀。
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想入宫。自从我明白情爱就是一靠近那个人心脏就会怦怦乱跳失常的时候,就定下了非他不嫁的念头。可那个时候没人告诉我,人生只凭心动带来的片刻欢愉是很难把这辈子过好的。
娘亲把我锁在闺房里不让我出门,我便绝食来表明我的决心。她也陪着我不吃饭,两个人僵持着日渐消瘦,却又拿彼此无可奈何。
我红着眼卑微地同她嘤嘤,娘亲,求求你了,让我同那个人在一起吧,不孝女求你。可娘亲却说我太年轻,又容易想心思钻牛角尖,如何同那些后宫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斗?
娘亲劝不住我,便修书让父亲从西北回来。
风尘仆仆赶来的父亲不像哭哭啼啼的娘亲,只皱着眉问我,当真要嫁皇上?
若是不嫁那个人,天下所有的好儿郎为父都可为你寻来。到时候为你铺十里红妆,落满城的花雨,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要是选秀入了宫,娘亲找人订做的那套云裳嫁衣就要落灰不说,连场盛大的婚典可都办不成。你得一生都在那宫墙内,争啊夺啊抢啊。受了委屈,只能往肚里咽,为父和娘亲可再也帮不了你。
为心上人穿一套茜素红的嫁衣的确是我所愿,但如果那个人不是心中所想之人,穿了又有何意义?
我咬咬牙告诉父亲,入宫是女儿此生所愿,绝不后悔。
事实证明,话不该说得太早。年轻的时候总是对未知抱有美好的幻想,代价是后来只能将一腔孤勇犯的错咬碎了吞进肚里,还要表面风光地说,我不悔。
虽然京城中的贵女们鲜少有参加这次选秀,但打京城外来的秀女数量还是不容小觑,整个未央殿前乌泱泱站满了人。
十六七的少女们虽然已经受过掌事姑姑们简单的教导,学习过基本的礼仪宫规,但架不住人多,一时间还是有些细碎的攀谈声。
我一眼瞧见一个熟人,是从四品上大理寺主簿的女儿龚平茹。她倒是不吵不闹,烈日下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似周遭一切都与己无关,仪容姿态出挑得像只喝露水长大的娇贵仙鹤。
这也不难想到缘由,她的父亲一向以古板严肃在朝中闻名,自然不会在选秀上为自己的女儿做手脚,龚平茹被选进宫也实属正常。
秋日的阳光不算毒辣,可时间一久也让人觉得不适,算是给我们这些新人立个下马威。许是这批人里就我与龚平茹的家世最好,掌事姑姑让我和她带头排成两列去了秀女的住所。
秀女们的住所并非每间一模一样,我同龚平茹的那间双人的屋子是最好的,而最差的要六个人挤在一间房内。
我温声笑着给掌事姑姑递了件玉镯,而龚平茹继续昂首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在众多秀女们艳羡的目光中第一个走进了房间。
从小在娘亲耳濡目染的教导下,我不敢树敌太多,虽占得便宜,还是走到人群中与那些外地的秀女们交换了姓名,道了声姐妹。
也不光是打招呼,更多也是好奇。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与自己同龄的姑娘,可悲的是,我不能和她们交朋友,因为我得与她们争同一个人的欢心。
还真有那么三四个模样清秀引人注目的,一位来自北方,另两位都来自江南的水乡。我还找到一位也是京城内的秀女,不过她父亲官职太小,从未参加过城中贵女们的活动,所以我不认得。
我一一记下,心里盘算着要多加学习别人的长处,也许那个人会喜欢。
「你在想什么?」看我在镜子前梳了太久的头,龚平茹倒是主动先和我说话。
我放下檀木梳,回头朝她笑了笑,「有些想家中的娘亲,平时这个时辰,该同娘亲一起用膳了。」
她倒是有些惊讶,神色古怪地看我,「这有什么可想的,一入宫门就该把这些忘光,如何立足才是我们此刻最该想的。看你刚刚的眼神有些可怕,我还以为你已经在盘算要除掉谁。」
我年十六,她十八,按理我该客气地叫她姐姐,可我没想到她这人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竟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反驳。
镜中的我皱着眉头,面色不佳。
「哦,你别多想,我只是听说你是京圈里唯一主动要求进宫选秀的,所以便以为你对爹娘也没什么念想。」她好像不太会看人脸色,补救似的又说了两句,浑然不觉周遭的气氛变得更差。
「我的事,在京中很出名吗?」京中虽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我也着实不想我的事情成为别人的话柄谈资。
「反正我听过不下于三个版本,所以你是真的喜欢皇上?」
这点我倒是问心无愧,大方地回答一句「喜欢啊」,把她呛了一跳。
龚平茹直勾勾地看我半天,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半晌回我一句,「在宫中最不该喜欢的就是皇上。」
这倒像是句笑话,我不明白,皇上的妃嫔不该喜欢皇上,还能喜欢谁?
心中有目标,十几日就像流水般过得飞快。一晃就到殿选的日子,未曾想到皇上竟没来,是李太后坐镇主选,王皇后辅从甄选。
我不免大失所望,一遍遍练习的与皇上久别重逢的一颦一笑都成了白费。我被留下牌子,封为贵人,继续在一批秀女中一骑绝尘,龚平茹也选上,成为常在。又选下几位答应,不过我脑中杂念太多,也未多加关注。
赐给我的住所在景和宫,虽然离养心殿有些远,但胜在安静,主位娘娘又是最早一批入宫中比较好脾气的吉嫔。刚入宫要敛起锋芒,这是一同陪我入宫的锦瑟姑姑告诫我的。
一同入宫的还有侍奉我多年的婢女绿曼,因曼字撞了皇后娘娘的名讳,我便给她改了个叫虹玉的喜庆名字。她是我从入府唱戏的班子里赎回的,吃苦耐劳不说,我想着要是入了宫无聊,她还能来上一段替我解闷。
等整顿好适应好宫中的生活,已经步入冬日。皇上一次也未曾召过我侍寝,第一位侍寝的是我留意过的一位来自江南的秀女,皇上赐了个「愉」的封号,升了常在。
后来接二连三的,直至龚平茹也侍寝过,而我就好似被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静悄悄地被埋进深宫中,无人问津,无人理睬。
可我内心却十分淡然,案头放的是皇上令总管太监德才悄悄给我送来的一本《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本是皇上亲手翻过,用笔做过注释的书册。书上有些情话被他用朱红色的笔圈起,用小字镌写着,赠宝娘。
其实我与当今圣上已经相识许多年,那时候他还是最不起眼的八皇子。
因父兄二人常年镇守边关, 立下汗马功劳,先皇感念甄家的功绩,所以我和娘亲是各类宫廷王爵举办宴席时的座上宾。
入宫对我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我便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八皇子卫璋。
我见过几次他的母妃,他的母妃曦妃娘娘不算受宠。也许是因为在这人比花娇的后宫中,她的容貌不算出众。还好她懂得寻求宠妃容贵妃的庇护,在后宫中也算站稳了脚跟。
他们母子二人在各种活动中都像是查无此人,隐于后宫之中。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曦妃娘娘的处世之道。
我记得有一次正逢先皇寿辰宴会,每一位皇子公主都坐得尽量靠前排,趁着先皇高兴的时候说几句祝福贺寿的话语讨个好彩头。尤其是五皇子,七步写出了一首贺寿诗,赢得满堂彩,让先皇更是宠信他。
可八皇子是个闷葫芦,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掩在宴席的末端,挺直着背安安分分地吃着眼前的食物,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里面好像还是有些羡慕的。不一会儿,他好不容易紧咬着下唇,颤颤地举起酒杯,好像要站起来说一句贺寿的话,又蓦地放下,再没了动作。
安静,乖巧,漂亮,是我对他的第一认识。
那时候的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这三位皇子为了皇位,暗流涌动,争得不可开交。
先皇在世家大族撑腰的李皇后和自己最宠爱的容贵妃之间举棋不定,拿不准要立三皇子还是六皇子为太子,而能说会道、家世不显的五皇子又是众多皇子中最得先皇青眼相待的一位。
后来,三皇子和五皇子联手除去六皇子,失去六皇子的容贵妃悲戚之下转扶五皇子上位,可这二位皇子斗着斗着两败俱伤,没过多久双双以病逝的名头撒手人世。
而这时,先皇的亲妹妹盛阳公主顺势而出,不知向自己哥哥吹了什么风,令先皇为稳固江山社稷,下诏立下不起眼的八皇子卫璋为太子。
从不显山露水的八皇子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待先皇驾崩,大家都等着新登基的皇上一鸣惊人的时候,他的几项举措却让人大跌眼镜,主动要求李太后垂帘听政不说,还允许他的姑父——盛阳公主的驸马爷当了有实权的大官。
这时,大家才恍悟,这个是没用的废物傀儡,靠女人登基上位又如何,还不是要听人摆布!
可我本就不是爱他的财,更不爱他的权,只是我爱的那个人恰巧是皇帝,恰巧他姓卫而已。
卫璋年长我四岁,可模样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性格更像。
当时他还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小皇子,在一次次宴会上偷偷地瞧我。我回看他,他又害羞地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后来我会故意逗他,与他对视,看着一向矜持的他拿反了筷子,拿错了旁人的杯子,乐得好不容易才不笑出声。
几位皇子皆对我的家族很感兴趣,总是故作亲昵地岚妹岚妹地称呼。当时的李皇后和容贵妃也时常召我去喝茶,那温柔的目光好似恨不得我一夜长大到能成亲的年纪。幸得双方互为掣肘,我这块肥肉才没有落入她们口中。
他每次就站在我进去的宫殿门外,等我出来时便装作路过,向我微微颔首,待我向他行礼。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之后便显得有些刻意,可他还是一样,假装偶遇之后又不肯同我多说话。直到被我拦下,两人这才并肩走过一段路。
并行在宫道上,我稍稍同他说些话,往他这边靠近些,就能看见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子,仍是对我恭敬有礼,对我的话一问一答,从不多说一句。
少年的漆黑眼眸里的光彩更胜满天繁星璀璨,没人能够拒绝这样温情的注视。
直到六皇子死了,三皇子和五皇子病重,加上他姑母盛阳公主的扶持,他的腰板才敢挺直些,在喝点酒壮胆后,轻轻唤了我一声宝娘。
从小到大我无数次被人唤闺名,可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宝娘」,砸在我心头的分量有若雷霆万钧,惊得我当场停下脚步。
这次轮到我羞红脸,他醉酒后仍是斯文做派,见我惶恐,连忙摆手解释是无意间听我娘亲唤我的闺名,并不是什么无耻登徒子。
他的哥哥们都叫我岚妹,唯独他唤我宝娘。
这一点甜蜜我竟记了一辈子。
那一天往后,他说的话多了很多,我们的关系似乎也亲近不少。
可没过几日,他就迎娶了自己的两位皇妃。正妃是李太后的姨女王曼,侧妃是从二品大都督的女儿。而传闻侧妃的家族与盛阳公主的关系极为密切,盛阳公主几乎是把那位侧妃当作自己孩子养大的。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娘亲真真切切地挽着我的手,告诉我,这说明,卫璋属实要被立为太子,连皇后都放出信号要站向他这边。
我猜娘亲大概是猜出了我和他之间些许故事,生怕我想不开,这才多加劝我宽慰。
后来他大婚的时候我没去,娘亲带我去在徽州颐养天年的外祖父家散心。
那几天我的的确确是日夜在伤心,每天哭得眼睛像外祖父家后院里长的水蜜桃一样,又肿又红。
一向视我为掌上明珠的外祖父急坏了,将他知道的有交情的与我年岁相仿的官宦子弟都叫来做客,一批批地来喝茶聊天。那几日我靠喝茶就饱腹,流水线一样地看男人,都让我挑得有些脸盲。
一开始我也认真地在挑,这些青年才俊里,有满腹文采的,有家财万贯的,可我总觉得这个不够高,那个皮肤不够白。
三四天看下来,唯一看得上眼的是一位外祖父的学生。
原因无他,这人的眼睛长得有点像卫璋。
我怕自己是魔怔了,一直在按照卫璋的模样挑人,赶紧装作自己无事,让外祖父安心地收回给我做媒的心思,又回到京城。
后来我又想到,虽然现在不能嫁,可他若是做了皇帝,我还可以参加选秀啊!
这也足以看出我对卫璋的心思,与他是何种身份地位并无半点关系,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当时不明白。
他不知道,我是他虔诚的信徒,一直在追逐他的身影奔跑。
我不敢告诉娘亲我的心思,只是每日更好地学习礼仪女工,让娘亲讲些做当家主母的心得。
可这点小九九如何逃得过娘亲的眼睛,她一面不动声色地教我,一面帮我物色一户早日定亲的人家。
后来自然是被我这个不行、那个不要地婉拒,娘亲也愈发有些惶恐,一直打听着皇上何时要大选秀女。
二
这是我入宫的第一年,临近年关的时候恰逢王皇后生日,她的姨母李太后便有意在后宫内为她庆贺一番。这样的活动理应只许贵人以上的妃嫔参加,王皇后宽仁,便让今年新晋的三位常在也一同参加。
其实就算所有的宫妃都来参与,宴会的两排也不会坐满,连我一个小小的贵人也能坐在长桌的中端地带。
后宫的人来得早,先行落了座。主位自然是李太后,一件姜褐色剪裁得体的朝服显得人端重又贵气。她本就极重保养,论样貌,人到中年也不输给皇帝的这些妃嫔们,论气势,更是碾压众人一头。
坐在太后左手边的是酷爱礼佛的王皇后,她生得恬静,捻着佛珠含笑看着众位妹妹,并无一点威严架子。
第二位是与盛阳公主交往过甚的齐淑妃,穿一身锦蓝色的宫服,料子像水波纹一样,抱着刚满一周岁的女儿逗乐。
目前只有齐淑妃和曹贵嫔各生了一个女儿,其他妃嫔都无所出。
龚平茹坐在我身旁,仍是昂着头,一副「你们争吧,与我无关」的模样。可我知道她人心不坏,这小半年内,也只有她时常来我这走动,陪我说话解闷。
我的对面是江南来的愉常在,她的身旁坐着的是另一位江南姐妹,也在侍寝后升了常在,看样子她们二人关系十分交好。
这倒不禁让我看向身旁的龚平茹,一般情况下第一次侍寝完都会有封赏,要么赐个封号,要么小进个位分,而她好似无事发生一样。
若说她不招皇上喜爱,可这小半年内侍寝最多的新人又实属是她,让我有些想不明白。
正当我分析得出神的时候,龚平茹用手肘戳了戳我,「这果脯你吃吗?我饿得慌,垫垫肚子。」
我自然是不介意,将她吃的所剩无几的果脯盘与我的调换了下位置。恰好被对桌的愉答应瞧见了,她朝我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
真甜啊,难道卫璋也喜欢这样甜甜的酒窝吗?
「「皇帝驾到。」随着司礼监总管的一声大喊,大家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恭敬地等待着九五至尊的走近。
卫璋来了,他踏着风霜进了屋,立刻有人替他解了大氅,露出明黄色的朝服。
他目视前方,一步步走到了李太后面前为来迟说了句吉祥话,同王皇后道声祝福。这样的大喜日子李太后也不欲为难他,笑了笑,让他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我暗自偷偷看他几眼,虽许久未见,他只要安好我便宽心。
开宴后一道道大菜如流水般端上来,我都能听见愉答应身旁那个小姑娘发出的低声惊呼,似被这样的排面唬住。
龚平茹虽不如这对江南小姐妹这样没见过世面,可她显然也觉得这些菜色十分可口,不多说话地大快朵颐起来。
这些菜色对她们来说是精贵,可我打小起就时常入宫来接受这些恩赏,倒也不觉得多稀奇,也没多动几下筷子。
没想到李太后居然注意到了我,笑眯眯问道,「岚妹是不是觉得不合胃口?」」
我有些惶恐,没想到太后居然会像往时这么称呼我。
众人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我,觉得我被太后另眼相待,可我知道李太后整治后宫的手段方法,不觉这是好事,谨慎地答话,「许是刚刚贪食了许多果脯,有些不大饿。」
卫璋也看向了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虽假意地笑着,心情却不太好。
李太后看见了我面前和龚平茹换过的空空的果脯盘,点点头,又例行公事一般问了几句新入宫的姐妹,让她们要好好地侍奉皇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后面的这几句我瞧着像是专门对王皇后说的,王皇后是李太后亲妹妹的女儿,也是她嫡亲的姨女,可是人太佛系,对皇上也不冷不淡。
我远远地看着卫璋,却不由得轻轻笑出声。
想起曾经他坐在宴尾偷偷看我的事情,可现在他就坐在他曾经期盼的最灯火通明的地方,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发现,再也不会做出那样失礼的事情。
倒是轮到我,只能痴痴地看他两眼,盼望着他偶尔眼波流转,能与我对上一眼。这样时过境迁的互换,让我多少也体会了他当时的心境。
可这样物是人非的变化让我一下子不能接受与习惯,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一桌子佳肴更索然无味。
今夜想来卫璋是必然要同王皇后一起过,散了宴,众人又同王皇后说了遍恭贺生辰,大家都受了太后和皇后的封赏,结伴回宫去。
龚平茹像是吃得太多,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愿与我结伴回去。我只好与同宫的主位娘娘吉嫔一同步行回到景和宫。
吉嫔自嘲自己年纪长,有些困倦,也不再同我聊天。我回了宫,独自坐在烛火前把卫璋送我的《诗经》又看一遍,手指摩挲着那些朱砂印记,这比看佛经还令人心平气静。
烛火没跳多一会儿,太监总管德才悄悄来唤我去养心殿。
锦瑟姑姑和虹玉比我还激动,又替我整理仪容打扮,换了一身精致的衣裳,心怀小鼓咕咚咕咚地跟着他去面圣。
我不知道皇上今夜为什么没有睡在栖凤宫,只见他趴在案牍上好像是在小憩。德才将我送到后便告退出去,什么也没和我交代。
我怕他这样睡会着凉,轻解了自己的狐皮披风替他盖上。没想到轻手轻脚的一弯腰靠近他,就被他兀自握住手腕,悠转转被他抱着坐到了他的腿上。
「抓到宝娘了。」他笑。
一时间,近得我都能闻到他身上馥郁的酒香和独属于他的龙涎香。我脸红得都不敢出声,直至他眯着眼在我耳边呼出一口气。
「宝娘,你是我的宝娘,才不是岚妹。」
原来是卫三岁打翻了醋缸子。
我笑了,环抱住他的腰回他,「嗯,是卫璋哥哥的宝娘。」
他低声在我耳畔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耳垂,复装作正经的样子教育我,「以后不许直呼朕的名讳,没大没小。」
「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我夫君。」
没等到我的反应,他突然起身将我抱起来,也不管我的惊呼,将我拦腰横抱起进了寝殿。
夜还很长。
等我醒来的时候,卫璋早已去上朝。锦瑟姑姑和虹玉一脸我们都明白的样子站在床边等我,替我洗漱。外头备了软轿,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景和宫。
我趴在床上揉着腰,天大亮的时候,圣旨和赏赐到了。
大意是甄贵人温恭益懋、性娴礼教,今册为宝贵嫔。德才喜气洋洋地说了好些吉祥话,我令锦瑟将来的宫人一一赏赐之后,小声问德才,「我这个宝字,是封号,还是我的名字?」
德才却说,这既是封号,也是我的名字。
我瞧了瞧那些赏赐,并无甚特别。对我来说,这些再好的琳琅玉器、锦衣绸缎,也不如他送我的那本他亲自翻阅过的《诗经》。倒是两斤果脯叫我哭笑不得,想来昨晚夜宴他是真以为我爱吃这些。
景和宫许久没这么热闹过,消息传出去后,最先来的是王皇后。
其实想到要见她,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毕竟昨儿是她生日,皇上该宿在栖凤宫,同她在一起。没想到王皇后只字不提这些,只是握我的手说了些体己话,让我备感温暖。
接着是齐淑妃这些高位的妃嫔例行走访一番,到了下午则是同进宫的这些新人来拜访。
愉常在是同她的江南姐妹一同来的,愉常在名为易燕,她的姐妹名为钱蕊心。咋咋呼呼的钱蕊心比易燕开朗许多,她也是武官的女儿。不知是不是因同是武官的女儿,她似乎很想与我亲近,还问我能不能常来找我玩。
我自然是应允,两人眼里有光地看着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从皇上的封赏里寻了些好看的玉石玛瑙分给她们两姐妹。
两人感恩戴德地收下,易燕细心些,怕耽误了别人贺喜,这才拉着钱蕊心离开。
傍晚时分终于清静,没想到吉嫔和龚平茹竟一道来用晚膳。龚平茹是景和宫的常客,和吉嫔早已熟识,三个人也算是有话可聊。
冬日严寒,虹玉替我们温了点黄酒,几杯下去,吉嫔有些上头,不再端着早入宫几年大姐姐的样子,哭着说舍不得我离开。
是了,我如今是正四品的宝贵嫔,比她还高一个级别,要么她搬出主位,要么我就得离开景和宫。
我自然不会让吉嫔好端端搬离景和宫,龚平茹说她那还缺个主位,希望我搬过去。
我哈哈一笑,问她们当这紫禁城是我自家的,想搬去哪就搬去哪吗?
她们说我不一样,皇帝待我同她们是不一样的,如果我开口,皇帝应该会应允。
我问她们,连升两级之事外头是如何看我的,龚平茹说,自然是羡慕呗,你是我们这批进宫里最出息的。
她也喝多了,说话有些卷着舌头,说本来你就是我们这批人里家世最好的,得宠也自然,可这小半年你没动静,大家都快忘了你的存在,没想到昨夜,你竟是一鸣惊人。
我打马虎应付过去,不想将我与卫璋的情感搬到台面上与旁人分享。
龚平茹走得早些,她走后,吉嫔拉住我对我说,龚常在应该是有了身孕。
一杯黄酒被我愣地打翻在地,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吉嫔笃定地告诉我说八九不离十。我蓦地想起那盘被龚平茹吃掉的果脯,当时在晚宴上,我随手也尝了一口,着实酸透。
吉嫔拍拍我的肩膀,回了自己的住所,只剩我对着噼里啪啦跳动的烛火,如鲠在喉。
我早该想到这一天的,我爱的男人是天下之主。他可能会爱我,却也一点不妨碍他爱别人。
「休息吧主子,明日可能要挑选新的宫殿,要费神的。」虹玉知我心中难受,小心翼翼地劝我早些休息。
我倾吐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实属庸人自扰,龚平茹也是我朋友,她怀了龙胎我该高兴才对。况且看样子她似乎自己都不知道怀孕的事情,孕中怎能饮下这么多黄酒,明日我该说说她。
第二日午时圣旨到,我将搬到甘泉宫的主位居住,偏殿住的是愉答应易燕。
甘泉宫着实比景和宫离养心殿近许多,但离那几位高位妃嫔也近不少,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我约了龚平茹和宫中一位信得过的女圣手医师,龚平茹的确是怀有身孕,且将近三个月。
她自己也很吃惊,以为自己只是养胖了一些而已。
龚平茹的确是很瘦,体态纤长,即便是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依旧不显怀。加上她自己本就月事不准,也未曾放在心上。
我劝她养足三个月之后一定要说出来,孕中的吃穿用度都该特殊对待,别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她开口张张合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当时我只当她是太过震惊。
后来她告诉我,这件事过后,她才真正把我当作了这后宫里可以信任的姐妹。怀孕的事,她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被人当作靶子,故意瞒住的。
我故作不高兴地问原因,她说她当时有些怕我才没敢说。
「怕我做什么?」
「你是这宫内最喜欢皇上的人,看见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你不得气急败坏地想除掉?」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满脑子都以为我今儿要除掉这个、明儿要除去那个,跟个鬼面阎罗似的。
我自然是希望我与卫璋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现实摆在眼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既做不到,我就该想他所想,虑他所虑,为他排忧解难。
龚平茹养足三月胎后,禀报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在平静的宫中引起一片喧哗。
我却好像比她还紧张,她的衣食住行我都细细让锦瑟姑姑检查过,还让娘亲联系了宫中一位信得过的接生稳婆。
皇上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故意避讳我,他解释说之前是怕自己过多关注我,会引起李太后和他姑母盛阳公主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你那日为何又对我好了?」
「见不着宝娘的时候,还能克制。见着宝娘之后,便不想也不顾那么多了,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宝娘是我的。」
卫璋说这话的时候好像略微有些委屈,那双水洗过一般潋滟的眸子直勾勾地映着我,长长的睫毛抖得像蝴蝶,他经常这样在我面前显示他脆弱的一面,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他是被那两人逼得有些过度紧张。
我也十分受用他这副模样,像只小猫一样挠人。
我替他捏捏肩,告诉他,「没关系,宝娘不怕这些坏人。」
虽然我无法参与朝堂政事,可我外祖父是曾经的老太傅,我的父兄手握着西北的兵权。若他需要,我也可以替他在李太后和盛阳公主之间杀出第三条路来。
龚平茹的肚子一天天地变大,其间也发现过一两件于胎儿不利的物件,幸亏拦截得早,没发生事故。
也有派人去查,可我同她的力量终归有限,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最后无非就是太后皇上那儿多给些赏赐。
龚平茹竟是个手笨的,什么女工也做不好,我便替她做了好些童衣童鞋。
有一日我做女工正入神,恍惚被人从背后抱住。他身上的龙涎香十分好认,下巴抵在我的左肩上蹭蹭,「宝娘在做什么?」
我咬断一根线头,递给他看我新做的虎头鞋。
他只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就扔到一旁,问我喜不喜欢小孩子。
过了年才十七的我红着脸,说没想过这些。
没想到卫璋却直言自己不喜欢孩子。
「生孩子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你若是喜欢孩子,以后从别人那抱养一个就好。」
我一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稍稍偏头只看见他微微翕动的睫毛。
他见我没答,一时间又自己笑了,安慰似的说道,「我也只是说说,宝娘想要孩子,我们就生一个。不,我们就多生几个给宝娘玩。」
那一夜卫璋宿在我宫中,身体力行地抚平了他下午说的话给我带来的不安。
新年倒成了我盼望的时候,因为我的娘亲是诰命夫人,年关之际能经常进后宫拜访、参宴。
时隔五个多月不见,娘亲一见到我竟没有哭,只是告诉我今年父兄皆不回京过年。
娘亲用手抚过我的脸颊,说我瘦了些。
可我瞧着,娘亲才是着实消瘦不少。今年我不在,父兄也不在,她一个人要怎么守着偌大的将军府过年呢?
她倒是反过来宽慰我,说外祖父给她写了信,邀她回徽州过新年,这才让我心里好受些。
又问我有没有受委屈,那卫小八有没有欺负我,我皆耐心地答过。
末了,娘亲凑在我耳旁小声地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的事情,因为她也知道同我一道进宫的人中,已经有人怀孕的消息。
我告诉她,怀孕的龚常在现在是我的朋友,她已年满十八。而我过完新年才十七岁,目前在喝避子汤,没考虑过孩子的事情。
她哦哦地答应,终于放下了心。娘亲告诫我,「目前朝堂内外局势汹涌,不是怀身孕的时候。皇帝也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他有了一两位皇子,你再生也不碍事,一切都要以安全为先。」
我回忆起卫璋不想让我生孩子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跟娘亲开口说及此事。
可能是第一年在宫中过年,各类规矩仪式虽烦琐,但仍让人觉得有趣。等忙完该做的事后,我先绕路回了趟吉嫔所在的景和宫拜年。
吉嫔见我来,也不惊讶,只拉着我往宫内坐。
「按道理来,你年纪小来拜我,我该拿守岁钱给你,可你又我高一级,理应你赏钱给我才对。」
两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仿佛又回到几个月前。
吉嫔照例多喝了几杯,说这是自己入宫的第四个年头。她是皇帝登基时纳的一批新人,皇上仿佛已经遗忘了这儿,许久不曾来过。
同她一起入宫的姐妹中,皇帝偏爱曹贵嫔。曹贵嫔与齐淑妃交好,两人皆生了一个女儿。
她又跟我说,「不用太担心龚常在,她这胎只要自己不出问题,铁定是安然无恙地生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龚平茹家世一般,不会成为李太后和盛阳公主的眼中钉。而且她现今只是个常在,也好把控。
「生个公主,她最多封个贵人。若生个皇子,皇帝年二十三也该有个皇长子。而她生出皇长子,必定过继给无所出的王皇后。」
「那盛阳公主那边不会担心皇子被皇后抱走给她带来威胁吗?」
吉嫔又抿了口酒,「王皇后有一个皇子,那下一个皇子不铁定是齐淑妃的?」
我想着吉嫔说的未免也太简单了些,若是盛阳公主这边不想让这胎划给李太后这方,而第二个皇子李太后又不想让他过继给齐淑妃呢?
这样拉扯互不相让,会不会出现双方都不允许宫内出现新生儿的局面?
没想到吉嫔听着我这番没认真思考过的话,竟流下两行清泪来。
她反问我为什么没想过,皇帝正值壮年,四年来为何宫内只生出过两位公主?
齐淑妃自是有盛阳公主撑腰,而曹贵嫔纯属攀附着齐淑妃才能生下孩子,其他妃嫔难道都不曾有过孕吗?
我从她的眼泪中读出意味,原来不是其他人未曾有孕,而是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李太后与盛阳公主斗法的垫脚石,早就胎死腹中,未曾见过人间日月。
可我没想到,吉嫔原来也曾怀过孩子,怪不得她能看出龚平茹有孕,怪不得她教我纳小孩的鞋底时,手法那么自然而娴熟。
她用手背抹去泪水,怕吓着我一样安抚我,「现在不用那么害怕,如今李太后和盛阳公主好似达成什么交易,不会再去迫害这些低位分的嫔妃,反而希望她们早早地生出皇子来。」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卫璋和娘亲都不想让我怀孕。若我怀胎,以我母家的身份地位,必然会留给自己抚养,这样一来,能不能生出这胎,都必然凶险万分。若是侥幸生出来,恐怕这孩子也不会在安稳中长大。
从吉嫔处出来,我都不敢去看龚平茹,生怕自己看向她的目光会带上些许怜悯。
谁会不想抚养自己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儿呢?
正当我放宽了心,认为龚平茹这胎十拿九稳的时候,她却出了事。
其时龚平茹已经临近生养,不宜外出走动。而李太后一方似是已经把龚平茹的这一胎看成自己的囊中之物,自然也对她百般呵护,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带她一份。
我猜测以李太后的心思,或许担心日后王皇后不好拿捏,想着将这个龚常在发展为自己的人也好。
这一日赏戏,李太后如往常一样叫上龚平茹,没想到回宫的路上,她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不可避免地要早产。
如今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赶来了,李太后下令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孩子。而御医表示,龚平茹的情况十分危险,孩子不足月,极有可能两个都保不住。
我赶到的时候,龚平茹正难以抑制地痛叫着,院子外站满御医和妃嫔。
王皇后捏着佛串,难得瞧见她如此紧张。皇上也从养心殿赶来,陪在太后身边说着话。
我同卫璋对视一眼,向太后提出要进去陪龚常在生产。
李太后似有不悦,我跪着解释道,我与她平日就交好,现在陪在她身边说说话,分散注意力,也许能让她安心地生下孩子。
提到孩子,李太后不再坚持,我立马进入宫殿,看见了之前就打好招呼的稳婆。
我不动声色地与她交换了眼神,龚平茹还躺在床上痛楚地大叫。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示意我来陪她。
她也感受到了,汗水止不住地流下,表情痛苦而狰狞,眼神却稍稍安定下来。
我俯身在她耳边告诉她,不用担心,稳婆是自己人,如果发生危险,一定会先保她。
外头的人都觉得龚平茹的死活无关紧要,她们只在乎她肚中的孩子。可龚平茹是我的好友,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她。
经过一夜的挣扎,最终有了最好的结果,母子平安。
龚平茹生下了一个皇子,李太后很是高兴,希望皇上重重赏她,连带着我也沾了光,说小时候没白疼我。
刚送走心满意足的李太后和王皇后,卫璋站在龚常在的院子中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他朝我走过来,突然抓起我的右手,问我,「不疼吗?」
那是刚刚被龚平茹生产时紧抓的手,被她捏得紫一块红一块,还有指甲掐进去的血痕。
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转头发现德才已经屏退了闲杂人等,这才大胆地踮脚吻了吻他的脸颊,安抚地告诉他,没两日这伤就能好。
似乎是没想到我在院子中也敢如此大胆,他的脸上竟慢慢地浮现出一片薄红,气也消了大半。
「你不去看看孩子吗?」我心知,这个时候龚平茹应该最需要孩子父亲的陪伴。
可卫璋不愿,硬是拉着我回到甘泉宫。
我知道他的脾性,这时候只能哄着,不能硬来,便乖顺地和他一道离开,也加深了一个念头:看来卫璋是真的不喜欢孩子。
宫中的年岁也没我想象中难熬,眨眼龚平茹的孩子都能开口哇哇乱叫了。
皇长子果然被王皇后抱走,取名为卫玠。虽然李太后不让孩子与生母多接触,幸好不曾限制我去见玠儿。
我便时常把玠儿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龚平茹,让她欣慰些。
龚平茹倒比我想的坚强多了,她晋升嫔位,迁居至自己宫的主位。也没有怨天尤人,反而比我们初相识的那年还鲜活,话也多了些。
她还敢说我皮相美骨相凶,是个冰美人,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算计什么。后来熟络了,才知道冰虽寒冷又尖锐,但也会融化成水。
还说一开始没想和我做朋友,只是她更看不起江南来的那些小家小户,这才勉强同我说说话。
龚平茹的脖颈细长漂亮,我告诉她,一开始见她的时候,她的样子真的像极了昂首的仙鹤,像是生怕一同我们说话就会染上我们这些凡人的俗味。
说起孩子,她也没有那么遗憾,觉得能捡回一条命来就阿弥陀佛了。
只是对没找到那日在她宫前洒水致使她摔倒早产的罪魁祸首,心中有十足的怨气。
她是大理寺主簿的女儿,对破案这些倒有兴趣,向我发誓她一定会捉到凶手。可她生完孩子之后,李太后对她态度冷淡不少,皇帝又是笑眯眯嘴上说着查却没个实际动作。单单凭我同她的人脉和能力,着实查不出什么来。
我入宫的第三年,年十九,朝堂外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吏部尚书参了一本李太后的爹,说晋阳开国公以权谋私,竟堂而皇之地在京城内卖官鬻爵。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勃然大怒,斥责吏部尚书满口胡言,立马就将人关进了天牢,看也不肯看他所呈上来的证据。
这一出令人咂舌,大多人是没想到有人敢在太岁爷面前动土,直接动了李太后的爹。更多的官员们没想到的是,皇帝竟查也不查就将吏部尚书关进天牢,直接向李太后低头示弱。
那天刚下了朝,卫璋就立马去了李太后的宫中,跪了足足一个时辰。可我替他在膝盖处上药时,却明显察觉到他的高兴。
「宝娘,一把火就要烧到李家头上了。」他很少与我讲朝堂的事,可那一日却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了许多。
说他这招以退为进,已经让李家惹得群臣不满,再等几日,他还有份大礼送给李家。
他的眸里浮现出危险的笑意,「宝娘,等开春了,我想把你的位分再往上晋一晋。」
无功不受禄,我不明白。
他不肯再让我上药,依偎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闺名,直至二人都面红耳赤。
没过两天,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联名再参开国公一本,列举李太后的爹贪赃枉法、藐视朝纲的二十一则罪过。
听说那一日,群臣激愤,尤其是那些言官,恨不得撞柱以明志,誓要卫璋调查李家,还天下一个公道。
皇帝见此,再也没法替李家遮掩,只好派已经升至大理寺卿的龚平茹的父亲为主审、史部侍郎元培清为副审,将开国公押至大理寺调查。
元培清是盛阳公主驸马爷的心腹。
卫璋终于在群臣中露出他凶恶的爪牙和野心,这一击他忍了这么多年,势必要击垮李家这个外戚。
卫璋这几日春风拂面,在我面前乖巧得如同猫儿,可我突然发现如果逆着摸猫儿的毛,也会被它锋利的爪给划伤。
很快,开国公连同李氏一族做的那些腌臜勾当都浮出水面来,二十一则罪名样样坐实。一夜之间,风光无限的李家人,该流放的流放,该诛杀的诛杀,卫璋一个也没有放过。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倒。
龚平茹人在宫中坐,赏从天上来。皇帝称赞她的父亲龚寺卿在此事中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于是龚平茹同我一样,升了贵嫔。
李太后被监禁在寿喜宫中,任何人都无法探视。皇上却未追究王皇后的任何责任,即便王皇后的家人已经被他斩杀得所剩无几。
而同样在此事上出力颇多的吏部侍郎元培清,则顶替了之前惨死的吏部尚书的职位。卫璋又象征性地提拔了他姑母盛阳公主的一批人手,算是感谢盛阳公主在扳倒李家一事上出的人情。
好像一切皆大欢喜。
没有了李太后的管教,卫璋像是撒了欢一样,整夜整夜地宿在甘泉宫,对我百依百顺,甚至我提出,要调查清楚两年前究竟是谁在龚平茹的宫门前洒了水结了冰,让她滑倒早产,他也欣然应允,并给足了我权力,让我去戚宗府借调人手。
只是升了位分的龚平茹不大高兴,拉着我驱走旁人,同我说她的心里话。
「你不觉得皇帝很可怕吗?」
我看着她不说话,她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
最初她受宠的时候便觉得奇怪,皇帝不问她的喜好,却时常同她聊起她的父亲。然后暗中一步步扶持着她的父亲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拿下了大理寺的控制。
就好像他在下一盘棋,在她们刚入宫的时候,自己就被选中了。
不,与其说是自己被选中,不如说是自己的父亲被选中。这样慢慢的不起眼的升职,就是为了这一天能让自己出了名的古板正直的爹能不受外物干扰、不畏权贵威胁恐吓,将李家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李家人全部伏法。
她说,「我是家中独女,我父亲唯一的弱点就是我。如果利用好了我,我爹很可能就会真正效忠于皇帝。」
「他外表看着人畜无害,甚至在朝堂上装作懦弱无能,实际上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然后心狠手辣地去完成。」
我擦了擦她额角的汗,说我觉得是她想多了吧,这兴许都是巧合。
「你不了解卫璋,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信誓旦旦地向她担保。
「若他真是利用我们,那最该利用的就是我了,我外祖父曾是一品大官,是先皇的太傅,手下教出来的学生遍布朝野,即便现在卸甲归田,仍是打个喷嚏都能引得朝廷一阵动荡。更不用说我那手握兵权的父亲,更是国之支柱。
若他想要权,只要他向我开口,我和我的家族必会为他赴汤蹈火,又何必这样隐忍数年呢?」
龚平茹觉得她说的和我想的并不矛盾,还是觉得卫璋不是好人,她问我,「如果皇上也利用了你呢?」
我将他奉若自己的神明,从未怀疑过这些,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说着说着,两人意见分歧更大,谁也不肯服软,我开始同她第一次冷战。
夜间,卫璋仍是来甘泉宫用晚膳。我借口吃撑,让他陪我在宫道上走走,消消食。
走着走着,卫璋突然靠近我,温柔地牵起我的手。
我仰头只看见他狡黠地一笑,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知道他说的「早」是什么意思。当初我每次进宫,他就守在宫门口等着我,每次等那么久,只为了能陪我走一段出宫的路。
卫璋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像是有些胜利者的扬扬自得,甩着牵起我的手划出一个小小的幅度。
他垂着两排扇子似的睫毛,眉梢眼角都是温柔,「宝娘啊,我会牵着宝娘走一辈子的路。」
我用另一只手握成拳捶他,当年一个和我略微站得近些都会面红耳赤的人,如今怎么说起情话来驾轻就熟的?
还没捶几下,他兀地停了下来,捂住被我捶了的地方,眉毛拧成一道,发出疼的声响。吓得我连忙停下来,掰开他捂住的手掌,看看是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竟趁机用手臂将我擎在他胸前抱住,哧哧地憋着笑。
原来是在耍我,我气得在他怀里扭动,却挣不开。
「宝娘,别闹,你看看今天的月亮。」
红墙绿瓦上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月光温和地洒满在宫道上。
「今天是十六吧。」我告诉他。
「月亮再圆都不及宝娘圆圆的眼睛漂亮。」
「胡话,」我笑着也紧紧抱住了他,两人一同笑着沐浴在月光下,这竟成了日后我最常想起的温柔时光。
他紧紧地搂着我,说,「风也笑我,月亮也笑我,宝娘也笑我。」
三
年初过后还有一件更令卫璋开心的事情,就是李太后上吊自杀在寿喜宫内。因不许旁人靠近,一日三餐都靠人从外面送,以至于等到宫人发现时,她的尸身已经在大夏天发出恶臭。
一切奠礼都从简,从封号到陪葬,卫璋都像赌气似的告诉全天下,他有多不待见李太后。连她的尸身都没能和先皇葬在一处,算是天大的耻辱。
可李家已经没人了,没有人会站出来为李太后说话,就连王皇后都没有。
朝中渐渐起了些废后的风声,在忙完国丧之后,卫璋问我想不想当皇后。
他喝了酒,有些许醉意,问这话的时候却是异常地认真。
「不想。」
他倒是有些意外,问我原因。
我说自古以来皇后要担的担子太重,要当得起端庄贤淑,管理好后宫。我不想做皇后,我只想做你最宠爱的妃子。
我也不傻,他话中有试探的意味。如今除了齐淑妃,数我家世最好,卫璋害怕外戚当道,自然不会属意我当皇后。
他的面色像三月的桃花透着粉红,眼皮低敛着,睫毛动了动,复而又睁大了眼抬头看我,用那双乌黑的泛着水光的眼睛。
「好,宝娘不做皇后,就做一辈子的宠妃吧!」
卫璋的声音有些异样,我看着他悲伤的面容,突然想到不知道卫璋是不是长得更像他的娘亲些。
你这么恨李太后,是因为曦妃是太后害死的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胆大的话来,以至于刚问出口我就想把这话收回到肚子里去。
「其实,曦妃并非我的生母。」他眨眨眼,「我是一位宫女生的孩子,直到八岁之前我都住在冷宫里。」
这也算是一段宫廷秘辛,连我都以为他就是曦妃的孩子。曦妃当年是容贵妃一派的人物,后来容贵妃的六皇子死了,改扶持五皇子,没想到五皇子也死了。完全失势的容贵妃在先皇死后被李太后赐了一杯鸩酒,一命呜呼。
而为了当时的李皇后能拥立自己的儿子八皇子上位,曦妃自己用一根白绫结束生命,与卫璋划清界限。这也是为什么李太后一直都明里暗里与卫璋作对,她根本就对他没有一点母子感情。
「八岁那年遇上一场百年不见的雪,冷宫里连木凳都被劈开做柴火取暖。我在宫中玩着我八岁之前唯一的玩具,一个我娘亲用藤条编的蹴鞠,突然我一下子踢得太高,蹴鞠就飞出了冷宫的宫墙。」
「我长那么大,从未出过冷宫,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娘亲和一个送饭的宫人告诫我,一定一定不能走出去。」
「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抑或是舍不得我唯一的玩具,就跑出宫外去捡那枚蹴鞠。」
「意外地被曦妃身边的掌事姑姑碰见,她也忍不住讶异宫中竟然有这么大的男孩,于是回去同曦妃禀告。曦妃自己并无所出,就动了收养我的心思。」
「当时容贵妃还很受宠,她又依附于容贵妃,便通过容贵妃的手段收养了我,抹除了我在冷宫长大的经历。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我原本不是曦妃的儿子。」
卫璋愈加头脑昏沉,说话也非常缓慢,「不过曦妃的确很好,她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教我如何在这没有刀光剑影也能死人的地方活下来。」
「曦妃说,她说……」到最后,卫璋张开口说了什么,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可怜我却把他的唇语都看得真真切切,他说,曦妃教他,要去结识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
人人皆是工具人。
我喊来德才,将卫璋抬到床上歇息。
第二天,消息传来,我将被册封为宝妃。封妃同册嫔是不一样的,要命礼部选个良辰吉日。
娘亲来宫内看我,近年来,她每次第一句话皆是问我,卫小八对我好不好。好像我说一句不好,她就能替我暴打卫璋一番。
可今日她没问,娘亲高兴极了,告诉我封了妃也就算在宫中留有一席之地, 以后她也不用那么地为我担惊受怕。
我问她,「户部和刑部的尚书是否都曾是外祖父的学生?」
她面色一僵,问我怎么提起这个。
我告诉她,「我不想成为一个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若是一叶蔽目,对朝中事一无所知,恐怕哪日会触及天子逆鳞,引来杀身之祸。」
我故意夸大了说,娘亲略一沉思,还是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我。
这事的确和外祖父有关,是我娘亲亲自去求外祖父用的人情,李家被灭,我外祖父功不可没。
她说,「没办法,自你执意入宫起,整个甄家就不能独善其身,必须参与到与李太后和盛阳公主的争端之中。」
娘亲终究还是落下泪来,像是小时候被我气哭那般,断断续续地抽泣,「现在甄家的一切都拴在天子身上。明年,你兄长就会被调回京城来往禁军里安插。」
禁军由盛阳公主牢牢地把控在手中,也算是她的一张底牌。即便我父亲在西北掌握着几十万大军,若是京城发生变故,他也不能短期内赶来,禁军等于掌握了京城的军事命脉。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甄家人在赌上性命地为我铺路。这一声宝妃,未免来得太过珍贵,叫我如何受得起?
娘亲走后,我好似大病一场。
御医说是胃病,胃受了凉,可我知道是心病。
我借口困倦,不敢再去看卫璋的眼睛。那双水浸过的瞳孔里映的是他深爱的宝娘呢,还是他手上一枚姓甄的棋子?
原来龚平茹说的可能是真的。
不,不可能,卫璋即便是利用了我,也是建立在爱我的基础上吧?
卫璋一定是爱我的,这仅有的爱意,是唯一能哄骗我、支撑我这么多年来为他付出的努力。
他日日来看我,每一碗汤药都是他一勺勺吹冷了喂给我的。这样细致体贴的温柔终于让我又安下心来。
卫璋忙的时候,龚平茹便时时陪伴着我。我们谁也没提几个月前的不欢而散,又重回好姐妹的状态。
可有一日她终于还是先提起这件事,她说对不起。
得知李太后倒台真相的我,现在知道其实她说的是真的,她的父亲是卫璋为了除掉李家特意安插上来的,连我也被他利用了。
这样的我怎么能接受她的道歉?
她见我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补充,其实皇上对你是真的不一样的,也许是我想多了。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之前我还愿意为卫璋赴汤蹈火,可现在我知他利用了我,竟是万般心痛。也许他不知道,他不必瞒我的,其实他的宝娘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卫璋几乎日日来探病,对我的事情几乎事必躬亲,整个后宫都知道,即将册封为宝妃的甄宝岚,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我笑了笑,说此事过去了,然后同她提及重新调查她当年滑胎早产一事。我拿了皇上的令牌,可调动戚宗府的人一同调查清楚。
龚平茹很是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心想,要是我们没有吵架,也许现在已经得到了结果,也不至于又拖延了数月,更觉对不起龚平茹。
于是又求了皇上,让龚贵嫔能时常探望自己的亲儿子。卫璋现在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他垂下纤长的睫,舔了舔我的耳垂,半阖着眼眸对我笑说,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得看你的表现。
没想到出师不顺的我们,刚开始调查就陷入瓶颈。因为时隔三四年,加上李太后倒台,宫中人手几乎是换了一批新的。
我们去了戚宗府,去了掖庭,线索少得可怜。不过我倒是有个不能同龚平茹说的意外收获,就是我找到了一位极其年迈,曾给在冷宫中卫璋母子送过饭的老人。
只因平时给冷宫送饭的宫人与她关系好,又没人关注冷宫的一举一动,有时候她会偷偷替那个偷懒的宫人送饭。
我送回龚平茹,又乔装打扮折返回掖庭问那位老宫女关于卫璋的事情。
老宫女有些神志不清,她还不知道卫璋已经继位成了皇帝,讲话断断续续,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大意。
她说那孩子小时候就很漂亮,像极了同住在冷宫之中的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只是原先一个御前奉茶的宫女,一夜荒唐被封为了最下等的才人。
先皇也只在那个月中想起过几次这个女人,后来就完全将她遗忘。李皇后出身正统,认为他娘亲是花了手段爬上龙床,同容贵妃一样以色侍人罢了,于是寻了个错处将她打发到冷宫去。
没想到卫璋的娘亲去了冷宫不久后竟产下了一位皇子,而身处在冷宫中的两三位失宠的宫妃一合计,将此事瞒了下来,并悉心地省吃俭用把最好的东西给卫璋,让他们母子得以苟活。
待到他八岁那年,遇到了一场极为罕见的暴雪。大雪封路,难将异地的柴炭运回京城,后宫中的炭火也储备不足不够用,自然冷宫中就一丝木炭也没有。
那个冬天太冷太冷了,冷宫里的女人们将御寒的衣物都给了卫璋母子,自己却一个一个被冻死。
突然有一天,冷宫起火了,在茫茫雪地里燃烧出一片火光来。那时候掌权的容贵妃懒,便让自己的手下曦妃去处理这件事,这才知道先皇居然还有一个孩子在冷宫中。
那老宫女脸上沟壑交错,微微扯起嘴角,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她突然凑近我的耳边告诉我,「几位知情的宫人都说,那把火,是八皇子自己放的。」
至于他究竟是想烧死谁,就没人知道了。
她又突然大声地嚷起来,烧起来啦,烧起来啦,他想烧死自己的娘亲啊!
「不许说,不许说了,锦瑟,锦瑟拦住她,让她永远也不能开口。」害怕极了的我向锦瑟姑姑发布了这样的号令,由虹玉搀扶着回了甘泉宫。
我想,我大概是杀人了。
没想到回到了甘泉宫,卫璋竟坐在殿中等我。
「宝娘去哪了,可叫我好等。」他还是如往常一般说话都像撒娇。
我看着从小相识的卫璋,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
他见我面色灰白,以为我不舒服,关切地立即上前用手背探了探我额头的温度,问我,「你又去哪吹了风?」
我哭了,第一次在卫璋面前哭了,我告诉他,「宝娘想娘亲,宝娘想父亲,宝娘想哥哥。」
还有一句噎在喉里未说出,宝娘想回家了。
他局促地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安抚地顺着我的后背,「明日朕就让你父兄回京来看宝娘好不好?」
可我知道,即便快马加成,从西北回京也要一个月。
父兄还没到,我就先受了封妃的礼。娘亲把我曾经期盼极了的茜素红嫁衣也带给我,让我在宫中试穿过了把瘾。
我穿着九重红嫁衣在卫璋面前转了好几圈,茜素红染的罗裙一圈圈像盛放的花朵,他眼中的新奇也证明了他的惊喜。
他吻着我额前画着的花钿,「宝娘真好看。」
「卫璋哥哥,」我又如最初时那样叫他,「你爱我吗?」
他也没纠正不让我喊他的名字,只是回答说,「当然。」
「不许这么说,我想听那个字。」
他佯装不知地嬉笑着问,「哪个?」
我静静地看着他,最终是他败下阵来,紧握住我的手。他的身形与记忆中那个脸红的少年重叠,郑重地告诉我:
「我喜欢宝娘,永远。」
可他还是没有说出,那个我想要的爱字,我还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喜欢和爱,也没差多少吧。
四
距我封妃没多久,虹玉突然来禀报,说我院前跪着一位答应。
我连忙让人请进来,瞧着这位令人耳目一新的美人,实在对她没有半分印象。
美人一进门就哭哭啼啼地跪下,原来她是同我一同进宫的那个京城芝麻官的女儿凌怀,没想到四年一过,人长开了,竟变得如此貌美。
凌怀告诉我,当年是她在龚贵嫔门前泼了水,但她也是受了曹贵嫔指使,没有办法才做出如此恶毒之事。近日听闻我同龚贵嫔在重新调查此事,便吓得立刻来自首。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告诉她,此事并不关乎我的感受,你真正要道歉的是龚贵嫔。
她又哭着说自己不敢,这才来先告诉我,说无论如何请我保住她一条命。
我瞧着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问她可有证据。
她摇头称没有。
没有证据,时隔四年也会来认罪吗?
曹贵嫔是齐淑妃的人,也是二公主的生母,如果真是她做的,一有可能是受了齐淑妃指使,二有可能是她自己怕龚平茹生的孩子分了她孩子的宠爱,三有可能她表面上是齐淑妃的人,实则受他人指使。
我叫来龚平茹,与她在隔壁的耳房中商讨可能性。觉得不放心,又派人请来吉嫔。
吉嫔把那日告诉我的事情简短地告诉了龚平茹,经过那三年的冷战,李太后已与齐淑妃达成和解,不再迫害宫妃的孩子,所以我的第一种分析几乎可以排除。
二和三皆有可能,只是不知道哪种可能性大一些。
吉嫔说凌怀这次来也很可疑,她本在宫中就是极不起眼,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实在是查不出来什么,这时候她突然跳出来确实可疑。
我们三人警戒着来到了凌怀面前,告诉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便这样,你也要认罪吗?
能看见凌怀瘦得可怜,眼圈下还有淡淡的黑斑像是常年睡不好,一看便是好欺负的。
她磕头道,『只要不杀了我,我愿意认罪。』
吉嫔问,「指使你的真的是曹贵嫔吗?如果你愿意供出真正的主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凌怀脸上显示出不解,「当时真的是曹贵嫔让我去龚贵嫔宫门前泼水的,使路面冻结成冰,人一过就会摔着。」
「既然这位妹妹也认罪,那就打入掖庭吧,」吉嫔故意诈她,「也不知道你这副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干那些脏活苦活啊。」
龚平茹立刻明白了吉嫔的意思,附和道,「哎呀,妹妹这细皮嫩肉的送去掖庭也太惨了,还是送到冷宫中去吧。那里虽然有冤魂作祟,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辱。」
凌怀却下定决心一般磕头谢恩,「我去哪里都可以,只是我还不能死。我家中就我这么一个孩子,只要每年我能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就行。」
接着她就重重地磕着响头,「谢谢娘娘们的不杀之恩,谢谢娘娘们的不杀之恩。」
一时间房屋内全是头磕地发出的砰砰声,磕得她额角血肉模糊。
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愣住,我用目光征询了下另外二人的意见,做了回好人,扶起了她。
「罢了,当年你也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你是无心之过,今日便放过你,往后你要一心向善,不要再动些歪心思。」
凌怀的目光中闪过欣喜的神色,「真的吗?谢谢宝妃娘娘,谢谢龚贵嫔娘娘,谢谢吉嫔娘娘。」
自此,凌怀每日都会赎罪般早晨天不亮就在我宫门前放上一束新摘的鲜花。每一朵都是挑选过的、极新鲜的、沾着露水的,让人瞧着就讨喜。
不仅我宫前,龚平茹和吉嫔也有。
卫璋瞧见了,觉得新奇,说他在龚贵嫔那也见到过这束花,问是谁摘的。
我回答说是凌答应摘的,他思索半天竟对这个凌答应一点印象都没有。
「宝娘好香啊。」
他紧抿着嘴唇,闭眼靠着我细细地嗅,指尖却抚过带着露水的花骨朵,似乎很喜欢这股子花香。
没想到没过多久,宫里就多了一位香贵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日采花献给我们的凌怀。
虽然明面上我对龚平茹和吉嫔说自己不介意,内心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总觉得像农夫捡到了一条被冻僵的蛇,放在怀中捂暖后,蛇醒了,反咬了农夫一口。
不过这段时间,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到了曹贵嫔身上。可曹贵嫔为人处世很低调,除了每日去给齐淑妃请安,就是陪着二公主玩耍,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发生。
我入宫的第五年春天,宫内一下子传来两则喜讯。齐淑妃和香贵人都有了身孕。
这两则消息更使我妒火中烧,有些埋怨自己肚皮不争气。去年年中我已经停了避子汤,后宫中我侍寝次数又是最多的,怎么会生不出孩子来呢?
龚平茹和吉嫔看得出我心情不好,时常会来陪我解闷。但是一则真正的好消息来了,我的嫡亲兄长今年要被调回京城中来。
更重要的是要为这个大龄兄长找一位贤妻,我哥哥甄安峪是个不解风情的武痴。
想来我父母真是可怜,为了不听话的我不得不参与权力争斗,还要为哥哥讨媳妇而费心。
幸得哥哥人好家世也好,世人都知,李家倒台后,甄家是最显贵的家族。且哥哥长得剑眉星目,应该是女孩都会喜欢的类型。
娘亲将花名册给我,我们一同选了三位官家女子给哥哥,可他表示自己都不喜欢。
我父母又是极开明的,不想在这种事上强迫他。就先放他在京城中熟悉熟悉,万一能碰上他喜欢的呢?
哥哥领了官职,在皇城内做一小队禁军的统领,虽说从职务上看有些委屈了他,但西北毕竟同京城不同,父亲和卫璋都希望他从小做起了解京中局势,未来才能从盛阳公主手中抢回禁军的统治权。
哥哥回来是好事,可卫璋近期却好像陷入了忧愁。
在我软磨硬泡之下他才告诉我,他怀疑齐淑妃肚中的孩子有古怪。
若不是盛阳公主干预,他是不想去齐淑妃处的,现在也就是例行公事般每月去两次。
他本就不希望她怀上孩子,所以安插了人手在齐淑妃处,每次都会暗中给齐淑妃喝下避子的汤水,一次不差,不知齐淑妃为何还会怀上孩子?
他还在说些什么,我却脑子嗡嗡作响,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难道卫璋也是这样对我的吗?我身边是不是也有卫璋的人,所以我才怀不上孩子?
我对待卫璋一向坦诚,便如实地将心中所想问了。
他也十分诧异,面上写满了不悦,问我怎么会这么想他。
若以前他这样说,我必会以为是自己想多,会晃晃他的手臂同他撒娇认错。可历经种种之后,我竟不是完全信任于他。
我一秒不回答,他面上的阴沉便多了一分,阴鸷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最终饭也没吃完,就摔下碗筷离开。
我不许锦瑟姑姑和虹玉上前收拾,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自己流着泪硬生生把整碗冷饭都咽下了肚子里。
我不明白,我和卫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过了一刻钟,我起身去小厨房不吭声地煮了碗冰糖燕窝粥,怕生闷气的卫璋不吃饭饿着自己。
正当我起身前往养心殿的时候,虹玉犹犹豫豫地拦下了我,告诉我皇上没在养心殿,去了香贵人那儿。
我将冰糖燕窝粥砰的一声打翻在地,也不知道跟谁怄气。
香贵人怀了胎,却好像更受宠了。卫璋明明说他不喜欢孩子,可他却时常陪着有孕的香贵人饭后在宫墙内走动消食。
一同漫步,我还以为这是我和卫璋专属的。
他陪凌怀散步的时候,也会十指紧扣吗?会突然将她揽在怀中,告诉她,你的眼睛比月亮还好看吗?
没想到两人同是快到了怀孕五六个月的时间,突然传来消息,齐淑妃有流产的征兆。
没有阴谋诡计,曹贵嫔自己就站出来认罪,是她利用齐淑妃的信任,将藏红花埋在鸡肚中熬汤,小半碗就让齐淑妃有了反应。
当时我还不知道此事,有位小宫女急急忙忙跑来,说宫中我认识的那位稳婆找我有事。
那稳婆与我娘亲是旧识,当初龚平茹生子一事她也帮了大忙。如今她神色紧张地问我,要不要除掉齐淑妃的孩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巨响,稳婆让我早做决定,那头已经在催人回去。
大脑反应不过来之下,我的嘴巴竟张开,说了声,「好。」
稳婆得了令,立马赶回齐淑妃宫中去。
因为齐淑妃每餐都有御医检验,所以曹贵嫔每次只敢放些许藏红花,没想到今日积攒到了一定的量,才喝了小半盅就腹痛不已。
稳婆得我指令,明明可以保住的孩子,却被她鬼使神差地流掉,并且齐淑妃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齐淑妃还躺在床上只剩了半条命,而得知消息的盛阳公主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宫要卫璋给个说法。
齐淑妃的母亲与盛阳公主是手帕交,齐淑妃也是在盛阳公主眼皮下长大的,情分自然不浅。
可我关心不了这些,我哭着去找吉嫔,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
「我杀人了,是我杀了齐淑妃的孩子。」
吉嫔连忙捂住了我的嘴,任我哭得天昏地暗,直至晕厥。
就当盛阳公主准备把曹贵嫔碎尸万段的时候,她却早早地自缢了。留了一封遗书,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皇上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能找人照顾好二公主。
盛阳公主自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将曹贵嫔宫中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抓了起来送到大理寺严加拷打,调查曹贵嫔为何如此做事。
可她宫中人的确不知,因为每次送给齐淑妃的高汤都是曹贵嫔亲手煲的,从不曾假手于人。
不知为何,龚平茹却站了出来,告诉众人,当年也是曹贵嫔让今日的香贵人在她宫门前洒水,以至于自己差点滑了胎。
然后我才明白,原来是龚平茹知道我心中苦闷,特意将凌怀拉下水。果然卫璋一连几周都没再去香贵人那,似乎对她怀的龙胎也不再感兴趣。
我知道,卫璋不喜后宫争斗,他从小见惯了这些,所以深恶痛绝这些后宫手段。原先李太后在的时候他管不了,如今必须要做点什么以儆效尤。
可卫璋也不是真的悲痛,齐淑妃没了这个孩子甚至不能再怀孕,对他来说都是好事,至少短期内盛阳公主都不会拿子嗣问题做文章。
宫中乱作一团,可怜年长的盛阳公主还要日日进宫照料齐淑妃。
无人知晓我在景和宫晕倒,吉嫔照料我几日,等我精神好些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替我除掉了稳婆。
只有不会开口的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我有些麻木和呆滞地看着吉嫔,她抱着我说,「宝娘不怕,我和龚贵嫔永远会帮你的。」
越担心什么发生得就越快,盛阳公主竟从宫外带了医师来替齐淑妃诊治,这一下子便发现了齐淑妃这一胎掉得古怪。
等找到稳婆这一线索时,众人才发现早被吉嫔处理掉的稳婆已经消失数日。
我自己也不能消化这一串的变故,日渐消瘦下来。
过了一两周,卫璋突然夜间召见我。
德才告诉我皇帝正在盛怒,「娘娘是聪明人,千万不要再惹皇上生气。」
卫璋果然是已经知道了稳婆的事,可他还要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紧咬着嘴唇,跪在冰凉的地上,什么也不想开口对他说。
原来吉嫔只除去了稳婆,她不知道那日原先是稳婆身边的小宫女来通知的我,也就留下了这个隐患。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隐患,是我的罪。
卫璋是真正地生气了,比上次在我宫内用膳时那次还要生气。
他质问我,「宝娘,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怒得摔碎了一块上好的砚台,砚台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崩裂开来,墨汁沾染到我艾绿色织金印花的百褶宫裙上,大片大片的黑色像是裙上开出的花朵,冶艳而不祥。
这件衣服是卫璋最喜欢看我穿的,所以面圣的时候,锦瑟姑姑总是让我换上这身。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紧锁着眉头,突然睁大杏眼看他,大声反问他,「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我为什么会为你变成这样?」
我本来有父辈疼爱,有祖辈关怀,生活得一点都不比宫中的公主差。若不是爱上你卫璋,我怎会自愿折断了自由,被锁在了这小小的宫墙之内?
我继续问他,「卫璋,如果今日我不是甄家的女儿,我的外祖父不是曾经的太傅,你还会爱我吗?」
他似乎没想到过我会这样反驳他,他的宝娘应该是温顺的,总是笑脸盈盈地支持他,这就够了。
全心全意爱慕他的信徒又怎么能、怎么敢质疑自己的神明?
他的不回答,像是间接,不,是直接赤裸裸地撕裂开我的心。
我不怒,反被气笑说,「卫璋,你不该这样沉不住,你还没利用我的父兄替你拿回盛阳公主手上的禁军权,你不该惹我生气的。」
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反而冷静地绕开案牍走到我身边。
我也没想到卫璋比我想象中的要了解我,他知道说什么话能让我比死还要难受。
只见他突然淋漓地笑了几声,伸出一只手,服软一般温柔地想要扶起我,待我犹豫着想要搭上他的手站起来的时候,他恰然开口。
「宝娘,你看你就这样,做你一问三不知的甄家女儿不好吗,我还可以陪你演一辈子的郎情妾意,保证将你蒙在鼓里。」
「那个小宫女我替你处理了,做坏事你可不如我,以后要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啊。」
紧接着他不顾我的踉跄,收回那只我以为能带给我温暖和希望的手,紧攥成拳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养心殿。
空空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心想,还好没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一个人站起来,发现腿有点麻,走了几步喊虹玉来扶我。我小声地告诉虹玉,让她走得快些,我裙子脏了。
她紧张地以为我受了伤,连忙检查着我,发现只是有些墨汁沾染上了裙摆,大片大片的黑色在底衬上晕染开来,将艾绿染成黛绿。
我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嘀咕,裙子脏了。
裙子脏了,我也脏了。
虹玉不敢怠慢,连忙带我回宫,替我换下了衣裙。
我自己洗。
哎呀,娘娘您哪会自己洗裙子呢,再说了,这个天水太冷了,奴婢先去替您烧盆热水。
我拉住虹玉,又强调一遍,不用了,我自己洗。
锦瑟姑姑拦住虹玉,飞快地端来水和皂角。
我捏着衣角用力地揉搓,可墨汁沾染的时间长了,有些洗不掉。冷水将我的手指泡得通红,我也没真的洗过衣服,只是依葫芦画瓢似的揉搓。
锦瑟姑姑耐心地陪我一起蹲着,我泪眼婆娑地告诉她,洗不掉了,裙子脏了,洗不掉了。
不会的,不会的,来,你给姑姑,姑姑替你洗。
我不肯撒手,瘫坐在地上,越哭越凶。
第二天,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回房休息的,只是德才来恭贺我,说我被封为了顺贵妃。
「顺?」我不敢置信地问他,「我的封号不是宝吗?」
德才知道我与皇上发了龃龉,小声回道,「宝字是您的名,不是皇上给您的封号,顺才是。」
果然卫璋比我心狠手辣多了,他能轻而易举地骗取我的欢心,更知道如何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
我以身体不适谢绝了所有来贺喜的妃嫔,抱着龚平茹默默流泪。我问她,「明明今天立秋,怎么会这么冷啊?」
龚平茹忧愁地看着我,只是任由我抱着,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会过去的。
五
这个秋日,是他登基的第九年,二十五岁的他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的选秀。
这次选秀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不敢再应付过去,自李家倒台后,卫璋的手段便渐渐显露出来。
加上他模样又生得好,膝下只有养在王皇后处那一个皇子,大家便铆足了劲要将自己的女儿往宫里送。
连当初为了齐淑妃,好似要把整座后宫中人都为那个死去的孩子陪葬的盛阳公主,一转眼又塞了两个模样可人的心腹家的孩子进来。
人心凉薄,不过如此。
这两人,其中一个是现任吏部尚书元培清的女儿元幼蓝。
宫中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除了王皇后,我便是这宫中位分最高的,甚至压过曾经风光无限的齐淑妃。
只因齐淑妃的身体十分不好,御医说不一定能活得过这个冬天。
我倒是时常去探望她,也是为了自我赎罪。
她不知道我是害她如此的人,只当我是好心。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是都会变得这样全无了戾气,卸去浓妆艳抹,褪去平日里的盛气凌人的模样,她也好似只是个刚入宫的新人。
我同齐淑妃一道抄写经文,后来她受不住长时间地坐着,便由我替她代抄,顺便同她说说话解乏。
她告诉我,她父亲是从二品的大都督,从小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可惜父亲选择支持盛阳公主,说未来八皇子会继承大统,便让她以侧妃的身份嫁给卫璋。
一开始她也是不服气的,以她的心气怎么甘愿给人嫁过去做小,总是同卫璋闹。
可卫璋全然不顾她的嚣张跋扈,用温柔渐渐地就把她满身的刺给拔了。
没了刺,也就没有了保护自己的武装。她好像喜欢上了这个温柔的男人。她说,皇上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是真的好啊。虽然她没见过多少世间男子,但她知道卫璋是真真的、极好的一个人。
每次她闹了闯祸了,无论做出多过火的事情,都是卫璋含笑替她善后,也不会对她发火,最多只是揉乱她的发髻。
后来她知道,这不是宠爱,是纵容。可渐渐地,她知道他连对她的这份好都不是真的,他忌惮的是她背后的盛阳公主,所以他才装作对她好。
但是还好,卫璋对他的正妃王曼也是这样,两人半斤八两扯平,齐淑妃心里也没那么难受。
他好像对所有人都是如沐春风,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笑是不是真的开心。
听她断断续续地讲着,我想,或许我能分辨他的喜怒,可我永远摸不透他的真心。
我突然问,「卫璋给你送过《诗经》吗?」
她摇头,一脸的茫然,「什么《诗经》?」
我摆摆手,又继续替她抄起佛经。
我又问她,「王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齐淑妃哈哈大笑,「王皇后也是个怪人。听说,她在出嫁前有一个心上人,后来李太后非让她嫁给卫璋。王皇后虽听话地嫁给卫璋,却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我想起龚平茹说的,在后宫中,喜欢上皇帝才是最傻的。
你看,不喜欢皇上的人,例如王皇后,活得比谁都好。
齐淑妃猛地咳嗽起来,用锦帕捂着,咳完一看全是血。
她说,「我这孩子掉得也是罪有应得,我曾经害过许多孩子,可能这就是报应。」
原先王皇后也怀了一胎,被我用法子打掉,不过我看她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顺贵妃,我还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求你养我的琪儿。」
卫琪,是齐淑妃的宝贝女儿,长公主。
我没问她为什么,只答了声好。
她说她会求卫璋将长公主过继到我膝下,再求他给曹贵嫔的二公主找个好人抚养。
「曹贵嫔为何会背叛你?」
齐淑妃像是累了,不愿意粉饰太平,直说道,「我对她不太好,打她骂她,总是将她视作出气筒,她恨我是应该的。」
那年冬天,齐淑妃殁了。
长公主过继到我膝下,二公主则由景和宫的吉嫔抚养。
宫内来了许多新人姐妹,按规矩经常来我这请安。
她们每次见到我都有些讶异,说没想到顺贵妃如此年轻,果然是皇帝的宠妃。
宠妃?卫璋已经几个月没来过甘泉宫,这算哪门子的宠妃?无心中混着有心,算是一种嘲讽。
可我只能在新人面前端着,笑着说,「皇帝喜欢乖巧温顺的孩子,要学会讨皇帝欢心。」
我好像变成了我最不喜欢的样子。
曾经我问卫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卫璋说,我就喜欢宝娘这样的,乖巧温顺。
如今想来竟是字字诛心。
某一日姐妹聚会,龚平茹对我和吉嫔说,想把大皇子卫玠给领回来养。
她说,玠儿快四岁了,很快就要识人。
我和吉嫔对视,皆是吃惊,我们一直都以为她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情,哪怕皇帝解除了李太后立下的不让他们母子相见的禁令,龚平茹也甚少去探望这个孩子。
她目光坚定,也不像是在跟我们说笑。
虽然她是贵嫔,有自己抚养孩子的能力,但从挑不出错处的王皇后那要人,无疑难于上青天。
我犹豫着说道,「要不,你再自己生个?」
吉嫔也跟着哈哈一笑,「确实,你再生一个难度都比从王皇后那要人简单。」
龚平茹讷讷地挠了挠鼻子,说此事需从长计议。但她真的想要回这个孩子,因为她可能发现了一个秘密。
曹贵嫔很可能是王皇后的人。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吉嫔问她,「证据呢?」
龚平茹如实向我们说道,这是她那做大理寺卿的爹审出来的。
当时盛阳公主将曹贵嫔整个宫的人都抓到了大理寺,大理寺也不敢怠慢,连夜加班加点地审,还是被他们审出了点东西。
有个太监说,有一次他看见曹贵嫔同王皇后在秘处讲话。
可那只是偶然的一次,他没有证据,大理寺也不可能因他的一句话就要审王皇后,而且卫璋暗中下了命令,让龚平茹的爹审要认真地审,但最好什么也审不出来。
所以这件事就被略过,他也只和女儿稍稍一提。
「王皇后果然有问题,」听完龚平茹的解释,吉嫔接话道。
哈?这也太草率了,仅凭她们讲过一次话?
我告诉她们,我对王皇后的印象一直很好,她在我心中就像一尊不沾尘埃的佛像一般,走路脚都不沾地的。
「脚不沾地,那是鬼,」吉嫔呛我,「你是不知道齐淑妃当时同王皇后斗得有多厉害。虽然好像是齐淑妃单方面地在挑衅王皇后,可曹贵嫔作为齐淑妃的一条狗,是绝不可能和王皇后多说一句话的,何况还是暗地里?」
「可这孩子本来就是要给王皇后的,难道她不想要皇子吗?」
在我犹豫之际,龚平茹问我,「你打算同皇上冷战到什么时候?」
吉嫔连忙拿了片云糕堵住了龚平茹的嘴,我强撑着脸色没垮,说了声,「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害怕他还会做出怎样伤害我的事。
我怕他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怕他告诉我其实他还是八皇子的时候就在骗我;
怕他说,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从始至终对我只有利用而已;
怕他说,那些情话他对旁人都说过,那些撩人的事情都是拿我练手而已。
我怎么敌得过他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先动情者先输。
那头,香贵人生了个皇子,皇上却未晋升她的位分。
卫璋是真的讨厌有人在后宫中做手脚吧,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从犯?而香贵人凌怀却又一次没了消息,消失在宫内。
孩子给了她宫中的主位,她的主位原先住的是已故的曹贵嫔,现今住着的是吏部尚书元培清的女儿元幼蓝。
元幼蓝像当年的我一样,由入宫的贵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摇身一变成了元嫔,虽比我当年少了一级位分,可没有了李太后的管教,卫璋从一开始就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可这元幼蓝偏生还是个乖巧孩子,她来我这请安过几次,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小女孩,说话文绉绉的,并没恃宠而骄,叫人寻不着错处。
我那两位盟友十分在意我的心情,总是对我嘘寒问暖,告诉我别做傻事,别吓着新来的孩子。可我对元幼蓝并无像当初香贵人那样生气,宝娘也是会长大的。
可能是我觉得自己同她有些像,加上她是盛阳公主安排进来的人,我反而担心卫璋这个大魔头会对人家小姑娘不利。
我最近把目光都投到了王皇后身上,加上齐淑妃死前我经常陪她抄经文,我对佛教也有了些感悟心得,便时常向王皇后讨教。
王皇后也非常欢迎我来,还能帮她带一带大皇子。
不知道卫璋是不是小时候也长这样,玠儿最近刚学了说话,走路也稳当了,总是追着王皇后,喊着额娘。
我心下盘算,如果想要回孩子,现在的确是时候了,等卫玠越来越大,同皇后的感情愈加深刻,再要回去可就更麻烦。
六
这一日在景和宫,我又日常和两位姐妹小酌几杯,还不肯坐轿子回宫。非得绕到出宫的路上走走,锦瑟姑姑和虹玉拦不住我,只好陪我一同步行。
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卫璋,他坐在九人抬着的明黄色软轿上,眼中像天上的星星时明时暗,一时间愣住了,应该是没想到我会出现。
我是真的喝醉,甩开了锦瑟姑姑拉着我的手,快步走上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龙辇。
「大胆,是何人?是顺贵妃娘娘。」德才高声喊着刚想派人拦下我,定睛瞟了瞟皇上的反应,见卫璋并无怒意,便示意停了轿,不再言语。
卫璋坐在高高的轿上,微弱的月色为坐得庄正的他镀上了一层温柔,倒像天上来的谪仙人儿。我读不懂他深邃而内敛的眼神,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对我的怜悯。
我是真的喜欢卫璋这双眼睛,乌黑泛着水光的瞳,眼尾略微向上弯曲,同先皇一点也不像,也许是像他那大好芳华囚禁在冷宫中的生母。我猜想,或许他的母亲也是凭同样一双多情的顾盼生辉的眼睛才能得到先皇一时的恩宠吧。
小时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后宫中的人总是如洪水猛兽,一朝变脸比翻书还快。有一次我明明见着国色天香的容贵妃对我母亲笑得春风洋溢,可她一偏头在我母亲看不见的地方,戛然而止地收住了笑,甚至皱了眉头。
她发现被年幼的我瞧见了全过程,又瞪大了眼睛以示警告,那一剜眼刀我记了许久,因此做了好一阵噩梦。梦里,美丽端庄的容贵妃是一只大蝴蝶,张开双翼时是云霞般的彩色,而拢上之后就会露出无双数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卫璋还是八皇子的时候,便是只玉树兰芝地站着,眼神就像三月光照着波澜不惊的湖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平和舒服。所以我习惯在心思各异的娘娘堆中闷得透不过气时,只消多看他几眼,如一剂良药包治所有不安。
他还是没下轿,只是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不再绷直脊背,单手撑着扶手用手指不断地轻叩着扶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多了些急躁和心不在焉。见我不说话,许久开口道,「德才,让人送顺贵妃回去吧。」
「喏。」德才飞快地支使手下人去再搬一台软轿来。
我得说点什么,内心一个声音疯狂地响起,快啊,对他说点心里话,随便说点什么留下他也好。可我的身体像不受控一般,如一尊陶俑僵直在原地,卫璋见我无话可说,已经命人掉头,即将离我远去。
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胃里五脏六腑都烧得慌,握成拳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疼痛使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步步朝着宫外蹒跚走去。
「你去哪?」不知何时,卫璋不仅没走,又掉回头来看我。
「回家。」我告诉他,「宝娘要回家了。」
宝娘该回家的,现在该在宫里待着的是顺贵妃,那个人不是宝娘。
卫璋皱着眉,小声吩咐了德才几句,自己真的走了。一行人平稳地与我背道而驰,我仰视着他高高在上的背影,原来这才是卫璋真正的样子。
德才跑到我面前跪下,「夜深了,娘娘回去吧,别让小的为难。」
「嗯。」我笑了,笑得格外灿烂,像秋日里百花凋零时仅剩的一朵,迎着冷风独自傲放,「回宫去吧。」
正当我以为那晚是我和卫璋真正的决裂之时,他却令人捉摸不透地每日午时来陪我一道用膳,雷打不动。即便一开始顶着我的冷脸色,两人在饭桌上一言不发,到后来也能心平气静地说上几句昨日的见闻。
此番关心让我有些无福消受,叫我忍不住担心,他又想从我身上夺走什么。宫人们说,顺贵妃又复宠了,表面看上去是他妥协,可他又克制而残忍地唤我顺贵妃,从不唤我的闺名。
这样在我伤口上撒盐,又喂我口糖,不亚于凌迟的行为,硌硬得我十分难受,幸好有吉嫔和龚平茹日日邀我看戏,邀我赏花,邀我饮酒,这才让我心肝脾肺都好受些。
临近月中的时候,吉嫔做了月饼邀请我和龚平茹品尝,这才让我想起快到中秋时节。
可吉嫔也不是邀请我们来感时伤怀的,她想中秋必是王皇后组织着大家一起过晚宴,还要和那些刚入宫的新人一道肯定不自在,便做了一批月饼让我们仨提前聚会欢度中秋。
我咬了一口呸地吐了,笑着埋怨她怎么会做五仁的馅。
东道主吉嫔是山东人,咬了一口,觉得味道很好,告诉我她家中年年都是吃这个馅的。
于是两道炽热的目光投向了在场的第三人,龚平茹顶着巨大的压力,朱唇轻启,咬了一小口,还,还行吧,表示自己本来也不喜欢吃月饼,不想加入我们的战争。
我和吉嫔都发现龚平茹有心事。
龚平茹也没想瞒着我们,又说起了大皇子卫玠的事情。她说,本来玠儿养在王皇后那儿是极好的,可自从她父亲跟她说过曹贵嫔极有可能是王皇后的人手后,愈发觉得王皇后深不可测,是个狠角色,怕大皇子跟着她,终究埋下祸患。
我把安插在王皇后那的人手叫来,却发现心细如发的吉嫔也派了人查看,那两人简单地将王皇后这几日的衣食住行告诉了我们。
吉嫔派出的宫女更是随了她的细心,将每日她听见的王皇后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个时辰做些什么,都记录在案,定时给吉嫔送来查阅。
其实王皇后在我心中印象挺好,人温柔也有耐心,还一心向佛,我总觉得她们二人有些小题大做。可自从经历过卫璋的事情后,我对自己的判断力再无自信,怕自己又不会识人,错付真心。
说实话,我和龚平茹检查了这本王皇后的起居注,发现她的确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每日连礼佛点几炷香都是一成不变的。吉嫔重新翻看着宫人的记录,眉头却愈加紧缩。
她说,王皇后的确没什么可疑,要硬说一点的话,就是她觉着王皇后对玠儿的事情有些太过谨慎和仔细。
龚平茹来了兴致,赶忙追问道,此话怎解?
吉嫔翻着王皇后的起居注,指着一处给我们瞧,你们看这,玠儿吐奶,小孩子有些吐奶实属常事,可她说是奶娘喂得不好,直接赶出宫去。
她又翻过几页,这里,玠儿夜里有时啼哭不止,易惊醒,王皇后说是白天宫人们让玠儿睡得太多,不负责任,两人杖责了二十。
还有,这段最为严重,玠儿咳嗽这次,直接把照料的宫人罚去了掖庭。
「你们看出什么了没?」主考人吉嫔提问。
我豁然开朗地回她,「没想到小奶孩这么难照料。」
龚平茹似乎有些自责地问道,「咳嗽,玠儿前些日子感冒了?现在好多了吗?我明日得去看看。」
扶额的吉嫔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俩,耐心地解释道,「有人将热茶不小心泼在了王皇后身上,她是怎么处理的?」
这一段我刚刚看到过,也想着为王皇后说几句好话,于是抢答道,「王皇后宅心仁厚,不仅没追究洒茶宫女的疏忽,还反问她被烫到了没有。可见王皇后真的是个好人啊。」
「呆子,」吉嫔指着我的脑门,「你这里面都装的是什么?」
我同她嬉皮笑脸,「反正不是五仁馅的月饼。」
「王皇后对宫人冒犯自己的事情极为淡薄,而别人只要一点点碰到了大皇子,就会被她揪着错不放,受到严厉的对待。」
这难道不是说明王皇后对大皇子视如己出吗?我心里想着,没敢说出来。
吉嫔说,「你们没觉得王皇后对大皇子有着惊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吗?我不信有人是真的对这世间无欲无求,尤其是浸染在后宫这个大染坊之中。后来我仔细回想之后觉得,早年间,妃嫔们流掉的那些孩子,或许不止是齐淑妃和李太后的手笔。」
「可如果说真的,」我问吉嫔,「曹贵嫔如果是王皇后的人,当时为什么要让平茹流产呢?你们看,王皇后明明爱极大皇子,当时又怎么会派人去害他?」
许久没出声像木头人一样的龚平茹悠悠然开了口,「也许她一开始没想要这个孩子。
当时不再迫害皇家子嗣,是李太后和盛阳公主达成的协议。齐淑妃像盛阳公主的半个女儿,十分听信盛阳公主的话,可王皇后呢?恐怕王皇后本人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是李太后的人吧。」
我惊讶地捂住嘴,又装作淡定地举起茶杯,没想到竟有些握不住。
这一套说法,好像完全说得过去。
不过,吉嫔说,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第二天中午,卫璋又按时坐到了甘泉宫的小桌上等着和我一同用午膳,只是今天的他有些不对头。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他换下了上朝的礼服,穿了一身灰金暗龙纹织锦便服,只是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红润。
今日他的呼吸声比往常重了许多,夹菜的速度也慢了,突然,就晕倒在了桌前。
御医连忙来诊断,还好不是在我这中毒,只是受了风寒而已。
王皇后自然是不会照料皇上的,剩下的妃嫔中数我位分最高,我只能担起这份责任。
算了,就当是还了他当时照顾我生病的人情,我学着他,一勺一勺将汤药吹温了送到他的嘴边。然后突然想问自己,醒着的卫璋自己没手吗,为什么非得靠喂?
这个本质问题疑惑了我几秒,我看着含笑的卫某人,面无表情地打算将药碗送走。
刚起身的时候,有人拽了拽我的衣角,细如蚊蝇地说,「宝娘,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历经几个月之久,生病的卫璋再次唤了我的闺名。
唉,我太笨了,这辈子都没法学会别人的铁石心肠。他叫我宝娘的时候,倒叫我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又重新坐回到了他身边。
他因低烧微红着面,眉目含笑,「宝娘可是怨我了?」
何必同一个病人置气?我告诉他,「前些日子很怨,现在还好。」
卫璋说话都十分费力,一如往常撒娇般,又带着不讲道理地命令说,「宝娘,不许怨我,她们都能怨我,你不可以。」
说完他就合眼睡去,留下没听明白的我,这卫小八越来越不会说人话,她们是谁?还有,我凭什么不能怨他?
卫璋生病一事过后,他对我更加殷勤了些,有时见我心情好,便蹬鼻子上脸地重新叫我宝娘。
哼,懒得理他。
七
万丰十一年,那年我二十三岁,那一年是是非非来得太快,谁也没想到甄家会出事。
出事的不是我,不是远在西北守家卫国的父亲,是在宫墙内当差的哥哥甄安峪被抓进了戚宗府。
罪名是私通宫妃。通的是那年同我一道入宫,有些咋咋呼呼,同为武官家出身的钱蕊心。
戚宗府是处理皇家事务的场所,也是关押皇亲国戚的地方,有宫妃、皇子、公主等犯事,都会交由戚宗府处理。且因戚宗府管辖人员的特殊性,一般皇帝不会插手,否则容易遭到言官弹劾,是对先祖定下规矩的不敬。
原先宫内发生的这些龌龊事是该由戚宗府处理的,但毕竟大理寺的主审是龚平茹的父亲,反而让我放心。母亲便同我想了法子,拿钱拿人情买通戚宗府,让其稍稍通融些。
钱蕊心是宫妃属是皇家的人,抓入戚宗府无可厚非,而我哥哥甄安峪则属于边界模糊地带,戚宗府可审,也可转交大理寺。也许是看在了甄家的面子上,也许是不愿接这块烫手山芋,戚宗府就把人移交到了大理寺。
这是我人生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之二。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全在卫璋的一念之间。前朝发生这类事,有皇帝宽宏,直接成人之美;有皇帝严肃,立即秘密将犯事的两人都处死。
我惶恐极了,这小半年都是卫璋在哄着我,想同我和好。出了此事,我是不是该低下头来去求求他?
吉嫔劝我不要慌张,戚宗府向来是消息只进不出的地方,而此种秘辛皇上也不会大肆张扬,甄家还守着住。现在兵分三路,吉嫔去戚宗府询问钱蕊心事情的起因经过,龚平茹即刻修书给父亲让他保证甄安峪的安全,还将审讯的结果同步告诉我们,而我要去试探卫璋的口风。
我小心翼翼地煲了汤去了养心殿,没想到卫璋不肯见我。
我守在门外,执意要见卫璋一面。德才却把我拉到一边,痛诉我糊涂。
他说,「本来发生这种事,皇上怎么会不帮你?但您怎么会想到,自己想法子把人从戚宗府移走呢?皇上最厌恶后宫之人手伸得太长,您不知道吗?」
我大骇,明白了自己犯的错误。
母亲同我担心戚宗府对哥哥用酷刑,觉得大理寺才更安全,却全然忽略了身为万人之上的皇帝卫璋的感受。
如冷水灌顶,我塞了许多好玩意给德才,求他支招,可他不肯收,这下恐怕我是闯了大祸。
德才没有收下东西,却还是提点一句,让我外祖父尽早进京,让我父亲也飞鸽传书同皇上说些好话。
吉嫔从戚宗府出来,连忙来告诉我个大概。这几年钱蕊心并不受宠,皇上也一年到头不去,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同一个侍卫好上,后来她的宫女向皇后检举了她。你知道的,王皇后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直接将钱蕊心送到了戚宗府。
戚宗府什么地方?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只剩半口气。一般皇上为了避嫌,都不会去插手戚宗府的事情。戚宗府办案又是雷厉风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只能看看现在龚贵嫔那边什么情况。
我的双手抖得不成形,把我下午去养心殿那探出的口风告诉吉嫔。
吉嫔愈听,眉头愈紧皱,「这话我刚刚应该先说的,只是看你状态不好没提。你和将军夫人怎么会那么糊涂,要是我,宁愿让他待在戚宗府吃点苦头,受点伤也好向皇上打苦情牌。你们居然一声不吭把人移到了大理寺,虽于法理来说可行,可你们这样做,有可能会害了龚平茹的父亲不说,你让世人怎么看甄家?」
「人们会说,甄家权势滔天,神通广大,连皇家的事都插手,这会让大家联想到曾经的李家,那才是真的完了,人言猛于虎啊!」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脖颈,让我渐渐地呼吸不上来,面色苍白如纸。
吉嫔瞧着我不好受,「也不能全然怪你,我知道你们是关心则乱。你哥哥是武将出身,若是在戚宗府里受了刑,落下了病根,这辈子也算是废了。」
正当我们为此事焦灼的时候,龚平茹跑着进来,告诉了我一件更不妙的消息,我哥哥打算认罪。
我打翻了手中的碧玉茶杯,怒不可遏,「他真的和钱蕊心私通了?他,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莫急,」龚平茹神色紧张,「此事有古怪。」
她抓起桌上的另一只茶杯,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冒烟的嗓子,「我爹亲自审的,你哥哥虽承认私通,可是他连钱蕊心何时与他见面,在何地见面,都说不上来。还有,检举钱蕊心的宫女通过指认说,他的身高体型好像和她瞧见过的不一样。
我爹说,你哥哥像是替人顶了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猛地从榻上蹦起来,气急得在原地跳了三跳。我和母亲都因他的事情夜不能寐、殚精竭虑,还因此闯了大祸,他却那么轻易地认了罪,还有可能是替别人顶了罪,倒像我庸人自扰似的。
吉嫔用平和的语调安慰我,「这事的突破口在于,找到真正和钱蕊心私通的禁卫。首先能让你哥哥顶罪,排除威胁和压迫,那就一定是你哥哥的好友。你哥哥进京不算久,我觉得极大可能在他领队的那批人当中。我能想到这些,戚宗府一定也能想到,但我们的优势是我们更了解后宫,现在那个指认的宫女也被关进了大理寺,我们审不着,但钱蕊心其他的宫人抑或是同住在她宫内的其他妃嫔,你们俩可以去查,这件事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
「那你呢?」我听着吉嫔的话语,内心稍稍安定了些。
「我去会一会你宫中的愉常在,你们想,印象里钱蕊心是个毛毛躁躁的人,与人私通这种事以她的脾性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可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瞒到现在才东窗事发,我怀疑她背后有人支招,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同为江南来的她的好姐妹易燕,趁她还没歇下,我现在就去一趟。」
人生中能结识到吉嫔和龚平茹这样的好友,也算是无憾了吧。
龚平茹也走了,去帮我盯着大理寺,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入睡?于是打算再去养心殿找卫璋谈一谈。
可卫璋去了正受宠的元嫔那,也就是元幼蓝处。难得的是,德才没有跟随卫璋,像是在养心殿等我。
他说,「知道顺贵妃娘娘一定会来,我特此告了假来这里等娘娘。」
「什么事?皇上有什么话留给我吗?」我紧张地问道。
「皇上倒是没留话,但是我有些心里话想同娘娘叨咕两句。」然后他像讲故事一样,给我回忆起了往昔。
他说,「皇上刚登基那几年真的是过得很苦,宫里宫外两头压着,几乎是夜不能寐、分身无暇。一个人在养心殿里的时候,皇上从来没笑过,咬着牙从旁人那将权力一点点抽出来在自己手里握着。
直至第四年的大选过后,礼部将名单呈上来。晚上,皇上就一个人将花名册翻来覆去地看,还时不时问老奴,这个,这三个字是叫甄宝岚,没错吧?朕没看错吧?
皇上当时语调里满是惊喜,老奴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老奴瞧得真切,皇上连眼里都当真有光呢。
后来娘娘进了宫,皇上为了保护您才不去景和宫见您。有一次皇上从甘泉宫的愉常在那出来,发现甘泉宫的主殿与养心殿是可以斜着连成一线的,没有阻碍,于是令人在养心殿的西北角开了一扇窗。入夜的时候,透过这个小窗,就能看见甘泉宫的主殿何时掌了灯,何时要就寝。
当时老奴就斗胆猜想 ,能住在那的,应该是皇上最心尖尖上的人。后来得知入住的是您,老奴倒也觉得不再那么稀奇。
娘娘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您夜里醉酒在宫道上拦下了皇上?
那一夜,皇上虽然先一步回去,可您不知道,他在那窗口,望着您宫内亮着灯,直直地望了一夜,老奴劝他夜深了歇下吧,皇上也不回话,像丢了魂一样的。而您呢,明知道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还非得往他心口上扎针。」
德才是陪伴卫璋的老人,平时奉行谨言慎行的原则,今日却难得地数落了我许久。
「皇上不爱使后宫那些下作手段,您还下绊子给齐淑妃脏了您自己的手。这次更是,甄禁卫长是会在戚宗府吃点苦头,但清就是清,若甄禁卫长没有做什么,戚宗府也不会乱给他安罪,娘娘您非得瞒着皇上做出扰乱朝野的事吗?」
我不说话,那一瞬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剩下从头到脚的恍惚。
原来同一件事,换个人,换个角度,是会有别样的心境。
德才叹了好几声气,「娘娘您明日来,好声好气地认个错,皇上会看在情面上原谅你的。」
我都忘了那日是怎么走回宫殿的,回忆又在脑中像走马灯一样地过了一遍。
害羞的卫璋,笑着的卫璋,搂着我的卫璋……满脑子都是卫璋待我的那些美好画面,直到醒来时发现打湿了枕巾。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醒来的时候,虹玉唤我,说吉嫔已经等了我多时。
我即刻换好了衣装,以为吉嫔有什么进展告诉我,没想到她说只是想带着我到远郊的静安寺上香。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吉嫔却说她早就求了皇上今日放我们去上香,只是最近诸事烦身,她忘了提前知会我。
吉嫔并不是一心向佛之人,但我想着最近也确实晦气,去上炷香拜一拜也好。
马车走了片刻,我突然出声问她,「我们要去哪?」
吉嫔微愣,「自然是去上香。」
我告诉她,「小时候我和母亲一起去宫内,母亲总是分不清那些曲折的道路,可我走过一次就全记住。这不是去静安寺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吉嫔不言语,深深呼吸一口宫外的空气,低低地撩起马车帘布的一块小角,看着久违的喧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恍惚间好像置身在家乡的闹市。
她不说我也知道,这是去大理寺的路。
她终于看够了,回头对我说,「静安寺被清了场,我同方丈打了招呼,不会有人发现的。」
似乎是知道我不明白她为何有这么大的手笔,吉嫔说,「是我求了皇上。最近皇上在争取山东世家大族的支持,我父亲不日就要来京城做官。
而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心里咯噔一声,「什么准备?」
吉嫔按着我的肩膀,姣好的容颜有些憔悴,「昨夜,有人在大理寺对你哥哥用了刑,你哥哥双腿被人打断。龚平茹无颜面对你,所以我今日求了皇上,让你去看你哥哥一眼。」
嗡地一声,有爆竹在我脑中炸开,我听不见吉嫔说话,甚至眼前出现了白色的斑点晃动。
哥哥的腿断了,是谁?是谁打的?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我哥哥是能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是沙场上百战百胜的少将军,是守卫西北的大英雄。腿断了等于西北的雄鹰没了翅膀,他的余生要怎么在轮椅上过?
我要怎么向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交代呢?
见到哥哥的时候,他正躺在大理寺特殊的厢房内,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有医师在为他的伤腿上药。
「是京城内最好的接骨医师,还有太医院的人也来了。」吉嫔拉着我的手,劝慰我。
「哥哥。」
我脆生生地唤了声,安峪睁开了眼,看着我,没有恨,也没有爱。可我怕极了这样了无牵挂的眼神,我宁愿他恨我,狠狠地恨我。
「你告诉我,是谁做的,我一定为你报仇。」
他偏过头,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还有,究竟是谁和钱蕊心私通,你告诉我啊,抓到那个人,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哥哥终于回头看我,眼里充满了讶异,也许他不敢置信眼前的人,是他那个连鲜血都没见过的柔弱妹妹,他问我,「宝娘,你在说什么?」
我将来时路上吉嫔说给我的告诉他,「戚宗府盘问了别的宫的侍女,有人见过和钱蕊心私通的人,等画出画像,很快就会抓到那个人。
你凭什么替人顶罪?你知道娘亲和我有多担心你吗?」
「不必查了,反正我都已经这样了,就把罪人当作是我吧,死了也痛快。」甄安峪眼神空洞且绝望地这么告诉我。
我不知道入京的这一年里,风趣幽默的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信他会是一心求死的人。
我气极了打了他一巴掌,「你胡说什么,你想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想过娘亲把你养这么大的感受吗?」
哥哥英俊的面庞瘦削不少,面上还有许久未曾打理的胡茬儿,狼狈不堪地硬生生挨住我这一下,默默地流出两行清泪来。
「我没想过,那宝娘想过吗?我甄家一直都是明哲保身,不欲掺和京城里的这些事,所以父亲与我才常年待在西北。若不是你一意孤行,爱上帝王家的人,外祖父就可以好好在徽州养老,我和父亲也不用日日担心你伴君如伴虎,父亲也不会派我回京。」
是啊,我有什么立场指责哥哥呢?这一切的源头是我。
手又一次高高扬起,这一次是我自己打了一巴掌,左耳又出现了那般失聪的状态。
不够疼,这种疼痛应该敌不过我家人日日为我担忧的苦,敌不过哥哥在狱中被人打断双腿的痛,我又扬起手打第二下时,被吉嫔拦住。
「走吧,」我对吉嫔说,又看了看卧床不起的哥哥,转身认认真真地跪在地上行大礼,告诉哥哥,「是宝娘错了。」
回到甘泉宫,我把自己封闭在房内,什么人也不见。
母亲来过,外祖父也来过,吉嫔和龚平茹都天天来,我一个也没见,直至在宫内胃疼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吉嫔趴在我的床沿边睡着了,她的手攀在我的被子角上,我一动她就能感知到。
「水,我想喝水。」我望着吉嫔,气若游丝地说。
她连忙唤人端了水,告诉我,哥哥的事情处理好了。
钱蕊心已经死在戚宗府里,她的姘头是我哥哥队伍里的一个禁军。东窗事发后,他跪求我哥哥,帮他拖住三四日,让他一家老小躲出京城。
哥哥重感情便答应了,没想到第四天夜里被一偷偷进入的官员打断了腿。
「幸好,」吉嫔叹了口气,「你哥哥的右腿接上后已经无碍,左腿伤得有些重,走还是能走,只是日后会有些跛脚。」
你的外祖父从徽州赶来,目前还住在将军府内,他与皇上密谈了一个时辰,出来后,皇上下了诏。封甄安峪为知佩县郡公,获永业田三十五顷,爵位世袭。
我轻笑一声,「哥哥无功无德,何以担此赏赐?只怕他心中有鬼,究竟是谁敢派人在大理寺打断了哥哥的腿呢?」
「打伤你哥哥腿的人找到了,是大理寺的一位小官,的确不该有权接近你哥哥,他是偷了狱卒的腰牌。派人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死了,线索又断了。但是龚贵嫔的父亲一直在帮你查,不会放弃的,一定能揪出幕后主使。」
够了,我流着泪拉着吉嫔的手,「好姐姐,你是我们仨里最聪明的,究竟是谁下的令你当真不知道吗?除了卫璋,谁敢?谁敢?
他就是怕我哥哥继承西北的军权,甄家拥兵久了他不放心,所以派人害了我哥哥。他就是要我哥哥,要我哥哥也像我一样,成为一个废人。」
「你别激动,」吉嫔拿出锦帕替我拭泪,「也不一定是皇上啊。」
我不明白吉嫔为何突然替卫璋说话。
「你已经有了身孕,不该置气的。」
轮到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盼了这么久的子嗣在这时候有了。
修养了数日,身体终于大好。年末的时候,宫中为一洗钱蕊心带来的晦气,每人都小晋了位分。尤其亮眼的是吉嫔,连跳两级,封了妃。
一同封妃的还有龚平茹,她已经许久没来见我。
其实我一点也没埋怨龚平茹,甄家这件事于她来说只有害处,她却还一直在帮我。可她脾性就是那般,有她自己的坚持与执拗。是她总觉内心有愧,在查不出伤害我哥的真凶前,不肯见我。
卫璋更是了无音讯。
前年宫内进来的一批新人都是极为安分的,我这一胎保得也不算困难,娘亲得了恩典,时常来陪我给孩子做小衣,教我育儿的道理。
我不敢问她哥哥的近况,不敢问她哥哥还恨不恨我。
吉嫔现在得了宠,又要和龚平茹一道准备封妃的事宜,也没空日日来见我,但我总觉得她俩在谋划着什么。
某日,我想起德才说起养心殿的西北角其实与甘泉宫的主殿相对,不知怎么地就想去验一验真伪。没想到沿着那一缕视线走了没多久,德才来了,告诉我皇上让我少走动,别动了胎气。
原来是真的。
「皇上在做什么,我能去看看吗?」
「这,」德才面露难色,「皇上,皇上在改奏折,恐怕不方便。」
「你不肯说实话,我就只好硬闯。」
「皇,皇上在欣赏歌舞,丝竹声嘈杂,怕惊了娘娘腹中龙胎啊。」
我不听德才的话,执意走进那间养心殿的偏殿。看见了传说中为我凿开的大大的西北窗,而卫璋躺在正对着窗前的榻上,吃着新晋位的元贵嫔亲手剥的玉葡萄。
美人芊芊玉手剥开晶莹的葡萄,卫璋半眯着眼受用着,这画面着实养眼。
两人面前,是同元幼蓝一同入宫进选的珠贵人,在跳着一曲铿锵有力的破阵舞。可惜我一进来,屋内的乐师被惊扰弹错了几个音符,舞蹈没法再继续,满屋子的人都停下来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在卫璋不悦的眼神下,笑着行了礼,给珠贵人拍了拍掌。
「赐座,」卫璋虽面色不佳,可礼节还是要守的,谁让他是个翩翩君王呢?
「不必了。」我摆摆手回绝卫璋。
大步走到珠贵人面前,年轻的女孩子皮肤可真好啊,我这么近地看她,她白皙的面上因热泛起阵阵红粉,比宫中用的胭脂色好看许多。
「你看,珠贵人跳得真好,这双腿又细又长,真叫人好生羡慕。可惜我家中有一房兄长,年纪轻轻便折了腿,每逢阴雨天便会阵痛,是真真切切地疼。珠贵人,你说,我的兄长可不可怜?
哦,我忘了,我兄长原本这双腿比你的还好看呢,跑起来跟阵风似的。」
「够了!」卫璋站了起来,「德才你是怎么做事的?」
「别为难别人,是我腹中胎儿说,想看看他的父亲长什么样子。如今看到,我就离开。」
没等到卫璋说什么,甚至我都没去看他的眼睛,便趾高气扬地,像打了胜仗一样地回了宫。
卫璋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第二天,全宫的人都知道我因殿前失仪被禁了足,还禁止被人探望。
只是有些可惜,参加不了龚平茹和吉嫔的封妃宴。一个人养胎也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盼望他是男孩。
原先我一直希望自己生个女孩,捧在手里呵护长大。现在我想,生个男孩吧,省得像我一样,长大了不听话惹得家人伤心。若是个男孩,喜欢谁娶了便是,不喜欢了还可以另娶,如今真心还换不来一两酒钱。
在我不能出宫的日子里,我与长公主的关系倒是好了很多,说来愧疚,我受齐淑妃嘱托替她照料卫琪,可惜我自己贪图玩乐或总是闯祸,没有时间真的陪她。
现今,她九岁了,可爱极了,什么话都能说好。她的脾性不像齐淑妃,总是怯怯的,一开始都不敢抬头看我。挺可怜一个孩子,从小就得学察言观色。现在好多了,活蹦乱跳的,比之前淘气了许多。
没想到禁足没守完,在西北几年未归京的父亲也回来了。
也是,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得空得回来劝劝他。
我也没想到,卫璋能允许父亲来见我。我立马叫虹玉来替我施妆,将整个人里里外外地打理好,不敢叫他瞧出一丝狼狈,才敢让他进了殿。
父女二人隔着一层挡面的珠帘,父亲先向我行了大礼。
我已经腹大到不能弯腰拦住,没想到父亲第一句话便是告诉我,哥哥从来都不曾怨过我。
本想着一定要忍住,在父亲面前一滴泪都不能掉,没想到他一句话就击破了我所有的防备,分分钟红透眼眶。
父亲说,「哥哥当时说的都是气话,事后他一直在后悔,只是可惜没机会告诉我。」
我哭着告诉父亲,是我不好,是我非得入宫。
我看见父亲的手摆在腿前摩挲了好几下,也许是想替我拭泪,可惜身份不能僭越。
他说,「宝娘别哭,即便没有这件事,你哥哥也不能再当权官,甄家的荣耀本来就封顶了,不是你的错。」
「你哥哥相中了京城一户人家的女儿,人家也不嫌弃你哥哥的伤腿,今年下半年便要成婚,到时候我替你向皇上求个恩典,让你也参加。」
他一提卫璋,我便哭得更难受,开口阻止,「别提他,别提他。」
「狗崽子。」父亲骂了句脏话,又飞快地捂住了嘴,说不能让小外孙听见,同我说了些一切都好的话,又回去找了卫璋。
听说那天下午父亲将卫璋骂得很惨,卫璋也只是听着,什么也没有反驳。
晚上的时候,卫璋来到我宫中。
我知道,父亲还在京城中,他来不是看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两人相顾无言地一同用过晚膳,没想到他竟不肯走,要同我一起睡下,这不禁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说,「卫璋你想在我父亲面前演这些情谊绵绵,我可以配合。但你给我个准信,我哥哥的腿,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卫璋坐在灯下,久久之后,说了个「有」。
我不再同他说一句话,上了床,他在灯下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告诉我自己,生气会伤着胎儿。
禁足被解,第二天,我被窗外的声响惊动,是吉妃和龚平茹。
我许久没看见龚平茹,挪着步失态地抱了抱她。
屋外跪着的是我院内的一个小太监,「怎么回事?」我问。
吉妃冷笑一声,「哼,欲行不轨,直接压入戚宗府吧,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可惜了你的家人,都是记录在案的。」
这小太监是我刚入宫时就跟着我的,他手脚不算勤快,所以只安排他打扫院子。
他在院子里埋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吉妃手上拿着一个小人偶,上面有块布,歪歪扭扭地缝着卫璋的名字。
「这是什么?」
我刚想接过小人偶看看,没想到被龚平茹立刻拦下,这上面有针。
「是巫蛊之术,」吉妃说,「怕是想等你孩子落地,说你行巫蛊之术,甄家想取代卫家,到时候便有口难辩。」
吉妃将这个小太监押走,龚平茹拉着我回屋。
「查到了,是元幼蓝的父亲,元培清。」
我知道她说的是害我哥哥断腿的人,但恐怕也是今日买通小太监,想要诬陷我行巫蛊之人。我也是这才知道,她们二人一直暗中保护着我。
元培清虽是吏部的人,但你知道吏部和大理寺一向交好,当年李家的案子,也是吏部和大理寺一起审的,他有些人手安插在大理寺内也不足为奇。
「幕后主使恐怕是卫璋,」我告诉龚平茹,「元培清与我哥哥无冤无仇,他没必要直接动甄家。」
「也许是盛阳公主,」龚平茹解释道,「盛阳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姓卫的,不希望再出现一个李家夺了卫家的权。」
我不听劝,执意认为是卫璋的错,告诉她们元幼蓝在宫中,她的父亲保不准就投奔卫璋,为他做事。
龚平茹皱眉忧伤地看着我,「你不喜欢皇上了?」
「喜不喜欢都是哄小孩的话,我现在只想着等孩子出生,好好照顾孩子。」
龚平茹突然俯身抱住了我,「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早该跟你说这句对不起的,我只是,我只是没有脸面对你,你那么信任我才将你哥哥移到大理寺,可我没守住你哥哥。
我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
「玠儿最近怎么样?」
她说,她和吉妃封妃的时候,只向卫璋讨了一件事,就是希望收回大皇子自己抚养。
卫璋虽然当时没一口答应,但也没反对,这就说明事情要成了。王皇后的靠山李家人已经悉数倒台,而她们二人的母家正当势,孰轻孰重,卫璋一定分得清楚。
我点点头,吃了一口虹玉刚做的糕点,没想到胃里一阵泛酸,竟差点吐了。
龚平茹笑了,拿出一只足金的项圈,「你怀胎倒比我那时候辛苦多了,喏,给宝宝的见面礼,恕我来迟吧。」
同年六月,我如愿诞下一枚麟儿,取名为卫玦。
而我坐月子的时候,吉妃告诉我,王皇后终于露出马脚。
她竟派心腹给龚平茹的饭菜下毒药,想要毒死龚平茹。
只是她没想到这早就不是她在掌控的后宫,龚平茹早就发现不说,更是将计就计,引着卫璋一同吃饭,当着他的面将王皇后的事情戳穿。
王皇后也承认了下毒,她说曹贵嫔不算是她的人,只是同她一样恨透齐淑妃。齐淑妃让王皇后丢了腹中的胎儿,又对曹贵嫔随意动手辱骂,还当着二公主的面,自然成二人的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一开始她没想要龚平茹的孩子,只是养着养着,就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胎儿。
吉妃说,王皇后整个人都疯了,硬说大皇子是佛祖赐给她的孩子,抱着裹过大皇子的襁褓在冷宫撞墙死了。
的确,可怜又可恨。
卫璋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来看过几次玦儿,我睁只眼闭只眼地默许。
我是真的不想再计较这些恩恩怨怨,也不想争宠,只求卫琪和卫玦能在我膝下好好长大。将来替卫琪挑一个信得过的人家托付,我便同卫玦到他的封地上去养老。
自王皇后的隐患消除后,我同吉妃和龚平茹又熟络起来,三人一起带孩子,一起饮酒作乐。
这一两年是我在宫内过得最平静的时光,宫外却不平静,王皇后死后,立后的事情一直被言官争论不休,而且卫璋不再年轻,朝臣希望他早日立下太子,避免重蹈先皇的覆辙,稳天下太平。
这一日酒宴散后,虹玉牵着走路歪歪扭扭的卫玦来到我面前。见我有些咳嗽,立马替我披上一件外衣,「娘娘,明日让太医再把把脉吧,别再饮酒白白糟蹋身子。」
虹玉红着眼睛,立在我跟前,想来我同她也认识十一二年,时光不过是弹指一瞬。当时她站在戏台上演着一出《墙头马上》,能让我回忆起当时在将军府中快乐无忧的日子。
明日同姐妹们商量下,是时候替虹玉讨个好人家嫁了。
「母妃,母妃。」卫玦要满三岁,说得最清楚的两个字便是母妃。
「今日见着父皇了?同父皇玩了什么?」我笑着问他。
玦儿说话含含糊糊,得亏是我才能听懂,我怕身上的酒气影响他,没说两句就让宫人抱走了。
虹玉见四下无人,终于绷不住,「娘娘」「娘娘」地叫个不停。
「人都是要死的啊,只是先来后到罢了。」我摸了摸虹玉的头,希望能给她一些慰藉。
「让太医来治吧,太医不是说兴许还能多活个一两年吗?」
「太疼了,虹玉你知道的,我忍不住那份疼。」
今年年初我便时常胃痛不已,后来渐渐地疼到夜不能寐。还好玦儿大了,不用跟着我一起睡。白天大多数时候,玦儿都是卫璋带着。
我知道这样对玦儿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信得过的太医查看过了,可惜我寒邪犯胃太过严重,可能是早些年也不注意照顾自己,现在几乎是药石无医。
且胃痛这病不同于其他,喝了药也不能缓住痛,只能吊着,于我而言,太痛苦。只能日日饮酒,盖住点痛。
「娘娘,娘娘,虹玉舍不得您,虹玉不能没有您啊!」
「傻孩子,」我告诉她,「这世上从没有人离了谁就不能活的。只是我死后,可能要劳烦你给大家解释解释。我也不是不想治,不想活,只是身体吃不消而已。」
哐当,没想到暗处一声碗碎。我立刻松了手站定,发现是德才。
卫玦在卫璋那晚上吃了太多,卫璋便令德才送一碗山楂水来给玦儿解腻,没想到匆忙追来听到我和虹玉的对话。
我坦然地被德才带到卫璋面前,行了大礼。
卫璋本在看书,未把我放在眼里,德才红着眼将我的事情低声地告诉他。
那一瞬间,卫璋的脸上精彩极了。他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似我在骗他,「传太医,传太医。」
「皇上,臣妾能坐下吗?今日站得有些累了。」我平静地说。
太医很快赶来,替坐着的我把了脉,然后摇摇头将实情告诉卫璋。
「不可能,不可能,你,你还小啊。」
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慌张,如实禀告道,「回皇上,臣妾早已不再年轻,今年满二十六,入宫已有十年整,同皇上相识也有十来年。」
十来年的光景,也足够两人从心心念念走到相看两厌了。
卫璋跌跌撞撞地来到我身边,带着些许哭腔,伸手贴着我的脸,「宝娘怎么这么瘦?怎么瘦成这样?」
我本想瞒住大家,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开开心心地走,没想到也不能。
我早就不恨卫璋,就当是拿曾经的爱抵了吧,也不欲在此时说些恶言恶语伤他。
「本就身体不大好,人得病是常事,皇上不要为臣妾难过。」
我第一次见卫璋哭得如此难受,即便难熬极了,他也不过就是咬牙,落两滴无声的泪来,如今这样号啕大哭,倒叫我手足无措。
后来,先是后宫的人知道我病了,吉妃和龚平茹天天顶着血红的眼睛来瞧我,然后是母亲,没想到哥哥也来了。
哥哥带着嫂子,还有抱在手里的小侄子一同来看我,叫我夜里都疼得轻了些。
卫璋几乎是将养心殿搬到了甘泉宫,日日与我同食,夜里还要抱着我睡。
其实我不希望他这样,也不需要他的怜悯,而且他抱着我睡时常让我疼出一身冷汗都不敢说,怕我换衣扰了他清梦。
后来他有一次发现我夜里又疼又冷得直哆嗦,这才不与我同榻,也不愿搬走,就睡在我隔壁。
我劝他,别过了病气给他,他不肯听。
我将此事当作笑话讲给母亲听,「母亲总说我倔,你看,世人皆倔强。」
元培清暗中联合几家上书给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希望他早立下皇后和太子,实则是为了自己女儿和养在元幼蓝膝下的二皇子。
卫璋觉得他言之有理,便立了龚平茹为皇后,大皇子就顺理成章成了太子。
合情合理,无法反驳。元幼蓝也是个倔性的,去养心殿见不到皇上,便来我宫里堵人。
等我午睡起来,天色都黑了,才知道元幼蓝被打发走不说,还从元贵嫔降为了元答应,二皇子暂时让吉妃养着。
卫璋握着我的手,亲昵地放在面颊边蹭蹭,问有没有吵到我睡觉,让我恍惚回到青梅竹马的年少,那时候我们未曾生过一点嫌隙,是最好的宝娘和卫璋。
我摇摇头,捂住胃,「我们出去走走吧,宝娘都要闷得发霉,求你了,卫璋哥哥。」
他一愣,没想到我如幼时那般叫他。
作为出门的条件,硬是让我喝完小半碗粥。
我们又走到那条熟悉的宫道上,卫璋没由头地向我解释起了我哥哥的事情。
那几日他为我不相信他的事情伤心不已,醉酒后又宿在元幼蓝处,也是酒后向元幼蓝多说了几句要给我哥哥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元培清真的敢下手。
「我真的只是酒后随便说说,我有愧。」卫璋跟我说话的时候,连朕都不用了,用那双我最喜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踮起脚,亲吻了下他的右眼,「也不全然是你的错,本来盛阳公主就指使了元培清动手,你只是凑巧那夜也说了那样的醉话而已。」
他不知这里面有盛阳公主的事,那次他太悔了,醒来后得知甄宝峪被打断腿的事情,第一时间是想向我解释,可是他也知道,我不会听的。
「别说那些不开心的啦,卫璋哥哥,你早就是赢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卫璋急忙拉住我的手解释,「不是,是我输了,是我把宝娘输没了」。
我却笑了笑,沐浴在月光中,让他以后要照顾好玦儿。
是我不肯让他立卫玦为太子,即便德才告诉我,从玦儿出生的那刻起,卫璋就下了立玦儿为太子的诏书,藏在大雄宝殿的牌匾下。
月光温柔地无私地洒满了人间,我稍稍侧身,问卫璋,「月光照着,像不像我们一夜白了头?」
我忽然想起,曾经的夜晚,我们并肩走着,也是在这样温柔的月色下,我是真的想过要和卫璋一起走到白头。
卫璋突然站住了,哽咽着说,「下辈子,我还要同宝娘在一起,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到时候我还能同你一起真正到白头。」
我佯装朝他笑了笑,甜甜地说了声好。
心里想的却是,佛祖求你了,下辈子,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万丰十四年,宝贵妃薨。
卫璋和甄宝岚相识于万庆三十四年的白昼,终在万丰十四年的夜晚分别。
从前卫璋总是担心要同甄宝岚生离,没想到等来的结果却是二人的死别。
没有了李太后的阻拦,没有了盛阳公主的插手,卫璋也不明白他与宝娘是怎样走到今日的种种。
卫璋十四岁的时候爱上了宝娘,他觉得要是能娶到宝娘,一定是用尽了这辈子的福分,所以当福分用尽的时候,卫璋就永远地失去他的宝娘了。
甄宝岚十六岁的时候日日在将军府盼着能入宫同心上人在一起,她觉得宫中的可怕与她无关,她要做的,就是给予卫璋她的爱罢了,没想到这也是很难的。
卫璋十六岁的时候登基,身旁都是虎视眈眈、心怀鬼胎的各异人手,吃了数不尽的苦头,也只有想那宝娘这样甜的名字,才能缓过劲儿来一步步向前。
甄宝岚十六岁的时候成了宝贵嫔,是后宫里人人艳羡晋位最快的,那年她的卫璋哥哥虽除掉心头大患,可她却隐隐有些担心,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不一样了。
卫璋二十岁的时候终于除去一直恨着的李太后及她的族人,虽然大功劳都依赖于宝娘的外祖父,可他终于知道原来拥有权力的滋味是这么令人迷恋,他想要更多。
甄宝岚二十一岁的时候,刚刚结交的朋友齐淑妃告诉她死亡并不可怕,人都是要死的,所以要珍惜活着的时候。她很想在活着的时候珍惜那个人,可惜故人心已远。
卫璋二十五岁的时候,宫中又进行了大选,莺莺燕燕使人眼花,新鲜的东西总是有诱人之处,所以他好像忘了,当时自己对着圆月许下的愿望,他是真的想和那个姑娘白头偕老。
甄宝岚二十三岁的时候,哥哥生出事故腿脚不便,以后都不能再回他最爱的西北。她在这年终于怀上了心心念念的孩子,可她已经失去了一颗想做母亲的心。
卫璋二十七岁的时候,手上早已握住权力,连他的姑母,他人生的最后劲敌盛阳公主也自己交了权,他才真真正正对得上九五之尊这个称号。
甄宝岚二十六的时候,生了大病,时日无多。她既舍不得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也舍不得自己的一对好姐妹。她想忍着,不想再麻烦别人,所以谁也没说。
卫璋三十岁的时候,总是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即便再看那扇西北角的窗,心也不会平静下来。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年他会痛失所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宝娘,便永远地停在二十六岁了。
兰因絮果:初时美好,最终分离。
——冬月转载自知乎用户@shel 于无声处,仅作个人收藏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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