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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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我那不靠谱的爹,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彪的名字。
自古以来,女子闺名——文君、婵娟、飞燕、玉环,或清雅或缠绵或灵动或娇美;独独我,惟独我,只有我——我姓郝,我名独。
我叫——郝独。
对此我爹的解释是——君子慎其独也。
至于姓郝,这是巧了。
我的内心是无比拒绝的。
我郝氏一族,簪缨世族,可上溯到前前前前前朝,流水的皇朝轮回转,铁打的郝氏稳如磐。
可没有什么是万古长青的,月亮圆了就会缺,古树长到一定年月,也会枯死。
盈满则亏,天之道。
郝氏一族终于被天道制裁了,从我曾祖辈起,子嗣不丰,人丁凋零。到我,我爹只有我一个独女。
原本我有五个堂哥,两个早夭,一个得了癔病,神智混乱,发疯的时候六亲不认,见谁打谁。
剩的两个,因性子梗,在朝廷混不下去,外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官。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我们郝氏,落没了。
而在一个闷热无聊的炎夏午后,陈景邑闯进我的人生,未见其人,那脚步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没有冰消暑,我横在水榭亭里,看《冰岛游记》,幻想自己身处一片冰天雪地,可还是热得要死。
我听拣枝说,毅王来拜访我爹。
我爹白顶个虚爵,无实职在身。他年轻时,于王济颇为不睦。现今王济官从正二品,处处排挤他,我爹懒得理他,索性闲赋在家,整日教我读书。
我们家,总之自十岁我爹在家养老起,就没来过五品以上的官儿。
我第一反应是,难不成我堂哥在地方得罪了毅王党官员?
结果却是我想多了,毅王被派到趾南办差事,我爹年轻时就在趾南做父母官,毅王是来找我爹取经的。
我爹对毅王相谈甚欢,直到了第二天,嘴里还不停称赞毅王。末了又微微叹气,“唉,毅王……若是太子……”
我懂我爹的隐义,太子又怂又草包,偏偏皇帝爱而立之,毅王——看我爹赞叹不绝,该是个好的。
好不好,与我什么关系。
我照旧去城南书斋。
我戴着垂纱斗笠,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人身穿白色锦袍,长身玉立,正在一摞书前翻捡,书斋的掌柜在旁边陪着。
他抬头,也看见了我,放下书,眼睛微微亮了:“姑娘,你来了。”
我点点头。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有些慌乱的捏住书脊,小心翼翼递过来:“姑娘,上次你说的书,我找到了。”
“你找到了?”
我要的那本书,是我爹默给我的,他爱看,我也爱看。可惜我还没看几页,前段时间寞洲脚打滑泼了整盆的水在书上,字全成了黑墨团。
我爹懒怠写,不愿意再默给我,我只好出来找。只是这书少有,一直没找到。
我接过书一看,果然是我要的那一本,通篇整齐小楷,崭新的,墨臭味尚浓,未成墨香。
这书,怕是才印不久,否则何以这么“臭”。
我不禁看几眼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姓,他也不知我的。
我们只是在书斋里偶然遇到,恰巧找同一本书,谈了几回历史诗文,君子之交,心照不宣未曾交换姓名。
我看见了,他看着我时,眼里熠熠的微光。
我估计他心里可能猜我叫“兰兰”,“雅雅”,再不济“书书”,“诗诗”,他要是知道其实我大名“好毒”,说不定眼睛立马会熄火。
我打算以后再不来了。
我付了钱就要走,这次他却不知趣的叫住我。
他问,含羞带怯:“姑娘,恕在下冒昧,可否告知名姓,若是介意,且说府上何处,也可行。
在下——”
我一听这龟孙儿要自报家门,吓得老娘赶忙打断:“何必说来知道,有缘自会相见。”
我脱兔一般飞跑而去了。
老天爷与我作对,六月天气诡异,瓢泼大雨哗哗地倒下来,我刚到手的书,还没捂热,难道就要这么夭折?
老天爷你好毒!
我在街角背着身子把书往里衣塞,环顾四周看有伞卖没有。街上小贩都急忙收摊避雨,我没法只好就近到一个酒楼避雨。
这是陈景邑第二次出现在我的人生,这是我第一次见陈景邑。
他从华贵的马车下来,锦衣环佩,很快身边就围着去年新晋进士,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上了楼上雅间。
我看见了他,他没有看我。
我回到家,寞洲念念叨叨上来更衣,我掏出书,还是湿了一点,翻开来看,前后有几页的字都有些模糊了。
我趁着还能认清,赶紧眷了一份,只是扉页上有两行字糊得厉害,实在认不出来。
想来既是写在扉页上,无非是些印刷的明目版次罢了。
我叫郝独,的确很独,闺中密友也只一根独苗苗,卓毓秀。
看看人家的名字,看看我的。
丧。日。艹。
飘鹅毛雪的时候,她请我去她家赏雪,我披着绒裘,她跟我说八卦。
她说王济想跟林尚书家结姻亲,但是他儿子不愿意。
“”听说一开始咬死了不愿意,后来借上香的机会——说是上香你是知道的吧?对,上香的时候,他见了林晚香,不知怎么就愿意了。我说这也太巧了吧,要说林晚香没怎么样,我不信。”
毓秀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关心这些,反正整个京都,闺阁小姐们都知道,林晚香欢喜王籍。”
毓秀从小就和杜将军府小公子定了亲,她盯住我:“嘟嘟,如果你要嫁人,请一定要考虑我哥哥呀!”
我看窗外飘落的雪,沾地就化做污水,缓缓地说:“我应该是要嫁到别的地去,不会是京都。”
不会是京都。
是京都。
我很快就被打脸了。
皇帝竟然给我和毅王赐婚。
不止郝府炸了,整个京都都油锅里点水,炸了。
贵女们都在问,郝独?谁是郝独?郝独是谁?郝独是男是女?郝独有毒吗?
我:?????
你们才有毒吧。
皇帝给我和毅王赐婚,是太子党的手笔。
毅王趾南的差事办得很漂亮,不止这次,他的差事向来办得漂亮,能力才干是皇子里最出挑的。
毅王该娶妃了。
可是娶妃意味着,他会得到岳家的支持,气焰更盛,势头更猛。
太子党看了头疼。
而郝家,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朝堂完全不能给毅王助攻,还扯后腿。
虽然郝家落没,但好歹世代簪缨,配毅王勉强够格。
多棒的人选!
我爹立马上疏,由于他多年不搞这一套,特地去借了隔壁官员的折子抄格式。
吧啦吧啦洋洋洒洒几万字,厚厚一沓,大概就是——
“皇上啊!您万万不可让我女儿嫁入皇家啊!你看她出生的时候克死亲娘,没过几年克死两个同宗兄弟,又过几年克疯堂哥。
她还女红庶物狗屁不通,长得又丑,有口臭有狐臭,满嘴龅牙走路外八,德行也不好!
皇上啊!万万不可因小女而让皇室蒙羞啊皇上!”
我爹还是太天真了,他的折子根本没往上送,太子党扛把子王济派人把奏疏从大门口扔了回来。
我爹捧着折子,万念俱灰,老泪纵横:“独啊!早知道爹就不辞官了。王济这个匹夫!老鸡贼!”
但万事难买早知道。
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初,桃李满树的时节。
毅王带人过来下聘礼。
王济果然是个老鸡贼,他竟然把我爹的折子抄了一份送到毅王府。
皇帝对毅王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他高兴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一方面他担心毅王对太子造成威胁。
因此皇帝对毅王的态度,不像老子和儿子,像君主和臣子。
只是一个臣子的毅王,没有资格抗旨。
哪怕他看了我爹那不堪入目的折子,还是得憋憋屈屈到我家下聘礼。
下聘礼我是不需要出面的,但是我爹叫我去。怕是毅王对我爹的折子有了心理阴影,才要看我。
其实我,生得并不如何出色。
连我爹都只形容我“吾家独独,芝兰玉树”
我:????
我长得像我爹,身量高。
我还像他,清俊有君子气。
我怕不是生错了性别。
这是陈景邑第三次出现在我的人生,这是我第二次见他,这是他第一次见我。
在冬日暖阳的午后,前厅满是人,我从后院,踽踽而来。
他一双眼看向我,黑如点漆。我觉得他生得比我有颜色,特别是像雪中寒梅的唇。
他一直看我,我不应该看他,但是我看了。
妈的,他果然长得比我好看多了。
这个时候我应该娇羞脸红,说一句:“一切任凭爹爹做主。”
可是我的脸愣没红,也没有娇羞,心也没跳的快点。
我施了一礼,陈景邑还了我一礼。
我俩第一次说话,只是一次再官方不过的互相问候。
我瞥到毅王府总管,一个精瘦的一把山羊胡的矍铄老头子。他暗地打量我,然后如释负重,长舒一口气。
如此来看,我虽不倾国倾城,也还算对得起京都民众。
我开始思考,如果我真如我爹折子一般的形容,这个老头子会不会拼了命抗旨,也要把聘礼再抗回毅王府。
我觉得很有可能。
我回到自己的小院,寞洲和拣枝都围上来,问我:“姑娘姑娘,毅王长得好看吗?”
啧,肤浅。
我说:“好看得了不得了!潘安再世,赛过宋玉!我天天趴东墙偷窥也愿意!”
我也是这般肤浅的女子,不能免俗。
我觉得如果和毅王成亲已是定局,凑合凑合也不错。
毕竟他长得好看,愉悦身心的好看。
原本我是没有想过要嫁在京都,因而并不关心京中之事,而今我要嫁给毅王。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呸,是知根知底,事前准备。
我叫人一打听,毅王洁身自好,连个通房也还没有,美妾也没有,侧妃更没有。
寞洲和拣枝都为我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只因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爹也知道,他非常清楚。
毅王心里,定是有人了。
毅王早已有了心上人了。
“独啊,人这辈子,凡事莫强求啊。毅王不是不通情理,将来若是有机会,咱求个和离吧。”
我爹啜了一口小酒,劝我。
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抹抹嘴,幽幽地问:“是不是丞相府。”
我爹一顿,看我,叹了口气:“独啊,早知今日,爹就不把你教这么聪明了。”
我脸一沉:“难道做个蠢人才好,我心里清楚,就没人能左右我。”
毅王这样精明一个人,谁也没看出来他和丞相府有什么关系。事实上他跟丞相府一点交集也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只跟寒门出身的官员有交集。
旁人都以为是避嫌。
避嫌?我怕是做贼心虚。
一个精明的人,哪里最让人挑不出错,哪里就有猫腻。
整个京都,都认为毅王避嫌丞相府,是为了不招皇帝的厌,所有人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我呸。
毅王现今门下最得意的门生,季阳,寒门出身,才华出众,大家都以为毅王惜才。虽然惜才是有,同病相怜怕才是真。
季阳与我堂哥是同窗,堂哥原来与我唠叨过几句,季阳想求娶丞相的侄女,无奈功不成名不就,人家看不上。
季阳曾经跳过护城河,毅王救了他,一夜畅谈,至于谈了啥,谁晓得呢。
反正他俩至此就惺惺相惜了呗,两只求之不得的舔狗在一块能交流啥。
脚趾头都想得到。
我又顺藤摸瓜查找线索,五年前太后闲的长毛,就叫各家贵女进宫耍,那个时候我爹已经赋闲了,名单里没有我。
反正丞相府就嫡小小姐去了,贺舒兰。
我为什么这么欠??????
为什么要查得这么清楚????
为什么?!
我深深思索,整整思索了一个晚上。
我想,我大概只是不想嫁进毅王府后,像个一无所知的大傻逼。
待嫁的日子很无聊,门庭若市很嘈杂,很烦心。
大概是因为已经没了期待的缘故。
反正人生在世,不就是一次次的期望,然后一次次失望吗。明白明白。
年节来临,我两个堂哥赶回来,为了参加我四月初的大婚。
毅王为了意思意思我家,把他俩调回了京都。
京都流传着八卦,说郝家想靠女儿嫁给毅王,然后东山再起。
我寻思,这婚难道不是皇帝老头赐的吗?怎么变成我郝家上赶着了?
上元节毓秀邀我看灯会,我拒绝了,因为我哪里也不想去。谁想她彪得直接驾着马车就到我家大门了。
无法我只得跟她去了。
街上的闺阁姑娘很多,大都带着长纱斗笠,我看见城南书斋那个人,依旧白衣锦缎,不过他身边已有了一个长纱斗笠的女子。
我只看了一眼,便被兴奋的毓秀拉到了灯谜摊。
猜中了就可以挑一个花灯。
我随手拿了一张,上面写:“何为铭心刻骨。”
这是啥玩意儿啊,猜不出来。
我干脆利落撂开了手,去看毓秀。
我看她猜了几个谜,回过来时,城南书斋那个已经和身边的女子拿过了那个古怪的谜。
“何为铭心刻骨?”
那个人念出来。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那个女子思索片刻,答到。
我点点头,比我牛批。
白衣公子却微微摇头,他愣愣地瞧谜语,半晌喃喃脱口道:“为……有缘无分。”
我不由得一惊,看向他,没想到这位公子竟还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但这个回答是不是有点晦气……你相好还在旁边看着呢……
你是不是不想好了……
这时毓秀到我身边了,歪头一看,惊了。
“王仲籍?”
白衣少年听见有人叫他姓名,看过来,疏离而有礼:“卓小姐。”
那旁边定是林晚香了。
我们此前并不认识,只打了招呼就分散。
林晚香拉起王籍的衣袖,急急地要去穿城河畔看花灯。
王籍回头看,朝我和毓秀摇摇揖了一礼,腼腆一笑,便没入人潮,再寻不到踪迹了。
好家伙,莫非真是歹竹出好笋?王济那个匹夫老鸡贼,也能教养出风光霁月的儿子出来?
我惊了。
身后有女子的娇笑声,我一看,王籍猜得那个谜,因林晚香走得急,并没有拽下来。而今又被人摸到了。
“这个谜有意思。”
毓秀又在旁边给我说,“这是贺舒兰。这是……”
我只听见了一个贺舒兰,其他的名字,我都好像听不到。
贺舒兰的谜底是:“九死其犹未悔”。
哇哦,这些人都好有才,为毛我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我想,大抵,我只是没有什么能铭心刻骨的事情。
贺舒兰又抽签,上上签——“得偿所愿”。
她心满意足的和闺蜜团走了。
我大约是不甘心,又拿起那个谜,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到底有什么,是能够铭在心里,刻在骨头上。若是当真铭心刻骨,我想,那岂不是疼死了。
痛彻心扉。
我也抽签,下下签——“弄巧成拙”。
我:……
我好衰啊,是个衰人。
莫得钱,莫得才华,也莫得爱情。
别人的爱情很快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陈景邑果然没有认出我,虽然他戴了面具,可老娘就是认出来了怎么办呢。
我估摸着是陈景邑不想在宫里过节,皇帝可能看到他也糟心,所以他乐得出来逛。
陈景邑肯定不喜欢逛街,他只是来看看贺舒兰猜过的谜。
看来陈景邑也跟我一样猜不出这个沙雕谜,他直接去抽签,我偷看:“南柯一梦”。
不是上签不是下签,是一个虚头巴脑的签。
反正都比我强。
我果然是个衰人。
陈景邑猜完他心上人的谜,便追随着贺舒兰的行踪而去,咻地——天边烟火绽放未尽,他就已经消逝不见。
我目送他于烟火绚烂时惊鸿而过,繁华落幕时眼前已是行人匆匆,我仍旧只身一人。
未燃尽的纸屑飘下来,落到我的衣服上,我听见毓秀大呼小叫:“嘟嘟啊!你的衣服上烫了个洞啊!”
我流泪了。
“为什么我是一个这样的衰人。”
我感觉我怀春的少女心,稀碎了。
粘不起来那种。
出来玩,灯谜猜不着,抽签下下签,被人喂狗粮,看焰火衣服烧洞。
我真衰啊。
一个衰人回到了家,我爹在和我堂哥郝计喝小酒,我走过去,拿了一个杯子,说:“带我一个。”
郝计今天神志难得的清醒,眼神澄澈,熠熠有神。
其实郝计是我们兄妹之间最聪明的,可能是聪明过头了,就疯了。
“郝独,我听说你要嫁人了。”
郝计看我。
我点点头,捏他小碟里的花生米就酒。
“看起来你不是很欢喜这个人。”
“我不认得他。”我实话实说。
郝计看来是已经知道毅王和贺舒兰的事了,他看我,平静无波的说:“郝独,你太惨了。”
我嘴角一抽。
“郝独啊。”郝计对我说:“我算到你命里有劫。”
郝计说:“我也算到了怎么化你这个劫。”
郝计还说:“我当初就劝叔,你这个名字太狠绝。”
郝计最后说:“待我度过无量劫,就来渡你。”
我知道郝计又开始说疯话,胡言乱语了。
郝计疯的时候没有预兆,我开始思考,他是说哪句的时候疯了。
我觉得他说的话好像全都是胡话。
日子刷刷地过,很快就到了二月科举。什么风流才子,什么百年神童,统统扎堆朝京都赶。
太子是这届主考官,毅王为辅。
我知道活肯定都是毅王干,太子是来不劳而获的。
老皇帝好像突然开窍了,不防着毅王了,他开始把毅王和太子捆绑在一起。有太子这个宝贝疙瘩,毅王就算做出了什么成绩,也要归功于太子;而若是太子犯了错,毅王肯定要做他的擦屁股纸,屎尿屁都得他接着。
太子是来吸毅王血的。
毅王好惨啊,郝计说得不对,毅王比我惨。
我心平气和,设身处地想了想毅王。
因为有才干而遭手足嫉妒。
因为有才干而受皇帝爹猜忌。
为了混下去不得不吃皇帝喂的屎,还得趁热乎吃。
吃了屎还要强颜欢笑,说自己好喜欢吃。
为了混下去不得不远离自己的心上人。
我想起他上元那夜,可怜兮兮跟在贺舒兰后头,只为了猜一遍她猜过的谜,只为了走一趟她走过的路。
他猜谜我看着,他离去我看着,当初他在茶楼我也是看着。
只是我看着,他从来也看不到我。
茶楼他看不见淋雨的我,猜谜他看不到身旁的我,离开的时候,更加不曾回头。
为什么呢。
我想着想着,恍然大悟了,我不也是皇帝强喂给毅王的,一大坨热气腾腾的屎吗。
你会去看屎吗?
我不会。
我是一个非常没有才华的人,不会作什么诗词。
但此时此刻,我非常想作诗。
“迎风泪难流,对月血满喉。风花雪月总是愁,短痛长恨一笔勾。”
我不禁掬一把热泪,我果然不适合写诗。
三月长公主赏花宴,邀请我去。
长公主和贺舒兰是手帕交,而我是未过门的毅王妃,又是头次参加,我和贺舒兰就坐在长公主的身旁。
我一身青色裙钗,长公主一身天香色。贺舒兰虽然名字带兰,实则长得像娇艳的牡丹,尤其是一身桃粉的衣裙,衬得我好像一颗老苦竹。
其实我穿这身衣服是有寓意的,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
我先绿为敬。
但其实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我一直都自认为,毅王是一条求而不得的舔狗。
我错了。
在贺舒兰隐晦的眼神中,我明白了,他们是两情相悦。
而我是狠打的鸳鸯的大棒。
这个绿钗我都没资格戴,贺舒兰才是该戴绿钗的那一个。
毅王竟然来了。
本来他不应进来。
但是他来了,打着看我的名号。
好巧不巧,他今日竟也穿竹叶青。
我听见有贵女在偷偷笑,笑我俩心有灵犀,羞羞羞。
我也笑,我也绿来,你也绿,大家绿,才是真的绿。
我还有点想笑那些贵女,绿配绿算什么心有灵犀?自古以来,红配绿才是王道不是。
他俩天生一对,我自己独立美绿。
我看着毅王先寒暄长公主,再彬彬有礼的问候我。然后转过身去,其实他一路匆匆从太学赶过来,也不过是因为得知我在,他能够借着我的方便,问贺舒兰说一声:“贺小姐近来可好?”
贺舒兰的手握紧又放松,努力克制,有些哽咽的回:“一切安好,何劳王爷挂心。”
我简直想给这段感天动地的伟大爱情鼓掌!
可歌可泣!潸然泪下!谁人能不动容!
宴罢,毅王送我回府,如果前面不是贺府的马车,毅王只是想跟在贺舒兰后面罢了。
我在大门前下车,郝计蹲在高高的门槛上吃花生米。
他看见我,走过来朝我嘴里塞花生米。
“香吗。”郝计问。
“香”。我点头。
“自然,我拿香灰闷的。”郝计说。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吃正在犯病的郝计拿来的花生米。
郝计看见了毅王,自然不会行礼,他问我:“这是谁?”
我说是毅王殿下。
郝计大惊失色,忙把我拉到身后,又开始胡言乱语:“郝独啊,你不要靠近他,他会给你带来灾祸!”
毅王向来无心我的事,也不会把郝计一个疯子的话放在心上,没有计较,上马走了。
我后来一想,郝计这话又不对,我和陈景邑之间,分明是互克。
或许我单独是我时不会有灾祸,他单独是他时不会有灾祸。我俩搅和到一块,就不能安生。
四月初大婚那日,除了礼节繁琐,我爹痛哭流涕,郝计发疯试图拦轿被人捆回院子,两个堂哥帮我爹忙前忙后,特别累人之外,都很平常。
陈景邑没有动我。
也没有解释。
我也不需要他的解释,因为我心里门清。
我本来可以在新婚之夜睡个好觉,因为我已经累死了。但是寞洲和拣枝嘤嘤嘤了一整夜,我没法睡。
寞洲和拣枝总是为了我哭,后来毅王老不来看我,她们也就没有眼泪哭了。
反正我一滴眼泪都莫得。
毅王和太子连体婴似的,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如果不是陈景邑每晚回来脸色都特别臭,我真的以为他要和太子来一段荡气回肠的不伦之恋了。
我成了毅王妃,到底和之前不一样了。
比如各家的宴会,都会邀请我,我不能不去。
我对各家的近况也有所了解,陈景邑这一年都很不爽,虽然他之前也不爽,但今年格外不爽。
根本原因是太子党和其皇子段位变高了。
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
到底是谁!在后面搅稀屎!
不要让老娘把你揪出来。
否则。
据我暗搓搓观察陈景邑,他好像终于受不了了,要和太子散伙。
我觉得这不行,老皇帝肯定不会同意的,还会臭骂陈景邑。
但陈景邑这样,一直干事没有功劳,给太子倒贴,早晚亏死。
我决定和陈景邑谈一谈,毕竟我俩一荣俱荣一辱具辱。。
陈景邑虽然不喜欢我,但还愿意见我。
我说了一大堆套话,然后说重点:“王爷,京都已经是张网了,您不能一直套在网里。”
不然等你变成鱼干,怕不是被炖成毅王汤。
陈景邑看我,他终于正眼看我。
我也看他,我喜欢他的眼睛很好看:“王爷,到地方去吧。”
到地方去,就算功劳也还是太子的,但活到底谁干的,广大人民群众心里清楚就行,反正他们没瞧见太子光瞧见陈景邑了。
陈景邑好像第一次看到我,他的神情有点惊奇,有点意外。好像在说:“这个人是突然从哪里到我身边的?”
陈景邑来年的三月份就离京了。
我装模作样去送他,看见城门外小巧的青蓬车,我知道是贺舒兰。
妈的三月出城踏青不是很正常?
谁能说MMP?
反正我不能。
我是在宫宴上第一次见到陈立合。
他是怀王。
怀王的存在感一直都很弱。
他是皇帝最小的弟弟。
我该叫他皇叔。
怀王很年轻,只比陈景邑大那么一点,还没有太子大。
照理说他这个身份应该很引人瞩目才对,可他在京都像个透明的。
这很不正常。
一切不正常的,背后都有鬼。
比如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清俊脱俗,实则背后喜欢搅稀屎玩。
我直觉怀王就是那根搅屎棍。
我去找我爹商量,我爹发愁,说:“毅王处境堪忧啊。”
郝计这个时候又清醒了,也掺和进来:“毅王这困局,只能到了绝境才有破的法子。”
我问:“怀王有问题吗?”
郝计点头:“有,怀王有病。”
“什么病?”
“很重的病。”
“你这么知道的?”
“因为他搅屎玩。”
我回府的时候,郝计对我说:“让怀王尽情搅屎,自我陶醉。现在还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虽然郝计疯疯癫癫,但他的话向来不错。
让怀王的屎再发酵发酵吧。
近来京都有个大大大八卦,名门公子王籍要退林家的婚,这简直是啪啪打林家的脸。
据说林晚香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一死了之。
他老子王济老鸡贼第一时间澄清了这个谣言,说王籍是喝醉了瞎基霸乱讲,他们王家和林家依旧是好亲家。
我倒觉得是酒后吐真言吧,没有什么根据,我就是喜欢跟王济老鸡贼反着来。
宫宴的时候我遇见王济,我一笑:“王大人?令公子今晚可喝了酒啦?不要又说胡话,殿前失仪。哈哈哈~”
王济铁青着一张脸,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又会投机倒把,很能做人,做官如鱼得水。没人敢这么揭他的短,戳他痛脚。
只有当年我爹喜欢拿他作文章太痴,想不出来就一直坐着死想,然后尿了裤子的事情臊他。
竟有这等事,王济在朝中,一直是个油腻腻的汲汲名利份子形象,对进士出身的年轻官员嗤之以鼻。酸他们是假清高。王济自己从来不作诗作文章,他原来读书的时候,竟喜欢作文章?还怪痴的。
我爹当时一声哼:“王济的诗比你还不如,文章作得像屎,跟我一个天一个地,云泥之别。”
我说爹你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我爹说:“我说他的文章像屎,他还感激涕零呢。”
我:……
????爹你被王济排挤一点都不冤你造吗?
王济想起来我爹,脸更青了,他想拿食指怼我脸上,终究没敢。只能阴阳怪气的冷笑:“毅王妃不关心王爷,整天盯着别人家的公子,我怕有小人听了,会说闲话有损王妃的名声。”
我故作惊诧,摇头摆尾:“呀!哪里有小人?我只看到了王大人您呐!”
王济气得直抖,怕被我气死,拂袖而去了。
王济匹夫老鸡贼,不过如此。
我是借着醒酒从女眷席出来吹风的,刚巧遇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王济。我眼尖还看见拱月门处王籍醉的不省人事,被两个人架出去了。
王籍要退婚,八成是真的。
借酒浇愁,都借到宫宴上了。
真他妈惨。
不过当初他为毛要同意呢?
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宫宴上贺舒兰瞄我的眼神,有点小欢喜,有点小忧愁。
欢喜的是陈景邑到地方去了,一去大半年不回,估计年底才回来,让我人比花娇二九年华的小娇妻守活寡。
愁得是,陈景邑到地方去,他俩就连沾我的光说两句小话的机会也莫得了。
晚上大雨突至,仲秋的雨冰冷又很急,我掀开车帘,雨太大了,几乎看不清路。
突然马车剧烈一震,有嘶鸣声,很快马车就被迫停下了。
“王妃,有人拦车。”
这个时候谁拦车?要告冤案也拦别人的呀,拦我的车有什么用?
“王妃,是个醉鬼。”
“王妃,好像是王家公子。”
哦豁。
王籍竟然大雨夜乱跑出来了。
“派一个人送他回去。”
我安稳坐在车里,我没有看他的必要。
大雨哗啦啦,下得很大。
我还是听见了王籍在哭,他一直控诉:“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我来了精神,莫非,他绿了?!
这不是秋天吗?黄叶凋零,为什么一个个都绿得跟我似的春意盎然。
毓秀不是说,林晚香欢喜王籍欢喜得要死要活。
王籍,惨啊。
大家都是同病相怜。
王籍哭哭啼啼地被架走了。
我掀开帘子,雨小了一点,后面的马车赶上来,帘子掀开了。
一道闪电划破黑夜,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怀王陈立合阴翳的面容,他朝我一笑,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
我知道,他在向我宣布,他——就是那根太子背后的搅屎棍。
我也一笑,他也知道了,我——就是那根毅王背后的搅屎棍。
“这个搅屎棍真该死。”——郝独。
“这个搅屎棍真该死。”——陈立合。
陈景邑年底从外面回来了,他看起来在外边比在京都滋润多了,虽然黑了也瘦了,但精气神锐了许多。
陈景邑好像很严肃的审视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他内心一定很纠结,纠结到最后,他把我放在一个“门客”的位置上。
他回来后,就时不时跟我一起吃饭,吃饭必问:“郝独,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们郝氏一族,是靠谋略发家的。
其实也就是投机倒把。
我爹这一辈儿没有人擅长,连王济都斗不过。
只有我跟郝计有点意思,郝计比我强,可是他疯了,而我是个女子。
郝家只能落魄了。
我们郝家是怎么落魄的呢,也是因为投机倒把。
我们郝家,投最狠的机,倒最绝的把。
讲最近的一次,我曾祖父当年掺合夺嫡之争,逼死了郝家一大票人。
为什么呢,我觉得老祖宗学谋略的时候是不是拜了个假师。从家谱和零散记载来看,郝氏一族每次布局,都会把自己给套在里面,而且布得局又绝又狠。
要是没赢,郝氏一族玩完。
就算是赢了,也得褪一层油皮。
油皮一层层褪下来,郝家就成这样了。
我们郝家人少,纯属自作自受。
犹记我小时候,对我爹说,伤兵一千自损八百的投机倒把不是好的投机倒把。
我爹问我,“那什么才是好的谋略?”
我答了一句老俗的套话:“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毫发无伤,为上上计。”
我爹苦口婆心:“终日打雁总会被雁啄了眼,常在河边走一定会湿鞋。失道始有德,失德始有谋,筹谋这种事情属于下流,靠人谋来改天定,有违道义,干得多了会遭报应。”
我爹说得对,的确有报应。
祖上缺得德,这个时候都应到后代身上。
这报应反射弧怪长的,延迟几百年。
我虽然信因果报应,却不怕。
今年六个月未下一滴雨,各地都旱,个别地方大旱。
陈景邑请了命去赈灾,太子衡量这次赈灾功劳有多大,决定跟在陈景邑屁股后面捡功劳。
反正在他眼里,赈灾只是坐着宝马香车,到地方发发钱粮,听几耳朵百姓的走肾马屁,拿着功劳回来哄老皇帝高兴。
完美。
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我果断去找郝计。
郝计蹲在后院看蚂蚁,手里掰着花生米碎。我也蹲,我郝家的蚂蚁个头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有活力,毅王府的蚂蚁没东西吃都嗝屁了好多,果然郝计很闲天天喂蚂蚁。
郝计吃半粒花生,剩的半粒又掰两半,一半给我,一半喂蚂蚁。
我说:“我总感觉怀王有阴谋。”
郝计不回答,反问:“怀王是什么?”
我一愣。
郝计又问:“怀王是什么?”
郝计看我,我看郝计,突然福至心灵:“怀王是搅屎棍。”
郝计点头:“非常正确的答案,不需要更多了。怀王只是一根搅屎棍罢了。”
不需要更多了。
不需要更多了……
怀王只是,一根,搅屎棍。
我豁然开朗:“怀王,只是一根搅屎棍。”
怀王只是一根搅屎棍,不是太子的搅屎棍,或者其他人的搅屎棍。
郝计嗑花生,嚓嚓嚓响,道:“搅屎棍是什么都要搅一搅的,如果你是搅屎棍,这个时候你会干什么。”
我眯眼看他。
郝计吃花生,嘎嘣嘎嘣响,道:“怀王是什么都要搅一搅的,如果你是怀王,这个时候你会干什么。”
我仰头望天,太阳是白色的,异常刺眼,我转回来看郝计,他的鼻子眼都糊成了炫光。
我说:“我会……去劫陈景邑的赈灾粮食?”
郝计不吃花生米了:“你就这么点出息?”
郝计问:“大旱之后,会有什么。”
“灾荒啊,陈景邑就是去赈灾的啊。”
“灾荒,会引起什么。”
我哑然,说不出话来。
郝计又吃花生,看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平静无波:“郝独啊,你记住。灾荒会饿死很多人,死人多了以后会有疫病。赈灾只能让饿死的人少一点,每次天灾都要死很多人,这是避免不了的。今年各地都旱,不会有地方借粮的,喂饱了灾民,自己地方的嘴就喂不饱。”
“郝独,灾民会往就近的郡县逃难,但是各地的郡县都不会接纳灾民,只能等着毅王的粮食吃两口,多活两天。可毅王的五十万石粮食,到时候能剩多少,还说不准呢。”
“郝独,我们郝家祖祖辈辈干得都是缺德事,你不要想着赈灾郝独。我问你,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你是怀王,你会怎么做。”
天时,大旱饥荒。
地利,混乱的地方。
人和,潮水般的饥饿的灾民,无处可去,无粮可吃,四面绝境……他们会暴动!
灾民会变成暴民!
我想通了其中关窍,我瞪大了眼看郝计。郝计闲逸的还是吃花生,他缓缓道:“郝独,人与天地间,不过是……”
郝计伸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画得这个圈,和圈里的蚂蚁罢了。”
“你不要想赈灾,你难道只看见我在这里喂蚂蚁了吗?你要看见的不是蚂蚁,而是喂蚂蚁的我,郝独。”
“喂蚂蚁的人是我,能喂天下人之口的那个人,又是谁。”
“告诉我郝独,你是怀王,你要做什么。”
我心神巨震,郝计的眼睛在太阳下异常明亮,像两簇火焰,我颤抖着声音,道:“我会煽动灾民暴动,趁乱杀了毅王。”
郝计眼波一闪。
我继续道:“更甚者,杀了太子,嫁祸给毅王。”
郝计点头,塞了我一粒花生米:“答对了,郝独,奖励你。”
我浑身颤抖,下巴颏直打牙,郝计颠我下巴磨花生,哈哈一笑:“郝独你怎么这么胆小,你还什么都没见过呢。”
郝计还是吃花生:“郝独你还是不够缺德。”
我:“……”
陈景邑半月前就已经出发了,陈景邑走得是官道,郝计带着我骑马从小路抄近。
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跟着郝计跑出城门一百多里地了,我有点后悔。
万一郝计半路发疯,我俩可怎么办呢?虽然我跟一般的大家闺秀比是散养的,个性比较野,肉质比较紧——呸,身板比较紧实,但其实我,长这么大没出过京都方圆五十里。
于是我终于忍不住担忧的问郝计:“你不会半路发疯把我丢下自己跑了吧。”
郝计乜我:“郝独,我就是发疯也比正常人清醒。”
我:……
好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郝计一般口出狂言的时候都不清醒。
虽然这么来看,他好像说的其实真的是大实话。
赶了两天路,我整个黑八度。
路上郝计跟我分析了“我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找陈景邑”
“很简单。如果毅王死了,其实对局势并没有什么太大震荡。”
毅王死了影响很大好吗,因为那代表了,我会成一个寡妇。
郝计还在继续:“能让时局动荡的,只有皇帝死了,或者太子死了。怀王一定更喜欢搅劲大的屎。
如果太子跟毅王在一起的时候死了……”
我接过话茬:“如果嫁祸成功,毅王会死翘翘,我们郝家会被打成同党,然后也死翘翘。
如果毅王洗脱罪名,也还是会让皇帝心生芥蒂,陈景邑……再也没有上位的机会了。等其他人上位的时候,陈景邑和郝家还是要死翘翘。”
我道:“我们要保太子不死?”
郝计像看猪一样看我:“郝独,太子必须死。我们来,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如果怀王没弄死太子,我们要想法子让太子睡在棺材里回去。”
我:“?????那毅王怎么办?”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郝独。”
郝计伸手接一片枯黄的叶子,郝计手一握,落叶又干又脆,在郝计手里成了粉末,随风而散了:“太子,真该死。”
一切就像郝计猜想的那样。路上难民太多,路上死人也太多,甚至还有人想抢劫我和郝计。
无奈多日没饭吃,连我都能随随便便一jio踢飞一个八尺大汉。
我和郝计异常艰难的寻找的陈景邑的车队。
八月最后的那一天,走投无路的灾民果然暴动了。
他们杀了州官,还要杀太子祭天直接造反。
太子吓得直接往京都跑,太子带着侍卫队跑了,陈景邑被丢在了州县。
暴动的灾民毫无理智可言,所有人都被一种狂热所支配。
我深深怀疑,我和郝计还有陈景邑都会死在他们手上。
郃州已经大乱了,暴民杀州官杀县官杀地方乡绅,甚至劫杀过往商客。
很有几个雄心壮志的,自立为王要起义,他们不在满足于有口粮食吃了。
郝计和我没办法,只能混在流民中打听陈景邑的下落,听说毅王好像向最近的寽州转移了。
郝计早扔了锦袍,从死人身上扒破衣烂衫穿,我也穿。都用不着乔装打扮,自我踏进郃州境地,就没吃过一口饱饭,面黄肌瘦自身本色。
想我堂堂毅王妃,竟然混到这个现世份上。
郝计嚼草根,嚼树皮,嚼蚯蚓干。蚯蚓干是稀罕东西,地旱,蚯蚓该死的早死了,幸存的该被挖走也早挖走了。
郝计前两天竟然挖到了蚯蚓,现在已经晒成干了,递给我:“吃吗?”
我头像拨浪鼓。
郝计自己吃了,说:“蚊子再小也是肉。”
我头次见郝计丧气的神情,他幽幽叹了口气:“天冷了,没有蚊子。”
郝计突然抖了一下,我眼睁睁见他在怀里掏掏掏,末了掏出一个黑点。我凑近一看,好像是个虫。
我觉得头上痒痒的。
我一抓,也抓出一只肥肥的黑点。
我:……
卧槽,这个黑点,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虱子……
郝计看虱子的眼神火辣辣的,像要生吃什么一样。
生吃……
郝计你……
我声嘶力竭扑过去,方圆百里都能听见我的惨叫:“郝计!!!!不能吃!!!!”
找到陈景邑迫在眉睫,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只要郝计别背着我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行。
郝计饥不择食的样子令我窒息。
好在陈景邑的确是到了寽州,并且在寽州放粮。大部分灾民都没跟着起义军搅屎的兴趣,现今陈景邑在寽州放粮接纳灾民,大部队开始向寽州转移。
我和郝计混在其间。
我和郝计身上的虱子越来越多了,我用慈爱的目光看郝计:“郝计,你要有自制力,你可以的。”
郝计捏虱子玩,毕毕剥剥的响,道:“听起来是脆的。”
我觉得心很累。
我第不知道多少次见陈景邑的场景,本来是很平常的,其实有点不平常,因为这次陈景邑先看见了我。
在一众领稀粥的难民中,宛若天神的陈景邑认出了蓬头垢面的我。
这个久别重逢我万万没有想到。
我和郝计跟着大部队从郃州到寽州,走了大半月才到。其实我一进城就看见了城上的陈景邑,他负手站在高高的城阙上,俯视着朝城中一拥而入的难民,包括我。
我进城后,在“去找陈景邑”和“马上去领稀粥填饱肚子”中摇摆不定,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喝上了粥。
妈的,还是喝粥实在。
就在我稀里呼噜喝粥的时候,身后有列队的声音,我听见了陈景邑的询问声,我浑身一僵。
妈的,陈景邑不会认出我来吧。
我想离他远一点,可我还想再喝一碗粥。原谅我,三天没吃了。
在陈景邑去查看粥桶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后吸溜粥。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陈景邑是绝对看不见我的。
可是他认出来了。
可能因为我喝粥的姿态太高雅。
陈景邑在我身边站住了脚,他在打量我,我低着头喝粥。
大哥求你了,别看我!要脸!
我几乎哭出来声。
妈蛋我粥都喝完了,陈景邑怎么还不走!
“你是哪来的?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流民。”
陈景邑问我。
我终于知道,他不是被我遗世独立的气质所吸引,他只是怀疑我是个探子,或者间谍。
毕竟起义军和怀王到处搅屎。
我听见了士兵整齐的拔刀声。
“我是良民。”
我弱弱地说。
“你是京都来的。”陈景邑听到我的口音,态度陡然严厉起来,伸手要抓我。
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我很有理由委屈。
因为我跋涉几千里,走过的路比我这辈子都长。
因为我两个月没吃过饱饭,还要整天提心吊胆提防郝计背着我捉虱子吃。
因为我从横白骨万里,几次遇到起义的暴民烧杀抢掠。
只是因为我怕我还没找到陈景邑,陈景邑就先嗝屁儿了。
然后我年纪轻轻就守寡。
没想到这个王八蛋竟然过得比我滋润,我很不平,我很忿忿,我心肝脾肺肾都起火。
“陈景邑我不就是喝你一……二、三、四、五、六碗粥吗?你至于吗?陈景邑我告诉你做人不要太过分了!”
我把粥碗掼到陈景邑的脸上。
他偏头躲过了。
他震惊,无比的震惊,震惊到瞳孔都紧缩到只有针尖那么大。
“郝独……你……”
他喃喃喊出我的名字,一副震惊到喘不过气无法呼吸的模样。
我冷眼看他,不发一言。
气氛一度很僵冷。
但很快就被点燃了,现场失控。
“好毒?什么好毒!”
“我看见了是粥好毒!”
“粥里有毒!官府要毒死我们省粮食!”
“我就知道这群狗官没那么好心!起义军没说错!老子现在肚子疼!”
“狗娘养的官府就是想把我们骗过来都毒死!”
“赶快跑!”
流民潮水般淹过来,陈景邑和他的卫队在其间就好比浮萍一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随波逐流。
我在找郝计。
“郝计!郝计!”
我找不到郝计。
人越来越拥挤,源源不断从城外涌入的,和死命往城外跑的,我很快就被冲散在人流里,跌跌撞撞几乎站不住。
老娘难道要被踩死在这?!
或许这就是命吧。
“郝独!”
陈景邑从稠密的人群中奋力冲过来,他抓住了我,半抱起我,然后把我就近塞进一个粥桶里。
我:“?????”
我坐在桶里,看着陈景邑迅速被人潮吞没,不见,好像被无数的脚步声踩进了地里。
陈景邑,可能会被踩踏而死。
我眼睛一热,我流泪了,单纯为陈景邑而哭。
我要成小寡妇了。
我真惨啊。
我在粥桶里颠来颠去,滚过去又滚回来。等到桶停止不动的时候,我钻出来,一片狼藉。
很多人被踩得血肉模糊,肠子流一地。
我很怕这其间,有陈景邑的肠子。
我更怕,这里面有郝计。
郝计,郝计在哪里……
郝计在饼筐里。
我:……
饼筐里还有昏迷不醒的陈景邑。
陈景邑的肠子也还好好的在肚子里。
郝计阴森森的龇牙:“起义军和怀王,都该死。”
郝计建议陈景邑清剿暴民,陈景邑不同意。他认为这些人不过是走投无路,如果没有天灾没有大旱没有饥荒,这些事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说到底还是朝廷没处理好的缘故。
郝计又可以吃花生米了,他觑陈景邑,又看我,道:“他没那个天份。”
这次我懂郝计的意思了,他是说陈景邑没有做皇帝的天份,连暴民都舍不得杀。
朝廷,是永远也不会错的。皇帝可以犯错,但朝廷不会,朝廷犯了错那叫“失策”。朝廷也绝不能承认,可以尽情找替罪羊背锅,因为朝廷不能没有威严,不能没有公信力。
朝廷犯了大过错,就需要最大的替罪羊——“皇帝”本人,下罪己诏。是“罪己诏”,不是“罪朝廷诏”。
现在施粥现场发生了大规模暴动以及踩踏,这严重损害了朝廷的脸面。如果不杀鸡儆猴,那么下次再有什么天灾人祸,岂不是都要暴动了。
这是朝廷不允许的。
陈景邑必须清剿。
清剿需要一个理由,理由很好找。把那些践踏至死的稀烂的尸体带着,扔他们脸上。
朝廷好心好意赈灾,你们出幺蛾子,踩死这么多人,不杀你们老天爷都看不过。造谣生事罪加一等,粥里有毒你们一个个还活蹦乱跳呢。
我看是活的不耐烦了。
统统剿灭。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排好队一个个来,人人有份。
赈灾暴动之后,陈景邑好像成长了,原来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澄澈,duang~duang~没有加很多杂质。
而今他的眼睛还是很黑很亮,却变得幽深了,不似以往能从眼睛直直望进心里去。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日渐滋长的野心和欲望。
他终于后知后觉,他其实也可以争一争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为什么不争呢?与其便宜草包窝囊废,糟蹋祖宗江山,还要因为朝廷的过失而屠杀民众。
陈景邑觉得,他可以,他能行!
本来我和郝计都以为怀王要失手了,因为怀王低估了太子的怂,跑得贼他妈快,起义军根本都撵不上他。
太子的车驾短短几天,就跑进了京都的直辖范围内,怀王无从下手。
怀王也低估了太子的蠢,本来他可以逃过一劫。可是当他知道陈景邑清剿了叛军,赈灾成功后,短短十天他又马不停蹄跑回来找陈景邑了。
我和郝计提前给太子上香。
郝计上完香,吃花生米,边吃边念叨:“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下你死球了,也不能怪我了。”
好笑的是,太子可能是觉得。他先是丢下陈景邑一个人逃命,现在安全了又回来抢陈景邑的功劳,这实在不是人干的事。
太不是个儿人了。
从小娇纵着长大的太子,竟然对陈景邑隐隐有放低身段的态度。
连带着对我这个弟媳和郝计,也很有几分耐心和好脸色。
我和郝计正在苑里花前给太子上香。
太子吃饱了闲逛,好巧不巧逛到这边来了。
虽然有官员给他孝敬美女,但这种小地方的美女能入太子的眼吗?在东宫给太子洗擦jio布都不配。
太子说他宁可揽镜自照呢。
太子还嫌那些女人玷污了他洁净的眼睛,狠狠赏了想讨巧的官员一顿板子。
所以在京都夜夜笙歌昼夜不分的他现在很空虚寂寞冷,只能和一群太监逛园子。
太子一身珠光宝气,整个儿像尊宝光四射的玉人。你要说这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龙卵凤凰蛋太子,看起来就是那么贵不可言。
往那一站,biuling~biuling~三月春雪一般会发光。别人就显得好俗,好土,好粗糙。
我不禁捂住了心口,艹,这一刻,我甚至深深体会到,为什么老皇帝啥宝贝都舍得往太子身上堆。
这么个大宝贝儿,朕立马一纸诏书号令天下:宠!都给朕狠狠地宠!举国上下都给朕掏心掏肺的宠!
宝贝蛋托生的太子屈尊降贵的向我们走来,开了他的金口:“你们在做什么?”
太子身上幽幽的香气逸散开来,不像脂粉香,也不像一般的香。妈蛋果然是太子,用的香闻都没闻过。
太子一张脸,面如冠玉色若春花。我想起来太子前几天生气说他宁可揽镜自照,他的确很有本钱说那种话。
太子,果然是太子。
郝计忽悠太子,我们这是在给天上的神仙上香,希望上天保佑,不要再有天灾了。
太子闻言很以为然,点头道:“确实。孤日夜操劳,必能诚感上天。”
郝计:……
我:????
日夜操劳???诚感上天???
太子脸一点没红,理直气也壮,可能这段时间的确是他有生之年最操劳的了。
真是好一个感天动地赤子之心。
太子又道:“孤也来上柱香罢。”
我:……
郝计:……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一个老太监火速拿了一个金灿灿的蒲团,一个小太监眨眼捧了一尊香炉。
于是太子就这么,神情庄严的,为他自己上了三柱香,还诵了一段磕磕绊绊的祭词。
太子给自己上完香,被人扶着起身。他那一身臭皮囊太有欺骗性了,他垂着长长眼睫的模样,不盛气凌人的模样,竟然显得悲天悯人。
竟然像个人。
我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太子有毒。
我和郝计心情都很复杂难言,本来背着人家给人家上香,是想不那么有负罪感。结果被正主撞见,还忽悠正主自己给自己上了香。
我和郝计好缺德啊。
不缺德提前上什么香呢。
太子折腾了这一阵子,有些乏了,准备回去小憩。
他打量我,一笑,我好像看见深秋百花齐放,太子的牙可真白呀,当得起一句贝齿了吧。
太子忽然又不笑了。
他神情有些放空,缓缓道:“唉,孤本想着,会不会有人像弟妹一样,从京都千里迢迢来寻孤。”
“孤又仔细想想,孤好像也没有特别希望有哪个人来寻孤,反正她们都一样。”
太子惆怅又惆怅,还是叹气:“可要是真有哪一个来寻孤,不就不一样了吗……”
我咋一听觉得很有理。
再一想,太子往回跑跑得比谁都快,哪里需要人千里迢迢来寻呢,再跑跑就直接到东宫了。
我觉得太子没有传言中那么丧心病狂。
他除了喜欢寻欢作乐,又无心朝政,喜欢抢人功劳坐享其成,特别厚颜无耻毫无自觉之外,其实也是个好太子。
虽然太子很傻很天真,可是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做着太子不干事。
太子必须死。
太子回京的车驾浩浩荡荡启程了。
什么仪仗,什么旌旗,都高高飘扬着。执戈持戟的卫队众星拱月围着太子,最外面还有骑兵缓辔而行。
车队的形状像只蝌蚪,太子及其身边的护卫就是那个大脑袋,陈景邑是吊在后面的细尾巴。
陈景邑后面的车是载着太子华服的车,再后面是负责吃喝的车,再再后面是负责太子拉撒的车。
所以陈景邑在车队里的地位,emmmm,大概只能捧捧太子的香jiojio。
我和郝计都在等。
直等到第二天就要踏进京都直辖范围,在一个初冬的冷月夜,天幕上看不见一颗星星,枯草积满寒霜。
寒霜被鲜热的血融化了。
有短兵相接的打杀声。
我坐在车里,听着车外“梆梆”砍木头的声音,很没有节奏,很不走心。
我忍不住,扬声道:“这位大哥,你凑个数意思意思够了,车马上被你砍得稀烂散架了都。”
“铮——”
一把明如霜雪的大弯刀从窗外直直钉进来,一个破锣嗓子嚷:“你个小娘们儿话怎么这么多?我不砍车我砍你?”
我还未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凄厉惨叫。
车帘被掀开了,陈景邑手提一把青霜剑,血滴如珠落。
陈景邑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他静静看我,也不收拾血腥的剑,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相对无言。
“你想做什么?”
我毫不避讳,我直视他的眼睛,问:“陈景邑,你想做皇帝吗?”
陈景邑不说话。
我道:“陈景邑,你的机会来了。”
陈景邑冷笑一声:“你是指太子死了?太子死了我没死,旁人会怎么想?”
陈景邑说罢又想冷笑,还没吭出声来,整个人就凝固了,他猛然看我。
我拔出车壁上的大弯刀,提下车,月夜清辉下这把刀像一道雪白的光刃。
“陈景邑,你敢不敢赌一把。”
“赌你的运气好不好,赌你的命够不够硬,能不能硬得过老天爷。”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陈景邑。”
陈景邑不置一词。
我轻轻摇头,扔下刀去找郝计。
袭杀的暗卫已经撤了,太子,已经死了。
我看见太子心口插着一把弯刀,他的神情很茫然,本来非常漂亮很有神采的眼睛黯淡无光,圆睁着。
看来只要人死了,再漂亮的眼睛也跟死鱼眼差不多。
郝计沉默着上前,抹上了他的眼。
郝计喃喃道:“只剩怀王了。”
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果然是陈景邑,他手里拿着那把刀。
我接过刀,递给郝计,郝计摇头,转身走了。我眼见郝计带着陈景邑的几个心腹,把幸存的仆役统统灭了口。
唉,真缺德,早晚遭报应挨雷劈。
可我还要干一件更加缺德的事。
“陈景邑,《脉经》上说,心上二分重伤而不致命。你觉得我扎到这个地方的可能性有多大?”
陈景邑拿手比了比心口,道:“看天命吧。”
我握紧刀柄抡了抡,怪趁手。
“陈景邑,你不要害怕。你要是死了,有我给你偿命。你要是没死,哈哈,你懂的。”
皇帝已经没了最喜欢的太子,绝对不能再失去最能干的毅王。
妈的,我这一刀下去可能会成个寡妇。
“陈景邑,我这一刀下去你可能会死,你想好了吗?”
陈景邑深深看我,唤道:“郝独。”
我思索,他这是在叫我呢,还是骂我呢。
不管了。
这么大动静,京都马上就要来人了。
我稳稳地捅了陈景邑一刀,手一点都不抖稳若老狗。陈景邑的心跳从刃尖,一点点脉动,温热的,传递到我的指尖,又到我的心上。
我感到一阵惨烈的痛楚。
好像我扎得不是陈景邑的心,而是自己的心。
陈景邑踉跄倒地,我扑过去。
又在他不要紧的地方扎了四五刀,陈景邑急剧地衰弱,浑身冒血,但还是挣扎着抓住我的手,气息奄奄:“够了……”
我扔了刀:“陈景邑,你别怕,你都已经这样了,还差这几刀吗?”
陈景邑一口血呕出来,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我握住他的手,已是温凉,我又哭了:“陈景邑,我真的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小寡妇啊。”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郝家投最狠的机,倒最绝的把,最狠最绝的对象,都是自己。
我哭得更惨了。
投机倒把绝三代,劝君日后莫再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子硬撅撅挺尸多时,毅王吊着一口气生死未卜。
据说老皇帝刚见着太子的尸首,只来得及哭嚎一声,就一声:“我、我的儿!”
两眼一翻,腿一蹬,头一仰,就悲痛过度厥过去了。
毅王而今只指望百年老紫参吊着半口气,太医署开补血气的汤药,不太能喂进去。
昨天夜里陈景邑脉搏停了两次,有那么一时半刻,陈景邑是个死人。
有那么一时半刻,我是个寡妇。
老皇帝天蒙蒙亮就大驾光临,我第一次见皇帝,可能是时机不对,皇帝一点威风也没有。
表情很丧,很颓,就是刚刚死了最爱的儿子的那种丧和颓。
而他可能会死掉两个儿子。
皇帝后面跟着一票大臣,有王济老鸡贼。
他们进了陈景邑的寝室。
不知道他们在干啥。
但很快,就有三个大臣连滚带爬的一路跪出来,一路跪一路磕头砰砰砰一路哭喊皇上息怒臣该死。
我惊了。
这般行云流水的姿态,这般轻巧灵动的动作,这般声情并茂的念白。
那些唱戏的跟他们一比简直就是渣啊。
虽然这种绝技好像,做官没啥实际卵用就是了。
一个两个三个瓷杯精准的砸到他们脸上,三开花,大红的。
我懂了,原来,大臣需得会唱念坐打;而皇帝则需要精通各类暗器以及杂耍。
我好弱啊。
“心思歹毒!你们没看见他伤成什么样了?有阴谋?你们说说有什么阴谋?到阴曹地府去谋吗?!说不出来你们就先下去松快松快!”
“皇上息怒!臣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
第一个大臣是大脑门,他砰砰砰磕头。
“皇上!臣一时鬼迷心窍!皇上恕罪!”
第二个大臣是大饼脸,他啪啪啪自扇脸。
“皇上!臣一时耳鸣,就糊里糊涂附和了,臣绝不与那等奸臣同流合污啊皇上!皇上?”
第三个大臣是大耳垂门缝眼,他探头探脑往门里瞅,一只黑色皂靴飞出来,当头打的他四脚朝天,像只活王八。
我突然感觉做皇帝其实挺好的,可以天天看戏。
精彩。
皇帝很快又佝偻着背走了,他穿金灿灿的龙袍,好像一只油炸的金黄的大虾子。
王济看见了在角门处的我,神色复杂,没有幸灾乐祸。
毕竟我俩同病相怜。
太子死了,王济给谁扛把子去呢?
我去看陈景邑,陈景邑半死不活。
皇帝留下的老宦官对我说:“王妃娘娘,您跟王爷说说话呀,您说说话,说不定王爷他就醒啦。”
可是我想不出要说什么,我唯一想说的就是陈景邑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小寡妇啊!
但老宦官在跟前,我脸皮再厚,也他妈说不出口啊。
老宦官很有眼色的走了。
我立马趴到陈景邑耳边,小声哔哔:“陈景邑你千万别死啊,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小寡妇啊。”
我翻来覆去这句话,直到傍晚。
我多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壶茶。
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哪怕只有这一句话,我也要尽善尽美。
我想起了白天的大臣,念白功力何等深厚,黑的说能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
我要向他们学习。
我孜孜不倦重复着同一句话,到后来我已然有了腔调。
我唱道:“陈景邑~呀呀呀哟~你可、你可、你可~~千万别——别——死呦~我二九年华~年纪轻轻呦~好似三月枝头一春花~啊啊~啊啊呀呦~怎忍心~我年纪轻轻~做了小寡妇啊啊~啊啊呦~”
翘兰花指,莲步婀娜,双目泪光点点,完美。
我直唱到三更半夜,嗓子都哑了,我喝了一杯茶,准备再唱。
“陈景邑呦~你可、你可、你可~~千万别——别——”
我感觉有人扯我袖子,我愣了。
陈景邑醒了。
他像刷了一脸的石灰粉,灰白的面容,眼睛却已然被生的光芒给点亮了。
我呆了,傻张着嘴,我的小寡妇词,还没唱完呢。
“不会叫你做小寡妇……快别唱了罢……”
陈景邑说一个字大喘气,说一个字大喘气。
我深怕他下一个字就把自己给喘死了。
“不唱了不唱了。”
我直摇头。
我又哭了。
陈景邑没有嗝屁的危险了,老皇帝捡回一个儿子,拿出从前赏太子的架势,狠狠地赏毅王府。
陈景邑只需要养伤,和享受迟来的父爱。
那个老宦官还没走。
我每天都得去瞧陈景邑,跟他说说话,给他解解闷。
今天陈景邑吃气血大补汤,我说:“《药石录》上讲,以形补形,吃啥补啥,吃猪心汤该是最补了。”
陈景邑躺床上,有小宦官给他喂汤,他喝一口就得停下来缓缓,问:“这是什么说法。”
老宦官面白无须,软绵绵的包子脸,是那种十八个大褶的包子。
他笑眯眯道:“还有羊心,牛心,鸡心别的心呢,王妃娘娘怎么单拎起猪心来了?”
我一拍案,叫声问得好。
“因为这猪心和人心最像了,以形补形。”
屋里每个人都是脸色一变。
每个人都在看我,我压低了嗓子,阴沉沉道:“其实我是一个老妖怪,每天夜里都刮黑风挖小孩心肝吃。”
我说完后,气氛好像更诡异了。
我破罐破摔:“好吧,其实我是从《五内》上看来的。”
《五内》,是专讲五脏六腑的,有图有解说,是前朝锦衣司所著。因为锦衣司不是啥好东西,所以著的书也不该是啥好书。
《五内》是禁书。
其实刑部官员都暗搓搓的偷看过。
谁不知道谁呢。
陈景邑和老宦官都没接话。
怪尴尬的,就不能夸夸我博览群书吗。
老宦官憋了半晌,憋出一句:“王妃娘娘,这话可不能往外说啊。”
我点点头,去看陈景邑,陈景邑满脸心力交瘁的模样。
我寻思,可能是我讲的太血腥了。
陈景邑今天喝鳖汤,沾他的光我也喝一碗。
我打算讲一个应景的故事,就讲两只王八好了。
“陈景邑,世间龟鳌千千万,其实只有两种。”
“怎么说。”
“一种就是死了以后被供太庙的神龟,一种就是拖尾巴搅稀泥的野王八。”
我啜一口鳖汤,陈景邑精神头很好,眼睛亮晶晶,我问:“陈景邑日后你成了庙堂里的玄武,能不能给我一个做野王八的机会?”
陈景邑一口汤呛出来,捂着心,哭笑不得:“快……快出去,有你在,伤一辈子也难好了。哈哈。”
陈景邑心口上有斑斑血迹渗出,我寻思了不得了,陈景邑把心上的伤给笑裂了。陈景邑没叫我捅死,反而让我给笑死了。
真衰。
好在陈景邑没死。
没过两天陈景邑就还是叫我去陪他磕牙。
我俩谈诗,但我不会作诗,陈景邑问我为什么不作。
我说:“我认为,这天底下最会作诗的人,是李白。”
陈景邑点头。
我又说:“作诗没人能作得过李白。”
陈景邑点头。
我总结:“因为我作诗作不过李白,所以我没有作诗的必要。”
陈景邑点头,陈景邑又摇头。
“歪理。”他笑我,伤口又裂了。
陈景邑能坐起身的时候,我跟他一起看《两晋史》,就是前朝。
前晋徐后主,徐铣,死于神智错乱。
后晋复国武帝,徐遊,死于宫殿坍塌。
景帝,徐宕,暴毙。
章怀太子,徐珩,无故暴毙。
哀帝,徐珀,吊死于启元大殿之上。
晋后主,徐乂爻,死于鸩酒。
我发现做皇帝的大多不得好死。
我想起我爹的因果报应论。
我又想起来太子。
陈景邑肯定也想起太子了。
“要是将来有什么报应,也认了。”我道。
陈景邑心又疼起来,他捂着心口,说:“看天命吧。”
陈景邑一天好过一天,只不过落了个心口疼的毛病。我琢磨,凡事必得付出代价,陈景邑落一个现世报应,总比日后祸害子孙强。
我恨不得,立马天降一个现世报在头上,省的烦心。
现世报没等到,陈年报倒找上门了。
毅王府大门一关,外面的风风雨雨都吹不进来,鸡飞狗跳也闹不进来,牛鬼神蛇也闯不进来。
其实京都这段时间是腥风血雨,鬼哭神嚎,老皇帝死了最疼的太子,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老皇帝把整个京都震得底掉,每天都有人遭灭族,抄家,人人自危。
怀王都吓得不敢搅屎了,怕惹火烧身,得不偿失。
郝计却来劲了。
太子死了,太子党就很尴尬。
太子党原来仗着太子,手撕各派各党官员,从无败绩,只看陈景邑原来多惨就知道太子党战斗力有多高。
特别是扛把子的王济老鸡贼。
虽然现今太子党是最安全的,老皇帝不会算账,但自从太子没了,老皇帝经这么一折腾,也不太行了。
太子党官员如果不赶紧找下家,新皇登基以后,京都圈估计就要挨个踢人了。
有人想站毅王,可是扛把子王济一直没有动静,一动不动像王八。
大家都在张望。
好在毓秀送信给我,说站我。
毓秀站我,就是杜将军府站毅王。
这很有必要。
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拿笔杆子跟刀剑刚吗?
放眼整个朝廷,只有杜将军府,还有点军权。
可能因为开国太祖就是武将造反篡上位,对军权把得特别紧。调一定数额以上的兵力,光盖军印是没用的,还得盖玉玺。
京都现在什么情形呢?
有人在惶恐,有人在找下家,有人事不关己,有人拉帮结派,剩的都是在等老皇帝什么时候咽气。
太子死了,皇子们还没开始明目张胆的斗,都在等老皇帝咽气,战斗才算真正开始。
除非老皇帝死前,重立一个太子。
但老皇帝又没有一丁点这个意思,可能还是伤心太子呢。
谁都想让老皇帝重立太子,谁都不敢说。
突然有一天,四月春雷一阵轰隆隆。
王济上折子了。
王济上折子请立太子了。
王济上折子请立毅王为太子了。
王济被老皇帝连踢带踹打出大殿了。
王济在殿外老泪纵横,哭太子,在场的都跟他一起哭。
老皇帝出来跟王济一块哭,君臣二人抱头痛哭。
毅王,成了太子了。
因为王济哭太子。
王济可能早就哭过太子了,太子还不会走的时候,王籍都还没出生的时候,王济就做了太子东宫官了。
只有王济这样的人,能跟皇帝提重立太子的事。
为什么王济突然就上折子了呢?
起因是王籍。
有人看见王籍和郝计在一块喝酒了。
很多人都看见了。
看见的人都说,王济站毅王了。
一传十十传百,王济就站了毅王了。
虽然他本人还不知道。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不能补救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据说王籍被打了,要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王济肯定是不想打王籍的,他想打得是郝计,或者我爹,或者毅王,或者我,或者围观群众。
一切导致了这种局面的人都该狠狠打。
陈景邑没去住东宫,还是在毅王府,老皇帝也没提,就这么着吧。
很多京官都在这次震荡中被抄被流放被贬。
我接到一个帖子,请我去铭香斋喝茶。
主人是林晚香,林家被牵连,因为王济从中周旋,只是贬官。
王籍的婚还是退了,因为王籍又被他爹打了。
打得林大人都看不下去,扑上去护着,还挨了收不住的两棍。
我和林晚香不认识,按理她不该请我,可是她请了我,说明她一定有要紧事要和我说。
虽然我想不到我和她能有什么要紧事,难道是叫我跟我爹讲,让我爹劝王济以后少打王籍。
我见林晚香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有点肿,我能想到昨天王籍被打得时候,林晚香蹩在角门处,哭得有多惨。
林晚香递给我一本书。
《无所谓游记》。
就是当初我在城南书斋买的那一本。
林晚香神情有些倦意,面容平静:“太子妃娘娘,很感谢您能来见我。虽然我说得事情很不光彩,但我认为太子妃娘娘应该不会和小女一般见识。”
我快速回忆我和林晚香有什么交集,除了有一年上元节夜晚有一面之缘,而且话也没说两句,有什么不光彩的?
林晚香自嘲的笑了笑:“话可能有些长,还请娘娘耐心些。”
“娘娘应该知道,原本王……王公子于我并无意,是顶了娘娘的虚名,假借了这本书罢了。”
“可能娘娘觉得这本书并无特别之处,其实也的确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普通的印刷本子罢了。因为这个普通,才能顶娘娘的虚名。”
“王公子为娘娘找了这书,眷了一份,原本想要送给娘娘,又怕唐突了娘娘,失了敬意。便寻到了我家的一处印刷铺子,刻了整版的字,只印了一本书。”
我心里一惊。
我想起我书买回家,还臭了有十天半个月。
我是感觉哪里不对,但没想到王籍看着清清白白的,套路竟然这么深。
“我偷印了一本,后来王公子说要拿来看,我想与娘娘的那一本能有什么不同呢?毕竟王公子只敢给娘娘您印刷的本子,不敢给亲手抄的本子。”
“他一翻就知道我不是了。”
“王公子这样守礼克己的人,还是情难自禁,在娘娘的书上提了两行诗。”
“娘娘该是没看见的。”
我已经一愣一愣只知道点头。
“哈,娘娘那日回家,下了大雨了。”
我看她:“你那个时候跟踪我?”
“娘娘莫怪,我只是那一天想看看娘娘是谁家府上的女儿罢了。我看娘娘进了郝府,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原本王大人顾及王公子的心思,并不准备同意亲事。是我告诉王大人,那人是娘娘。”
我还是有点呆。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身上有这么大一盆狗血。
“娘娘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反正王公子王大人和郝大人郝公子都不会没趣跟娘娘提的。只不过我想起王公子挨得打,觉得有些不平而已。”
我……
我感觉我以后都不能直视王籍了。
有点心虚。
犹记当初接到赐婚诏书时,我爹就考量了和离的事情。
我觉得是时候了。
因为我现在很多余。
陈景邑成了太子,会做皇帝,再也用不着我这个盾牌遮遮掩掩和贺舒兰讲一两句小话。
小心翼翼,我这个外人看了都心酸。
陈景邑而今苦尽甘来了,与丞相府往来密切。
我想起毅王府荷池里的那只大乌龟,水里待久了头顶都长了青苔。我若是再不走,那只绿毛龟就是我的下场。
这人呐,不蒸馒头争口气,让我眼睁睁做绿王八,太不人道。
我寻思怎么跟陈景邑说这事,要是我直接戳破了他和贺舒兰的“奸情”,他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还会怀疑我是怎么知道的,毕竟他以为他隐藏得可好了。
我在等待一个好时机。
我等啊等,等到荷池里绿毛龟头顶的绿毛又长了一寸了。
我终于等到一个好时机。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星夜,陈景邑从丞相府喝完酒宴回府,小醉。
我从来没有那么殷勤,上赶着送醒酒茶。
陈景邑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笑得跟石榴似的。
我斟酌着说了。
“听说王爷要娶贺家的小小姐了?”
陈景邑登时醒神了,他双眼清明,直盯着我:“你听谁说的?”
我惊了。
就陈景邑这恨不得入赘丞相府倒插门的舔狗劲儿,他竟然还要问一句谁说的?他就差脸上写着“我好想当丞相府上门女婿啊”这几个大字了。
“大家都这么说。”
陈景邑被戳穿之后果然恼羞成怒,一拍案猛站起身:“大家都有谁?”
“你总是听哪一个人说的,是谁?”
陈景邑怒极反笑,径直走出去。
“管家,把人都给孤叫到院里来,孤要看看,是谁舌头长了,嫌长就统统割了喂狗!”
我追出去,也来气了:“何必拿别人出气?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傻的?不长眼睛看不见?哪里需要别人来说!”
我觉得陈景邑怪贱的。
他反而不生气了。
陈景邑缓了神色,摸了摸我的脸,又抚了抚我的头发,我觉得他好像在撸狗。
“郝独,你会是我唯一的正妻。”
陈景邑这个贱男人,说出了这句很婊的话,还他妈厚颜无耻的拥住了我,在我的耳边说:“也是唯一的皇后。”
陈景邑眼睛像弯月,微微笑着亲了亲我。
我:……
陈景邑怕不是发了狗疯了。
还是我疯了。
“你舍得叫她做妾?”
陈景邑僵了僵,抱得更紧了些:“没必要,郝独。没必要。你跟她是不一样的,郝独。”
我在陈景邑怀里默默冷笑,这猪话真该叫贺舒兰亲耳来听听。
“我知道了。”
陈景邑这边是没戏了。
我就知道,我真是该死的人见人爱。
果然只剩下暗中跑路这一条道了。
跑路肯定会被陈景邑发现,只有等到他无暇顾及我的时候才能成功跑路。
比如……
老皇帝驾崩的时候。
虽然很缺德,但我还是每天祈求上天,让老皇帝早登极乐。
我最近总觉得,陈景邑想日我。
我等啊等,还要提防陈景邑发狗疯,终于,五月末,一天夜里,老皇帝驾崩了。
那一整天,陈景邑都在宫里。
午夜时分,宫里来了人报信,整个毅王府都躁动了。
陈景邑看我看得紧,没法跟我爹郝计串通,我只能趁今晚的机会自己跑。
寞洲和拣枝,我从郃州回来的时候,预感不好,已经让她们嫁了人了,嫁得远远的。
我才换了仆人的衣服,突闻前院传来金戈铁马之声,有人带兵闯进了毅王府。
我心下一咯噔。
难道陈景邑知道了我今天要跑?
不会吧,我最近乖得跟鹌鹑一样啊。
那一瞬间,我思绪万千,突然抓住一根被忽略的线。
怀王。
是怀王这根搅屎棍!
他想破罐子破摔!
我才想通关窍,外面就有人破门而入。
怀王阴森的面容从黑夜中浮现。
“好侄媳,本王的好贤侄顾前不顾后呢。”
“你看,你坏了本王的好事。本王特意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留你个全尸。”
怀王从腰间摸出一个白瓷瓶,用指头举起在我眼前晃了晃:“看。”
他又拿出一个黑瓷瓶:“这是解药,你猜猜,本王的好贤侄,会不会舍命救你。”
我估计我活不了了,于是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他恶狠狠看着我咬牙切齿:“把人绑走!”
怀王绑着我来到了北城门前。
陈景邑已经带着人围住了北城门。
看这密密麻麻的人,怀王插翅难逃,我觉得身为人质的我绝对活不了了。
我叹口气:“唉,做什么浪费毒药呢?直接给我一刀完事了,万一陈景邑手里有解药呢?”
怀王在我耳边嘻嘻怪笑:“解药就在我手里,但本王绝对不会给你,只要陈景邑一动手,本王就把解药毁了。”
我没忍住:“那你他妈的还搞解药干嘛呢?你就没想过万一,万一要是我拿到解药了呢?”
怀王笑得更阴险了:“不可能。”
我深深怀疑:“该不会根本没有解药吧。”
怀王冷笑一声:“你知道杀人讲究什么吗?”
我不想理这搅屎棍。
怀王也不需要我理,他自说自话:“杀人,诛心。本王就是要陈景邑,眼睁睁看着你被毒死,然后眼睁睁看着解药被本王给毁了,哈哈。这是慢性毒,说不定他会抓心挠肝,看你生不如死好几个时辰。哈哈哈哈。”
怀王越说越来劲,开始自嗨,不停在我耳边嗡嗡嗡,嘤嘤嘤,哔哔哔。
“你猜陈景邑会不会孤身来救你。”
“本王觉得不会。”
“本王只要一想到,陈景邑到时候会是什么表情,本王就心里痛快,哈哈哈。”
“你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不会想到的,他们全都救不了你。”
“嗡嗡嗡——”
“嘤嘤嘤——”
“哔哔哔——”
我:……
“陈立合,闭嘴吧你个死三八,死都不让人安生。”
怀王冷笑一声,“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拔开白瓷瓶的瓶塞,直接倒出毒药塞我嘴里,这药入口即化,吐都吐不出来。像一股寒流,顺着七经八脉缓缓冰冻人的全身。
我日陈立合他大爷啊。
不是他妈说是慢性毒?!
我感觉五月天我现在都能哈出寒气来了!
怀王看出来我的震惊,冷冷在我耳边说:“你没救了,这是前朝后主徐乂爻服的那种毒。”
我感觉我又凉了一截。
哪个帝王服毒,不都他妈是最毒的,毒的救不回来那种。
我现在深深质疑,陈立合手里,到底有没有解药。
————————5-4日正文大结局来袭。
陈景邑开始步步相逼,陈立合掐住我,情绪激动。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哔哔些啥了。
身体和灵魂都变得沉重,寒冷,我尝到死亡的滋味。
恍惚间我被摔到地上,有钝钝地疼痛感。
模糊间,我看见了陈景邑,他扑过来搂住我,是火热又鲜活的温度。
他贴住我的脸,喃喃重复:郝独……你不能离开我,不能……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天边好似传来陈立合凄厉的狂笑,他好像在诅咒:“陈景邑!啊哈哈哈哈哈!是你杀了她哈哈哈哈!你杀了她!哈哈哈哈!”
“陈景邑!我实话说了吧!根本就没有解药!啊哈哈哈哈哈!郝独!根本没有解药!是陈景邑杀了你!啊哈哈哈哈!”
陈立合的狂笑戛然而止,随着他的死亡,被终结。
陈景邑拿出了那颗解药。
我尽全身力气抬手按住他的手:“这不会是解药……陈景邑……没有解药……”
陈景邑握住我的指尖,他的手很烫,滚烫滚烫。
“郝独,他骗你的,他是故意说反话,郝独。这是解药,吃了它,吃了它。”
陈景邑不容拒绝,药一入口,我就知道,这不是解药。
这是一颗,和我吃的一模一样的毒药。
哈哈,我就知道,陈立合这个老狗哔不会放过我。
好在他现在已经是条死狗了。
弥留之际,我听见陈景邑说:“郝独……不能让你离开我……永远,都不能。”
我死了,我爹和郝计一定很伤心吧。
要是黄泉路我能遇见陈立合那个老狗哔,我一定要把他头打掉。
我没在黄泉路上看见陈立合。
我再次睁眼,是一脸倦容的陈景邑。
我一惊。
难道陈景邑,跟我一块死了?
不可能吧!
我刚想说话,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开口。
我睁开眼都很艰难。
我,到底死没死?
“郝独……郝独你醒了……太医……太医!”
陈景邑欣喜若狂,朝外面喊,很快就进来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
他们给我把脉,面露大喜之色:“皇上!奇迹!奇迹啊皇上!”
???
我是个衰人,我相信,我身上绝不可能发生,身中剧毒无力回天还特么奇迹般的毒解了,死而复生这种运气爆表的事。
我将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
一日我昏昏沉沉醒来,没有人在,我踉踉跄跄下了床,扶着墙往窗子走。
窗门紧闭,我醒来就没有见过天日了。
想着,我打开窗子来,呼啸的寒风卷袭着飞雪扑了满脸,我浑身一僵,脑子轰得炸开。
自我醒来,每日只在床上修养。
但房中微热如初夏,我一直以为,如今是夏天。
竟是腊月凛冬了么。
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错觉。
我想关上窗户,才惊觉整个人都冻僵了,全身关节硬梆梆竟不能动弹。
我抖个不住,有冻的有气的。
我就知道,陈立合那个老狗哔,怎么会叫我好过。
在我差点被冻死的前一刻,陈景邑来了,惊得他三魂七魄都错位了一般。
陈景邑把我裹在厚被里抱着取暖,我整个人愣愣地,我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太医很快赶来,也吓得没了半条命。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当日,我被陈立合那个老狗哔喂了毒,后来陈景邑被骗,把其实也是毒的“解药”喂我,我本来是要死的。
可是,那毒药,又不是真正的毒药。
“皇上,微臣可以判定,这应该是传闻中的假死药。”
“皇上,其实这世上是没有假死药的。”
“我们在怀王府里又搜到了这种药,这种药可以让人在一定时间内呈现出假死状态。这药里有能够麻痹人感知的曼陀罗一类的毒草,还有一种寒性及其强烈不知名的毒草。”
“人服用之后,会五感尽失,经脉凝涩,如同死去一般。”
“实际上,也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这药中还有减缓前面两种毒性的药草,随着毒性消减,人也会随之苏醒。”
“说是假死药,其实是一种毒药。”
“这药之前的毒性会给人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即便后来能够苏醒,也会大大损伤根本。”
“身体里积累的寒毒,会让人不能受寒。如果服用此药,那么苏醒后,只能往南方定居,不然也会是早夭的下场。”
“此药吃一颗尚可苏醒,若是一次服用两颗,则与致命毒药一般无二。未等到解毒的药性发散,两倍剂量的寒毒已经让人死而不能复生了!”
“至于娘娘,这药是得自前朝徐后主,距今已有三百余年。药效毒性消减也是有的,只不过……”
“娘娘日后……怕是只能居住在暖宫之中,不可受冷啊娘娘……”
只能居住在暖宫之中……
不可受冷……
我……
一辈子都不能出暖宫了……
我呆滞着,直到陈景邑轻轻吻我的脸颊,道:“怎么哭了……我的阿独。”
我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哭。
陈景邑抚弄我的头发,又亲亲我,低低地叹息:“你就当,这是报应罢……”
哈哈……报应……
好一个报应!
我恍然间想起那年炎夏,亭台水榭,我还没见过陈景邑……
要是那一天,他没来郝府,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一梦浮生未觉,三冬短晷堪惊。
人世事,几完缺。
番外—贺舒兰
陈景邑在京郊的温泉山上建了一座暖宫,我独居其间。
来年的三月,一日陈景邑出宫看我,他看起来很疲惫,侧躺在卧榻,捂着心口。
我眉头一蹙,感觉陈景邑心口疼的毛病越来越频繁了。
“你瞧了太医没?”
陈景邑翻个身,平躺着,长舒一口气:“看了,太医说是你下手太狠的缘故。”
我冷笑:“你活该。”
陈景邑但笑不语。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笑我,你不也是活该。
陈景邑突然说:“郝独,朕把长子给你扶养,你意下如何?”
我盯他:“你有孩子了?”
陈景邑坐起身,走到我跟前:“朕立他做太子。”
他轻轻拥我在怀里,摩挲我头顶,一边撸我,一边怅然道:“你来教养他,不要叫他,步了太子后尘……”
对,好好教他,不要将来被哪个狗比兄弟算计,死不瞑目。
陈景邑终于允了我爹和郝计上山来看我。
我只看到了郝计,没见到我爹。
郝计身上的气质,阴沉沉的,我见他穿着朝服,正二品。
我恍然间,像不认识郝计了。
郝计从来都是,一身青衣,很随便的样子,可以蹲在大门槛上、井床边,各种地方吃花生米。虽然他话很少,神情总是淡淡,但一见他,就有清晨暖阳之感。
而今,他像个阴雨夜的残月亮。
“郝计你……你入朝了?我爹呢?”
郝计沉沉道:“成叔……成叔到观里去了。”
我猛然站起身。
我爹……我爹出家了?
郝计没什么反应,他端起杯子喝茶,热气蒸腾间,我仿佛见他掉了一滴眼泪。
他哑着嗓子,有一点点的哽咽:“郝独啊……是我害惨了你……”
我怔怔地,泪流满面。
不知是怎么样的,我就伏在郝计怀里痛哭,郝计揽着我,一言不发,只是沉默。
郝计小时候是瘦小的个头,长大一点是单薄的身板,他少年时期瘦瘦高高,一直是文弱书生的模样。
到现在,我才发觉,郝计的肩膀,已经很厚实了。
我和郝计,再不复曾经年少了。
我只在暖宫走动,经冬历春,年复一年。
寞洲和拣枝有时会来看我,我总算清楚郝计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郝计从来不说他在朝中的事情。
我现在知道了,郝计要遗臭万年了。
郝计一举取代老奸巨猾的王济,成为新一代朝中最大奸臣毒瘤,党羽林立,喜好和各派官员撕逼,目前从无败绩。
郝计不仅喜欢撕逼,更擅长阴人。
尤其针对王家一党。
一代奸臣大毒瘤郝计,排挤异己,独断专行。
还有他的妹妹,实乃一代妖后,还被皇帝金屋藏娇。
哈哈!
我觉得坊间传闻果然可笑。
我跟郝计能止小儿夜哭。
比如,“你再不听话,就把你卖到炭窑里给皇后娘娘烧炭去!”
“把你卖到郝家给郝大人炒花生米!没日没夜的炒,郝大人吃花生米可快了!他吃完了你没炒好就吃了你!”
可以,陈景邑的百姓子民想象力满分。
我叫郝独,我是皇后,但我不住在皇宫,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妃子。
直到有一天……
一个艳若桃李的女人,气势汹汹闯进我的暖宫大殿。
彼时我正在看书,因为我很无聊,无聊得只能看书。
贺舒兰眉眼变得妩媚多情,不像几年前尤带女儿的娇憨。
她成了贵妃了。
我纳闷:“你怎么不给我行礼?”
“他和别的女人生下了长子,还昭告天下要养在皇后身边,是名正言顺尊贵无匹的太子。”
贺舒兰很痛苦。
我点点头:“他的确这么说过,不过那是一年多前了,他现在才有长子?”
贺舒兰狠狠瞪我:“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他吗?”
我使劲点头:“我知道。”我太特么知道了好不好。
贺舒兰双目圆瞪,有点竭斯底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他娶我!结果他娶了你!我又等他——”
我打断他的话:“你又等他封你做皇后,结果他封了我。你只好等生下来他的长子,结果陈景邑和别的女人生下长子,还要送给我养,做嫡长子。是否?”
贺舒兰崩溃的瘫坐在地,先是痛哭,再是啜泣,喃喃低语:“不该是这样的,他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的……他说过只会娶我一个人……”
我翻白眼,陈景邑那个老狗比的话你也信。
不如信他会生孩子,啊哈哈哈!
说着老狗比,老狗比就到了。
陈景邑脸色冷得可怕,一把捞起地上的贺舒兰,眉目阴鸷骇人:“朕不是说过谁都不许擅自来暖宫吗?”
我嗑瓜子,嚓嚓嚓。
人真是可怕,会变,会变得面目全非,会变得判若两人,会变得爹妈都识不出。
当年陈景邑做毅王的时候,丞相看不上他,肯定暗地里没给他好脸,说不定还臊他想天鹅屁吃。
陈景邑怎么会让贺舒兰的孩子做太子?
给不给她生儿子都两讲。
陈景邑变得这么快,贺舒兰怎么还做少女怀春的梦呢。
真正的狗皇帝,莫得感情。
一个皇帝,谈什么真爱呢,权势是最重要的。
玛德又要权势又要真爱,鱼和熊掌都要,挨雷劈的。这种皇帝都没好下场,因为太贪心。
第二年三月,暖宫里多了一只胖胖虫,白白嫩嫩,会满地爬,乱吃手手和jiojio的那种胖虫虫。
陈景邑来的频繁了。
陈景邑果然是个六亲不认的老狗比。
喜欢逗他亲儿子哭,还狂笑,笑得心口都疼。
陈陌在暖宫长到五岁就被接回了皇宫,由郝计教导他。
我有点怕郝计把他带成一个小神经病。
陈陌的亲娘一定是没了。
陈陌长大了也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他好像并不在意。
只是说:“我是娘的亲儿子。当朝宰相郝大人是我亲舅舅。”
陈陌一天骑马出城上山,两月不见,他个头又窜了,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了,我忽然想起,当初我爹说我。
“吾家独独,芝兰玉树。”
恰如轮转,旧梦叠新影。
能销几度落,已是半生来。
番外—王籍
陈景邑一日得知了王籍曾赠郝独《无所谓游记》之事。
轻车简从来到暖宫,只身而入。
郝独正在午睡。
陈景邑不去管,径直翻找郝独的层层书架。
终于在一方架子上找出那本书,已经旧了。
陈景邑拿着书悄无声息的回宫了。
陈景邑召见了王籍。
把书摔他脸上。
王籍面容平静,用蜡烛点着了书,不过片刻,都烧成了灰了。
陈景邑突然笑了:“都成灰了?”
王籍行大礼,伏地:“灰飞烟灭,皇上。”
陈景邑冷笑:“早该了。”
王籍跪至半夜,才被允出宫。
陈景邑翌日给他升了官。
——冬月转载自知乎,仅作个人收藏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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