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香魂
——转载自知乎用户@有莱
(一)
我被拐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只记得那天是上元节,我跟着丫鬟上街看灯,被人群冲散,落入了人贩子手中。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随人贩子辗转多处,六岁那年被卖进了沉香阁。
沉香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日子久了,我被拐之前的记忆越发模糊,只记得我是个富家小姐,还记得我们家门口有两只大大的石狮子。
刚到沉香阁时,我年纪尚小,秦妈妈便让我跟着茗烟姐姐学琴。姐姐是沉香阁的花魁,不但相貌好,还弹得一手好琴,慕名而来的公子少爷每日都坐满了堂,只为一睹茗烟姐姐的芳容。
可在我的记忆中,姐姐总是怀抱着琵琶立于二楼扶梯处,俯瞰楼下众人,袅娜颔首致谢,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直到那位孙公子出现,姐姐的眼中才有了星辰,颊上才染了红晕。
孙公子第一次来,姐姐弃了琵琶,在堂中亭亭坐定,弹了一曲《出水莲》,琴声纯净飘逸,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那日的琴声,是我此生听过最好的琴声。
自此之后,孙公子便常常出现在姐姐房内,他品茗赋诗,姐姐抚琴为伴,常有悠扬之声自房中飘出,落至楼下宾客耳中,无不摇首叹息。
那段时日,京中的王孙贵胄甚为失落,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沉香阁的花魁茗烟,竟对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茶商动了心思。
春香说,那是姐姐最快乐的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时,我只六七岁,不解何意,便有姐姐笑说:「即是有君相伴,未来可期。」
然而,茗烟姐姐的未来却始终未等到她的孙公子归来。
姐姐终日低迷,不再抚琴。对镜贴花时,也只顾长声叹息,黯然垂泪,姐姐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自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逃离这情殇之地,哪怕寻不到父母,哪怕嫁与一山野村夫,也好过这 「斜倚薰笼坐到明,等不到归来处」。
(二)
赵宴来沉香阁那日,我第一次逃跑被抓。
我躲在桌子底下,想在客人离开时借机逃出去,结果被柳爷逮个正着,送到了秦妈妈处。
得知我要逃走,秦妈妈气得脸都青了,抬手就是一巴掌,只打得我耳朵轰鸣,眼前发黑,一头栽到了地上。
我摸着滚烫肿起的面颊,狠狠瞪着秦妈妈,等她将我打死。可她并没有将我打死,一来她还要指望我赚银子,二是她的亲外甥来了。
柳爷带着赵宴进门的那刻,她那只本应落在我脸上的高高举起的手转而抚上了赵宴干瘦的脸颊。平日里嚣张跋扈、脸黑心硬的秦妈妈,竟一把搂过赵宴失声痛哭起来。
托赵宴的福,我免遭了一顿荼毒,被关进了柴房。
柴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有老鼠咬东西发出的窸窣声。我又冷又饿又怕,蜷缩在角落里流泪,不知道爹和娘在哪里,他们是不是还在寻我。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看到赵宴瘦瘦的影子同月光一起照了进来。
「你在吗?」赵宴稚嫩的声音响起。
看到有人进来,我连忙抹掉眼泪,瓮声瓮气地回他:「我在这儿。」
循着声音,赵宴发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我,转身关上柴房门,摸着黑走到我面前蹲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馒头给我:「吃吧,只有这个。」
我真的饿极了,接过馒头就啃,边啃边打量赵宴。他应该刚刚沐浴过,还换了衣裳,不似下午那般落魄邋遢,却依旧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但是眼睛却清亮有神,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星星一样好看。
见我吃得急,赵宴说:「吃慢点,只这一个。」
我呜咽着应声,他又问:「你几岁?」
「八岁。」我回答。
「那我与你同岁,你几月生?」
「拐我的人说,我穿的衣服角里缝着布条,那里面有我的生辰,八月十五。」我一边吃一边道。
沉默了半晌,赵宴才又说:「我五月,比你大,以后保护你。」
「好!」我开心道。
「姨娘为何打你?」赵宴问。
「因为我想逃走。」我回答。
「以后还逃吗?」赵宴问
我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唇齿不清地说:「逃!」
那夜,我跟赵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他告诉我他爹赌钱输掉了家里的田产,母亲生生饿死。因为没有银子,死后也不得其所,只能草草地在荒地里葬了。赵宴说,母亲待他最好,总有一天他会回去将母亲重新厚葬。
我也告诉他我记事起就被人贩子卖进了青楼,父母是谁一概不知,我最想做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怀念那个初识时的夜晚,那时的他是他,我也还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会做一个梦,梦里的赵宴瘦瘦小小,披着月光而来。
(三)
接下来的日子,我听了赵宴的话,不再轻易逃走。
秦妈妈从外面找了先生,教我赋诗作画下棋。赵宴帮忙给客人端茶水、上酒食,闲了就会跑上楼来跟我一起学。
他擅长琴棋,画也做得极好,连茗烟姐姐都夸他天资聪颖,他却不喜读书,说读书枯燥无味,迂腐至极。
如此过了七年,赵宴长成了一个挺拔结实的翩翩少年,我也亭亭玉立,成了沉香阁里新晋的花魁。
不同于茗烟姐姐的清贵可人,我生得妖娆,纵然不施粉黛,眉眼间也尽是娇媚。秦妈妈每每见了我都喜从心来,说只有我这副长相才配得起她沉香阁花魁的名号。
因我而来的宾客越来越多,我不得不像茗烟姐姐当年那般,立于扶梯处谢礼。台下一片喧嚷,有人大声吆喝:「凝香姑娘美艳动人,敢问妈妈打算藏到何时啊?」
秦妈妈脸上已经笑出了一朵花,却吊足了客人的胃口,徐徐说道:「不急不急,凝香姑娘年纪尚小,还请诸位大爷慢慢等,慢慢等。」
顿时,台下调笑声四起,我红了脸,心底下生出一阵厌恶。眼光不经意掠过,看到赵宴站在人群中央,正手持茶壶,呆呆地向我望来。
四目相对之际,不知为何我竟双眼一热,滚下泪来。
那日用过晚饭,我捧了本书在窗前读着,抬头看到赵宴正抱怀倚门而立。他不喜欢读书,因此也不让我读,有一次因为这个闹了起来,他竟一把将我最喜欢的诗集抢过去,撕了个粉碎。
长大之后的赵宴身高体长,面上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和善,剑眉星目鼻翼挺拔,英俊中透着一丝清冷。
长相变了,他脾气也没之前好,时常与我吵架置气,有时还借着身份来压我,令我跟他道歉。不过青楼里一有姐妹看不惯我、欺负我,赵宴还会像小时候一样给我撑腰。
鉴于这一点,我还是挺愿意让着他的,比如此刻,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迎他。
见我起来,赵宴才踱步进屋,薄唇一抿在我身边站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仰头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赵宴平日里都是有话直说,如此犹犹豫豫的还是头一遭。见我挑眉望他,才气急败坏道:「我只问你,白日里哭什么?」
我想起白日里被调弄的一幕,心中不免一恸,委屈道:「你与我自小一同长大,难道不知我为何哭么?」
想到我被置于如此境地,还有他姨娘一份功劳,我便有些赌气。
不知是否生了气,赵宴的脸有些红,呼吸也重了起来,我怕惹恼了他,赶紧示好道:「赵宴,我若逃走,你会不会帮他们抓我回来。」
「不会!」赵宴想也没想道:「我与你一起逃!」少年的话由心而出,将我感动得不成样子。
原来我是幸运的,老天让我自幼离了父母,却又让我遇到了赵宴。
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但那一刻,我相信自小相伴的赵宴,会在余生中将我守护周全。
(四)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赵宴要带我逃走的事不知被谁透露给了秦妈妈。
我隐约中记得,有一日秦妈妈将赵宴叫进屋子里谈了许久。出来时,赵宴双眼微红,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闪躲:「凝香,你信我吗?」他问。
我点头说信。
赵宴有些不安,仿佛心中藏着什么秘密,面上有痛苦的神色。
「赵宴,」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是安慰他道:「这世上我只信你。」
听完我的话,过了许久,赵宴才又恢复平静,看着我郑重道:「凝香,你只需记得,我会替你的家人将你守护周全。」
赵宴眼中闪着光,说得极其认真,我对此深信不疑。
茗烟姐姐说,像赵宴这样的人,注定凉薄。我却是不信的。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阳光甚好,我坐在窗户前想未来——我和赵宴的未来。我们远远地逃去一个村庄,置一亩薄地,盖一间茅屋,他耕田我织布,傍晚时分他拥着我坐在屋前看风起云涌、看日薄西山、看霞光万道,余生便如此度过。
正想着,外面一阵嘈杂。新来的伙计小潘在我门口探头探脑,我问他有何事?小潘支支吾吾道:「凝香姐姐,外面出了大事了,你快去瞧瞧吧!」
小潘说的大事,就是赵宴上了青香的床。
我站在青香的房门口,看赵宴慌慌张张地边系扣子边下床,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赵小爷平日不都是进出凝香的房间吗?今日怎地上了青香的床?」有人嘻嘻笑着说。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我也能有这个福分,是不是啊姐妹们?」众人轻薄地起哄起来。
一群青楼女子围在门口咯咯笑着,格外刺耳。我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往上涌,一直涌到头顶:「够了!都给我闭嘴!」我红了眼骂道,脸一定狰狞极了。
正在整理衣服的赵宴吓得猛抬起头,他这才发现我已经站在了门口,脸色瞬间由红变青。
其他人见我俩这般光景,也都吓得不敢作声。
「赵宴,跟我走!」我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却见床榻里青香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故意拖长了音向我挑衅:「凝香妹妹,你这就不太好了吧,小爷身上又不是只烙了你一个人的印,我们姐妹沾不得?碰不得?他愿意上谁的床就上谁的,妹妹还管得着这个?」
我想走上前去,撕了青香那张嘴,再狠狠摔她一个耳刮子。
没想赵宴比我还快,转身一个反手将青香抽回了床上,恶狠狠道:「她不是让你们闭嘴么!」
见我转身走了,赵宴脚步慌乱着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我屋,赵宴识趣地关了门。我坐在床沿,他立在床前。我红着一双眼,似要将他吞了。
赵宴垂手立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我,完全没了方才的气场。
明明知道是错的,却为何要做?我委屈得开始掉泪。
赵宴慌了神,想上前抱我,我怎么可能让他碰我,推搡间他还未完全系好的外裳被我扯下来一点,随即露出了脖子上刺目的红印。
我的心立马倒抽了一下,几乎痛死过去,「赵宴,你要女人,我可以啊!我可以的,为什么要去碰她们!」我哽咽着说。
赵宴红着眼,在我面前蹲下,蛮横地握住我的手,声音颤抖道:「不是的,凝香,我昨夜分明在与柳爷喝酒,才三两杯下肚就感觉头晕目眩,我让小潘扶我回房,不知怎的今早却在青香的床上……。」
「我去找他们对质!」赵宴忽地想起什么,起身便走,到门口时正巧遇到推门而入的秦妈妈。
秦妈妈看了眼恼怒的赵宴,又看了眼伤心的我,拍手笑道:「听闻赵宴今日成了大人了,可喜可喜!没想到你喜欢青香啊,既然如此,我把她给了你可好?」
秦妈妈一副寻问赵宴的口气,眼睛却一直望向我。我看着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也忽地什么都明白了。
茗烟姐姐说:「秦妈妈怕赵宴真和你生了情,就在赵宴的酒里下了药,青楼里最是不缺这种药。兴许赵宴尝过了女人的滋味,你也就不那么特别了。」
我问茗烟姐姐:「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和赵宴?」
「他们无情,便以为人人无情!他们无义,便要我们人人无义!凝香,找机会赶紧逃了罢!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伤心之地,早晚蹉跎了岁月,磨光了人性。」
(五)
我问赵宴何时带我逃走,赵宴说: 「凝香,你我身无分文,我们要逃去哪里?又怎能逃得了?」这是赵宴给我的回答。
他变卦了。
赵宴开始接管青楼生意的那日,柳爷进了我的房里,眯着双淫秽的眼,上来就撕我的衣裳,一张满是酒气的嘴凑近我的脸,肮脏不堪地说道:「小贱人,让你到处勾搭,看我今天不把你办踏实了!」
我只道柳爷醉了,便挣扎着躲开,试图吓他: 「柳爷,你若毁了我的初夜,妈妈定不饶你!」
没想到柳爷丝毫不惧,开始慢慢解自己的衣裳,一边解一边猥琐地笑:「现在才想起你妈妈的好?不想逃了?不想勾引他的心头肉了?」
柳爷打了个酒嗝,继续道:「没有你妈妈授意,谁敢动她的花魁,哈哈哈哈,我今天就替她好好调教调教你!」说完向我扑来。
「柳爷,你今日若敢对我怎样,赵宴非剥了你的皮不可!」我有些害怕了,搬出赵宴来吓他。赵宴对我有多好,整个沉香阁都知道,谁若敢动我一根头发,赵宴能上去剁他一根指头。
柳爷将我一把拽了回去,直接扯掉了我的外衣。我听到扣子崩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周围一片寂静,我真的恐惧起来。
「哼,还想赵宴!」柳爷冷冷地说:「你妈妈没有子嗣,赵宴就是咱沉香阁以后的主儿,孰轻孰重,他可从来比谁都拎得清楚。你若成了个残花败柳,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咱青楼里边,最多的就是这种女人,哈哈哈……」柳爷放肆地笑着,眼里闪着阴毒的光,一把又将我拽了过去。
我毫无还击之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摔到了床边的桌子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人生中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就像被人贩子抓走那晚一样,无力到绝望的恐惧。只能一遍又一遍嘶喊着赵宴的名字,奢望着他能奇迹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等来赵宴,却在混乱中摸到了桌子上的剪刀。
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当柳爷再次扑上来的时候,我狠狠地抓起剪刀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柳爷的血瞬间喷薄而出,喷在我的脸上,腥臭黏稠,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隐约看到他捂着脖子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后,便不动了。
赵宴和秦妈妈闯进来的时候,我浑身是血地躲在桌子底下,抖成了一团。赵宴上来将我抱起,我尖叫着对他又踢又打,直到被他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才失声痛哭。
赵宴将我揽在怀里,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柳爷、和柳爷旁边一动不动的秦妈妈,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不知道赵宴怎么同秦妈妈谈的,柳爷的尸体被偷偷处理了。青楼里少了个人,我们自己不追究,官府便从来不会在意。只是秦妈妈看我的眼神不再欣喜,而是充满了怨毒。
我夜夜做噩梦,要么梦到肮脏的柳爷向我扑来,要么梦到我满身是血地尖叫着,却怎么都找不到赵宴。
赵宴安慰我说没事,我哭着说:「赵宴,带我走吧,秦妈妈不会放过我的。」赵宴便不再说话,只安静地抱着我。
之后不久,有人卖进来一个被抄了家的千金小姐。那小姐生得冰清玉洁,当晚就被人点了,却吵着不肯接客,闹得整个二楼都沸沸扬扬。
有人叫来了赵宴,他上去就给了那小姐一巴掌,只打得她瘫软在地上没了反抗的力气,被人拎起来扔进了客人的房里。
我目睹了这一幕,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眼前全是赵宴小时候又瘦弱又温暖的模样。
我终于意识到赵宴不可能陪我逃走了。
我想起了茗烟姐姐的话,她说赵宴生性凉薄。她还说,待在这里久了,迟早会磨灭了人性。
那夜子时,我顺着打结的床单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借着月光没命地奔跑,哪怕累得脚上磨出了血泡,哪怕双腿沉重地迈不开步子,我也要逃离这里,远远地逃离。
可是,我还是在黎明来临前被人抓了回去,抓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宴。
我被带到了秦妈妈面前,看到她狰狞愤怒的脸和握在手中的长鞭,我倔强地仰起头,准备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没想到鞭子扬起时,赵宴冲上来护住了我,他用身体挡在我面前,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背上,那张英俊的脸一时因疼痛变了形。
我痴痴地笑了,怎么都停不下来,直笑到肩膀不停地抖动,笑到眼里全是眼泪,笑到赵宴不再敢与我直视,转过头去离开。
回到沉香阁后,秦妈妈将我软禁了起来,命三个人轮番守着,她说:「我看你还怎么逃!」
整个沉香阁,只有茗烟姐姐会来看我。我倚在床头读书,她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抱着琵琶,玉指轻轻一拨,幽咽之声便飘扬而出,慢慢地钻入了我的耳中。
我和茗烟姐姐都知道,秦妈妈正在准备拍卖我的初夜,而初夜过后,我将在一个个不同的男人身下承欢,交易着这身皮肉。
「赵宴,这也是你想要的吗?」我在心里痴痴地问着:「你真的忍心吗?」
我当然得不到赵宴的回答,在我被软禁的日子里,他一次都没有出现。
我依旧没有等来赵宴,却等来了那个出高价给我赎身的人。
(六)
给我赎身的人姓周,名长苏,人如其名的谦谦公子。
他在一堆吵嚷的男人里缓缓起身,伸出三根手指,就在我以为他要出三百两时,却听他温润慵懒道:「三千两,我带走凝香姑娘,不知秦妈妈可舍得割爱?」
本以为此生无望,不曾想峰回路转。那日,周长苏如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我黑暗绝望的世界。
周长苏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泼辣善妒,他怕将我接进府里受委屈,便另购了一处宅子来安置我。一时间,周公子钟情于一个烟花女子,并且用情至深的佳话便在京城传开。
我走的那天,茗烟姐姐哭得厉害,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心,她哭我的喜,也哭她的悲。在沉香阁近八年的时光里,真心待我好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我拉着茗烟姐姐的手难过了许久,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若有真心待姐姐好的,姐姐便不要再等了罢,一生苦短,该要珍爱的人是自己才对!」
茗烟姐姐含着泪,紧紧握住我的手:「妹妹的话我懂,可若相伴的不是那个人,终日厮守又有何用呢?」茗烟姐姐红着眼睛替我整了整衣领:「妹妹从来都活得通透,去找找家人,然后忘了这里,做个普通人吧。」
茗烟姐姐的话又让我想起赵宴,我环顾四周,送行的人中还是没有他的身影。
竟连最终的分别都懒得来了,情义果然轻贱至此。我苦笑了一声:「哪有天生的通透,只不过是无力地自持罢了。」我犹豫了一下,拔下了头上的兰花珠钗,放进茗烟姐姐手中:「请姐姐帮我将这钗子还他,告诉他,此生不必再见!」
我转身上了软轿,从小窗里再看了一眼沉香阁,心内五味杂陈,放下轿帘时,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那个镂空的兰花珠钗,是赵宴亲手打制的,我曾爱若珍宝,从他给我插进发髻那天起,就从未离过我身。
往日的一幕幕自眼前闪过,我缓缓闭上眼睛,任眼泪恣意流淌:今日将旧物归还,只当你我情义两清,望君当自珍重,后会无期。
从此之后,凝香的世界再无赵宴。
(七)
周长苏购置的宅子在一条巷子深处,难得的安静。宅子并不算大,拾掇得井然有序,院子里有一棵丁香花树,花香能飘到很远的地方。房间里摆放着一架古琴,还有一排新购的书,都是我喜欢的诗集。
周长苏还给我配了一个丫鬟,名叫青儿,十三四岁的年纪,古灵精怪的。另外还有一个管事的婆子张妈和他的男人,因为我自己住,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因此张妈和他男人只白天过来,晚上回他们自己的住处。
周长苏是晚上才来的,他穿着一件墨纹青色长衫,半束着发,一头青丝铺在肩上,朱红的唇,眉清目秀,竟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我有些拘谨,俯身作揖,周长苏上来一把将我扶住,温声说道:「你我以后即是夫妻,不必多礼。」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对周长苏说:「周公子用心了,妾不知几世修来如此福分,能得公子以情相待。」
周长苏看了我一眼,神色变了一变,转过身去对着窗子负手而立,慢慢说道:「千生百世,皆已注定,我与姑娘当有今日之缘分。」
周长苏逆着月光,消瘦的身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我默默走上前,立在他身边:「周公子今日救凝香于水火之中,此恩堪比再生父母,凝香此生无以为报,只愿留在公子身边,尽心侍奉。」说完,我便上前来帮周长苏宽衣。
没想到,周长苏却按住了我的手,沉默了半晌道:「此前姑娘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周某本不是好色之徒,更不会乘人之危。因此姑娘不必多虑,只需在此处安心住着,闲暇时肯陪我赋诗弹琴,消磨时光,周某便已知足。」
那夜,我与周长苏各盖一条被子,和衣而眠。
周长苏从事木材生意,经常东奔西走,但只要在京城,一般都会宿在我这里。他喜欢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听我弹琴,兴致来的时候,也会坐过来与我共谱一曲。我从未见过像周长苏一样的男子,似是无欲无求一般。
周长苏不在时,我多半时间都在看书,有时也会和青儿一起制胭脂,或者做香囊,好等周长苏回来时给他挂在腰间。我很少出门,也越来越不喜欢人多热闹之处。
转眼到了中秋节,这天也是我十六岁的生辰。周长苏去了营州,托人送了一床生漆老杉木古琴回来。附信说这是他寻了几个月才得到的一把好琴,要等月末回来让我弹给他听。我试弹了一首曲子,琴音洪亮悠扬,婉而动听,我喜欢得爱不释手。
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我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在偌大的院子里嬉戏奔跑,有个高大的男人上前将我抱着举过头顶,用胡须蹭了蹭我粉嫩的脸颊,笑着说:「我若儿可要慢慢长大,这样爹爹就可以一直抱在怀里了。」
我在男人的怀里咯咯笑着,小小明亮的眼睛仰望着他的脸。
我醒来时,月光洒在窗子上,皎白一片。
夜如此安静,也如此美好。
(八)
一日,我正坐在床头看书,听闻有人叩门,便让张妈去开,谁想进来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约莫二十岁的样子,绾着凌云发鬟,眉眼间透着不善。该女子一句话不说,径直走进院子。我赶忙迎了出去,作揖道:「妾身见过夫人。」
女子自下而上将我打量了一番,才冷声道:「起来吧,你倒是聪明,一猜便知我是谁。」
「妾早就听说周夫人天生貌美,气质不凡,因此今日一见便知是您。」我恭敬地说道。
周夫人冷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青楼出来的女子果然不一般,伶牙俐齿、巧言善媚,别说周长苏,连我见了都喜欢。」
来人正是周长苏的原配妻子于氏,出生于京城大户,自小娇生惯养,行事有些跋扈。
我听了于氏的话并不恼怒,只是不解她的来意,心中有些忐忑,只好将她请进屋里。
青儿上了茶就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于氏二人,氛围有些尴尬。于氏端起茶闻了一下,道:「上好的铁观音,看来周长苏果真待你不薄。」
这茶确实是周长苏带来的,我却不敢承认,喏喏道:「姐姐误解了,这茶本是故人所赠,平日里并不舍得喝,今日姐姐来了,才让丫鬟沏了一壶。」
「故人?」于氏扯高了嗓子轻蔑地笑了一下:「周长苏可知妹妹都有什么故人?」
我明白于氏话里的意思,瞬间涨红了脸,在这些大家闺秀眼中,我青楼花魁的身份永远都不清不白。
「还有!」于氏啜了口茶,又厉声道:「你本不配与我姐妹相称,即便是因了周长苏,我勉强叫你一声妹妹,可你也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姐姐教训的是。」我垂着眼睑慢慢答道:「妹妹青楼出身,只愿尽心侍奉周公子,其他别无所求,不敢有丝毫僭越。」
「明白就好!」于氏将茶杯狠狠放回桌上,想了想又说:「再过几日,周长苏便会从营州回来,我见妹妹年纪尚小,身子骨也弱,恐有伺候不周全之处,妹妹就不要强留他在此处了。」
「妾身明白。」
听罢,于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打量了一番,走到周长苏前些日送我的那床古琴前,用手轻拨了一下,脸色立马变得难看,愤怒地瞪着我说:「凭你是什么货色,也配?」
我喏喏地俯下了身,垂着头并不言语。
于氏生了会儿闷气,见没处发泄,便带着人拂袖而去了。
我坐在床前发呆,青儿走进来,一脸的委屈:「姑娘别往心里去,周公子不喜欢她,她也只好来拿姑娘出气。」
听到青儿的安慰,我只好笑笑,又想起了什么,便问她:「青儿,你是京城人士吗?」
青儿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她这个,愣了一下,接着回答我说:「是呢,姑娘。我爹是郊区的佃农,去岁大旱闹了饥荒,家中颗粒无收,没办法才让我出来伺候人。那日恰巧遇到了周公子,他便将我雇了来伺候姑娘。」
我听了青儿的回答,忙问她:「那你可知这京城有哪户人家,家门口有两只大石狮的?」
青儿歪着头想了想,说:「要说大石狮,许多富贵人家都有,不知道姑娘问的是哪家?」
我沉默了一会,青儿说得很对,一般的大户人家都会在门口雕刻两只石狮镇宅,我若凭这个条件去寻我的亲人,恐怕犹如大海捞针。更何况人贩子当年带我辗转多处,我究竟是不是京城人士还不得而知。于是只好泄了气,对青儿说:「没事,我随便问一下,你若有时间帮我打听打听就好。」
「是,姑娘。」青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我从不将青儿和张妈他们当下人来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想着他们,并不经常吩咐他们做事,只当朋友来待。没想到,这反而让他们对我更加敬重了我几分,平日里尽职尽责,待我发自内心。
(九)
周长苏从营州回来住了两三日,我便想着法子催他回周府。催的次数多了,周长苏也起了疑,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问:「你这几日怎么了,如何总将我往外处推?是我哪里做得不妥吗?」
周长苏总是这样柔声细语,哪怕我做错了什么,他也不恼,只是留我在原处思考,等我想明白了跟他道歉,他也不难为我,只是揉揉我的头发,淡淡地跟我说:「下次可不许了。」
周长苏从来不愠不怒,也很少笑,永远寡淡着一张脸,举止得体优雅。总让我有种他宠我却又不肯跟我过于亲近的感觉。
此时,见周长苏问我,我只好如实回答:「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是不思念夫君的,你不在时,我日思夜寐,想必周夫人也是如此,同为女人,我不想她太辛苦。」
周长苏看了我一会,依旧平淡着张脸问我:「她来找你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怯怯地看着他的脸,半央求道:「你还是回去看看吧,过两日再回来,好吗?」
周长苏却并不理会我的话,继续问道:「她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赶紧回答:「周夫人是来看过我,她只是关心我的生活,是我自己觉得她苦,想让你回去住几日的。」我想了想,继续说道:「长苏,我能有今日已经很知足了,我有时候觉得这样的幸福来得太多太快,太不真实,不真实得让我惶恐。因此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了任何人,也不敢奢望更多。」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周长苏认真听着,最后叹了口气:「凝香,你值得拥有这些。」他忽然有些难过:「我确实给不了你更多,所以我会更小心地呵护你,尽量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这是周长苏第一次跟我说情话。同住的半年多时间,我们都是同床而不共枕,他的行为举止堪称正人君子,从未有半点逾越。我本就感念他的尊重,今日听了他的话,心中又多了些五味杂陈,因此默默地落下泪来。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愧疚。
见我如此,周长苏便拉了我的手握在掌中:「既然你有顾虑,我就回去住上几日。其实我并不厌烦于氏,只是在她面前,总不如在你这里自在。」
周长苏说完,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小厮回了周府。
周长苏走后,我坐在琴旁思躇良久,抬指弹了首《胡笳吟》: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琴音细微悠长,像谁在低语,又像是谁的心绪。
我有些烦闷,只弹到一半便弃了琴走到院子里,此刻皓月当空,万物皆静。我远远望着墙外挂在老枝上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愈发悲伤。
夜风吹起了我的发丝,有些许微凉,我轻拢了拢衣裳转身进屋,独自轻叹了一声,在这撩人的秋夜里莫名的悲伤。
(十)
转眼入了冬,周长苏又去了很远的地方,年后才能回来。他待我太好,临走前怕于氏过来找我麻烦,嘱托了许多事情,又留下了足够的银子,才放心启程。
周长苏给了我新生,给了我安宁,也给了我无尽的温柔。而我,除了弹几首曲子,制几个香囊,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我常常因此忧虑,总觉得欠了周长苏许多。
过了年便是上元节,我让青儿雇了马车,带着她去庙里诵经祈福。
正月十五庙里的香客比较多,我们捡了人少的地方行走,尽量不与旁人接触。没想到从庙堂里出来时竟被一个和尚拦住。只见那和尚双手合拢,放于胸前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
我闻言转过身来,这个和尚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容自若、慈眉善目,便停下来问:「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和尚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说道:「贫僧法号净虚,今日与施主有一面之缘,有些话当讲与施主听,不知可否。」
「大师请讲。」我慢慢道。
「施主此生必有情债缠身,恐难遂心愿。」和尚说。
「不知大师可有破解之法?」我问。
「不得,」和尚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请施主切不可纠缠,当断则断。」
「多谢大师指点。」我微微颔首,示意青儿给银子,继续道:「添些香火,还请大师笑纳。说完便带着青儿转身离去。
出了寺庙,刚与青儿登上马车,就听她噘嘴嘟囔道:「那和尚一派胡言,姑娘如何信他?」
我笑了笑,问青儿:「你怎知他胡说?」
「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咱家院子都很少去,哪来的情债缠身?不是信口开河是什么?」青儿愤愤道:「真是委屈了我们的银子了。」
我让青儿说地笑了起来:「那你怎知我信了他?」
「既不信,姑娘干吗给银子,既给了银子,就是信了。」
我听青儿说的有些道理,这小姑娘只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慧得很,便有意逗她道:「既然不信和尚说的,那我们为何还要来诵经求佛?我刚刚可看你一脸虔诚,求佛祖保佑你爹娘和哥哥呢。」
青儿羞红了脸,反驳道:「我只说不信那和尚,又没说不信佛祖。」接着又扑闪着大眼睛,煞有介事地说:「我娘说了,诚心向佛,佛祖可是会显灵的。」
我看着这丫头笑了笑,人心向佛,佛佑众生,那人世间的疾苦又自何而来呢?一切也都不过是自我慰藉罢了。
我正想着,马车突然顿了一下,停了下来。青儿掀了帘子询问,赶马车的大叔慌忙下来解释:「前面围了许多人,堵住了去路,我去看看便来。」
我和青儿等了些时候,仍不见车夫回来,青儿便嘟囔着也下了车去查看,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青儿前脚刚走,就见一人掀了车帘弯身而入。此人身材修长,穿了一件白色紧身长衫,腰间束着玉带,英俊的脸刚棱有力,一双剑眉微蹙,漆黑明亮的双眸无波无澜,鼻翼挺拔,薄唇微抿。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我一年未见的赵宴。
赵宴径直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一双墨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周身全是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我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原处,红了眼圈。
见我如此光景,赵宴嗤笑了一声,嘲讽道:「如今想见凝香姑娘一面,着实不易,我可是大费了一番周折。」
我没有想过能再见赵宴,更没想过再见时我们会说什么,但却绝不是这样的话。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眼泪就流了下来,见赵宴眼神闪躲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痛了一下。一时竟有些恍惚,周边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我在哪儿?现实还是梦境。
时间过了许久许久,我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说好了此生不必再见么!」我极力控制着狂跳不止的心,试图让说出口的话没有丝毫颤抖:「你今日找我何事?」
赵宴习惯地紧抿着唇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他将头扭过去看了看窗外,转过脸来时眼圈已经微红:「过得好吗?」他问,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心紧紧揪成了一团,生疼生疼:「赵宴,你这是要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过得好与不好又与你何干!」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滴在我的衣襟上,浸湿了一片。「既然当初将事情做绝,今日就不必做出懊悔的样子来,这一年的时间,我早已将你忘得一干二净,请不要再来招惹我!」
「你走吧!」我故意将话说绝。
「好!」赵宴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看到了便满足了,你保重!」赵宴说完,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去。
我听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十一)
是夜,我又梦到自己浑身是血想去寻找赵宴,却怎么都动弹不得,想要开口喊赵宴的名字,却如何都发不出声来。那种绝望的感觉再次袭来,令我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冻得连心脏都在哆嗦。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赵宴成了我的心结。
当初的信任变成了失望,爱也变成了恨。我却始终不肯接受这样的结局,八年的相守,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那些相互慰藉的温柔早已融进了我的灵魂,怎样都割舍不掉。
我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地说已经忘了赵宴,忘了过往所有的一切。我开始疯狂地思念他,思念他坚毅的轮廓、紧抿的唇和只有看我时眼中才会有的星辰;思念他逆着月光推开柴房的门走进我的世界;思念他惹怒我后慌乱的眼神;思念他在我怯懦的时候那生涩又温暖的怀抱;思念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跟你一起逃!」
茗烟姐姐说的对:「如若相伴的不是那个人,终日厮守又有何用?」赵宴负了我,我却入了魔。
我开始吃不好、睡不好,我甚至想,若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再惹赵宴分毫,他不让我读书我就不读,他不让我逃我就不逃,一切都如他的意,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变了?
我不再读书弹琴,终于卧在房中,精神不济、日渐消瘦。原本好好的身子,一下子就病得不成样子。
张妈几乎请遍了十里以内的所有大夫,却仍看不出个究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日不如一日,偷偷抹着眼泪。
纵是华佗再世,恐怕也医不了心病吧?
茗烟姐姐曾经说我活得通透,到头来我却是最糊涂的那个,心如明镜却始终不得解脱,我有时候看着周长苏送我的那把古琴默默地想,就这样死去吧,死了就都解脱了,赵宴、我、周长苏还有周夫人,我们或许都能各自重获新生。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感觉赵宴坐在我的床边,满眼心疼地看着我。我高兴地伸出手,赵宴乖乖地倾身向前,黑色如墨的发丝从他肩上滑落,触到我的脸颊时竟有一丝痒,我的手指触碰在他的脸上,竟也能感觉到他皮肤的冰凉。一切都如此真实。
「你终于来了,赵宴。」我笑着说,手被他拿过去握在了手心里,好暖。
我想,我应该是快要死了,才会出现幻觉。于是我贪婪地看着他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想将他刻进脑海里,黄泉路上也不能忘记:「真好,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
赵宴温柔地替我抹去眼角滑落的泪,低头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凝香,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人世间做不成夫妻,我们去阴间做一对鬼夫妻,可好?」
「好。」我虚弱地点点头,满足地看着赵宴笑:「也只有在幻想里,才能见到你不负我,肯为了我一意孤行。」
赵宴深深皱起了眉,他说:「凝香,你可知我也入过鬼门关?从我给我娘迁完坟回到沉香阁,听闻你被人赎走了起,一病就是三个月。」
「凝香,你可知你那句『此生不必再见』有多残忍?如果不是这句话,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寻回来。」
「凝香,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一走了之吗?可我如果不答应留下,又怎能换你杀了柳爷后的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变得无情狠戾,不去拦下沉香阁的事务,又如何在日后护你周全?」
「我怕你知道我做的这些后伤心难过,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过多解释。我答应姨娘所有的条件,想着将我娘重新安葬,了却了最后这个心愿,便回来娶你,到时候所有的误解化开,我们就能好好在一起。」
「只可惜事与愿违,姨娘骗了我,而我终究是负了你、失了你!」
「凝香,你可知自那之后,这世上便再无赵宴。那个只为你温柔,爱你、护你的赵宴,你不需要了,便也不必存在了。」
(十二)
清晨我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原来是一个梦。我怅然地看着窗外,耳边有清脆的鸟鸣,鼻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稀疏的阳光洒进屋里,柔柔软软地铺了一地。
我想着梦中赵宴的话,竟一下子释然了。原来,我只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让自己相信:赵宴亦不肯撒手放开这段感情,他只是逼不得已,并非薄情。
那日早晨,我破天荒地吃了一碗粥,青儿高兴得快要哭了。
下午周长苏匆匆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看到我后心痛得眉心皱成了一片:「我才离开数月,怎就这般光景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周长苏慌慌张张的模样,话语间都带着焦虑,心中一暖,笑了出来:「你回来了,我便好了。」
周长苏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一剂药下去,我心境更清明起来,病便去了多半。
又过了些日子,周长苏见我好得差不多了,要带我出去散心,说京城刚开了一家「醉霄楼」,里面的酒食好吃极了,天天宾客爆满。周长苏这趟回来,比之前开朗了许多,我也不想扫他的兴,便换了衣裳,带着青儿随他出了门。
我们到得比较早,周长苏在二楼挑了一间靠着窗户、视野开阔的包厢。「说来真是有愧于你,」周长苏道:「你跟了我一年多,这还是头一遭带你出来。」
「不会,」听到周长苏这样说,我连忙回他:「我本性喜静,并不愿意出来走动。」
周长苏淡淡地说:「你倒是善解人意,我常年在外不能时刻相伴,你也不哭不闹,这么个爱玩的年纪,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抱怨。」说着轻叹了一声:「这次你生病,着实给我提了个醒,一直以来,是我怠慢、委屈了你。」
我摇摇头,看着周长苏说:「凝香真的很知足,从未觉得委屈。你给了我新生,这比什么都重要。」
周长苏押了口酒,轻笑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
只谈话间这会儿功夫,外面就已经坐满了人,看来这家店果然生意红火。我正想着,忽然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从一楼上来,往人群中扫了一眼,便看向我们,径直走了过来:「哎呀!周老板,周老板!救星呐!」
周长苏正在独自饮茶,听到声音抬眼一看,便礼貌地起身相迎,客气道:「吴老板,好巧。」
「我今日约了贵义钱庄那位爷在此谈点事情,被琐事耽搁了一下,只晚来了一步,你看看,这就坐满了。」这位吴老板朝四周指了指,随即朝周长苏抱拳,懊恼道:「实在有重要事情要商议,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看到了周老板,这……不知可否同坐一桌?」
周长苏被吴老板这个不情之请弄得有些为难,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便明白他是怕我会不自在,于是赶紧上前一步,看着周长苏道:「既然在此相遇了,也是缘分,不如就让吴老板一起吧?」
吴老板愣了一下,打量了我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道:「哎呀,这就是周老板去岁在沉香阁里赎的凝香姑娘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随即朝我作揖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听到沉香阁三个字,我和周长苏心里都有些不快,周长苏笑了笑没有接话:「既然如此,吴老板请坐。」随即又转头看向青儿,道:「青儿,上茶。」
青儿过来倒了茶,又叫小二添置了两副碗筷,便退到一边等候侍奉了。吴老板坐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长苏:「今日吴某着实唐突了,扰了周老板清净,实属无奈之举,今日这顿我请,我请哈……」说完,自己饮了口茶。
周长苏笑着说不妨,又命人去多加了几个菜,上了壶酒。酒菜刚端上来,吴老板约的人也就到了,这人却是赵宴。
没想到又见了赵宴,看到吴老板朝他招手,他愣了一下向我们走过来时,我的心又突突跳了两下。虽然经历了这场病魔,我已经释然了许多,但是这么快又相见,我还是有些局促。
见到赵宴过来,一行人起身寒暄了一下,便请赵宴落座。赵宴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停,说了声请,便坐了下来。
席间周长苏和赵宴话都不多,我坐在一旁只低着头静静喝茶,也不说话,只有吴老板一人侃侃而谈,不停地敬酒。酒过三巡,吴老板脸上有了红晕,拖着长腔看向赵宴道:「听闻赵小爷今日又扩了钱庄,不知那笔银子,可否借与吴某使上个把月?」
赵宴抬头看了吴老板一眼,沉声道:「赵某做的就是借贷的生意,吴老板作何这般客气,改日到庄子上来,办了手续借便是了。」
听了赵宴的话,那吴老板低声下气道:「想必赵小爷近日对吴家的事有所耳闻,实在是……实在是举步维艰,还请宽限宽限,那利息……」
赵宴听毕,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挑眉道:「吴家的事情,赵某确实有所耳闻。谁家都有个遇到难事的时候,既然吴老板开了尊口,赵某断不能见死不救,今日破例免去五息,吴老板觉得可还行?」
那吴老板听了连连点头,连忙举起酒杯敬道:「听闻赵小爷行事果断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吴某多谢今日相救之恩。」
赵宴不接话,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只是,吴老板也知道赵某做的是小本生意,现如今吴家的状况,不知用何物作为抵押?」
吴老板一听,怔了怔,似狠下心来道:「我吴家虽落败,还有药材铺子在,如若到时候本金利息不能按时还上,这铺子就是赵爷的了!」说完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
「好!吴老板爽快!」赵宴也一饮而尽,爽朗地笑了一声,转身对着跟来的小厮道:「庆儿,你回去立即安排人给吴老板办了手续,以便吴老板尽快拿到银子,好做周转。」
叫庆儿的小厮应了一声,就出去安排了。
那吴老板的事情办成了,高兴地又喝了几杯酒,许是醉了,言语间便轻浮起来,看着周长苏道:「论福气,我们三人里当数周公子啊,有这么一个美人相伴,想必日日处在温柔乡里,哈哈。」说着,向周长苏举杯道:「来,为温柔乡干杯!」
周长苏脸上变了变,有些难看:「看来,吴老板有些醉了!」
「没醉……还能……喝。」吴老板有些口齿不清了,正预说什么,忽然听到从大堂中传来清脆的琴音,猛地一拍桌子道:「吴某怎就忘了,凝香姑娘和赵小爷可是故人吧!」
这次,我和赵宴都愣了一下。我抬头看着赵宴,见他眼里瞬间就填满了怒意,抿着嘴扯出了一丝阴郁地笑,一字一句道:「相识,未必就是故人。」
那位吴老板或许真的醉了,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场的人几乎都有了怒气,依旧轻薄道:「我曾到沉香阁一睹过凝香姑娘的芳容,但却没听过姑娘弹琴,甚是遗憾。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凝香姑娘赏光弹上一曲,也让我吴某人开……?」
「两位,」周长苏打断了吴老板的话,径直拉着我站了起来:「周某今日还有要事,便不陪二位了,先行告辞。」说完安排小厮结了账,便带着我离开了。
周长苏一路生气,疾步走在前面,我有些跟不上他,便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慢些。周长苏转过头来看着我,难过地说:「对不起,凝香。我本想带你出来散散心的,没想到反倒让你受了屈辱。」
我连忙宽慰周长苏,笑着说:「这算什么,我本就是个青楼女子,这是人之常情,我并不会放在心上。」想了想又撒娇讨好他道:「只要你不低看我就行。」
见我这样说,周长苏低叹了口气,对我、又似是对他自己,无奈道:「这世间便是如此,只要你与他人不同,就得被人轻看,受人诟病,始终抬不起头来。」
(十三)
沉香阁虽在京城首屈一指,但也只是个青楼。我问周长苏,赵宴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竟开起了钱庄。
周长苏想了想,淡淡道:「这位赵小爷能力和手段都不一般,眼光也独到,专门捡那些不甘心家道败落的人下手,这些人很难还得起银子,于是抵押物就成了他的。说来也怪,那些破旧的宅子在他手里都能卖个好价钱,那些半死不活的生意在他手中也大都能起死回生。」
周长苏看了看我,又意味深长地说:「听说此人绝情、狠戾,如果我没猜错,他的生意绝不止钱庄这么简单。现在京城的商贾圈子里,都称他一句小爷。」
听了周长苏的话,我心情竟有些复杂,一方面讶异于赵宴的成就,一方面也颇感自豪。小的时候赵宴就和常人不同,虽然长得弱不禁风,行事却从不慌张,说话也慢条斯理,比个大人还要稳重。
如今,即便知道我与赵宴再无交集,也会在心里替他默默欣喜。
周长苏住了些日子,见我身体已经恢复如初,就又去了营州。
周长苏不在的时候,他夫人于氏就会偶尔过来,说是看看我在外面住得是否习惯,其实就是朝我撒撒气,提醒我要守规矩。我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应承,她说什么我都回是,久而久之,她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不常来了。
一晃到了夏末秋初,眼见天气要转凉,我便和晴儿商议去布庄上看看,好做几件衣裳。
知道出门有众多不便,我就让马车夫带我们去了比较偏僻的一家布庄,那里人少安静,布匹质量也好。
可即便如此小心,还是出了事。
布庄的对面,新开了一家酒楼。我和青儿下车的时候,正巧遇到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无赖从里面出来,为首的一个见了我,转头对着另外几个说了什么,便都大笑起来。几个人笑着,竟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向我走来。
我连忙拉了青儿转身欲走,却已被几个人拦住围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青儿护着我问。
为首的那个蓝衣男子踉踉跄跄上前一步,一把扯开青儿,凑近了我的脸道:「莫非,你是凝香姑娘?」说话时酒气喷在我的脸上,令我一阵恶心。
我别过脸去,厌恶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男子晃着身子看了看身后的几个人,嬉笑着,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要说旁人,我李阮可能会认错。可我们艳绝京城的凝香姑娘,错不得,错不得!」
其他几个人听了他的话,也哄笑起来,下流道:「夜夜出现在李公子梦中的人儿,怎会认错,哈哈哈!」
那李公子听了其他人的话,更大了胆子,伸出手来想要捏我的脸,唇齿不清道:「凝香姑娘当真是我日思夜念的人呐,这皮肤娇嫩得能掐出水儿来。只可惜被那周长苏讨了去,生生让本公子难过了些日子。」
我躲过李阮的手,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请李公子自重。」
见我生气,这无赖变本加厉,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一边往他怀里揽,一边猥琐道:「不知道周长苏那个小白脸能不能让姑娘满意,今日,试试本公子可好?」
「你们这些泼皮!无赖!放开我家姑娘!」青儿愤怒地上前来护我,却被其他人拉了过去,摸着她的脸羞辱道:「这个小丫头子长得也不错,不如让爷们尝尝滋味。」
青儿年纪尚小,哪见过这些阵仗,直吓得大哭起来。没想到她越哭,那波无赖就越嚣张,竟旁若无人地动起手脚来。我又担心又害怕,正着急着,忽然听到李阮杀猪般地惨叫了一声,紧接着松开了抓住我的手。
等我转过身来看时,他已经被赵宴反剪着压在地上,嘴里嗷嗷喊着饶命。另外的几个人也都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后退。赵宴带来的几个小厮,正一脸凶神恶煞,预上去教训一番。
看到危险消退,我连忙跑过去扶起瘫软在地上的青儿,替她擦了擦哭花了的脸,安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青儿抽抽噎噎,自己吓掉了魂,却反过来问我道:「姑娘有没有被他们欺负。」我连忙摇摇头说没事。
此时,赵宴正在整理褶皱了的衣裳,垂着眼看依旧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李阮,清了清嗓子问:「知道我是谁吗?」
李阮脸色惨白,显然早就吓得醒了酒,双手放在地上不停地叩首,嘴里哀求着:「请赵爷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求赵爷高抬贵手!求赵爷……」
赵宴冷冷地哼了一声:「李公子也在京城混了些时日,竟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界儿?现如今敢在我这动人的,恐怕没几个了。李公子的胆量,赵某着实佩服。」
那李阮早已吓得抖成一团,此刻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地伏在地上乞求着,狼狈至极,完全没了刚才的气焰。
赵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向一旁的庆儿使了个眼色,朝我走了过来。
庆儿走过去,一脚踩在李阮的右手上,使劲碾了一碾,在他的哀号声中面无表情道:「以后记得,不该动的人别动!」说完抬了脚喝道:「滚!」
那个李阮听到让他走,便赶紧带着人,连滚带爬地逃了。
我看着走近的赵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原地傻傻地站着。
一旁的青儿见状,上前朝赵宴作揖道:「谢谢赵爷救了我家姑娘。如若我们周公子知道了,一定会感谢赵爷的搭救之恩。」
赵宴瞥了一眼青儿,眉头微皱了一下,没有理她,只是看着我问:「有没有吓着?」
我摇摇头说没有。赵宴便不再说话,一双墨一样的眼睛温情地看着我,直看得我不敢与他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沉默了许久,我福了福身道:「多谢赵小爷搭救。」便带着青儿向车上走去。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经过赵宴身侧时,我听到他一字一句冷冷道:「凝香,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他一眼,只加快了脚步尽快离开。
(十四)
我不敢去想赵宴救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敢想他出现在那里是不是巧合,总之,我再也不愿意出门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再惹麻烦,还是因为赵宴的那句:「凝香,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周长苏捎信回来,说营州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需要再待些时日。
周长苏这次一走就是半年,如今已是隆冬,我让张妈在屋里生了暖炉,和青儿守在炉子旁裁制过年的衣裳,没想到于氏又走了进来。
与往常的跋扈不同,于氏这次没有嚷嚷着教训我,甚至连走进来都没有半点声音,径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着头不说话,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
我吩咐青儿上了茶,便问道:「天气这样冷,姐姐喝些茶暖暖吧。」
于氏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不接我的话。
「姐姐今日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诫妹妹吗?」我只好问她。
于氏依旧低着头,沉思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妹妹也觉得我并非善类吗?」
我被于氏问出口的话吓了一跳,正不知怎样回答,听到她又接着说道:「他们说我善妒、跋扈、嚣张,可是我也不想这样啊,我要的不多,我想要周长苏爱我!这不可以吗?」
于氏说着抬起头,眼睛通红着,我这才发现她好像喝了酒,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自小和周长苏一起长大,六岁就定了亲,从我记事起就知道要嫁给他,也梦想着要嫁给他。所以我接受不了他不喜欢我,更接受不了他要退亲!」
于氏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哽咽了起来:「我逼着他娶我,逼着他日日陪我,没想到却逼得他厌烦我,时刻想远离我。你知道吗,嫁到周府这四年,他甚至从未与我行过夫妻之事!」
说到这里,于氏自嘲地笑了,眼里的泪也落了下来:「凝香,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这样卑贱的出身,凭什么拥有我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
我听着于氏的话,竟感同身受起来,爱而不得的煎熬,又岂止于氏一人在忍受。
「姐姐若恨,就恨吧!」我慢慢回答:「凝香身似浮萍,只感恩周公子救我出水火,此恩当以性命相报。姐姐是周公子的夫人,因此也是凝香的恩人,凝香断不敢独享恩宠,误了姐姐此生。」
那于氏听了我的话,猩红着一双眼看我,恶狠狠道:「嘴上说什么好听的,等周长苏回来,还不是使尽浑身解数,把他的魂都勾了去了!」
我知道跟于氏解释再多都无用,只好任她发泄完后,才缓缓说:「凝香与姐姐同为女人,知道身为女人的艰难,周公子这样好的人,凝香自然不配……」我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姐姐放心,凝香知道该怎样做。」
一个强势的女人表露怯懦的模样,反而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怜,我知道她深深恨着我,也知道纵然没有我,她和周长苏的关系也并不会缓和,但心里还是深感愧疚。
于氏走了之后,青儿小心翼翼地安慰我:「姑娘没有错,不必自责,像夫人那样霸道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欢喜她的。」
我独自叹了口气,对青儿说:「不被欢喜也并不是她的错,只是两个人无缘罢了。对的人,缺点也会变成优点,如果错了,一切便都是惘然。」
(十五)
整个冬天我都躲在屋子里没有出门,于氏也再没有来过。
转眼又到了年关,去年周长苏就没有回来,青儿一边添炭火一边嘟囔着:「旁人都说木材生意到了冬天是淡季,怎么也没见咱家公子闲着,反而越来越忙。」
我窝在椅子里哈着气听青儿发牢骚。
「姑娘今年为何又同意张妈他们回老家去呢?整个院子就剩下咱俩,怪冷清的。」
我只好跟青儿解释:「张妈他们在老家还有老人要孝敬,一年见不了一次,过年了就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吧。」我想了想,又逗青儿道:「你是不是也想回去找你爹和你娘啊?」
青儿噘了噘嘴:「我可不想丢下姑娘一人不管。」
听了青儿的回答,我会心地笑了笑,这个真实又机灵的丫头,总会在某一瞬间让我的心暖了又暖。
忽然想起有一年岁旦,我穿了件大红色绣花袄,那时才十多岁,茗烟姐姐给我扎了双丫髻,两边都系了红绳,我觉得美极了,跑去找赵宴。
彼时赵宴正在擦桌子,看到我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走过来绵绵道:「真好看,像个小媳妇。」说着伸手扯了扯我头上的红绳,动作轻柔、声音酥软,眉目里全是笑意。
我头一次在赵宴面前害了羞,只好收了眼神低着头看向别处,没想到赵宴趁机掐了一下我的脸戏谑道:「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偷擦了姐姐们的胭脂?」
听到赵宴揶揄我,我气得脸更红了,噘着嘴正预反驳,却见他低下头来,柔软的唇在我额上亲了一下,说道:「我的小媳妇,生气了都这样好看。」
那时的赵宴已经比我高了些许,他的话一时让我回不过神来,我就立在那里仰着头呆呆望他,他也笑晏晏地看我,时光仿佛慢了许多……
我时常会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心里总是难过。
青儿看到我突然不说话了,就凑到我面前调皮道:「姑娘,我去买些过年的饰物吧,咱俩也装扮一下如何?」
听了青儿的话,我也来了兴致,二人在屋子里谋划了一番,青儿便自己雇了车,出去筹办了。
青儿走后,我取了本诗集坐在暖炉旁看,过了许久仍不见她回来,瞧着已经过了午时,我有些担心,便走到门口张望。刚一站定,就看到常雇的马车夫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张因焦躁皱成一团的脸上青紫一片。
「不好了!不好了!姑娘,青儿被人抓走了!」马车夫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道。
我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整个人懵了一下,接着声音就有些发抖:「被谁抓走了?发生了什么事?」
「上次……上次那个李公子!咳咳!我和青儿……」车夫弯着腰,捂起胸脯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们在百味楼,让您亲自……亲自过去接青儿回来」
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定是上次叫李阮的那个无赖心有不甘,故意将青儿扣起来,以此要挟我过去。
他敢这样做,就是知道周长苏这院子里无人。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我一个人过去,正是羊入虎口,非但救不了青儿,还可能搭上自己。
只是,谁能帮我?第一个想到了赵宴,腿刚要迈出去,脑海里就听到一个声音说:「不可!」
如今,我与他已无任何瓜葛,上次正好是在他的地界,任谁他都会挺身搭救一把。可今日,青儿被抓的百味楼,是城中鱼龙混杂之处,赵宴也未必愿意帮忙,况且,他不愿意再见我。
想到这里,我转身问车夫道:「大叔,你的车呢?」
「在巷子口。」他恢复了些体力,急忙答道。
「那就麻烦你带我去趟周府吧。」我镇静地说道,如今实在没了别的办法,耽误一分钟,青儿就会多受一分钟惊吓,我等不得。
车夫深知事情严重,不敢怠慢,一路上马鞭抽得也紧,眨眼便到了周府门口。我让他下车去通报,自己也跟着下来等在门口。
眼前两扇杉木红漆大门,门旁用灰砖砌墙,门楼上方赫然挂着「周府」二字,气派又不张扬,像极了周长苏的为人。
约莫半炷香功夫,去通报的门子走了出来,回禀道:「今日夫人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请回吧。」
听了门子的话,我更加着急,想必周夫人不愿见我,就称病推辞,只好上前告求:「麻烦门爷再行通报,小女凝香,有急事求夫人帮忙。」
门子听了,无奈地又进去通报。
估计猜到我既然找上门来,定有大事相求,轻易不肯离去,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于氏才在丫头的搀扶下从门内悠悠走了出来,一见到我就用手绢捂了嘴,低咳了两声:「近日偶染了风寒,身体总有些不适,因此怠慢了妹妹,还望妹妹不要见怪!」接着又咳了一声,徐徐道:「原本该请妹妹进府相叙的,奈何满府的病气,怕过给妹妹,所以妹妹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我等得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跟于氏客套周旋,上前一步作揖道:「妹妹的贴身丫头青儿今日被一个无赖扣在了百味楼,妹妹实在无法,只好冒昧来求姐姐帮忙,还望姐姐派几个家丁前去搭救。」
于氏听了我的话,微怔了一下,接着笑道:「我看那小丫头就不甚稳重,定是在外惹了麻烦,给对方几两银子,打发了便是了。」
于氏的话,让我心里有些不适,却不敢辩驳,只得低了头继续求她:「姐姐说的是,只是对方不肯要银子。」
「不肯要银子?」于氏习惯地扯高了嗓音:「什么人不肯要银子?」
正说着,过来一个下人在于氏耳边低语了几句,于氏听罢竟嘲讽地嗤笑了一声:「我道怎么这样奇怪,原来是妹妹惹的风流债啊,既是因妹妹而起,又扣了妹妹的丫鬟,即便我有心却也无力相助了,妹妹快回吧!」
于氏说完,转身欲走。我急了,忙上前一步拉住于氏的衣袖哀求道:「妹妹纵有千般不是,青儿是无辜受累的,望姐姐看在她侍奉长苏的份上,救她一次吧!」
听到周长苏的名字,于氏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我推开,恨恨道:「既是侍奉周长苏的人,便让周长苏去救吧!」说完便要迈进门去。
「凝香求求姐姐!」我急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
于氏一行人见我居然跪在了地上,先是一惊,接着就露出了鄙夷的笑,尤其是旁边的丫鬟,在于氏耳边讥嘲我道:「果然是青楼里出来的人,说跪就跪啊!」
「妹妹这是何苦呢!」于氏用手绢掩着嘴角,讪笑道:「跪在这里可救不了人,妹妹既然喜欢那个丫头,还不快去!」说完就转身带着人走了。
周府的大门重重地关上了。我跪在原地,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怎么都没有想到于氏会恨我至此,冷血至此。
这一刻,我才知道离了赵宴、离了周长苏,我是如此无用,无用到连一个丫头都保护不了。
既然保护不了,那我就和青儿一起面对!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转身就走,却一头撞进了赵宴的怀里。
(十六)
我不知道赵宴何时来的,又在我身后站了多久,只知道看清是他时,被狠狠碰到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汹涌地流了下来。赵宴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抱着我轻轻说:「没事了,青儿已经没事了。」
赵宴又救了我一次。
回到宅子,我去厢房看青儿,小丫头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均匀,一张尚未摆脱稚嫩的脸干净又苍白,我弯下腰将她的乱发一点点理好了,才悄悄出去。
赵宴的小厮庆儿守在门口,见我出来,小声道:「姑娘放心,我们赶过去时青儿姑娘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大概只是惊吓过度,睡一觉就好了。」
我感激地看着庆儿,俯身道:「多谢相助,凝香感恩戴德。」
「使不得!」庆儿吓得退了一步,虚让了一下道:「姑娘可使不得,这些全是我们小爷吩咐的。」
我这时才看了一眼坐在廊下太师椅上的赵宴,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金纹长袍,两手懒散地搭在椅子扶手上,架腿而坐,一双墨眸牢牢地盯着我,目光如炬。
我走过去,直接在他面前跪下,叩首道:「多谢赵小爷今日救了青儿!」
赵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一股凛冽的寒气。我一向知道怎样激怒他,像上次一样,于是我又朝地上叩了一下:「多谢赵小爷前些日的搭救!」
赵宴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我再次叩了一下:「多谢赵小爷送凝香回来!替我安顿车夫!」
我伏在地上等了半晌,赵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得抬起头来看他,忽然,一朵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升上天空,在我们的头顶「碰」的一声炸开,五彩缤纷。
我和赵宴四目相对,彼此之间刻意隐藏的情意再也抑制不住,盈满而出,光亮照耀下赵宴的脸也温柔起来。
我看得呆了,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夜。围墙外传来一家老小的欢呼,显得我们这个院子尤其安静肃穆,一个欢聚一堂普天同庆的日子,我却心灰意懒、力倦神疲。
本以为刚刚的话就能将赵宴拒于千里之外,想不到被一个烟花破坏,而如烟花一样的情感,璀璨、易逝。
不知为何,我竟想起那日庙里净虚和尚的话:「不要纠缠,当断则断。」
我思绪正纷乱着,赵宴终于开了口: 「打算跪到何时?」他的声音冰冷寒厉。
我被赵宴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膝盖又痛又冷,只得站了起来。
「凝香,今日遇到困难,为何不找我?」赵宴的声音没有温度,远处的烟花朵朵绽开,他的脸也在光亮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我想了半天,谨慎地不敢回答。
「宁愿去跪着求人,都不愿意找我吗?你就这么想与我划分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我想说,你不是也不愿见我吗?却依旧不敢说出口。
见我一直不语,赵宴似乎更恼怒了:「周长苏,他既然让你受这样的委屈,还有何脸面留你在身边?凝香,我们……」
「周长苏待我很好!」我直接打断了赵宴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赵宴果然不再说话,沉重的呼吸也掩埋在天空中炸响的烟花声和院子外阵阵的欢呼声里,庆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剩下我们两人置身在这逐渐黝黑的夜里,暗自较量,相互博弈。
「凝香,你在逼我!」赵宴的话冰凉、隐忍。
「你走吧,我累了!」我的话疏离、陌生。可话音一落,赵宴忽然起身,将我一把拉过去,拦腰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赵宴!」我尖叫着在他怀里挣扎。
赵宴却不管我的反抗,大步将我抱进屋里,直接扔在了床上。我顾不上后背一阵疼痛,起身就逃,却被赵宴一把按住,他俯下身子逼近我的脸,一向深邃如墨的眸子里透着阴郁和狠戾:「现在怎么肯叫我的名字了,凝香,既然你不想要之前的赵宴,那么,我就让你见见现在的——赵宴!」
说完,赵宴就欺身压了上来……
我终于绝望,眼睁睁看着那个满脸带笑、瘦瘦小小披着月光的赵宴一步步离我远去,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
我的生命里,终究再没有赵宴,他走得毫不留恋、彻彻底底。
(十七)
我从昏迷中醒来,见赵宴正一动不动地坐着,宛若一尊石像,他目光所及之处,是绽放在床上的那片落红。
我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黑夜沉沉,似一头巨兽,想要将整栋房子吞噬,又像是一块幕布,要将人世间所有的情义全部打包埋葬。
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个噩梦,梦醒了一切便恢复如初,但是全身的酸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刚刚的残忍和无助都是真的,即使梦醒了,也回不去了。
听到了我发出的动静,赵宴慢慢靠了过来,曾经那样喜欢和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让我害怕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醒了?」赵宴的嗓音有些沙哑,见我没有反应,他直接将脸埋进了我的脖子里,一只手环住我的腰,一用力就将我拥进了他的怀里,如墨般茂密又柔软的发丝铺在我的颈间,与我的纠缠在一起,难舍难离。
我被子包裹下的身体僵硬冰冷,如同一具尸体。
耻辱?害怕?怨恨?还是失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赵宴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在我颈间轻微地摩挲着,呼出来的气都温柔无比,与方才的恶魔几乎判若两人:「凝香,」赵宴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跟我走吧!」
我曾经做梦都想和赵宴一走了之,他却不肯,如今我走不了了,他又过来招惹,何等讽刺。我埋藏在躯壳里的这颗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好苦好苦。
「跟我走,好吗?」赵宴还在等我答复,声音柔暖,像两年前什么都还没发生时一样。
然而,毕竟已不是两年前了。我没有回答赵宴,依旧背对着他,身体僵直。
「凝香,现在的一切都可以不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都还不晚,是不是?」赵宴继续问我。
「不晚吗?」我终于开了口:「周长苏怎么办?」
见我终于肯说话了,赵宴捧起我的脸转向他,在我上方咫尺的距离开心道:「可以给他银子,他要多少都可以。」
此时的赵宴仿佛真的回到了两年前,回到那个他说不会,他要跟我一起逃的时候。可我却怎么都回不去了,看着他眼里闪亮着的点点星光,我平淡又残忍道:「你说这些,无非是因为发现我还是处子之身。可你却从未想过原因,对吗?」我停顿了一下,眼里透出恨意:「因为周长苏跟你们不同,他尊重我,从不强迫!」
赵宴摇着头,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有种报复后的快感,于是又重重说道:「在周长苏眼里,我是个需要尊重和保护的女人,而在你们这些爷的眼里,我还是个可任人践踏的青楼女人!」
我故意不叫赵宴的名字,我说「你们」,而「你们」是柳爷、是吴老板、是李阮那样的人。赵宴比谁都清楚他们有多么不堪,而今在我眼中,他也是这样的人。
终于,我看到赵宴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变暗,看到他由惊慌失措到怒不可遏,看到他愤怒地起身穿衣。
临走前,赵宴转过头来,看着窝在床榻里的我冷漠道:「既然你看我如此清楚,也知道我怎样看你,我便不能让你失望。」说着抿嘴一笑,眼里露出凶狠来:「从今日起,做好日日侍奉我的准备!」
赵宴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我一人对着房梁一夜不眠。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或许错了。所有这一切,也许不是出于欲望、不是因为占有,而是源于那再也不能隐忍的爱而不得,源于情至深处的真情流露呢?
我想起离开沉香阁后与赵宴有关的点点滴滴,他的出现总是看似偶然却刻意;想起生病时,他坐在我床头诉说思念与无奈,似梦又真实。
回想我的人生,总是有太多无奈。说是无情亦有情,说是有情,到头来却也无情。真真实实,虚虚假假,对对错错,到最后,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十八)
如果早预料到惹怒赵宴,会让我自己下地狱,我不知道还会不会说那些话。
十五岁之前,赵宴发过最大的脾气就是撕了我喜欢的诗集,那个时候的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赵宴会亲手将我推向悬崖,将我折磨得体无完肤。
明白赵宴那日所说的不是气话,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不知是否意识到危险,我睡得总不踏实,恍恍惚惚中好像回到两年前的那次出逃,我就着月色没命奔跑,却越来越辨不清方向,直到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浓郁的迷雾中,出不来也回不去,我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怎样逃离……
周长苏,我忽然想到周长苏,他一定会救我出去,我大喊着周长苏的名字,猛然惊醒,发现赵宴坐在我的床前,眼里带着怒意,一脸戾气。
看到赵宴的一瞬,我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了起来,往床下逃去,却又被他一把抓了回来。赵宴力气很大,三两下就将我钳制在床上不能动弹:「怎么?还不习惯吗?」
赵宴说出口的话字字冰冷。
「放开我!」我挣扎着说:「你今天要再敢动我一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已经恐惧到全身哆嗦,却仍不肯屈服。
赵宴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凝香,你是在威胁我吗?你现在还有什么能威胁到我的!」
赵宴的话说得狠戾,似利刃一般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鲜血直流。是啊,我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而今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出身下贱,可以任人欺侮的女人。
恨意在痛苦中滋长,我满眼怒火,咬牙切齿道:「你今日再敢欺负我,我就杀了你!」
「好,」赵宴喝了一声,眼里闪着阴毒的光:「我等着,凝香!」说完,一把撕开我的衣服,再次欺身而上。
我在黑暗中绝望地挣扎,被撕裂的疼痛几乎让我晕死过去。赵宴像一头凶残的野兽,毫无理智、蛮横凶恶地欲将我一点点吞食入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着满床的狼藉,刺进了我鲜血淋漓的心里,我紧紧地抱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赵宴,你授予我的屈辱,我定会丝毫不差地还你!」
此时此刻,我恨极了赵宴!恨进了骨髓里!
(十九)
周长苏终于回来了,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他、依赖他。一进门,我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顾不上他是否舟车劳顿,这些时日所经历的恐惧、愤怒和委屈,全都转化成了眼泪,只让我伏在他的胸前哭得涕泪横流,不能自已。
周长苏心疼地抱紧我,轻抚着我的背,温柔道:「这么久没回来,定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听到周长苏的话,我更是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一旁的青儿见了,也跟着落下泪来。
青儿虽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疼我,也一直为我下跪救她的事耿耿于怀。
周长苏在的日子,我不必再担心一个人面对赵宴的欺辱,但我却无法开口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我怕周长苏从此嫌弃我,更怕他知道后,这件事情会向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
所以,细想之后,我怀着愧疚之心将事情隐瞒下来,既然因我而起,那么就由我来解决。
只是,下了再大的决心,在得知周长苏又要出发远行的时候,我还是惊慌失措起来,想到那些漆黑冰冷的夜,我就恐惧得不能自已,我第一次有了想将周长苏留下的想法。赵宴已经如此,我还在等什么?
那夜,我一反常态地主动抱住了周长苏,察觉到他身体僵硬了一下,我大着胆子将手伸进了他的亵衣当中。只是,触摸到他肌肤的那一刻,我突然像触了电一般将手指缩了回来,脑子里赵宴的影子一闪而过。
周长苏被我的行为吓了一跳,要知道这两年里,即便同床多次,我和他之间也未曾有半点逾越之举。我的心扑通跳着,眼神慌乱地躲着周长苏疑惑的目光。
「为何如此?」周长苏哑着嗓子问。
「长苏,我愿意了……」我声音颤抖,红着脸道:「我要此生都跟着你,与你不离不弃。」
说完,我再次将手攀上周长苏的脖子,闭着眼睛将脸迎了上去,我能听到周长苏沉重的呼吸和我怦怦的心跳。今日,我就要将自己的身与心全部托付于他,托付给这个救我于水火,对我爱护又尊重的谦谦君子。
半天没有等到周长苏的反应。我试着睁开眼睛,看见周长苏正红着脸,额上布着密密的细汗,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呼吸有些沉重。
「长苏……」我呢喃着叫他,手顺着往下,一直滑到他的腰上,然后紧紧攥住他的亵衣,笨拙地将身子迎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周长苏瞬间睁大了眼睛,大颗大颗的汗珠自他额上滑了下来,身体僵硬挺直。
我并不知道如何侍奉男人,在沉香阁时秦妈妈只让人教了我琴棋书画,唯独跟赵宴的两次云雨之事,也都是他强迫我,除了恐惧与疼痛外,我一无所知。
而此刻,再不谙人事的我也能感觉到周长苏的不适,我正慌张地猜测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就被周长苏猛地一把推开。「不可,凝香!」周长苏喘着粗气,推开我似乎费了很大气力。
我愣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些什么,是被周长苏拒绝后的狼狈?还是被周长苏拒绝的那颗好不容易坚定的心……
我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哭。
看到我的反应,周长苏有些手足无措,想上来抱我却不敢。
「长苏,你是嫌弃我吗?」我抽噎着问他。
「不是!」周长苏斩钉截铁的回答:「凝香,我……有苦衷。」
我想起被周长苏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替他解衣时他按住了我的手,对我说他不会乘人之危。那时候我以为周长苏在等,等我能够将他装进心里,心甘情愿。
如今,我不知道有没有将他装在心里,但我心甘情愿,可是周长苏还是不愿意:「长苏,我如此不堪吗?」我哭着问。
见我一脸茫然哭得凄惨,周长苏终究长叹了一声,眼睛看向虚无的前方,恍然道:「凝香,其实我……」
(二十)
周长苏喜欢男子。
周长苏十七岁时,跟随他爹去营州公事,遇到了木客的儿子郦小霜,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心动的感觉,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对女子不感兴趣的原因。
那时的周长苏是雀跃的,因为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但他也是忧伤的,因为不知道如何维护这份爱。
这条路注定了坎坷难行。
周府家风慎严,周老爷进士出身,即便经了商,思想依旧保守克制,从小就教育周长苏要「克己复礼」。所以当他知道周长苏不止好男风,还要退掉多年前定下的亲事时,直接双腿一蹬晕了过去。
周长苏孝顺,见周老爷不吃不喝以死相逼,只能如约娶了于府的小姐。起初,周长苏对于氏是极好的,毕竟有所愧疚,纵然自己心有不甘,也尽力作出欢喜的样子来,和于氏伉俪情深。
但是,终究不是自己喜欢的,周长苏渐渐不能忍受于氏的刁蛮和任性,经常找托词出府。而于氏为了留住他,竟然将那些威逼利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全都用在了周长苏的身上,直到周老爷去世后,于氏再也没办法制衡周长苏了。
对于给我赎身这件事情,周长苏是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的,既能救我,也能救他自己。
我听着周长苏的故事,心内凄然,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于氏如此,赵宴和我如此,连周长苏也如此。
「凝香,你恨我吗?」周长苏问。
我不明白周长苏为何会这样问,我说不恨啊,纵使知道周长苏不会爱我,但我欠周长苏的情,此生都难以偿还。
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周长苏如释重负,整个人也豁朗起来,白俊的脸上少有的轻松:「凝香,人人都道周公子多情,钟情于你,可无人知道,我将你当作挡箭牌。」
我看着周长苏,也释然地笑了:「我愿意做这个挡箭牌。」
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对周长苏的感情如何,是喜欢?感激?还是敬仰?可能都有吧,我依旧记得周长苏出现在沉香阁时,如同一道光,照进了我阴冷黑暗的世界里,让我脱离炼狱、从此不必苟活。
第二日凌晨,周长苏启程时,我上前抱他:「长苏,谢谢你!」
周长苏低头看我,一张好看的脸清秀白皙,浓密的睫毛轻颤着:「也谢谢你,凝香。」说完,伸手将我裹进怀里。
在清晨满屋的阳光里,我和周长苏相拥而立,尽情享用着彼此给予的信任与尊重。我们像相识许久的老友,从此相知、相守。
周长苏只在京城住了四个多月,有他在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心安、平静,如今周长苏走了,我知道我该与赵宴做个了断了。
周长苏离开的第四日晚上,赵宴又出现在我的床边,这次我没有睡着,所以赵宴翻窗进来时,我便睁开了眼。
「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赵小爷竟爱翻人家的窗户,」我一边坐起身一边懒懒的调侃赵宴。
此时已入了夏,夜里仍有些凉气,赵宴只穿了件玄色丝质的广袖常服,看上去有些单薄。听到我揶揄他,赵宴没有恼怒,脱掉靴子直接上了床:「总有不翻窗户的一天。」他说。
赵宴用两指捏起我的下巴,慢慢地抚摸着,压低声音道:「凝香,有没有想我。」说话时,眼中炽热的欲火浓烈汹涌、呼之欲出。
我没有回答,只莞尔笑了一下,目光流转中,见赵宴喉结轻轻扯动了一下,低下头向我压了过来,说出口的话也磁性而沙哑:「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赵宴浓密的发自肩上倾泻而下,柔软的唇已经覆在了我的朱唇之上,因为我没有反抗,赵宴整个人都温柔起来,呼吸也变得灼热。
「凝香,」他呢喃着我的名字。
我快要无法呼吸,意识里一片混沌,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尖处开始散出,竟让我小脸微红、呼吸急促。
身体本能的反应让我霎时清醒过来,我一把推开赵宴,眼里带着憎恶:「滚开!」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真让我恶心!」
我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而这羞耻让我无比愤怒,让我更恨极了赵宴。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到了枕头底下,摸到了我早就藏在那里的那把冰凉的剪刀,握紧。
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出口的恶言激怒了赵宴,他的眼里再次闪起那丝让我心生寒意的冷光,赵宴薄唇紧抿:「凝香,你非得让自己吃尽苦头不可吗?」
我倔强地瞪着他:「小爷想要女人,外面招手即来。可我的身体只侍奉周长苏一人。」
赵宴因愤怒眯起了双眼,一把将我从床上抓起:「你这一生都是我赵宴的人!」说完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直咬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宴!再一再二不再三,今日我就跟你做个了断!」我忍着被咬的剧痛,紧紧握着那把剪刀向赵宴的脖子刺去,如此的场景,像极了三年前……
只是,剪刀并没有如我的愿,刺进赵宴的脖子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拦了下来,赵宴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想要杀了他,那双猩红的似要嗜血的眸子里藏着一抹惊慌:「凝香,你以为凭你的这点能耐也能杀了我?」
「总有一天,我会的!」我怨毒地瞪着他,在他慌神的一瞬再次用力刺去,剪刀擦过了赵宴的皮肤被拍落在地上。我的手几乎被赵宴捏断,我却依旧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凝香,在你眼中我真的跟柳爷一样可恶,让你不遗余力地想要杀了我?」赵宴看着我问,眼中带着乞求,声音里尽是忧伤。
「你比他更让人恶心!」我厌恶道。
赵宴眼里的光再一次暗淡下去:「好!」赵宴说:「既是恶心,我也不必再怜香惜玉,凝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赵宴再次丧失了理智,疯了一样蹂躏着我的身体,而这次,我竟意识不到疼痛,睁着一双空洞的眼,仿佛能透过房梁看到天空,看到夜色浓郁,看到群星暗淡、日月无光。
赵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二十一)
我试过很多种方法想要杀死赵宴,却都没有成功,换来的是他对我身体和心灵上无休止的折磨。
「凝香,你还有什么招数?」赵宴冷声问我,手指在他心脏的位置点了一下道:「看清楚了,下次把簪子插进这里,你就成功了!」说完,翻身压了上来。
赵宴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对我疯狂地掠夺,他蛮横残暴,不管不顾我的死活。而我,倔强到哪怕将嘴唇咬穿,也不能发出一丝痛苦的声音,让他知道我的软弱。
有一次,情至深处,赵宴握住我羸弱的双肩喃喃道:「凝香,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事后,我真的求他:「赵宴,我们放过彼此吧,我求你!」
赵宴却用他冰凉又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锁骨,阴郁道:「我怎么舍得放开你!凝香,你不是还没有杀了我吗?」
看到我因气愤而全身发抖,赵宴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我,穿衣离开。
那段日子,赵宴化作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恶魔,将我折磨得体无完肤。曾经的一切美好都灰飞烟灭,最后我和他之间,只剩下了泯灭不尽的仇恨。我不知道还要在赵宴亲手为我打制的炼狱里苟活多久,我的反抗在他面前全是徒劳。
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结束自己这不堪的一生,可是我不敢,也心有不甘,我还没有找到那个在梦中给我温暖的父亲,还有面容慈祥却模糊了五官的母亲。
在终日折磨之下,我日渐消瘦。
青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以为我是对周长苏思念至极,见我情绪低落时,都会讲一两件京城发生的趣事说与我听。她总是那样乖巧可爱,有着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
「姑娘,您知道周夫人生病的事情吧?」青儿一边弹着书架上的灰尘,一边煞有介事道:「听闻已经病入膏肓,救不了啦!」
听到青儿的话,我吃了一惊。上次见于氏还是我跪在她面前请她前去搭救青儿,想起来恍如隔世,这半年里我活得毫无尊严,都忘记了生命中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是什么病?」对于这个女人,我喜欢不起来,也并不讨厌,平日里只觉得她可怜,如今听说她病入膏肓,可怜的成分便又多了一些,于是问道:「上次见她,只说偶染了风寒,不至于病成这般吧?」
小丫头困惑地摇了摇头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据说这病来得凶猛,京中那么多大夫都诊不出个缘由来,只眼睁睁地看着她病情加重。」
「有多久了?」听了青儿的话,我心下不觉一惊,忙问道。
「从听到传闻到现在,月余了吧?」青儿叹了一声,有些惊慌道:「姑娘,你说是不是我的诅咒灵验了,我虽恨她欺负你,可也不想她死啊。」
「跟这个没有关系。」我宽慰了青儿几句,如果诅咒管用的话,我何至于让赵宴欺日日欺辱。
当日,赵宴来得比较晚,我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与他说话:「于氏生病的事,跟你有关系吗?」我看着赵宴问。
赵宴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低头整理着自己翻窗时弄皱了的衣服。
「放过她吧!」我恳求道。
赵宴整理衣服的手指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来看我:「凝香,为何他们做了什么你都可以容忍原谅,唯独对我不可?」
我被赵宴问得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最后答非所问道:「她罪不至死。」
「凝香,在这世上,没人能欺负你,旁人若敢动你分毫,我就让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赵宴走上前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求情,我可以答应,」赵宴顿了一顿,眼神在我身上流连:「不过,要看你今日能否好好侍奉我……」
我知道,赵宴早已没了温度,冷血残酷。
(二十二)
周长苏听闻于氏病重匆匆赶回来时,于氏的病已经有所好转了。周长苏在他府里待了几日,就又来了我的住处,并且给我带来了一个木雕的小物件,说是郦小霜送的。
这是一枚桃木雕刻的玉兔,手掌大小,乌黑溜圆的玛瑙眼珠、支棱着两只耳朵,正要傍地吃食的样子,活灵活现,可爱极了。
见我欢喜,周长苏笑笑道:「我跟他提了你,他这个人有恩必报,非要感谢你维护了我的清誉,知道你属兔,就亲手雕了这个玩意。」一提到郦小霜,周长苏的幸福全都写在脸上。
「这么精致的东西,费了不少工夫吧?」我有些吃惊,明白了郦小霜的特别之处,他一定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才会让周长苏爱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他,周长苏曾经试图抵抗这满是偏见的世俗。
周长苏弯眼笑着,一张清隽的脸上挂着红晕:「我人生何其有幸,遇到了挚爱和知音……」
我琢磨了好些日,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礼物回赠给郦小霜。见我焦头烂额不得其所的样子,周长苏指了指自己的长衫提醒道:「上次去营州,他看到我这件衣裳可是喜欢得不得了。」
经周长苏这么一指点,我顿时豁然开朗,随即央求他带我去了布庄。
周长苏说郦小霜和他的身量相差不多,我就拿着选好的布在他身上比来比去,怕他嫌烦,还一边打量一边夸他好看。周长苏长得是真的好看,眉目清秀、皮肤白透,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儒雅的书生气,连旁边的人都跟着好生夸赞。
没想到,我和周长苏选完布正要走时,竟然又碰到了赵宴,阴魂不散的赵宴。
他束着发,身着一件蟒纹紧身黑袍,腰间竖着腰带,大步向我们走来时,似带着一股寒气,让我不自觉地抓紧了周长苏的衣袖,朝他身边靠了过去。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赵宴墨色的眸子里冷得结了冰。与周长苏寒暄了一阵后,突然将目光转向我,微翘了下嘴角道:「我与凝香姑娘乃旧时相识,今日有故人托我给姑娘带话,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要拒绝,可看到赵宴阴晦的眼神时,我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周长苏,不知如何是好。
「赵小爷有何话要说与凝香,不知周某可否一听?」周长苏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心领神会地替我解围。
周长苏已经如此说了,赵宴不便强求,只好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青楼的姐妹们思念姑娘,想让在下带句话,提醒姑娘莫要忘了故人才是。」说到最后几个字,赵宴加重了语气,眼里的寒光闪了一下,拱了拱手,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上,周长苏问我为何惧怕赵宴。他对我的事素有耳闻,一开始就知道我与赵宴之前的关系非同一般。
有那么一瞬,我想就告诉了周长苏真相吧,让他去为我讨一个公道。可迟疑了很久,我还是不敢将周长苏扯进这件事情里。如今的赵宴冷血无情,我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举动。
思忖了片刻,我只好找借口说自己只是身体不适,搪塞了过去。
周长苏出发去营州的当天夜里,赵宴就来了。他依旧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带着令我窒息的冰冷气息。
「凝香,我不能容忍你继续留在周长苏身边!」赵宴冷冷地说:「我要带你离开!」
这次,他不再是询问的语气。
「想到你会与他缠绵床榻,我就恨不能杀了他!」赵宴狠狠盯着我,仿佛眼中能喷出火焰来。
我竟觉得有些好笑:「恐怕赵小爷忘了,周长苏才是凝香心甘情愿要侍奉的人,而你,只是个强人所难的恶魔。」
如今,我和赵宴再不能好好说话,一开口就是针锋相对。
赵宴也总是能被我这样的话激怒:「凝香,你我十几年的情意,换不来你与他的区区四年吗?」
是啊赵宴,十几年的情意,你不也能对我如此残忍吗。这些不清不楚难以启齿的纠缠让我痛不欲生,恶心至极。
空气凝滞了许久许久。赵宴突然缓缓开口,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凝香,我明日要成亲了。」他面上毫无表情,好像说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或者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恭喜。」
「我知道你会如此说,」赵宴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望向我的眼睛里全是哀伤:「凝香,是我亲手葬送了你我之间的情义,对吗?「
相比起赵宴偶尔的动情,我更宁愿他阴郁、狠戾,因为那样的他只会让我痛恨,不会让我心痛和悲伤。
终于,赵宴要娶亲了,娶得是别家的姑娘。我想起岁旦那日,我穿着红色绣花袄,听赵宴说:「我的小媳妇,生气了都这样好看。」
可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吧,久到想起来就恍如隔世,想起来就心痛不已。
我想哭,想质问赵宴:「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可话到了嘴边,说出去的竟然是:「既然赵小爷要成家了,何不放了小女,你我自此各相安好,两不相欠。」
赵宴的眼神动了动,似是用尽最后一点勇气,慢慢道:「凝香,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跟别人成亲,只要你说不,我立即带你走,从此你我二人相依相守,我再也不做伤害你的事情。」
我笑了笑:「为何不呢?赵小爷娶了娇娘,我已配了良人,你我二人各自解脱,了却了这段孽缘,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赵宴盯着我的脸,想从那上面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最终却失望了。
赵宴啊赵宴,聪明如你怎么会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怎么可能像没发生一样回到过去?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放过彼此,不再继续沉迷于这无谓的纠缠里。
可是赵宴终究没有逃出这个迷局,嘴上冷冷地说着:「休想!」身体已经向我侵来。
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夹杂着暴雨倾盆而至,咆哮着击打在窗户上。那夜,赵宴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仿佛要真的要将我撕碎了揉进他的身体里……
暴雨过后的清晨无比宁静,只有鸟儿清脆婉转地叫着,欢唱着它们崭新的一天。
我起身穿衣,找了领子最高的一件夹袄,好挡住赵宴留在我身上的旖旎痕迹。
今日,是赵宴大婚的日子,我总要去瞧瞧他大红礼服的样子,是不是跟我多年前想的一样。
只是,我还没有出门,就见于氏带着一群壮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巴掌将我打在地上,嘴里咬牙切齿:「你个青楼出身的贱人,竟敢背着周长苏偷人。」说完上来扯了一把我的领子,脖子上的红印昭然若揭。
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唏嘘,于氏击掌大笑:「我说她就是个荡妇!荡妇!哈哈!」完全没了世家夫人的仪态,疯笑着道:「活该!哈哈!他日日宝贝的女人转身就背着他偷人!活该!」
我跪在雨后湿漉漉的地上,看着于氏疯疯傻傻又哭又笑的样子,忽然如释重负。
(二十三)
「沉塘!」于氏疯癫了一阵后,对着他带来的几个大汉冷冷道。
一旁的青儿和张妈听了,直接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不要,不要!这里一定有误会,周夫人,我们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于氏扯着尖嗓子叫道:「那她颈上的红印哪来的?要不要我们进去脱了衣服看看啊,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有多淫荡!「
于氏气得哆嗦,话也愈发难听。青儿还想为我求情,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这个傻丫头跟了我近四年,没享过什么福,罪倒是跟着受了不少。
「沉塘可以!」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去扶青儿:「不过,总得等长苏回来,姐姐恐怕决定不了吧?」
于氏见我一点都不害怕,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指着我道:「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俗话说抓奸在床,姐姐可抓到我的奸夫了吗?」我本理亏,但于氏的态度,分明是将这几年我对她的尊重当成了软弱,随便她怎么欺负。
想到她都要置我于死地了,我便也强硬起来,走过去在于氏耳边悄悄说道:「既然不知道奸夫是谁,姐姐敢自作主张将我沉溏吗?看来姐姐记性不太好,前几日的病来得那样蹊跷,姐姐不曾怀疑过吗?」
听了我的话,于氏又气又怕,脸色铁青,握着手绢指着我道:「你……你……」
我见于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便福了福身道:「沉不沉塘,须得长苏回来定夺,姐姐现在便可修书于他。」说完转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说道:「请张妈帮我送客!」
说完,我便带着青儿进了屋子。于氏一行人并不甘心,在院子里又闹了一阵,最后竟骂骂咧咧地走了。
「姑娘……她们走了,」张妈急匆匆地进来报信,一脸担忧:「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没事了,你跟着受惊了,快下去歇着吧。」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着恶心宽慰张妈。
「可是姑娘……」张妈想再询问两句,见我脸色不好,便止了话,关门出去了。
张妈一走,我便哇的一口吐在了地上,吓坏了一旁的青儿,这丫头一边哭一边扶我:「姑娘,您受罪了,我这去请大夫!」
我连忙摆摆手,示意青儿扶我去床上:「不碍事,刚刚只是吸了凉气,又受了惊,休息一会便好了。」
青儿抹着眼泪点头,一边扶我一边抽抽搭搭:「姑娘命如何这样苦呢,那位赵小爷就该千刀万剐、天打五雷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青儿赶忙捂上了嘴,吓得连哭都忘了。
我一直以为青儿什么都不知道,原来我的苦她全看在眼里,我不问她便不说,活得通透明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便打发了青儿出去,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屋子里。
今天的事看似由于氏挑起,但罪魁祸首还是赵宴,可于氏为何会突然跑来抓奸?我正想着,恍惚间听到外面有吹吹打打的声响,隐约还能听到些欢呼声,这婚礼定是场面盛大、热闹非凡吧。
我忽然觉得累了,身体也有些困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睡得并不安慰,听到床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抱了起来,我试图让自己醒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直到整个人被浸入了水中,窒息感瞬间让我清醒过来。
怎么会在水里?我使劲扑腾了几下,发现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水面的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我能感觉到身子正在慢慢沉向水底,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片黑暗……
我蜷缩着躲在黑暗里,柴房的门吱噶一声被推开,我看到赵宴瘦瘦的影子同月光一起照了进来。
「你在吗?」赵宴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在,赵宴,我一直都在……」我慌乱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赵宴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不怕,我在这。」赵宴轻轻道,声音那样温柔,像小溪涓涓地细流,在我的心间缓缓流淌……
当我睁开眼睛时,周围漆黑一片,借着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我能分辨出这是一家农舍,一旁的青儿正用两手杵着腮帮打着瞌睡。
身体僵硬酸痛,我想坐起身,可刚一动才发现头痛欲裂,又跌回了枕头上。青儿被我的动静吵醒,一脸惊喜道:「姑娘,您终于醒了?」
「这是哪?」我扶着头痛苦地问道。
「这是……是赵小爷带我们来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青儿说着,便上前扶我:「姑娘,您哪里不舒服?我去让庆儿叫大夫。」
青儿说着便往屋外跑,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青儿,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被人扔进了水中,又为何到了这里?」
太多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还有,我记得我沉到了水底,应该死去了才对。」
青儿赶紧用小手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姑娘可再不能提这个『死』字,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十四)
我斜依在床上,听着青儿跟我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我睡下后,青儿怕我着凉,想进来悄悄关了窗户,没想到竟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被戳破的洞,洞里有根管状的东西还在冒着烟。
「迷烟,」青儿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我,一时间便明白了什么。这个丫头机灵得很,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又关了房门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姑娘好生睡着,我去买些吃得来。」
青儿说着出了门一路跑,想去喊人,结果跑到巷子头上才发现举目无亲。正急得团团转时,就看到赵宴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而过,他的小厮庆儿垂着手跟在队伍的最后边。
「庆儿!」青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边叫着,一边冲进迎亲队伍中去:「快去救救我家姑娘。」
「姑娘怎么了?」看清来人是谁后,庆儿连忙问道。
听完事情经过以后,庆儿低头思量了一下,还是差人去禀告了赵宴,自己则带着几个人赶往我的住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赶到时我已经被人掳走。
青儿描述得绘声绘色,我却越听越无力:「你们怎么找到湖边的?」我虚弱着问她,只说了几个字便咳嗽起来。
青儿心疼地上来给我捶背,又点上灯去给我倒了杯水,服侍我喝下后,才回来接着说道:「我们跟着蛛丝马迹寻到湖边,正巧看到您被人扔了下去。」青儿咽了口唾沫,仿佛依旧心有余悸:「我吓得刚要大喊,就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跟着跳了下去,一会就把您给救上来了。」
「红色的身影?」我突然有些紧张。
「是赵小爷!」青儿皱着眉,若有所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上来的,身上还穿着吉服就直接跳了下去。」
听了青儿的话,我沉默了半晌,竟又是赵宴救了我。
「奴婢竟糊涂了……」青儿纠结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赵小爷平日欺负姑娘欺负得狠,可救起姑娘来自己连命都不要了,那样冷的水想都没想就往下跳,而且……」
青儿想了想,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道:「而且,连自己的婚礼都不顾了,亲自把您送来了这里,还在床边守了一夜。」
听了青儿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便强撑着身体问道:「那,赵小爷人呢?」
「今早就走了!」青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姑娘还不知道吧,您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日的戌时了。」
青儿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去:「赵小爷留了两个人在外面候着,说等姑娘醒了第一时间通知他,我去交代一声,再给姑娘备点吃的,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可别熬坏了身子。」
青儿说完便推了门出去,我躺在床上,眼前的小屋虽不甚豪华,却一应俱全,琴、棋、笔砚样样都有,唯独少了书籍。
我因身子太虚,吃了点东西便又睡下了。
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就看到赵宴坐在床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想到又经历的这些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是痛斥他的罪行,还是感谢他又救了我一命。
「对不起,」没想到赵宴先开了口:「我去得晚了,让你受了苦。」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依旧深深地看着我。
没想到赵宴会因为这个跟我道歉,埋怨和感谢的话一时都说不出口,沉默了许久,还是问道:「想要我命的人,是谁?」
赵宴眼神闪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抓起我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慢慢道:「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青儿说他们赶到湖边时看到我被人扔下了水,所以害我的人肯定没来得及全部逃走。而那日早上,于氏既被我吓退了,纵有不甘,也不敢又折回头来暗算我,毕竟这件事情不管是谁做的,都会算到她的头上。
我想不明白,还有谁会跟我有如此深仇大恨,想要取我的性命。
「凝香,以后就乖乖待在这里,不要离开我了,好吗?」赵宴喃喃说着,语气近似哀求。
他今天没有束发,一头青丝顺从地披在肩上,让他看上去没了往日的冰冷,反而像极了四年前那个温柔又刚毅的少年,看我的眸子里,星光点点。
我的心,有那么一瞬动容了。
可是赵宴,四年前的阴差阳错,导致了这一年痛楚的纠缠,我们的感情早已遍体鳞伤,穷尽一生都无法修复了。
「我乏了。」我闭上眼,不敢再去看他的脸,我怕忍不住会流泪,怕我想起更多甜蜜的从前。
听到赵宴起身离去的声音,睡意又慢慢地笼罩了上来,迷迷糊糊中,我又睡了过去。
(二十五)
我最近嗜睡得很,意识也时而模糊。请大夫来瞧,只说我前些日受了惊吓,身体也受了凉,调养几日便好。
赵宴每日都会过来,或早或晚,有时候会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就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静静看我,我时而与他对视,能看到他眼里的深情。
赵宴似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也不会在夜里强迫我。
赵宴很少在这里过夜,他安置我的房子在城郊,可能怕回城不方便,每次都走得很早。
一日他走后,我问青儿:「赵小爷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青儿挠挠头,将打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是富商白瑞堂白爷家的姑娘,拒说这位白爷以前是做官的,后来不知为何辞官经商了,现如今各地游走,家中只有一位夫人,一个女儿。」
想必青儿打听得详细,我便幽幽问道:「那位白姑娘,生得好看吗?」
「这位白姑娘,单名一个淇字,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未出阁前鲜少出门走动,所以极少有人见她,但是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貌美如仙。」青儿一边给我端药,一边又说道:「不过传闻也就那样,想必不怎么好看,否则干吗不肯出来示人。」
我喝了口青儿呈上来的药,不禁眉头一皱,太苦。
「赵宴」「白淇」,看名字是有些般配的。
青儿见我不说话,便收拾了药碗往外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前些年姑娘不是打听过谁家门口有两只大狮子么,这位白姑娘家就有呢,威风得很。」
青儿想了想又道:「我小的时候有次随我爹进城,碰巧遇见白夫人带着下人在给流民施粥,就在那两只石狮子旁。那位白夫人就像天上下凡的娘娘,人美心慈。」
小丫头嘴角上扬着,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心慌胸闷,竟一口将刚喝下去的药如数都吐了出来。
青儿吓了一跳,忙上前来为我擦拭:「姑娘,您没事吧?」见我有气无力,青儿急道:「您先歇歇,我去差人请大夫来瞧瞧。」
自从上次出事,赵宴放心不下,便遣了两个小厮一直在外头的院子里守着,既能保障我的安全,又便于使唤。
青儿扶我躺回床上,就急急地跑了出去。我意识又模糊了起来,渐渐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身处梦境,周身仿佛有许多人,一个身着官服、身材伟岸的男人将我高高举了起来,我咯咯笑着,伸开双手要一旁的夫人抱:「娘,」我奶声奶气地叫道,那夫人就笑着走过来抱我。
紧接着,是十五的灯会,热闹嘈杂,舞龙、跑狮、喷火……喝彩声伴随着孩子的哭声,好吵!我捂着耳朵,开始慌乱起来,在嘈杂的人群中焦急地寻着:「爹爹!娘亲!」可转了一圈,都是些面目狰狞的陌生人。
我害怕地大叫着,哭得撕心裂肺。
忽然感到身子被人抱紧,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凝香,不怕,不怕!」
是赵宴!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倚在赵宴怀里,浑身发抖,出了一身冷汗。
见我醒了,赵宴又往他怀里使劲抱了抱我:「梦到你爹和娘了吗?」他柔声问道。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一下。
赵宴叹了口气,转身拿起桌上的一碗药道:「先把药喝了,一会就凉了。」
我已经习惯了有药相伴的日子,便顺从地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我将药碗还回赵宴手中,望了一眼四周:「青儿呢,怎么不见她过来服侍?」
赵宴忽然一把又将我抱进怀里,搂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了一样,他将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有冰冷的泪滑进了我的颈间:「凝香,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赵宴喃喃地说着,声音哽咽。
我感到腹下一阵钻心的疼痛,紧接着身下好像被什么拖住了,生拉硬扯搬被撕做两端,我忍着剧痛,苍白着看向一脸痛苦的赵宴:「你做了什么,赵宴,你做了什么?」
(二十六)
政和七年十二月,寒冬,我有了一个赵宴的孩子,可我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他已经被赵宴亲手杀死。
我终究心如死灰,不愿再看一眼赵宴。
他守在床边抓着我冰凉的手不肯放开:「凝香,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了!」
「为什么这么做?」我悲痛欲绝,为那个只存在了三十多天的生命。
赵宴颤抖着,似愤怒也似绝望:「我容忍不了你的身体里有一个不属于我的生命,对不起凝香,哪怕让你恨我,我也不允许他的存在!」
「为何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我怒极反笑:「我不恨你,赵宴,总有一天你会恨毒了你自己!」
这个冷血无情的恶魔,为着他心中哪怕一丝的疑惑,也要摧毁了我。
「现在你已经只属于我一个人,以后我们想要几个孩子都可以,」赵宴憧憬着,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给他自己一线希望:「凝香,我们会有好多个自己的孩子,他们喊我爹爹,叫你娘亲,我们一起将他们抚养成人,好吗?」
「不好!」我笑着回答,语气里却是愤恨:「赵宴,你休想!」
不知是否心怀愧疚,赵宴并不恼怒,只看着我道:「凝香,我们来日方长。」他说得笃定,我却听得荒凉。
「来日方长吗?」我苦笑着,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赵宴,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赵宴眼神沉了沉,没有回答。
那日,他在去迎亲的路上慌忙离开并且彻夜未归,但他的亲还是娶成了,他总有各种办法应对各种局面,仿佛毫不费力。我总想,如果赵宴的新婚妻子知道我的存在,会不会比于氏更恨我。
为何,我总要扮演这样的角色?
放开杂乱无章的思绪,我偷偷着青儿去打听周长苏的情况,这世间我已没有在乎的人了,除了周长苏……
日子过得飞快,我身子恢复如初能下地时,屋外已经春华满地。我由青儿扶着走出小屋,才发现我们身处一片桃林,此时正值桃花盛开,放眼望去一片红艳。小屋前还用篱笆围了一个院落,院子西头放着张简单的石桌,配着两个石凳,傍晚坐上去,正好能看到日落西山时的晚霞。
微风拂面,吹起了我的披风,我呆立在院子里望向远方,短短数月,却似经历了沧海桑田。
青儿说,于氏到处散播我同奸夫私奔的谣言,周长苏匆匆赶回来寻了我数月,最后无果,只得又回了营州。
我心痛得紧紧缩成了一团,这世上任何人误解我都无所谓,唯独周长苏不行,他曾那样信任地把我当作知音,我怎忍心让他失望呢?
趁赵宴不在时,我修了一封书信给周长苏,终于将我所有的被迫、无奈与痛苦和盘托出,我告诉周长苏不必再找我,更不必担心我,毕竟经历了这么多我还能顽强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会重新自由、获得解脱。
我在心里告诉周长苏,「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将信封好交给青儿,让她想法子寄去营州。只是,这封信半路被赵宴截了下来,并没有到周长苏的手中。
赵宴将信狠狠摔在桌子上的时候,我正在服药,汤汁溅到我的袖子上,晕开了一片褐色水渍。赵宴乘着怒气,猩红着双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凝香,你如今是我的人,还想与周长苏有什么瓜葛!」
赵宴将我抓得生疼,我抬起眼看他,有些惊慌失措:「赵宴,你说过再不会伤害我!」说话时,我眼中有乞求,还有警告。
赵宴微怔了一下,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他渐渐平复了呼吸,将我的手腕放开:「凝香,忘了他,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捡起他扔在桌子上的那封信,抬手撕作两段,然后背过身去,命青儿送客。
赵宴在我身后站了许久,迟迟道:「凝香,你怨我、恨我都可,如果有能耐就杀了我,但是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我听到赵宴离去的脚步,复又转回身来,端起桌上的药碗,将剩下的半盏药喝了下去。
(二十七)
三月的清晨,微凉。
青儿陪我在桃林里散步,我来了兴致想制些桃花酿,便打发了青儿去取竹篮。
娇艳的桃花在氤氲的雾气中盛开,花瓣上沾着莹莹湿露在微风中摇曳,似少女含笑嫣然。我高兴极了,擎着一双小手在花簇中穿梭,只摘那最鲜艳娇嫩的花儿兜在衣襟里。
忽然,一件大氅披在了我的肩上,还未待我反应过来,赵宴已从身后将我拥在了怀里:「这样冷的天,怎么穿得这么少。」他说得轻柔,弯腰将脸埋进我的颈间,气息吹着我的耳根:「摘这么多桃花做什么?」
我本能地将赵宴推开,逃离了半丈远地距离才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何时来的,怎么悄无声息?」
赵宴今日穿了件宽袖广身白袍,半披着发,俊秀儒雅。
「我刚到,看你一个人玩得开心,忍不住想要抱你。」赵宴并未恼怒,反而弯着眉眼看着我笑道:「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头发被打湿了还浑然不觉。」
他说着往前迈了一步,抬起袖子想替我拭掉鬓角上的微露,我却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挽了下碎发。
赵宴微叹了一声:「凝香,你何时才能不再怕我。」话语间尽是无奈。
我没有再与他纠缠,只兜了花转身向院子走去。
当日,赵宴心情极好,饶有兴致地看我和青儿洗晒桃花,还趁青儿不在时凑到我身边来问:「这桃花酒,我何时能喝上?」
我极少答赵宴的话,更不愿与他亲近,不是因为怄气,只是已经不知道该与他如何相处。赵宴并不计较,只站着用修长的手指挑了竹匾上的花来看,若有所思。
若在平时,赵宴过了未时便会起身回城,可今日却迟迟不肯离开,天色渐黑,我看了一眼懒懒倚在榻上赖着不走的人,终于忍不住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赵宴不说话,手指搭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着,微眯着双眼饶有情趣的看我:「不急,我还想多陪你一会儿。」
我望着窗户外终于暗下去的天色,有些担心,命青儿去取了赵宴的大氅来,欲给他披上:「家里还有佳人等着,赵小爷便早些回吧。」
赵宴的眸光微聚了聚,随即坐直了身子,将走到跟前的我一把拉了过去,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入了他的怀中。赵宴一双墨眸含情,目光在我身上流转,温柔顷刻间溢了出来:「不想走了。」
「不行!」我挣扎着脱离开他,远远地站着,焦急道。
「为何不行?」赵宴蹙着眉:「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妻,我在家里陪妻子,有何不可?」
我害怕起来,呼吸也跟着重了几分,那些日子被赵宴压在身下欺负的恐惧感蔓延上来,我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小声回道:「那城中的赵府才是你的家,那里面等你的人才是你的妻,我不是。」
赵宴听我说完也站了起来,走近我身边。我往后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直将我逼进了墙角,再无路可退。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日他端在我唇边的那碗堕胎药,身体便不自控地抖了起来。
「别怕,我说过不会再伤害你的。」赵宴的声音有些沙哑,往后退了几步,与我拉开了些距离,无奈道:「外面夜黑露重,别赶我走了,好吗?」
是夜,赵宴隔着被子拥我入怀,我在恐惧中僵直着身子,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赵宴便带着人离开了。青儿侍候我洗漱时一脸担忧,直到我告诉她没事,这个丫头才展露了笑颜,然而只过了一会,便又露出不安来:「姑娘,我知道了那日害姑娘的人了。」
「是谁?」我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听了青儿的话,连忙转头看着她问道。
青儿垂手立在一边:「是我们去布庄时遇到的那个无赖,叫李阮的那个!」青儿忿忿道。
经青儿提醒,我想起这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人来,他曾两次戏弄刁难我,皆被赵宴阻止。可我不解,纵使他没有得逞,心有不甘,也不至于对我仇恨如此,想要取我性命。
见我不解,青儿难为情道:「昨夜赵小爷未去,庆儿便守在院子里同谢青和明路说话,我偷偷躲在一旁听了。」
谢青和明路是赵宴留在我这里的两个小厮,十二三岁,年纪不大话也不多,城府却深得很,名义上是护我安全、方便我差遣,实则替赵宴将我盯得死死的。
「庆儿说,赵小爷见李阮屡次欺负姑娘,便着人断了他一条腿,他怀恨在心,却报复赵小爷不得,只好将仇恨转嫁到姑娘身上,暗中害姑娘性命。」青儿说着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只是那日害了姑娘,其他人都抓住了,唯独让他给逃了……」
「逃了?」我吃了一惊,怪不得那日问赵宴时,他虽嘴上说不必我管,面上却有担忧的神色。
我心里也暗暗忌惮起来,在青楼呆了数年,我深知小人最难缠。这个李阮是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既结了如此大仇,估计不能善罢甘休,定还会找上门来。
(二十八)
清明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正与青儿在屋子里下棋,便见庆儿领着茗烟姐姐走了进来。
庆儿说赵宴这几日有事情处理,不能日日来见我,便命他带茗烟姐姐过来陪我。
数年未见,姐姐消瘦了些,眉眼间的寂寥却未减半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拉着茗烟姐姐的手喜极而泣。
「离开沉香阁时,你尚青涩,如今已是举止娴雅的姑娘了。」姐姐说着,也潸然泪下。
时过境迁,我与茗烟姐姐皆已不是当年。
「还在等吗?」我问她。姐姐笑着摇头,仿佛释然了许多:「等,也不等。」
我心内凄然,身为青楼女子,一世飘零,又有几人能够如愿?
「姐姐还要继续待在沉香阁里,委曲求全吗?」我轻声询问:「如果姐姐不愿委身他人,我便去求赵宴让姐姐出来,与我日日做伴可好?」
听了我的话,茗烟姐姐微叹了口气道:「近年来,我总时时梦到年少旧事,想如今叶瘦花残,竟除了沉香阁,没有别处可去,也没有别处想去了,好在秦妈妈尚敬重我几分,不至于为难我。」
「如今,我本不问世事,只是关于你的消息,我才留意些。」茗烟姐姐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听闻你跟人逃了,我日日焦灼担心,怎么都未曾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赵宴。」
茗烟姐姐的话让我五味杂陈。怕她担心,我只说了受人迫害被赵宴所救一事,至于这些年跟赵宴纠缠不清的孽缘却只字未提。
茗烟姐姐感慨道:「我本以为赵宴生性凉薄,万万没有想到,在得知你被人赎身,我将你所托的簪子还给他后,他竟大病一场,差点命入膏肓,秦妈妈费了好些气力才将人救了回来。」
原来,我与赵宴曾经是真的错过了。想起那日我重病时,赵宴坐在床边与我诉说衷肠,竟然真的不是梦境,心忽然被什么扎了一下,痛得我无法呼吸。
见我沉思不语,茗烟姐姐抬眉问我:「可找到家人了?」
我摇头回道:「并未去找。」
姐姐关切地看着我问:「为何?」
「茫茫人海,该忘的不该忘的也都忘记了,从何找起?」我忧伤地回道。
自那次之后,茗烟姐姐会经常到农舍来,有了她的陪伴,我又慢慢开心起来,有时候想到赵宴,竟无意间多了几分温柔。
赵宴这段日子确实很忙,偶尔过来,也都是来去匆匆。日复一日,繁花落尽的那天,我见到了赵宴的夫人——白淇。
那天,我喝完了药坐在桌前小憩,自从去岁冬日被浸了冷水,又加上小产,总觉得身子和精神都不如从前,只能日日与药为伴。
「姑娘,赵夫人来了。」我正出着神,忽然听到青儿来报,连忙起身,就看到白淇由几个丫鬟婆子环绕着款款而来,她身着一件藕荷色收腰振袖长裙,腰间系着纱带,一张秀雅的脸美艳如画,肌肤胜雪,黛眉下一双美眸顾盼生辉、灵动异彩。
只是,待我们看清对方容貌时,所有人都愣住了,白淇的长相,竟跟我有九分相似。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滞,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位……是凝香姑娘吧?」白淇身边的一个妈妈率先反应过来,福了福身,又看向一边怔住的白淇道:「这是我们家夫人。」
「小女凝香,见过赵夫人,」我俯身行礼,心中满是疑虑。
白淇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也朝我行礼:「小女白淇,见过凝香姐姐。」
我将白淇一行人让进屋里,狭小的屋子顿时挤满了人,白淇坐下后发了会楞,接着若有所思道:「今日冒昧来打扰姐姐,实属无理,希望姐姐不要怪罪。」
我也定了定神,垂着眼回道:「不妨,不知赵夫人今日来有何要事?」
白淇想了许久,犹豫着说:「不管姐姐是否相信,我……只是想来见见姐姐罢了,并无恶意。」她说着,抬眼示意跟来的人出去,我也打发了青儿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白淇才缓缓道:「赵公子曾救过我一命。我自小家教甚严,知道该与陌生男子相避讳的,可却怎么都忍不住想要见他,像中了魔一般。」
我听着白淇喊赵宴作赵公子,不免苦涩一笑。我与赵宴认识时,他还是个食不果腹的穷小子,大字都不认得一个。后来虽长成风度翩翩的样子,行为举止却依旧蛮横无理,直至今日的霸道狠戾,哪怕有温柔的时候,我心中也从未将他与儒雅知礼的『公子』二字联系在一起。
原来,在他人面前,赵宴也有温良恭谦的一面。
我安静着,听白淇继续说道:「我对赵公子一见倾心,非他不嫁。只是他也从一开始就告知我心中另有他人。姐姐,」白淇叫了我一声,眼中泛出点点泪光:「我真的无意冒犯,我只想见见他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看到白淇委屈的模样,我心中竟深深一恸,仿佛自己罪大恶极:「今日已见,不知赵夫人有何打算。」我淡淡说着,心中越发悲凉。
有泪珠从白淇的脸上滚了下来:「没想到我会与姐姐长得如此相似,我……不会再来打扰姐姐,只希望姐姐替我跟公子求情,我不会干涉你们二人,让他不要离开我。」
白淇说完,拭了一下眼泪准备离开,她缓缓起身,想了一想,又轻轻问道:「不知可否问一问姐姐,今年芳龄几何?」
「正值桃李之年。」我回答说。
白淇听完怔了一下,朱唇轻启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最终只施了礼告辞,一转身却撞见正要匆匆进屋的赵宴。
赵宴慌乱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望向白淇,厉声道:「谁让你来这里的!」语气里全是愤怒。
白淇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声音有些哽咽:「我……我……」
「滚!」赵宴呵斥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二十九)
「凝香……」赵宴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扭过头去看着窗外,过了良久才幽幽道:「天色晚了,恐赵夫人行路有所不便,赵小爷还是去送一程吧。」
「好!」赵宴沉默了片刻,回了一声道:「我正有事要同她讲,你早些休息。」说完便转身出了门。
我一个人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许久,有些话,即便要说,也需得等我了解了真想;有些痛,即便要面对,也需得等我做好万全准备。我真的害怕,心血淋漓的心上再添一道伤疤时,我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赵宴依旧繁忙,有次来时,他倚在门上看我梳妆,抱怀而笑:「凝香,你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偷用了茗烟姐姐的胭脂,将脸和唇涂成通红,害我笑了一整日。」
我从铜镜中看到赵宴的影子,依稀是少年的模样。我竟有些恍惚,喃喃道:「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吧。」
听了我的话,赵宴轻轻走上前来,站在我的身后,手指慢慢挑起我的一丝长发替我抿在耳后,见我没有拒绝,方在我身侧蹲下来,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眼中一往情深:「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许你。」
赵宴说得认真,若放在几年前,我定会欢喜雀跃。只是赵宴,你可知道,我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将我原本已有的东西一件件拿走,最后恐怕连希望,都不肯给我留下。
那日赵宴走后,我佯装身体不适,让青儿骗了谢青去请大夫,骗了明路去通禀赵宴,望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我和青儿坐上等在林子里的马车,一路去了「醉霄楼」,那是周长苏曾经带我去过的地方。
青儿扶着我到了二楼的一处隐秘的包房,白淇早已等在那里,她苍白着一张脸,比前些日子消瘦了许多,见我来了,欲站起身来行礼,被我挥手制止了:「时间有限,周夫人不必多礼。」
我说着坐了下来,看着白淇这张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心中的痛再次蔓延上来:「今日约了夫人,凝香是有事情想问。」
白淇听了我说的,也不拐弯抹角:「我也一直在等姐姐找我,当日见到姐姐,我心内也有些疑惑。」
白淇的话,让我的猜测更坚定了几分,心中的痛也又加了几分,我几乎不能呼吸,强忍着内心的汹涌澎湃,颤抖着问:「敢问赵夫人家中,可曾有姐妹在年幼时走失?」
「有!」白淇坚定道:「小女的长姐,名唤白桑若,五岁时跟随丫鬟去街上看灯,一去不回,至今尚未寻到。」
白淇一口气将话说完,似如释重负。
脑中有一道白光闪过,我头痛欲裂,好多声音掺杂着一股脑袭来:
「我的桑若……」这是梦中的那位父亲。
「再跑我就打死你!」这是拐我的人贩子。
「从此之后,你就叫凝香了!」这是居高临下的秦妈妈。
「书有何好看的,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了?」这是扔掉我最喜欢的书时愤怒的赵宴。
「『桑若』,这个名字可还好,等以后我们成亲了,我就这么唤你。」这是我受了委屈、吵闹着要逃离沉香阁,不让他叫我『凝香』时的赵宴。
「姐姐……」白淇哭了起来,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我们找你找得好苦。母亲得知你走失了,伤心过度,当夜早产生下了我,因此伤了身体,至今每每想起你都会泪流满面。爹爹为了能四处打听你的下落,辞官经商,全国各地奔走,不肯安享晚年。
白淇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钻进了我的脑中……
那日,赵宴找到我时已是深夜,我正坐在周长苏曾给我购置的宅子前。
曾经无数次进出过的大门紧闭,门口杂草丛生,萧条至极。
赵宴怒不可遏,一把抓起了陪在我身边的青儿:「大胆奴才,我看在她宠你的份上允你一次又一次犯错,如今竟无法无天了!」
我起身挡在青儿面前,本就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赵宴,这一切都只是个丫鬟的错吗?你以为你能瞒到何时?」
赵宴愤怒得像头找不到发泄出口的狮子,听到我的话又懊悔又心虚:「凝香,晚上露重,你现在这么虚弱,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看着如此的赵宴,我心中的怨愤如江河决堤般汹涌而出:「如今想到会伤我身子了?你欺辱我的时候呢?骗我喝下那碗堕胎药的时候呢?赵宴,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找到家人……你明明知道一切,为何要骗我?」
我泪流满面,心痛地揪在了一起,仿佛一呼吸就会痛死过去。赵宴啊赵宴,真的要连我心中最后一丝情都要捻灭吗?再不堪的时光,我都不曾怀疑过那个意气风发、情意深重的少年,如今,连这些都是假的吗?
赵宴看着我伤心欲绝的模样,懊恼着将我抱进了怀里:「凝香,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害怕,害怕卑微的自己配不上你,害怕你找到家人后离我远去。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我只想等自己变得强大了再告诉你,到那时哪怕你走了,我也还能找得回你。」
「只可惜,世事不尽如人意。」赵宴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瘫软着身子,任由赵宴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眼泪恣意地浸湿他胸前的衣襟。仿佛哭得浑天暗地,就能将心中的悲伤掩埋,就能忘掉所有不堪的记忆。
可是,我什么都忘不了。真相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若真如赵宴所说的他只是怕配不上我的身世,只是造化弄人,那么在他成了赵小爷之后,在他欺负了我日日夜夜之后,如何偏偏又去迎娶了白淇。
「白淇,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伏在赵宴胸前,气若游丝。
赵宴的身体僵了一下,许久才道:「是我任性妄为了,当初我只以为你厌了我,爱上了周长苏,便负气地想,即便得不到你,还有一个与你相似的她。」
「凝香,开始时一切都只是巧合,却不想一步错,步步错!」赵宴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全是懊悔,竟然猛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身体剧烈颤抖、咳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全部从身体中掏空。
「我也恨我自己!我有时候真的希望你能一刀杀了我,结束我所有的罪恶。可是我又舍不得你,舍不得留你一人在这世上。」
听了赵宴的话,我便更觉悲凉,浮生一世,我们如何就过成了这般模样?
如今见他懊悔莫及,我心中竟有一丝畅快:「不是说不能容忍我的身体里有别人的孩子吗,怎么现在又笃定他是你的了?」
狠绝的话似一把双刃的剑,刺痛了他,也刺痛了我自己。那个我知道时就已失去了的孩子,是我与赵宴的啊!而杀他的人,也是赵宴!
(三十)
我终于知道赵宴如何突然笃定那个孩子是他的了,因为满世界的人都在谈论和嘲笑周长苏。
「今日我们来说一说京城周府的公子周长苏,周公子谦谦如玉乃世间无双,身为男儿身、也爱男人身!」
说书人顿了一下,棠下随即哄笑喝彩声一片。
「行这断袖之事的大有人在,如何就要说这位周公子呢?」说书人卖了个关子,继续道:「这位公子,奇就奇在家有美娇妻、外有颜良妾,远远的营州还养着一位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的男宠。话说……」
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我摇晃着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只感觉头晕目眩,骄傲如周长苏,怎么可以让人说得如此不堪?
一旁的青儿见我面无血色,扶着我出了茶馆。
等在门口的赵宴见我这副模样,心疼之色尽显,他上前一步将我扶住,在我耳边温柔地责怪道:「说了不准你来的。」
我红着眼,眼泪滑了出来:「赵宴,求求你帮帮我,也帮帮他。」
赵宴将我揽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发,良久后轻叹了一声:「凝香,空穴不来风,这世间最难堵住的,是悠悠之口。」
我从赵宴的怀里挣脱开,流着泪抬眼望他:「若不是周长苏,凝香早就身陷囹圄残缺不全了!赵小爷如若爱我,不该谢他相救之恩吗?」我越说越愤恨、越说越痛心:「周长苏是个君子,未曾动我分毫,你既介意,不该谢他成全之恩吗?」
赵宴深深看着我,眼中波光微动,看不出是何情绪:「好!」他最终同意,转而又温和道:「不过你要听话,乖乖回去吃药,将身子养好。」
赵宴伸出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拭掉还挂在上面的泪珠,有些疲惫道:「以后再不准哭了,好吗?」
回到农舍,青儿过来服侍我喝药,我望了眼碗里褐色的液体,口中的苦涩便泛了上来:「先放在桌上吧。」我依旧静静地望向窗外,早过了草长莺飞的暮春,如今火伞高张烈日炎炎,虫儿都纷纷趴在树上炙热地鸣叫,可我,为何觉得如此凉呢?
我恍惚着正出神,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抽泣,抬眼去看,一旁的青儿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我慌忙起身想要安抚她,却因身子太虚,又跌坐回椅子上,只这一个动作,竟累得我气喘吁吁,额上冒出了虚汗。
见我这般光景,青儿忙止住抽噎上前扶我:「姑娘把药喝了吧。」青儿红着眼睛乞求道:「我看姑娘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我心中难受得很。」
青儿自己说着,又潸然泪下。
我连忙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药,几口喝了下去,将空碗拿给她看:「喝完了,你看。」
青儿瞧着空了的碗,破涕为笑。我也挤出一个久违的笑来,安慰她说:「就是这几日天气炎热,恐是中了暑,看把你担心的。」
青儿撅了噘嘴,收了碗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姑娘可越来越不听话了,之前喝药从来不推诿的。」
我望着青儿离去的背影,思绪又陷入了恍惚,想起那日在醉霄楼里白淇恸哭着,要拉我去白府与她父母相认,我苍白着一张脸平静地看她:「赵夫人不必着急,凝香今日来只为解一解心中的困惑,并无心认亲。」
白淇一脸惊异,泪水盈盈地望着我:「姐姐……爹和娘日思夜寐都想找到你。」
「他们想找的,是白府的大小姐白桑若,而我是出身青楼的花魁凝香。」我声音很小,冰冷颤抖。
「爹娘不会在乎的,只要姐姐活着,他们比什么都高兴。」白淇着急道,上来抓我的手:「姐姐跟我回去吧,姐姐难道不想他们吗?」
我慢慢拂开白淇抓着我的手,冷冷道:「不在乎我之前的经历,也不在乎现在的吗?赵宴可是因了我,错过了拜堂和你的洞房之夜的。」
现实就残忍地摆在面前,白淇口口声声叫着我姐姐,我却不敢喊她一句妹妹。「若让二老知道,我不光出身青楼,还抢了你的夫君,他们是该喜还是该忧呢?」我惨然道。
白淇显然没有想过这些,一时间愣在原处不知所措,脸上尽是痛苦。思储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眼中含泪:「这些日子,赵公子本欲休弃我,我与他,一直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白淇眼中的泪滚了下来:「如今知道你是我姐姐,我就当断了念想,不再纠缠,成全姐姐与赵公子的一往情深。」
我心中隐隐作痛,伸出手去替白淇抹掉了眼泪:「赵夫人言重了,赵宴与我并非一往情深,只是孽债罢了。」我垂下眼睑,忍住内心的痛楚:「赵夫人自小足不出户,纵然不知道青楼女子薄情的道理。赵宴于我,不过是个依靠而已,若赵夫人肯出手相助,凝香自当远离了他,去营州寻我的心上人。」
说罢,我带着青儿起身便走,到了门口时,复又转过身来:「今日我们所谈之事,还是不必让白府二老知道了吧,人过半百,经不住大喜大悲的。」
想到这里,我黯然伤神,幽幽地看向窗外,终于察觉到了这炎炎烈日下的闷热和蝉鸣的聒噪,胸腔中顿觉淤堵烦闷,有什么涌了上来,我竟一口又将刚刚喝下去的药吐了出来,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赵宴赶回来时,大夫刚给我把完脉,他急急上前询问了情况才来到我的床边:「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我微睁了下眼,看到他一脸愁容:「周长苏的事情……怎样了?」我喘息着问。
赵宴上来握住我的手,宽慰我道:「我给了说书人银子,封了他的嘴,现在京中已无人再议此事。」
「放出消息的人,可查到了?」我看着赵宴,心中满是疑惑。
赵宴将手放在我额头上探了一探,又替我缕了下碎发,方开口道:「查到了,是他的夫人于氏。」
于氏……我缓缓闭上眼,不敢也不忍再想下去。
「不要再费心力了,」赵宴紧了紧握住我的手:「周长苏远在营州,这些事影响不了他什么,你给我养好身子,我带你去看他。」
赵宴的话轻柔细腻,飘进了我心里。我复又睁开看眼看他,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紧身长衫,依旧眉目俊毅晴朗,甚是好看。
我点点头,冲他笑了笑:「许久不见你穿玄色了。」我淡淡道。
赵宴也回了我一笑:「你不喜欢的事,我以后都不做了……」
(三十一)
周长苏死了。
我是无意间听到谢青和明路的谈话才知道的,彼时我的病刚好了一些,一时受不了打击,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青儿守在床前,双眼通红,还在轻轻抽泣,见我醒了便擦了把眼泪,低声唤了声:「姑娘。」
院子里传来庆儿责骂谢青和明路的声音,我皱了皱眉,对着青儿道:「赵小爷呢?」
「赵小爷听到消息就匆匆赶过来了,此刻正在院子里与大夫说话。」青儿小心地答道。
「去请赵小爷进来,」我慢慢道,复而想到什么,又嘱咐青儿:「让他不要责罚谢青和明路了。」
青儿听了我的话,便起身出了里屋,一会工夫责罚声就听不见了,赵宴也推门而入。他今日束着发,身着一件蓝色云纹锦衣,腰间系着玉带,肩上披着件白色狐毛大氅,带着一身寒气,逆着月光而来……
「醒了?」赵宴关切地问道。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竟主动去拉了赵宴的手,看着他道:「赵宴,你长高了许多。」
赵宴的眸子颤了颤,露出一丝微笑来,上前替我掖了掖被角:「傻丫头,我都二十多岁了,你以为还是八岁的孩子吗?」
「是啊,早就不是八岁了……」我喃喃道,仿佛刚清醒过来:「周长苏是怎么死的?」
「雪崩,」赵宴轻轻说着,握紧了我的手:「他从营州回京的路上遇到的不测。」
哪怕是这样的冬日,赵宴的手都还是那样温暖,我安心地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说不上是心痛还是释然,一切都离我远去了,现在连周长苏也走了。
「人找到了吗?」我想了想,还是问道。
「当日便找到了,现在已经由人护送着回京了。」赵宴也想了一下,接着道:「你若想,我明日就带你去看他。」
我点了点头,还是有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凝香……」赵宴叫了我一声,迟疑着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我的手上:「这是你让茗烟姐姐还给我的,你说此生不必再见。」
赵宴说着,似痛苦地深吸了口气:「我也曾忍着不见你,可如若不见,此生活着又有何意义?」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镂空兰花簪子,这是我离开沉香阁那日托茗烟姐姐还他的,曾是我最爱的东西。
「现在,这簪子又回了你的手中,我们再不要分开了好吗?」赵宴自言自语着:「待你病好了,春暖花开之时,我便娶你。凝香,我也要你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嫁我,你若想继续待在这里,我们就躬耕乐道、织布逍遥,日日坐在这院子里头看春日的风华、夏日的繁盛、秋日的姹紫嫣红和冬日的白雪皑皑,你说好不好?」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簪子,簪子的一端嵌进了掌中,扎得我好疼。赵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曾是我梦中所想。赵宴,我曾经多么想与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如今,我已伤痕累累,再提不起任何兴致来。
第二日,赵宴送我到了周府,再次看到这杉木红漆大门,心境早已不同往日。青儿扶着我跟着管家穿过游廊到了灵堂,周长苏的灵柩就停放在正中央,想到那样温润儒雅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眼泪就决了堤:「长苏,没想到上次一别竟是一生,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可否醒来听一听?」
我跪在灵柩前悲痛欲绝,世间那样好的周长苏,如何就没了呢?我喃喃着:「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无人陪伴,会不会寂寥。」
「人已经没了,何必还在这里装样子,猫哭耗子?」于氏走上前来,依旧那样尖酸刻薄。我抬眼望她,才发现她如今干黄枯瘦,嘴上虽挂着似笑非笑的嘲讽,眼睛里却已空洞得没了半点灵气。
这个任性又可悲的女人,注定了此生爱而不得,她强硬着将周长苏越推越远,在得知他的秘密后又恶毒地宣扬报复……
我看着于氏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满腔的怒火随即平息了下来,周长苏死了,她或许是最难过的一个。
我缓缓站起身来,立在于氏面前:「珍重。」我说。
再望了一眼周长苏,我决然地转身离开。
出了周府大门,我正预坐车离去,忽听到有人轻声唤我,循声望去,在墙角深处站着一个青衣白面的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犹如白玉的脸上双瞳剪水、朱唇红润,清秀中难掩倜傥。
是郦小霜!我疾步走上前去,俯身作揖。
郦小霜虚扶了我一下,轻声笑道:「谢谢你来看他。」
我的眼泪早已汹涌而下,声音也哽咽了起来:「郦小霜,我并未与人私奔,更未对不起他,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我解释着,仿佛说给郦小霜听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周长苏便能听到。
「凝香,不必自责,」郦小霜沉了沉声说:「长苏他从不相信你会如此,本来这次回京,他还打算再寻你一寻……」
说到这里,郦小霜抬头望向远处,嘴角虽依旧挂着笑,眼睛却突兀的红了。
我心中愈发难受,过了良久才询问道:「以后作何打算?」
「有何打算呢?」郦小霜似在回我,又似在反问自己:「斯人已去,除了日日思念他,我还能做什么?」
别了郦小霜,我回到马车上,赵宴立马握住了我的手:「冷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将手从他温暖的掌中抽了回来,扭过头去不看他:「赵宴,这世间有情人许多,可又有几人能够如愿呢。说好的白头偕老,为何总有人要中途离开?」
赵宴复又将我的手拉了过去,握在他的掌心:「我不管别人,我只要你回来。」他的话说的孩子气,气息柔柔软软地吹在我的耳边。
「既已离开了,怎么还能回来?」我呢喃着说,心中想到了于氏的周长苏、想到了茗烟姐姐的孙公子,还有凝香和白淇的赵宴。
马车一路颠簸,我和赵宴一路无话。只是即便在这无语中,也平不下心中的情感纠葛。不知道,谁能替我来理一理,这剪不断理不完的孽与缘。
马车最终在农舍的门口停了下来,赵宴扶我下车,青儿早就跑进去准备茶点。
赵宴与我一前一后地走着,李阮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我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赵宴的后背刺了过去,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扑在赵宴的身上,刀尖深深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我的血溅了李阮满脸,也浸湿了赵宴的白色云锦。
李阮被赶过来的庆儿制服在地上,赵宴抱着我满脸惊慌:「凝香!凝香!」
我从没看过赵宴这样慌张,声音都颤抖得不成样子:「不疼,」我跟赵宴说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下早晨他亲自为我插在发间的簪子,重新放回赵宴手里。
「赵宴,好好待白淇。」我慢慢闭上眼睛:「替我安置好青儿,告诉茗烟姐姐不必难过,我活得太累,想要歇歇……」
「不准!凝香,我不准你歇!」赵宴咆哮着,痛不欲生,远处仿佛还有青儿的哭声,只是慢慢地,我都听不到了。
……
远处,柴房的门被推开,我的少年披着月光而来……
(正文完)
番外
父亲猛咳了一阵,竟咳出一口血来。我吓坏了,连忙将他安置在床上,着人去请大夫。
我守在床前,看父亲一脸苍白、粗重地喘着气,很痛苦的样子,心便紧紧揪在一起:「父亲,你感觉如何?」
我焦急地问他,父亲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张开嘴微声道:「去,去叫你娘来。」只这几个字,父亲就累得不住喘息。
我才发现,这半年来,父亲鬓角的白发增了许多。这个在商界里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男人竟也老了。
我娘手持着念珠,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父亲,她的手就抖了一下,却没有靠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念珠在手中转的飞快。
娘吃斋念佛已经十几年了,但我知道,每次她这样时,就是心神不宁了。
感觉到娘走了进来,父亲微睁了睁眼,气若游丝道:「淇儿,我见到她了。」
我娘转着念珠的手戛然停了下来,眼圈也红了,却语气淡淡地提醒父亲:「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父亲却艰难地笑了笑:「真的,他就在我面前,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笑着瞧我。」
听了父亲的话,我娘竟然失声哭了出来,这种情景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我长到二十岁,只在我娶亲那天见我娘哭过。
看到这幅情景,我退了出去,在外头等大夫来。
我们全家都知道,我父亲嘴里的这个她是谁,却知道的并不多。只听说她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早早就过世了,名字叫作凝香,喜欢桃花。
父亲总对她念念不忘,在院子里种了满园桃树,到了春天就坐在簇拥的桃花底下一待就是一天。
父亲还让我们每年的忌日去给这位早逝的夫人上坟,他自己却一次都没有去过。
对父亲的种种表现,娘从来都不说什么,只是垂着眼,转她自己的佛珠。
我们兄妹三人,我是长子,叫赵树仁,在父亲身体不适的这半年里,接管了赵府的生意,弟弟赵树礼负责各地跑,而我们三人当中,父亲最疼的是小妹赵桑若。
父亲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桑若。
我们倒也不嫉妒,毕竟可爱如小妹桑若,任谁见了都欢喜得不得了,我们放在手心里呵护还来不及。
我正想着,庆叔就领着大夫走了进来。听我娘说,庆叔打小跟我父亲一同长大,父亲在回老家给我祖母迁坟的时候将他带了出来,到现在二十多年,与我父亲形影未离。
庆叔知道父亲的一切,也是这世上最了解父亲的人。而且,据说庆叔功夫了得,我虽没见识过,但小时候他上墙给我们取过风筝。跟一般人不同,他上墙不是用爬的,只用脚蹬着墙根,走壁一样三两下就攀上了去,从偌高的墙上跳下来也是又轻又稳,把我们三个小孩子唬得哇哇大叫。
大夫给父亲看过病后,我询问情况,大夫还是叹了口气:「赵爷这是急火攻心。」
我急着问他怎样医治,大夫摇摇头说:「这是心病,这世间再厉害的药也医不了心病。」大夫说完拟了个方子,我急忙让小厮去抓药,安排完又听大夫道:「药石只能缓解症状,却不能去其根本,这心病啊,还得心药医。」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父亲这心病从何而来。
半年前春暖花开时,父亲经过院子,看到小妹穿着身浅色夹襦,披着件白色斗篷在桃花中穿梭,父亲喃喃地叫着桑若,待看清小妹头上的镂空兰花簪子时,一时愣在那里,接着就一口血喷了出来,从此卧床不起。
小妹头上的簪子,是偷偷翻我娘妆匣时找到的,一时欢喜便戴了出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簪子是那位叫凝香的夫人赠予我娘的。
父亲一时间睹物思人,气血凝结,才病得这样厉害。我们都只知这病来的缘由,却都不懂怎样替父亲打开心结。
如今已是隆冬,我眼睁睁看父亲日益消瘦,心急如焚,终于在一个傍晚让人驾车带我去了庆叔家。
庆叔是成家之后才从我家搬出去的,父亲在离赵府不远处给他买了一处宅子,方便他居住,也方便差遣。庆叔的夫人据说从前是个丫鬟,我们都唤她青姨。
我进去的时候,一家人刚用过饭,庆叔的儿子今年十四五岁,行了礼就去书房用功了,听庆叔说这孩子一门心思想考取功名。青姨给我见了茶便在我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温柔地看我。
「大少爷今日来寒舍,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庆叔呷了口茶问我。
我想了想,也不拐弯抹角,便直接说明来意:「庆叔最懂父亲的心思,大夫说他这次是心病所致,所以我冒昧来问问庆叔,可有什么法子能帮他打开心结?」
庆叔听了我的话,低头不语。过了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却不看我,只瞧着坐在他对面的青姨。
我看见有泪从青姨的眼角滑落。
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故事,庆叔和青姨思储了很久,最后觉得我已经成人,便将之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原来父亲年轻时曾经受了那么多罪也犯了那么多错,原来那位凝香夫人竟然是我娘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原来父亲的命竟是这位夫人救的,原来青姨正是当时服侍夫人的丫鬟,而小妹错戴的那个发簪,也是凝香夫人临死前假借我爹之受赠予我娘的。
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我心中淤堵难耐,更不知如何是好,便就着夜色让车夫驾车去了城郊的法华寺。
父亲待桑若好,桑若也最疼父亲,却因自己一时好玩引发了父亲的病。她羞愧内疚,不肯原谅自己,便住进了法华寺中代发修行,要日日替父亲念经祈福,父亲一日不好,她便一日不肯回去,任谁劝说都无用。
幸好我到时,桑若还未睡下,她见我连夜匆匆赶来,便焦灼地问我是不是父亲不太好。
我摇摇头宽慰她,道只是想念她罢了。桑若垂着头,穿着一身青布衣,消瘦了许多。我见着心疼,便又央求她:「这外头饭食也不好,看你憔悴的样子,跟大哥回去吧?」
桑若倔强地很,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乌黑透亮:「爹爹一日不好,我便一日不回,如果爹爹好不了了,我就剃了发,去水月庵里当个姑子。」
桑若姣好的脸上挂着泪珠,看得我心里一阵绞痛。
若之前我并不觉得什么,今日看桑若的脾性,竟像极了青姨口中的凝香夫人,我便也明白了父亲为何那样喜欢桑若,还将凝香夫人走失前的名字给了她。
那日回到府中已经过了亥时,颖儿还在等我,见我一脸疲惫,就遣走了丫鬟亲自上前来服侍我更衣。我心中难过,便将她搂进怀里,将脸埋在他浓密的发间,一言不发。
颖儿也不说话,只拿一双小手轻轻抚着我的背,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父亲的三个孩子中,我是唯一一个相貌随他的,我不似二弟儒雅,也不似小妹活泼,却遗传了父亲的好相貌,因此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说亲的人中,难免有家室容貌都好的小姐,我却一个都不喜欢。父亲问我缘由,我便说有一年上元节,我偶然遇到了李府的小姐李颖儿,一见倾心,再难忘却。父亲点了点头,第二天就安排人去李府提亲了。
我没想到亲事如此顺利,颖儿竟也对我念念不忘。
成亲那日,母亲开心得哭了,父亲也难得高兴,还喝了不少的酒,他招呼满座宾朋时的得意,是我从未见过的。
想到这些,我抱紧了颖儿,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好好地。
第二日一早,我去见父亲,他比前几日好了些,却依旧时而昏迷。母亲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默默流泪。
我安静地退了出去,负手立在院子里,看着院子外头的枯树寒枝,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只盼着这冬日快些过去,待到来年开春,父亲的病也能好起来。
腊月十七,是凝香夫人的忌日,树礼从外地赶了回来,我们一起去接了桑若,给夫人上坟。
坟头的草已长了很高,如今枯萎着杂乱地散在坟头,无限凄凉。
今夕不同往日,因为知道了许多,祭拜时竟多了一些别的感情。我们将酒食摆上、上了香,慢慢跪在坟前,郑重地叩了三叩,我才慢慢说道:「凝香夫人,父亲思念您至极,如今病得厉害,恐怕难好了。」
说到此处,我内心悲痛,声音也有些哽咽:「你们上辈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晚辈不敢妄加评论,前些日听庆叔说了许多,才知道父亲竟然是用情至深之人。夫人当年离开沉香阁,父亲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日日在您住处附近徘徊,哪怕思念成疾也不愿违背您的心愿,贸然见您一面。」
我说着,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日子父亲内心的煎熬,喜欢一个人却不得见的感觉,恐怕最能撕心裂肺了吧。
「后来,父亲听到从您的院子里传来《胡琴吟》,得知您也一样不得解脱,所以才安排了第一次相见。之后……父亲一直派人暗中留意着您的举动,所以才会总在关键之时出现。」
想象着发生在父亲和凝香姑娘身上的一件件事情,我仿佛感同身受,为命运的无常和平凡人的无力心痛难耐。「如果,夫人在天有灵,尚留一丝情意,可否托一梦给我父亲,一解他的相思之苦。毕竟,没了您之后的父亲生不如死,我不想也让母亲经历这些,她太苦了。」
说完这些,我们收整东西准备离开时,又遇到了同来上坟的那位夫人。同我们一样,她每年都来拜祭故人,前些年她总孑然一身,这些年身边多了位姓孙的先生。夫人虽有些年纪,却风韵犹存,想必当年也是位绝色美人。
我们相互施了礼,起身坐车回城,一路无话。
快到周府时,我和树礼都劝说桑若回府来住,万一父亲时日无多,她也好相伴左右,尽最后的孝道。
桑若考虑了许久,竟然同意了。桑若说,她突然明白了前人的无奈,也知道珍惜此生的重要,命运总会不堪,我们奈何不了命运,却不能不同她抗争,否则一世终了之时,只能徒留遗恨。
我们的小妹桑若,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见桑若肯回来住了,父亲心内豁朗了不少,病未继续恶化,却也不见好转。树礼年后又去了外地,我和桑若便日日守在床前以尽孝道。庆叔帮着料理府里的事情,有时候会来看父亲,两人一待就是半天,不知说些什么。
有一日,见庆叔从父亲房里出来,满面忧愁,我便上去询问情形,庆叔却幽幽说道:「大少爷,奴才知道您有孝心,只是……他这些年活得太累了,他若想去,就让他去吧。」
听了庆叔的话,我心里更加难过。
又一年桃花盛开时,父亲的病重了,弥留之际,我们所有人都守在床前,父亲巡视了一圈,最后伸手要找我母亲。
母亲哭得双眼通红,她最近身子也不太好,孱弱着来到父亲身边。父亲无力地笑了笑,拉起母亲的手:「如今,我要去找她了。这些年终究对不住你,害苦了你。若有来生,一定不要再遇到我吧。」
母亲用手绢拭了眼泪,她今日没带念珠,空出两只手来握紧父亲,轻轻道:「这么些年对着个不爱的,苦的人是你才对。」
听了娘的话,父亲再望了我们一眼,欣慰着,慢慢闭了眼睛。
赵宴去世于政和二十八年,享年四十二岁。
这一年,距离凝香去世整整二十年。
番外:余年
1.
姨娘缠绵病榻数月,最终还是离开了。
我遵从她的遗愿,将她埋在了东侧的松林里,她的坟紧挨着柳爷的。
姨娘下葬那日,我守在她坟前许久。我娘去世以后,她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深知她待我好,也知道她活得并不如表面那般光鲜。在那个吃人不见骨头的青楼里,她将自己的心磨得比石头还硬。
我坐在坟前的黄土上,放眼望去,也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松林。凝香就在这林子的尽头,我却始终不敢过去看看她。
她不愿见我,我是知道的。
凝香临死前在我怀中,她念及青儿、念及茗烟、念及白淇,却怎么都不提我这个眼前人。其实我早就明白,从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她心里就没了我。
我一直以为是姨娘拆散了我与凝香,却在那一刻明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一步步将她推入了深渊。
我始终记得初见凝香的那日,她仰头跪在愤怒的姨娘面前,一张明艳的小脸倔强着,丝毫不肯屈服。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爹打我娘时,我也能像凝香一样反抗,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凝香是我心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却亲手毁掉了她活着的希望。
心扯得太痛,以至于我又无休止地咳嗽起来。桑若上前来为我捶背,眼中满是担忧:「爹,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桑若如今八岁,像极了他娘,更像凝香,可她比凝香幸福,她有她娘和我疼爱,更有两个哥哥保护,从小锦衣玉食,未受过半点委屈。
2.
我咳疾复发,在府内休养了半月。其间庆儿来报,说寻到了江南布商孙卿候。
「人在何处?」我问庆儿,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庆儿皱着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询问我的病情:「大夫如何说的,这病怎么看上去比上次严重了些。」
我摆手告诉庆儿无妨,让他回我的话。
庆儿脸上又露出些许不屑来,他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还喜欢将喜怒挂在脸上。他心疼茗烟,所以连孙卿候的名字都不肯叫:「那人还在镇江府上,近几年家里光景不太好,听闻茗烟还在等他,哭得几乎晕厥。」
庆儿冷笑了一声:「看似深情的人,还是要等他老娘走了,才肯动身回京。不过那老太太也时日无多了。」
我听了庆儿的话,隐约记起了这位孙先生的长相,虽是商人,却有一身读书人的弱骨柔肠,奈何茗烟喜欢,又奈何茗烟是凝香最放不下的人。
「她母亲寡居,独自一人抚养他不易,所以他听母亲的话,也在情理之中。」我想了想,又跟庆儿说:「听闻他终身未娶,也对得起茗烟的深情了。」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扯得生疼。
孙卿候错了,他还有后悔的机会,可我呢?
庆儿看着我这副样子,蹙着一双墨眉叹气:「斯人已逝……您……总要看开些。」
知道庆儿担心,我却无心安抚他,只对着窗外的满院桃花笑了笑:「若死了,这心疾也就好了。」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小儿的嬉闹声。
「屋子外面,是夙兴和桑若吗?」我问道。
「是。」提起他的儿子,庆儿脸上露出喜色。
我也笑了笑:「这俩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是投缘的。」
「嗯,」庆儿也应着:「夙兴这孩子自小顽劣,却因桑若前几日说喜欢读书人,他就开始读起书来,还发誓要考个功名。」
庆儿说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这小子,谁的话也不听,就听桑若的。」
我听了庆儿的话,心里跟着欢喜起来:「若真如此,可要早早给二人订下亲事。」
庆儿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玩闹归玩闹,桑若是金枝小姐,夙兴这野小子哪能配得上。」
我叹了口气,斥责庆儿:「如今还在乎这些做什么,这俩孩子若真有情,你我还要拦着?将桑若交给谁,也不若交给夙兴让我放心。」
有一日我若真要走了,也想看着三个孩子都有了好的归宿。
庆儿走了没多久,白淇就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如今吃斋念佛,身子骨比之前更加消瘦。
「吃了林大夫的药,可感觉好些了?」白淇在我床边坐下,转着手中的念珠,看我的那双眼依旧温柔似水。
我强撑着从床上坐起,笑着安慰她:「好多了,过个一两日便能痊愈了。」
成亲十几年,我与白淇相敬如宾。孩子们都知道我与他娘感情好,也都知道在他娘之前,我是娶过亲的,那个被唤作凝香的娘娘,他们每年都要去祭拜。
看着白淇,我总会想凝香。我承诺她的太多,我说要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我还说我要替她爹娘保护她……可是,这些承诺我都没有兑现。
胸腔里有股腥热涌了上来,我支走白淇,吐出了一口血。
3.
三个月后,我的病已经痊愈,茗烟日思夜念的人也到了京城,我和庆儿陪茗烟去接他,茗烟却在轿中不肯下来,直到孙卿候在轿门外跪下,说:「茗烟,这些年委屈了你。自此再无人将你我分开。」
茗烟掀开骄帘,眼中的思念变作了泪。二人执手相望,有诉不完的愁肠。我带着庆儿转身离去,若凝香能看到这一幕,不知得有多开心。
回去的路上经过周府,周夫人仍旧守在门口,见到马车便上前张望一番,口中喃喃念着她的长苏。
哪怕让自己癫狂,也不肯放下执念。凝香曾说周夫人错付了人,现如今我才懂得,错与不错只是外人的断定,她至死不渝地爱了一场,怎么会认为自己是错的。
我的马在周夫人面前停住,就听她问我:「赵爷,你可知长苏何时回来?」
「快了!」我回道,在她绽放的笑里抽马而去。
凝香啊凝香,幸亏走的人是你,否则,我怎么忍心留你在这世上,体味这人间的疾苦呢?
刚回到府上,桑若就提着裙裾急急跑来,不悦地撅着张小嘴:「爹,我们的风筝挂在围墙那颗树上了,爹快去帮我取来。」
「我来吧。」庆儿说完撩了一下长衫,随桑若去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庆儿攀上墙三两下便取下了风筝,在几个孩子崇拜的眼神中洋洋自得。我问庆儿:「这一身功夫无了用武之地,遗憾吗?」
庆儿一边拍打衣服上占的灰土,一边回我:「还有用的,可以逗孩子们玩乐。」他说完一把将桑若抱了起来,举过头顶转了个圈:「是不是啊,桑若。」
桑若开心的咯咯笑着,拍着小手回道:「是了,庆叔顶厉害呢。」
庆儿在桑若的笑声里转头看我,眼神灼灼:「爷,跟着你做正经生意,咱不亏。」
我笑着转身回了里屋,留他们在围墙处疯闹,身后传来庆儿逗孩子们的笑声。
如今,生意也都做得问心无悔了,凝香善良,不知她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了会不会欣慰。
3.
又过了几年光景,树仁已经成亲,娶了他中意的小姐。树礼和桑若也都定了亲事。唯独白淇,我答应凝香好生照顾她,却并不能解她心中的苦。有些事情,我终究还是做不到。
又值桃花盛开的季节。
我想起有一年,凝香制了桃花酿埋在农舍的树下,便骑马去了城郊。
这里,自凝香走了我就再没来过,只托了一对老夫妇来照料。
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老翁在树底下挖酒,远处日薄西山,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突然就想起年少时凝香对我说过的话,她倚在窗户前的椅子上,一脸明媚:「赵宴,等逃出去了我们就找个小小的村落,置几亩薄地,你耕田,我织布。」
我笑着看她。「好。」我说。
凝香,你的话我记在了心里。这处房屋就是我不久后置办的,屋后的那片桃林也是我找人植的。我曾幻想着能携着你的手,在这院子里看四季的变化,看沧海桑田,然后一起白头。
那天我没有回城,夜里就睡在凝香曾睡过的那张床上,回想多年前的一日,我赖着不肯走,就在这床上将凝香紧紧拥在怀里。那日,我睡得极安稳。
那日,我还以为我们来日方长。
第二日中午,老翁开了那壶桃花酿,酒香四溢。
老翁说:「这酒得有十年了吧?」
「是啊。」我回道。
凝香,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近二十年。可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回城之后我又病了,那只镂空的兰花簪子,是我跟着师傅学了半月,亲手为凝香打制的。初时,凝香爱若珍宝。末了,她却连戴都不肯戴它。
庆儿进来看我,带着满脸愁容,他刚要开口我便制止了:「你知道我这病的由来,便不要劝了。能撑下这些年,已经不易了。」
庆儿红了眼眶,我却释然地笑了。
回忆这一生,我本该自始至终都做个恶人的,我在沉香阁里学会了薄情与狠戾,也在那里遇到了凝香,她让我在本性与温情之间徘徊,我却还是选错了路。
凝香临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赵宴,愿我们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我捂着胸口,咳得喘不上气,守在床边的白淇和孩子们都已泣不成声,我拉着白淇的手,努力平复着气息:「好好活下去,来世,也不要再遇到我了。」
恍惚间,我真的看到那年的凝香,她穿着红色的绣花袄,扎着双丫鬟,朝我笑了笑,转身跑了出去。
那年,凝香只有十岁。
我追上去,拉起凝香的手:「走吧,我带你逃出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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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 匿名
呜呜呜
博主 匿名
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