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似,少年游
——转载自知乎用户@Angel Cui
听说,召我入宫的旨意下达那天,骆王从皇帝的养居殿,一直闹到了太后的宁寿宫。
皇帝是太后的养子,骆王却是太后亲生的孩子,所以他满心以为自己能赢。
结果皇帝对他避而不见,太后更是直接摔了杯盏:「你再这般疯魔,仔细那萧家女儿的性命!」
骆王才颓然倒地。
他原是京城最光芒万丈的少年,有皇兄的恩宠,有母后的偏爱,永远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现在他才明白,即便这样,他也争不过天,而他的皇兄才是那个天。他输了,也顺带输掉了我的一生。
但我依然感激他愿意为我争一争。
因为他是在我心底埋了三年的人。
十三岁那年,我去舅舅府上拜访。那时我学女红刚刚有所小成,绣了一幅《江南秋雁图》,因母亲懒于针线,不懂欣赏,所以着急拿给舅母看。到了后院儿听说舅母在花厅,便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扑进舅母怀里撒着娇炫耀自己的大作。
舅母扶我站好,替我整了整衣裙,努嘴道:「客人在呢,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这才注意到大表哥也在,旁边还站一位眉眼十分好看的少年,看着我笑意盈盈,亮晶晶的眼睛里像是拥有一整片星空。
这可能是我十三年的生命里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舅母又轻轻推了我一把:「快给骆王殿下请安。」
是个少年王爷,来头很大。
我问了安,假装知礼地站在一旁侍候舅母,一次次将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炫耀的心按捺下去。
舅母和当朝太后是表姊妹,骆王一点儿不拿架子,一直唤舅母为「表姨母」。原来我进来前,骆王正在替太后娘娘询问大表姐的身体情况。
我知道,太后娘娘一向是很看重大表姐的,估摸着下次选秀就得召大表姐入宫,而且至少能给个妃位当当。毕竟和我舅母的裙带关系在这里,而且我舅舅是掌管整个京城防卫的大将军,后台也是杠杠的。
今年入秋之后,大表姐突然染了咳疾,时好时坏的,太医来看了几回也没能彻底痊愈,因此被外祖母带着去江南养病了。
说到江南……
终于有人想起了我的大作,骆王向我笑道:「你绣的是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果然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
舅母终于展开了我的绣品,端详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总算能看了。」
我立刻抱着舅母的胳膊蹭了蹭,舅母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刺绣高手,这个评价对我来说真的是莫大的肯定了。
大表哥和骆王也凑过来看,不过当然我也不指望两个男的能给我品鉴出什么了。
大表哥瞅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们然然真是天才啊,这你也没去过江南,居然把江南的远山近水绣得这么活灵活现的。」
骆王怔了一下,立刻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武痴……我不禁扶额,人骆王都说了这是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不是我绣得活灵活现,是人画得活灵活现,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了,总之今天最丢脸的人终于不是我了。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最后还是舅母开了口,向大表哥道:「呆瓜,罚你去找人把这画装裱起来,再给然然送过去。」又向我道,「第一幅能看的,你可得仔仔细细收好了。」
我笑嘻嘻地把绣品给了大表哥,然后使劲给他使眼色,这回大表哥总算灵光了一些,拖着骆王告辞了,留下我跟舅母交流了一下午关于牡丹花的一百种绣法。
那天之后,不知怎的,我总能在各种场合偶遇骆王。长公主的寿辰,中秋节的宫宴,迎凤阁的雅间,表舅的马场……
每次他都笑盈盈地和我说上几句不多不少的话,无非是「最近又在绣什么?」「晚上莫吃多了容易积食。」「元宵节长元街办灯会你去吗?」
到了第二年开春,我才肯定,他就是刻意在跟我套近乎。
原因就是他看中了我刺绣上的天赋,我给大表哥绣的荷包和扇套实在精美绝伦,令他好生羡慕,所以在他套了小半年的近乎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我能不能帮他也绣一两件。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弦断有谁听?
那我当然得答应了,毕竟元宵节的时候也收了人一屋子的花灯。
但是,我毕竟是帝师的孙女,两榜探花的侄女,高门贵阁的大小姐,男女之防还是懂的。大表哥是亲人,白送多少都无妨,骆王是外人,那就得另论了。
所以最终我决定按照市面价,收了他一两银子一个。
不过我觉得他也不亏,就凭我的技艺,这些绣品都是有收藏价值的,过几年应该还能升值。
我的这点小算盘大概都是跟我爹爹学的。
我祖父是两代帝师,祖母是皇室郡主,祖父祖母一共育有两子,伯父是两榜探花,我爹爹却是……一个生意人。
也不知道我爹爹遗传的谁,从小不爱看书本只爱看账本,一手算盘能打出花儿来。幸好伯父争气,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如今官至吏部尚书,撑起了萧氏的门楣。而我爹爹受恩封得了个闲职,不思仕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做起生意来,米面粮油、茶叶、字画、古董,什么都捣鼓过,整天乐在其中,也不知道赚了还是赔了,反正没见他往家里拿钱,不过也没让家里倒贴就是了。
我母亲是侯门幺女,蜜罐里泡大的,什么都不操心,每天就琢磨怎么保养怎么变美怎么保持年轻。爹爹呢,就负责满天下给母亲搜罗各种保养品和秘方,一个真敢带回来,一个也真敢用。
反正上面都有父兄顶着,所以俩人整天无忧无虑,十分甜蜜幸福。
伯父有两个儿子,都在读书。舅舅有一子一女,大表哥在习武,大表姐时刻为进宫而准备。他们都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剩下我成为第二代无忧无虑的无用之人……不,我认为我的刺绣还是有一点儿用的。
真的,自从赚了骆王二两银子之后,我就膨胀了。我开始悄悄让我的丫头拿着我绣的手帕和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出去卖,我坚信,市场是检验技术的唯一标准。
结果你猜怎么着,一个月下来我赚了整整十两银子。
我真的膨胀了,虽然这不到我月例银子的一半,但是满京城还有谁家十四岁的小姐能一个月赚十两银子呢?
于是我又添十两银子,在迎凤阁摆了一大桌,豪请了我的一众闺蜜。长公主家的华安郡主,文太医家的文素素,平远伯家的邱宁儿,等等。
席间我春风得意,频频举杯。因为没有长辈在场,大家都无拘无束,十分随性开怀。
直到骆王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小姐妹们瞬间忸怩拘束起来行礼,我看到大家的脸都红了,估计不是喝多了就是担心刚刚笑得太大声被骆王听了去。
骆王没别的事,就是来打个招呼,听说我们也在这里,就帮我们把账一块儿结了,说完就走了。
雅间的门关上以后,我不禁拍手赞叹,太仗义了,我大表哥这辈子能交到这么一个好朋友真的值了,关键还长得这么养眼。
说完没人理我,我转头一看,大家的脸上都还泛着红晕。
邱宁儿突然神秘兮兮地问向华安郡主:「你在宫里走得最勤,骆王也十六岁了,有没有什么选骆王妃的消息?」
文素素捂着胸口道:「我的妈呀,光是听到骆王妃三个字我就起鸡皮疙瘩了,谁要是这辈子能被叫一声骆王妃就是立刻闭眼去了也无憾了吧。」
我也立刻八卦起来:「原来大家都喜欢骆王啊,我也觉得他长得特别好看。」
华安郡主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道:「骆王腰间那个兰花荷包,像不像你绣的?」
我得意道:「对啊,是我卖……」
我的脑袋忽地一下懵了,我最早卖给骆王的荷包上绣的不是兰花,兰花荷包是我后来让人拿到市场上去卖的。
华安郡主一脸了然的样子,喊来我的丫头道:「还不说实话吗?」
丫头立刻说了,我这个月的作品并没有被拿到市场去卖,而是都被骆王收走了。
我惊呆了,骆王居然如此崇拜我的刺绣。
华安郡主又道:「我得到的消息就是骆王有中意的人了,但是还小,要等两年。」说着给了我一记脑瓜,「原来说的就是你呀傻丫头!」
我更加惊呆了:「就因为我精湛的刺绣技术?」
这次换邱宁儿给了我一记脑瓜:「因为你是我们当中长得最好看的人啊,笨丫头。」
迎凤阁之后,我又见过骆王两三回,但是是我现在每次一见他就立即双颊滚烫,羞赧得说不出话,后来为了避免出糗,只能各种躲着他走。
直到七月七这日。
乞巧节,是我们女红界的大日子,一大早我焚香沐浴斋戒,在织女娘娘的绣像前拜了又拜,祈求织女娘娘保佑我,福至心灵,妙手生花,制霸京城刺绣界。
午间大表哥来访,说大表姐的身子渐渐好了,中秋前就能回京。又问我,晚间长元街有灯会,去不去看。
当然去看,我们这些深闺小姐,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上街,谁不去谁就是傻子。
傍晚到了长元街,其实我看灯的兴致不大,在酒楼寻了个临窗的座位看人。
说起来,我真纳了闷了,不知怎么今年京城里流行起办灯会来,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二月二,三月三,还有端午节,半年多来前前后后都办了四五场灯会了,也不知道图个啥。百姓们都腻了,还不如举办一次天下刺绣博览会,让百姓们接受一下我们伟大精湛的刺绣艺术的熏陶。
大表哥听我说完,觉得十分有道理。
却听身后有人道:「不过中秋节是来不及了,等到重阳节咱们可以试试。」
我看着笑意盈盈的骆王,忽然明白这一场接着一场的灯会幕后推手是谁了。
骆王走过来站到了我身旁,也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道:「天下刺绣博览会?」
「我就是随口一说的,殿下!」
不过这天下刺绣博览会终究是没开成,大表姐在回京的路上又染了风寒,病得不轻,我急得中秋也没在家里过,就搬到了舅舅府上去陪大表姐。
我是独女,从小把伯父家的两位哥哥和舅舅家的大表哥大表姐当作至亲,大表姐是我唯一的姐姐,所以我们的关系最好。
大表姐只比我大一岁,一向稳重端庄,总是温温柔柔的,且还病着,却不知怎的,她居然像华安郡主她们一样,喜欢两眼冒着星星询问我跟骆王的事,而且每次都表现得比我还要幸福跟激动。幸好她是婉约派的,不然要是像华安郡主那样总是激动得直蹦,这病更没法好了。
大表姐总会说:「可以的,你祖父是帝师,外祖是侯爵,伯父和舅舅都是朝廷的肱骨,他不敢欺负你。」
我立即回道:「我姐姐以后是要当皇妃的,谁敢欺负我。」
大表姐总会给我一记脑瓜,然后把我搂进怀里,喃喃自语道:「都一样的,咱们家能有你这么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就够了。」
只是那时我的年纪太轻,没能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大表姐对我深沉又无私的爱。
天气越来越冷,大表姐的病也越来越重,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不会照顾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每天就急得掉眼泪。
幸好文太医的女儿文素素是与我最为交好的小姐妹之一,我一想到她,立刻写信求她过府来帮忙照看大表姐。
素素自识字就看医书,父亲又是太医院的首座,家学渊源,定要比府里的医女高明。
接到我的信后,素素立即卷了铺盖儿赶过来找我。
不得不说,我的朋友就是又高明,又仗义。
在素素事无巨细的悉心看护下,第一场冬雪落下来的时候,大表姐的身体居然有所好转,每日都能清醒一会儿了,还问我东园的红梅是不是开了,雪里的红梅一定很好看。
我搂着素素千恩万谢,素素却悄悄摇摇头:「能熬过这个冬天,才算熬过了这一劫。」
我红着眼睛出了门,去东园给大表姐折红梅。
雪霁天晴,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东园走,却还是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幸好被人扶住,却不是我身后的丫头。
骆王难得这样沉默,只是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牵起我的手,让我跟着他的脚印走。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骆王,他好像就从来没在我的眼前消失过,但今天我才发现,自从大表姐生病,已经有数月没有见到他了。
我说殿下好像瘦了一些,他却说我才瘦得厉害,脸都小了一圈儿了。
到了东园,我在红梅间细细挑选,定要折一枝最生意盎然的带回去给大表姐看。终于在梅树的高处寻到一枝满意的,回头叫骆王帮我去折,却看他正望着我出神。
我轻轻唤他,他方回过神来,又看了我半天,才道:「我原觉得你像这雪地里的红梅一般好看,但我不愿你像红梅,傲霜斗雪太苦了。」
我呆了一呆,第一次听他说这样肺腑里掏出来的傻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终于还是甜甜一笑:「你放心,我只愿做那人间富贵花。」
二月十一,大表姐在她过完十六岁生辰的第三天,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连最难捱的冬天都熬过去了,却在这万物复苏的初春走向了死亡。
那一天,我第一次明白「回光返照」的含义,临终前大表姐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生机,就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暖柔和。
大表姐是在舅母的怀里闭眼的,她一直在笑着说:「阿娘,能在你怀里离开,我知足了……之前我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无人问津的深宫里……我知足了……」
最后的话却是流着泪对我说的:「然然,姐姐对不住你……没办法去守护你的幸福了,真的对不住了……」
丧礼上文素素哭得很惨,带着无尽的自责和懊悔,我一直抱着她,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大表哥哭,他跪在那里,怀里抱着大表姐的灵位,不动也没有声音,就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地上砸。
外祖母和舅母已经哭晕了几次,母亲也一直用手帕掩着脸流泪。
相比之下我好像是最平静的,仿佛我的眼泪已经在大表姐生病的那几个月里淌完了。
我是真的无用,该出力气的时候只知道哭,该哭的时候却呆呆地挤不出眼泪来。
大表姐被葬在了风水宜人的西山。
回城时,骆王悄悄上了我的马车,所有的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中,他担心我路上无人照拂。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力气说话。
骆王握着我的左手,沉默了半天,开口道:「皇兄说今年春天就给我开府造衙,最早明年就能过礼成婚了。」
我知道他指望这句话能带给我些许安慰甚至欣喜,但是我将头埋在他的右肩上簌簌滚下泪来。
我姐姐死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未来皇妃死了,皇帝操心的却是他弟弟的婚事。
是,我知道,皇帝很忙,天下大事,三宫六院,都要他操心。
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想起那个女子,她曾为了他一辈子都在精心准备自己。
清明过后,我陪外祖母又去了江南。
外祖母家是江南的望族,她十八岁嫁到京城,三十岁守了寡,一个人操持偌大的侯府,再没回去过。
外祖府上的侯爵之位袭了五代,到外祖已是最后一代,舅舅没了恩封,但外祖母硬是把舅舅培养成了武状元、大将军,还与国丈家结了姻。
去年姨外祖母来信盛情邀请外祖母,外祖母看着家里儿孙满堂、儿媳持家有方,且江南气候宜人确实适合大表姐养病,终于安心回去了,然后住得非常惬意。
所以今年外祖母在经历了巨大的悲伤之后,又选择了回去,仿佛记忆了她十八岁前所有温柔时光的江南,能够抚平她那颗苍老的内心上的全部皱纹。
这一回骆王没有再想方设法地跟过来,他要留在京城建设自己的骆王府。
他说他要在王府里种满牡丹,来陪伴我这朵人间富贵花。
我们是腊月里回的京城。
在江南的时候,我遍访刺绣名家,或求教或切磋,极好地促进了京城与江南两地文化艺术的碰撞和交流。
我这趟出远门,让华安郡主几个都羡慕疯了,不停地来信叫我买这买那,我回信让她们自己派人出来采买,她们都说小厮哪有我的艺术眼光和审美情趣,几番吹捧之后,回京时我给她们带了整整两辆马车的礼物。
给骆王带的礼物是把剑。
剑是在金陵钟山的一座道观里跟一个老道士买的,我一见到就觉得十分秀气灵性,老道说自己已经老了舞不动剑了,我喜欢就送给我,钱不钱的都随缘。
然后我就没给他钱。
不过我当然不会占一个老人家的便宜,第二天我就派人给老道送了三十斤灯油、五十斤大米。
外祖母也说这是把难得的好剑,大表哥满屋子的收藏都比不上它,舅舅倒是有一两把可以比一比的。
说得我很惭愧,在大表哥跟前就一直遮遮掩掩,生怕他看到这把剑,发现他最疼爱的然然表妹居然是条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我还绣了个剑套,成品我很满意,嗯,天下间大概也只有我的艺术造诣和灵性能配得上这把钟灵毓秀的宝剑了。
骆王拿到剑时十分欢喜,一直赞叹不已,赏玩了半天,最后问我:「多少钱?」
「啊?」
好吧,他以为我又是要卖给他的。
我赶紧解释:「不不不,这回是送你的,不要钱。」
「不要钱?」
骆王笑得更开心了,「所以你已经决定开始跟我私相授受了吗?」
私相授受算什么,我的玉手都被你摸了好几回了啊混蛋!
我内心咆哮着,面上却窘得说不出话来。
混蛋又握住了我的玉手:「你且安心,明年春天就有良辰吉日。」
但是,我没能等到明年春天的良辰吉日,就先等来了召我入宫的圣旨。
除了骆王以外,反应最大的是舅母。
「王铁柔你个死老太婆做个人吧,我女儿都被你们那破皇宫吓得病死了,现在又想来祸害我外甥女?」
王铁柔正是当朝太后的鼎鼎大名。
舅母没疯,就是大表姐死后,舅母总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或者说破罐子破摔的无所畏惧……
当天舅母就请旨进了宫,然后据说跟她的老姐们王铁柔谈判了整整一夜。
外祖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知道舅母会此去无果,第一时间清点了自己的大半嫁妆和这几十年攒的体己钱送给我,说有钱才有底气。
母亲大概也觉得该为我做点什么,于是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你放心,为娘的都安排好了,青檀宫的和妃是你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在后宫她会罩着你的。」
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
我的阿娘啊,只要你能稍微把眼光从我爹和那堆保养品上移开,你就会神奇地发现,你亲嫂子可是当朝太后从小的铁瓷啊,还用你去找什么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
我只能说:「哦。」
相比于母亲,可能大伯母的做法更让我感动些。
大伯母一向与我并不特别亲近,但听说她知道我被召入宫之后,一直叹息不已,然后告诉两位哥哥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做官,我们萧家对朝廷越有用,我才能在后宫睡得越安稳。
我呢?
彼时我还没能认清现实,外祖母的大把银票揣进我的兜里以后,果然我就有了大把的底气。
于是我就跑去请大表哥帮忙转告骆王,让他带我私奔。
既然骆王正面刚不过他的母后和皇兄,我们就私奔,红尘滚滚,执手天涯,看遍云和月。
戏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那会儿大表哥正小心翼翼地擦拭一柄箭头,好像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要跟骆王私奔。骆王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伯父是吏部尚书,舅舅是大将军,皇上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然后我的武痴大表哥第一次向我展示了他出色的政治头脑:
「你是说,骆王要联合大将军和吏部尚书谋反?」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是一旦你跟骆王私奔了,在朝廷上造成的局面就是这样,可能还要搭上一个太后母家。」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第一次清楚且彻底地明白了,骆王已经完完全全地失去我了。
他会发疯的。
我知道,他一定会心痛得发疯的。
他那么喜欢我,他把我的每一件绣品都视若珍宝,他为我办了一场又一场的灯会,他为我建造了一座种满了牡丹花的骆王府。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拥有一整条星河一样光芒灿烂。
我哭了。
我哭着求大表哥去看看骆王,去帮我陪陪他。
大表哥没有说话,上前拉开了他书房通往里间的移门。
骆王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哭得直不起身来。
大表哥干咳一声走开了,骆王捧着我的脸用拇指一直擦拭我不断涌出的眼泪。
他还想努力地对我微笑,但他眼底的乌青已经告诉了我他这几日过得有多艰难。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要怨恨我皇兄。」
我呆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真的理解皇帝有苦衷,还是只是想保护我。但我一定会听他的,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说我的心好痛,可能以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
骆王握住我的双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只带走彼此一半的快乐好不好,再给彼此留下一半的快乐,用以支撑我们各自走完这漫长的余生。
选秀不过是走个形式,该留哪几个人早就定下了,且皇帝与太后我都不是第一次见,因此全程都很淡定。
与我一同入宫的还有平远伯家的邱宁儿。我作为来头最大的关系户,一入宫就被封了正四品的美人,邱宁儿则仅次于我,被封为才人,正五品。其他还有几位宝林。
我被安排住在了辛芷宫,主位是珠妃娘娘。珠妃出身不高,比皇帝还大了三四岁,原是皇帝还没当上太子时就服侍他的通房大丫头,后来生了大皇子,一路升到了妃位。
舅母说,珠妃与皇帝感情颇深,且是后宫里最妥帖周到的人,只有珠妃来照看我她才放心。
大皇子今年三岁,被珠妃养得白白嫩嫩,会奶声奶气地叫我「美人娘娘」,很讨人喜欢。我闲着没事给大皇子缝了些小帽小鞋,然后我的手艺就把珠妃惊呆了,她把库存的好料子都翻了出来,求我给大皇子从头到脚多做几身。
这样的知遇之恩我很是感激,于是豪气地表示大皇子到娶媳妇前所有的穿戴我都包了。
当然后来我就食言了,小孩子身体长得太快,新衣服没穿几次就小了,我实在做不及。
邱宁儿去的是青檀宫,主位就是我那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和妃。
我第一次去青檀宫找邱宁儿顺便拜见和妃时,她就拉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你是我堂姐姐的弟媳妇的大姐夫的表外甥女儿,你放心,我会罩着你的。」
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
堂姐姐的弟媳妇的大姐夫的表外甥女儿。
我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才把这个关系理清楚。
不得不说,这位和妃跟我母亲都是家庭关系学的鬼才。
后来我就老往青檀宫跑,因为我发现和妃不仅是家庭关系学的鬼才,还是八卦情报学界的一朵奇葩。
不说整个京城吧,就说所有我能报的上名字的人,背后的八卦故事和妃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比如「郭修仪和婉婕妤两个虽然是一个家族出来的堂姊妹,但实际上两人一直不对付,入宫前就在抢表哥,入宫后接着抢皇上」。
甚至连我外祖母当年在西子湖畔湿了裙摆,我外祖路过借了披风给外祖母遮挡,后来两人相爱定婚,这样我都不知道的陈年旧密,和妃都能知晓一二。
最最惊人的八卦是,原来华安郡主一直都非常中意我大伯父家的二哥哥,还费尽心思地跟我二哥哥借过几回书。
我跟邱宁儿听完都乐疯了,还约定等下次华安郡主再进宫一定要好好拷问她,那会儿她还一直说跟我们一样都喜欢骆王。
骆王……
和妃从来没有讲过我跟骆王的八卦,虽然我跟骆王的事情可能是后宫乃至整个京城最关注的新闻,毕竟直到现在骆王依然是京城所有闺阁少女最倾慕的对象。
就连邱宁儿也从来不敢再和我聊骆王,尽管入宫前那两三年骆王曾是我们小姐妹之间聊的最多的话题。
我唯一一次听到宫里有人说起骆王,是入宫第二天在御花园里遇见齐昭容的时候,她只是说了句「听说骆王府里种了许多牡丹」,然后舞艺超群的齐昭容就被生生打折了一条腿,扔进了冷宫,她的兄长户部侍郎齐大人也跟着被贬到了最南边的潮州。
此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关于骆王的事,在这个他从小生活到大的皇宫里,我甚至再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一丝痕迹,彻底得好像他从来没有在我的世界出现过。
万万没想到,后来第一个和我说起骆王的人,居然是皇帝。
我入宫后的第三个月,皇帝已经把除了我以外的所有新人都宠幸了一遍,再不来找我好像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我见过皇帝很多次,从来没有怕过他,但是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瑟瑟发抖,手上的针脚都绣乱了。
因为我知道,跟之前每次见他都不同,今晚他来是要睡我的。
皇帝却气定神闲地坐在我对面看了一晚上的书,好像是《韩非子》。
我绣不下去了,就偷偷看他,可能因为生母不同,皇帝跟骆王长得不像,但也是好看的,而且他长了骆王三岁,少了几分潇洒跳脱,多了一些稳重睿智。
皇帝好像发现了我在偷看他,睥睨了一眼我的针线篮,漫不经心道:「朕见过你送骆王的荷包,好像不是这种水平。」
帝王之术,绵里藏针,暗藏杀机啊。
我一个激灵,立刻唯唯诺诺道:「不不不,不是送的,那是臣妾卖给骆王殿下的。」
皇帝突然笑了一声:「朕知道,你们俩一直都挺好玩儿的。」
这什么情况?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啊,完全琢磨不透皇帝每句话的含义,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皇帝放下书,伸了个懒腰,道:「这一天天真够累的,朕要睡了。」
我赶紧跑去床边假模假式地掸掸被子,然后恭敬道:「您睡吧。」
皇帝坐在床沿开始脱鞋,边向我道:「明天升你做婕妤,你自己拟个封号吧,明早告诉朕。」
我还在思考这句话什么意思,皇帝已经上床了,转头问我:「你还站在朕床边干嘛?」
这分明是我的床。
我战战兢兢道:「那臣妾睡哪儿……」
「刚刚那软榻不是挺舒服的。」
「那臣妾可以搬一床被子吗?」
「自己搬。」
「好嘞。」
第二天皇帝果然一早就传了口谕,升我为正三品的婕妤,但是给自己拟封号什么的实在太羞涩了,臣妾做不到啊。
所以最后还是皇帝盯着我想了一下,说:「那就用『明』字吧。」
光明,明亮……
哎呦不错嘛。
于是我一边伺候皇帝穿衣服,一边羞涩又期待地问皇帝为什么给我用这个字。
皇帝说:「朕瞧着给你点阳光,你就挺灿烂的。」
早膳是珠妃准备的。
珠妃忙着给皇帝布菜添汤,我就把大皇子抱在腿上喂他吃一碗牛乳鸡蛋羹。
珠妃招呼大皇子下去,大皇子却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珠妃便道:「乖,快下来,婕妤娘娘该喝药了。」
说着宫人端了一碗药汤上来,闻见味儿我就立刻抗拒道:「这什么药啊我不喝。」
珠妃哄孩子一样道:「快喝吧,喝完就不疼了。」
「我本来就不疼啊。」
珠妃便命人把药端走了,然后向皇帝笑道:「陛下对明婕妤很温柔呢。」
怎么突然就开始拍马屁?
我赶紧谄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陛下特别温柔呢。」
皇帝像是呛到了,咳了几声,终于对我说了两个字:「低调。」
加封仪式是贵妃和珠妃一起操办的,皇帝并未立后,后宫的事务都由贵妃和珠妃一起管着,拿不准主意的就交由太后定夺。
我也好奇地问过和妃为什么皇帝不立后,和妃反问我:「你觉得谁能当皇后?」
我立即拍了个马屁:「当然是你呀,堂堂相国之女。」
和妃却说:「别闹,我又没儿子。」
是,和妃只有一个大公主。
「大公主都两岁了,你努力努力再生一个。」
「我的妈呀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吗?」
「好吧,那珠妃娘娘能干又有儿子。」
「她那个出身,现在已经是她的人生巅峰了。」
「那贵妃呢?贵妃也能干。」
贵妃姓王,是太后的亲侄女儿。
和妃秀眉一挑,一副欲言又止,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每次她这副死样子都会立刻激起我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我缠了和妃半天,她才悄声道:「贵妃不能生。」又道,「不然你以为太后为什么那么着急让你大表姐进宫呢。」
剩下的不用问了,妃位都没捞着,后位更别想了。
加封仪式过后,我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谢恩。
太后其实是一位很威严的贵妇,但自从听到舅母咆哮过那句「王铁柔你个死老太婆」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直视她了。
我感觉太后也懒得搭理我,贵妃在旁说了几句「以后要更加尽心伺候皇帝」之类的,太后就放我走了。
临走前太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听闻我针线做得不错,让我给皇帝缝套新寝衣。
这可难坏我了,别的都是小事,可我完全不知道皇帝的尺寸啊,寝衣是贴身穿的,大了小了都不行。
我悄悄去问邱宁儿。
当然问别人也不合适。说是太后让我缝的吧,不太好,本来这就是你作为后妃分内的事儿,还得太后提醒,显得忒不称职。但也不好说自己主动做的,那又显得邀宠献媚。
谁知邱宁儿羞得满脸通红,推说自己不知道。
我急了:「你侍寝的时候没抱过他呀!」
邱宁儿已经羞得满床打滚:「都是他抱的我,我哪里抱过他呀。」
我把绳尺扔给邱宁儿,让她下次侍寝的时候帮我量。
邱宁儿揉了揉自己羞红的脸,问我:「你怎么不自己量?」
我又不跟他睡一张床。
但这话我没法说出口,邱宁儿也不行。
「自己量就自己量。」
我想出了一个妙计,不用在皇帝的身上量,量他的旧寝衣就行。
皇帝又来找我的那个晚上,跟之前一样,宽了外衣靠在软榻上看书。
我知道机会来了,叫宫女奉茶。谁知皇帝头也不抬地说今晚不喝茶了,要早点睡。
那难不倒我,奉茶来,我喝。
茶来了之后,我就端起杯盏,挪到了皇帝旁边,假装跟他一起看那一页书。
然后,哎呀,不小心,茶水泼到了皇帝身上,让他把寝衣脱下来就行了。
唯一的问题是我低估了皇帝的身手,我这手刚一抖,他就跳开了,一滴水都没沾上。
我讪笑着收拾了残局,然后又续了一杯茶,继续往皇帝身边蹭。
皇帝很认真地在看书,并不想搭理我。
我一咬牙,眼一闭,干脆将手里的茶都泼了出去。
皇帝立即跳了起来:「萧又然你疯了!」
「哎呀呀,对不起。」我赶紧掏了手帕往皇帝寝衣上去擦。
可是把寝衣里外里翻了个遍,却发现又是一滴茶水都没沾上,这身手我也是服了。
皇帝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挑着眉向我道:「你是不是很想看朕光着身子的样子?」
吓得我立即后退一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我是想让你把寝衣脱了,但我并不想看你光着身子的样子啊。
想到这里我突然后怕,幸亏皇帝身手好,不然我可不就得看到他在我跟前脱光光了吗,那得多羞耻啊。
我陪着笑脸,服侍皇帝继续看书,皇帝却说没兴致了,上床睡觉。
好吧,我也在软榻上歇下了,睁着眼发呆,思索了良久,心里又生了一计,我真是女中诸葛。
于是,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皇帝在我的绣床上睡着了,我悄悄摸到了床边,轻轻地掀开了他的被子。
量完左臂量右臂,量完双臂量肩宽。
就在我的双手搭在他两边肩膀上的时候,皇帝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烛光中一脸鬼鬼祟祟的我,同时也察觉到了他脖子上的那根绳子。
我的动作凝滞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低声呵问:「你在干什么?」
然后我就哭了。
我真的哭了,实在太憋屈了,我往地上一坐就大哭起来。
「太后非要我给你做件寝衣,我就想给你量个尺寸,怎么就这么难?」
「我进宫了你又不要我,当初为什么还非要我进宫?」
「舅母说她会经常来看我,可我入宫三个多月了她只来了两回,我母亲没有诰命,平时宫门都进不来。」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害怕,害怕你要伤害骆王,伤害萧家。」
我抽抽嗒嗒地说了好多话,把自己这几个月的怨念都发泄了出来。
皇帝安静地听我发泄完,开口道:「朕没有不要你。」
我怔了一下,顿时不哭了,因为我看到皇帝已经起身向我走了过来,一边还在解着上衣的扣子。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努力地爬起来想要逃开,皇帝已经脱掉上衣,拉住了我:
「你要怎么量?」
然后我红着脸量完了的尺寸。
皇帝刚穿上衣服,就有宫人来报,说郭修仪肚子痛,怕是要生了。
郭修仪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据和妃说,这两三个月,郭修仪已经用这个法子把皇帝截走了五六回。除了贵妃、珠妃、和妃三个她不敢,其余人都被郭修仪截了个遍。
这不皇帝才第二回来找我,郭修仪又开始作了。
但是我心里很高兴,您作,您尽情作,您把皇帝作走了,我就有大床睡了啊!
于是我眼巴巴地看向了皇帝,期盼他赶紧走,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的大床相拥了。
皇帝看了我一眼,开口道:「朕乏了,让珠妃走一趟吧。」
宫人给了我一个赞叹的眼神,然后应声而去。
赞叹个鬼啊,算了算了,我也乏了,睡觉睡觉。
这是与皇帝相处的第二个晚上,我心里比第一次安稳踏实多了,在软榻上抱着被子就呼呼大睡起来,要知道第一晚我可是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当我在柔软舒适温暖的大床上醒来时,皇帝已经走了。
等等,为什么我会睡在大床上?为什么脑门还有点儿疼?
我跳下床照镜子,脑门上居然鼓了一个包,莫不是喜怒无常的皇帝昨天半夜起来把我打了一顿?
用完早膳,珠妃拿药给我揉了揉脑门,其实不疼了,就是鼓出的包很明显。
我问郭修仪怎么样了,珠妃说没事,又让我最近尽量别去招惹郭修仪,如今她肚子里的皇嗣是最金贵的。
上午邱宁儿来看我,看着我脑门上的包一直笑得很羞涩,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把和妃那一套学了个透。最后她终于满脸暧昧问我:「皇帝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你?」
天知道其实我跟皇帝根本不熟啊,但我能咋说,我只好说:「还,还行吧……」
邱宁儿道:「据说,昨天郭修仪来截人,你一个眼神就挽回了皇帝的心。」说着贴上我的耳朵悄悄道:「然后你们从床上换到了软榻上,又从软榻上换到了床上,动作太大把你脑门都撞了,早晨皇帝还心疼地说你乏了让你多睡一会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邱宁儿握紧了我的手:「苟富贵,勿相忘。」
我也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拧了她一顿。
后来在我的暴力拷问下,终于对整件事情进行了复盘。
原来和妃得到的情报是:一、郭修仪来请皇帝时,我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就留下了。二、早上宫人来收拾的时候,我睡在大床上,软榻上的被褥也是乱的。三、我脑门上鼓起了一个大包。
然后和妃就用她惊人的情报分析能力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我自己都不知道脑门上的包哪儿来的,她居然就知道了?
和妃娘娘我现在相当质疑你在八卦界的权威!
但是人家和妃也说了,整件事情「纯属推测,真实性概不负责。」
可现在整个后宫的人看到我脑门上的包就对我又暧昧又羞涩地笑。
连太后都故意把我叫到宁寿宫问了些没用的话,就为了瞧一眼我脑门上的包。
直到后来我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询问了皇帝才破了这桩悬案。
就是那晚我睡得太踏实太放浪形骸不小心从软榻滚到了地上,皇帝下床看我脑门都撞出包了人也没醒,就把我抱大床上睡了,自己在软榻上凑活了一晚。
最后皇帝说:「朕已经叫珠妃给你换一个大点儿的软榻。」
我还没能感动上几天,就听到八卦又更新了:
「皇帝嫌原来的软榻太小了不尽兴,所以给换了个贼大的。」
……
和妃我要跟你决裂啊!
很快郭修仪就生产了,是个小公主。这是皇帝的第三个孩子,郭修仪很得意,有人拍马屁说皇帝很快要晋她的位份了,毕竟四妃一直缺了一位。
但是郭修仪刚出月子,二公主就被贵妃抱走了,说郭修仪德行不堪为母,为了公主的前途考虑,太后做主把二公主给了贵妃,还把郭修仪的位份降到了才人,罚去皇寺为国祈福。
贵妃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忍了郭氏很久,二公主出生当天她就要抱走,是珠妃求了半天情,贵妃才肯憋到了郭氏出月子。
我觉得郭氏可怜,珠妃却说贵妃自有她的道理,和妃作为相国之女孕期都一直乖乖地养着,若以后但凡有后妃怀孕就效仿郭氏胡闹,这宫里的风气就要坏了。
这边郭氏的结局还没感慨完,那边邱宁儿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了,算起来是第一次侍寝就怀上了。太后很高兴,给她晋了美人。邱宁儿也很高兴,和妃就说她傻,生孩子这事能把人疼死。
宫里人都很看重这一胎,有人说邱宁儿出身好,若生了个儿子,或许可以直接升到妃位。
这次换我握住了邱宁儿的手:「苟富贵,勿相忘。」
不多久大伯母突然进宫给太后请安,然后顺道来辛芷宫看我,我受宠若惊。
大伯母是个实诚人,也不与我假亲近,上来就实话实说了,是皇帝给大哥哥说我想家了,让家人来看看我。
大哥哥是皇帝的陪读,与皇帝私交颇深。
我母亲没有诰命,大伯母就来了。大伯母说让我不要着急,我爹爹已经进了户部,爹爹对市价行情最为熟悉,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新拟的几个财政改革方案都很奏效,给我母亲挣个诰命是迟早的事。
我惊呆了,我老爹居然大器晚成了。
大伯母又说皇帝有意给大哥哥指婚,似乎是相中了长公主家的华安郡主。
住手啊昏君!
送走大伯母,我立刻就出门去找皇帝,可不能再让这个昏君乱点鸳鸯谱了,快点快点快点,金口一开就无法挽回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养居殿,皇帝对于我的到来也略显讶异,我匆匆行了礼,气喘吁吁道:「陛下,华安郡主看中的是臣妾二哥哥啊!」
皇帝皱了一下眉头,说了句:「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一边说着「陛下圣明」一边就要告退,却听宫人来报:
「骆王到了。」
我如轰雷掣电,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看向皇帝,不知该怎么办。
皇帝开口道:「让骆王先去见太后。」
宫人应声去了,我情不自禁地往门口追了两步,又呆在原地,蹲下身子掩面流泪。
良久,皇帝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朕送你回宫吧。」
我近乎以死相逼,才从和妃口中知道,骆王离京四处游历了两个多月,回来以后进了东郊大营,现在在跟我舅舅一起练兵。
说完和妃劝我:「皇帝这事儿做的确实不厚道,不过你想想,你伯父舅舅,几位哥哥,现在还有你爹爹,一个比一个能干有出息,但你们萧家加上你外祖家统共就剩你一个女娃,皇帝也没得选,只能让你入宫以拉拢你们两家。说起来皇帝对你不错,也没逼迫你不是?要我说你早点接受他得了,都是迟早的事。」
「等等,你知道我还没接受皇帝?」
「姐这么剔透的人,娃都两岁了,能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一拍桌子:「那你还把我跟皇帝的事情传的那么有鼻子有眼儿的!」
和妃开始逃跑:「萧又然你把针放下,姐这都是为了你好!」
皇帝原本不怎么爱来后宫,太后总是念叨,皇帝大概是听烦了,现在来后宫的频率比之前高了一倍,但是有一大半的时候都是宿在我宫里。
我倒无所谓,皇帝来了无非就是他看书,我绣花,他睡床,我睡榻。反正如今换了大号的软榻,睡着也挺舒服。第一回我还特意提前爬起来把被子收拾了,后来反正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床上换到榻上,榻上又换到床上的,我也懒得早起收拾了。
但是珠妃很高兴,因为这样皇帝就可以经常陪她和大皇子用早膳了。
有天晚上我都快睡着了,黑暗中皇帝突然问我:「你睡了多久的软榻了?」
我想了想:「差不多三个月吧。」
皇帝道:「辛苦了,明早就晋为昭仪吧。」
「谢,谢主隆恩?」
我这个风光无限的明昭仪只当了七天。
不知道是不是后宫里的女人一怀孕就要作妖,邱宁儿居然跟我说要去百官上早朝的路上偷看她爹平远伯,还一副计划通的样子,说后宫和乾坤殿之间有堵矮墙,只要我帮她一把就肯定能见到她爹。
我盯着邱宁儿五个多月的大肚子,警告她不要乱来。
邱宁儿却拉着我哭了,说别人不懂她,连我也不懂她吗?
好吧,我当然懂了。本来后妃怀孕家人是可以进宫探望的,但是邱宁儿从小没了亲娘,只与平远伯相依为命,平远伯一个大男人却进不了后宫。前几日母亲得了诰命第一回进宫来看我,把邱宁儿羡慕坏了,与我母亲抱头痛哭。
哦,忘了说我母亲也有那么一点点感性。
所以邱宁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去偷看一眼平远伯,不管我帮不帮她。
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大概是进宫后一直顺风顺水的,活得太安逸,让我昏了头。
第二天大清早,邱宁儿就假装来约我散步,出门前珠妃还高兴地嘱托我们多走动走动对孕妇好。
待走到一堵宫墙下面时,邱宁儿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明白到地方了,立刻仗义地蹲了下来让邱宁儿踩着我的肩膀把她往上托。
一套动作配合得行云流水,相当熟练,因为我们从小就这么干过。
不得不夸一句邱宁儿挺个大肚子居然可以身手不减当年。
随行的宫人一时弄不清眼前的状况,都傻愣在哪儿。
但怀着五个多月孕肚的邱宁儿比从前重多了,我不免觉得吃力,咬着牙问她看到平远伯没有。
邱宁儿说没有,但是看到我爹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爹穿朝服。
我正想象着我爹穿朝服的样子,突然听到晴天霹雳一声怒喝:
「明昭仪、邱美人,你们给我下来!」
妈呀贵妃来了。
邱宁儿一个激灵脚就滑了,我满脑子都是我干儿子不能有事,拼了命要抱住她,然后邱宁儿一屁股把我坐晕了过去。
后来我是被疼醒的,但我睁眼看到贵妃的那一刻,我连哭都不敢了。
贵妃是出了名的铁面阎王,有过必罚,这次我私见外男,又差点害了皇嗣,只怕要被千刀万剐了。
贵妃先开口道:「从前只知道你天真,没想到居然是个蠢货。」然后宣布了对我的惩罚:
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我转着眼珠看了看四周陌生的布置,好吧,我已经在冷宫了。
但胸口还疼得我不能动弹,我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问贵妃能不能让我回辛芷宫把伤养好了再来。
贵妃柳眉一竖:「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你凭什么例外?」
我又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问贵妃邱宁儿没事吧?
贵妃转身就走,还念叨着:「我的天,我就是来宣读个圣旨,为什么要跟你这么多废话。」
「娘娘——」我忍着胸口的剧痛,拼命叫住了贵妃。
「可不可以别叫骆王知道我在宫里受欺负了?」
贵妃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胸口实在疼得厉害,我动弹不得,干趟了半天都没人搭理我,叫也没人应,我心里直发怵,满脑子都是戏本里的白发宫女,半夜歌声,一双绣花鞋,窗外有张脸……
恐惧开始蔓延的时候,外头出现一阵一深一浅的脚步声逐渐向我逼近,接着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萧美人……」
「啊!」我拼命开始尖叫。
很快被来人捂住了嘴,眼前是个散着头发的宫装女子,模样似曾相识。
「齐昭容?」
齐昭容在我床边坐下,手里端着一碗中药,温柔地说:「太医说你折了两根肋骨,来,吃了药就不疼了。」
我被喂着喝了小半碗,齐昭容安慰我说:「你别怕,我刚来的时候也怕,后来发现这里一点儿也不像戏本子里说的那样吓人。」又向我笑道,「还得谢谢你当初托人照顾我,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
当初齐昭容因为说了句「听说骆王府里种了许多牡丹」,就被打折了腿扔了进来,可惜了她曾冠绝后宫的惊艳舞技。
因为此事与我和骆王有关,我对齐昭容充满了歉意和愧疚,因此当时使了不少银子让冷宫的侍卫和嬷嬷帮我照顾她。
齐昭容却似乎并不知道我和骆王的关系,只当我是个心善的,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我。冷宫里饭菜药物都由外头送来,但没有可供使唤的宫人,什么都得自己来。天气尚热,我躺着养伤不能动弹,齐昭容怕我捂出痱子,还一瘸一拐地搬来清水给我擦身子。
我每天看着她跛着脚忙碌的身影,内心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歉意。
躺了半个月终于能下床走动,齐昭容扶着我在冷宫里蹓跶了一圈,全程我都在向齐昭容确认这里真的是冷宫吗?
不能怪我土气,这里布陈虽然简单,但一应器物都是全的。齐昭容说还有人定期来检查,若有损坏的不能用的,就立即给换了。舒适程度堪比我与外祖母游历江南时下榻的民间客栈。
院子里齐昭容种满了各色花儿,她是真的喜欢花儿,当时说出那句祸话,也是因为她真的好奇骆王府的牡丹。
当我们坐在她种的蔷薇花下喝茶时,齐昭容说,她刚来也不敢相信冷宫是这个样子,还是听当时照顾她的老嬷嬷说的,皇帝的生母就是在冷宫里得了疯病去世的,因此皇帝很同情冷宫里的女人,一即位就遣散了冷宫众人回母家恩养,还重新修葺了冷宫,指派专人看管。齐昭容是新朝第一位来到冷宫的妃嫔,她觉得这里也就是没了自由,平时也辛苦些,但能够衣食无忧,闲时还可以种种花,她已经很满足了。齐昭容还说皇帝也是个好心人,否则也不会默许我托人来照顾她。
我不禁吐槽,皇帝打折了你的一条腿,你还说他是个好心人。
齐昭容说:「你不知道,皇帝其实并不过问后宫的事,都是太后和贵妃做主,珠妃偶尔能说得上两句话。我也不知道宫里为何就突然不能提骆王了,不过我倒不在意自己的这一条腿,都说后宫里我跳的舞最好看,但我跳得再好,皇帝也从没多看过我一眼。他看着我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皱着眉头,我知道他心里都还在烦恼那些天下大事。我常常觉得我对于他而言,完全是一种负担,他定期来我宫里,为的只是叫我不难过。他的眼睛在看着整个天下,他的心是不在后宫的。」
我托着腮听齐昭容说完,回想着与皇帝相处的那些夜晚,他看他的书,我绣我的花,确实只是出于一种角色的责任感,就像完成任务一样。
可是宫里的女子一个个如花似玉的,贵妃端庄大方,珠妃温柔可亲,和妃聪慧娇俏,邱宁儿娇憨可爱,齐昭容清丽动人,李充媛淡雅如菊,婉婕妤灿若桃花,侯美人千娇百媚,周宝林小家碧玉……我恨不得个个都爱,皇帝居然一个没看上?
我不禁冒出了一个念头:「皇帝……会不会喜欢男人?」
齐昭容点点头:「有可能。」
然后我们就皇帝更喜欢骆王还是更喜欢我大哥哥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这时候我就很想和妃,她一定能眉飞色舞地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打败我们所有人。
这段日子珠妃与和妃都托人送了东西来,邱宁儿也到门口哭过几回,但愣是没能跟我见上一面,让我没想到的是汉丰公主居然也托人给我递了些药和衣物。
汉丰是先帝的小公主,生母家世不高,也不得先帝宠爱,在宫里除了侍奉太后,一向不与人往来。我也是刚进宫时听珠妃无意间提起汉丰公主的生日快到了,便给她送了套我入宫前绣的美人团扇和从江南带回来的一点小玩意儿,没想到她竟念着这点交情,现在愿意给我雪中送炭。
我没有绝望过,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去的,我爹爹在前朝越来越得力,舅母也一定会找太后说情。
但是居然过了三个月都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有点害怕了,我害怕等到邱宁儿生产的时候,我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和妃说生孩子是会疼死人的。我折了两根肋骨都疼得哭爹喊娘了好几天,不知道邱宁儿得遭多大的罪。
必须要有所行动。
我跟珠妃要了布料,动手给皇帝裁制一套新寝衣,托人给他送去。
要知道皇帝自从收了我的两套寝衣,便没再穿过别人做的,想来我的手艺确实不错,深得圣心。
只盼皇帝能顾念我们三个月的室友之情,网开一面。
可还没等到皇帝的回应,齐昭容就先倒下了,高热寒战不退。
我吓坏了,一向都是齐昭容在照看我,我只能拍着宫门叫侍卫帮我去叫珠妃。
终于太医来了,可喝了多少碗汤药下去都不见好,几天下来人已经烧迷糊了。我尽我所能地照顾着她,我答应她的百花图还没绣完,我害怕她像大表姐一样也要离开我了。
烧了四天之后,齐昭容的脸上和身上陆续出现了疹子,太医看了便道:「不成了,是天花。」
太医说,大概是土壤里的痘疫被齐昭容种花时翻了出来。天花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不过这里是冷宫,没什么好隔离的。
珠妃立即带了圣旨来接我出去,但我怎么能丢下齐昭容。
那个因为我被打折了一条腿扔进冷宫的齐昭容。
那个每天一瘸一拐地搬来清水为我擦洗身子的齐昭容。
尽管外面已经派了得过痘疫的宫人来照看齐昭容,但我依然固执地守着她,我怕她醒过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和妃在门外劝了几回,邱宁儿快要临盆了,因此这事一直瞒着她。贵妃有次气急了,派宫人来把我强行拖出去。但只要我拼了命地想留下,没有人能有办法。
最后皇帝也来了,站在门外问我:
「萧又然,你死了我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我与骆王都不会怨恨你。」
死了便死了,爹爹和母亲还有几位堂兄表兄尽孝,本来进了宫的女儿就跟死了一样。
死了便死了,骆王没了念想,也能安心娶妻生子,带着剩下一半的快乐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
死了便当我把命赔给了齐昭容,她落到今日这般下场,罪魁祸首都是我。
齐昭容烧了整整十天后,终于醒转了,太医却摇摇头,说这是回光返照。
她终究要像大表姐一样离开我了,我不愿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最后还是开口告诉她:
「你从前问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在院子里看星星,我告诉你因为我在想一个人,这些星星像极了他看着我笑的眼睛。」
我哭了出来,「那个人就是骆王,对不起,就是我毁了你的一生。」
齐昭容呆了一下,然后努力对我笑着摇摇头:「我不怨你,你也是个苦命的。」
又说:「若你的百花图绣成了,就烧给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齐昭容这样得了天花病死的,最后不免都要被烧成灰,但依然用清水为她轻轻擦拭了一遍身体,穿好宫装,挽上发髻。
我还记得初入宫时看见她在御花园百花间的笑颜,我愿她在天上也能像那时一样美丽。
宫人还没来得及烧完齐昭容的生活用具的时候,我也倒下了,我知道,该我偿命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没什么求生欲,我早就不想活了,从我知道要进宫的那天就不想活了。
大表姐走了,齐昭容也走了,这世界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
可是文素素来了。
他们终究都不想我死。
素素像从前照顾大表姐一样,昼夜不歇地守着我,给我施针,为我熬药,时刻关注我的病情,稍有变化就去与太医商量改方子。
我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她拉着我的手哭,求我活下去,就当是为了她活下去。
终于我的烧退了,太医都松了口气,说我总算是活了。
素素每天在我的疹痂上一点一点地涂药,说多亏了从前我母亲总拉着她一块儿研究养颜之术,让她研制出了这药膏。
一个月后疹痂都脱落了,竟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我也恢复了气力,素素才放心地走了。
贵妃和珠妃来接我出冷宫,同时告诉我,邱宁儿薨了。
就在我烧退的那一夜,邱宁儿听说了我得天花的事,于是心神皆乱,气泄血崩,生下一个皇子,就走了。
贵妃后来查出来,事情是周宝林故意泄露给邱宁儿的。甚至当时邱宁儿一心要去看她爹平远伯,也是周宝林撺掇的。她成心要我们的命。
周宝林是与我们一同进宫的,我们从未交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想尽办法地害我们。
和妃说,这都赖周宝林她娘,居然叫女儿在后宫里机关算尽往上爬,为父兄在朝廷挣前程,这不是有病吗?
贵妃说,这样的人就是田里的莠苗,拔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若真让这样的人爬到了高位,后宫岂有安宁?
我无心去指责周宝林,她手上既背了人命,在贵妃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只恨自己,在我任性地不顾一切地守着齐昭容的时候,完全忘了我也是邱宁儿在后宫里最亲的人。
我既辜负了齐昭容,又辜负了邱宁儿。
但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我不能再辜负文素素。
皇帝把邱宁儿的二皇子交给了我,又封了我为明妃,移居新修的织云宫。
我给二皇子起名承安,等他长大就告诉他,他的生母叫宁儿,是我从小最好的朋友。
我守着我的小承安过日子,皇帝依然来我宫里的次数最多,也依然是他看书,我绣花,他睡床,我睡榻。只是现在我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地想多和我说说话。
比如问我对大哥哥的婚事有没有建议。
或者关心小承安今天有没有乖,有没有闹。
还会问我午膳吃了什么菜式,是否合口味。
甚至好奇过牡丹花的一百种绣法。
我都一一回应着,我知道,就像齐昭容说的那样,皇帝也想对我尽一尽责任。
但皇帝从没再和我说起过骆王,明明从前他并没有避讳过这个。
直到开春的时候,皇帝告诉我,骆王要大婚了。
那时我正在绣一副答应给汉丰公主的戏猫图,手上的绣花针直直地插进了我左手的大拇指,针眼里不断往外冒出鲜红的血来。
我感觉不到痛不痛,只低头捻去手指上的鲜血,继续做我的活计,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滚了出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哭的时候也可以没有声音和表情。
皇帝问:「你恨我吗?」
「你别和我说话。」
就不能让我安静地哭一会儿,你一说话,我便绷不住了。
我扔了绣棚,拿出帕子捧着脸哭了一阵,终于缓了过来,然后摇了摇头。
「骆王不让我恨你,他不恨你,我就不恨你。」
进宫之后我才越来越明白当时大表哥说的那句话,我伯父是吏部尚书,舅舅是大将军,两家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儿,若与骆王联了姻,便都成了骆王的势力。
不管他们多么兄弟情深,政治不是儿戏,皇帝一定不可以把这柄利剑交到骆王手里。
皇帝没得选,骆王没得选,我也没得选,形势大于人。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朕对不住你们,但决不后悔把你召进宫,在朕的天平之上,不能有任何东西比江山社稷更重要,至亲至爱也不例外。」
太后让贵妃和珠妃张罗骆王的婚事,但仍不许别人谈论这事。无所谓的,即便有人谈论我也不会去打听。
年后华安郡主往宫里跑得勤了很多,邱宁儿的过世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她便想多陪陪我,怕我们也会有一天突然就再也见不着了。
但我总觉得华安郡主每次见我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都没有说。
我原以为她要跟我聊聊骆王,没想到她终于说出口的话,却是羞涩地问我能不能催一催皇帝尽快给我大哥哥把婚事安排上。我大哥哥一直剩着,二哥哥也不能先于兄长娶亲,就只能跟着大哥哥一块儿当剩男。
但华安郡主和我一样,都十七岁了,实在耽误不得。
皇帝倒是问过我的意见,当时我也没什么头绪,叫皇帝不如去问和妃,但后来好像也没什么结果。
这时我灵光一闪,问华安郡主:「文素素怎么样?她最会照看人,跟我大哥哥那样拼命的事业狂凑成一对儿正合适。而且我们从小就最要好,你们做了妯娌一定很和睦。」
华安郡主呆了一呆,看了我半晌方道:「你不知道吗?骆王要娶的就是文素素。」
我愣住了,心里甜酸苦咸,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呆了半晌方说了句:「那也挺好的,听说骆王现在忙起事业来也是不要命,有素素照看他,挺好的。」
华安郡主却跳了起来,狠狠踢了一脚凳子:「你知道什么呀,文素素不是也一直喜欢骆王吗,那时你得了天花她进宫给你医治,就是因为她跟骆王约定了,若能救活你就要骆王娶她为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亏我当时还感动得稀里哗啦,以为她是为了我们从小的情谊,现在一想到就心寒。」
我想起了病中文素素曾拉着我手哭,求我活下去,就当是为了她活下去。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我的命到底还是她救的,她一定还是念着我们从小的情谊,否则也不会想尽办法不让我的脸上留下痘疤。
我摇了摇头:「我不怨她,这是她用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挣来的幸福。」
我甚至想给文素素添一份嫁妆,但终究还是算了,她与骆王大喜的日子,不打扰,就是我能给的最大的祝福。
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只愿我爱的人都能幸福。
过了几天就是二月初二,花神节,我拿着绣完的百花图准备去冷宫烧给齐昭容,却不想遇到了贵妃刚给齐昭容烧完几本佛经。
我有些讶异,回去跟和妃说了这事,和妃道:「你别瞧贵妃那副老气横秋、生人勿近的样子,其实不也才二十出头吗,还年轻呢,经验浅,不知道轻重。当初罚齐昭容三十板子,也没料到竟能打折了她一条腿,事后贵妃后悔着呢,所以你看你进冷宫的时候,她不就没再让你挨板子吗。」
「那齐大人呢,齐大人户部侍郎做得好好的,就被贬到了偏远的潮州。」
和妃一愣,道:「你到底是不理解皇帝。那是巧合,齐大人被贬是因为贪污了赈灾的银子。皇帝才不是拎不清的人,不会因为后妃的过错责罚朝臣,当然也不会因为宠爱谁就提拔她家人,所以我就说那周宝林不是有病嘛,没瞧见珠妃都生下大皇子了,她兄长至今还是从四品,这辈子都甭想混进中枢。」
我发现,和妃虽不怎么爱向皇帝献殷勤,却一向很认可他。便问她:「你爱皇帝吗?」
和妃翻了个白眼儿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爱不爱,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跟骆王的缘分。」
叹了一声,又继续道:「进宫前,我娘就告诉我,家族的荣光自有父兄在前朝去挣,只愿我在宫里能安安稳稳,若皇帝是个疼人的,就不辜负了他,如若不然,就别辜负了自己。」
「那皇帝疼你吗?」
和妃道:「就那样吧,我与皇帝之间没什么话可说,哪有咱们姐妹天天在一块儿唠嗑带劲。」又道,「直到我生大公主的时候,皇帝在外头守了我一夜,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我,但我也明白这种关心只是出于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而我忍着巨大的痛苦为他生下大公主,也算尽到了我的责任。」
和妃摇摇头,继续道:「如果我爱他,可能会想多给他生几个孩子吧,但现在我每次侍寝都害怕自己再怀孕,太疼了,真的,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回。」又眉飞色舞向我道:「幸好你进宫之后,皇帝更不怎么爱来我这儿了。不过我也奇了怪了,皇帝今年才二十二,血气方刚的,每天晚上面对你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大美人儿居然把持得住。我说你早点接受他得了,别把皇帝憋出病来,那可真是国之大不幸了。」
我没想到和妃猝不及防地又在开车,红着脸去拧了她一顿,闹完之后,和妃正色道:「说真的,明晚要不要我去织云宫陪你?」
明晚就是骆王的大婚之夜。
我摇了摇头。
骆王大婚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下,要忘掉,要往前走。放不下,忘不掉,也要往前走。
宫人说,半夜的时候皇帝来过,在宫门口看了我一会儿,就走了。
或许他想来安慰我吧,或许他又觉得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出现会更好。
清早,我打定主意,去宁寿宫。文素素今早一定会来给太后请安,我要见见她,我要跟她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谈一谈,谈开了,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刚到宁寿宫,却得到消息,文素素死了。
她是被毒死的,凶手是骆王府里的一个丫头,一直爱慕骆王,对素素因妒生恨,在她的合卺酒里下了鸩毒。
我血气翻涌,不管不顾地一路跑到了养居殿,我要皇帝去查,去查毒药是谁人制作的,如何私相传递进了王府,都有哪些人经手过,丫头下毒时王府的侍卫都在干什么……
我仍不相信文素素就这么轻易地被毒死了,她精通医理,怎么可能分辨不出鸩毒的气味,就这么把毒酒喝了下去。
皇帝听我说完,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去里间把朕床头的书取来。」
里间是皇帝的卧房,我气血上涌,这个时候你还让我帮你去拿书?却忽然心头乱跳起来,隐隐有种预感。
我屏住呼吸推开门,骆王在里面。
已有一年未见,大概是一直在练兵的缘故,骆王似乎更挺拔了一些,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但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依然像灿烂星河一样盈盈闪耀。
我攥紧手心,努力克制着自己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骆王也只远远地站着,向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文素素是骆王毒死的。骆王娶文素素,是因为她救了我的性命,她是骆王的恩人。骆王杀了文素素,是因为骆王查出是她当年在我表姐的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害死我了表姐一条命,为的就是让我进宫,让我不能跟骆王在一起。
我手脚发冷,眼前发黑,骆王终于上来扶住了我。
「若我能永远护着你,我情愿蒙起你的眼睛,不叫你窥视到人心的可怖。可如今我只能叫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些险恶的人心,以后你只能自己护着自己。」
我退出去的时候,皇帝正坐在案前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神的样子,便轻轻唤他,皇帝回过神,向我道:「你回去吧,朕已经宣了华安郡主进宫来陪你。」
我说:「谢谢你。」
皇帝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笑了笑,他明白,我和他之间,总算是由衷地和解了。
小承安已经会翻身了,我逗他的时候,皇帝就会在一旁看着我们温柔地笑。他仍时常宿在我宫里,尽管我们之间依旧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隐隐感觉到,皇帝对我到底和对别人不一样,他似乎是喜欢我的。
喜欢就喜欢吧,被人喜欢总比被人厌恶好。
暮春时节,我收了许多齐昭容从前种的花儿制成干花放进香包,珠妃忽然约我去看一看汉丰公主,说她可能要去和亲了。
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主和,如今皇室适龄的待嫁公主只剩下汉丰一个。
珠妃和我商量了许多劝慰的话,到了汉丰公主那儿,她却只抱着她的白猫儿,淡淡道:
「我是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享用着民之膏血,如今自然应该用我的牺牲换取百姓的安定,这原本就是我的使命。」
她坚定的语气像极了皇帝。我原以为她会伤心、愤懑、哭闹,却是我小瞧了汉丰公主。
但我心里头难过,北地寒冷,我放下给小承安做了一半的衣裳,开始赶制各种围脖、手炉套、棉鞋,到底是我亲手做的,叫汉丰公主带走,我才放心些。
战事频频告急,皇帝愈加繁忙起来,来后宫的次数更少了,偶尔来我这里,我也开始学着给皇帝准备参汤之类的补品,担心他熬坏了身子。
皇帝来了也是继续批折子,我依旧坐在一旁做我的针线。皇帝偶尔抬眼看见我在缝制一副手套,不解道:「冬日尚远,你做这些干什么?」
我说要给汉丰公主带到北地去。
皇帝愣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且让汉丰安心吧,保家卫国是男儿的事,朕岂会牺牲自己的小妹妹。」
说完又继续埋头批折子。
我怔怔看着灯下皇帝伏案的身影,我与他已熟识一年多了,却又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我把皇帝的话告诉汉丰公主的时候,汉丰公主才终于哭了出来,只说:「我想不到……我与皇兄从来都不亲近……」
我把汉丰公主搂在怀里安慰了一阵,最后问她:「那你可以把我给你添的嫁妆都还给我吗,都是我外祖母多年积攒的血汗钱……」
皇帝叫人让我把承安抱去养居殿,我到的时候,看见长廊下站着一个胖子,正用帕子擦汗。
我不禁大喜,上前喊了声:「爹爹!」
爹爹也是又惊又喜,但仍不忘行礼:「微臣参见明妃娘娘。」
我扶起爹爹,看见他的双鬓已经生了不少白发,不禁有些心酸,又见他用的仍是我入宫前绣的手帕,心里更加难过,道:「爹爹的帕子旧了。」
爹爹有些局促地把手帕揣进袖口,笑道:「你娘又不会做这个,凑活用吧。」
我从乳母手中接过承安,抱给爹爹看,爹爹逗了两下,又道:「你进去吧,他亲外公在里头呢。」说罢便告退了。
我进了养居殿,果然是平远伯在里面正和皇帝议事。平远伯看见我抱了承安来,未见礼先红了眼圈。待他行了礼,我看了看皇帝,皇帝轻轻地点头,我便让平远伯抱一抱他的外孙儿,平远伯却没有接,只跪下道:「老臣感念皇帝陛下与明妃娘娘的恩德,此去北地一战,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终于要派兵去北地决战了,大表哥是先锋,平远伯作为老将压阵,爹爹在后方筹备军需,保证粮草的供应。
主帅,是主动请缨的骆王。
大军出发的那天,皇帝破例带我上城墙观望。
骆王一身银色铠甲,神情威严,眼神坚定。
这样坚定的眼神我在皇帝脸上看到过,在汉丰公主脸上看到过,现在也在骆王脸上看到了。
我知道,骆王从前无忧无虑、快活逍遥了十几年,现在也是他肩负起皇族使命的时刻了。
先是大表哥发现了我,轻轻向我挥了挥手,于是骆王也抬起了头。离得太远了,但我依稀可以辨认出,他如同初见时那样,给了我一个明亮的笑容,然后调转马头出发,再也没有回头。
看着骆王马上的背影,我忽然有种预感,他不会再回来了,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要我了。
即便在他大婚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觉得过。但现在我深刻地感觉到,他不要我了。
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要我了。
我身子一栽,吐出一口鲜血来。
皇帝大概是以为我要死了,乱了心神,匆匆将我抱回了织云宫,召来满屋子的太医。
太医轮番上来望闻问切,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商量出一个结果:「娘娘忧思操劳过度,血不归经,多调养几日便好了。」
在后宫里,操劳的都是贵妃和珠妃,我每日养尊处优,何曾操劳过。但太医也只能这么说,总不好说我是受的情伤。
皇帝确认我没什么大事,便又去忙了。大军开拔之后,前朝的事情愈加繁重杂乱。即便皇帝青春正盛,我也感觉到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但他挂念我的病情,得空仍要来看我。
我告诉皇帝我没事,我不愿在他励精图治的时候,拖他的后腿,成为他的负担。
皇帝踌躇之后却说:「你怎会是负担,再忙再累的时候,只要能看上你一眼,朕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事后和妃对此表示:「啧啧,想不到咱们阅人无数的皇帝,在你面前居然如此纯情。」
国事繁重,我实在不愿皇帝分心于我,便主动去养居殿看他,送一些参汤或者点心。爹爹因为军需的事,经常被皇帝拉着唠到很晚,这时候就能分一杯羹,也算成全了我的孝道,我心里很高兴。
自从传出汉丰公主要和亲的消息,后宫里的氛围就一直有些压抑,因此五月底的时候,和妃撺掇着贵妃给二公主过周岁,让大家热闹一番。
和妃是最爱热闹的,每次宫宴,她都恨不得把全京城的世家夫人小姐都喊到青檀宫嗑瓜子,顺便更新一下她的情报库。
但贵妃说这时候不宜铺张,就在后宫里头大家凑个趣儿。
我平日里给二公主做了不少东西,这回便想送点贵重的,于是挑了个古朴的金锁。送去的时候贵妃有些惊讶,说:「我还当桌上那双小绣鞋是你送的。」
宫人忙说那是婉婕妤送来的。
我拿起那双小绣鞋,细细端详,只觉做得十分繁杂精美,没有两三个月的工夫做不出来。
我是不会给小孩子做这么费神的鞋子的,小孩子长得快了,穿不了多久就要嫌小,花多少工夫都白费。
婉婕妤却愿意花这个心思。
我从前听和妃说过,婉婕妤和郭修仪是一个家族的堂姊妹,她们从小就爱抢东西,关系一向不和睦,却没想到如今她对郭修仪生的二公主如此上心。
晚间席上我夸赞了婉婕妤的手艺和用心,婉婕妤只道:「这没什么,跟娘娘一样,打发时间罢了。」
旁边侯美人却道:「明妃娘娘怎么会跟你一样,皇帝陛下总去织云宫,明妃娘娘忙着呢。」
贵妃先变了脸色:「侯美人,你在宫里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了,哪里来的这些怨忿?」
侯美人吃了一惊,委屈道:「臣妾没有怨忿,臣妾就是想给明妃娘娘拍个马屁,臣妾知错了。」
贵妃脸上缓和了一些:「不会说话就学学人李充媛不说话。」
侯美人又嘤嘤委屈了一会儿,我略有些尴尬,幸好和妃极善打岔,贵妃才翻了篇儿。
饭后侯美人似乎觉得方才言语间确实冒犯了我,想缓和一下,非拉着我打叶子牌。
我再三问她:「你确定要我上?」
侯美人、婉婕妤、刘宝林三个齐齐点头,我便上桌了。
「八索。」
「碰!」
「三万。」
「杠!」
「五筒。」
我把牌一扔:「胡了。」
玩了几把都是这样,侯美人、婉婕妤、刘宝林不禁面面相觑,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外祖母、舅母和母亲都爱打叶子牌,我从小看她们玩儿,后来缺人的时候她们也拉我上桌,但我不知怎的,简直赌神附体,缺什么抓什么,别人出什么我胡什么,不用带脑子就赢得盆满钵满,次次都是这样,她们就不肯带我玩了,我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便再没玩过。
侯美人见我如此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咬牙道:「看来只能祭出我们的大招了。」然后把李充媛拉了过来。
李充媛不爱说话,但是头脑很好,喜欢在心里盘算,据说她打叶子牌全京城都无敌手。
李充媛听说我手气旺得惊人,也来了兴趣,上桌与我对峙起来。
不得不说,真本事就是比靠运气强,我居然输了,虽然过程有些艰辛和曲折,把李充媛都累出了汗。
我第一次输,怎么能服,闹着再来。已经很晚了,和妃跟珠妃都已经离开,但位份高说话就是好使,大家还是不得不又陪我再开一局。
第二把我比之前紧张了许多,不敢再不带脑子地随意出牌,这才发现我根本不会算牌啊,把手里的牌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再看李充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更是哪只都不敢出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笃定的声音:「六万。」
六万就六万,我把六万扔了出去,突然反应过来说话的是皇帝。
正要起身行礼,皇帝按住了我,示意我们继续。
李充媛亦燃起了斗志,小心翼翼地打出一只「四索」。
我在皇帝的指示下又出了几次牌,以皇帝的智商和我的运气加持,眼看就要胡了,我便把牌扔了:「不玩了不玩了,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
本来皇帝来了大家也都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便都散了。
我赢牌心里还是高兴,问皇帝:「你还会这个?」
皇帝笑了笑:「小时候陪母后玩过。」又问二公主在哪里,贵妃说被乳母抱去睡了,皇帝便向我道:「朕去瞧一眼二公主,你先回织云宫等朕。」
您人都在贵妃房里了,还想着去我那儿呢,去我那儿啥也干不了,都是何必呢。
我赶紧道:「臣妾今日身子不便,还是改日再侍奉陛下。」
皇帝无奈笑了一下,只说:「好。」
贵妃明白我的用意,对我不肯邀宠献媚的行为感到很满意,向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然后对皇帝说:「臣妾今日也身子不爽,您看您想去哪儿?」
大概贵妃今天是真的来了事儿,我突然觉得皇帝很可怜,于是默默地陪皇帝去看完了二公主,然后把他带回了织云宫。
不久侯美人有了身孕,太后很高兴,但贵妃很头痛,她把侯美人接到自己宫里亲自照看,发誓这后宫里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人可以在怀孕的时候作妖。
和妃则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她对皇帝的赞许:「还真没被你憋出病啊,了不起!」
渐渐就有人议论,侯美人两三个月才能见皇帝一回就怀上了,而我得皇帝恩宠最多,一年多来却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是身子有问题。
为此和妃又适时地放出谣言:「哎呦喂,你们没瞧见皇帝每天离不开明妃那样儿吗,要是明妃怀孕了,你们谁能满足得了皇帝?」
然后我第一万次发誓要跟和妃决裂。
六月中,大哥哥成婚了,大嫂嫂是我与和妃千挑万选的礼部尚书王老大人家的孙女,是个柔善体贴的女子。两个月后,华安郡主终于也如愿嫁给了二哥哥,后来她与大伯母一同进宫看我的时候,居然也表现得低眉顺眼,一副温顺知礼的样子,我见了忍不住发笑,她就躲在大伯母后面不停向我使眼刀子。
入了秋,皇帝愈发眉头深锁起来,北地苦寒,他担心自己的将士们不能耐受那样的极端天气,又每每与我爹爹商谈到深夜。
为此,太后决定带着四妃去皇寺为北地的将士祈福。
我去青檀宫找和妃商议这事的时候,却碰见婉婕妤在里头哭,说是得到消息,郭俢仪,不,应该说郭才人怕是不成了。
郭才人刚出月子就被罚出宫,身子骨正弱,又一向心高气傲的,难免大受打击,皇寺的条件比不上后宫,一个冬天过去内里已经虚了大半,加上她每日对二公主忧思不止,更是雪上加霜。
婉婕妤说:「我虽从小与她不对付,却到底是一家人,往日她作妖的时候我也劝过她,她只当我是嫉妒,不肯听我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其实皇帝便是去陪她了又如何,难道谁还能跟皇帝多说上两句话不成。」
我便与和妃商量,能不能求贵妃去皇寺的时候把二公主带上,让郭才人瞧一眼。
跟贵妃提了此事,贵妃道:「也行,让她瞧清楚了,我可没亏待她女儿。」
祈福仪式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后,我们随着太后先回了宫,贵妃则如约抱着二公主去瞧了郭才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只听说后来郭才人走得很安宁。
腊月里,终于有捷报传来,骆王大胜,敌军全线退兵。
皇帝悬了大半年的心终于落下了,那天晚上终于没再熬夜批折子,早早来织云宫陪我,我做针线的时候,他还很有兴致地给我念了一晚上的戏本子。
年后大军班师回朝时,大表哥回来了,平远伯回来了,骆王没有回来。
骆王不会再回来了,他说要留在北地驻军,为皇帝守住北境的安定。
我没有再哭闹,那日在城墙上,他已经向我道过别了。
他不要我了。
我也不要他了。
皇帝要给平远伯封侯,平远伯只有邱宁儿一个独女,后继无子,便拒绝了,只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答应平远伯,等承安长大了,就会叫承安去看他们,让他们一定好好保重。平远伯含泪对我谢了又谢。
大表哥则做了驸马,他娶了汉丰公主。
皇帝带我去参加了大表哥的婚宴。公主没有被献祭给喷火的恶龙,而是嫁给了披荆斩棘的勇士,我很高兴,那天晚上拉着华安郡主喝了个烂醉,最后在马车里吐了皇帝一身。看着皇帝皱着眉脱下外衣的样子,我高兴地告诉他,我是故意的。皇帝无奈地把外衣卷在一旁,只道:「朕知道,你这辈子算是恨上朕了。」
和妃日常劝我别再较劲,早点接受皇帝。
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感觉不到皇帝对我的好。皇帝也是自小把骆王捧上了天,可一旦事关江山社稷,他还不是亲手扼杀了骆王的幸福。
皇帝对我已经够好了,他让我做了皇妃,又给了我儿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愿再在他身上奢求更多的东西。
四月初,在贵妃的严格照看下,侯美人总算风平浪静地顺利度过整个孕期,生下三公主,晋了充容。
今年喜事不断,贵妃就与皇帝商议,在三公主满月的时候好好操办一场。就连因为骆王没有回来而一直闷闷不乐的太后,也出席了宫宴。
宫宴上我的座位与珠妃毗邻,一岁多的承安已经会自己走了,不停跑过去找大皇子,抱住大皇子的大腿就抬头傻笑。我把他捞回来几次,他还是闹着找大皇子,最后我不得不发了火,承安才乖乖地缩在我怀里吃东西。
大皇子却被我的怒火吓到了,小心翼翼道:「美人娘娘你不要凶弟弟。」大皇子五岁了,一直还叫我「美人娘娘」,珠妃纠正过他一阵,但他仍固执地这样叫。
我只好又柔声安慰大皇子:「没事儿,你弟弟皮实着呢。」
这时席上进来一队红衣舞女,翩翩跳了起来,承安自小最爱看人穿红衣,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时不时还高兴地指着她们傻笑。
我正哄着承安,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白光,最靠近我的一名舞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刺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只能下意识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承安,往后躲闪。
却没想到,与我之间隔了一个珠妃的皇帝,竟抢在所有人之前飞身过来抱住了我们。
所幸皇帝身手敏捷,匕首只划破了他的衣袖。
刺客立即被拿下了,我抱着承安在皇帝怀里惊魂未定,皇帝抱紧了我,不停地安慰:「没事,没事了。」
直到太后走了过来,皇帝才松了手。太后问我:「二皇子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
太后又瞥了一眼皇帝被划破的衣袖,然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踹了皇帝一脚:「你糊涂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是骂皇帝竟然这般不要命地来救我们。
皇帝肩负江山社稷的重任,怎么可以为着我们母子舍了命。
皇帝却没有在意太后的责骂,只伸手将我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柔声道:「你先带承安回织云宫。」
那一刻我忽然在他眼睛里看懂了,在皇帝心里,我或许不会比江山社稷重要,但一定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珠妃跟和妃送我回了织云宫,承安被吓坏了,我与乳母哄了半天,他才终于睡下。
处理完刺客的事情,皇帝来织云宫看承安,见他已经睡着便放了心。
我早早地在软榻上歇了,皇帝半躺在床上仍秉着烛光看书。
我望着屋顶发呆,回想起宴会上的意外虽然心有余悸,但一想到皇帝飞身过来抱住我的时候,又隐隐的心安。
他是能护住我们母子的人。
我掀开被子,走到了皇帝床边,皇帝抬头看我:「怎么,你还在害怕吗?」
我没有说话,抽掉皇帝手里的书仍在地上,俯身贴上了他的唇。
他是爱我的,我愿意把我自己给他。
皇帝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把我揽到床上,重重地压了上来,他深深地、持久地吻着我,我只能抱紧他,几次都觉得自己要窒息得晕了过去。
终于他停止了吻我,将头埋在了我的脖颈间,沉重地呼吸着。感受着他的欲望,我的身体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抬起头问我:「你真的准备好做我的妻子了吗?」
他温柔的眼睛离我很近,在他褐色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由衷地笑了,他抱紧了我,贴在我耳边说了句:「谢谢你。」
那天晚上皇帝并没有急着要我,只是把我搂在怀里抱着睡了一晚上。
我整夜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一晚上下来腰酸背痛,不禁十分同情从前每晚被我抱着睡的被子和枕头。
一连数日,皇帝每晚都来找我,却依旧只是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我几次红着脸告诉他,我真的准备好了。皇帝只是笑着又亲了亲我,告诉我,别急。气得我背过身嗔怒,我没急。
渐渐有风声传来,说行刺我与承安的人是珠妃兄长指使的,因为在前朝得不到重用,他要除掉二皇子,大皇子才能当太子,他以后才能当国舅。
可我不信珠妃会害我。
尽管我现在明白人心险恶,但珠妃一向老实本分,对皇帝给她的一切都充满感激,总是教育大皇子要知足感恩。不管我是萧美人还是明妃,珠妃都如同长姐一般照顾着我,而且她是跟了皇帝十多年的人,我不信皇帝会看错人。
皇帝叫我不要管,他会处理好所有事情。
珠妃却先来找我了。她拉着大皇子,一进织云宫就跪下不起,我怎么扶都不行。
珠妃说,正是她兄长派人行刺的我们,但她真的毫不知情。
我着急地说,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珠妃向我深深磕了个头,说她的兄长没有德行,而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没有资格再继续教大皇子的。然后硬是把大皇子留在了织云宫,任凭大皇子怎么哭喊都不回头。
我手足无措地将大皇子哄好了,牵着他去养居殿找皇帝。
皇帝说,太后的意思是要把大皇子给贵妃,大概珠妃听到了风声,先选中了我。
我问太后会怎么处置珠妃。
皇帝只叫我放心,说他会保住珠妃。
我稍稍安心,牵着大皇子回织云宫的路上,却听宫人匆匆来报,珠妃自缢了。
我慌乱地抱住了大皇子,他才五岁,我不知道该如何教他承受这些东西。
急急赶到辛芷宫,贵妃与和妃都已经先到,太医说人已经没救了。
大皇子立即大哭起来:「母妃说了,是舅舅杀了母妃。」
原来珠妃找我托付大皇子的时候,就已经起了自戕之意。
贵妃说:「事情已经查清与珠妃无关,皇帝力保珠妃,太后的意思只是卸去协理六宫的职务,褫夺大皇子的抚养权,她还可以在妃位上安养到老的,又何必如此极端行事?」
和妃不说话,我怔怔看着珠妃毫无血色的脸,想着她往日温柔可亲的笑容,只默默地流泪。
直到办完丧礼,我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
和妃说:「因为她是个蠢的,满心里只有一个皇帝。」
「因为那把匕首对准的是你,如果是我和大公主被刺,珠妃也不必如此下场,可你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事情虽与珠妃无关,却是因珠妃而起,今后皇帝每次再见到她都不免要因为心有余悸而心生厌恶。」
「珠妃跟了皇帝十几年,她太了解皇帝,即便知道皇帝重情义会保住她,可她无法承受来自皇帝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厌恶。」
「后宫里的女人,一旦爱上皇帝,却得不到皇帝的真心,就是这样的下场。」
我怔怔地看着和妃,和妃缓和了语气,向我道:「你别怕,你有皇帝的真心。」又振奋语气道:「回头我还得给李充媛她们好好上堂课。」
大皇子住进了织云宫,他自小就是与我相熟的,如今却矜持和拘束了许多。
早膳的时候,皇帝不用我为他添汤,我便招呼大皇子来喂他吃最喜欢的牛乳鸡蛋羹。
大皇子懂事地摇摇头,说:「娘娘喂弟弟就好,儿臣会自己吃。」
我心疼不已,忙道:「你不用让着弟弟,你弟弟也不是我亲生的。」
大皇子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乖乖地爬到了我的大腿上。
皇帝又被呛到了,咳了几声,临走前向我道:「你有空还是问问贵妃和妃怎么教孩子……」
六月十三,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天,皇帝立我为皇后,移居中宫。
我有两个儿子,母家又在前朝得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皇帝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宝殿,我转过身,想在朝拜的文武百官中寻找父伯舅兄的身影,却只被明亮的阳光晃了眼睛。
那天晚上,皇帝终于和我做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去上朝了,我默默发誓一定劝皇帝惜福养生。
如今后宫有了皇后,后妃就得来中宫例行请安。我正让宫人给我按按腰酸背痛的身体,就听说贵妃已经带着后宫众人齐刷刷地来了,不得不整理好妆容出去受礼。
见完礼,我端坐在主位上,大家都是第一次见皇后,不免有些紧张和兴奋,都眼巴巴地看着我。
可我也不知道该说啥。灵机一动,向贵妃道:「贵妃,如今你仍有协理六宫之权,不如你先来说两句。」
贵妃一向最擅长训话,立即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什么以后凡事都要以皇后为尊,大家要听话,要遵守纪律,要好好服侍皇帝和皇后之类的。
我频频点头:「贵妃说的对。」
但贵妃说完,众人仍眼巴巴地看着我,看来她们真的很期待我这个皇后啊,我不得不又开了口:「大家都是相识多年的姐妹了,还有一些陪伴了我们很久的姐妹,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我们。本宫也是第一次做皇后,可能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但本宫一定会尽力,护好我们每一个人,护住我们每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我说得太过恳切,大家都神色动容,婉婕妤甚至小声啜泣起来。
但我是认真的,皇帝和我说过:「朕会一直护着你,你要替朕护着整个后宫。」
皇帝下朝之后,与我一同去给太后请安,他一直牵着我不撒手,我抽都抽不走,果然又被太后多看了几眼。
但太后似乎心情不错,向我道:「如今你当了皇后,后宫就有了主心骨,以后凡事都有你做主了,哀家对你是很放心的,放手去干吧。」
话里话外都是要撂挑子的意思,那怎么能行,我赶紧道:「儿臣还年轻,母后……」
太后直冲我摆手:「你别说了,你舅母还在牌桌上等着哀家呢。」
当了皇后的日子,与从前变化不大。
贵妃依然像一个辛勤的农民,时刻监视着自己的麦田,一旦发现任何一株小小的杂草,就立即毫不犹豫地拔除掉。
我接替了珠妃,与贵妃严慈并济,关注着宫里每一个人的需求,尽可能照顾好所有人。只因我是皇后,所以在管理上整体都柔和了许多。
和妃呢,就充当了精神导师的角色,不停教育后宫嫔妃,要有自己的理想和爱好,平时对皇帝尽到责任就够了,切不可像珠妃那样枉丢了性命。
中秋是我第一次操办宫宴,幸好有贵妃与和妃帮忙,一切都很顺利。宴会即将结束时,我却晕倒了,太医上来诊完脉,便跪下道:「恭喜陛下与娘娘。」
我怀孕了。
众人都跪下高呼万岁,皇帝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我转过头,看见母亲眼角沁出了泪。
和妃说,生孩子会疼死人的。
我看着皇帝温柔关切的眼睛,我愿意为他生孩子。
所有人都对我这一胎很上心,这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嫡出的孩子。
贵妃与和妃经常为了我是吃多还是吃少,该动还是该静争执不已。
和妃总是率先攻击贵妃:「你又没生过孩子你懂啥?」
贵妃回击得很冷静:「侯充容在我照看下安安稳稳地生了三公主,你把邱美人照看成啥样了?」
这时候我就不得不「哎哟」几声装不舒服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才能止息她们的战火。
在幸福中沉浸了没多久,贵妃提醒我,明年开春又该三年一次的选秀了,这回一定要好好挑人,别再把周宝林那样坏心眼儿的挑进来。
我呆了一呆,说好。
我是贤后。我是贤后。我是贤后。
默念三遍之后,我向皇帝提起了明年选秀的事。
「选秀?」皇帝想了一下,「取消吧。」
我愣了:「可以吗?」
皇帝扔下折子,把我拉进怀里:「你已经有两个儿子,如今又有了身孕,还选别人进宫做什么?」
我仍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吗?」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把头埋在我脖子上吻了一阵,然后在我耳边用低哑的嗓音道:「朕问过太医,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
大皇子知道我肚子里有个小生命,也喜欢好奇地摸摸我的肚子。有次他问我:「母后,你有了亲生的孩子,会不会不喜欢我和弟弟了?」
大皇子得了我直言不讳的真传,我很喜欢,告诉他:「母后尽量不偏心好不好,但母后也是第一次给你们当娘亲,你是老大,如果母后做得不好,你就告诉母后好不好?」
大皇子郑重地点点头:「儿臣会监督母后的,等弟弟出生以后,母后不可以偏心弟弟,也不可以不爱弟弟。」
「等等,为什么是弟弟,母后想要个乖乖的小公主啊,你知道母后为了你们俩臭小子操碎了多少心吗?你给我把话收回去!」
大皇子大叫着跑开了:「不要,就要弟弟,弟弟好玩儿,妹妹不好玩儿。」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逼着大皇子把话收回去。
我在三年之内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每天被四个臭小子吵得头痛欲裂,幸好皇帝对大皇子的课业很上心,否则我更是欲哭无泪了。
我每天就对别人的小公主流口水,啥也不给自己儿子做了,尽做些小裙子小绣鞋给大公主她们送去。
皇帝见我可怜,就说:「要不不喝药了,咱们再要一个公主。」
我立即恐惧地疯狂摇头,要是再来一个小子,我就没法活了。
我与皇帝最常做的事情还是在灯下,他看书,我绣花。
皇帝有时会说:「下辈子朕只愿做个穷书生,你是个小绣娘,咱们做一对平凡夫妻,还像这样,我看书,你绣花。」
「穷书生?」我歪头笑道,「那我绣花养你呀。」
皇帝也笑了,然后握住我的手:「怎么都好,只要是朕先遇见的你。」
太后最喜欢承安,因为他居然长得越来越像骆王。只能说幸好承安不是我亲生的,否则真有些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意味。
承安十三岁的时候也长成了一个鲜衣怒马的明亮少年,我叫他去西南看看平远伯,他居然趁机游历了两年才回来。
承安回来那天,我的侄女儿萧念念正在宫里陪我做针线。
念念是二哥哥与华安郡主的独女,像我小时候一样,也痴迷刺绣,虽然才十三岁,已经绣得十分像样。
承安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游历天下的见闻,最后说到他去了北地。
他说骆王一直驻守在北地,那里的百姓现在生活得富足安定。
他说骆王有一把宝剑叫油米剑,钟灵毓秀,又杀敌无数,只因剑是用灯油和大米换的,所以叫了这么一个质朴的名字。
他说每年重阳节北地都要举行一次天下刺绣博览会。
他说骆王在北地的王府里种满了花儿,说着承安问我:「母后你猜是什么花儿?」
我正发着愣,迟疑着说了「牡丹」。
承安笑道:「不对,是红梅,骆王叔说世间只有傲霜斗雪的红梅最美。儿臣也觉得雪地里的红梅最好看,像母后一样好看。」
我愈加怔住了,却听念念摇着我的手道:「姑母,我也要去天下刺绣博览会。」
承安笑意盈盈地看着一袭红裙的念念:「你嫁给我,我带你去。」
念念笑着扬起了头:「好啊!」
承安笑得更加开怀:「那我就带你去瞧骆王叔珍藏的一幅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据说是镇府之宝,我瞧不明白,你若去了一定能看懂。」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我那副绣图原不值得他这般珍藏。
大雁是忠贞之鸟,我这一生,却爱了两个男人。
骆王不到四十的时候就病逝了,大概北地苦寒,只剩一半的快乐终究不能支撑他走得更远。
皇帝把承安过继给了骆王,我做主把念念嫁给了承安。
不到半年,我也病倒了。我是在皇帝的怀里离开的。
皇帝抱着我,说:「朕知道,你终究是要去找他的。」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灿烂星河,合上双目:「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了。」
皇帝说:「好。」又说:「谢谢你这辈子成全了我。」
史书上说,我生于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擅女红,十六岁入宫,十八岁立后,有四子,与皇帝伉俪情深,又福泽后宫,虽寿数有缺,却算得上一生喜乐顺遂。
只是,有少许遗憾呀。
番外一、华安郡主
我是皇帝姑母家的女儿,也就是皇帝的表妹,华安郡主。
但我与皇帝一向不是很熟,所以我决定先说点别的。
我有三个最好的朋友,文太医家的文素素,平远伯家的邱宁儿,还有尚书府的萧又然。我们从小在女学里一块儿调皮捣蛋,又一块儿挨罚抄书,结下的都是革命的友谊。
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萧又然,我知道文素素和邱宁儿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一向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女娃娃,总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上天似乎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她有除皇室外最高贵的家世,有恩爱深情的父母,有兄长和姐姐的关心照拂。她是被所有人的爱呵护着长大的,所以她那么善良执著,温暖徳像个小太阳。
因此,当我知道骆王心许于她时,并没有那么惊讶。没有人比骆王更能与她相配了,也没有人比她更配骆王,一般好看的模样,一般明亮的笑容,光是并肩站在那里,都叫人觉得美好。
在我心里骆王也是个万般周全的男子了,当然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那是后话。
然后皇帝表哥第一次主动召见了我,他向我问起萧又然,我说就是去年中秋宫宴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孩时,也是第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笑意。
他是少年登基的皇帝,一向老成庄重,总是满脸心事,常常叫人忘了他其实也还不到二十岁而已。但是这一回,他终于显露出一个年轻男子对于理想爱情的美好设想,并且寄托到了骆王和萧又然的身上。
于是他从最英明的皇帝,变成了最溺爱的兄长,他纵着骆王在京城举办了一场接着一场的灯会,又为他选址造府,筹备赐婚。
就在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一场盛世良缘的缔结时,将军府萧又然的大表姐病逝了,出于皇室天生的政治敏感,我越来越感到不安。
皇帝又一次召见我,问我:「如果进宫,会不会要了萧又然的命?」
他脸上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然,我明白他已经是殚精竭虑之后的无计可施,心中不忍,便说:「以她明豁通达的性子,大概只会要她半条命吧。」
萧又然就这么带着剩下的半条命进了宫。
好在还有邱宁儿陪着她,我也能偶尔去宫里走动走动。更多时候我会去萧府陪一陪她娘亲,这是她进宫前托付于我的。
有一次快到萧府的大门时,马车的轮子因车夫疏于检查而意外松脱,就在我要坠车之际,有人伸手将我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是萧家的二哥哥,萧言。
我镇静下来,施施然行礼道谢,萧言亦是饱读圣贤之书的谦谦君子,不拘小节,将这一场意外的触碰止乎于礼。
只是从此我再也不能忘记自己跌落在他怀里那一刻的紧张和踏实。
辗转反侧的一个晚上之后,我下定主意要慢慢靠近他。我想出的计策就是向他借书,萧又然从前说过,他二哥哥并非一味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收集了许多历史传记和话本,我再去萧家的时候,便主动向他开了口。
萧言很是慷慨,打开了藏书阁让我随意挑选,还说若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问他。
我便常常拉着文素素一起捧着书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刁钻古怪的问题,然后在还书的时候去问萧言,以显示我的好学聪慧和与众不同。
可无论多么奇怪偏门的问题,萧言都会似笑非笑地为我一一作答。
后来萧又然告诉我,他二哥哥惜书如命,大部分的书都不肯外借的,连她也只能亲自去藏书阁里坐览。我才知道,原来这萧言真的不是个书呆子。
我就这么沉浸到了自己的爱情里去,借书,借字帖,还书,还字帖,每个月总有机会见上两三回,萧言依然总是对着我似笑非笑,顾左右而言他,一直克己复礼,不曾戳破窗户纸,但我知道,我们都在静静等待着命运的成全。
不久宫里突然传来消息,一路顺风顺水,进宫半年就被晋为明昭仪的萧又然,被褫夺封号,打入了冷宫。
宫里对外说的是她御前失仪,等我亲自进了宫才知道,她居然让大着肚子的邱宁儿踩在她的肩上去扒墙头偷看平远伯,真的是活该她最后被邱宁儿坐折了两根肋骨。尽管从小我们都这么干过,我也明白在宫里这样做是多么不可理喻。
邱宁儿因为怀着龙嗣被宽大处理,可我还是忍不住狠狠骂了她一顿,邱宁儿哭着说她比谁都后悔,又自我安慰说皇帝应该不会太为难萧又然,因为那天萧又然疼晕了之后,皇帝让人用自己的步辇送她去的冷宫,从没听说过有废妃是坐着皇帝的步辇被贬入冷宫的。
邱宁儿分析皇帝这么做是因为同样来上朝的骆王一直在外头看着,皇帝总得顾及心疼的骆王。我想起皇帝曾问我,进宫会不会要了萧又然的命,他既这么问,便是从一开始就要护着她的命的,我稍稍安了心。
骆王似是与皇帝达成了什么共识,一直安静地在东郊大营练兵,后来甚至心无旁骛地带兵去了江北演练,既然视萧又然比生命还宝贵的骆王都如此淡定,我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后来听母亲说皇帝登基以后,冷宫就被改造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永远都被阳光照着,不会再有阴暗邪恶滋生。
可是萧又然被关了三个月之后,皇帝依然没有要放她出来的意思,她的娘亲在我跟前急哭了几次,我最后决定进宫去求见一次皇帝表哥。
尽管萧家的大哥哥一向是皇帝的手足心腹,男人之间却有许多话是不能言明的,但或许可以和我这个表妹说上一说。
我到养居殿的时候,皇帝不在,让我在屋内等着,我瞧见书案上的托盘里放着一件新制的寝衣,一眼就能看出是萧又然的手艺。相熟的宫人告诉我,这寝衣放在书案上好几天了,皇帝不穿也不让收起来,只是没事的时候盯着发一会儿呆。
我也盯着那寝衣发了一会儿呆,皇帝回来了,我立刻说明了来意,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放萧又然出冷宫。
皇帝却说:「就一直住在冷宫里不好么?衣食无忧,又有姐妹作伴,晚上还能看星星。何况皇宫于她本就是囚笼,出不出冷宫又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皇帝的意思,让萧又然一直呆在冷宫里,便不用在外面与皇帝周旋,皇帝也不用再夹在她和骆王之间,也算成全了他们的兄弟之情。
可是……那寝衣……
我嗫嚅着开了口:「可是你一直在思念她呀。」
「那又如何,」皇帝并不打算在我面前掩饰,「今日的局面于我们三个人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我鼓起勇气道:「骆王与她此生早已无缘,你大可以选择由自己来护着她的。」
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是要朕自我欺骗,要她假意逢迎,再要骆王冷眼旁观吗?」
我的语气不禁激动了起来:「所以你不是要她关在冷宫里,你是要把自己的心关进禁闭,因为你已经爱上她了,爱到你怕自己多看见她一眼就会再也无法自拔……」
皇帝缓缓打断了我:「华安,自古帝王都是配不上『情爱』二字的,你不需要用你小女孩的心思继续猜测朕了,把这些心思都留给萧言吧,朕答应过她会成全你们。」
「那你怎么……不成全你自己?」
皇帝摆了摆手,不想再与我多说,示意我退下。
但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皇帝的手指摩过书案上的寝衣:「她那样的人,一旦靠近了,就很难不动心吧。」我抬头看见皇帝脸上苦涩的笑意,「骆王如此,朕也不能例外。」
皇帝的决心没有人可以撼动,我只是一个放肆的表妹,他可以包容我的无礼,却不可能因为我的失望而动摇自己的心意。
直到冷宫里闹出了天花,萧又然守着齐昭容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皇帝叫我去劝她,可我深知她重情重义又天真执著的性子,只能无奈摇头。
最后皇帝大概是急透了,居然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不顾自己作为一国之君的安危,亲身去接她,却依然失败了,还被太后责骂了半个时辰,摔碎了四个杯盏。
我有时想,如果是骆王,大概更会奋不顾身地去到萧又然身边,一直陪伴她,支持她,保护她。
但是萧言说:「皇帝和我们不一样,他肩上的担子太重,迫使他一直克制着自己,永远不能随心行事。」
我听出话里的玄机,转头问他:「我们?」
萧言说:「对,我们,我是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来这里见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我不禁烫了脸颊,只好转开话题,问他到底该拿萧又然怎么办。
萧言苦笑道:「她这般任性,无非是深信我与大哥定会替她孝顺奉养叔婶,她知我如此,我又如何不了解她,她如今是一心求死,谁又能奈何她。」
齐昭容死后,萧又然终于求仁得仁地倒下了。骆王原本去了江北演兵,一直被瞒着冷宫里闹天花的消息,这下便瞒不住了,骆王一人一马连夜奔袭回京城。
骆王大概已经疯了,听说他直闯冷宫,不管不顾地抱起昏睡的萧又然就要带她走,太后在院子里摔碎了多少杯盏都不管用,最后以命相逼才迫使他把人放下。
第二天文素素突然找到我,央着我安排她和骆王见上一面,说她能救萧又然。我自然不愿她去冒这个险,文素素只低着头说,若能救得活,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安排文素素和骆王在迎凤楼见了面,他们密谈了一炷香之后,骆王把文素素带进了宫。
我一辈子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安排的这次他们见面,到底是对还是错。
文素素救活了萧又然,却是以此要挟骆王娶她。
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在邱宁儿血崩难产,我手足无措地派人去冷宫叫她的时候,她迟迟不来,直到邱宁儿瞪着眼睛闭了息。后来我才明白,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萧又然,就像是守着一件骆王与她缔盟婚约的珍贵信物,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毁了自己的终生幸福。
文素素最终如愿披上大红嫁衣做了骆王妃,那一天骆王府前十里红妆,锣鼓喧天,羡煞了满京城的闺阁小姐。
只是皇帝与太后的缺席让我隐隐不安,结果文素素死在了她的大婚之夜。
我才想起,骆王曾托我去将军府要过萧又然大表姐用过的方子,又听说他几次召见为大表姐诊治过的太医密谈。原来他早已查出,大表姐的死和萧又然的入宫,都是文素素在背后一手策划。
尽管我生于皇室,从小明白人心险恶,依然还是不禁胆寒。但我不愿萧又然知道这些,骆王却已经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骆王说,北地颇有乱势,他可能要去打仗了,以后萧又然只能自己面对深宫之中的风雪寒霜。
我小心翼翼地告诉骆王:「皇帝一向也是很爱护她的。」
骆王笑得明豁:「我知道,他若守不住她,我又如何放心地去为他守住北地。」笑容又渐渐暗淡,「只是他再爱她,也不能为她抵御内心深处的酷寒。」
那是骆王对我这个表妹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他真的去了北地,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因为他确认了皇帝对萧又然的真心,所以选择了默默退出。
在我十八岁那年的中秋节,皇帝终于做主把我嫁给了萧言。
新婚之夜,我问萧言,再也不用把他珍爱的书籍外借了,是不是大大松了口气。
萧言揽我入怀,只说他此生最珍爱的,从来都不是书籍。
又一次回到他温暖踏实的怀抱,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好不真切,像在做梦。
我们这样的出身,婚姻从来都不由自己做主,从前我总是羡慕骆王与萧又然这对神仙眷侣,总是惆怅自己不知会被胡乱指给哪家的纨绔子弟,甚至最惨的可能是要去外邦和亲。却没想到,我们四个小姐妹,最后只有我嫁得如意郎君。
我依然会将文素素当作我年少时最好的玩伴,因为我渐渐明白,文素素并非没有真心对待过我们,只是在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我们被她舍弃了而已,被舍弃就被舍弃了,没有什么值得怨尤的。
萧又然说我婚后生活甜蜜,人也变得旷达通透了。我也明白了她的天真,永远被爱包围着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恶意的。
我想到了骆王,他从小在深宫之中长大,所处的环境远比我更险恶复杂,却依然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大概太后和皇帝也为之付出了不少努力吧。
骆王最终在北地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皇帝又一次召我入宫,他总希望在这种时候有我能陪着萧又然。萧又然却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说骆王早就不要她了,现在她也不要骆王了。
我听着心痛,让她不如当作骆王是在北地战死了,一了百了,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萧又然摇了摇头:「若他死了,我也决计是活不成的。」
我难过得抱住了她,这样也好,知道彼此都还在千里之外好好活着,两个人也能多苟延残喘些时日。
萧又然与皇帝的关系也日渐缓和了许多,但她永远是被动的一方,没什么好说的,我便逮着机会想从皇帝嘴里套一套话,却依然被皇帝禁止用小女孩的心思揣度他,少妇的心思也不行。
终于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刻,萧又然接纳了皇帝,做了皇后。但我一向知道皇帝的深情,打动萧又然这样善良又懂得感恩的女子,都是迟早的事情。
后来我怀孕了,生下了念念。念念的名字是皇帝起的,是我在与萧又然讨论时,他插了一嘴,我一听就喜欢,但萧又然死活不让,非要留着给自己女儿用,皇帝只能笑着说等生了女儿再另想。
可惜皇帝再也没有机会施展他起女孩名字的才华了,萧又然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然后经常就编着理由地骗我带念念进宫陪她。甚至在她的熏陶之下,念念从小也变成了资深女工达人。
萧又然是爱极了念念,常常念叨着要她做儿媳妇,我只当她是说着玩儿,谁知她居然真的要把念念嫁给承安。那我当然不能答应了,从我母亲到我,整整花了两代人的时间才终于逃离了宫墙,谁也别想把我的宝贝女儿再坑回去那个破皇宫。
我抡起袖子就准备进宫撒一顿泼,却看到了承安和念念并肩站在御花园的牡丹前赏玩,像极了我年少时看见过的一对神仙眷侣。
回过头,萧又然也在不远处看着,然后笑盈盈地和我说:「你看他们,多美好呀。」
我就这么允下了这桩婚事。
不久之后,骆王在北地病逝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我想起很多年前萧又然跟我说过的话:「若他死了,我也决计是活不成的。」
她真的就这么倒下了。
我还以为,皇帝这么多年的深情,早已捂热了她的心,却又想起骆王说过的酷寒,只有他们彼此才能体会的内心深处的酷寒。
她太难了,她谁都不愿辜负,最终却谁都对不住。
我一直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她临终的时候叮嘱皇帝,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像她一样傻,不要把烂摊子留给孩子们。她一直知道,一直体谅,少年皇帝太苦了,过早地承担了过多的重任,总是被命运裹挟着去做一些逼不得已的事,永远都是身不由己。
皇帝说好,他永远都在对她说好。
就算她说:「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皇帝也依旧在说好。
而她最后对皇帝说的话是:「也谢谢你,让我永远都不后悔这辈子成为你的妻子。」
萧又然走了,我愈发讨厌这个破皇宫,我的三个好朋友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被它夺走了鲜活美好的生命。
我渐渐地再也不去皇宫,只是嘱咐念念要好好孝敬她的公爹。话却是白说了,承安带着念念四处周游天下,每年只在萧又然和邱宁儿祭日的时候回来,呆不到两个月就又跑了,连续三个孩子都是在外头生的,直到该进学的年纪才带回京城安居下来。
我每年都要去看萧又然和邱宁儿,还有文素素。皇帝未再立新的皇后,我原以为皇帝对萧又然一往情深,必然每年要大肆祭奠,悼文追忆,却不曾想他连萧又然的陵墓都不怎么会去。我也懒得去猜测了,反正他一向禁止我用自己的心思揣度他。
我也渐渐老了,女儿生了外孙,外孙又生了重孙,我活了七十三岁,大概是开国以来最长寿的郡主了。
而皇帝,一定是最长寿的皇帝,他比我活了更久,我终究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就连承安和念念都老了,最后皇帝不得不在自己的孙辈里挑选继承人。
我临走的那天,皇帝也来送我。其实多年未见,我已不太认得他的样子,但他叫我「华安」的时候,我还是立刻想起了他,自从夫君走后,就再也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皇帝说:「华安,如果你到那边见到了他们,劳烦你给朕托个梦。若她问起,你就告诉她,朕一直听她的话,把孩子们护得好好的,把百姓也护的好好的……若她不问,你就只给朕托个梦罢。」
我垂目允诺,然后最后一次揣度了皇帝的心思:
只能劳烦你给朕托梦,因为这么多年从来不敢去打扰他们,不敢以皇帝的身份祭拜,唯恐皇后的名号会再一次拘住她的清灵。
不敢奢求她还念着朕,自古帝王都是配不上「情爱」二字的,朕这一生已是无怨无悔。
但是闭上眼睛我才知道,其实人是没有来世的,这一生一世,就是生生世世。
这一生的错过,就是生生世世的错过。
这一世的相逢,就是生生世世的相逢。
番外二、阿七
我在宫里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非要问的话,他们都叫我阿七,因为我从很小最擅长的暗器是七星镖。
我是孤儿,四岁时被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皇后挑中,和另外六个女孩一起,被秘密精心培养了十二年。而我作为最优秀的一个,被送到了骆王身边,以侍女的身份悄悄保护骆王,在永不停息复杂险恶的政治斗争之中,我将是骆王所能依附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是骆王把我送进了宫,他要我去保护一个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女子。
我一直疑惑,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能这般迷了骆王的心窍,让他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等见了萧美人才知道,能够摄人心魂的,还可以是光亮,就像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烛火,缓缓地散发着温暖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拼命守住这最后的光芒。
听说,萧美人进宫前,温暖明豁得像个小太阳,但我见到她的时候,只剩下了这萤萤的烛光。可当周围环境都是无边无际的巨大黑暗时,便只是这微弱的莹莹烛光,也是让人想要拼命靠近的。
在同一批进宫的秀女之中,萧美人的位份最高,但她一点儿都不受宠,整整两个月皇帝都未曾单独见她一次。萧美人却看得开,平日里不是做针线就是帮珠妃带娃,或者去青檀宫找和妃与邱才人唠嗑,很是自得其乐。我心里也高兴,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萧美人对皇帝投怀送抱,骆王该如何心如刀绞。
有一回我的裙摆被院角的蔷薇花划破了口子,萧美人居然提出要给我补衣服,我惶恐地拒绝了,萧美人却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宫里没有人比我手艺更好了。」
其实我知道,我见过骆王珍藏的那些扇套、荷包、香囊,还有一幅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骆王有时对着那幅画,一看就是一宿。
但皇帝终究还是来了,看着萧美人慌张失措的眼神,我不得不还是咬牙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房里。
我在门外守了一夜,以我的功力只需凝神静听,就能把他们说的话甚至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固执地守在门口,尽管我也不知道如果听见他们睡在一起我能怎么办。
所幸皇帝并没有对萧美人做什么。
萧美人固然是国色天香,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可我也知道皇帝一向灭情绝欲,决不会为了一时之快而伤了与骆王的情谊。
第二天,萧美人变成了明婕妤。
我偷偷去见骆王的时候,他正把手里的一把宝剑舞得寒光冽冽。
我知骆王必然已经听说了萧美人侍寝后被晋封明婕妤的消息,心里一定戚然悲苦,他却只照例询问了我明婕妤是否一切安好,有无隐患需要提前干预。
我一一答了,临走时不忍心,还是小心地告诉了骆王:「明婕妤并没有和皇帝陛下……」
「他们之间的事和你无关,」骆王打断了我,「你只需护好她的周全。」
我应声告辞,回头时见骆王仍提着剑发怔。
「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看着骆王凛冽的背影,我忽然明白,这句话,大概也是他在警告自己。
皇帝再一次来找明婕妤时,因为不敢低估明婕妤的美貌对一个正常男人的吸引力,我又固执地守在了门口。夜里忽然来人说郭修仪怕是要生了,请皇帝过去。旁人都拦着说皇帝和明婕妤已经睡下了,此时不方便打扰,我却十分乐意地帮郭修仪的人通传了一声。
可皇帝依然留了下来,我心里暗道不妙,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了门外。半夜的时候,原本沉寂的房里忽然传来咕咚一声,我立即举烛进去内卧,却见明婕妤趴在地上依然沉沉睡着,像是从榻上掉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正要放下烛台去抱她回软榻上,皇帝却已经下了床:「朕来吧。」
皇帝把明婕妤从地上抱了起来,我举烛凑近,发现明婕妤的脑门上已经被磕了一个包,皇帝皱起了眉头:「她睡觉一向这般不老实么?」
我说是,半夜总得为娘娘掖几回被子。
皇帝皱着眉说:「知道了。」然后把明婕妤放到了大床上,自己在软榻上歇下。
与皇帝仅有的这次交谈让我十分悔恨自己的多嘴,因为从此以后皇帝再来留宿时,居然每天夜里都要亲自下床瞧瞧明婕妤有没有踢被子,然后再悄悄给她掖上。
幸好明婕妤心大,从来不知道这些,否则万一被皇帝的体贴感动得变了心,我只能去骆王跟前以死谢罪了。
不久之后,明婕妤忽然听说皇帝要把华安郡主许给萧府的大公子,便着急忙慌地去养居殿找皇帝给华安郡主和萧府的二公子说情。我在殿门外候着,却不想在此地碰见了骆王。
骆王见到我便明白明婕妤在里头,一时气息有些紊乱,又迅速冷静下来,问别的宫人皇帝此时是否不便,他可以过会儿再来。
明明与心爱之人只隔着一道门,我不甘心让骆王就这么白白走了,三两步走到门前,向里头通传骆王到了。
骆王冲我无奈摇头:「本王还是先去见太后。」
这时里头传出皇帝一样的话语:「让骆王先去见太后。」
骆王隔着殿门向里头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脚步快得决绝,只有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包挂在他腰间晃动不已。
良久,殿门再打开时,明婕妤显然已经哭过了,回了辛芷宫,明婕妤红肿着眼睛悄悄问我:「你见到他了……他也会难过吗?」
我酝酿着回答:「骆王吗?看起来有一点儿吧……」
然后明婕妤连着几天晚上都闷在被子里偷偷哭泣,到白天眼睛肿得都不敢出门。幸好她个性通达,只难过了一阵便自己开解了,又可以与和妃她们有说有笑,我也总算可以给骆王一个交待。
皇帝来找明婕妤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他们一直分床榻而眠,可皇帝在看明婕妤低头做针线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目光,总叫我越来越不安。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何况皇帝只对明婕妤刻意隐藏了自己心意。
我悄悄告诉骆王,皇帝似乎已经对明婕妤动了心。骆王再次警告我,不要以为自己武功卓越他们舍不得摒弃,就一而再地逾矩去管皇帝和明婕妤之间的事情。他不需要我监视明婕妤,只要我在任何时候都能保住她的周全。
我垂头应声而去,却发现,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骆王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件明婕妤曾经的手艺。
很快皇帝又封了明婕妤做昭仪,有名无实的明昭仪,这样下去,哪天皇帝封明昭仪做有名无实的皇后我都信。大概皇帝实在无法对明昭仪表达爱意,只能在名义上给予她无限的盛宠。哪怕只是担个虚名,也算是一种慰藉。
然而几天之后,当明昭仪让怀着龙嗣的邱美人踩在她肩上去扒墙头的时候,我彻底懵了。
我完全知道如何保证明昭仪不受外界的伤害,但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她自己作死。
邱美人跌落下来的时候,我眼疾手快正要拉开明昭仪,明昭仪却自己往邱美人的身子底下钻,生怕邱美人肚子里的龙嗣有所闪失。最后明昭仪被坐折了两根肋骨,贬入冷宫,我也被贵妃罚跪了一天一夜,又去东郊大营领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不过皮外伤而已,我甚至当天就自己悄悄跑回了后宫养伤,旁人只当我是罚跪太久所以虚了,并不多过问,只是我给自己上药时有点儿费劲而已。
养好了伤,骆王给我安排了去冷宫送饭送药的差事,我才知道原来冷宫里的条件并不差,明昭仪又是个乐天派的,每天都和齐昭容一起聊天赏花做针线,还算惬意。我说就皇帝每天对明昭仪那副痴情样儿,怎么可能舍得让她进冷宫受苦。
除了送东西的时候,我常常也去冷宫的屋顶上悄悄守着明昭仪。在冷宫里,明昭仪依然延续了她每天晚上看星星的习惯。遇到阴天的时候,就悄然叹息。她告诉齐昭容,她喜欢的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就像灿烂星空一样莹莹闪烁。
我终究没见过骆王看着明昭仪时笑意盈盈的样子,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眼底深不可测的悲伤。如此想来,让骆王与明昭仪此生不再相见也好,看不到彼此现在的悲伤,就以为彼此依然是记忆里的星空和小太阳。
我尽心尽力地在冷宫守了明昭仪三个多月,可我又一次失职了,齐昭容染上了天花,明昭仪又无论如何都不肯丢下齐昭容离开冷宫,谁劝都不行,哪怕是皇帝的圣旨也不管用。
但我知道如果骆王在一定能劝得了她,便决定跑一趟江北把消息递给正在那里演兵的骆王,却在出宫前被太后的人拦下了。
太后说,我到底还算她的人,她不允许我引她的儿子回来冒险。
我就这么被关在了宁寿宫。
看守我的是三个从小一起训练的姐妹,她们提醒我,认清自己的职责,不要越线,不要过分投入自己的情感,毕竟主子这一刻要你保护的人,下一刻可能就要你杀了她。
我忽然惊觉,太后似乎对明昭仪起过杀意,以太后意志坚毅和杀伐决断的性格,只有明昭仪死了,她的两个儿子才能彻底地从这些感情的泥潭中拔足。
姐妹们说,好在骆王克制,明昭仪乖巧,皇帝又偏爱,太后才逐渐断了这个念头。
所以原来骆王的不断退让和皇帝不断给予明昭仪的盛宠都是在保护她。
可我太了解太后了,这么多年她为了江山社稷向来不顾骨肉亲情这些小情小爱。如果这次明昭仪真的染上了天花,太后一定会趁机让所有的事情一了百了,即便皇帝有心,又是否有力在太后的对立面上护住明昭仪?
我必须去找骆王。
果然我还是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只要我拼尽全力,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我。我逃出宁寿宫的时候,就听说齐昭容死了,明昭仪已经染上天花。我逃出皇宫,抢了快马,直奔江北。
骆王听闻明昭仪染上天花立即失了方寸,连夜赶回京城。我因为在逃出宫的打斗中受了不轻的伤,又长途奔波,不得不留在了江北休养。
不几日骆王又回到了江北,我关心明昭仪的境况,骆王却不回答,只问我为什么愿意为了明昭仪背叛太后。
我低下了头:「与你们而言,我不过是件工具,不是去保护谁,就是去杀了谁,只有她真心依赖我,真心待我好。」
「你知道,她所信任的只是你虚假的身份。」
「那又如何,反正你会一直掩护我,不然我就说是你一直派我监视明昭仪。」
骆王轻轻笑了:「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挑中你吗?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最出众,而是因为只有你还依然会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
我愣了愣:「可我武功依然是最厉害的吧?」
骆王笑着点头,又说:「回皇宫帮我再看着她一段日子,然后就来军营效力吧,太后那头已然容不下你。」
我悄悄回到冷宫时,在明昭仪的病床前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我知道她就是从前明昭仪与邱美人和华安郡主常常谈起的文太医家的女儿,文素素。
每次遇见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明昭仪都会念叨:「要是素素在就好了。」
可是现在骆王怀疑,文素素就是害死了明昭仪大表姐的凶手,更担心她现在会要了明昭仪的命,我粗通药理,所以派我看着她。
文素素却似真心对待明昭仪,寸步不离,日夜不休,小心翼翼,说是视若珍宝也不为过。
我不免觉得骆王想多了,甚至觉得便是骆王自己也做不到这般细心呵护。
终于明昭仪彻底痊愈了,还成了明妃,我也功成身退,回到骆王府继续做骆王的贴身护卫。这时却才知道,骆王答应了文素素,如果能救活明妃就娶她为妻。
还能这样操作的?
我气急败坏地找到骆王:「你早说,我能拿明妃的性命威胁你娶我当骆王妃一万次!」
「连你都想当骆王妃吗?」骆王的眼神出奇冰冷,「只要能当骆王妃,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吗?」
我预感到情况不对,质疑着开了口:「难道真的是文素素……」
「只是因为一个女孩对我恶毒的仰慕,她就这么被推进了深渊。」骆王冰冷的眼底蔓延出无尽的自责与懊悔,「如果我的性子收敛一点,只做个默默无闻的王爷,如果我对她的爱收敛一点,只悄悄等她到了年岁就上门提亲……原来终究是我亲手把她推进了深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骆王,只冷冷开口:「我现在就去杀了文素素。」
骆王摇了摇头:「她是然然的救命恩人,我会依诺娶她。」然而眼睛里是比方才更冰冷地寒意,「也会让她付出代价。」
骆王的大婚之夜,我将那壶掺了鸩毒的合卺酒送进洞房,然后只为文素素斟了一杯。文素素敏锐地闻出了酒味的异常,瞬间面色惨白,我给了她一个生平最灿烂的笑容,转身退出门外。
半柱香之后,骆王也走了出来,仿佛一刻也不愿在里头多待一刻。
文素素踉跄着追上来扶住门框,嘴角还是未干的血迹:「你以为我没想过杀了她彻底断了你的念想吗?」文素素笑得凄惨,「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如果不是你,我会带着最真挚的祝福送她出嫁,我会给她的孩子做干娘,我会一直陪着她直到我们都变成人人嫌弃的老太太……都是因为你,是你毁了我们!」
「文姑娘,」骆王冷冷转身,「时至今日,你可曾想过,若你与然然易地而处,她又会如何抉择?」
文素素呆了一阵,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狰狞:「我不后悔!全天下的女子只有我看见了你穿着大红喜服映照在红烛下的模样,也只有我会以骆王妃的身份受后人香火礼拜,你越是深情为她终身不娶,世人也只会以为你是思念我文素素的缘故。而你最爱的女人,只会在别的男人怀里死去,死后也只会与别的男人同衾同穴……」
骆王只冷冷地看着文素素疯言疯语,我按耐不住,手里已经握紧了一枚七星镖,却见文素素倚着门框缓缓倒了下去,口里噙着最后的喃喃自语:
「然然,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这一句话,让骆王最终给她留了全尸。
但文素素并未能如愿以骆王妃的身份受后世祭拜,真正骆王妃的陵寝是座空穴,墓碑上只有称号没有姓名,忌辰倒确实是二月初三,只是没有年号。
我后来想起,二月初三,正是一年前明妃进宫的日子,原来骆王早就想好了这一切。
为了给文太医家一个交待,我担了痴恋骆王、毒杀新妇的罪名,假装被杖杀,其实不过挨了几板子之后,由明卫转为暗卫而已。
我有时依然悄悄跑去织云宫偷看明妃,她在冷宫里关了小半年,再出来早已物是人非,宫人去留往来甚多,她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对我的消失并没有过多追问。
只是有天夜里,我又跑去织云宫,听见明妃在软榻上梦呓:「阿七我渴了。」皇帝起身为她倒了水,问她阿七是谁,明妃愣了愣,喃喃道:「阿七是我从前的宫女,往日总在门口守着我睡觉,我大概睡迷糊了,恍惚间又觉得她还在我门口守着,却忘了这里不是辛芷宫,阿七也早已病死了。」
皇帝把明妃哄着睡下了,却没有回到床上,而是一步一步走到了窗前,站立不动。我在窗外的夜色里龟息良久,皇帝才终于转身回去。
我悄然松了口气,运起轻功回骆王府,却从此不敢再去了。我虽挂念明妃,但更不愿给骆王找麻烦。
很快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主和,太后有意让汉丰公主去和亲,骆王却和皇帝一条心,义无反顾地主动请战。
我也是热血沸腾,我从小就是在纷乱的朝局中做尽阴谋诡事,却不想如今能有机会跟着赤子之心的骆王一起保家卫国。
出征那天,骆王举剑策马向每一位将士致意,然后高声喊道:
「战士们!今天,我们将是阻止敌军南下的最后防线!一旦失守,我的妹妹就会沦为敌人的战利品!你们的妻子儿女,就会沦为敌人的俘虏和奴隶!今天,我不是为了朝廷而战,而是为了我的妹妹而战!为我所爱的人而战!今天,我也要求你们,为家人而战!为你们所爱的人而战!」
「战!战!战!」
我热泪盈眶地和所有人一起大喊。
看着骆王坚定的眼神,我忽然觉得,在家国天下的大是大非面前,个人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发现,不知何时,明妃也出现在了城墙上。
骆王也发现了明妃,然后抬头给了她一个明亮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在骆王的眼睛里,看见明妃说过的灿烂星空,原来真的有这样一片盈盈闪烁的灿烂星空。
我才明白,所谓的家国天下,无非也都是为了守护这些小情小爱,若能守住了每个人的小情小爱,也就成了大爱情怀。
骆王走得决绝,我却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明妃几眼,直到看见她倒在了皇帝的怀里。
「王爷……」我转头欲提醒骆王。
骆王依然目光向前,缓缓开口:「会好的,疼多了,就慢慢不疼了。」
却忽然身子一倾,一口鲜血喷在了马背上。
我慌了神,人说少年吐血,年岁不保。
骆王倒不在意,只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示意我不要声张,以免乱了军心。
我想起自己上一次从宁寿宫杀出来的时候与十几名绝顶高手恶斗一路身负重伤都没有吐血,却不知道骆王与明妃之间的痴缠爱恋,竟比十几名绝顶高手的刀斧相向更伤人性命。
一到北地,我就顾不得思考这些了,迅速投入到战斗之中。骆王的那些兵法我并不懂,只由他指挥着一会儿偷袭一个敌军将领,一会儿又把某个战俘偷偷放回敌军营去,一会儿赶着几十匹马拖着火把大晚上在山头上狂奔,一会儿又深入敌后偷偷放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有时候甚至需要偷偷放火烧掉一些自己这边的粮草。
我完全不知道骆王让我做这些事的意图,但听他的话总是没错的,毕竟自从我们来以后就一直在打胜仗。
可是入了秋情况就急转直降,北地早早下起了雪,天寒地冰,连骆王书案上的墨水都冻住了。将军金甲夜不脱,都护铁衣冷难着,战士们适应不了这恶劣的环境,一时间竟病倒了一小半。且北风大作,势不可挡,敌人趁机行火攻之计,逼得我军节节后退。
一片哀歌之际,骆王决定将计就计,在撤退时不断留下大量粮草,又在其中埋下火引。敌人尚来不及庆祝自己获得的丰厚战利品,骆王已经命火箭手点燃了整个敌营。
最后敌军不得不示降,溃逃回了北边。
烧了那么多的粮草,我不禁感叹骆王真的有钱任性,骆王露出了疲惫的笑意:「是皇兄得了个好岳丈。」
我知道他是在说户部尚书萧大人,明妃的父亲,我记得那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本来一向不思仕途,每天都乐呵呵地捣鼓自己的小生意,后来女儿进了宫,不得不又一把年纪还进入朝局,从此为了国库的一粮一钱打尽算盘,殚精竭虑。
我喃喃开口:「这样一想,明妃也挺幸福的,有那么多人都在以不同方式守护着她。」
骆王的目光望向了远方:「因为她值得。」
取得全面的胜利之后,骆王送走了班师回朝的大军,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北地。
我劝他回去,想着如今他立了大功,皇帝一定对他有求必应,他完全可以要求带明妃走,假死、失踪、贬入冷宫,有的是法子给天下人编一个说法,反正自古以来宫廷里的悬案就一向层出不穷。
「此事若有回旋的余地,皇兄一早便能答应,又何必等到我建功立业。」骆王看着我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就凭我与然然的品貌,天下之大,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我依然不甘心:「你就真的这么放手了?」
「怎么可能放得开手,我只是不再去打扰而已,」骆王垂下眸子,敛去里头的苦涩,「皇兄对她,也是极好的,她此生应该值得一场幸福的婚姻。」
一场他此生给不了的幸福婚姻。
很快骆王就病倒了,所有人都在朝廷里为打了胜仗的他歌功颂德,可只有我知道他有多少个时日都未曾脱下铠甲睡一个安稳觉。这个所向披靡的年轻将军,其实也不过才将将二十岁而已。
我与随军而来的太医昼夜不歇守在骆王的病床前,烧到迷糊的时候,骆王会喊「母后」,喊「皇兄」,喊得太医在一旁老泪纵横,说不知道若被太后瞧见了骆王这副模样,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总算骆王身子硬朗,熬过了这一关。醒转之后,骆王第一件事就是问我,他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胡话。
我摇了摇头,这才知道,就算昏迷着,骆王也会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克制住对明妃的思念,强忍着不愿叫出她的闺名,唯恐在外人跟前污了她的清誉。
不久京里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定了日子,要立明妃为皇后。
骆王病后落了咳疾,一直咳嗽不止,听到这消息以后,只是猛烈咳了一阵,然后淡淡笑着说:「总算她也愿意放过自己了。」
大战之后的北地百废待兴,骆王的军政事务并不轻松,我很矛盾,有时希望他能歇下来养养病,有时又希望他忙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对皇后的深切思念中抽身出来。
骆王固执地把自己困在北地,又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皇后,尽管很多时候我看不懂他的所作所为,但至少我知道,每年一次的天下刺绣博览会,一定是为皇后举办的。
我仍留着从前皇后为我补过的衣裙,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为我补衣裙。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向骆王抛出过橄榄枝,北地的贵族,从京城追来的世家小姐,甚至敌国的公主,成为骆王妃依然是所有年轻女子的梦想。
只是天下之大,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萧又然了。
多年之后,一个叫承安的少年皇子从京城来到北地,他是皇后一手养大的,飞扬跳脱的性子像极了年少时的骆王。
骆王很喜欢承安,在咳疾愈重的情况下,依然强打起精神陪着他在北地游玩了数日。
他们正坐在王府的院子里闲聊的时候,我去送茶,听见承安正在说:「我要回去告诉母后,骆王叔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比宫里的星星好看多了,母后一定乐意来,她一向最喜欢看星星。」
我心中大动,差点摔了杯盏,我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皇后的心里依然放不下那一片璀璨星空的执念。
但骆王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问过,皇后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星星。他只听说帝后恩爱情深,皇后接连为皇帝生下两个皇子,皇帝亦为皇后永不再选秀,朝野上下满是歌颂帝后和睦江山稳固之声。
他以为当年那个固执的小女孩已经放过了她自己,却不知道,成全皇帝,并不等于放过自己。
但骆王终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悠然开口:「北地太冷了,她受不住。你若有孝心,可以带你母后去洛阳赏牡丹,再东行到夷洲看潮,如果有兴致出趟海也是不错的,然后下到江南,她年少时去过那里,你们可以找找苏州街上她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糖藕粉还在不在,玩了这么久还不累的话,徽州有几座景色宜人的名山也值得一游……」
听着骆王这般娓娓道来,我知道,那是他曾经在心里规划过千百遍的路线,只是此生再也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同游了。
承安疑惑:「骆王叔似是与我母后十分相熟?」
骆王淡淡笑着:「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你的亲生母亲,我从前也是见过的,你叫承安,便是取她名字安宁之意。」
承安笑道:「是了,听母后说过,她们与骆王妃从小便是最好的朋友。」又问骆王,「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能让王叔您这般牵挂一生?」
骆王依旧只是淡淡笑着:「她么,曾是京城最好看的女娃娃,明亮得像个小太阳。」
我悄悄问过骆王恨不恨文素素,骆王只摇头,他的心早已经被爱占满了,再容不下别的女子,哪怕是恨。
承安的到来打开了骆王的心扉,我时常劝他回南方养病,这一回他终于应允,嘱我去江湖中寻找传说中的假死药,开始着手安排北地的军政后事,终于在十八个月之后,假死脱身。
骆王提着一把油米剑,去了洛阳,去了夷洲,去了江南,去了所有他曾经为她规划过的地方,最后在徽州的齐云山,得知了皇后薨逝的消息。
骆王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以为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早已放下了自己,所以才敢任由自己病逝的消息传到京城,却不曾想过,当年那个固执的小女孩从来不肯忘记属于他的那一片灿烂星空。
骆王在皇后墓前的古柏上坐了三天三夜,然后提着那把油米剑去到江南,在一个破旧的道观里落了脚。
他要等,等一个明丽无双的女娃娃,用三十斤灯油和五十斤大米来把这剑换走,再去送给她心爱的人。
如果还有人愿意听我接下来的故事,我就多说几句。
我与骆王在皇后的墓前分了手,我回到皇宫,想寻几件皇后的旧物,却被皇帝的人发现,然后被请到了养居殿。
我懒得动手,倒要看看皇帝会对我这个在北地鞠躬尽瘁了十多年的功臣怎么样。
皇帝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我也并不奇怪,即便中间夹着一个萧又然,他们兄弟之间似乎也未曾有过嫌隙。
皇帝问我骆王是否走得安详,语气比我想象的更哀伤。
但我从来都不喜欢皇帝,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窃取了骆王珍宝的盗贼。
我点头说是,又说:「可惜皇后娘娘到死也没能放下那片星空。」
皇帝明白我的讥讽,并未动怒,只说:「那片星空也是她的一部分,如果她能放得下骆王,她就不是她了。」
她就不是那个让他爱到骨髓里的萧又然了。
我稍稍心软,皇帝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笑言自己一身的本事不愁出路。
彼时太后已去世数年,皇帝向我拋出了橄榄枝,于是我又成了皇帝的暗卫。
不得不承认,皇帝的确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皇后逝世后,他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政事上,如同我从小知道的那般灭情绝欲,成为太后理想中的那样最英明的君王,不曾伤心祭奠,不曾寂寞悲咏,仿佛过去十几年的幸福婚姻仅是他孤独帝王之路上的一个美丽意外。
只是他夜夜穿着几件老旧的寝衣,袖口膝盖磨破了也不曾舍得换。
我认得那是皇后的手艺,我有时会想,骆王深情了一生,到底也未曾得过一件他心爱之人手缝的寝衣。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为皇室卖了一辈子的命,后来还收了徒弟,又继续培养了一群在皇宫里没有姓名的人。
但我并不会教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
因为于我而言,这世界上,也只有一个萧又然了。
——冬月转载自知乎用户@Angel Cui,仅作个人收藏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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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 养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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