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他指了指我,笑眯眯地重复:「你是通房丫头!」
「通房?通谁的房?」
他翻转手腕,又指了指自己,冲我挤了挤眼:「自然是本王的房。」
「本王……」我紧了紧身上的被子,默默念叨了一句,「你是……王爷?!」
「元元是吃酒吃傻了?」他凑过头来在我颈间嗅了嗅,「闻着倒没多少酒气。」
我瑟缩着往后退了退,裹紧身上的被子,屋里的暖炉烧得旺,还泛着香,我却汗毛竖立,冷汗涔涔。
我这是穿越了,穿成了九王爷景晏的通房丫头,元元。
这景晏是个笑面虎,谈笑间便能将人吞吃入腹,最是个不好摆弄的主,我也真是苦命得很。
他见我躲他,反倒欺身而上,从被子缝隙中伸手进来,捉了我的一只手腕,含着笑将酒气都渡进我耳里。
「元元躲什么?本王是不吃人的。」
我抽了两下手,非但抽不出,还险些挣落了被子,露出一片肩膀来。
他反倒是好整以暇,甚至颇为君子地为我将滑落的被子重新拉好。
我恼羞成怒,也不知哪里来的横胆,瞪着眼睛驳他:「王爷怎么不吃人?不过是吃法不同罢了!」
说完了,我才觉出这话里有些暧昧意思,容易叫人会错了意。
他听了反而松开了我,拍着掌大笑起来,笑足了,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对我说:「元元,本王最喜欢你聪明。」
真喜欢,也不会仅是个通房了。
然而这话是能想不能说的,说了,便是十成十的蠢货。
「王爷明日还要早朝,还是……」
「春宵一刻值千金,本王早告过假了。」
他半道截住了我的话头。
「我前几日染了风寒,王爷不要渡了病气……」
「风寒?那更要出些汗,好得才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脖颈,我便如同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儿,再耍不出什么小把戏。
「王爷!王爷!」我慌不择言,连声音都变了调,「我……我身上来着,不吉利……」
我听出自己带了哭腔,身子只隔着一层被,贴在他胸口发抖。
「真的?」
他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的笑如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容不得我说半句假话。
「真的吗,元元?」
他的手无声地滑进被子里,摩挲我喉咙处脆弱的骨骼和血管:「元元,本王才刚夸过你聪明,你就拿本王当傻子吗?」
我终是被他给吓哭了。
「不是……不是……」
我摇头如拨浪鼓,抖得更厉害了,期期艾艾地流了一会儿泪,我抬起头来,委屈地看着他:「王爷,我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他听了我的话又笑,粗糙干燥的手掌抚过我的脸:「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王爷,这帝城之中谁不知道,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为您选好的佳人,将来是您的王妃。」
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女,因着受宠,性子毒辣得很,最是晴雨难测。
她对这九王爷一片痴心,倒是真的,曾有个婢女不过是在景晏面前多戴了一只绢花,便被晚芍下令,绑着青砖丢进了护城河。
「元元,你是怕本王,还是怕晚芍?」
「自然是都怕。」
他闻言轻笑一声:「你倒实在。」
「王爷……」我趁着这个空当,裹着被子跪到了床畔,讨好地抓了他一侧衣袂,低眉顺眼地求他,「王爷,您翻手为云覆手成雨,自然是要什么都成的,何况是女人的身子,只是……」
我强抑住颤抖的身子,仰面看他,哑着声音哀求:「只是,求您趁夜放我走吧。」
他看着我,只笑,不语,看得我毛骨悚然。
「王爷,落到晚芍郡主手上,元元没有命活的。」
他单手钳起我的脸,迫使我与他直视,脸上还是挂着笑:「放你走,可以。」
我深知他的为人,伏在地上静待他的后半句。
「只是,本王不声不响地放你走了,要如何与人交代呢?」
「王爷,这偌大的王府,没了区区一个通房,哪还需要什么交代?」
景晏轻哼一声,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区区一个通房的确不算什么,可我景晏的床上死了女人,若传出去,岂不是败坏了本王的名声?」
他根本就是不想放我走。
我死心地松开他的衣角,认命地靠在床沿流泪。
「元元,本王是人,不是鬼,你不必怕成这样。」景晏展开手,示意我给他宽衣,「你方才说,本王想要什么都成?」
我抬起空洞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着看我,面孔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苍白的皮肤配着森冷的声音,倒真像是鬼魅一般。
「问你话呢!」他的音色冰凉,如蛇吐芯子,却又蛊惑人心,像烈酒灼心,「要什么都成?」
我的心蓦地一沉,手指抓紧了身侧绸缎的被面,闭了眼睛,哆嗦着将锦被扯落。
屋子里不冷,空气挨着赤裸的皮肤,却像在扎人。
我闭着眼,听胸腔里如擂鼓一般的响动,血涌心跳,简直令我按捺不住地想吐。
等来的却是景晏的笑声,这笑声并不阴森,甚至有些悦耳。
他断断续续地笑了好一阵,笑声伴着脚步声向我靠近,停在离我极近的地方,轻薄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挨蹭我的身体。
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这悦耳的笑声背后,是一张冷漠阴鸷的脸。
「元元。」他的手指拨开我凌乱的头发,再划过我冰凉的脸,「本王没你想的那么缺女人。」
那日我睁开眼时,景晏早已离开,只留下赤身委坐在地上的我,和一句不咸不淡、不轻不重的话。
他说:「元元,你是本王的人,要听本王的话。」
他这话摆明了有弦外之音,只是我此时惊魂未定,尚没有闲心去琢磨。
我是穿越而来,自然知道元元的命运。
元元是通房丫头,是王府的丫鬟里地位最高的一个。
而我,只是府里最低微的婢子,跟在元元身边伺候,连景晏的样貌都不能得见。
元元是由景晏亲自选的通房,这夜之后,便做了妾。
三日后王府走水,元元葬身火海,连着我也命丧其中。
这事不消想,也知道是晚芍郡主的授意,可元元想不明白,死到临头还叫着王爷救她。
王爷哪里会救她,她不过是主子们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天意弄人,世事难料,如今,我竟成了元元。
景晏对我说,要听话。
除了听话,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
这里是王府,以景晏为天,想活下去,必定要依附于他。
景晏本没有妾,这些日子,却一次纳了三房妾室。
一房,是皇帝选的,地方进贡的舞女——绫宜。
一房,是太后选的,宫里养着的绣娘——织欢。
另一房,就是元元了。
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我醍醐灌顶,忽然想明白了他话中深意——绫宜是皇帝的人,皇帝忌惮他的势力;织欢是太后的人,太后厌恨他的母妃,只有我……
只有我是他的人!
只是,为何偏偏是我呢?
我想不明白。元元资质平平,更没什么才智勇谋,景晏选她做自己的心腹,实在没什么道理。
更何况,景晏曾听之任之,纵容晚芍将其活活烧死。
元元这颗棋子,景晏究竟想如何摆布?
他这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令人捉摸不透,实在是可怕得很。
夜巡的更夫又在敲小锣了,我仔细听了听,已是四更天。
我刚要起身,却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夜风伴雨,颇冷,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伸手去抓散落在身侧的被子。
景晏的眉细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他穿戴整齐,我却衣不蔽体,看着倒像是我在勾引他。
我将身子伏了下去:「王爷,四更了,元元伺候您更衣上朝。」
「不必了,本王告过假了。」他回手关了门,坐在榻子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去找身衣服穿上。」
「是……是……」我披着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回了自己的小卧。
所谓通房丫头,其实就是夜里头贴身伺候的丫鬟罢了,是因如此,我的卧房与景晏的相通,仅用两块软帐子隔开。
「元元,本王抬你做妾如何?」
景晏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系扣子,手上一紧,竟是将一颗盘扣硬生生扯了下来。
「王爷……」我只着了一件单衣,便挑开帐子走了出去,在景晏面前跪下,「王爷,元元不愿意,元元只想做通房。」
景晏挑了挑眉,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哼,玩味地看着我:「为何?做了侍妾,给你在别院挑一处别致的小阁,不好?」
我将身子伏得更低了:「还是通房方便伺候王爷。」
他轻笑:「你几时伺候过本王?」
「既然没有伺候过,就更没有做妾的名分了。」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竟有片刻的失语。
我额间泛汗,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少顷,他站了起来,迈了几步,在我面前站定。
他抬起一只脚,用一尘不染的鞋尖儿碰了碰我的右手:「手里拿的什么?」
「回王爷,拿的扣子。」
我摊开泛白渗汗的手掌,露出那颗被我扯下的盘扣。
他浅浅地笑了几声,道了句:「看出来,你是真怕了。」
我不敢搭茬。
景晏缓缓蹲下身子,与我对视,端着我的脸打量了一番,忽又含着笑,伏在了我耳畔。
「元元,你的确聪明,去别院并不安全……」他顿了顿,话中的笑意更浓了,「不过,本王的身边……就安全吗?」
至少一把火烧了王爷的卧房,晚芍还没这个胆子。
前狼后虎,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晚芍却是逮谁咬谁的疯狗,当务之急,是躲过三日之后那一场大火!
「元元是王爷的人,自然是王爷在哪里,元元就在哪里。」
我深知景晏此人深不可测,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卖弄伎俩,是万万没有好下场的。
唯有小心行事,和盘托出,才是唯一活路。
「王爷。」我壮着胆子捉了他一只手,强迫自己与他对视,「王爷,元元听话,王爷要守,元元就是您的甲;王爷要杀,元元就是您的刀!」
不出我所料,景晏在我这一番话中眯起了眼睛,他森凉的音色慢慢悠悠,伴着眼神在我脸上游弋。
「元元,你刚刚这一番话,可是要犯死罪的。」
我强勾出一抹笑来,紧紧地盯着他:「王爷……难不成想过要放我活吗?」
若我没有猜错,打他选我的那一刻起,便在心中盘算着,何时杀我。
这枚子,是一枚弃子;这步棋,是一步死棋。
或许是夜里风凉,吹得我的满颅燥血也渐渐冷了下来,景晏的用意,我也越想越明白。
他问我,是不是他要什么都成,他想要的是我的命。
他纳了三房爱妾,晚芍必定会起杀心,可绫宜和织欢是动不得的,饶是郡主,也不敢跟皇帝、太后造次。
可我不同,我是笼中豢养的小雀,任人生杀予夺。
我申冤无道、雪恨无门,唯有于烈火中啼出一腔血,随着熙攘的人群践踏,干涸黯淡,不可辨认。
晚芍必定会杀我,是景晏将我送给她杀!
所以,我问他:「王爷……难不成想过要放我活吗?」
他眯着眼睛,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钳住我下巴的手缓缓下移,如爱抚一般攀上了我细弱的脖颈。
他的手稍稍收紧,眼睛却一刻不缓地盯着我,锐利的目光像生出爪牙,探进我的眼底,几乎将我剖穿。
我咬紧打颤的牙齿,不许自己露出一丝恐惧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不是,王爷不是要我这样死。」
闻言,他果然放开了我。
他重新站起,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我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元元,你说本王想杀你,可本王为什么要杀你?」
「还没想明白。」
我伏下身去,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实说。
他却被我这回答给逗笑了,转身回到椅子上,舒服地坐下:「那就再好好想想吧。」
我轻轻抬头,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并未在看我。
「元元。」
他忽然叫了我一声,吓得我慌乱之中又低下头去:「是……是……」
他声音里带了点笑,不像之前那般阴森诡怖,却像是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兴奋。
「元元,你要几天才想得明白?」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回我的身上,挑眉笑望着我,「你要几天……才猜得中本王的心思?」
他心思缜密如丝,我哪敢夸口说要猜中?
他却似乎洞悉了我的踌躇,不轻不重地拿话推了我一把。
「元元,这是你的机会,知不知道?」
景晏说得没错,这是我的机会,让我活得久些,可这也是我的劫数,一着落错,满盘皆输。
「那就……五天。」
「三天。」
我不是能够跟他讨价还价的身份,于是顺承着答应下来:「好,就三天。」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话锋一转,似乎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最近风沙势猛,听说这护城河的水,也是又深,又浊。」
我却明白,他这是在掂量我,要是我不能陪他玩好这个游戏,护城河里那个戴花的女人,就是我的下场。
我深知不能在他面前装糊涂,于是攥紧了拳,壮着胆子答道:「是的,风沙势猛,尤其夜里,将满园的芍药都给打蔫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并不掩饰脸上的惊讶,看了我一会儿,他又笑起来:「你是胆子小呢,还是胆子大呢?」
我没有答话,恰好更夫敲了五更锣:「我去吩咐小厨,端些膳食上来。」
「不必了。」景晏却站起身来,往门口走,「本王去别处用膳,也好给你留些时间,想想正事。」
景晏走后,我回了小卧,才跌坐在床上,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想起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混过了第一关。
我穿越而来,这之前尚能摸着石头过河,这之后却只能靠自己,再无石头可摸。
可我得活着,才不枉老天垂怜,给了我这一次机会。
景晏,景晏。
我咬着食指的骨节,在疼痛中一遍一遍用低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喉间发出困兽一般的嘶鸣。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是景晏的敌人,也不能是他的玩物,我只能做他棋逢对手的伙伴,做他平分秋色的战友。
我对他不能有爱,也不能有恨,我必须时刻冷静,算计筹谋,与他一样,做一个掌局的局外人。
三天,我只有三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一遍地抽丝剥茧,试图看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然而却是徒劳,任我怎么想,也不明白一个小小的通房丫鬟,为何就非死不可。
一夜的无眠和与景晏的周旋已耗去我许多精力,盘根错节的故事如一团乱麻,叫我找不到任何头绪。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元元!」
我循声望去,是个丫头趴在窗棂上看我。
我认得她,她叫木婵,也是府里的大丫头,跟元元玩得最好。
「元元,快过来!」她又叫了我一声,「你怎么样?」
我强挤出一个笑来:「你这丫头,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来?」
「王爷出府去了,且要一阵子才回来呢!」她吐了吐舌,机灵得很,「你快告诉我,王爷是怎样的人?」
「王爷?」我敛了敛眼睛,答道,「我没敢细看。」
「瞧你那点出息!」木婵揶揄了我一句,又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呀!」
她拿帕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指着我:「元元,你这领口缺了颗扣子,该不会……是王爷扯的吧?」
我心中一紧,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她:「别出去胡说!」
她不以为意地笑我:「瞧你,还害臊了!你这是攀上高枝了,姐妹们可都羡慕你呢!」
「是吗?」我心中忽然升腾起一抹异样来,低头笑了笑,轻声问,「你呢,木婵?你也羡慕我吗?」
「我?」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说,「咱们是姐妹,你好了,我自然也能好!」
「嗯……」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木婵,咱们是姐妹,我好了,你才能好。」
她愣了一下,旋即打了我的手背一下:「怎么了你!」
我笑了笑,轻轻放开了她,转身去屋里取了个东西出来,捏在她手里:「木婵,你记得,别人靠不住,你要靠我。」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我,没有去深究我的话,反而问:「这样好的面料,这是我能用的东西吗?」
「王爷赏的,你藏好就是。」我捏紧了她的手,压低声音对她说,「等过几年,你二十五岁出府去了,可以给自己换些嫁妆。」
「好!那我收下!」她又冲我笑,扯了一会儿闲,跟我说她要给别院准备午饭,就先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隔了一会儿,关了窗,倒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的,还发了梦,梦里光怪陆离,又是水,又是火,实在难受极了。
晚些时候,景晏回来了,带着少许的酒气。
他挥退了房里其他下人,单单使唤我:「元元,给本王倒杯水来。」
我依言倒了水,他又展开手:「元元,宽衣。」
我只得挪到他身侧去,默默地为他盥洗更衣。
「元元,你来闻闻,本王的身上可有脂粉味?」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打算,只得装模作样地嗅了嗅他的袍子,还真是有一点香。
他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粉盒来:「送你。」
我并未推辞,接过这一盒脂粉,甚至打开闻了闻:「这味道倒真罕见,多谢王爷,元元很喜欢。」
他轻笑一声:「喜欢就好。对了……」
他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可在屋里收拾出了一个水蓝色的荷包?」
「没有。」我顿了顿,又补道,「许是收拾得不仔细,待明日再看看。」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哼笑:「好,若是找到了,记得告诉本王。对了……那荷包上,绣的是一株芍药。」
「元元记住了。」我望了一眼天色,起身关了窗,顺便灭了几盏灯,只留下他床侧的一盏,「明日还要早朝,王爷休息吧。」
景晏今日倒没有为难我,我无事地退到小卧,许是白天睡了一会儿,此时并没多少困意。
我屏息,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软帐之外的动静。
良久,听见景晏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元元。」
不待我应答,他又问:「想明白了吗?」
「还没有。」我答。
「有头绪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敢说。」
帐子外果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元元,你还有两天。」
是啊,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想,我还有两天。
「啊——」
说不清什么时候,我从梦魇中惊醒,四周还是漆黑一片,像一团浓雾裹挟着我。风声鹤唳,犹如鬼泣,碎沙拍打在窗上,发出如厉鬼挠门一般瘆人的声音。
身上湿黏一片,头发也被汗浸得打绺,黏在脸上。
景晏那侧的小灯倒是先燃了起来。
「元元,你做什么?」
透过帐子看去,他的剪影立在那里,正在看我。
我惊魂未定,胸口起伏,生硬地答道:「王爷恕罪,元元发了梦魇。」
「过来。」
我心中一紧,却又不敢不从,只得挑了帐子,走到景晏的面前。
待我到他面前站定,才发现他枕下露出半截刀柄,看来我刚才这一声喊,竟是让他在睡梦中去摸枕下的刀。
「过来。」
他似乎不满我站定的位置,依然是重复这一句。
我又往前磨蹭了两步。
他不耐烦了,单手扯了我过去,我没有防备,也不敢防备,只得僵着身体在他怀里坐下。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沉稳,贴着我的背,鼻息却有些灼热,在我耳畔低声说:「元元,你这么个喊法,外头的人会以为本王把你拆了。」
这话实在露骨,可我如今的身份,却没有反驳的立场。
他察觉到我的僵硬,又发出了那样讥诮又低缓的笑声:「你梦到什么?」
「梦到护城河,水又深,又浊。」我深呼一口气,如实相告。
他还是笑:「听你这意思,倒是本王吓着了你?」
我不答话,以退为进。
「那就在这里睡吧。」
他却半步都不容我退,像拎猫一般将我塞进了被窝。
夜深灯灭,身旁的鼻息渐渐平缓下来。
原来我总听元元说,主子们的床那样宽、那样软,可此刻我却觉得这样的狭窄逼仄,稍稍一动,就会碰到景晏的身体或四肢。
我尽可能将自己蜷成一个小团,不与他接触。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或许是我三番五次乱动,扰人清梦,景晏真的有些愠怒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声说:「元元……想让王爷睡得舒服些。」
景晏闻言忽然笑出声来,跟之前都不一样,他这次笑得有些轻佻。
「你想让本王舒服,是吗?」
此情此景,这话真是叫他说得变了味。
我心一横,索性伸直了胳膊腿,闭着眼睛像死鱼一般平躺:「王爷说是,我还能说不是吗?」
我能感觉得到,景晏的目光灼灼,想在我脸上找到我的破绽。
我怕,可我绝不能够让他看出来,否则他会靠这档子事拿捏我一辈子!
他的手顺着我的腰线缓缓上移,勾住我小衣的带子,将拉不拉,像猫玩弄老鼠一样戏弄着我。
良久,我才听到他含着笑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不错,元元,你有长进。」
我听了这话,也闭着眼,摸索着伏上了他的耳朵。
「王爷,这下……是真让您吓着了,我……我内急。」
景晏半真半假地笑了我几句,便放我走了,我也正好借故出来吹吹风。
其实我心里知道,景晏并不相信我的说辞,他一定知道我捡走了那个荷包。可他却未必知道,那个荷包早已不在我的手上。
就连现在,我对他说我内急,他也一定猜到,这是一句假话。
如今,我在夜风里猜忌着他,他也一定在房中猜忌着我。
此刻,我唯一能利用的东西,就是他的好奇。
我是被他丢进丛林的小兔,而他想看一看,兔子被逼急了,是不是真的有胆子咬人。
我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视野中却还是一片混沌的黑,离天亮还远着。
「元元?」远处,木婵挑了灯笼,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是我,才走上前来,「你怎么出来了?」
「折腾了半宿,王爷这会儿才睡下。」我说,「你今晚值夜?」
「嗯,同人换了。」她拿胳膊碰了碰我,低声说,「我刚刚……听见你在里边喊了。」
「嗯……」我不置可否,只含混地答,「当主子的,都不知道心疼人。」
她不承想我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我与她更是无话,站了一会儿,就跟她道别,回房去了。
进屋时,景晏背对着我,灯还没灭。我试探着回了自己的小卧,他并没说什么,过一会儿就吹了灯。
我算准了,刚刚和木婵说话的地方就在他的窗下,他一定是听到了。
我想要他帮我一把,可不知道,他会不会接我这一茬。
翌日,四更天,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叫景晏起床上朝。
他却摆了摆手:「不去了。」
我怔了一下,又问:「今天也不去了?」
「不去。」他看着我,依旧是一脸戏谑的笑意,「折腾了半宿,怎么去?你这当丫鬟的也不懂得心疼人。」
他这话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他听清了我昨夜的谈话吗?
那精明如斯,他又是否猜出了我这么做的用意呢?
「王爷,我斗胆猜猜……」我沉了一口气,轻声问,「明日您也不上朝,是吗?」
他瞥了我一眼,要笑不笑:「不上。」
「今晚,您还是谁的房里都不去,是吗?」
他不再掩饰脸上的笑意,转过头来专心致志地打量我的表情:「不去。」
我点点头,又问了最后一句:「明日,您白天不在府里,是吗?」
「不在。」他拂了拂袖子,手指轻轻地叩击在桌案上,「元元,本王不喜欢兜圈子。」
「元元不跟您兜圈子。」我敛起眼睛,低头笑了笑,「王爷,元元想明白了。」
景晏不说话,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王爷掉的那个荷包,若无意外,明天就能找到。」我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等明天贵客登门,就能找到。」
「好啊,那本王等着。」他笑意不减,我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危险。
「王爷。」我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跪在他脚边,「若明日贵客来了,我没猜错,您能……」
我牙齿发颤,双手发抖,压低声音哀求他:「您能救我一命吗?」
他俯视着我,还像第一夜似的,不语,只笑,看得我毛骨悚然。
他眼中分明有话,可那双眼太深,我竟看不明白,这句话是救,还是不救。
短短两天,我不敢说摸清了景晏的脾气秉性。我只知道,他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走每一步都是运筹帷幄,绝不为旁人所动。
他是否会帮我,我说不准。
说他不会帮,可他有些行为实在怪异。
可若说他会帮,他看我的眼神却又那么森冷。
那个绣着芍药的荷包,分明是他故意遗落给我的,我捡到时便仔细瞧过,面料上乘,绝对是宫里的东西,绣工却说不上有多么好。再加上上头绣的是一朵芍药,我几乎确定,这是晚芍郡主赠予他的信物。
可它却出现在了我的房里,静静地躺在我床边十分醒目的位置。
木婵认得荷包的面料,可她不认得上面的图案吗?她一定是认得的。
那她是想不出个中的曲折?不,她也一定想得出。
可这么烫手的东西,她竟敢收,还要藏在自己手里几年之久?我并不信。
她不对劲。
不对劲的还不止是她。
景晏连着三日不去上朝,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皇帝,都必有微词。
细究起来,这三日,景晏冷落了两房爱妾,却迷上了一个通房。
这样私密又不成体统的风流韵事,王孙贵族最是喜欢,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便会传到晚芍郡主的耳朵里。
景晏并不介意,他巴不得这故事传得再离谱些,故事里的他越荒唐,故事外的他才越安全。
而晚芍盛怒之下,难免犯蠢,要么上门来兴师问罪,要么,就是像之前一样,妒忌杀人。
她越是愤怒,越是不顾,景晏才越能揪出王府中的异己,排除更多旁人的耳目。
而这通房的丫头是活是死,是元元还是木婵,对于景晏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一切尚是我的猜测,可光是猜测,已令我恐惧万分,因为即便我猜的都对,以我的身份,也依旧束手无策。
所以景晏才会那样看我,那样嘲弄又兴奋,那样轻蔑又期待。
他在玩弄我,可我说了,我要活下去,就不会做他的玩物。
第二日,景晏一天都在书房,到了晚上才回来,依旧是挥退了下人,只留下我。
他没再问我关于三日之限的任何问题,甚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都没有。
唯有第三日晨,他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最近大鱼大肉,吃得人身上发腻,吩咐小厨房,今天备些清淡的小炒,不等晚上了,日落前就备好吧。」
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是。」
或许是我没藏住脸上的笑意,景晏本要走,却又折回来,对我补了一句:「元元,你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我怎能不喜!听景晏这意思,应当是日落前就回来了,且他一回来,就会来找我!
抑或说,救我。
他走时是大清早,午后,贵客就来了。
来人衣着华贵,气质骄纵,一脸的恨意,应当就是晚芍。
跟在她身后的,果然是木婵。
我没猜错,她这次是真气着了,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说来也对,她一定想要看看这个传闻中把景晏迷得昏头转向的丫头长什么样子。
晚芍前脚刚踏进门槛,身后两个婆子就关了门,一边一个,像逮牲口一般将我按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贱婢?」晚芍从鼻间冷哼一声,不可一世地看着我,「你可知我是谁?」
一想到我与元元便是命丧其手,心中便升腾起一股火来,烧得我心肝儿发颤。
我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装作怯懦的样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贱婢,本郡主就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皇上的外甥女,晚芍郡主!」
「是……」我的后脑被人按住,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倒让我清醒了不少,「郡主息怒,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她再发出一声冷哼,咬着牙,阴恻恻地问我:「你可知道两年前,这王府里有个跟你一样的贱婢,是怎么死的?」
她伸出手,手上挂着一枚水蓝色的荷包:「这个,你可认得?本郡主一针一线,真心实意,王爷竟给了你这么个贱婢!」
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喊道:「奴婢认得!奴婢认得!这是王爷遗失的东西,王爷还说,这是郡主您赠予的,叫奴婢务必找到!可奴婢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为此,王爷还责罚了奴婢!」
「你撒谎!」还不等晚芍说话,木婵先沉不住气,喊了起来,「你明明说这是王爷给你的,你才给了我!」
「木婵,枉我同你姐妹一场,你怎能这样血口喷人?」我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挣脱了婆子,哆嗦着指她,「你撒谎也要打个草稿!若真是王爷赏赐的,我又岂敢随意送人?你也不看看这上乘的面料,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饶是我敢送你,你也敢要?分明是你偷的!」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木婵显然慌了,口齿不清地冲着我喊叫,「前天夜里,我都听见你喊了!喊得那样大声,还说王爷不心疼你,你也不嫌害臊!」
「郡主,晚芍郡主,不是的。」我简直泣不成声,口中却都是编好的说辞,「是王爷看奴婢没有找到您的荷包,责罚了奴婢,奴婢是说了一句气话,可绝不是木婵所说的那样啊……」
「你……你!元元!你这杀千刀的丫头!」木婵是气急了,她扑通一声跪在晚芍的面前,抓着她的腿,红着眼睛发狠,「晚芍郡主,奴婢亲眼看见王爷扯烂了这丫头一件衣裳,郡主,是奴婢亲眼所见啊!」
晚芍倒还真让她拱起火来,再度恨恨地看向我:「贱婢,你还真伶牙俐齿,这次又想了什么说辞?」
「子虚乌有的事情,奴婢无从辩驳。」我卸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那里,无力地说,「木婵,她是恨毒了我,才要这样污蔑我,编出如此恶毒的瞎话来。」
我往前跪爬了两步:「郡主,奴婢是王爷的通房,不假。可不瞒您说,王爷对奴婢并不中意,奴婢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若不信,您身边也带着婆子,拉奴婢去验身就是。」
木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晚芍的眼中也有了变化,她们似乎都不相信我能有这样的底气。
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后的一步棋了。
破釜沉舟,釜底抽薪,若晚芍还是铁了心要杀我,我依旧逃不过。
「你个贱婢,还敢诈我?」晚芍讥笑一声,示意我身后两个凶悍的婆子,「给咱们这位元元姑娘松松绑,拖进去,看看她到底是块完璧,还是烂瓦!」
跟在晚芍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郡主,这要是王爷问责起来,未免不好收场。」
晚芍扬了扬脖子,瞥了那婢女一眼:「怎么,你还怕王爷会为了这么个贱人同我撕破脸吗?」
得了她这句话,两个婆子便像得了圣旨,一人拽住我的一条胳膊,拖死狗一般将我拖进了小卧。
我像案板上的鱼肉,被粗暴地剖开,连带着自尊也被撕裂,我几乎咬碎牙齿,指甲狠狠地抠进皮肉,才不至于在这些人面前发疯,或是咬舌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被抽走了半条命,才被两个婆子拿碎布一裹,像扔纸人一般扔在了地上。
此刻,我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木然地看着婆子冲着晚芍微微摇头,而晚芍咬紧了牙,回头一巴掌将木婵打得趴在地上。
「贱人,你敢欺骗本郡主!」
我贴在地上,看着木婵同我一样,像死狗一样趴着,她的眼中全都是恨,死死地盯着我。
她还在挨打,而我裹在这些破布里,身上撕裂一般地疼。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一点窗外,太阳依旧挂在天上,景晏呢?
景晏真会回来吗?
耳边犹是木婵撕心裂肺的求饶与喊叫,喊了几声,声音便弱下去,只剩下血在喉头含混的呼噜声。
我木然地低着头,不理会残破的木婵,也不理会凶悍的婆子。
晚芍在看着我,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盯着一只受了伤的幼兔。
铛——
金属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我抬了抬眼皮,是晚芍扔来了一把匕首。
「贱婢,你为了活命倒真费了不少心思。」她往前迈了几步,将那把匕首踢向我,又说,「可你这张小脸,实在是叫本郡主放心不下。」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我的脸不能毁,脸若毁了,我在景晏手中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我缓缓地往前爬了一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了那把匕首,拔了刀鞘,余下刀刃在手里。
锋利的刀刃贴在我滚烫的脸上,我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奴婢明白,奴婢不给郡主添麻烦,不给郡主添麻烦……」
我用尽全力,手腕却依旧哆嗦,不知我能拖延多少时间,不知晚芍能有多大耐心。
四周静得出奇,仿佛只剩我粗重的喘息。
「芍儿,你要将本王的府邸掀翻吗?」
这声音依旧含笑,景晏不疾不徐,不慌不忙,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跨了进来。
我手中的匕首却应声落了地。
好险!好险!
晚芍一愣,攥了攥拳头,却又不得不暂且搁下我,回头冲着景晏作礼:「王爷。」
景晏轻笑,自始至终未曾扫过我一眼,他看着晚芍,意味深长地说:「芍儿,本王竟不知道你要来,若是知道,今日一定不走。」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凭听者自己琢磨。晚芍是疯子,可不是傻子,听了景晏的话,倒是先服了软。
「是芍儿没有规矩了。」
「欸,本王可没有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说,「你不来找本王,本王也正有事找你。」
景晏不等她问,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你送本王的那个荷包不知落到了哪里,本王房里的丫头最是个笨手笨脚的,找也找不到,本王早教训了她一番。」
这话与我的说辞不谋而合,看来他终是帮了我。
可晚芍也不傻,她未必听不出,这话是说与她听。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丢了倒也无妨。」她瞧了一眼地上被打得半死的木婵,对景晏说,「缘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竟盯上您的东西,芍儿才叫她长长记性。」
她拿出那个荷包,双手递上:「如今,物归原主。」
这三言两语,倒是将自己择了个干干净净,可景晏是何许人也,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会信。
他笑眯眯地接过,系在自己的腰间,顺着晚芍的话头,意有所指地说:「原来是这大胆的丫头,本王竟不知道,芍儿,你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晚芍一惊,还欲说什么,景晏却先她一步,抢着说:「这两个婆子看着面熟,也是本府的老人了,手脚麻利,人嘛……也老实得很,既然芍儿用着顺手,就带走吧。」
晚芍让他架在了当场,只得硬着头皮反问:「王爷,您怀疑我在您府里安插眼线?」
若不是我此刻实在无力,保不齐真会笑出声来——这蠢货全然不是景晏的对手。
果然,景晏喟叹了一声,装着语重心长:「芍儿,你这话说得令人伤心,本王是心疼你身旁没有体己的人,知不知道?」
晚芍这会儿怕是已经气没了脑子,咬着牙,骑虎难下,只得置气:「好……好……既是王爷一片好意,那芍儿就收下。」
景晏笑意更深,几乎是得寸进尺:「这个半死不活的,待会儿就找块破席子卷了吧,没用的东西,本王这主子当得不长眼,让芍儿你笑话。」
这话简直是摆明了骂她没长脑子,若景晏不是王爷,这会儿怕是已经被她一刀捅了。
「这个半死不活的,我不管。」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景晏,忽然又转头看着角落中的我,「那个半死不活的,我要带走!」
「不成。」景晏慢悠悠地驳她,「这个,本王用顺了手。」
晚芍急了,怒不择言:「胡说!我已命人给她验过身子!」
「晚芍。」景晏声音不大,甚至很轻,听起来却更加瘆人,他一步步走向晚芍,紧盯着她,笑说,「晚芍,你想要的东西,本王高兴了才能给你,你可不要作孽,自己把它弄没了。」
晚芍喜欢景晏这个人,晚芍的家族也喜欢景晏这个王爷。所以晚芍才不敢在他面前胡来。
不胡来,她早晚是九王妃,可她若胡来,触了景晏的逆鳞,景晏还真就能铁了心,不娶她。
晚芍走了,走也走得盛气凌人,虽是不情不愿,还带着两个婆子。
木婵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口鼻中冒着血沫。
景晏迈过她,走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只是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我想了很多,我在想,若他是我的丈夫,此刻我就能扑进他怀中痛哭一场;若他是我的竹马,我也能诉说一番心中的委屈……
哪怕,哪怕他只是我的情人,我至少能耍耍性子,向他讨些好处。
可他是王爷,而我只是他有名无实的通房。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冲他笑一笑,嘶哑着声音对他说:「王爷,送走了贵客,找到了荷包,您这步棋走得妙,是我接得不够好。」
若我没有看错,他脸上确实闪过了一瞬的错愕。
他褪下袍子,弯下身将我包了起来,轻轻拍抚我的后背:「不说这些,元元,现在不说这些。」
我知道,这是他仅能给我的片刻温柔,百无一用是温柔。
可我却必须陪着他,把这温情的戏码演下去,让这闹剧有个像样的收场,再等他敲响下一出的锣。
我攥紧他的衣袖,任凭身体在他怀中发抖,牵着他的手去触摸我身上新鲜灼热的伤痕,轻声对他说:「王爷,我从未觉得如此羞耻,从未觉得如此屈辱。」
「是我求您救我。」我将头靠在他胸膛上,继续说,「可到了这会儿,我又在想,活着是不是真比死了好。」
景晏由我靠着,半晌才说:「元元,本王的确是低看了你。」
听来如此薄情的一句话,可我已心满意足了——虚情自然只能换来假意,景晏这么聪明的人,绝非我三言两语能够对付。
我恢复了一些体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木婵还在地上伏着,时不时地痉挛,四肢扭曲成极怪异的姿势,想来是已被打断了。
我蹲下身去,看着她问:「木婵,你说,活着真就比死了好?」
她的手指动了动,费力地指着我,口中喷出乌黑的血沫:「元元,姐妹一场,你害我……你害我……」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先把我卖了。」我笑了笑,轻声说,「木婵,我曾希望是我看错了你,可到最后,是你看错了我。」
木婵竟笑了,露出猩红的牙齿,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我都是下人,怎么你就那样好命,要当主子?」
好命?
我差点笑出声来,回头看了景晏一眼,发现他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那样含着笑、发着狠、敛着眉、冷着眼的一张脸。
「木婵,你当真觉得我好命?」我就这样看着她,幽幽地问,「你可知道溺水而死,烈火焚烧,都是什么滋味儿?」
许是被我的话恫吓,又许是被我的表情吓着,木婵用满是血污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发癫一般地求我:「元元,是我糊涂了,我不分好赖,你饶我一次……你饶我一次……」
「木婵……」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动了动疼痛的身体,「若今日你成了事,换作我趴在这,你会不会饶我一次?」
木婵愣了一刻,松开手,挤出一个凄然的笑来。下一秒,她便如同一个破烂的木偶,人起身落,撞死在了我的面前。
湿黏温热的东西从她脸下流淌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红的是妒忌,白的是愚蠢。
她瞪着那双有些凸出的眼睛,不瞑目,似乎在看着我。
仿佛有一双手抓住我的五脏六腑不断翻腾,我两眼一黑,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呕到满脸泪痕,身子发颤,却仍觉得淤堵,恨不得一刀捅下去才能痛快。
「元元!」是景晏揽紧了我的身子,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元元!看着本王!看着我!」
真奇怪,我耳边是他的声音,眼中是他的面孔,周遭是他的体温,却仍觉得他远。
「元元!回过神!」
这是我一生中在景晏面前为数不多的一次崩溃。
我无声地屈起身子,如虾米一般蜷着,终于沉默地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来,大部分都喷到了景晏的衣服上,有一些甚至沾到了他的手上。
「不碍事,不要紧,元元……」他就用那只沾了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后背、脸颊和头发,「你哭出来,你哭出来……」
可我哭不出来,我只觉得累。
不过两炷香的工夫,屋里便恢复了原样,下人们各个面无表情,将四处收拾得一丝不苟,全无一点痕迹可循。
既麻利,又麻木。
景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顺便拿掉了那个绣着芍药的荷包。
至今,我想起那个荷包,仍想苦笑——当日若我拾到不报,搁在自己手里,有朝一日让晚芍知道了,一准儿活不成。可若我拾到后告诉景晏,他也可以顺水推舟叫我留下,到时候我就是想送出去,都没了机会。
要不是木婵邀功心切,任我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景晏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炙烤。
我清洗了身上,又特意拿凉水撩了一把脸,身上还有几处隐隐作痛,可与狼同寝,实在容不得我矫情。
待我回屋时,景晏已在小桌前坐下,侍女摆好了桌子,正是他点名要的清淡小炒。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地走到他身边,问:「王爷,给您烫壶酒来?」
下人们眼色极快,不多时便端上酒来,识趣地退下了。
我与景晏心似明镜,两人都不去提白天的事,却似乎在暗处较着一股劲,所谓心怀鬼胎,大抵就是如此。
「元元,坐下喝一杯吧。」
我为景晏斟了一杯酒,他却食指一动,将这杯酒推给了我。
喝酒误事,我心中是明白的。
「喝了才好睡,要不你今夜……怕是又要梦魇。」他还似从前一样,拿话不轻不重地推我,「元元,你还要本王端起杯来敬你吗?」
听了这话,我算是让他逼到了头,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坐,元元,陪本王说说话吧。」景晏将我的空杯移到自己面前,轻轻一点,示意我为他斟酒。
「元元去给您换个新杯子。」
「不必。」他却截住我,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怎么,你还在杯子上下毒了不成?」
我闻言定在原处,咬着牙半晌才回过神,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头看着他:「王爷,您这话是铁了心要害死我。」
我看出来了,景晏并不喜欢软柿子,也并不喜欢硬骨头。他只喜欢聪明人,适时进退,服从他又挑衅他,给他找些乐子。
我必须要做这个人。
景晏果然笑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委屈:「元元,本王对你哪里不好,你怎么就认准了本王要杀你?」
我也不去管什么新杯子旧杯子,走回他身边,拽出椅子坐下,为他斟满面前的酒杯。
「王爷,喝酒误事,您别贪杯。」
他慢悠悠地饮尽了杯中的酒,不等我,自顾自又倒了一杯:「元元,你是想说喝酒误事,还是想说喝酒乱性?」
我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拄着半张脸看着他:「我如今这副样子,王爷也吃得下吗?」
我劈手夺过酒壶,掀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喘着粗气:「王爷还真是好胃口!」
景晏按住我的手,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要阴阳怪气,元元,本王不欠你的。」
我的手让他攥得发疼,可他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似乎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又喝了两口酒,甚至越过他身前,拿他的筷子夹了几口菜送进嘴里。酒足饭饱,我只觉脸上有些发烫,目光涣散地看着景晏。
「王爷,您让元元陪您说话,您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他揉了揉眉心,微笑地望进我的眼里:「假话是什么?」
我晃晃悠悠地靠在他肩头,有些恍惚地说:「元元不恨王爷,没有王爷,元元活不过今天。」
我听见景晏鼻间一声轻嘲,抬眼看他,只见他挑起一侧眉峰,又问:「那真话又是什么?」
「真话……」我如赖皮膏药一般贴在他身上,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带着酒气的呼吸全扑在他脸上,「景晏,你现在敢给我一把刀,我就敢捅死你。」
还不待我说完,他就不可自持地笑了起来,笑得极大声,引得我也发笑。两人就这样亲密地贴在一起,因一句狠话笑弯了腰。
笑够了,他像哄小孩一般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元元,别借酒装疯,也别来探本王的底线,我景晏不吃这一套。」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颤,因烈酒而有些涣散的血液瞬间就冲上了头顶。
察觉到我的僵硬,他笑意更浓,两指轻轻抬了我的脸:「元元,你这点小把戏,拿来对付晚芍是足够了,在本王面前还是收起来,你说呢?」
这戏是演不下去了。
我直起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是元元糊涂了,王爷。」
景晏摇了摇头,还是笑:「你不糊涂,你最聪明。你只是醉了,醉话嘛,作不得真。」
听他给我找了台阶,我自然是乖乖走下来,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你喝醉了,本王就先走了。」景晏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门口走。
「王爷……」我鬼迷心窍一般叫了他一句,仔细思忖却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无事,王爷慢走。」
他回头,只一眼就看穿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回了我身边:「元元,若你说你害怕,本王可以不走。」
「但你要说。」他牵起我发抖的手,轻轻握了握,「元元,本王要猜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让我猜,你要说。」
景晏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指望他做情种,大概是不太可能。如今他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情真意切,我再端着,就是给脸不要了。
于是我适时反握了他的手,顺势投进他怀里。
「我害怕,怕得不敢闭眼,不敢睡。」我环着他的腰,抓紧他身后的衣料,轻声说,「王爷,您别走。」
景晏倒是愣了,任由我抱了半晌,才浅笑一声,慢悠悠地说:「元元,下回跟本王打个招呼,好叫本王有个准备。你这温柔一刀,叫本王险些没接住。」
想来也是,我与他把酒言欢,却又说要取他性命,我对他避之不及,如今却又投怀送抱。我猜,他看不清我。
看不清才好,我也看不清他。
景晏吩咐我铺好被子,自己却取了枕下的刀,沉沉地搁在远处的桌子上。
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忘了动作,定定地看着那把刀。
「看什么?」景晏冲我挤了挤眼,半真半假地笑,「元元,本王也怕。本王也知道,你是真敢捅死我。」
他的玩笑话总是如此瘆人,让人听了也不敢笑。
三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冲我挤眉弄眼,一副花花公子做派,说我是他的通房。
躲过了那一夜,这夜,也还是躲不过。
夜深,我躺在他身边,不再那样局促,反而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握着他的手。
我细细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掌心。
送我入险境的是这手,救我于水火的也是。
打巴掌的是这手,给甜枣的也是。
我的把戏,这手招招接下,这手不过轻轻一拨弄,我便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却四两拨千斤,化于无形。
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才错估了他,我本想探一探他的喜恶,看看如今他能对我纵容到何种地步。
他不接招,轻飘飘一句话便戳破了我,还丢给我一句「不吃这套」。
想来想去,没忍住,在黑暗里发出一声轻叹。
「别琢磨了,元元,赶紧睡。」景晏笑了笑,颇为暧昧地在我腰侧轻轻捏了一把,「怎么,看来我没累着你?」
我怕痒,咯咯咯地笑起来,他更来了兴趣,直至我出声求饶才作罢。
翌日,我醒得晚,景晏也没叫我,待我起来时,听人说景晏已上完朝回来,这会儿正在书房。
他不找我,我自然不会没事找事,等到了中午,还是屋里的婢女提醒我,我才不情不愿地提了食盒,到书房给他送饭去。
路上经过别院,还看见凌宜和织欢两人在小亭子里闲聊。
我的位分低,既然看见了,没有不去问好的道理。
两人都算是客气的,倒没视我为眼中钉一般,还叫我一块儿坐下,尝尝她们房里的点心。
闲聊了一会儿,凌宜忽然问我:「元元,你身上这是什么香?」
「奴婢也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将景晏送的那盒脂粉拿了出来,「王爷赏赐,奴婢便拿来用了。从小家里穷苦,也不懂得这些东西。」
凌宜接过盒子闻了闻,摇了摇头,又还给了我:「我也不懂,不过王爷赏赐,必然是好东西,元元你有福了。」
一旁的织欢却突然出了声:「元元,你的食盒别凉了。」
我闻言,正好起身告辞,凌宜笑,织欢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她们为何如此——景晏送我的脂粉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只是里头掺了麝香,麝香气味独特,才要重重地用别的香料来压。
涂在脸上的时候不知道,放在盒子里,却还是一下就闻得出。
凌宜怎么会不懂这麝香的功效?她不过是觉得,景晏赏了这么个东西给我,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构不成她的麻烦。
只要我的肚子没动静,对她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
织欢显然不如她那样好糊弄,看她第一眼我便觉得,她不简单。
我拿着食盒到景晏书房门口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与侍卫两个。
「王爷,侯府昨夜拖出了两个婆子,剖了心肝,丢在后山喂狗了。」不知这侍卫是真没注意到我,还是故意说与我听,「那女人不是简单人物,王爷,咱们留不得。」
我轻咳了一声,进了屋,没去看那侍卫,径直放了食盒在景晏桌上:「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您看看,要是凉了我就拿到后头去热热。」
景晏笑着瞥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侍卫。
「这小狼崽子最是个记仇的。」他指着我,笑说,「严锋,你要当心了,她已在心里记了你一笔。」
这个叫严锋的侍卫凶神恶煞一般,颇为鄙视地瞪了我一眼,抱着膀子转过头去。
我也懒得搭理他,给景晏拆了食盒就要走。
景晏果不其然叫住我,笑眯眯地仰在椅子上:「元元,急着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皮笑肉不笑地答:「我偷人了,急着去见。」
严锋大喝一声:「放肆!」
我回头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偷的也不是你,你急什么?」
「哎呀呀,元元……」景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像唱戏一般地给我递话,「本王可没有招惹你呀!」
「不是留不得我吗?让那傻大个伺候您吃吧。」我冲着严锋努努下巴,「以后他伺候您吃,伺候您睡,元元省事了。」
严锋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我:「我奉命护王爷,护王府周全,岂是你一个丫鬟能够比拟的!」
「王府让您护得周全,那怎么还让人闯进来,打死一个,伤了一个,拖走两个去喂狗呢?」我嘴上是不饶人的,专拣气人的说,「顾头不顾腚,屁用不顶。」
「元元,本王这还吃着饭呢。」景晏站起身来,假模假式地摸摸我的头,「给本王个薄面,算了算了。」
「蠢不可忍!俗不可耐!」严锋气黑了脸,临到最后还要骂我一句,「卑职还当她是什么厉害角色,真是高看了她!」
好,真觉得我蠢才好!
我前脚气走了严锋,景晏后脚就指了指我,笑骂:「怎么不机灵死你!」
严锋是一介武夫,脑子不灵光,可景晏是个人精,自然不会以为我是在同严锋置气。
他冲着我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轻嗅几下:「元元真好闻,怎么这样香?」
我也假模假式地搡了他一下:「脖子那里有印子,羞人得紧,只好拿脂粉遮遮。」
他手上亲昵地揽着我的腰,眼中却纹丝不动,只是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反复端详我的表情。
「别这么看我,王爷。」我对他笑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睛,「有时候真觉得,您也是荒唐人。吃不着的时候连哄带吓,恨不能把人戏弄上一百回,如今真吃着了,怎么还琢磨起来了?」
我话已说得很明白,也不妨再明白一些:「您是王爷,元元是您的通房,身份摆在这里,我难道还要羞愤难当、宁死不从吗?照这个道理,王爷是不是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王爷,咱们俩谁在做梦?」
景晏眯了眯眼睛,我发现,他思索事情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做,看了我一会儿,他轻声发笑:「元元,都是你在说,本王可一个字都没说。」
「王爷不用说,元元会猜。元元来说,王爷不必猜。」我同他贴得更近了些,轻声说,「王爷,元元不给您编什么一片深情的戏码,您也不要给元元立什么铿锵烈女的牌坊,好不好?」
我不会去奢求他的真心,他也不要来细究我的真意,什么情啊爱啊,那是小儿女间的东西,可我们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过日子的人,情爱皆是累赘。
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滑过我的耳后和脖子,最后停在我的脸颊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还有一点温柔,一点都不像他。
「你说的都对,元元,但你还小……」他顿了顿,将我的脸埋进他胸口,轻声说,「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
这是什么话,他还能爱上我不成吗?我心中不屑,暗自腹诽。
他还是那样,仿佛只看我一眼就对我了如指掌,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元元,别会错意,我说由不得人,是指由不得你,不是由不得我。」
闹了半天,他是怕我会对他动真心。
我不说话,仔仔细细抬头看他,他的皮肤很白,比女人还要白上一些,只是因为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加上硬挺的鼻子,才不显得阴柔。他的唇很薄,唇色也浅,嘴角总是向上勾着,却说不上来是不是在笑。
他的气质绝不佝偻猥琐,面孔更是跟难看不搭边,但是,这双眼睛不露出什么喜怒,这张嘴也不知哪一句才是真话。我自问是个谨慎的人,大概不会捧着一颗真心,交与这么一个摸不透的人。
「要看穿了,元元。」他出声打断我的思绪,低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我,压低了声音,十分暧昧地说,「本王不只脸上好看,元元,你知道的。」
日子过了约莫两个来月,景晏有时来,有时不来。他不来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不打听,他不谈及。
平心而论,除了最开始设下险局,景晏对我还算十分不错——说白了,我们都是稳当人,自然是敌不动,我不动。
他最终还是抬我做了妾,比侍妾还要高上一级,我没再推辞,只是求他让我留在他房中小卧,他也应允。
他来的时候,心情不都是好的。有时高兴,会跟我说说话,喝上两口,偶尔会打闹,我急了便没规矩,他竟很放纵我。有时则看得出来,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烦闷,两人便没什么话,来了做了事情就睡下,他下手又重,几次给他欺负哭了也不哄我。
其实我偶尔也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若我有晚芍那样的身份,说不定我也愿意嫁给他。
其实这样的话,景晏也曾说过。那天我俩都醒得出奇地早,离天亮还早,索性先在床上赖着,他却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元元,那天你在书房骂严锋的时候,其实本王在想,如果你我是寻常夫妻,是不是你也会这样恣意,从不拘束?」
我当下没想明白这句话,不敢乱接茬,侧过身去老实地答:「王爷,我没听懂。」
他这人说话,说出三分留七分,一点弦外之音都没有,我是绝对不信的。
他笑了笑,又说:「本王只是在想,论做丈夫,是不是连严锋也比本王要强得多?」
「嗯?」我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当即蹿了起来,「王爷,您……您不会是要将我赐予严锋吧?」
妾的地位不高,又算是主子们的私物,作为赏赐送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景晏哼笑两声,做出发狠的样子来,将我蒙进他被子里:「你想得美!休想逃出本王的手心儿!」
闹了一会儿,他又说:「严锋这人,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就差了些,是该给他找个聪明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转头一看景晏,他也正看着我。
「太后给您选的贵妾,您要送人?」
景晏大笑了几声,刮了刮我的鼻尖儿,不明说,只道:「元元啊元元,是你我心有灵犀,还是你实在太过聪明?」
他竟要将织欢许给严锋!
可织欢是太后插在这王府里的一面旗,景晏也是心知肚明的。
我瞠目结舌,断然不敢相信景晏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可不待我细究,他又捏了捏我的脸:「本王说着玩儿的,瞧你。」
他金口玉言,哪会有一句话是说着玩的?
不过他既说了,我也不较劲,顺着他的话茬点点头:「严大人是您的自己人,他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马虎。」
「元元,你又来了。」他瞧我一副谨慎的样子,抓了我的手过去亲了亲,「你也是本王的自己人,不必如此拘谨。」
这话,老规矩,信一半,扔一半。
我确是他的自己人,可该拘谨,还是放肆不得。
「本王今日晚些回来,太后要过寿了,皇上召了众亲王商议操办。」景晏一边展了手,让我为其穿戴,一边侧头与我闲谈,「元元,你说备一份怎样的礼才好?」
我为他拂去朝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那……把晚芍郡主娶了吧。」
景晏没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来,又黏黏糊糊地拉了我进怀里,问我:「元元,你真心的?」
「王爷,这不是迟早的事?您不等皇上指婚,趁着太后大寿主动提亲,太后一准儿高兴,不比送什么强?」
景晏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做出委屈的样子:「元元怎么对本王如此不在意,真是令人好伤心。」
「少来,不吃这套。」我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却见他没有撒手的意思,才挣脱开来,「拿了折子走吧,待会儿迟了。」
「才让你别拘谨,你就撒欢儿。」景晏接过折子,轻飘飘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看来是本王对你心慈手软,要找日子好好修理一番才行。」
我往门口推了他一把,推到一半却又拉回来,小声问他:「王爷,晚上回来睡吗?」
他冲我笑笑:「说不准的,晚半晌估计有雨,你关好窗。」
送走了景晏,我对屋里下人说要补一会儿回笼觉。躺了半个时辰,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今天好怪,又是说要将织欢许人,又是说起太后过寿。
他博闻广识,见过的奇珍异宝怕是多过我吃过的白米,又怎会来问我给太后备礼之事?
若说是闲聊,他却绝不是会对我说起皇室逸闻的人。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娶晚芍,才借由子来探我的底,可我刚刚分明给他递了话,他却不理,究竟意欲何为?
彼时,我尚不知,他又布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那日稍晚,果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深秋的雨最冷,里边还掺了雹子。
屋里这会儿来了人,是景晏的一个随从,进来说是景晏在汇宾楼喝醉了酒,非要见我。
先不论这事真假,光看这天跟下刀子一样,他倒是真能折腾人。
我叫丫鬟给我拿了把伞,披了褂子上马车。
这车还没出府,忽然一个趔趄,吓了我一跳,挑开帘子问:「怎么了?」
随从让雨浇得睁不开眼,抹了一把脸说:「元元主子,这雨太大了,带冰,马有些打滑。」
「怪险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这里离别院最近,先去避避。」
车停在别院,雨还未停,那随从冒雨伏低给我做脚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来吧,起来搭把手就是了。」我话音刚落,却透过朦胧雨幕瞧见一抹影子闪进了假山后,脚下一滑,踉跄着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这随从吓坏了,可我吓得却不比他轻。我不要他搀扶,自己撑伞进了织欢的屋子。
织欢正在屋里坐着,瞧见我,问:「这么大的雨,元元,你怎么来了?」
「欢姐儿,我本要出门的,扭了脚怕是走不成了。」我扶着她的手坐下,「屋里有跌打药吗?」
「有的,等我给你拿去。」她说完便进里屋找药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来,伞在门口竖着,用油布袋子装好,我探身过去摸了一把,却是湿的。
她出去过,且刚回来不久,不将伞撑开晾着,是不想要人知道。
联想到刚才模模糊糊撞见的那个影子,我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元元,府里上回分的药膏没有了,只找到一些跌打酒,你凑合用。」
我接过,道了谢,想了想才问:「姐姐屋里没人?」
她愣了一下:「什么?」
「姐姐屋里没人伺候?」
「哦,雨大,让她们都歇着了。」
我闭严了嘴巴,在心里想了老多,实在是觉得不成,才又问:「姐姐,您……习武?」
「你让雨浇傻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我这拿绣花针的手,怕是连你也打不过。」
「那,」我深呼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不对,「那您这军中用的跌打酒,是谁给的?」
她一愣,显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诈她说:「姐姐,我刚才好像,好像在外头看见严大人了。」
「你……一准儿看错了。」她神色还算如常,声音却有些慌了,「严大人当然跟王爷在一块,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这丫头,可别害我。」
她缓了缓,又说:「这跌打酒是王爷上回拿来的。」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更觉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长了嘴巴,会去问的。」
她的手猛地一颤:「元元,你……」
她踌躇了半天,脸都白了,才挤出一句:「元元,王爷那么喜欢你,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我心中一惊——她这是默认了我的话,想不到还真让我给诈了出来。
我正惊愕无言,织欢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姐姐您别,我……我没想怎样的。」
织欢却不起来,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还是哭了出来,哆嗦着小声对我说:「元元,我走投无路了,我怀了身子。」
我啪的一声弄掉了手中的药瓶,吓得半晌闭不上嘴巴,当即只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为上计。
我脑子一热,跛着一只脚,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拉开门却看见严锋跟一尊罗刹一般杵在门口,吓得我连退三步,跌倒在地。
「严大人,严大人,您别杀我,」我往后蹭了蹭,躲在织欢身后,「您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会说。」
严锋不说话,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
「严大人,你就当给孩子积福报,别杀我。」我稍稍冷静了下来,「这四周有人,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严大人,咱们坐下谈谈,成吗?」
严锋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织欢,安顿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刚要开口,他便一挥手打断了我,自顾自说:「元元姑娘,打你一进院子,你看见我,我也看见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并不信你,是织欢说过,她信你,我只信她。如今,我有两桩事要问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气,静静地等着。
「一是,织欢说你能保住这孩子,你能不能?」
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是,你对王爷,可曾有过异心?」
要我是个壮丁,听他问这句话准会给他一脚,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来装什么大尾巴狼,问我有没有异心,什么东西!
我沉了沉心,说:「严大人,您是义气豪杰,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这王府里谁最能保我性命?我又怎会有异心呢?」
我停了停,措辞很是小心:「严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头,就将您供了出去,我说我没那个胆子,您也不会信……」
他却再次打断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个孩子。我愧对王爷,自会以死谢罪。」
我心里忐忑,却又直觉他二人并非鼠辈,于是决定犯险一次,握了织欢的手,低声说:「大人,不谈生死,孩子着实无辜,我来……我来想办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末了,让出身后的门来。
从织欢房里出来,雨将近停了,我欲登上马车,却听人说景晏已经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正在撒酒疯,到处找我。
我也顾不上刚受了多大的惊吓,急急地赶了回去。
还没跨进门槛儿,景晏整个人便挂了上来,满身酒气,口中还念着我的名字。
我没叫别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进来,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为何不来?」景晏红着脸,口齿不清地问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脚,才没去成。」我将他身子勉强扶正,「王爷,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摆了摆手,非要让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厌恶本王,才不想来。」
「不曾有的事,哪有这样的事?」我捧着他的脸,轻轻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摇头,我又问:「想不想吐?」
他还是摇头,然后又笑,笑得颇为傻气,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样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不痛快。」
我默不作声——我装醉骗过他,他未必不会装醉骗我。
见我不答,他于是接着说道:「你一定在心里痛骂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听着好听一些罢了。」
「王爷,元元明天陪您说一夜的话,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也大了起来,简直说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认,本王也明白,本王心里清楚得很。」
紧接着,他便说出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话:「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后!她一辈子也不舒坦!」
我一惊,赶紧起身关紧了门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说!」
景晏不依不饶地,抓了我的手不让我阻拦他,继续说:「我是九王爷,我是亲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来的兄弟!」
「王爷,王爷,咱们躺下说吧,好吗?」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好久没跟您说悄悄话了,咱们悄悄说,好吗?」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给你……」他将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愿你更苦。」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如烫着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给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着他如一摊烂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时听不明白,反而畅快许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怀中宝,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恋你。」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若让我得了机会,能逃,我会逃离这王府,逃离你,头也不会回。」
桌上的人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有一点动静,只说了四个字:「你做得对。」
那声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对。」他闭着眼睛不看我,只轻轻地说,「这地方是会吃人的,元元,咱们俩,能逃一个是一个。」
我微怔,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王爷,您没醉?」
「怎么没醉?醉了。」他睁开眼睛,冲着我笑,「元元,醉了记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为他刚刚那样好的演技,也为我刚刚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动了的真心。
他说事不由人,我曾那样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才紧张我,是不是真的?」
这问题如此矫情,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着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亲,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轻声说:「你试探我,竟没试出真假吗?」
这晚他对我分外温柔,只是我要熄灯,他却不肯。他说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只有这一会儿不是做戏。
我没敢告诉他,我只怕他连这片刻温存,都是同我做戏。
昨日种种如一套乱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让景晏闹了一档子,也没得空去想,如今细细琢磨起来,才发现许多古怪之处。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严锋与织欢,再是大雨瓢泼,他非要我出府,马儿恰在别院附近打滑,我又那么准,偏偏撞见了严锋出了织欢的屋子。
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织欢说她怀了严锋的孩子,严锋竟也说是。
织欢聪明,又怎会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严锋耿直,又怎会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在这其中,景晏究竟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
说一千道一万,我应下来,要保住这个孩子,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严锋的,而只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烦,翻了个身,发现景晏早已醒了,此时正在静静看我。
我倒是叫他吓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么?」他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问。
我摇摇头,在被窝里伸出脚丫蹬了他一下:「让您吓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脚,又问:「不是说昨天扭了,还痛不痛?」
「不太严重,活动活动就好了。」我往他怀里钻了钻,「王爷,元元遇见难事了。」
他不出声,只用眼睛示意我讲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于是先问了:「王爷,您昨日为何说,要将织欢赏赐给严大人?」
「随口一说,怎么了?」
「王爷不说实话。」我作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罢了,真没意思。」
他在身后,半天不出声,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王爷,您不哄我!」
景晏还是笑,笑够了才叹口气,张开手叫我:「知道你在卖乖,罢了罢了,过来吧。」
我于是从善如流,赖赖乎乎地蹭过去,放软身段儿递了一句:「王爷,您就行行好,点拨我。」
「也没什么,只是瞧着严锋不太对劲,对织欢关心得紧。」他搂紧了我,轻声说,「织欢不是蠢人,本王至今没去看过她,她也沉得住气。」
「您没去看过她?」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那要不……您择日子去看看?」
景晏轻轻捏了我一把,压低了声音说:「做什么总要把本王往出推?」
「王爷,元元身子薄,您让元元歇一歇。」我想了想,又问,「那凌宜呢?」
「去过几次,她人很浅薄,不去看她,她要闹的。」景晏轻笑,惩戒一般地轻咬我的耳珠,含糊不清地说,「元元,不要再耍狡猾,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没作声,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半天才说:「王爷,织欢是太后娘娘的眼睛,您无端赐给别人,是要惹麻烦的。」
我眨了眨眼睛,继续说:「其实这不必我说,您也一定明白。那天您跟我说起太后娘娘过寿的事情,我在想……要不,您跟织欢要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织欢要真怀上了,显得她最承宠,给太后一个安心。织欢是聪明人,有孩子拴着,她在府中便不会妄动。至于严大人,王爷,等您娶了晚芍郡主,到时就是真把织欢赏赐给严大人,太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元元,你将本王安排得好明白,虽然听着,是薄情了一些。」他摸摸我的头,像在摸猫儿,「元元,你说得有理。」
他停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都是笑,像说悄悄话一般凑过来,同我耳语:「元元,这就是你给那孩子想的办法?」
我听见胸腔中发出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心便如战鼓一般纷乱破碎地跳动起来。
「王……王爷,」我局促地挪下榻子,手抠着床沿,小心地跪着,「我……」
景晏侧过身,支起脑袋,笑着看我:「不急,你慢慢想,慢慢编。」
「我编不出,王爷,元元骗不过您,」我越说越没底,声音细如蚊蝇,「元元没想害您,真的!这事儿,元元还是可怜王爷,不是不是,不是可怜,是、是心疼……」
「你心疼本王?」他出声反问,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元元,本王倒真没觉出来你心疼。」
他伸出手来够我,我下意识去躲,他才冷了脸,叫了我一声:「元元!」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也没了气力:「王爷,元元知道,这回是完了……」
「元元。」他单手一捞就将我拖回了床上,「你不嫌冷?」
我一愣,却更慌了:「王爷,您究竟想干什么呀?您做局整我?」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元元。」他揪着我的脸蛋,「是昨天晚上严锋招了,他说织欢同他早在入府前就已倾心彼此,并非私通款曲。他自知做出荒唐之事,罪不可恕,当着本王的面,又是要死又是要活,还抖出你撞破了他二人之事,听说你求他不要杀你,还险些吓尿了裤子?」
这严锋,我还未供出他,他怎么反过来将我一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还说什么了?」我还有点发怵,怯生生地问。
「求本王保了这个孩子,还能说什么?」他倒是神色自若,还笑得出来,「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算不上君子,但细算起来,确实愧对织欢。」
听他这意思,是要应允这一桩事。想不到他生于皇室,对儿女私情竟看得如此开明。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我问。
「本王?」他看着我笑,十分讨人嫌地冲我眨眨眼睛,「本王觉得你的打算不错,元元,就这么办吧。」
「那,您不罚我?」我不会相信他竟这么仁慈!
「怎么?你还挺失望?」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就罚你一个月俸钱吧。」
我犯的是死罪,他竟只罚一个月俸钱。织欢与严锋都是死罪,他竟虚怀若谷,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是他对自己人向来宽容?
是他对我有情,对严锋有义?
不对!
这夜躺在床上,我是越想越不对!白天是让他吓着了,现在却反应过来——他的说法并非天衣无缝,稍加推敲,便能发现其中漏洞!
他自己信口雌黄,还反过来诈我,做出一派宽宏大量的假样子来,真是令人心中来气!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他这会儿睡着了,睡得那叫一个安稳!
真是越想越气!我当即掀开被子,摇醒了他:「王爷,您骗我?」
他迷迷糊糊的,像逮小鸡一般将我逮回被窝里,含混不清地说:「祖宗,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听了更气,亮出尖牙在他胳膊上狠咬了一口,趁他不清醒又补了一脚:「景晏!你个王八羔子!你又骗我!」
景晏发出嘶的一声,彻底清醒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元元,你是真疯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严锋昨日是见过我,可我离开时他还没走,紧接着我便回来找了你,整夜都在一起!他难不成是半夜溜到这张床上跟你招认的?」
景晏不接我的茬:「你说本王是什么?王八羔子?」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咬着牙,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他,「不是他溜上床来,怎么,还是我白跟你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有力气跑出去与他夜谈吗?」
「元元,你听你都说些什么?哎呀,真是好羞人,本王都听得脸红。」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我一口气没上来,居然被他半真半假地给气哭了。
「景晏,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跟小媳妇似的抽搭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可怜兮兮地凑过去,「白天都吓着我了,知不知道……」
景晏静静地看着我哭,许久才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袖子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叨咕:「元元,本王怕了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我其实本来也没多少眼泪,只是有点哭入了戏,忍不住地哼唧,拽着他的袖子卖乖:「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太坏了!」
他看着我笑,那笑就像是在说:元元,你也没有真话。
这话呼之欲出,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我读懂了他的眼睛,又有些怵,瓮声瓮气地小声叫了句:「王爷,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被我逗笑了,杵了杵我的脑门:「元元,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又搂着我躺下,缓缓地说:「其实本王也不算骗你,织欢入府前与严锋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结果阴差阳错,织欢受命入了府。」
我扒着他的肩膀,小声问:「然后呢?」
「诏书一下来,严锋就来求了我,我说皇命不可违,但等过上几年,可以把织欢赏赐给他。」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继续说,「严锋跟着本王,这些年出生入死,吃了许多苦。」
「所以您答应他,不碰他的女人,是吗?」我问,「您把织欢纳入府里,却没去看过,是因为您早答应了严锋,只是您没想到,他们情难自持,竟然出了事,对吗?」
「元元真聪明。」他笑了笑,又说,「所以本王才说,这些事是由不得人的。真动了心,就想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初听这句话时,我竟不知他有如此深意。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王爷,元元想多一句嘴,您不要怪我越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严锋与织欢相识,是天的安排,还是您的安排?」
他还没开口,满眼的笑便给了我答案。
「元元,你已经猜出来的事情,何必要明知故问呢?」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说,「元元,织欢不是坏人,可若她真成了这王府里的女人,那她也做不成好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景晏得知太后挑中了织欢,便暗自促成了严锋与她结识,两人能一见倾心,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安排。
入府后,织欢本该为太后做事,可严锋是景晏的人,权谋与爱情,景晏赌,她会选爱情。
对此,二人应是毫不知情,甚至还会觉得愧对景晏。尤其严锋,本就是忠心耿耿,景晏又允了他的心事,从此,他更会死心塌地。
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孩子。
所以严锋才会说,他不在乎我是否供出他,他只在乎这个孩子。
至此,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那您为何做局,要我撞破这一桩事?」
景晏笑了几声,笑声也是那样凉薄:「实话说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打算,本王不过想看看,你是会帮着别人瞒骗本王,还是会于心不忍,如实相告。」
竟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我为何听着有些心酸呢?
「王爷,元元让您失望了,是吗?」
他还是那样深深地望着我,眼角蘸一点笑,嘴角也蘸一点笑:「元元,是本王对你不够真,不够诚,你这样聪明,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这似乎成了景晏与我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我们频频做戏,妄图试探对方的真心,却又将自己的真心牢牢攥在手里,谁都不肯撒手,不敢撒手。
这事之后,我去找过织欢,瞒下了景晏的筹谋,只说了我的打算。
后来,府上都知道,织欢闷声不语几个月,最近却忽然就得了宠,不多时便有了孕。下人们私下都在说,织欢主子得了势,元元主子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织欢本就安静本分,有孕后就更不爱动,我偶尔去她屋里看她,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是安慰她。凌宜偶尔也会来,她来时我们三个人便会聊闲天儿。凌宜说话还是那样客气,她怕惹嫌,来时从不往织欢屋里拿东西,也不靠近,连别院里她的下人,无事也不可以到处闲逛,生怕惹了事端。
我们都明白,这是府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妾室所出——这是一桩险事。
过了一个月,织欢开始显怀了,吐也吐得厉害,为了保险,整日地躺着。她身子这样不稳定,凌宜估计怕事,也不怎么来了。
天越来越冷,这日,我让人提了些东西,去看织欢,她正靠在床头缝东西。
「姐姐,我给你拿了些好炭,这炭烧起来没什么烟尘,适合你用。」我叫下人放好东西,就支使了出去,「最近冷得不像样,你绣花样时也要捧个手炉。」
织欢拽过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难为你如此有心,妹妹,我欠了你许多人情。」
她顿了顿,又说,「最近嘴里没味儿,总想吃些辛辣的,估摸是个女儿。女儿好,女儿好,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想告诉我,这孩子不是威胁。
我也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姐姐,不论儿子女儿,我都爱他护他,我答应了的。」
「妹妹,你该知道,我不是怕你。」她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妹妹,我不跟你打哑谜,你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不论是王爷,还是你,你们都将我当作太后娘娘的羽毛。」
我看着她,一声不吭,只静静地笑。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那位侯府贵女,她与太后娘娘,才是一脉血亲。」
我何尝不知,她怕的不是我,她怕晚芍。可我不能接她的茬,我绝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哪怕仅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姐姐现在只该安心养胎。」我说。
「王爷神机妙算,你又机敏卓绝,说起来,只有严锋愚笨。」她看着我笑笑,恳切地握着我的手,「我不傻的,妹妹,太后娘娘能选中我,你当知道,我不傻的。」
她望着窗外,半晌,才幽幽地说:「严锋看不出,我却看得出,打从一开始遇见他,我便是一脚踏进王爷为我圈出的圈套里。」
我不置可否,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喜欢他,元元,我喜欢严锋,才会心甘情愿踏进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一世安稳,我都不要,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她转回头来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小腹,「元元,我斗不过王爷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肚里的孩子保的是你,不是我。」
她先怀了景晏的孩子,也就等于,是当了晚芍的靶子,景晏能保下这个孩子,除了对严锋仗义,也是要我躲在这靶子后头。
这一点,我虽一直知道,却不敢承认。
她却自己挑明了这一点:「可这怨不得王爷,怨不得你,这只怨我。是我关心则乱,我糊涂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想,教聪明人做糊涂事,为何要爱人?爱人有什么好,才让人抛却一切,向死而生?
「罢了,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她拿出新做的小衣服给我看,上头绣了两尾鲜肥的鲤鱼。
「真是栩栩如生,姐姐,你的手真巧。」
「只是这批绣线不行,好一段,坏一段,离远了看还像些样子,仔细看就看出来,有些纰漏。」
她不是在说绣线,她是在说我与景晏——好一段,坏一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她明不明白呢?我若动心,并不会落得如她一般田地。
我若动心,恐怕比她惨上百倍,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景晏做戏向来周全,自从「织欢受宠」,他便不太来找我。
他也曾跟我玩笑,说论做戏蒙人,他是天赋异禀,我是无师自通。
这天晚上,我已躺下,他却忽然回来了——回来时脸上还是带笑的,可我懂他,他那已是十分难看的脸色。
我赤脚踩下床,投进他怀里,用身子去暖他带回来的一身寒气,轻声问:「怎么了?」
他抱着我半晌不说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半天,他才幽幽地说:「元元,今日皇上宣本王进宫,说过几日太后大寿,要本王来操办,办家宴。」
我心头一凛,轻声问:「在府里办?」
「是。」景晏将声音压得极低,才没露出什么情绪,「太后说,她惦记织欢,要来看看。」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觉得心口郁结不已,半天才勉强问出:「是……是莫侯提议?」
他不说话,算作默认。
我搂紧了他的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也会来,是不是?」
「别怕,元元别怕。」他紧紧地抱着我,反复叫我别怕,「元元不怕,你就待在房里,严锋守着你,本王叫他守着你。」
晚芍的父亲是侯爷,母亲又是长公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她真要如何,一个严锋,守得住我吗?
景晏看着我,眼中有些发红。他好听的嗓子此时哑了,却还是勉强对我笑:「元元,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你信我一次。」
我躲在他怀里抹泪,心中却非常明白,我不能全然指望他,那样太险了。
我信他,可若他自顾不暇,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寿宴这天不算太冷,还下了雪,压着园子里满树的梅,非常好看。
这是件大事,全府上下不论哪一屋的人手,都是不停地忙活。
办的是家宴,来的都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人不算太多,却各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
太后由皇帝和景晏陪着,一大早就到了府上,满府从上到下磕头行礼,乌泱乌泱跪了一地。
织欢被免了礼,太后还亲自走下来,搀起她,一声一声地喊她乖女。
她看着还算是慈祥,扶着织欢的手,说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她绣的花样子,宠她像宠半个女儿,这话骗鬼鬼都不信,她摆明了是说给景晏听。
至于皇帝,我连头都没敢抬,至今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宴厅里这会儿出出进进,嘈杂得很,我和凌宜都不喜欢吵闹,行完礼就各自回了屋子。
晚些时候,宾客陆陆续续来了,我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都要在屋子里待好。
天一擦黑,严锋就来门前站着,我知道,这是她来了。
凌宜来过一趟,说是太后命人在别院也摆了小宴,织欢也在,问我去不去吃酒。
我说不去,她冲我笑笑,说:「织欢就说你不会来,是我多事,非要来问。」
我也对她笑,说织欢怀了身子,吃喝都要注意,姐姐多费心。
不多时,外头便歌舞升平,四处笙箫。
我在屋里坐着,门上映出严锋的背影,我心中却并不安稳。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让身边婢子去看一看是在干什么,婢子回来说,太后娘娘高兴,给各屋都赐了酒。
我点点头,心中却又冒出不好的猜测来,于是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严锋说:「严大人,咱们去别院看看吧。」
「王爷命我守住此处,元元姑娘,您也不好妄动。」
「严大人,我不放心。要不这样,我身旁还有婢子,您去看一眼,无事就回来?」
严锋沉默了许久,终是放心不下,对我说:「那我去去就回,姑娘一定小心。」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不对,我险,织欢也险,碰见晚芍这样的疯子,没人不险。
我正在想,却有个家丁模样的人走进来,天黑,他面目模糊,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元元主子,太后娘娘赐美酒一壶。」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放缓了呼吸,轻声说:「你瞧着面生。」
其实这府里家丁无数,我看谁都不面熟。
他说他是本月新来的,原来并不在府中伺候。
「是吗?」我用后背贴紧了椅子,跷着腿,漫不经心地问,「这酒是每屋都赏了?」
「回主子,是。」
「别院里两位姐姐都怀着,本是不该沾酒的。」我顿了顿,对身旁婢子说,「回头问问掌事的大丫头佳淳,她是怎么想的,派个男人到我房里来送东西。」
婢子低着头,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主子说得是,奴婢回头就去问。」
「把东西搁下,你走吧。」我拄着脑袋,挥了挥手。
「回主子,太后娘娘赐酒时说了,这酒赏了各屋里,要看着主子们喝一杯,才算是真心为太后娘娘贺寿。」
晚芍这个蠢货,当我是傻子吗?
「缘是如此,那你过来,给我倒一杯吧。」我歪头冲着他笑,懒懒地勾了勾手。
他愣了一下,凑上前来为我倒上一杯酒,我按着他的手,借他的手拿起杯子,送到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可要看着我喝。」
这人的手在我手里,一下便出了汗。
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叫,酒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右手却被匕首扎出了一个血窟窿,牢牢钉在木头桌案上。
这一下真是用尽我毕生力气,血如泉注一般高喷出来,简直迷了我的眼睛。
我胡乱抹了一把,将血抹得满脸都是,捡起地上一块碎瓷,一不做二不休,一发狠又挑了他一侧脚筋。
这下,他是彻底动弹不得了。
我看着一边抖如筛糠的婢子,低声道了一句:「喊!大声喊!」
婢子尖叫着跑了出去,我爬起来掰开这人的嘴,泄愤一般灌了半壶酒进去。
「你这傻子,府里只有一人怀着身子,掌事的大丫头也不叫佳淳!」
我只红着眼睛留下这么一句,站起来便往门外走。
「啊!杀人啦!杀人啦!」婢子在我前头疯了一般地喊,我在后头如野鬼一般晃荡,满身是血,直至跟严锋撞了个满怀。
「严大人,去我房里看着,别让他死了。」
这是我倒地前跟严锋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圆睁着眼睛,回想无数,放任自己不停发抖。听见远处宴厅婢子的尖叫,然后是景晏的一声厉喝。
「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王爷,杀人了,主子杀人了!」
「元元,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个怀抱曾让我恐惧忐忑,但此刻,竟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听见这声音,准备好的眼泪才敢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抓紧景晏的手,口齿不清地说:「王爷,妾房里有人,他要欺负我,他要欺负我。」
他身后站着许多人,有太后,有皇帝,有晚芍,还有许多我认不出来的尊荣显贵的宾客。我只当没看见,满脸的眼泪混着血,啪嗒啪嗒砸在布满血污的手上:「王爷,他欺负我,您管不管?」
景晏身后的人发出一声沉吟,出声叫了一旁吓得失智的婢子:「你来讲,出了什么事?」
婢子砰的一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上都见了血,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个没见过的家丁,说太后娘娘赐酒,然后……然后……」
「哀家确实给各房赐了酒。」老太太稳稳地道了一句,又说,「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
我不说话,只是哭,严锋适时赶了过来,跪地禀报:「王爷,府里恐怕闯进了生人,您去看看吧。」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那人浑身潮红,蛆一般扭动着身体,显然是不清醒。他一只手被扎了个对穿,钉在桌子上,一只脚被挑了筋,血肉模糊。
严锋将一盆盐水兜头而下,这人瞬间清醒,疼得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
屋里哪有蠢人,只看见那壶酒,就都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说罢了。
审问了两句,那人说,是我勾引他在先,却又翻脸不认人。
他当然是不敢供出晚芍。
可我已铁了心,他不说也得说。
太后慢悠悠地掂量我:「哀家不过是赏了一壶酒,你何必妄想人人都要害你。」
我捡起地上一块碎瓷,抵在自己脖子上,跪在地上:「皇上,太后娘娘,王爷,
元元一生清白,决不愿受这样的污蔑。」我看了景晏一眼,他用眼神示意我停下。
可我停不下,此刻我已疯了,我心中有恨。
「哀家今日过寿,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太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沉声说,「阿弥陀佛。」
「贱人!你惊扰圣驾,在这大好日子闹出这样的事端!你该当何罪!」
晚芍到底沉不住气,听太后这样说,她便忍不住出来敲边锣。
皇帝还是那样,沉吟一声,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拖下去吧,看着心烦。」
有人作势来抓我,景晏却一下子跪了下来:「皇上……」
「听不懂话吗?都拖下去。」皇帝看了景晏一眼,蹙着眉,「小九,你起来。」
「是臣辜负皇上嘱托,没有办好寿宴,皇上,是臣的错。」景晏直挺挺地跪着,纹丝不动。
说实话,我没有料想到景晏会如此,这并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事实上,我此时已忘记了什么算计,我有些疯了。
皇帝的眉蹙得更深了:「景晏,你是吃错药了,为了一个女人?」
我看他也是吃错药了,竟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我这样的女人。
晚芍更怒,她等不及了,嚣张跋扈地喊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贱货拖出去砍了!」
我横下心,继续拱她的火:「莫晚芍,你为何几次三番害我!为何就容不下我!我做鬼也不饶你!」
「放肆!」皇帝终是发火了,他冷冷地看着我,「这妇人太没规矩,拖走!」
「皇上!」景晏紧咬着牙,缓缓磕头下去,「臣的妾不规矩,冒犯了您,冒犯了太后娘娘,冒犯了晚芍郡主,她该死。」
他站起来,背挺得笔直,拿起桌上的酒壶,沉声说:「臣也有罪,理当自罚三杯。」
酒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音,景晏端着杯,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杯。」
啪的一声,晚芍冲了出来,夺过杯子摔了个粉碎。
「芍儿,你做什么?」太后斥了她一句,是怪她沉不住气。
「皇祖母,这酒不能喝。」晚芍说着说着便哭了,「皇祖母,您救救我。」
没人敢问,但景晏敢:「芍儿,这酒为何不能喝?」
她不出声,景晏就再问下去:「芍儿,你上回闯进府里来,将元元一顿好打,今天,你又要害死她?」
「不是的,这酒喝了不会死,只会……只会……」
她话一出口,也知自己露了馅,不再说了。
「芍儿,你何时学得如此善妒?」皇帝不咸不淡地责了她一句。
晚芍哭着不作声,半晌,还是莫侯跪了出来:「皇上,太后娘娘,臣教女无方。」
「挺好的日子,这是在干什么!」事到如今,晚芍自己认了,皇帝也没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芍儿,你做了错事,朕不会包庇你,就罚你禁足两月,面壁思过。」
真是好重的责罚。
「小九,你也并没做对什么,看在兄弟情分上,朕不跟你追究。」
「谢皇上,臣愧对皇上。」他磕了今晚第二个头,又说,「元元犯了错,臣会罚她跪祠堂,抄经书。」
皇帝假惺惺地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假惺惺地念了一声佛,根本懒得管。
晚芍被带走时还在连哭带喊,不知众人是都没听清,还是都装作没听清。
她喊的是: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景晏罚我跪祠堂,这或许都算不上是罚,而是护。
若没有他以身试险,我恐怕已身首异处。
景晏进来时眼睛是通红的,脸上没有一点笑,牙关紧咬,脸色森白,像索命的鬼。
我从未见他这样,他是真的动怒了,这一次,我保下织欢,却连累了他。
这是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崩溃。
我曾说晚芍会触他的逆鳞,可我自己,却动了他的反骨。
「元元,本王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冷着声音,先抛出了这么一句,我无声地跪着,知道他根本不用我回答。
「本王说过,你要听话,你当耳边风吗?」他捏着我的下巴,不像平日一样虚虚的,而是将我的骨头都捏响了,「为何不听话?为何让严锋离开?为何就不肯信本王一次?」
他眯着眼睛,冷眼看着我,从齿间磨出两个字:「说话。」
「严锋不走,这会儿出事的就是织欢。」我木然地看着他,轻声说。
「好啊元元,你是博爱有加,你是兼济天下!」他两眼通红,手上使劲至泛白,微微发着抖,「你知不知道,织欢那壶酒也不干净,严锋晚了一步,她的孩子没保住,这会儿人已经快要不成了?」
我忽然觉得无言,只有两行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流到了景晏的手上。
今天早上我才见过织欢,太后还同她说话,叫她乖女,说宠她就像宠女儿。
如今呢?如今太后是不是捻着佛珠,虚情假意地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景晏说的没错,这地方会吃人,人也会吃人。
「本王顾不得那么多,本王只顾得上一个!」他声音不大,却嘶哑得厉害,「元元,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你险些搭了两个进去!」
「你哭什么?不管用了,元元。」他紧盯着我,目眦欲裂,全然没有半点平日的泰然,「你是不是还嫌不够,要搭上一个我你才满意?」
「是,我嫌不够。」我此刻只觉得一把锤子包了布,冲着心间钝钝地砸,不见血,只将我体内全砸成了一摊烂泥。我全然没有一丝理智,抬起头狠狠地回视着景晏,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我要杀了她,莫晚芍,我要她死!」
「你给我闭嘴!」景晏掐上了我的脖子,手没收紧,却在发抖,我知道,他在忍耐。
我的脑子很不清醒,许多平日里明白的道理,此时已抛诸脑后。我疯了一样地冲着景晏喊叫:「她就该死!你为何保她!你知不知道她怎样对我!你要保她!」
「我在保你!」景晏显然也忍耐到了极限,「元元,若你还不清醒,我说不定真会杀了你。」
「我知道我连累了你,你不要手软,景晏,你杀了我,你提着我的脑袋去见皇上。」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直到将唇上一块皮肉生生咬了下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来保你,你荣华富贵,你迎娶新娘,你把我杀了!景晏,我不要再同你猜忌,我要你亲手杀我!」
我的眼泪混着满口鲜血,又一次弄脏了景晏的手。
「你要我杀你,元元?」他的手上渐渐使了力,「你不要错估了我,你不要以为我的心不够狠。」
窒息感第一次包围了我,这次,不再是试探。我是真的激怒了他,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力气。
我不知他究竟为什么松手,明明只差一点,这纷纷扰扰就能结束。
我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捂着脖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蹲下来,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还是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不欺负你,元元。」他咣当一下扔了那把匕首在我面前,背对着我,「你说过,给你一把刀,你就敢杀我。」
「如今本王给你了,这把刀交给你,元元,你拿它要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命。」
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自戕。
「你何必大费周章,景晏?」我还没喘匀气,声音有些怪异,「自戕太不体面,景晏,我想死在你手里。」
他不回头,还是背对着我:「死在沙场凄凉,死于皇室悲惨,元元,我也想死在你手里。」
我怔怔地盯着那把刀,拾起来攥在手里,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这把匕首,我用它扎透了那个人的手,可第一次,是晚芍踢给我,要我毁了自己的脸。」
我凄然地笑了笑,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景晏,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恶有恶报的……可我现在不信了,如果真的恶有恶报,你景晏就该第一个死。」
我攥紧那把刀,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向他捅了过去。
这一刻,我是不计后果,真的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没有躲。
他转过身来迎着我的刀,刀尖儿浅浅地戳进了他的肋下。
我脑中的弦似乎要绷断了,有个声音在心里大喊杀了他,可见了血,我又半分都动弹不得。
他空手攥住我的刀刃,掌心立刻将白刃染红。
我想抽手,却抽不出了。
「元元,这里是死不了人的。」他攥着我的手,对准了他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强迫我刺向他。
我却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只有胸腔里骤疼,疼得我将要昏死过去。
「松手,你松手,景晏……」我用另一只手捂着心脏缓缓蹲下,可另一只手还是被他紧紧攥着,「你放过我,我杀不了你。」
他不肯,依旧推着这把刀缓缓深入,不多时,刀锋刺破衣衫,又见了血。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疯了一般地想甩开他,想松开手,呕心沥血地哭。
「你恨我当初做局害你,元元,这一刀够不够还你?」
他不肯我躲避,近乎残忍地凝视着我。
「你告诉我,这一刀够不够换你不恨我?」他看着我,有些凄凉地说,「元元,我不指望能换来你爱我,你别恨我。」
「你松手,景晏,你松手我就不恨你,你松手!」我几乎快要晕了过去,此刻只拽着他的衣角强撑,「景晏,你别吓我,你别跟我喊,我、我身上痛,我心里难受,你松手!你用这手抱抱我,你抱抱我。」
啪嗒一声匕首落地,他终于蹲下来,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元元,你不哭,你靠着我。」他缓缓地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你靠着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魄,靠在他肩上,好奇怪,这会儿又流不出眼泪来,我闭着眼睛,轻声对他说:「景晏,我真该杀你,可是错失了机会,我下不了手。」
他发出一声轻笑,同我耳语:「元元,不只是你错失了机会,刚刚在最后关头没有掐断你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王爷,我不是故意连累你,真的。」我圈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上流眼泪,「我是没想到,我是没想到皇帝和太后,他们对你也那样不好。」
「我是想跟晚芍一命换一命的,我好糊涂,我发了疯。」我终于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元元这次闯下大祸了,可是我放不下,王爷,我放不下!」
莫晚芍杀我一次,辱我一次,如今又害我一次,我放不下。
「本王决不要你跟她一命换一命,元元。」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细心地安抚我,「本王也不要你放下,你信我,我会扳倒莫侯,我会让晚芍跪在你脚下求你。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差一点就保不住你,元元,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看见你满身是血地瘫在那里,本王多怕那血里,哪怕有一滴是你所流?
听他说了这句话,我才想起他手上、身上都在流血,不等我说,他便竖了手在我唇上。
「别声张,元元,本王今天来,是狠狠打了你,这血都是你流的,本王毫发无伤。」他褪去血衣,包了那把匕首,轻声说,「祠堂是这府里最安全的地方,严锋也在外头守着,元元,你在罚跪,本王不会再来,你熬三天,就三天。」
「我怕,王爷,这回是真的,我真有些怕。」我拽着他的袖子,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不想让他走,「三天一过您就来接我,好不好?」
他反复答应,不停说好,直到严锋在门外催了几次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薄薄的一道门,竟可以阻绝这么多人、这么多事。
刚才这些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真与假不是水与火,真与假是丝与线,我并不能一一分得清楚。景晏呢?他是否也同我一样,真假杂糅,分不清,理不顺,挑不出?
这次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低估了那些人的阴与恶,低估了他们的伪善和无耻。
景晏的处境,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险,我差一点害了他。
我以为我铤而走险,是保住了织欢。
可是织欢……等我走出这道门,不知还是否能见得着她。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祠堂灯火昏暗,我却很少打瞌睡,一合眼就做噩梦,倒不如睁着眼睛,想想事情。
有一点,我知道得太晚了——当今太后是莫氏。莫家,是她的娘家。
晚芍敢登门入室,假传圣旨,借太后的名义来害景晏宠爱的女人。她必是信心百倍,底气十足。
莫侯将门世家,手握兵权,又娶了长公主。他领兵数次,捷报频传,如今,正是朝堂之上风头无两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莫侯与长公主只生下晚芍一个女儿,更何况侯位不可世袭,等莫侯百年之后,不消多久,莫家就会失势。
景晏还年轻,为了韬光养晦,这几年对外也过得很是闲散,手中虽有实权,但因着他按兵不动,在旁人看来,他这个王爷只是皇室的伥鬼,形同虚设。
这样的景晏,无疑是莫侯最好的选择。这么多年来,景晏忍辱负重,应该也在等这个时机。
可皇帝就能这么看着莫侯将势力壮大吗?
他为何宁可重用一个外戚,也要防备与他同宗同姓的兄弟呢?
再说回莫晚芍吧,谁都知道她心狠意毒,我与织欢,她一个都不想留。可她这次如此猖狂,全然不计后果,皇帝和太后竟还是明里暗里默许了她……
这是敲山震虎,借女人来敲打景晏——这王府里的女人该死,该给晚芍让位置。
按我的估计,皇帝不出多时便会下旨赐婚,莫晚芍会由众人护着,一步一步送进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只会恨我。
这三天我的精神头不怎么好,也没怎么吃喝,膝盖疼得厉害,因着谨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来开门的是严锋,我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头看着他立于门口。
他瘦了许多,眼眶发青,胡子拉碴,头发如一捧杂草,显得十分狼狈。
「严大人,我没脸见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体,「您受我一拜吧。我答应您保住那孩子,却食言而肥。我答应您对王爷绝无异心,却险些杀了他。严大人,我没有颜面与您相对。」
严锋垂着手,没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该擅自离开,姑娘,与您无关。」
「严大人,」我出了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您别恨他,他是为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挡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着我,半晌,才哑着嗓子对我说:「姑娘,我跟在王爷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无父无母,靠着给人家搬尸体为生。这孩子珠胎暗结,本就是错了,是我昏了头,奢望太多。」
我无言,鼓足了勇气,才问:「织欢她、她还……」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爱,难免如此——不久前她还牵了我的手去摸,说女儿好呀,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王爷呢?」我问。
严锋却不说话。
「严大人,王爷呢?」我声音有些发抖,强强压下哽咽,又问。
「王爷这几日天天入宫,回来后身上有些不好了。」严锋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过去,我这就过去。」我想站起来,膝盖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两眼发黑。
严锋搀住我,低头对我说:「姑娘,王爷说要你在此等候,他亲自来接你。」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是我拽着他的袖子,反复求他的一件事。
这样细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我求他杀我,他做不到。
景晏来时还算是体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双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脸孔那样苍白,带着一点笑意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手却有些发抖。他看着我笑说:「元元,王府的伙食亏待了你,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我不想说话,阳光刺眼,雪也刺眼,我只能看着景晏的脸,沉默地看着。
他将我抱进轿子里,坐在我身边,等停下来,又将我抱进房里。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只有他那一句「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是我轻得像张纸吗?所以他才要抱我抱得那样紧,他怕山雨欲来,风起,他会抓不住我。
我膝盖上都是瘀青,此时还走动不得,只能躺着热敷,景晏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他就按住我,笑眯眯,挤眉弄眼地说:「哎呀,元元,你怎么这样心急?」
「他们为难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轻声问,「王爷,他们说你办砸了寿宴,他们说你冒犯皇上,他们对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个儿女,其中十个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讲故事一般缓缓地说,「大皇子亲征,战死沙场,生母跟着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岁时发了天花,没挺过去,生母一生再无所出,老死深宫。三皇子与四皇子是双胞胎,十岁时骑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岁时三皇子失足坠崖,也没了,这贵妃是个狠角色,硬是没有疯,咬着牙又有了孕,这回是个公主,生产时出了事,没来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为后,踩着血路,攀着白骨,现在才做了皇帝。六皇子夭折时还是个小婴儿,说是奶娘忽然疯了,给闷死了,他母亲只是个美人,不多时便疯了,被打入了冷宫。七皇子十五岁时举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斩于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皇上即位后,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里苦寒,他身体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十皇子……他最小,与本王年纪最近,最喜欢跟着本王,可本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元元,你相信吗?本王拨开那片草丛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至此,十个皇子只剩下两个,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个宫女。本王小的时候,她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皇上有多喜欢她,不计她的出身,还封了妃。」景晏平铺直叙地对我诉说,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有一天,她还在说着,忽然就来了个阉人,对着她念了一份口谕,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本王再没见过她了,本王被抱走的时候只有四岁,那时候太小了,太小了……」
「元元,你总说你骗不过本王,」他轻轻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地说,「这里生是谎言,死是谎言,宠是谎言,杀是谎言,元元,我在这谎言里,靠着谎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么骗得过我?」
我该心疼他吗?他绝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们都叫本王九王爷,元元,好不好笑?只听过辅国王、定国王、固国王,你可曾听过有哪位亲王封号是九?」
他看着我浅浅地笑,这笑一点都不勉强,只是有些肃杀。
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将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这些年,恐怕不可谓不是忍辱负重,与虎谋皮。
「可本王并非善类,元元。」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本王做过许多坏事,也杀过许多好人。本王选你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看过你的样子,因为本王从未想过你能活过三天。你能活下来,元元,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后悔过的,越是与你相处,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许多次你睡着,我都摸着刀想要不要杀了你,许多次我睡着,也都摸着刀怕你要杀了我。」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轻轻说:「元元,你聪明过人,你嫉恶如仇,你不愿让织欢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一席话,称得上情深意重,虽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几分苦情戏的成分——他先动手杀我,如今,他剖开软肉来给我看,颇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阂。
换句话说,他的计划从未改变,只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从前一般无足轻重。
「王爷,」我悄悄地将手递到他手中,「您的刀从不在枕下,您的刀在这里,在您手中。」
我与他才是这凶险海上同舟共济的两个孤客,而敌人如洪水猛兽。他站在船头,说要杀,我则必须守住船尾,拉紧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许久,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你当知道,这不容易。」
他露出了后背,那我呢?他曾说我是齿尖爪利的狼崽儿,可在他面前,我没的选,只能露出柔软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强能走,到了晚上,我还是见着了他的伤口,看着是杖责,肿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檩子。他手上的伤好得最快,身上两处刀伤看着浅浅的,却还是一碰就会流血。
其实,比这些伤口更吓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旧伤——他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平日虽习武,却不是真刀真枪,他这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从何而来,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处一处细细地摸,他却拿玩笑掩盖:「元元,你怎么借着由子占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学得有些没脸没皮,顺着他的话头跟他说笑,「王爷确实不只脸好看,浑身是宝,怪不得敢恃美行凶。」
「你说什么?」他回头有点好笑地看着我,「元元,你可是愈发没羞没臊了。」
「转过来,上药。」我绕到他身前去,却发现他那两处刀伤严重了许多,周边已有些溃烂,「怎么弄的?」
「不是你弄的?」
我让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顺过气来:「不该这样严重。」
「瞒了三天,这才处理,耽搁了。」
「怎么不找严锋来,王爷连他也信不过?」
「怕这伤口好得太快,没法到你面前装可怜。」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说完又笑,「元元,苦肉计,你知不知道?」
我哼笑一声,也学着他眨眨眼睛,在他耳边轻轻说:「王爷,苦肉计怕是不管用了,美人计还勉强行得通。」
我看着这伤口有些犯难:「这怎么弄?我不会。」
「去取把刀来,在火上烤红了,趁刀还热,将烂肉挖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一身冷汗:「王爷,我不敢。」
「你只需取刀过来,帮本王对准位置,本王自己来。」他说完,趁我去取东西,又小声叨咕了一句,「挑了人家的手脚,你怎么敢?」
我耳朵灵,听他提起这事就有些发僵,他赶紧打住,连说了两声:再不提了。
他蹙着眉,额上有汗,动作麻利,手法很是娴熟,忍着痛不出声,只有偶尔发出低低的一声喘。
我将带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里,看着这鲜血淋漓的两处伤,拿药瓶的手有些不稳当。
「元元,一瓶金创药,让你抖洒了一半,饶是本王家大业大,你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他还是笑,「你自己捅的,你怕什么?」
这苦肉计真是让他给用了个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快别提这茬了。」我勉强敷了药粉上去,轻轻吹了吹,「王爷是嫌我苦头吃得少,非要我掉下眼泪来给您看?」
他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元元,本王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到时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样,不要掉下眼泪来。」
其实我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伤口位置他自己找得准,这药他自己也能上,可他就是要我看着,要我来——他要我直面这淋淋鲜血,看着他痛,下一次才不敢犯下同样的错误。
晚芍还在禁足,日子也过得还算消停。景晏身上刚见好,心思就开始活泛,有事没事地靠这伤口来跟我讨便宜,还美其名曰「物尽其用」。我因着心虚,一连几个晚上都对他很是讨好,可他打蛇随棍上,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有一天我被他闹得狠了,终于没忍住,说了他一句。我说:「景晏,你这伤换来的是我不恨你,不是我爱上了你,差不多得了。」
他当下倒是没说什么,还嬉皮笑脸地跟我认错,扮猪吃老虎,一副讨人嫌的样子。不过床笫之间就没这么留情了,他原来生气起来也不至如此,那天却屡下重手,我是哭也没用,闹也没用,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都说了,也没把人给哄明白。
闹到后来他都有些忘了形,跟流氓痞子似的笑嘻嘻地问我:「元元,这下你服了没?」
我赶紧出声求饶,我说我服,你别折腾我,我真不成了。
就这样他才肯罢休,末了还要说他自己宽宏大量,说我没有良心。
来完了硬的,他还不忘来软的,对我说:「元元,哪怕是世仇的两个人,要是一块掉到冰窟里去,为了活命也会抱在一起取暖,你是嫌这窟窿不够冰,还是说,本王连你的世仇都不如?」
他这人就是个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频频推我,非要我一头栽进去。
这事好说歹说,算翻了篇,可我心里还有一处疙瘩。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织欢。
他们都说织欢没了孩子,疯了,可我知道她不会疯,今天这种局面,她是料想过的,她只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屋子里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婴儿的小衣服,各式各样铺得到处都是。她的十指又红又肿,连指甲盖都有些发紫。
我支走了屋里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她不看我,也不搭腔,只是拿针的手偶尔一顿。
我在她屋里一直坐到了晚上,她只听着,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只有最后我要走的时候,她幽幽地看着我,小声道了一句:「明明只是个女儿……」
我不忍再听,痛下决心与她别离。
十天之后,九王爷的贴身侍卫娶亲。市井之中有传闻说,王爷有个贵妾,熬了几个月才受宠,刚有孕就小产了,人也发了癔症,这才被王爷赏给了下属。
又过了五天,宫里捎来消息,说是查明织欢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绫与毒酒,让她选一样。
传旨的时候,我正在她屋里。
我眼看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喃喃着:「来了,来了,逃不过……」
我俩跪着的时候,她一直像念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复一句话,我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能置若罔闻。
她说,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管什么用?
我绝不能够再逞强了。
「凌宜姑娘,选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颤颤巍巍地放回去,拣了那条白绫,死死地攥在手里。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盘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人墙中冲撞。
跑了没两步便被逮了回来,白绫套在脖子上,两人一边一个,用力一扥,很快就听咔嚓一声,她脑袋耷拉下来,没了进气儿。
「啧啧,可惜了,选毒酒倒还体面一些。」那阉人阴阳怪气地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我,「元元姑娘,麻烦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的心猛地揪紧——景晏还没回来,这是谁宣我入宫?
「敢问公公……」
不等我问完,那阉人就翘着兰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场面,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有这福气得见皇上的。」
路并不远,我却想得多。
织欢疯了以后,凌宜这么快也死了,这是明摆着,太后的人撤了出来,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与太后虽是母子,看来,关系却未必好过仇人。
为何要撤?大抵是因为没用吧。
两个不得宠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里,也传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凌宜活着的时候,是同我聊过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绝对命不久矣——她爱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爱她,哪怕是偶尔过去看看她,也是在骗她。
她却爱上了这个谎言。
她说,元元,我谢谢你不曾独占王爷,我谢谢你让着我,让我有个念想。
她说,我起初还奢望,现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她还是不明白。
她的对手自始至终不是我,她的对手在侯府,在宫里,在那金銮宝座上,在那垂帘帷幕中。
她没用了,必会被皇帝弃置一旁,因为经过大宴那一闹,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够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个晚芍恨之入骨,景晏却拿命去保的人。
马车停下,我跟着这阉人在宫中甬道行走,途中,还遇到了景晏。
他应该也刚见过皇帝,见我过来,他并不意外。
碍着有人,我们说不上一句话,擦身而过,只有匆匆一眼。
我却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
公公将我送到地方就关门离开,我伏地行礼,他不叫起,我不敢动弹。
「你当知道,以你这卑贱的身份,是不配与朕相见的。」
与景晏不同,他的语气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冷与恶。
我伏低,攥紧了拳头:「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
是不是他们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欢打哑谜?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我咬着牙不说话,过了半天,听他叫我抬起头来。
他反反复复打量着我,轻哧一声:「不过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还是低眉顺目,一字不说。
「也对,他那母妃就是个婢子出身,朕听说,你起初也是个通房?」
这话里的不屑与鄙夷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臣妾出身卑贱,能有今天,实属幸甚。」
「是小九垂怜你。」他说。
「是皇恩浩荡。」我道。
「哦?还怪会说话的。」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轻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看你那天那样没有规矩,朕还以为,你是个泼妇呢。」
「回皇上,王爷至今还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当知道,王爷是不喜欢泼妇的。」
我用余光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疯了?」
「皇上,臣妾进来时,这屋里就没有别人,臣妾斗胆,擅自揣测,皇上是想听些平时听不见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这妇人不要自作聪明。」
我已被他圈入绝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明知冒犯,却不得不问。」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皇上,这秀丽江山,究竟是姓景,还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大好河山,风光霁月,究竟姓什么?」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浅浅的脚步声,他缓缓向我走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朕现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欢你什么。」
他缓缓地绕着我踱步,像豹子审视闯入自己领地的羚羊。
「好,朕给你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中恐惧,两眼紧紧盯着地面,继续说:「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爷,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发出一声哂笑,又问:「那你呢?说到底,你能给朕什么?」
「这江山姓景,却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凭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说了半天的别人,你想要什么?」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臣妾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臣妾就要这个人。」
他不接茬,执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问我:「可识得字?」
我抬头一看,心却往下一沉,缓缓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可知,还有下一句?」
我调整呼吸,伏下身子:「圣、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百姓苍生,只如盛大祭祀中丰盛的祭品,生死离别,都是宿命。
更何况他并不是圣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低声说,「真的要杀,等扳倒莫侯,再杀他不迟。」
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景晏在下头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脱力,脑子也有点犯晕,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来接我,我差点滚下石阶去。
「没事了,元元。」他还是像摸猫儿一样摸摸我,轻轻说,「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王爷,那皇帝真吓人,我现在瞧着您,竟觉得好面善。」
他看我还有心开玩笑,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也对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还怕你哭呢。」
他没问我皇帝同我说了什么,我也没问他皇帝同他说了什么——相处了这些日子,这点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况,只靠猜,便能将彼此猜出个七八分。
正因如此,当晚我夜里醒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时候,才会从背后抱住他。
「王爷,娶吧。」我把脸贴在他宽而挺直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挨蹭,「您将她娶进来,我来应付。」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抱住我:「元元,她会欺负你。」
「我不怕她。」
不论他想不想,愿不愿,顾不顾及我,也没的选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势,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夺莫侯的权。
两人各怀鬼胎,倒是不谋而合了。
景晏没的选,也犯不上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非要选。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敌,景晏这是被架住了。要他为我抗旨不遵,显然是绝不可能——我与他都绝非为儿女情长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说,他若真抗旨,我怕只会死得更快。
「王爷,说什么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还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宽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阵杀敌的道理!」
何况晚芍还在禁足,我还有些时间,虽说不长,也算够用了。
织欢走了,凌宜死了,一时之间府里人人讳莫如深,冷清了许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间四处皆是芳菲,而我成了这王府里的侧王妃。
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没有皇帝的授意,是决然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这是皇帝的讯号,他抬我上来,太后不需多时,也会将晚芍送入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个月,皇帝就赐了婚,说要景晏将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过,按太后的意思,她一进来就该是正王妃,皇帝却说,她入府前犯过错,作为正室不能服众。
商议再三,她还是嫁作了侧王妃。
这一年,景晏二十四岁,我与晚芍,都是十八岁。
我犹记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的红花很是衬他,马镫上的红穗子在风中翩飞,显得他十分威风。
他说元元,本王一定给你更好的。
我笑笑,说,王爷,洗干净了拿被子卷过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礼,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还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来她今日得偿所愿,心情极好,敬茶时居然还对着我笑。
她说,你入府时可曾有过这样的排场?
我接下茶,浅浅抿了一口,对她说:「妹妹冠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比这排场更好的东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东西。
到了晚上,屋里的婢子许是怕我伤心,不知从哪搜罗了市井笑话,非要说与我听。
她这些笑话明显都是临时学来的,演得也蹩脚,我说:「不想听了,倦了,想睡了。」
她却说:「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灯,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我,那样小心,又机灵。如今才过去一年有余,我已不再是那个裹着被子发抖流泪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样不堪,我哆嗦着问景晏:「王爷,元元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景晏摸摸我的脸,话中还没有一丝温度:「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后,也是我,在那夜里从背后抱着他,对他说:「王爷,这一劫,我们逃不过了,娶吧。」
他回过头拥着我,怀抱非常温暖,回应我:「元元,不要逃,我们要闯。本王带着你,我们闯出生门。」
个中往事,有些是算计筹谋,有些是不曾料想,错综复杂之间,一步步到了现在。
婢子见我半天不说话,问我:「主子,奴婢说错话了,惹您伤心了?」
我对她笑笑,没说话——这一夜,哪个不是伤心人?
其实那天婢子还问了我一句话,她问我:「主子,您喜欢王爷吗?」
我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说丫头,这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能答。
喜欢,不喜欢,这问题我没问过自己吗?不,我也是问过自己的,我也曾认真地去思考,只是没有答案罢了。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织欢有一句话说得对,关心则乱。许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喜欢,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过我,一旦喜欢,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欢,一想到要放他离开,分给别人,就会受不了。一旦喜欢,就想窥足他所有秘密,不许他有任何隐瞒。
景晏与我,如今,都没有这个资格。
可我们都是盼着对方好的,不论为了什么,我们都希望对方能长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顺利地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还是将它算作一种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错失了杀掉景晏的机会,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转过来,一直背对着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着我,那双眼睛又深又郁,险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会放任不管?这一点,我至今不敢细细琢磨。
不论如何,如今晚芍嫁了进来,而我和景晏才是一伙儿。
我与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斗兽场里攥紧了刀,不论睡在谁的身边。
三天之后,景晏陪晚芍回门。
在我的记忆里,莫晚芍的脸孔总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春风得意的样子,脸似娇花,如沐暖阳。
景晏是如何摸爬滚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只如哄三岁孩童。
晚芍这会儿还算识相,她最怕景晏厌弃她,这几天还挺消停。我倒是没什么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关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来我房里的时候,脸色十分尴尬,他那样好的演技,都险些没藏住。
我见他这副样子反而玩心大起,笑着揶揄他:「哟,王爷,您这是让人给踹下床来了,才来找我?」
他发出一声苦笑,甚至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饶了我,做了半辈子的戏,还是头一次这样不自在。」
我是不肯轻易罢休的:「那也是王爷好手段,她竟肯乖乖放人,没有闹。」
「行了元元,别笑话我,我想你了。」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问,「这话你也要琢磨真假?」
我到底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哄他一句:「知道是真的,就是一时半会儿没想好说什么。」
「元元。」他叹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抱了抱我,「你都不想我,也不肯吃醋。」
他倒还委屈上了,仿佛他娶晚芍,是我的不是。
「吃了吃了,这会儿整个人都是酸的。」我见好就收,暧昧地冲他眨眨眼睛,「真的,要不您尝尝?」
我没生他的气,他自己倒跟做贼心虚一样,说话做事特别小心,生怕我撵他走似的。
我也是让他磨没了耐心,轻轻推了他一下:「怎么回事,景晏,难不成你爱上我了?」
他愣在原地看我,半天说不出话。
我放缓了语气,又问:「那你是爱上晚芍了?」
他摇了摇头:「倒是没有。」
我这才适时把人拉了过来,搂着他的腰,轻声说:「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吃了瘪,被我噎得好久没有话,反应过来才赌气一般地捏我的脸,算恢复了常态。
我俩不就是这样吗?有时觉得你最懂我,我最懂你,有时则是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
第二天白天,景晏不在,我与晚芍打了个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则没搭理她。
「姐姐,早。」
我回过头看她,竟觉得有些好笑——我还真挺好奇,这景晏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这疯子摆弄得如此明白。
「嗯,妹妹也早。」
礼尚往来倒还可以,多了,我是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
再说,看得出来,她也在忍,她也不会一直消停下去。
我最近很少在府里看见严锋,估计是景晏有意让他避着。其实他还是天天跟着景晏的,只是别院似乎成了他为自己划下的禁地。
每次他撞见晚芍,都会把刀握得那样紧。
我偶尔会去他宅中看看织欢,她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她还像从前一样寡言,不怎么绣花了,反而爱上了莳弄花草。
我从她那移了几株绣球花回来,种在园子里,又圆润又饱满,看着十分喜庆。没过两天,婢子就来跟我说,绣球花让人铲了,换了芍药,我赶紧让她捡回来,移到屋子里来。
婢子气不过,给我出主意,要我去跟景晏告状,反倒是我来宽慰她,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别同她们一般见识。
我知道,她常为我的事跟晚芍的陪嫁丫头闹矛盾,那丫头心高气傲,爱拿鼻孔看人,逢人便说我是撞了大运,黄毛雀儿变凤凰。我的婢子嘴笨,可脑子不笨,倒也没吃什么亏。
今天却不一样,我睡前出来,便撞见婢子在那自言自语地骂。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还使唤起我来了!」
我没忍住笑,问:「佳淳小姐,这是谁把您给气着了?」
她闻言转过身来,脸皱得不像样子,狠狠啐了一口:「主子,还不是旁边屋子那个陪嫁的,今日跟我吹牛,说晚芍主子许诺她,将她许给王爷,将来能封王嫔,还让我给她捶腿,真是触霉头!」
我拿话逗她:「人家要是真成了王嫔,你可惨了。」
「嫔个屁!也不看看她自己,长得像条胖头鱼,」她跟我久了,说话不怎么注意,「我看连个通房都做不成,自己还在那里美得直冒泡呢。」
我看她生气就觉得好玩,又问:「她当不成,要不你来当吧?佳淳,王爷可是一表人才呀,你若愿意,我去说说?」
「饶了我吧主子,我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王爷做通房。」她说完又想起我的出身,一下子捂住嘴,「呀,主子,我说错话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她好笑。
「主子,我打从前就看出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您是玲珑剔透,拎得清楚,要不然,哼哼,喜欢上王爷的女人,哪有一个好下场?」
我俩正聊着,她说完这一句,却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吓得一下子转过来趴在地上。
「王、王爷……」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想说辞,「奴婢,奴婢……」
景晏背着手,摆出那张标准的要笑不笑的脸来,非常吓人:「你家主子没教过你吗?说人坏话,要关起门来。」
这丫头打以前就这样,一有人问话,就是砰地一个响头,听得我都替她疼。
「行了佳淳,我这没事情了,你歇着吧。」我给她解了围,等她走了,才拽着景晏坐在我身边,「王爷,您就喜欢吓唬小姑娘,祸害我一个还嫌不够。」
「元元,你觉得她那句话说得对不对?」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句「都没有好下场」,却还是捧着脸耍无赖:「哪句啊?」
他也知道我在装糊涂,弹了一下我的脑门,给我铺好了台阶:「说你脑子被驴踢了。」
「没被驴踢,被驴弹了。」
他作势要来收拾我,我赶紧告饶:「哎呀王爷,您光听到她说您不好,我夸您一表人才,您怎么听不到呢?」
这么久以来,我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他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他也因此损我:「元元,你这个狼崽子,只有说话漂亮。」
我赶紧拖了他的手,笑吟吟地亲他一下,轻声说:「王爷,走,元元给您说几句好听的。」
等两人都进了屋,却听见有人来敲门,说敲都是客气的,应当是砸门才对。
佳淳闻声跑出来,我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我去开。
一开门,一个丫头杵在那,瞧见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请王爷过去看看。」
我听了,没忍住笑,倚在门边盯着她看。
她许是让我看毛了,才补了一句:「元元主子。」
我笑了笑:「原来你是在跟我说话呢,什么事?」
「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想请王爷过去看看。」
「你家主子是谁啊?」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是晚芍郡主。」
我又问:「晚芍郡主?是侯府那位晚芍郡主?」
「是!」
我还是笑,问她:「侯府的郡主,跑到王府里来当什么主子?」
她被我问得一愣,张着嘴半天不说话。
我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先学学怎么说话,再来敲我的门吧!」
我刚要关门,她又开了口,这次规矩了许多:「元元主子,晚芍主子身上不舒服,让我,让奴婢来请王爷过去看看。」
「让谁听了还以为王爷是个郎中,还能把你家主子身子给看舒服了。」我笑了笑,又说,「腿长在王爷身上,他不来我不能强拉,他来了我也不能硬赶不是?」
她没什么话说,却还是杵在那门口不肯走,我看见蠢人就心烦,损了她一句:「学话都不会?我怎么说的,你就照实学给你主子听去。」
我说完正要关门,却听见她小声叨咕了一句:「一个撞大运的通房,神气什么!」
我的耳朵最灵,听见她这话便伸手拽住她,压低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走时落荒而逃,险些摔倒。
回屋时,景晏就在门口站着,见我回来就笑眯眯地打趣我:「本王的侧王妃,还学会立官威了。」
我也揶揄他:「老实点吧,王爷,再欺负我,就把你撵到隔壁去卖苦力!」
就这么开了一会儿玩笑,景晏临睡时问我:「元元,你最后跟那丫头说了什么,她吓成那个样子?」
我笑呵呵地看了他一会儿,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是那个要当王嫔的?信不信我杀了你?」
景晏听了我的话,笑着说我:「元元,本王可没这么教过你,你怎么还动不动就要杀人?」
「王爷,元元跟您说明白,如今是局势特殊。一个晚芍嘛,我就容了,再给我塞个王嫔进来,我非得让她走着进来,抬着出去。」
他既然喜欢我吃醋,那便吃给他看看吧。
景晏听了只笑,一点不好糊弄:「元元又在唬人了,你当本王不知道,你是在哄本王开心。」
「王爷,您让着我点儿,别这么精,有输有赢多好。」他既然看了出来,我也大大方方承认,想了想又说,「我就这么把人撵了回去,她竟咽下了这口气,到现在也没来胡闹。王爷,瞧见没?人家这是得了高人的指点。」
景晏多么聪明,看了我一眼,立刻学着那位「高人」的语气,假情假意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让他逗笑了,伸出手去轻轻打他:「她如今是夙愿得偿,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该有多得意?」
景晏却不搭腔了,半天,我都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才听他朦胧间说了一句:「元元,要是没有你,本王跟她演一辈子,也就演了。」
我当下困倦,不想说话,心中却默默地问了一句:有了我就不用演了?
有了我,也是要演的,只是稍稍难受,偶尔伤心罢了。
第二天大清早,刚送走了景晏,晚芍便揪着她那陪嫁丫头来了我屋里。那丫头梨花带雨的,脸上一个五指印,一看就是挨打了。
「这丫头昨晚冒犯了姐姐,如今交给姐姐发落,要杀要剐随姐姐心意。」
晚芍当头就是这么一句,大早上起来就喊打喊杀,真是好有闲心。她来这么一出,我更是确定,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做事。
我没搭茬,问:「听说妹妹不舒服,好些没有?」
她心里正憋着气,此刻咬着牙不说话。
「不是我不肯放人,妹妹,你当知道,只有王爷自己做自己的主,我管不了他。」
「我知道他自己不想来,不用你在这里阴阳怪气!」她没忍住,顶了一句,强压下火气又说,「我自幼只读诗书,自然不懂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
是什么诗书,能把人读成这副模样?
我一下笑出声来,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哪有什么狐媚手段,王爷与你青梅竹马,与我,不过是图个新鲜。」
我停了停,又说:「晚芍,你我二人不对付,可你既然有意把戏做足,我也不会拆你的台。」
我已将话挑明了说,她这蠢人自然也藏不住什么。
「想不到你一个婢子出身,做起主子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她出言嘲讽,语气十分鄙夷,「我倒是低看了你,以为你撑死能做个王嫔。」
再不敲打她,她又要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我倒是高看了你,以为你怎么也是个正妃。」我没瞧她,只是低着头笑。
她听了果然动怒,又骂:「我当日倒是看走了眼,只验了你的身子,没要你的命!」
我手下一顿,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我话还没说完。」
我倾了倾身子,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会拆你的台,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晚芍,你若不嫌命长,刚才那件事情,你最好提都不要再提。」
「你敢威胁我?」
「我没什么不敢,不敢的是你。」我眯起眼睛睥睨着她,轻声说,「你不敢动我,你敢动我,今生再见不到王爷一面。你敢动我,你身后的人能将你捧高,我身后的人就能将你摔惨。」
「你!大逆不道!」晚芍还是喊,却明显有些被我吓住了。
「你尽管喊,真闹大了,闹到宫里去,细究起来,看谁大逆不道?」我斜斜倚在座位上,语气也不再紧迫,「晚芍,不是我激你,你去试试。」
她气得半天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瞪着我。
我不想把绳子拉得太紧,适时松了松手:「你也不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伺候王爷已一年有余,至今也没怀上,你还不明白王爷什么意思?这正王妃的位子他给你留着,我不会自讨没趣,跟你抢。」
她还是瞪着我,不说话。
「王爷是成大事者,心系家国天下,将来还需要与莫侯多多扶持。你是侯府贵女,我呢,是个便宜婢子,不会跟你比。」
她这才讥笑一声,说我:「算你识相。」
其实我倒不是识相,只是想让她把这些话学给太后听听,一来,让太后相信莫侯与景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二来,也希望太后明白,我也是有尖牙的,轻易别踩我的尾巴。
至于这些意思,莫晚芍能不能听得明白,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此时才搭理地上那个瑟缩的丫头:「你既将这婢子交与我处置,就先回吧,我问她几句话,就放她回去。」
晚芍冷哼一声,迈开腿就走,那丫头被她甩得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主子,奴婢从小就跟着您了,主子,求您怜惜奴婢……」
「蠢货,你求她不如求我。」我抿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说。
「元元主子,您不要杀奴婢,您饶奴婢一命!」
她倒是从善如流,立刻就来抱我的腿。
我笑眯眯地低头看她,问:「还做王嫔吗?」
「不做了,不做了!主子,奴婢错了!奴婢蠢笨无脑!您放奴婢一条活路吧!」
她将嗓子都哭得劈裂了,不住地给我磕头。
「作为奴仆,伺候主子,你一不该白眼看人,传我的闲话,二不该仗势欺人,欺负我的婢子。这也要我来教你?」我缓了一口气,又说,「我与你是同样出身,要是当初像你这样莽撞,如今已在乱葬岗喂了狗。」
「主子教训得是,奴婢下回不敢了!」
「别磕头了,没想杀你。」我瞥了她一眼,勾出一个笑来,「我记得你,当年我受欺负的时候,就是你在晚芍身边提了一句,王爷问责起来未免不好收场。」
我呷了一口茶,又说:「虽说你并非为了我,也没拦得住她,我却觉得欠了你一个人情。」
「您、您是当初……」
「怎么?」我笑了笑,问,「我不像当初那个被你们验了身子的通房?」
她伏在地上,不说话,只是哭着发抖。
「两个婆子都被开膛破肚,喂狗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不长记性?」我摇摇头,轻声说,「起来吧,别在我这哭天抢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打你。」
「您、您放奴婢回去?」她站了起来,怯生生地问。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蠢人,从我手底下爬出去的婢子,你就是回去了,晚芍会留你?」
她听了这话又跪下,不停地求我救命,哭得我心烦意乱。
「王嫔你是做不成了,收拾东西出府去吧。」我晃了晃脖子,有些疲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出去了,再被晚芍抓回来,我可不会帮你。」
经过这么一档子,晚芍不知是不是开了窍,倒真不太招惹我,虽然有时会出言讽刺,我也懒得搭理她。
朝堂上的事情,景晏比我摆弄得更明白,他需要的是我来稳住家里,别让他这后院起火。
这天半夜,我正睡着,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响动,似乎是从屋顶传来的瓦片剐蹭的声音。
我听力向来灵敏,当即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顶,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王爷。」
景晏闭着眼睛,睡得很是安稳,手却在被子里轻轻捏了我一把。
他醒着,他在等,等这个人冒头。
等来等去,声音却很快消失了。
「坏了,王爷!」我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与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隔壁!」
几乎同时,景晏与我夺门而出!
那黑影子极快,像一道黑色的旋风,此时正在晚芍的门前。
他也看见了我和景晏,脚步一闪,要逃。
我下意识去拦他,景晏却没有动,这黑影见我拦他去路,一下子将我掀翻在地,与我擦身而过。
速度之快,我看都没有看清。
我愣愣地在地上坐着,景晏倒是劈头盖脸,张口就骂。
「你不要命了,看不见他手上有刀?」他这一声呵斥在静夜里分外突兀,喊得我有点恍惚。
一定是他的戏太好,足以以假乱真,我差点以为他是真的如此紧张我。
他估计也觉得自己动静大了,又走过来冲我伸手:「不是跟你生气,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做这种傻事!」
我没拉他那只手,自己拄着地站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冲我喊什么?我还不是怕他伤了你?」
我揉揉摔疼的地方,有点委屈地骂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没良心!」
我铁了心不服软,他喘了一口大气,半天才过来哄我:「行了,不该跟你喊。」
晚芍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一个小缝,她披着褂子,噙着眼泪往外看:「王、王爷,有刺客?」
她是吓坏了,听见动静也不敢出来。
「你好好在屋里待着。」景晏说。
「元元,你我素来有仇,是不是你找人害我?」
她在我面前倒是神气得很,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只是脑子蠢笨了一些。
我这会儿正恼着,狠狠顶了她一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地有闲工夫?」
她在我这没占到便宜,又惨兮兮地看着景晏:「小景哥哥,芍儿害怕,你别走了。」
一声小景哥哥,愣是把我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景晏当然没空搭理她,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显然是在想事情。
「王爷,跟您说两句话,我就回去睡了。」我说。
「小景哥哥……」
我实在是有些烦了,使劲拍了一下她的门:「没人抢你的小景哥哥,说两句话就给你送过来!」
许是当时情况太过危急,我也没去细想,我究竟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将景晏拉到一边,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那双眼睛愈发沉郁。
「王爷,您把晚芍稳住,今天的事情交给我去办,我给您一个交代,行吗?」我挽着他的胳膊,见他不为所动,又递了一句,「王爷还信不过我吗?我去找他说……」
景晏此刻有些动怒,半天才生硬地对我说:「书案下边的匣子里,有本王的令牌。」
「元元明白,王爷,您放心。」我戴起褂子上的帽子,遮住大半的脸,「元元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走了几步,他却又叫我,朝我走过来,抱住我。
「元元,谁都可以出事,你不可以,知不知道?」
我轻轻拍了拍他:「不是说了吗,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没看清那道黑影子,可我不妨猜一猜。
王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他随意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目标不是景晏,不是我,是晚芍。
景晏那样的好身手,却没有阻拦他,也全然没有叫人追捕。
我拦住他去路的时候,他只推倒了我,却没有伤害我。
这个人,景晏认出了他,如今,我也猜出了他。
我到的时候,严锋正在屋里坐着。
「借一步说话吧,严大人,织欢睡了,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啪——
这一巴掌甩得我手腕生疼。
「混账东西!」
他一动不动,梗着脖子直视前方。
「你自己不要命了,也不要拖上别人给你做垫背!」我甩了甩手,又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若没人拦着,此刻我已经杀了她。」
我没忍住,又使劲踢了他一脚:「蠢货!她若是在侯府,你就是把她千刀万剐了也不关我的事情,你让她死在王府,是要我和王爷都为你赔上命去吗?」
「那谁来赔我的孩子?」他怒目圆睁,像凶狠的罗刹。
「严锋!我倒要问问你,如今这里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他咬着牙挺了半天,单膝跪地:「卑职愿以命抵命!」
「你还挺瞧得起自己这条命?严锋,你知不知道她已将这屎盆子扣在了我的头上?」我真是快让他气死了,「你快意恩仇,无畏生死,没关系,到时候细究起来,牵扯出那个孩子不是景晏的而是你的,连着织欢都要跟着你掉脑袋!你糊涂不糊涂!」
他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落下泪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我,还是那一句:「那谁来赔我的孩子?」
我于心不忍,放缓了口气:「严锋,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了这个哑巴亏。」
我取出景晏的令牌,在暗处递给他:「你连夜到牢里去,打点一下,剩下的,王爷和我会帮你办好。」
三日后,午时三刻,菜市口刑场斩首了一个死囚,是出了名的大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坊间传闻他被抓前下手的最后一家竟是王府,这下才栽了跟头。
这事对我而言并不难办,景晏也安抚住了晚芍,不怕她去告状。再者,严锋想杀晚芍,对我来说,未必是一个无用的消息。
日子又不好不坏地过了一阵,有天景晏来找我,我正在换衣服,他也不避讳。
我本想遮挡一下,转念一想,这会儿害臊未免太晚了一些,索性冲着他眨眨眼睛:「看两眼得了,王爷,怎么像没见过似的?」
他哼笑一声,往上抬了一句:「元元,你也是秀色可餐,看不腻。」
我穿好衣服,眼巴巴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想你了,上次绊了两句嘴,我这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低头蹭了蹭我的额头,笑说:「真假先不论,元元,你这几招,本王倒很受用。」
我今天心情不错,愿意给他三分颜色,赖赖唧唧地凑过去说:「那,小景哥哥,你晚上过来吧。」
他被我逗得呵呵笑,捏了捏我的脸:「元元,你叫得真好听。」
我把脸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你要不是王爷,我天天都这么叫你。」
他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说:「太后叫晚芍进宫陪着去了。」
话音刚落,宫里就捎来了话,说皇上宣景晏去下棋,叫我也去。
宫人走后,我与景晏对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底——这是前几天闹刺客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偌大的王府,是谁将话传了出去?
景晏还是那样,无须说话便能参破我的心思,他笑看着我,说:「元元,这府中人多眼杂,你该不会以为,所谓眼线,只有当初那两个婆子吧?」
我与景晏坐在马车里,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皇帝,他会问些什么,我又该如何应付。
景晏却突然出声说了一句:「元元,本王都没有跟你下过棋,倒是皇上先抢了便宜。」
他这口醋吃得没头没尾,我听了好笑,想也没想便说:「照这么说,元元还没跟您拜过堂呢。」
这话我说的时候全然没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说完品一品,自己也觉得有点酸唧唧的,心里不太痛快。
景晏却笑出了声:「元元,本王可听出来了,你这是真吃醋了。」
「不是真的,蒙您呢。」我让他抓了小辫儿,有点不想认,「这都是跟您学的,怎么样,以假乱真?」
看得出来景晏心情不错,也没跟我掰扯,只是笑,偶尔伸手过来逗逗我。
见了皇帝,照例行礼,皇帝这次倒赐了座,还说一家人,不必太过生分。
「朕这里有一局棋,小九,你来看一看,能否破局啊?」
景晏闻言上前,坐到了皇帝对面,细细端视起来。
「皇上,要破此局,怕是要弃掉这一片的黑子,会伤筋动骨。」
皇帝抓了一把黑子,交给景晏:「你且试一试吧。」
景晏执着子,迟迟不肯落。
我还没看见是怎样的一盘棋,自然也就不知道二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那皇帝却忽然伸手叫我:「你可懂下棋?」
我在心中拨弄了一下算盘,说:「皇上棋艺高深,臣妾……要是有人指点,让下哪,就下哪,那还可以。」
皇帝发出沉沉的一声笑:「自己不做主?」
「回皇上,做不了主。」
「倒是个谨慎人。」皇帝沉吟片刻,又说,「过来看看。」
我这才小心上前,看了一眼那盘棋。
这并不是一盘多么难以勘破的棋局,只是如景晏所言,只有弃掉大片黑子,才可能救活。
皇帝一撒手,将白子撒回棋盒里,对我说:「你来执白子,同小九对弈一局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给我搬了椅子,我谢恩后坐下,执起一颗白子来。
皇帝是什么意思呢?
我猜,他是想说,我是景晏在这局中的黑子,舍下我,就能赢,舍不下,则必输无疑。
他在试探景晏对我有多么看重,看他是想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他要我来执白子,是想用我与景晏博弈。
可他恐怕算错了,我自问在景晏心中并没那么大的分量。
景晏先落下一子,不在关键处,而是在无关紧要的边缘。
这是在给我喂棋。
我装作不懂棋,胡乱走了一步,跟他讨巧,「王爷,您让让我。」
景晏不说话,又落了不痛不痒的一步棋,这一局,他是摆明了要输。
我不再犹豫,一招定了胜负:「皇上,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让臣妾赢了一局。」
景晏也说:「皇上,臣输了。」
皇帝没什么表情,只是问景晏:「小九,你不是说舍下这片黑子就能取胜?」
景晏退出棋局,站起来行了个礼:「这么一片黑子,要舍下,实在是心疼。」
景晏是聪明人,皇帝的哑谜他早猜了个透,此刻就是装,也会装出一副与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个中意思不言而喻——皇上,江山是您的,臣要美人。
皇帝笑了笑,饶有深意地看着我:「你可是嫁了个好郎君。」
我又不傻,当然连连称是。
这时,却听见一声尖厉的喊:「皇祖母,您究竟要我容忍那个贱人到什么时候!」
紧接着又是一声喊,这回怕是挨打了。
这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这是晚芍。想不到她与太后竟一直与我们仅有一墙之隔。
好险,还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手还在半空僵着,皇帝却挑起了话茬:「看来芍儿在王府,没少受你的委屈。」
我明明是得了他的授意,他却说我给晚芍委屈受,这些人的伪善,还真是令人作呕。
我沉下心来,从两方棋盒中取了黑白子各一枚,问:「皇上,臣妾想问问,这棋子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抬了抬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棋子,当然是死的了。」
我又问:「既然是死的,皇上,那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吗?」
我是棋子,晚芍也是棋子,只不过她做了棋子而不自知罢了。
皇帝不答,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景晏:「小九,你家这妇人,竟很是难缠。」
景晏苦笑一声,顺水推舟地答:「臣也不是她的对手。」
皇帝沉吟一声,又问我:「那你倒说说,这白子和黑子,有什么区别?」
我将两颗棋子捏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脑门都急出了汗。
景晏轻咳一声,我循声偷瞄,见他在把玩手中的玉坠子。
原来如此!
我登时醍醐灌顶,在桌上放下两颗棋子,答道:「白子为润玉,黑子为顽石。润玉虽贵,脆弱易碎,顽石虽贱,百折不挠。」
晚芍是太后手中的白子,是尊贵却易碎的润玉,我是皇帝手中的黑子,是低微而坚固的顽石。
皇帝第一次这样发笑,用手中棋子去掷景晏:「怎么,怕朕为难你家妇人,竟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起小动作来?」
景晏没躲,只是拉了我一把:「皇兄,您别吓她,待会儿她哭了。」
皇帝手一挥,头一转,看着景晏:「小九,没想到朕即位以后,还能听见你一句皇兄。」
他说完,叫下人撤了棋盘,站了起来:「你们也留在宫中用午膳吧,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许久不曾陪母后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小九,你这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晚芍差点捏碎了碗勺。
景晏也不是傻的,当下把这皮球踢了回去:「全凭皇恩浩荡。」
太后往晚芍碗里舀了一勺汤,一副慈爱长辈的样子:「哀家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芍儿屋里还遭了刺客?」
「小毛贼而已,芍儿胆小,吓坏了。」景晏说完,握了握晚芍的手,感动得她险些当场落泪。
我正闷头吃饭,皇帝却忽然点我:「你那酒可还喝得下吗?要不要给你换杯醋来?」
我没有准备,听了这话,饭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让、让皇上见笑了,王爷与晚芍妹妹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阿弥陀佛,你能放宽心是最好的,别再像从前一样,总与芍儿过不去。」太后真跟老佛爷一样,只是每个字都在掂量我,「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好,可是这多余的枝叶,也需要修剪。」
她怕我有孕,岂不知,我压根也不想有孕。
皇帝饮下一杯酒,搁下杯子,看了景晏一眼,又看太后:「最近北边不太平,孚独一族频频挑起战事,儿子决定派兵平乱,母亲的意思呢?」
「阿弥陀佛,哀家年纪大了,不爱管这些事。」太后嘴上虽这么说,却不忘给晚芍递上眼色。
晚芍疯是疯,不牵扯到景晏的事情,倒也不太傻,立刻接茬道:「皇上,家父骁勇善战,功勋累累,愿平定北方战乱,为皇上分忧。」
她要是一直这么说话,我或许还会以为她是个正常人呢!
皇帝又问:「小九,那依你的意思呢?」
皇帝肯定是不愿莫侯再带兵的,可这话他自己不能说,想让景晏说,可景晏说了又会得罪太后,真是骑虎难下。
我瞧准时机,扯了扯他的袖子,装作说悄悄话一般递了一句:「王爷,严大人……」
「元元,不得妄议国事。」景晏当即就接住了我的话茬,假模假式地斥了我一句,又说,「皇上,这话倒提醒了臣,臣的属下严锋,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晚芍没忍住,也拽着景晏撒娇:「王爷,那严锋只是个侍卫。」
太后也说:「哀家觉着,还是莫侯稳妥一些。」
景晏不露锋芒,只浅浅地一推:「臣可择日带严锋进宫来,皇上亲自见一见,再做定夺。」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这一出戏才算落幕。
吃完饭又是逛园子,太后说要留晚芍在宫中住上几天,也不问她愿不愿意舍下她的小景哥哥,皇帝倒是更识相一些,随意赏赐了一些东西,就放我和景晏回去了。
六月的日头已十分燥辣,我又用了十成的脑子,此刻累得很。
景晏估计也看出来了,伸手做扇子给我扇风:「夫人好辛苦,为夫真是心疼。」
我听他跟我开玩笑,也不想摆出一张苦脸来,拉过他说了一句悄悄话:「皇帝还说我难缠,他最难缠!回回听他问完话都是一后背的汗。」
我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呵着气轻声说:「要不是皇宫里人多眼杂,真想让您探进手去摸摸……」
他听我这么说了,也不失态,只是笑笑地看着我,反过来跟我说悄悄话:「元元,这皇宫本王可熟悉得很,没人的地方有的是,吃了你也没人知道。」
我先起的头,此刻却让他说得脸上发热,伸手打了他一下:「不想理你。」
「管杀不管埋,你说你招惹我干什么?」景晏得了便宜,自然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我干脆不接茬了,拽着他的胳膊晃荡:「王爷,皇宫怎么这样大,走得我好累。」
他捏了捏我的手,轻轻说:「等出了宫门,本王背着你走。」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玩笑。
他却神色如常,还问我:「元元,吃不吃冰?天气这样热,本王有些嘴馋。」
出了宫门,景晏还真说要背我,我当然不干。
「怪热的,背什么背?」我拉着他的手,轻声说,「自小什么脏活累活没做过,还能让这几步路给累着?」
景晏也没坚持,只是笑:「元元,你不是嫌热,你是怕本王对你太好,你会把持不住。」
这话听着是玩笑,我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对我,几乎是了如指掌。
我也笑,指了指脑袋,对他说:「王爷,您还真是土匪生在了帝王家,一辈子都靠这里活着。」
「光靠脑子可活不下来。」景晏似笑非笑地说,「你当那皇宫里头有几个没脑子的?如今还剩下几个?」
还剩下两个——皇帝与他,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想说这些,王爷,咱们去吃冰吧。」我挽着他的手,对他说,「平日都不能出府,也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些什么好东西。」
那天景晏带我上街,因着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街上并没几个人。
先吃了冰,他让我吃他碗里的山楂,说是酸甜可口,那副表情看得我口舌生津,咬到自己嘴里才觉得牙都要酸倒了,竟是又被他捉弄。
糖人摊子的小贩看出他是个阔气的人物,又忽悠我们过去,说夫人,小的给您画个小白兔。景晏说,给你两吊钱,给她画个大灰狼。小贩犯了难,估计做了一辈子生意,也没谁画过大灰狼,他说老爷,糖人里画不了大灰狼。景晏还较上劲了,说怎么画不了,你让开,我来画!画来画去,画出个大糖饼,我与他一人一半掰着吃了。
胭脂都放在小盒里,雕花镶玉很是漂亮,景晏要我挑选,我挨个拿起来闻闻,冲他撇撇嘴:夫君,这里头都没掺麝香,什么东西,不要不要!老板听了我的话半天合不上嘴,估计还以为自己见了傻子。
胭脂旁边是口脂,我试了几个颜色,挑出两个觉得好看的,景晏付了钱,我就缠着他要他涂给我看,他起初不肯,我撒娇卖乖,他竟依了,一张白脸顶着个红嘴,饶是灯火通明,满大街也没人敢看他。
晚些时候街上还有杂耍,猴子戴着大红花,一摇一摆地跳过来献花给我,还要给我盖盖头。看戏的人都笑,只有景晏轰它,说去去去,哪里轮得到你这泼猴子。
玩到后来,只觉得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瘫,我与景晏坐在路旁茶馆,挺着肚皮休息。景晏问我:「元元,你开不开心?」
我开不开心?
我当然开心,这短短几个时辰,我几乎忘了他是什么人。他叫我夫人的时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后,而是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地走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我可以任他给我喂食,支使他给我提东西,缠着他出丑逗我笑……
我们是天地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没有诡谲变幻,没有血雨腥风,我们是沧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开心啊!
可这是短短一场梦,梦是要醒的。
于是我看着他,轻轻地反问:「夫君,你开不开心?」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灯火映衬?景晏的眼睛有些红了。
「元元,我答应你,我给你自由。」
我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他听清没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该,不该,不该动心的。
我们聪明了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犯傻,隐忍了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难藏。我们的甲有了破绽,我们的刀有了钝圆,我们完了。
他说他要给我自由。
我看着他,脸上再没有了一丝笑:「景晏,我劝你,如果这是你以退为进的伎俩,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不留恋你。你给我自由,我真的会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还是脸上带笑:「元元,本王当初也说了,你做得对。说白了,这局势虽乱,可你就是当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个人也能应付。」
他走过来,从桌下的匣子里取了自己的令牌,对我说:「元元,你今晚就走,陆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现在就为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别往北走,北边要打仗了。你去东边,一直往东走,靠岸就是别国了,这一生都别回来。」
我看着他,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又从书柜后取出东西来,不理我,继续说:「今天晚芍不在,这就是天公作美,东西不要多带,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摇。本王给你带上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足够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吃穿,你赶紧回房收拾细软,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认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别诈我,我真会走。」
他走过来张开手,僵在半空许久,又放下了:「罢了,不抱了,怕你我都舍不得松手。元元,你问本王今天开不开心。开心,开心,有今天就够了。」
我握着拳,咬紧牙关,看了他半晌,无声地退了出去。
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如今情浅,走得久了,或许还是能忘的。
景晏看着我的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换洗衣服,和两条新买的口脂。
景晏叹了一口气,似乎想摸摸我,却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们都不矫情,今生……不再见了。」
踏出这道门,要再听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时,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着他,不说话,沉默地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潜入了夜里。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众人?又要如何应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参与的棋,今后还怎么下?
我走了,他会爱上晚芍吗?
我走了,他会记得我吗?想起我,他会伤心吗?
可我不敢问,我不能直面这些答案,我是如此地渴望活下来,渴望自由,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夏夜闷热,我的脚步细碎,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他竟真的安排严锋在此接应。
我的心,从未如此鲜活、如此滚烫、如此疼痛。
耳边是风声呼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在回头的路上夺路狂奔。
我跑得那样快,连命都不要,脑中是雷电轰鸣,只觉得血肉都被我甩在了身后,只有灵魂冲破桎梏,扯开浓重的夜幕,一路飞奔。
我只骗得了别人,我骗不了我自己。
撞开景晏房门的时候,他的刀锋离他自己只差分毫。
「你做什么?景晏,你好恶毒!你做这些事情想感动谁?你以为谁会记着你?你以为谁会念着你的好!?」
骂完这一句,我几乎跪在地上干呕,那些被我甩在身后的血肉,一点一点地追上了我。
「谁让你回来的?元元,你赶快走。」他推了我一把,「元元,本王最后为你安排这一桩事,你要领情。」
「谁领你的情!我走了,留你在这捅自己一刀吗?」
「非得如此,元元,非得如此,不然你走不远。」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轻拍我的背,「王府遭了刺客,本王遇刺,你也死了,晚芍不在,逃过一劫,这才说得过去。」
「元元,等你走了,就会有人从乱葬岗里抬来女尸,充你的样子,你不用怕。还记得本王告诉过你吗,肋下,这里,这里是不会死人的。」
「不准!我不准!」我后知后觉,这会儿才想起来哭,「刀又没长眼睛,万一、万一……」
我是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说了。
「元元,本王已不是第一次诈死逃生,手下有准。」他温温柔柔地擦去我的眼泪,对我说,「走吧,元元,本王欺负了你这么久,临到最后,想让你赢一次。」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元元,你要听话!」他板起脸来说我,「本王不是讨厌你才赶你走,是、是喜欢你,才放你走。」
他终于还是松了口。
我与他频频试探、乐此不疲的这件事,终于还是他,先松了口。
他说得对,应当是我赢了,我该觉得畅快,怎么会这么疼?怎么会这么疼呢?
「喜欢我为何要放我走?你教过我的,喜欢一个人,是立即想与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你说,为何你喜欢我,却要放我走?」我扑在他怀里痛哭,紧紧按着他握刀的那只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子,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你不喜欢我。」
破晓。
「天亮了,这会儿走也走不成了。」景晏抱着我,梳理我的头发,忽然又问,「元元,你就不怕这也是戏?」
「不知道,昨晚不该吃那么多的,不要命地跑了一阵子,这会儿又哭得想吐。」我把头靠在他身上,轻声说。
怎么会不怕呢?我当然会怕,我当然也想过,这一切可能都是他以退为进的一步棋。
可我也怕这不是戏,我怕我这一走,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元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抱着我,缓缓地拍抚,「本王还想等中秋,带你去看花灯,去年中秋我们是怎么过的?」
「去年啊……去年中秋,我还跪在地上求你救命呢。」
「新年,新年我们去看烟火。新年时我们在做什么?」
「新年……你挨了皇帝的打,我在跪祠堂。」我说完把自己都给逗笑了,「这日子过的,真是哈哈苦,苦哈哈。」
「这么一想,本王也好久不曾过过像样的节日了。」
「景晏,」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我是不会把自己绑在你身边的,可我也不能留你独自在这苦海沉沦。等你、等陪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到那时候,我会再向你讨,我会再向你讨,我的自由。」
景晏半天不说话,我抬起眼睛看了才发现,他竟掉眼泪了。
我出去的时候,瞧见有两人偷偷摸摸,卷了个草席子出去,若我没猜错,那里头是一具没用上的女尸。
景晏竟是认真的,他竟是真心为我规划,我该如何离开?
他的大计会败在我的身上,而我呢?我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他的失败。
他曾说我们两个,能逃一个是一个,当初或许是,可现在不是了。
如今,他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要他成功,尽管那功成名就,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收拾情绪都极快,要不是亲眼看他哭了,我此时压根看不出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作为棋子,我们都要有棋子的自觉。
我跟严锋说了出征的事,他很乐意,织欢却有些埋怨我。她说元元,我就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还给我送到战场上去了?
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侯若此次再立军功,恐怕就是一手遮天,到时候别说是你们,别说是王爷与我,就是皇帝都悬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她低着头,闷闷地说,「战场上,刀剑无眼。」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织欢,战场之外的刀剑,才更难防。」
我带着严锋去见景晏,自打上次严锋「行刺」,景晏就憋着一股气,搞得二人现在很是别扭,来之前我探过他的意思,他也有意让我从中说和。
我说严锋,上回我也犯了急脾气,还跟你动了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严锋还是很木讷,一本正经地回道:「您言重了,卑职险些酿成大错,多亏王爷与您的周旋。」
我又说:「严锋,你跟着王爷比我更久,他对你是真心器重,视作手足。」
严锋沉默了许久,才说:「您与王爷……真是十分相似。」
我笑了笑,没往深了聊:「是吗?许是处得久了吧。」
景晏看见严锋时还是带着气,不愿与他说话,严锋这个木头桩子,只知道干杵着,气得我在旁边直翻白眼。
「哄起女人一个顶俩,见了兄弟狗屁不是,我是真服了你们。」我笑骂一声,从后边踢了严锋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小媳妇在闹别扭,你等什么?还得王爷抱你上花轿吗?」
严锋嘴笨,让我骂得满脸通红,忽然跪在地上大喝一声「卑职万死不辞」,把我吓了一跳。
景晏摆摆手,意思是这事就算了,接着又说:「过几天皇上与本王要到围场狩猎,莫侯也会去,到时本王会将你引荐给皇上,你要好好表现。」
严锋也不会说别的,还是那一句:「卑职万死不辞!」
隔了一天,皇帝却又捎来口信,说到时要我也同去。
我同景晏刚过了几天好日子,这一池春水,愣是让皇帝给搅成了浑汤。
去就去吧,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景晏教了我不到半天,我便能骑马小跑了,他却嘱咐我,不要贪玩,不要求快,要我跟紧他。
末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如此喜欢本王,让你跟紧,你当是乐意得很。」
他最近有些犯毛病,动不动就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你何时开始喜欢本王的?你觉得本王哪里最好?实在是烦人得紧。说起来这事明明是他先认了,怎么反倒像是我先对他深情表白一般?
我也是实在让他烦得不行,用马鞭子的另一头去戳他:「王爷,您烦不烦,有完没完!」
他笑了两声,一下跨到我的马上,将我圈在怀中,缰绳勒得紧紧的,贴着我的耳朵,用颇为煽情的语气送了一句:「怎么了宝贝儿?这才几天,就嫌我烦了?」
我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心像是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别、别瞎叫啊!」
景晏十分恶劣地冲着我的耳朵发出低低的笑声,念咒一般蛊惑我:「从没这么喊过别人,你是头一个,高不高兴?」
我看他是非要我服软,赶紧顺从地点点头:「高兴,高兴还不成吗?你别这么弄我,我耳朵痒。」
他却得寸进尺,甚至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儿:「高兴啊?那以后都这么喊你,好不好?」
明明什么事都经历过了,我怎么会让他调理成这副样子?
我回头把脸埋在他身前:「你欺负我,你看我认了,就拿这些事情拿捏我,我多么大方,我从不拿你掉眼泪的事情来拿捏你。」
这话反倒让他抓了话柄,他笑着冲我挑了一下眉毛,还是不肯放过我的耳朵:「说起掉眼泪,元元,昨天晚上是谁哭着在我耳朵边上求我,就差求着我把她……」
「打住!」我用手背去凉发烫的脸,「你、你再说我还哭!」
那天我险些让他给调理得羞愤投河,可他是个臭流氓、坏痞子,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我不答应他叫我宝贝儿,他还让那马疯了一样地跑,我搂他越紧他越开心,还说我那副狼狈的样子可爱。
可爱个屁!
这天,晚芍从宫里回来了,我连推带搡,又撵又赶,才硬是把景晏忽悠到她屋子里去。
心里是不是滋味儿先不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儿女私情拖累了他。
没到半夜,我听见隔壁有些吵闹,晚芍好像还哭了,还以为是景晏手上又没轻没重,可不一会儿景晏竟又跑回来了,脸上说红又像白,说白又像红,看着十分尴尬。
晚芍追到自己门口哭了两声,便狠狠关上门,没动静了。
「怎么了,王爷?她咬人?」
我看他这副模样就想笑,给他到了一杯水,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
「元元,她、她……唉,这该怎么说……」景晏两手打扫打扫身上,像要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边说边打摆子,「她穿的那是什么东西,还不如不穿!迎春楼里也不曾听说过这种招数!」
我听他给我描述,实在忍不住,拍掌大笑:「哎呀王爷,人家可是为你好费心啊!想不到她去太后那里开了几天小灶,竟学来如此秘术!」
太后这是急了,什么不像样的办法都想让她试一试。
我笑完又板起脸来,挑他话里的毛病:「王爷,迎春楼里都有些什么招数?」
景晏很少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此时却傻了眼。
我见他吃了亏,赶紧趁机报仇,笑嘻嘻地撩拨他:「王爷,您身子可还撑得住吗?我明日可得叫厨房做十全大补汤来。」
他让我惹急了,咬着牙,痞里痞气地看着我,语气十分嚣张:「元元,你若受得了,本王补就是了。」
果然得意容易忘形,我赶紧闭严了嘴巴,灰溜溜地进屋睡觉去了。
玩笑归玩笑,可从这事里,我与景晏都能读出太后的慌乱——她这是病急乱投医,皇帝不愿莫侯带兵出征,明显是有意打压他,若晚芍还得不到景晏的心,她就难了。
第二天是陪皇帝去围场的日子,晚芍本来就心气儿不顺,又因为皇帝叫我没叫她,此时跟瘟神一样,谁都不去招惹她。
我的出现让莫侯很是下不来台——皇帝明知晚芍嫁给了景晏,却点名要我作陪,摆明了是给他难堪。
莫侯虽是武将,脑袋可比严锋机灵多了,在场这几个人,除了我,他谁也得罪不起。
聪明归聪明,他这几年仗着军功,颇有些骄纵,更何况我抢了他爱女的风头,他更要夹枪带棒,狠命地捏我这个软柿子。
「上回没看清楚,原来这就是九王爷爱不释手的金丝雀,形影不离,真是宠爱得很。」
我知道他想折损我,不过也不想犯口舌,皇帝也不说话,只等景晏接招。
一来,他想看看景晏会不会为我出头;二来,他也想借景晏来煞一煞莫侯的锐气。
「莫侯,这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这是本王一手调教的狼崽子,咬起人来,是一定要见血的。」
景晏连一声岳父大人都不叫,可说这话的时候,偏偏是带着笑的,甚至还有些暧昧轻浮,假不正经,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皇帝这时才虚情假意地出来调和:「小九,怎么一牵扯到这妇人,你就如此小心眼儿?朕可要担心芍儿在你府中的处境了。」
皇帝真狠,竟拿女儿去敲打父亲。
又周旋了几句,找了个时机,景晏引荐了严锋。
皇帝于是说:「严锋,小九多次夸你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莫侯呢,也是朕的爱将重臣,你们都是武将,就借着今日好好比试一番吧,胜者,朕重重有赏。」
两人行了礼数,便策马扬鞭,隐入了围场丛林。
皇帝又说:「小九,你我兄弟二人,不谈什么胜负,只当是散散心吧。」
景晏道是,错开半个马身,跟在皇帝身后,我与二人保持一点距离,三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驾马闲游。
「有鹿。」我说。
皇帝看了一眼,从身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来,拉满了弓。那鹿很机敏,一下便潜入林子,只留下一支箭插在地上。
皇帝笑了一声:「小九,朕不想跟你比试也不成了,不如看看,鹿死谁手?」
景晏只笑:「皇上,臣从没赢过。」
皇帝却铁了心:「这梅花鹿的皮子漂亮,小九,打回去给你家妇人做张毯子?」
说完,两人便策马追鹿,景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笑:「别看我,看鹿。」
等我慢悠悠地赶上,发现两人都拉开了弓,谁也没撒手。我屏息看着,那鹿不动,我们这些人也不动。
景晏瞄得偏了一些,连我都看出来了。他这场伏低做小的戏,真是十足。
皇帝鼻间忽然发出一声笑,转过身子,将那箭锋对准了我。
我瞬间头脑充血,动弹不得。
嗡的一声,皇帝撒了手,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箭冲我而来,却最终偏离,箭尾的羽毛擦着我的脖子,嗖的一声,竟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不可能!这箭本该要了我的命!
我定睛一看,竟是景晏发出一箭,打偏了朝我射出的那一支,还卷走了皇帝的半片袖子,牢牢地钉在树上。
险些扎穿了皇帝的手。
「跪、跪……景,王爷,快跪下!」我翻身下马,几乎是摔了下来,跪在地上扯景晏的衣角,瞬间就冒了汗。
景晏缓缓跪下,却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小九,你家妇人都明白,棋子是死的,让它走,它才能走。」皇帝没有发火,只是慢悠悠地骑着马,绕着我们兜圈子,「下好你自己的棋,小九,朕的棋子,你动都不要动。」
他竟知道景晏要送我走!
「皇上,臣妾不走了,臣妾做棋子,再也不走了。」
我低着头,血珠浅浅地渗出,滑入我的领子,额头的汗砸进泥土里,瞬间化为乌有。
此时皇帝又发了笑,取下自己的半截残袖:「朕还以为你二人之间,总有一个是做戏,竟是看错了。小九,你向来是匹独狼,如今倒有了把柄,这可未必是好事。」
景晏还是跪着,不说话。
「罢了,朕的玩笑开大了,你们可别往心里去。」皇帝拉紧缰绳,留我二人在原地跪着,「小九,再不上马,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马蹄踏青草成泥,皇帝早已一骑绝尘。
「元元,你有没有事?你不要哭!」
我没有哭,我哪里哭了?
伸手抹了一把,竟真的满脸的眼泪。
「唉,吓的,吓哭了。」我吸吸鼻子,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劲,「没事,就是有点脚软,歇一会儿……」
却还是没忍住,捂着脸,眼泪也会流出指缝,不发声,肩膀也会抖如筛糠。
「还不如不喜欢呢。景晏,你也不如不要喜欢我!」我一哭起来就有些絮叨,「如今,要真有一个出了事,剩下那个可怎么活……」
「元元不哭,不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他也有些发抖,却还是紧紧抱着我。
「别让我拖累你,景晏,你就该一生都为你自己,怎么能让我拖累你……」
「胡说,元元,不许你这么说,以后你也不许这样说。」他先是斥我,斥到最后却变得很温柔,「你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是我连累你……」
互相拖累,互相亏欠,我们两个聪明人,却谁也算不明白这笔糊涂账。
歇了一会儿,又乘到马上,台下虽挨了打,台上的戏还得紧锣密鼓地演下去。
我看他脸色不好,想法子让他分分心,恰好前边有只白兔,我心中一动,对他说:「王爷,元元想养小兔子。」
他一愣,随即跨下马:「那本王去给你捉来。」
他趴在地上捉兔子,青色的衣服都粘了泥土,不一会儿,他揪着两只兔耳朵,回过头笑着看我:「看,元元,小兔子。」
我眼中竟又有些发酸。
众人会合时,我一眼就看到严锋马上挂的那只鹿,这个傻子,还笑呵呵地说要拿鹿皮给织欢绷一张乘凉的小床。
皇帝神色如常,还高高兴兴地赏了他,回头看见我们,竟有些愣了。
「小九,怎么回事,你不是最讨厌兔子吗?」
我倒不知道有这回事。
景晏也没露出什么异常来,就像什么事都不曾有过似的:「这狼崽子喜欢,臣拗不过她。」
后来我才知道,先皇与他母妃好的时候,就叫她乖兔儿。
马车刚停在王府,我那丫头佳淳就迎上来,火急火燎地向我报告。
「王爷,主子,晚芍主子发脾气,这会儿正在砸东西呢!谁也劝不住,丫头们都伤了四个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小兔子送到他怀里:「这是在气皇上没叫上她,你昨晚又驳了她的脸,快去哄哄吧。」
景晏抱着小白兔,看了我半天,问:「元元,你要本王捉小白兔来的时候,存的就是这个心思?」
我知道他有点生气了,软软地递了一句:「哄哄她怎么了?王爷,您就当是为了我,省着她找我的麻烦。」
景晏将兔子还给我,只说:「你早说你不喜欢,本王压根就不会去捉。」
说完他就回了我屋子里,既没理我,也没理晚芍在院子里发疯。
我倒确实不喜欢什么小白兔,让他去捉,一则是想让他分分神,别去想皇上那档子事;二则,也是料想到晚芍一定气坏了。
我曾做戏诓过他许多次,可他因此闹别扭,还是头一回。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敲了敲晚芍的门,险些被她一个花瓶砸了出来。
「晚芍,王爷说他昨夜没想明白,你瞧,捉了只兔儿给你赔不是。」
烛台还在她手中高举着,她怒视着我,又看看小白兔,将信将疑地问:「王爷给我的?那他刚才怎么都不来跟我说句话?」
「你以为我跟你关系多么好,还要编瞎话哄你开心?王爷这会儿是累了,要不准会亲手送给你。」
她丢下烛台,迈出门槛,从我怀里抱走小白兔,摸了摸,转眼又问:「那你有什么?」
我两手一摊,对她说:「我哪有什么?刚才王爷走时你还没看出来?生我气了,跟我说了一路,早知道就带你,不带我了。」
她不看我,只看小兔子,声音竟变得很温柔:「你这蠢货,我从来不惹小景哥哥生气的,我什么都依着他。」
我是不会可怜她的,可我也确实觉得她可悲。
哄好了这个我看不上的,那边那个我看上的还在等着我哄。
他要是不等我哄,刚才就会直接回房,也不会进我的屋子了。
「王爷,」我赖赖乎乎地凑过去,对着他亲了又亲,「别生气了,好不容易好了几天呢。」
他拿手隔开我,不让我亲他,我是越挫越勇,干脆关起门来,坐在他腿上,将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小景哥哥,我这脖子出着血呢,你给我吹吹。」
他拨开我的脑袋,还是不理我,我去解他的衣带子,他还打我的手。
「哎呀夫君,你怎么了,」我这会儿是真有点丧气了,他抱也不给抱,亲又不给亲,碰都不给碰,我也束手无策,「你别生气,我去把小白兔讨回来。」
「元元。」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找麻烦,于是叫住了我,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说,「如今本王是掏出真心来了,只怕你是假的,摸不透你。」
我摸摸他的头发,指尖拂过他的眉毛,再去亲他的眼皮、鼻尖儿和嘴巴。
「你看着我,景晏。」我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我知道他们都骗你,都贪图你,都想赢你。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这么一想,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一辈子能给对方的承诺只有这一句。
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佳淳闯门进来的时候,我和景晏都很怪她煞风景。
可她跪在地上哭,说:「主子,奴婢惹祸了,奴婢不小心说漏了嘴,晚芍主子她、她把小兔子给摔死了!」
我脑中的血忽然间冷了下来,就像是被人从云上拖回泥里。
「你先起来,你别磕头,佳淳,没事,我不罚你。」我转过头看着景晏,心中知道他与晚芍此时还不能有矛盾,于是说,「王爷,我过去一趟吧,您等着我。」
他环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元元,别顾虑我,别受她的欺负。」
小兔子死相很惨,张着嘴,血渍粘在白色的绒毛上。
我问她:「你做什么要摔死小白兔?」
她把那兔子冲着我一踢,扬着脸骂我:「谁要你的便宜人情!谁要你来施舍我!你算什么东西!」
「你不喜欢就还给我,为什么摔死我的小白兔?」
她恨恨地看着我:「你的?贱货!这王府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连你这条命,连你这张脸都是我当日高抬贵手!是我赏的!」
「我叫你别再提这件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等我反应过来,竟已将她推倒了,她的手碰到地上的瓷片,出了血。
「贱货,你敢打我!」
我索性回头把门一关,捡起一块碎片来,上前用脚踩着她:「我不止敢打你,你信不信我敢杀了你?莫晚芍,你这张脸还想不想要,你想不想要?」
她侧着眼睛看着贴在脸上的瓷片,声音发了抖:「贱人,你放开我!我要进宫!我要禀报皇祖母!我让父亲杀了你!」
「莫晚芍,你杀人向来随心所欲,何时还需要禀报了?」我阴着脸问她,「靠着你皇祖母,你也没能把人留住,你还真是没有用的样子货!」
她让我戳了痛点,又疯了,哭着想与我撕打。我横下心,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晚芍,当年你是郡主,我是婢子,我让着你。如今我得宠,你可怜,我还让着你。」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死死地盯着她看,发狠说,「你不稀罕我的施舍?莫晚芍,你还挺能抬举自己。你的丈夫,你的婚事,你的心愿,你至今为止人生中所有幸福快乐的记忆,全都是我施舍给你的!可你太不争气了,就这么一口剩饭,我赏给你,你都接不住。」
我摔下手中碎瓷,冷漠地看着她:「既然你喜欢提,我今天就把这件事情掰扯清楚,当初你说我是烂瓦,借着验身子,夺了我的清白。后来太后娘娘寿宴,你叫个男人端壶药酒去我房里,冲着的还是我的清白。可是莫晚芍,清白不在身上,我这辈子都比你干净。」
她显然被我刺激,咬着牙跟鬼上身一样不停地尖叫哭号。
「风水是会转的,莫晚芍,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不想陪你玩了,等到那一天,我会将你踩进泥里,而你的小景哥哥,只会心疼我脏了脚。」
我回头推开她屋里大门,侧身让开,轻声说:「我给你机会,你想告谁就去告吧。」
莫晚芍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她哭着爬过满地狼藉,爬到院子里,拽着景晏的腿,同他哭诉。
她说,小景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青梅竹马,你不可以让这个贱人欺负我。
她说,小景哥哥,这贱人骗你,这贱人会害了你,这贱人会毁了你一辈子……
哭到后来就不是告状了。
她说,我是郡主,我父亲是侯爷,我能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她说,皇帝害你,太后害你,王孙大臣害你,连元元也会害你,只有我不害你,只有我不害你。
她说,小景哥哥,我对谁都不好,我只对你好,我把那些女人都杀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我有些不想听了,叫了婢子,对她说:「佳淳,你陪我去把小兔子埋了吧。」
佳淳捡了小兔子,跟在我身后,我去园子里挖坑,她来埋土。
忽然之间,她说:「主子,您说的太对了,那个什么男人能脱,女人不能脱!」
我低着头,眨眨眼,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轻轻地纠正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如果女人一心只有爱情,这一辈子,未免太过悲凉。
「对对!我说什么来着!啧啧,喜欢王爷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她这人迟钝,还没看出我已奋不顾身。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说:「嗯,是啊,还好我不喜欢他。」
「主子,您想明白了,您不喜欢王爷?」
「嗯,不喜欢。」
「那、那您为什么要哭啊?」
佳淳问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哭,我说,我心疼我的小白兔。
晚芍那天把嗓子都哭哑了,她一直在求景晏,她说,小景哥哥,求求你不要讨厌我,求求你不要讨厌芍儿好不好?
她或许不知道吧,景晏心中有太多事,将这颗心装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是为她而留,哪怕是用以讨厌她的感情,都不曾有。
他是从心中剜出一块原有的血肉,才能将我填补进去,才能喜欢我。
我曾说他不是要人心疼的人,可如今,我也是从心尖儿上剜下肉去喜欢他,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疼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变得很快,北边的硝烟,说燃起就燃起了。
这一仗,严锋领兵出征,挂了主帅,而莫侯征战一生,却只能作为副将。
皇帝是很无情的,他要谁风光,谁便风光,他要谁落魄,谁便落魄。
眼看着莫侯将要失势,最急的是太后,偏偏晚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门心思扑在儿女情长上,每次进宫找她,都是争风吃醋,告我的状。
我是皇帝操控的人偶,太后想管也管不了,更何况事到如今,她也不太想管。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莫侯这一仗上,她盼望莫侯立功凯旋,夺了严锋的头筹,要是严锋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了。
烽火连三月,织欢发愁,景晏发愁,我也发愁。
晚芍也发愁,她愁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摔死那只小兔子,不该对我破口大骂,否则她的小景哥哥,或许不会一连几年都不理她。
我有时在想,或许我真不如晚芍那么喜欢景晏,这种献祭式的喜欢,我真的做不到。
这会儿又到秋天了,正是我刚遇见景晏的时节,岁月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秋日寂寥,但战事胶着,景晏与我都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连谈情都少了许多。
皇帝最近频频宣我入宫,他也着急,局势一天一个样,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用得着我。
这天,他又宣我进宫去下棋,景晏很紧张我,可他也只能紧张,他也无可奈何。
我进屋的时候,屋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个穿朝服的大臣。我看了一眼,下意识便想退出去。
皇帝叫住了我,还让我在他对面坐下,大臣开始禀报战况,一字一句,都是惊心动魄。
大臣告退以后,皇帝命人摆上棋盘,然后问我:「你刚才也听到左相的话了,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如何?」
我离座,跪地,伏低:「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江山社稷、用兵打仗,皇上,臣妾只是来下棋的。」
皇帝像是冷哼一声,又像是笑,说:「你与小九倒是很相似,只是你较他少了一点野心。」
这话不能答,答了,就等于认了景晏的野心。
「罢了,你不想说,那就听着吧。」皇帝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掂量,说,「你看,这黑白两方,如今势均力敌,胜负还说不好。可若吃去这一片黑子,白子的胜算是否就大了许多?」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观察许久才说:「若这一片黑子都被围住,那白子的确……不对,其中有诈!」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来,为了我心中极险的猜测。
皇帝看着我笑,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笑,他说:「到底是妇孺之流,脸都吓白了。」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半天,还是他要我在对面坐下。
「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还想像之前一样蒙混过关。皇帝却放冷了声音,催促我:
「你倒是说呀。」
「回皇上,臣妾觉得,这一片黑子虽然受困,白子看似胜算十足,但是,但其实,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杀。」
皇帝的笑声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间的声音。
「那你觉得,朕的这一步棋,布置得如何?」
「极、极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轻不重地用玉扳指叩击桌案,问我,「既然看懂了,何必还要打哑谜啊?」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已经许久不曾陷入这样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发出声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败假象,引诱莫侯谋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却和景晏一点都不一样,我快要被吓哭了。
北部战事吃紧,此时若帝城动乱,莫侯必将冒出谋反的心思,到时候,皇帝就会派景晏前去剿乱,与严锋接应,将莫侯捉入瓮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还要等上几年,皇帝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尽快杀他,尽早拿回兵权。
「朕可没有诱人谋反,朕只是想试一试爱将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说,「你家王爷还务必要帮朕这个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战场,景晏半生都未受过重用,如今,为了剿一个「反贼」,竟要踏入沙场。
我低着头,强忍着不哭:「皇上,王爷并非武将……」
「他在你这是王爷,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声打断了我,「在朕这,他就是一把战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九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的七哥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沉,缓缓说:「十五岁时举兵谋反,被皇上一刀斩于金銮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
他笑了两声,道:「不错,这宫中四处都是血路瓢泼,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时,死在了你坐的这把椅子上。」
我不说话,皇帝又说:「朕有时夜里还看见她,他们母子关系好,她要带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识往后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头。
「你可说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来,模糊了我一侧的眼睛:「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那好,元元,那你再帮朕一个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肝脑涂地。」
「不必肝脑涂地,帮朕杀一个人吧。」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场秋雨,我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用脸接雨水,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谋反,要景晏平乱,那么兵权就会暂时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实权的,这么一来,他反倒权势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从开始就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卧薪尝胆忍了这么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权,享渔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在这天下,便再没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这一块石,去投两只鸟,看莫侯与景晏鹬蚌相争。
我闭着眼睛,冷静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凯旋,扳倒莫侯,然后……他必须要反,趁着兵权在握,实权傍身,他非得铤而走险!
而我,我不仅要助他反,我还要助他成!
可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杀谁?我能杀谁?
最后他对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要杀谁?
「你怎么受了伤,元元?」景晏看见我额头见了血,脸色瞬间变得十分森冷,「本王进宫去。」
我赶紧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碍事。王爷,我有话跟您说,您过来。」
我关好屋里的门窗,让佳淳守在门外,跟景晏学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无保留。
「他这招引蛇出洞真是阴毒,元元,这是想把本王也一锅端了。」
景晏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间。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权与实权,本王不是总有机会兼得的。」
「我知道,王爷,我明白,」我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这个险要冒,王爷,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机!」
他看着我,轻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元元,本王以为,你会劝我不反。」
「别说傻话,王爷,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紧他的手,「王爷,您别顾虑我,别受他的欺负!」
他轻触我额头的伤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红:「元元,本王说过给你更好的,本王要这千里江山给你做聘礼,凤仪天下给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稳地躺在他怀中,轻声说,「景晏,你我这些年,有过做戏,也有真情。如今花灯看过了,烟火也看过了,我觉得够了。」
「我不愿再在深宫中钩心斗角,我斗了半辈子。我不愿再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晏,最难的关头我还陪着你走,若能活着杀出重围,你答应我,往后你一路顺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发抖,半晌,又说:「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要什么,是我不该自私,不该装傻。元元,是我不该绑着你。」
我抬起头吻了吻他:「无妨,王爷,这场硬仗还长,你我还有许多年。」
皇帝究竟要我杀谁?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景晏将我点透。
他说:「元元,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我点点头:「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元元,等到无花,就是晚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杀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杀了他的外甥女,仅是因为……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被权力蒙住双眼,忘记血浓于水,忘记山盟海誓,忘记人生挚爱,忘记血肉亲情。
我却要亲手将我爱的人送上那个位置,陪他蹚过鲜血路,迈过尸骨桥。
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那个样子,变得如皇帝一般,冷漠、阴鸷、恶毒。我不愿让这一份珍贵的感情在权谋的裹挟中消磨殆尽,化作一抹干涸的血。
我不想与他相看两生厌,用余生去折磨彼此,直到失望,绝望,而生出恨来。
毕竟,在我们两个艰难曲折的人生里,这一点点爱,是唯一美好的东西了。
三个月后,又入了冬,北方战事基本平定,帝城周边却开始动乱。军备不足了,百姓私下传言,皇帝遭了大病,时日无多,帝城不需多时就会陷落。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就像是那盘棋里被围困的黑子。
景晏与我都知道,这是皇帝开始拨弄棋盘了。
又过了一个月,两天后就是新年,北方战乱初平,严锋与莫侯凯旋,途中,莫侯按捺不住,分裂了军队,与严锋对阵起来。
莫侯反了。
皇帝下旨,九王爷率精兵三千,捉拿反贼莫云高。
从皇宫回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心中默默准备送我的丈夫上战场,可我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是新年。
皇帝不想让我们好过,他非要把两颗连在一起的心狠狠扯开,淌出血来给他看。
景晏披坚执锐,端坐于马上,帽上的红缨子非常显眼,比他迎娶晚芍那一天,马镫上的红穗子还要显眼得多。
我在城楼上看着他,跟着他跑了一阵,我特意穿了他喜欢的那件褂子,颜色是粉粉的,因着我不喜欢,平时很少穿给他看。
褂子颜色鲜艳,我频频挥手,想让他多看我几眼,而我也盯着那风中的红缨子,直到他变成茫茫白雪中不可见的一个点儿。
佳淳说,主子,我陪您再多看一会儿吧。
我摆摆手说,不必,咱们回吧,刚刚在屋里,已经道过别了。
晚芍也来了,她不敢趴在城楼上看,就躲在角落——她怕她的小景哥哥看见她,会不高兴。
她这几年眼睛哭得有些不太好,如今宫里也没人管她,她自己的陪嫁丫头被她扔了,府里的下人们又害怕她,不喜欢她。
我往回走的时候,她还望着空无一物的远方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流眼泪,身上就穿了一件小褂。我心里知道她时日无多了,让佳淳把给我带的棉袍子给了她,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袍子扔下了城楼。
我忽然想起当年她求景晏不要讨厌她的时候,景晏对她说的那句话,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景晏说,芍儿,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错在哪里?
不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景晏走前,我们是细细道过别的,在那两天里,我们只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一刻都不分开。以往他最能折腾人,哪怕是亲热时也要密切地、亲密地同我说话,他很喜欢哄我说一些不中听的,喜欢看我哭。
只有那两天,我们是如此沉默,拥着彼此,看时间是怎样滑过皮肤。他那么温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可我还是哭了,他没说话也没哄我,后来他也哭了……
明明就见一面少一面了,为何还要分开呢?
他走后,我搬到织欢家里去住了一阵子,后来因着她半夜总哭,我又搬了回来。
如今这里全都靠我,我总不能跟着一起哭。
景晏走的第二个月,莫晚芍破天荒地找我说话。那天,她换了最华美的裙子,戴上最名贵的首饰,珠光宝气地站在我房门口。
佳淳怕她欺负我,还偷偷去厨房取菜刀。
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我:「你说,小景哥哥为何不肯戴我送他的那个荷包?」
我看着她站在门前,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在她身后,院里的雪很刺眼。
我说:「佳淳,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我让她进到屋里来,没请她坐,她也自顾自坐在了我屋里的主位上。
「你刚才问我什么?」
她嘴唇轻轻发着颤,看着我说:「那个荷包里面缝了护身符,是我、是我走了一整天到保宁寺里求的。我的膝盖都磨破皮了,他们说、他们说要一步一叩,那样才虔诚,那样才灵呢!」
她低下头,不让我看她哭,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可他不肯戴,他为什么不肯戴?他、他一定是讨厌我!可是他再讨厌我也应该戴着,那护身符能保他平安归来!那护身符很灵的……我就是在那里许愿能够嫁给他,那里菩萨很灵的……很灵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莫晚芍,你知道王爷此去,是去剿拿谁吗?」
她在我这句话中发起抖来,捂着脸无声地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以为,让自小疼爱她的父亲,死在求而不得的爱人手中,已经足以令她死心了。
可她真是个疯子。
她哭完了,把手拿下来,忽然又笑:「小景哥哥也是无奈的,那可是皇帝,人人都要听皇帝的话。我父亲不会谋反的,他怎么会反呢?你不知道父亲对我多么好!你无父无母!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珠宝,你都没有见过,你是做婢子的,你听都没听过。我说我要吃笋子,父亲冬天也让人去给我挖。其实我不爱吃笋子,是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他不得宠啊。抱养他的皇贵妃欺负他,是我,是我叫人炒了笋子给他吃!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你知道吗?你、你一定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挑嘴的时候,会把菜里的酸笋拣出来搁在一边,景晏会伸筷子来我碗里夹走,他说他喜欢吃笋子。
可我还是轻轻地说:「嗯,我不知道。」
她听完笑了一下,说得更起劲了:「他们说我该喊他舅舅,我偏不!我就要喊他小景哥哥!皇贵妃欺负他,我就叫父亲去参她弟弟的本子,杀他的头!宫人们欺负他,我就放出狼狗咬那些人!他那个十弟弟,居然敢用石头掷他,还砸破他的头,是我把他从秋千上推了下去!是我报了仇!」
这话让我险些摔碎手中的东西。
我强压下恶心,轻声对她说:「回你自己房间去发疯吧。」
她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发疯?你说我在发疯吗?你不懂,你不如我喜欢他,你做不到……」
「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喜欢你?你教教我好不好?他为什么喜欢你?」她絮絮叨叨地对我发问,「我把人丢进护城河的时候他都由着我,我给那个贵妾下药他都由着我,可他为何偏要护着你?他为何偏要护着你?」
当年,她被拖走时也喊了这一句,她说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我说:「他为何偏要护着我?让我想想,或许,是你总想毁了我吧。」
她像是又要哭,又忽然笑起来:「我毁了你?怎么是我毁了你呢?明明是你毁了我啊!我父亲说,他就是扭着景晏的脖子,也会让他对我好,他答应我的,都被你给毁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小景哥哥就是我一个人的,真假不重要,他是我的……」
她一直在重复那一句: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只轻轻说:「那你杀了我好了。」
果然,我听到了一声唯唯诺诺的:「不行,小景哥哥……他会不理我的。」
晚芍的精神越来越差,我知道,等景晏带莫侯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有晚芍在,莫侯或许还会为了女儿垂死挣扎,晚芍要是没了,他的心就死了。
长公主天天去求皇帝,求他赦免自己的丈夫,晚芍也去求太后,不知道是去求什么。可是没用,求谁都没用,任你是皇帝的姐姐还是外甥女,都会死的。
这几个月里偶尔能收到来信,只是非常偶尔,家书抵万金。
严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舔出来的一样,织欢都认不太明白。他信中都是大白话,偶尔还掺着粗口,说吃得好,睡得好,没受伤,只是这莫侯真他娘的狡猾,走投无路还在抵抗!
他这傻木头,也不知道给妻子写的信里说这些干什么。
景晏的字就很漂亮了,与他相比,我的字才像舔出来的。看得出他开头一般写得很仔细,到后边就有些着急,像有许多话要说,洋洋洒洒好几页的纸,有一次还扯了半块布头凑数。
信的开头和落款都是讲究的,一般就是「卿卿吾爱,见信如晤」和「念你,望你勿念,夫,景晏」。
至于内容,都是些车轱辘话,肉麻得很,不足为外人道。
想来他在那里一边打仗,一边还能写出如此酸词,应当是应付自如。
那我就放心了。
有时晚芍看我收到信,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看,也不敢凑上来,后来才对我说,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内容给我听听,行吗?
我说,那有些难,我将名字替换成晚芍念给你听。她听后居然笑了,说,怪不得你说难,原来信里从头到尾,都是名字。
那一刻我是有些心软了的,这件事,以后再说。
景晏走了整整半年,直到晚春快入夏了才回来,皇帝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他,还特许我也可以去。
去之前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举止得体,别让他难堪,连打扮都是素素的,不想让人觉得他招摇。可真见到人就发了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跑了出去,中间还摔了一次,也不知道疼,爬起来还是跑,跑到地方就扑着他用力地抱,差点吓着他的马。
他摸摸我的头,低声笑一笑,然后在我耳边说:「宝贝儿,我身上脏。」
六个月来,我第一次听见这声音,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些憋闷,眼前发晕。
「喘气儿,元元,怎么连喘气儿都忘了?」他从马上下来用手给我顺后背,轻声说,「想没想我?」
我还是说不出话,只点头,嘴倒是张开了,却只做得出想字的口形。
等好不容易出了声,不是「想」,而是哇的一声就哭了。
皇帝也笑,皇帝身后的奴才们也笑,景晏也笑,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笑。
只有严锋在东张西望,挠挠脑袋,愣头愣脑地问:「王爷,末将的媳妇怎么没有来呀?」
大伙儿笑得更大声了。
皇帝在宫中摆下庆功酒,我不能参与,但也不肯走,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眼巴巴地等着,顺带在心里骂皇帝!
皇帝听说我在等,还让人端了杯酒来给我喝,谁想喝他的酒,我只想让他早点放我的人!皇帝喝得高兴,对着景晏说荤话,说小九,你在战场上辛苦了一番,如今回来了,还要在战场上再辛苦一番。这话我坐在台阶上都听见了,大伙都笑,只有严锋傻傻地问:皇上,为啥?
当晚我俩还真没「辛苦」,这么久不见,我就想好好看看他,严锋晒了个黢黑,可景晏还是很白,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坐在帐篷里指挥!可是给他擦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他身上更白,脸还是晒黑了一些,这一去倒没添什么大伤,有几处血痂,也都长出了新肉来。
人没事就好,我从背后抱着他,靠在他背上,没羞没臊地说:「王爷,您有什么心愿就许给我,那几样平时我不应的,今天我都应您。」
他先是笑,笑完又叹气,问我说:「元元,本王要是许愿你不走呢?」
他不该提这档子事的,我都不敢说话了。
末了,还是他出声给我解围,嬉皮笑脸地说:「算了,后悔了,还是许那几样平时你不应的,都有些什么来着?日子久了,本王都快忘了。」
于是我又跟着他「温故知新」,很不要脸,心里的那点酸楚,也暂时忘了。
第二天,莫晚芍一整天都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看他,估计她也明白过来了,看一眼,少一眼。
我对景晏说:「她的精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如今莫侯押进了死牢里,问斩也就是早晚的事,她的日子不多了。」
景晏还和从前一样,一下就拿准了我,问:「你想饶她一命?你不要优柔寡断,害了自己。」
我叹了口气:「也不是说饶她一命,只是给她一线生机罢了。」
我本想告诉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还是作罢,就这样一辈子不知道也挺好,省着余生还要拿出心思来恨她。
莫侯落马以后,太后很快就不得好了,听说生了大病,估计熬不过今年冬天。
果然,还没等立冬,太后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为唯一尚在的两个先皇的孩子,进宫去送太后最后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说,太后是突然病倒的,因为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脸皮。太后说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来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来灭我莫家的门。结果皇帝说,你自小就对我非打即骂,先皇不宠爱你,你还将我按进水缸里,骗他我溺了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末了,景晏说,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宫女,可本王的母妃对本王很好,她一生没有害过人。
他说他母妃之所以死,是总借下棋的机会去讨回孩子,先皇烦了,于是说,乖兔儿,你下完这一盘棋,就去领晏儿回去吧。
可那一盘棋是下不完的,皇贵妃没有儿子,那一盘棋怎么能下完呢?
太后前脚一走,莫侯问斩的日子就定下来了,他临死前想见见女儿,皇帝没准。听说他在行刑前大骂皇帝暴虐无道,结果连道字都没吐出来,脑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后,长公主被发配到保宁寺里做尼姑,天天陪着那尊晚芍说灵的菩萨。之后皇帝在下棋时点过我两次,意思是晚芍这个疯子,早死早痛快。我说皇上,再有半个月,九王爷生辰,这阵子王府就别见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块儿已经快六年了,不论是之前的虚情假意,还是后来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给他过生辰。当天他会跟宾客们一起过,错后一天,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过来过去,其实也不外乎床笫之间那点事儿,两人就是花花肠子再多,六年过去也琢磨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他也不嫌腻,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腻。
不过今年不太一样,景晏坐在镜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元元,你来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头发?」
他今年也才不到三十岁,哪来的白头发,我凑上去瞧了瞧,那叫一个乌黑浓密。
我刚想回答,却又觉出来,他这是有话要说。
「王爷,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景晏笑着回过头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骗人,谁家的姑娘二十四岁眼睛就花了?」
于是我问:「那哪家的公子三十岁有白头发呀?」
他冲我挤挤眼睛,又说不正经的:「许是让你这狼崽子给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于是张牙舞爪地叫了一声,对着他又啃又咬。
闹累了,他对我说:「元元,本王也三十岁了,三十而立。」
是啊,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吗?你舍得下吗?」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舍不舍得下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才要走。
「元元是从婢子上来的,有什么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本王问的不是荣华富贵。」
他又问了我一次:「元元,你舍得下吗?」
我看着他,低下头去吻他几遍,缠绵得不成样子才分开,却还是不说话。
我只怕一开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离不了你。
他还是那样懂我,眼望进我眸中深处,对我说:「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来舍。」
他要舍这三十年,舍这天赐良机,舍这毕生大业。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的失败。
况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吗?
我摸摸他的脸,用手指去描绘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爷,您记得您与皇上在围场狩猎那一次吗?那次我对您说了一句话,我说,别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万里,只要你心中知道,我在这江山某处。
挨过了冬天,开春的时候,晚芍还是疯了。
她终于还是跪在我脚下求我,她说元元,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让给我,你把他让给我吧。
我问她:「你爱他什么?」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问我:「那我不爱他,我去做什么?」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后的样子看清楚:「晚芍,什么是爱啊?」
她被我问得发傻,半天,才捂着脑袋惨叫起来,她说:「我不知道啊,没有人爱过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着脸,轻声说:「你都不知道如何去爱人,我怎么能把他让给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着来抓我的脚踝,她说元元,我跟你保证,我会对他好,我会比你对他更好。
「可你对他好的方式,只会令他恶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晚芍,当初你欺负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你送酒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还有你害死织欢的孩子,你间接害死凌宜,你害死那个戴花的姑娘,你害死十皇子的时候,这些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有今天?」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就像她曾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晚芍,你说,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啊,我没有错啊!我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错了呢?」
我闭起眼睛,对她说:「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杀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东边吧。」
两炷香后,严锋揪着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没去码头,她往皇宫跑了。」
我侧过脸看着她,轻声问:「因为我说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状?」
她伸出手来要打我,叫着:「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杀你!」
我不怒,只是轻叹一口气:「晚芍,你错过了你人生中最后的机会。」
我转过头看着严锋,说:「严锋,当年你问我,谁来赔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给你发落了。」
说完,我本要走,却听晚芍在身后幽幽地问我:「你说,我死在你的手里,以后小景哥哥看到你,会想起我吗?」
我因这一句话回过头来看她。
她继续问:「我死以后,将来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吗?」
我看了她一会儿,示意严锋先让开,上前揪着她的领子,将她拖到了门口,踹开了门。
「你看,你种的那株芍药开得多好啊,娇艳欲滴,像你一样。你知道吗?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里,待会儿,就会把你也埋在那里。」
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往前看,轻声说:「晚芍,王爷要反了,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再踏进这王府半步了。等我们一走,这里就会付之一炬,你的尸首和你的芍药会在烈火之中荡然无存,连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火海是什么温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说起来,还要拜你所赐。」
她听不明白这句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了。
严锋的刀那么快,我连一声惨叫都没听见。
这一年,景晏三十岁,我与晚芍,都是二十四岁,而她,再也不会迎来她的二十五岁了。
这一年,皇帝还立了太子,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小储君才十二岁。
我听得出来,景晏最近话里话外,也想要个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会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时候,一般都是去织欢那里,景晏有时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娇。
「织欢说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馋好馋!」
「严锋说织欢又有了孕,你馋不馋?」
说来说去,有时就会这样绕回来。
我知道,他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过安稳日子。其实日子要真能过得安稳,那谁会想反?
他不是因为安稳才不想反,而是因为我,他怕皇帝会捏碎我这枚棋子。
皇帝选我做棋子的时候,我曾腹诽他选错了,如今看来,他选对了。
他选对了,景晏就麻烦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没说收回,就是频频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长梦多,反而更要筹谋。
这是两人在较劲,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局的胜负。
终于,某夜,宫里来了人,进来就绑了我,说要我去下棋。
这月黑风高,五花大绑,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当下就要取刀,我说王爷,我去下一盘棋,就下一盘棋就回来,若我今夜没回来,您带着严锋,带着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说:「元元,本王现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会放人。」
我求宫人让我单独跟他说两句话,我说:「景晏,我这一辈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谁的棋子不是做?我甘愿做你的。再说,你带着人去,或许我还死不了。」
他还是不肯,我才冲他发脾气:「景晏,别看我!看鹿!」
其实,景晏拦也拦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过去坐下,面前还是最初的那盘棋。
他说:「当年,小九没有舍下这片黑子,输了。」
我说:「如今,舍得下了。」
皇帝看着我,忽地发出了一声笑:「朕很好奇,你这块顽石,是会垫他的脚,还是绊他的脚?」
我也笑:「活着会绊,死了,就会垫了。」
我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我活着,他只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死了,这恨还能助他一搏。
我从袖子里取出事先预备好的东西来,那是一方小小的烟膏子,这么一小块儿,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无悔,我输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问我:「想好了,值吗?」
我轻蔑地看着他,对他笑:「你没有被人爱过,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恼,只道:「你当初说,愿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我还是笑:「嗯,可我没说是谁的大业。」
皇帝再问:「真不要命了?」
我这下甚至笑出了声:「皇上,您忘了吗?打从一开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当初跟皇帝说这句话,为的是让他以为我与景晏情深意重,那时尚是一句假话。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犹豫,将东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人,首先当然是景晏,我与他这六年间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我的脑海,这六年,是我重生后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里流泪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的不过是只活三天的孤魂。
我对着醉倒的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的手拥入的不过是斩开血路的寒刀。
我将他捅出两个血窟窿的时候,他的手护下的不过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是他同我讲起往事的时候,他带我上街游玩的时候,他为我对皇帝出箭的时候,他从战场上回来抱着我的时候……
在这些时候,我也在准备,准备现在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一刻。
还有织欢,她又有孕了。郎中说一下怀了两个,再过几个月就生了。
严锋呢,他只骂过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骂他。
还有佳淳,这丫头平时只知道磕响头,刚刚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不让人反绑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虚无的人生中再不会有二十五岁,如今,我也不会有了。
想来想去,最后,一颗心还是跑回景晏身上,他会坐上皇座,而我,我会在黑暗里迎来永久的自由。
可那东西入口,竟是甜的!
这不是什么烟膏子,这是一块黑糖!
我还是输给了景晏,他料准了我,他调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声,对我说:「既然死不了,还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无声地滚出热泪来——皇帝手中有了人质,我最终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终成了他的软肋。
「禀告皇上,九王爷此时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是他人的顽石,却成了景晏的润玉。
景晏杀到了殿外,这么多年的大计,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皇帝命两人押住我,说:「走吧,去见见小九。」
那禀报的人却又说:「皇上,九王爷他,他只有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几个人?一个人?胡闹!胡闹……」
皇帝又笑,阴恻恻地看着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万精兵啊。」
他厉鬼一样的笑声传进我耳中,可我已顾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见了景晏站在台阶下,离我很远,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人,他玩弄过我,设计过我,恐吓过我,也防备过我。
这个人,我怕过他,恨过他,害过他,也算计过他。
可我此刻把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护我,扶持我,抱住我,对我温柔。
我想起他说他喜欢我,我好后悔,我当初怎么忘了告诉他……
我好爱他。
他如此聪明,应当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够,我想亲口告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诉说,我是如何爱上他,从何时开始,像蝴蝶恋花一般贪恋着他,像飞蛾扑火一样渴望着他。
可我没说话,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万不要哭,没事了,我在这,我来接你。」
这个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风吹得动了动,两把刀立刻闪起了寒光。
「别碰她,你们别伤着她,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他举起双手,缓缓往后退,「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皇上,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两样东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叠在一旁。
「皇兄,臣弟愿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还是看得见,他缓缓跪下,脸色苍白,在夜里,只穿了一件单衣。
皇帝在我身边发笑,揪着我的头发,对他说:「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不流泪。
景晏缓缓俯下身体,头发披散在两侧,沉沉地说:「五哥,我来换她。」
我听见喉咙里困兽一般的呜咽。
皇帝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笑一边摸我的脸,说:「小九,朕都有点被你搞糊涂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人,五哥,我这一辈子,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来:「求您,把她给我吧,求您把她给我吧。」
我见过太多景晏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他太多的意气风发。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这样不甘又卑微,这样勇敢又胆怯。
只为了我,他说他只有我,他只想要我。
皇帝忽然拨开我颈间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顾不上真假,疯了一样地朝他跑过去,抱住他,一边抱着,一边打他。
「你这傻子,你白白蛰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给你自由,我不绑住你,你来,你带着我,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我只知道哭,哭着骂他:「你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折辱,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后因为出身在后宫被人欺负,不要我们的孩子被夺走,不要你因为一盘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与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着牙强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又哭了。
我见过他三次落泪,这是第三次。
他见过我三次崩溃,这也是第三次。
高台之上,皇帝却拉满了弓。
「小九,朕只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对我说:「元元,别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你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头。」
我不会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死在这里。
「小九,你们两个抱得这么紧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准。」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与他紧紧抓住彼此,冷眼看着高处的那个人。
「父皇?父皇,您在宫里打猎吗?父皇,您为何要瞄准皇叔,皇叔做了错事,您要杀他吗?父皇,您怎么不说话?皇叔身边的人,是皇叔母吗?」
皇帝手中的弓,没有因为这个忽然跑出来的孩子而动分毫。
「来人,把太子带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听话,拉着宫人的手,快走进去的时候却又回过头来问:「父皇,等儿臣做了皇帝,也要杀光兄弟们吗?」
太远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宫人抱走,趴在肩头又问一句:「父皇,儿臣将来可以将九弟弟留下吗?他没有母亲,他好可怜。」
那支箭嗡的一声,破风而来,直直地杵在我们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说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们都知道是假的,离得远些,还能念及一些旧日情分。
皇帝问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园。」
「此生都不回来?」
「回皇上,还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们怕朕?」他看看景晏,又看看我,「元元,你们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挥挥手,只说:「小九,别记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景晏面前:「拿来。」
他死皮赖脸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来,被我啧了一声,打了手背。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给我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粉褂子,两条长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里?我可不会写休书给你!」
「你娶过我吗?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给过我吗?我要你的休书干什么?还当自己是王爷呢?」
「元元,我娶,我风风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钱吗?」
「元元,你不提这茬还好,我身家性命都给了你,如今,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穷得乱响,你可不能丢下我!」
「没戏,我要到迎春楼里养小白脸去。」
「小白脸?元元,我的脸还不够白吗?早年间我都去看过了,他们的脸没我白!」
「别耍贫嘴,你烦不烦!」
「元元,你要养就养我吧,老是老了点,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现。欸,你解我衣带子干吗?」
「表现表现啊。」
「滚滚滚,我还不清楚你那两下子,还用得着你这会儿来跟我表现!我早七年之痒了我告诉你,腻了!种地!种地你会吗?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吧?准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过去,咬着我脖子上的软肉,我怎么推也没推开,到底还是见了印子。
「你干吗呀?还想强来,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种豆,种豆。」
他最知道我吃哪一套,别的不说先把人抱住,然后又是仗着那一副好嗓子,轻轻地喊我宝贝儿。
我还想走,腿脚却有些发软,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又让他给哄到床上去了。
那一夜也做了梦,梦到七年前我们的开始,这曾是个噩梦,但如今不可怕了。
如今,我已知道那结局。
两个甜腻腻的番外
一、
「老板娘,最近的口脂有些什么新颜色?」
「姑娘,我是老板,不是老板娘。」我一边说一边拽过景晏的手,挽起袖子,在他胳膊上试了几个颜色,「这几样都是新来的,您年轻,不妨选鲜亮一些的,很衬脸色。」
「这个颜色跟芙蓉花似的,倒真是很好看,给我包一个吧。」
景晏那么白,涂在他手上,自然是都好看,我靠着这一招赚了不少。
我给客人打了包,回头看景晏,他正在那擦手上的颜色。我趁着关签匣子的空当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挤挤眼睛:「老板娘,看不出来,你还挺走俏。」
他低着头擦手,敛着眼睛笑:「我走俏的时候,元元,你还连男人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呢。」
「夸你几句,你怎么还喘上了?」
说起来,我和景晏本来想去田间种地,可是他不会做农活,我也不会,两人合计合计,靠脑子过了半辈子,还是做点小买卖更现实一些。
我喜欢这些描眉画眼的东西,景晏说那就开个铺子吧,镇上的生意肯定不如帝城,反正咱家有黄金,就当找点事做。
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改掉这一身富贵派头,就差天天把本王本王挂在嘴边上了。
派头虽是十足,行动倒很节俭,他也没什么爱好,成天就喜欢待在柜台后头,一会儿掐我一下,一会儿捏我一把,拿这当逗闷子。
我倒没什么,掐去呗,既不犯法,又不花钱。
镇上三家脂粉铺子,我家生意最好,甭管是十五六的姑娘,还是五六十的婆子,有事没事就来店里瞧瞧。
其实我也知道,她们未必买东西,主要是来看景晏的。
景晏早不姓景了,对外都说他姓燕,不过没几个人喊他燕老板,女人们都喜欢喊他燕公子。
哪有三十多岁,还成了家的公子?
这世道,还真是美色当道。
我原来并未觉得景晏怎么好看,最开始怕他,看见他就想躲。后来跟他斗智斗勇的,也没闲工夫琢磨他好看难看。再后来跟他好上了,似乎是觉出好看来了,可转念一想,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没往心里去。
我不知道他好看,他自己却十分知道,他这个人又精,那些客人来的时候,他就拿一把折扇,懒懒地靠在柜台上笑,等着客人给他送上钱来。
景晏别的不会,最会的就是笑。
姑娘让他帮着选颜色,他一气儿选了五六种,冲着人家笑,说我家的颜色各个都好看,都是我夫人亲自选的。那姑娘让他笑得心神荡漾,估计都没听清他说什么,红着脸掏了钱。
有的客人别有用心,说自己涂不好,要他帮着涂,他也笑,说我呀,早几年的时候喝多了酒,现在拿不稳东西,怕把你画成大花脸,那人乐开了花,还笑着骂他讨厌。
今天这姑娘最是过分,借着结账的时候问景晏:「燕公子,您家里有妻,那……有妾吗?」
不等我说话,景晏啪嗒啪嗒拨弄了两下算盘,冲着她笑得跟土匪一样:「我家里没妾。」
说着,又压低了嗓子:「我家里没妾,我家里有狼。」
这人走后,我把门一关,坐在柜台上,伸出脚去踹他:「燕公子,我看我是得把您装在蛐蛐儿笼子里,省得您见天儿在别人眼前乱蹦跶。」
他问我:「装蛐蛐笼子里,放哪儿?」
「揣怀里。」
「揣哪儿,揣这儿?」话还没说两句,他手倒是先伸了进来。
「疯了你!这大白天的,让人看见!」他在这些事上胆子向来大,也不知是在哪里落下的臭毛病。
「大街上这会儿都没人。」他把我从柜台上抱下来,还像当初在王府时那样,让我坐在他腿上,「都回家忙活去了,谁看啊!」
我捉住他不规矩的爪子,牵引着往肚子上摸。
「他看,看你当爹的多不正经。」
我从未见过景晏这样的表情,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看我的肚子,又看看我的脸,再看看肚子,再看看脸。
「哎、哎呀,元元,哎呀……」他好像想抱我,又不太敢,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只在空中不停地扑腾,「你可别蒙我啊,元元,你、你可不要诳我啊!」
我捉住他不许他扑腾,抱着他嘟囔:「谁稀罕诳你,你自己算算日子。」
「是、是哪一回,是……不对,那回不是……唉,那次我好像喝了酒。」他像是很懊恼似的,拽着我的手问,「会不会耽误啊?元元,喝酒是不是不好?」
「又不是你一个人喝的,再说,当天不喝,兴许还没有他呢。」
他已经不听我说话了,站起来在店里不停地兜圈子,口中嘟嘟囔囔。
「铺子得关一阵子,你不能再坐柜了,我得照顾你,咱们关十个月,咱们有黄金。」
「关十个月?街坊兴许会以为咱俩和离了呢!」
「哎呀,也不知这些描眉画眼的东西对孩子好不好,你瞧我,真是粗心。」
「我也是刚知道,前一阵子都没什么反应,又不像织欢当时吐得厉害。」
「元元,他有没有踢你啊?你难不难受?你痛不痛啊?」
「公子,知道你心疼你家宝贝儿,可他这会儿还是块肉呢,连脚都没长,怎么踢啊?」
「哎呀,元元,你别嫌我,你别嫌弃我,我头一回、我第一次……」
我抓了两个铜板去掷他:「什么叫你第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样了?你别晃悠了,你过来。」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凑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这会儿手脚倒很是规矩。
「元元,你坐好,我、我想听一听。」
他跪在我面前,两手扶着我,把耳朵贴在我小腹上,张着嘴,连眼睛都不敢眨。
也不知道这会儿能听出什么来,他硬是听了半天。
末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元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你听了可别动气……是、是儿子还是女儿?」
「哎哟我的小景哥哥,我的冤家,我的祖宗,这会儿连郎中也瞧不出来,你就别难为我了。」我让他逗得直笑,又伸出脚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他,让他把耳朵凑过来,「是男是女还得问你啊,谁知道你家的小鱼儿哪一尾游得快。」
景晏垂头丧气的,连手上的扇子都耷拉下来:「元元,你这会儿撩拨我,你可太狠了。」
笑话,他折腾我半辈子,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这十个月是断然不会放过他。
铺子关了,我又不爱绣花,天天就坐在屋子里吃酸枣,吃完了酸枣就吃炸辣椒。
景晏高兴啊,说这是要儿女双全,太好了,咱俩都好看,孩子也好看,严锋当初就天天担惊受怕,万一女儿像他可怎么办,还好像织欢。
是不是龙凤胎我不知道,不过大夫说我显怀得很厉害,三个月瞧着像五个月的,估计怀的不是一个,景晏为此觉得自己非常厉害,逢人就说自己要当爹了,有一天还跑到大街上去嚷嚷,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街坊跟我学,我都嫌他丢人。
我不怎么吐,能吃能喝,但因着身子沉,怕孩子太大了不好,也不敢吃太多。景晏很自觉,我吃得少,他也不多吃,那样高的个子,吃的像是猫食儿,不知是不是想跟我共患难。我都怕没等孩子生出来,孩子爹先饿晕了。
他最近总让严锋从帝城给他捎补品,我说严锋现在是大将军,你这个小老百姓,还在耀武扬威!织欢也来过几次,还带着她家娃娃,两个小姑娘,长得都像她,也很聪明——叫我都是元元姨娘,叫景晏就成了燕哥哥。小小年纪,竟知道贪恋美色!
燕哥哥没事就拿一张纸、一支笔,琢磨给孩子起名字,女儿起一个,儿子起一个,女儿再起一个,儿子也再起一个,这一碗水倒是端得很平。
他写了满满三页纸来给我挑,都很好听,我最终选好,儿子就叫燕双平,女儿就叫燕双安。
希望他们俩一生都能平平安安。
生的时候没遭什么大罪,确实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产婆是从帝城请来的,我又听话,还挺顺利,反倒是差点把景晏吓哭了。听说那天他在屋子外头等着,一生不信神佛的人,还跪地拜起菩萨来了。
先落地的是双平,第一嗓子哭得就很响,估计随我,我喜欢哭,说了别人都不信,双安一生下来就笑,我猜是随景晏。双平和双安都是我俩一起带的,他怕我辛苦,主动包揽了喂奶以外的事,可是双平很不给面子,好几次趁着换尿布,滋了景晏一身,他居然还高兴。有时候景晏抱着双安逗,逗着逗着就傻笑,笑完了又皱眉头,转过头来问我,元元,我的女儿这样好看,将来也要嫁人吗?
那会儿双安皱皱巴巴的,眼睛都没睁开,我这个做娘的都没看出好看来,不知景晏是怎么看出来的。后来,他问我:
「元元,要是双安将来嫁给我这样的人,可怎么办?」
而我轻轻投进他怀里,对他说:
「那是双安有福气,天底下,哪还有比你更好的人?」
二、
我的身边睡着一匹狼。
是真的,我醒的时候,这匹狼就躺在我旁边。被子把它盖住半截儿,露出银灰色润泽光亮的毛发,长而细密的狼毫不知道扎不扎人。
它这会儿睡着了,发出野兽独有的粗重的喘息声。
我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第一反应就是去喊景晏。
「嗷呜~」
这个声音……居然是我发出的吗?
我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是毛茸茸的爪子。
我变成了一只狼崽子。
在我的一声嚎叫里,这匹狼睁开惺忪睡眼,见了我,腾地一下子跃了起来,头撞在床边的木栏杆上,发出一声呜咽。
显然,它也被自己这声不属于人的呜咽给吓了一跳,而我则认出了它的眼睛。
景晏变成了一匹狼。
惊慌之余,我居然还有点松了口气——我刚刚差点以为景晏让狼给吃了。
他歪头看我,我也歪头看他,俩人,不,俩狼对视了一会儿,景晏忽然跳下地,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过了一会儿,他叼了我那件粉褂子过来,扔在床上,拿爪子拍了拍。
这意思是,你是元元吗?
我想点头,脑袋却不像原来那么听使唤,于是也伸出爪子拍了拍小褂,再从桌上扑下他的扇子。
我是元元,你是景晏吗?
确认了身份,俩人就大眼瞪小眼地蹲在地上发愣,话是说不出来,不过估计心里都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咱俩怎么变成狼了?
不论我俩多么聪明,遇见此等怪事也想不明白,况且还不知能不能变回去,此刻非常沮丧。
我趴在地上喘气,耳朵也耷拉下来了。
景晏用爪子拍了拍我的头,趴在了我身边。
唉,如今出是出不去了——住人的镇子里见了狼,还敢上街,准会被人乱棍打死。
还好双平和双安岁数小,觉也多,要不然看我俩变成了狼,兴许会吓得兄妹俩一起尿裤子。
我心中烦躁,就对着景晏咬,反正我只是小狼崽儿,他是皮糙肉厚的大灰狼!
我拍拍他的嘴,又用力拍拍地,发出愤怒的呼噜声。
都怪你总说我是狼崽子,我才变成这副模样!
他发出一声不服气的粗喘,伸出爪子扒了扒我的眼睛,也用力地拍拍地。
我看懂了,他这说的是,你总说我的眼睛像狼,如今我真变成了狼!
谁对谁错也没争出个结果来,两人不能说话,连吵架都不痛快,一来二去,翻滚在一起打了起来。
可我只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儿啊,不一会儿,就让他扒拉得四脚朝天,只好露出肚皮,惨兮兮地看着他。
他拱拱我的肚子,却听到我肚子里咕噜一声。
我饿了,他四仰八叉地拍拍肚皮,意思是他也饿了。
厨房里还有半只烧鹅,我和景晏去拿,不,去叼的时候路过小院儿,把家里的鸡吓得都飞了起来,满天的鸡毛,有一只甚至还下了一个蛋!
鸡是我养的,景晏一直就嫌吵,动不动就去扒着围栏训鸡。可这会儿他是狼啊,伸手一扒,围栏一下就破破烂烂地翻倒,六七只鸡满院子乱跑,有的还从我们头上跳了过去。
多亏围墙高,要不然这几只鸡都白养了!
我打了景晏一下,冲着厨房甩甩头,意思是赶快去吃大烧鹅!
景晏一生都是贵族,我也勉强能算淑女,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要拿脚踩着烧鹅啃。
半只烧鹅不怎么够吃,我跟景晏翻翻找找,又在灶台上找出一大块锅巴。
狼吃锅巴,真是闻所未闻!
吃饱了,就会口渴。我和景晏跑到院子里的水缸旁边舔水喝,满院子的鸡都冲着我俩咯咯哒,咯咯哒!
我有些矮,要站着才喝得到缸里的水,站不稳就翻了过去,四个爪子不习惯,滚出好远。
景晏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打滚儿,我才明白他这是在笑话我。
说来也奇怪,双平和双安今天居然没到处找阿爹阿娘。
我和景晏一辈子也没玩过这么多傻子才玩的游戏。
抛树枝,一个抛,另一个接,再抛回去。
拿爪子蘸着墨水踩梅花,他踩一朵大的,我踩一朵小的。
刨沙子,刨出一个大沙坑,再埋起来。
刚开始觉得无聊,时间长了,居然还挺有趣。
太阳快下山了,我也玩累了,景晏趴着,我就趴在他身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我还在床上,伸出手看看,是五个手指头。身边也还是景晏,人形的景晏。他也醒了,看看我,没说什么。
我只把这当作一场梦,从没对他提起过。
要不是双安拿了一张「爪印梅花图」来同我说找到了宝藏,我和景晏或许真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吧。
番外:江月何年初照人
从前,大家叫我,都是叫元元。
那时候,我还在九王府里当丫鬟,当然,比普通丫鬟好一点,我是通房丫鬟。
不过,这个「好」也不是我说的,都是她们说的,至于到底好在哪里,她们没明说,我心里却明白——好在我不光白天伺候人,晚上也要伺候人。
可她们哪知道,景晏这人很难伺候,白天难伺候,晚上,那就更难伺候了。
她们都觉得景晏好看——给他做妾,总比给那七老八十的土财主做妾要强得多。
的确,我也承认,景晏模样非常不错,我倒不算太亏,可要真论起来,我还觉得是他赚了呢!
我可从没到迎春楼里喝过花酒!
有好几回我都跟丫头们说,这份「美差」,你们谁喜欢,谁揽走就是了。
这话原先我总说,后来就再也不说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的呢?真要问,其实我也记不太清,好像是从我惹了祸,他在皇帝面前挨了打开始,又好像是从他娶了晚芍开始,仔细想想,好像还要再早些,或许是从他一次次看穿我的小伎俩,却又一遍遍纵容了我的时候开始,就不再说了。
景晏总说,我肯定早早就喜欢了他,还不肯承认。
这话本应该是我对他说的,一直没说,只不过是给他留着面子,他还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
后来,大伙也不叫我元元了,我是景晏的一个妾,还做了侧王妃,是个很体面的妾。
叫什么的都有,丫鬟奴才们叫我元元主子,莫候说我是金丝雀,晚芍最可笑,原本是一口一个贱人,这会儿居然改叫了姐姐。
只有景晏不变,从始至终,还叫我元元。
他这人特别爱叫我的名字,几乎是每说一句话,都要叫上我一次,有时一句里面,要说两三次,偏偏又很深情,一声一声,往我心尖儿上淋春蜜。
可我最记得,还是那天夜里,我们两人狼狈地委坐在地上,身边的包袱散落在地,金条金叶子掉出来,都没人管。
旁边还有刀,寒光闪闪。
谁不怕刀?景晏怕,我更是怕。
可是那一天,刀就摆在我们身边,我们都不怕。
那天,他对我说:「元元,你问本王今天开不开心,开心,开心,有今天就够了。」
他这人真是没一句真话。
一天怎么够呢?
我们这么苦,一天,一天怎么够呢?
他还说,等中秋,会带我去看花灯。
这句就顺耳多了,他说了以后,我就牢牢记在心里,每天数着日子盼中秋。
对于景晏,我从不敢盼厮守,只敢盼一盼朝夕,盼老天恩惠,赏赐我们一个中秋,好供余生回味,总是团圆过的。
想不到,老天对我真是仁厚有加,赐我一夕团圆,还赐我一生不离。
每当我说起天地神佛,景晏总是不屑,他说他不信这些东西——真有神佛又如何?神佛如此不肯善待他,他也不会敬神佛。
在我的记忆里,景晏一生拜过两次菩萨,一次是在我生双平双安兄妹俩的时候,还有一次,其实就是那年中秋。
那年秋夕很美,夜如倾墨,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像是唾手可得。
灯也好看,有猫儿模样的,牡丹花模样的,鸟笼子模样的,琳琅满目,映着行人的笑脸,热闹非凡,恍如白昼。
景晏对我说:「元元,你喜欢的,我都买给你。」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能买来的花灯,伸手一指,我悄悄对景晏说:「王爷,瞧见那边小楼上,软帐子里,姑娘挑着的那盏灯没有?我就要那个。」
他顺着我的手望过去,轻轻笑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元元,你可知道这小楼是什么地方?」
我笑嘻嘻地凑上去,用下巴去蹭他的肩膀:「王爷,别说我识字,就是不识字,大名鼎鼎的迎春楼,谁人不知?」
他于是伸手来捏我的脸:「知道,你还敢让我去讨那里的灯?」
「您可是老主顾,摇钱树,您的面子多大呀,讨只灯算什么?」我脸上虽是笑着,可语气,不可谓不是阴阳怪气。
景晏于是问我:「元元,你是不懂规矩,还是在使小性子?」
我还是笑,赖皮赖脸地对他说:「迎春楼的花魁姑娘要为自己觅婿,听说这些年攒下了许多嫁妆。若谁有意,便上楼去,在帐子外自报家门,也让姑娘看看样貌,顺眼了,把手中花灯相赠,就算是抱得美人归。」
景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规矩你都懂,还让我去要灯?」
我环住他胳膊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你与她不是旧相识?说两句好话,或许她会给你。」
我抬头,仔细端详他的脸,嘴角含笑,眸中脉脉,曾经阴冷的眉眼之间,如今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是为了我。
稍微走神,便看见他面孔的一侧,是高悬在天间的明月——仿佛离我那么近,我却知道,是无法握在手里。
「景晏,我一生都没有任性过。」大伙都在看灯,没人看我,于是我踮起脚,轻轻亲了他一下,「因为低弱,因为惶惧,因为谨慎,我从没有任性过一次。」
「你喜欢我,那你容我任性一次,我是在使小性子,我是在难为你,我是在吃飞醋,我就要那盏灯。」
我一生没有任性过,可是此刻,我就想要那天上明月,我就想要那一盏原本要不来的灯。
景晏看了我很久,这一次,我却没有去猜测,他是喜是怒。
看够了,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对我说:「元元,人多,你就在这里等我。」
我就在这里等他,看着他的背影,穿过人群,登上那座小楼。
是为了我。
软帐中倩影一动,微微倾过身子,似乎是在打量他,又似乎是在听他说话。听了一会儿,姑娘摇摇头,那盏花灯收回半寸。
景晏于是站起来,离那屋子里的人更近一些,轻蹙着眉,再解释些什么。
是为了我。
姑娘不肯把灯给他,他垂下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灯火之下,神色有点失落。
是为了我。
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于是我跟他招招手,意思是,回来吧。
已经够了,于我而言,这样已经够了。
这个人一辈子位居人上,为我吃了闭门羹,这个人一辈子呼风唤雨,为我碰了一鼻子灰,这个人一辈子不曾示弱,如今神色落寞,垂头丧气。
都为了我,都为了我。
我竟觉得很快乐——这个人,他还会为我栉风沐雨,为我颠沛流离,为我放弃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我竟觉得很快乐——原来这些事情,不光我愿意为他去做,他也愿意为我。
人间,也有一个人,愿意如此为我。
他朝着我走过来,走了两步,却又被软帐里的人叫住,从那缝隙里,藕臂素手,留下了他。
那姑娘应该是同他说了些什么,他点点头,从那只细腻白皙的柔荑中接下小灯。
我不禁攥紧了自己的手,在掌心,有些粗糙的手指摸到了细小的茧。
那姑娘迈出一步,垂着面,撩开帐子,再迈一步。
小楼下,众人惊叹——迎春楼里的花魁姑娘色艺双绝,如今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她跟在景晏身后,端庄美丽,一点不像风尘女子——别说是比我,哪怕是比晚芍,她也更像大家闺秀。
或许是她太过璀璨夺目,我回过神,竟看不见两人踪影。
于是四处张望起来,那样显眼的两个人,怎么会找不到了?
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好看的姑娘,要拐跑我的人!
有人拍拍我的肩,我一回头,正是景晏,身后跟着那明艳不可方物的花魁。
应当撒娇,应当耍赖,应当笑嘻嘻地问问他,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
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反应过来,却已经跺着脚骂了他一句:「景晏,你王八蛋!」
他不说话,举起小灯在我面前轻轻晃悠。
我伸手打落:「我不要了!」
他身后的姑娘却轻声笑了出来。
「你不要如临大敌,我只是跟出来看看,想知道你的样子。」她说。
「不必看了,比你差得远。」
这姑娘一歪头,连我都觉得娇憨可爱:「可王爷喜欢你呢。」
我今天说话,可真是夹枪带棒:「怎么?没喜欢过你?」
她于是掩着嘴轻笑:「谁知道呢?或许也喜欢过吧。」
她如此淡定,反倒气得我鼻子冒烟,咄咄逼人地问她:「怎么喜欢的?拿哪儿喜欢的?是白天喜欢的还是夜里喜欢的?」
姑娘咯咯咯地笑,连景晏都笑了,叫了我一句:「元元。」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算是知道了。
景晏捡起被我打落的花灯,弹净了浮灰,递回给那花魁姑娘:「跟你说了吧,这小狼崽子,就是在跟我撒野,要我哄她。」
姑娘接过灯,提在手里,看了景晏一眼,又来看我。
「你知道吗,我不愿意做妾,这只灯,我不为王孙贵族而留,而为一个人,他眼中只有我。」她低着头浅笑,再度抬起眼来看我,「他若喜欢过我,又怎会眼中只有你?」
这漂亮姑娘衬得我蒲柳资质也就罢了,还衬得我好蠢。
于是后面一路我都是闷闷不乐的,后头景晏受不了了,在大街上直接伸出手来咯吱我,非把我逗笑了不行。
「行了吧,小姑奶奶。」他摸摸我的头顶,「又没想娶她。」
「谁不让你娶了?你娶回去,都不用我自己操心,晚芍就会替我想办法!」
他又是笑,抬起袖子一遮,捏起我的下巴飞快地亲了一下。
「元元,你怎么如此嘴硬?亲起来分明是软的。」
我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你这是掩耳盗铃!你那袖子四面透风,谁看不见似的!」
我今天是细心打扮过的,特意涂了口脂,如今他唇上也粘了一点。我本应提醒他擦去,可偏偏就是不想告诉他,就让他如此,让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知道,这人有了主,眼里头只有我。
「元元,你刚刚找不到我的时候,其实我就在你身后。」他忽然说,「我本可以出声叫你,或是早点拍拍你,可我没有。我就站在原地,看你寻找,看你焦急,看你心慌意乱,看你方寸尽失。」
「要不怎么说你是王八蛋,一点都不冤枉你!」
他笑了笑,接着说:「你知道我看着你着急的样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等我回答,他微微仰着脸,轻声说:「我在想,真好啊,这个人从未如此失态,如今阵脚大乱,是为了我。」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轻声重复:「是为了我。」
我明白,险境重重里,我们都要反复确认对方的真心,才敢披坚执锐,再闯下去。
今天高兴,不说这些难事,往后余生里有的是难事,谁知道还能有几天高兴?
往前走,看过了舞火龙,景晏买了一枝桂花来给我戴,我戴了一会儿,踮起脚,想别到他耳后,让他出个糗。
竟没够着!
他看着我,停下来,微微倾下身子,偏过头,将耳朵凑了过来。
我手中捏着花,别上去,又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人家都在笑你。」
他回过头来,刮刮我的鼻尖儿,问我:「那你开不开心?」
那我也不管谁看谁不看了,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眨眨眼睛:「你猜?」
他抓过我的手,重新站直,拉着我往前走:「我对着你,还用得着猜吗?」
用不着,他是我的如来佛祖,任我在他手掌心撒泼打滚,他都了如指掌。
今天是越晚越热闹,尤其是要拜月娘。
我放了一只花灯,双手合十,潜心许愿,许完了,睁开眼睛,却看见景晏在我身边,也是双手合十,潜心许愿。
我问:「你不是不信神佛吗?」
他许完了愿,睁开眼睛,没看我,只看花灯点点的河面。
「原本是不信的。我这一辈子,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是风光是落魄,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是百无禁忌,是无毒不侵,我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说完这些,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可最近我忽然开始信了,元元,我还去烧了香,捐了香火,想给自己积些功德。」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深深望着我:「我做过不少坏事,其实不怕因果报应,可我现在却想活得久些,多活一天,就多护你一天周全。」
「再不济,我还能去求,哪怕我惨死收场,也换你一个善终。」他轻轻笑,拇指拭去我的眼泪,「傻子,哭什么,我演苦情戏给你看罢了,你还当真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我也是演苦情戏给你看罢了,你还当真了!」
他握着我的手,碍着这会儿人多,并没同我太过亲昵,只说:「元元,我并不能给你许多这样的花前月下,我也知道,你跟着我,常常要委屈受气。我总安慰自己,这是时局所困,是被逼无奈,可那天我看见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诗,才承认自己多么卑鄙。」
那首我抄好又丢掉的诗,是太白君的中山孺子妾歌。
中山孺子妾,特以色见珍。
虽然不如延年妹,亦是当时绝世人。
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
一贵复一贱,关天岂由身。
芙蓉老秋霜,团扇羞风尘。
戚姬髡发入舂市,万古共悲辛。
我太怕了,我太怕以色侍人,色衰而爱迟,爱迟则恩绝。我太怕我是一个妾,命贱如薄纸,会如戚夫人一般,被吕后百般折磨,落得惨死的下场。
所以我今天才会如此,方寸大乱,频频试探,这个人是否真的值得我托付身心。
我更怕从此以后,景晏的身边,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以色侍人者,只有一个又一个恶毒狠绝的吕后。
所以,我刚刚许下的愿望,不是求景晏与我厮守,也不是求他能成就大业,只是求,景晏的余生,绝不贫苦,绝不寂寞,绝不后悔。
原来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可那天我看见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诗,才承认自己多么卑鄙。」他说,「若真有神佛,元元,他该听到我刚才许愿,我愿余生孤苦寂寞,悔恨莫及,换你不害怕,不生疑,不受困。」
我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看月亮。
待这月亮落下,我又要喊他王爷,又要容忍晚芍,又要同皇帝与太后周旋。
那也无妨。
一双真心天地可鉴,哪怕这世间没人见过,今夜的这一轮圆月,亘古长存的月,它总见过。
番外:堪折
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是景晏,最讨厌的人是元元。
我堂堂一个郡主,居然要去讨厌区区一个婢子!
这事说来说去,也要归结到景晏身上,要不是他喜欢元元,我也不会讨厌她。
其实我有时常在想,景晏到底喜欢她什么。样貌?样貌是不错,可我也没看出非常好看来。看得出她之前过得苦,皮肤并不细腻,也说不上多么白嫩。五官是娇俏灵动的,但离天姿国色还差得远了。至于身上,平日里都穿着罗裙,只知道她腰肢大致是纤细的,但看不出哪里有肉哪里没肉,这个谁都不知道,估计除了她自己,也就景晏知道。
真不知她有哪里好。
我嫉妒她。
景晏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好的人,连他做的坏事也是好的——他杀人,我要给他递刀子;他放火,我要给他泼燃油;他偷盗,我要给他守门口;他抢掠,我要给他做接应。
景晏是什么人,我一早就知道,许多人以为我傻,其实我并不傻。他那个婢子出身的母妃不受各宫娘娘的待见,连带着他也受各个皇子的欺负,平时拟诗作文,研究兵法,练习骑射,都没人带他,就算带了,也会故意碰掉他的砚台,吓唬他的马匹,使他出丑。
所以景晏平生最讨厌出丑,最不喜欢别人看他的笑话。
可他居然在大街上抹红了嘴唇任凭元元挽着,他居然拣出元元挑剩的酸笋来吃。有一次他在前头走,元元在他背上贴了张卷尾巴的乌龟就跑,他明明知道,还摘下来看了,笑了一下,竟然又给贴了回去,还故意在元元面前晃荡,就为了给她看笑话。我还看见元元趁他睡在她腿上,用草茎子去逗他,他那时明明醒着,还配合着元元打了两个打喷嚏,逗得元元前仰后合,说景晏老不让她睡,如今看他睡得熟就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景晏哪可能睡得着,他睡觉最浅,总怕别人趁他闭眼睛来刺杀他——这种事这么多年来是时常有之,又不是没有过。他这么谨慎的人,在别人腿上哪里睡得着?
唉,可能在元元腿上,他就真睡得着吧。
我嫉妒元元,我嫉妒她。
景晏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止一二?我是个顶个的讨厌,可还真没嫉妒过——心里总知道,这人终究是我的,管他情愿不情愿,任他喜欢不喜欢,他也是我的。
元元最初根本就不喜欢他,我却是从一开始就喜欢他,元元怕他,可我一点都不怕他,我甚至庆幸,庆幸他不是一个好人,庆幸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庆幸我自己,是这手段中的一环。
我不介意。
真的,真的都被元元给毁了。
我一开始是真想把元元除去,就像除去那个戴花的奴才,就像除去欺负他的贵妃,就像除去那个掷他石头的十皇子!
可是景晏救她!景晏次次都要救她!
第一次也就罢了,是我闯进他家里去,狠狠教训了元元一通,那次景晏跟我说,我想要的,只有他高兴了,才能给我。
瞧见没有,这人真精明,他一早就知道我喜欢他。
其实我也不赖,我也一早知道,他不喜欢我。
我也一早知道他喜欢元元,或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早——他看我的眼神,是怒是笑,都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瓶子,可他看元元的时候,那个眼神,那才是男人在看女人。
也是因此,我失了手,不仅失手,还惹怒了我的小景哥哥——他顶撞了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挨了狠狠一顿打,那天下着鹅毛大雪,隔着厚厚的袄子,手臂粗的棍子,照样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又是因为元元,又是因为,他要护着她。
他挨打时一声不吭,反倒是我又哭又闹,跪在雪地里求皇帝,我说都是我的错,求您别打我的小景哥哥。
我娘说我是大傻蛋,她说,你不让这男人吃点苦头,他未来怎么会对你好呢?
会的,景晏会对我好的,那天他挨完打,满头是汗,脸色惨白,对我说:「芍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等你改好了,我还会对你好的。」
这话我也能听明白,无非就是不让我再欺负元元,可是他不明白呀,我哪是因为讨厌一个婢子才欺负她,我分明是因为他喜欢她,才没别的办法。
我不是头一次看景晏挨打了,原来在宫里的时候,皇贵妃总是打他——后来皇贵妃有了自己的儿子,打得更狠,说反正他没娘,打死算清净。
宫里的娘娘们很有手段,打人不见伤不见血,就是令人翻过来调过去的难受。听我娘说,她们嫁给皇帝之前,也都是温婉端庄,贤良淑德的人,只是因为嫁给了皇帝,不得不狠下心来。
因此我是最怕嫁给皇帝的,小时候娘也想过,将来让我进宫,说以后能当贵妃娘娘,当皇后,一辈子飞黄腾达。我可不原意,嫁给皇帝多么恐怖,要利用自己的兄弟,还要利用自己的儿子。
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将来不愿意嫁皇帝,别家的小姐都笑我没出息,不懂事,不跟我玩了。我不受官家小姐的待见,景晏也不招王孙贵族的喜欢,我对他自然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好在我有爹娘疼,也不挨打,所以每次他受了欺负,我都在他身边待着。
有几次他疼得直抽凉气,还跟我说:「芍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将来别跟他们一样。」
我怎么会跟他们一样呢?我永远不会欺负他的。
可是我把那花枝招展的丫鬟绑上青砖扔进护城河里的时候,他却对我说:「芍儿,你怎么变得和他们一样?」
一样?哪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景晏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瓶子。
说远了,这些都是后话,以后再说。
我不愿意嫁皇帝,其实皇帝也不愿意娶我——打皇帝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就说我是疯丫头,这样的丫头不能娶,想一出是一出,会把人苦心经营的一辈子给毁了。
怪不得,得知我要嫁景晏时,皇帝欣喜若狂,乐不可支。
我不愿意嫁皇帝,谁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只有景晏觉得我做得对——他说嫁给皇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说我不嫁皇帝,我要嫁我喜欢的人,我嫁给你行不行呢?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嫁给我?大抵,也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多年后见了元元我才知道,嫁给他是能落得好下场的,只是我落不得好下场罢了。
其实我也想过,我不欺负元元了,景晏对我也说不上差,我得偿所愿,其实也并没有欺负她的理由。可是不行,我嫉妒啊,嫉妒得都快要疯了!
原来景晏,这个我用尽一切去深爱的人,也是如此深爱着一个女人。
哪怕后来我不那么跟她较劲了,其实也并不是因为我想开了,不嫉妒她了。我只是发现,我越是跟元元过不去,景晏就越是不爱搭理我,到后来我在他眼里,已经连个瓶子都不如——我变成了年久失修的一片瓦,他连闲来无事时擦拭打理,都不愿意。
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说起来,还跟元元有关系——倒不是她故意说出来刺激我,实在是她好心办了坏事。
景晏带她去围场狩猎,回来时,她抱来了一只兔子,说是景晏特意捉来送我的。
那时我正在发脾气,手中高举着烛台,听了这话,僵在半空——我可真想就这么砸死她。
景晏怎么会去捉小白兔呢?他最讨厌兔子了,这分明是元元的自作聪明。
他的母妃是先皇的乖兔儿,百依百顺,不吵不闹。
可是乖兔儿是拿来解闷子的,开心了才能想起摸两下,男人娶妻,最重要的是要看这女人背后的家族,乖不乖的顶什么用?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明白,景晏竟不明白——他虽不喜欢乖兔儿,可他喜欢狼崽子,乖兔儿不管怎么说,还知道听话,狼崽子连他的话都不听,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我虽知道那兔子绝不是景晏送我,却也没戳破,若戳破了,那是驳了我自己的脸。再者,我也在骗自己,我也抱着一丝丝的希望,我多希望,我真能做他的乖兔儿,哪怕最后,也真落得乖兔儿的下场。
我多希望,那只兔子真是他亲手为我捉来,别说只是逢场作戏,哪怕是故意来恶心我,我也愿意。
我愿意自欺欺人,可元元身边的那个丫头,她竟还自作聪明,来劝我。
她说您堂堂一个郡主,何必跟元元主子较劲呢?其实元元主子人很好的,她怕您心里不是滋味儿,还特意把小兔子抱给您,费力不讨好,王爷还跟她闹别扭。
她还说:「元元主子从没害过您,求您别欺负她了。」
她哪里知道,其实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才越是生气——我对元元有嫉妒,有憎恨,有绝不相容的厌恶,可元元对我,是从未放在眼中,是从不当作对手,从前位份悬殊,她对我或许还有恐惧,有恨,可如今…
可如今,她对我只有怜悯,居高临下的怜悯。
就连我故意问她,入府时的排场可能与我相比,她也是浅浅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我的茶盏:「妹妹恩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那样的举重若轻,那样的泰然自若,却仿佛是火,在灼烧我的心,催生出越来越多的妒忌来。
恩宠无双。
我至今也记得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曾与我是最相配的,我是郡主,是侯府贵女,是长公主所出,是最受宠的。
可就因为元元,这四个字与我再不配了,非但不配,还像一面旗子,时刻昭彰我的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元元一定就是这么想我的。她觉得我可悲,所以懒得对付我,她又觉得我可笑,不过也懒得讽刺我。
我讽刺她的时候多一些,一般她就听着,不回话,也不去跟景晏告状,总像懒得搭理我似的,只有一次,有人要杀我的那个夜里,她出言嘲讽,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的有闲工夫?
她说完这句,我忽然就明白,其实她心里一直知道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只是不愿意跟我掰扯罢了。若调换过来,我是受宠的那个,而她备受冷落,我会怎么对待她呢?
我会极尽挖苦之能事,在她面前横行霸道,耀武扬威。
可是元元全然没有,她看见我,也当没看见,就像景晏一样——原来这九王府里,并没有人在乎我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我只是这王府里的 一只瓶子,不,一片旧瓦。
后来,我皇祖母教了我好多法子,她说,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
可这些法子对景晏没一个管用,他不一样,我的小景哥哥,他和天下男人都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我摔死小兔子的那一天,景晏问我,「芍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错在哪里?」
那时我真的好伤心,一来,我伤心我不知道,我不懂他;二来,我更伤心,这些我不懂的事情,自始至终,他并没有想过要教给我。
景晏去打仗前的那几天,无时无刻不和元元待在一起,仿佛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很多时候,他们是不讲话的,只是静静地坐在一间屋子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或是什么也不做,两人静静地靠在一起。
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不止一次地偷偷看过。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明明嫉妒,却又在想,如果景晏怀里的那个人是我,该有多好。
他上战场之前,其实仗已经打了好几年,我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十分威风,这些事都是我听娘说的,景晏并不告诉我——自从我跟元元大吵过一次,他这几年都不怎么理我了。
景晏上战场的那一天,元元去城楼上看他,走之前还来叫我,说你去看一眼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原来他上战场的日子是今天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元元什么都知道,我嫉妒她。
她站在城楼上,送景晏,我背靠城墙坐着,静静听他的马蹄声——我的小景哥哥要离我而去,我却并没怎么撕心裂肺。
好奇怪,我如此爱他,一想到要与他相离,应当是痛不欲生的,怎么会如此淡然?
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人,自始至终,我并没有资格谈失去。
我从来,我从来也没有拥有过他。
他走后,府里剩下我和元元,按说一定是我做主的,可下人们都不爱听我说话,都听她的。我起初有些怕,怕日子难过,好在她并没为难我,吃穿用度,都没含糊,她有什么,我就有什么。
可有一样,是她有,我没有的。
景晏会给她写信,那么厚厚的一摞,刚开始,她会背着我偷偷看,后来还是我问她:「是不是景晏给你写了信?」
她有些尴尬地看着我:「天天忙着打仗,出生入死的,他早顾不上我,哪会写信给我。」
「你不要骗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她便不说话了。
天天忙着打仗,出生入死的,他也顾得上她。
「你念给我听听,行吗?」我心中明明知道,信件都是不能示人的,却还是忍不住,「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内容给我听听。」
「这……恐怕有些难。」她顿了顿,「我把名字替换成你,念给你听。」
信中思念,爱恋,缠绵,柔情,几乎喷薄而出,从头到尾,她念了整整二十七次的「晚芍」,一声声,一遍遍,都是我最想听到的蜜语甜言。
却不是说给我听。
我嫉妒她,真嫉妒她。
可我太需要一个跟我说话的人了,我真快疯了。
我不愿输了阵势,打扮妥当才去找了元元,特意坐了主位,却总觉得矮她半截——我一直说,我不明白景晏为何喜欢她,其实我真不明白吗?
不,我明白的。
我对她说起我为景晏做下的种种,说起我的情根深种,那个时候她看我的眼神,那眼睛里便是景晏喜欢她的理由。
这眼中有冷静,有智慧,有果断不动摇,还有一点点悲悯。
我也曾看过我自己,禁足的当晚,我坐在镜子前,看镜中的我,眼中是欲望,是妒忌,是被蒙蔽的愚蠢,是失去了自我,是疯狂和恶毒。
我一直是这样去爱景晏的,我知道,可我没办法,没人教过我。
景晏回来的时候,我都觉不出自己多么高兴——听人说,那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我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明白,可还是忍不住,每天看着景晏,看他和元元满脸愁容,不谈情,不说爱,却能看出情深义重来。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嫉妒她。
我求她,求她把景晏让给我,她还是那样浅浅地看着我,告诉我,我的爱令景晏恶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多年前,景晏的那一句:「芍儿,你怎么变得和他们一样?」
元元说她想放了我,可我不想放过她,我嫉妒她。
被严锋抓回王府的路上,我便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我问了元元许多问题,我问她,我将来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吗?他会想起我吗?
但其实,若给我机会,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我真想问问景晏,小景哥哥,芍儿还是好孩子吗?
我真想告诉他,其实当年在保宁寺里,我许了两个愿,一是能够嫁给他,这是实现了的。
还有一个,我希望也能实现,我许愿,若有下辈子,换他来喜欢我,让我也尝一尝,被人喜欢,是多么甜的滋味儿。
番外:雨打风吹去
我向来浅眠,此刻夜半醒了,是因为一阵女子低低的哭声。
这哭声十分隐忍,听得出来,是极力克制,但又极其悲恸,极其怆然。
伸手一摸,身侧无人,被衾尚有余温——元元却不在我的身边。
今夜雾重霾深,无风无月,屋里没有一点光,我没有出声,哭声也未停止,半晌,待我的双目适应了这漆黑的一片,才影影绰绰地在床尾角落看见她——双手环膝,瑟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臂弯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咬着唇啜泣的声音。
我本是想出言安慰的,我本是想说,元元,不哭,怎么了宝贝儿?
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哭什么,你?」
我的语气生硬冷漠,不带半点温度,更别说是爱意。
我这是怎么了?
挪到床尾,我伸出手去,想像平常一样,摸摸她的头,就像在摸猫儿。
手伸出去了,却僵在了半空——她从胳膊里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如同一潭幽深的死水,苍老而枯萎,仿佛灵魂已经湮灭在无尽的悲哀之中,蒙上了岁月的灰。
元元,你怎么了?
我拼命张开嘴,想叫出她的名字,却只能无声地与她冷眼相看,像是相隔了千百年。
这双眼中忽然滚出两行血泪来。
我慌极了,伸出手去擦拭,却像永远也擦不净一般——她轻轻开口,问了我一句话:
「擦得净吗,景晏?」
她满脸血泪,讥笑着看我,「你这双手能擦得净什么?你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血。」
我将颤抖的双手伸到眼前,四周漆黑,我却看得清楚,这手上是洗不净的血污,有鲜红的,尚热,还在流淌,还有褐色的,干涸,却还清晰。
「元元……」
终于出了声,我却又怔住——她不是元元,她是凌宜。
「景晏,你骗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好苦!」她掩面而泣,血泪渗出指缝,流满了苍白清瘦的指缝。
放下手,却又不是凌宜,她是晚芍。
「小景哥哥,你答应芍儿的一辈子呢?你赔我的一辈子!你害得我好苦!」
他们说,被我害得好苦。
太后说她千古大计毁于一旦,是我害她好苦。
莫候说他雄图霸业付之一炬,是我害他好苦。
连织欢那两个未成形的孩子都化作孤魂,围着我,说本来能活的,是我害他们好苦。
他们围着我,控诉我的罪责,人人都说,是我害人,害得人人都苦,我都承认。
虽然我自己的苦,只和那一个人说过。
那一个人,她去了哪里?
我站起身来,四处寻找,没有她的影子,没有风,没有月,也没有哭声。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形单影只,一个人。
掌了灯,一切都云烟消散,我看清了周遭,没有孤魂野鬼,只有富丽堂皇——不!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和元元的小院子!
这是……这是帝城,是雕梁画栋的牢笼,是鲜血白骨的宫殿。
我为何又会回到这里?
伸出手,我拂过汗湿的绫罗被面,顺延着,摸到了床头漆了金的游龙浮雕——这龙栩栩如生,长须利爪,玉角金鳞。
只有那一双眼,空洞无神,了无生气。
「小九。」
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这声音我认得,于是一下子转过头去,无声地看着说话的人,额间又重新泛出汗来。
「小九,」他又叫了我一声,却笑着改口,「不,现在你是皇帝了。」
他的笑声又低,又沉,一点不像人间的声音。
「做皇帝的滋味儿如何?是不是如同你想象一般,夙愿得偿?」他问。
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一身的明黄寝衣,上头龙纹暗绣,若隐若现——我竟做了皇帝?
那元元呢?
「元元呢?」我这样问了,他却不说话,只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于是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我问你元元呢?元元在哪里?」
他依旧笑,双眼空洞无神:「你已做了皇帝,却还不知,她的结局吗?」
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钝锤用力地敲。
敲一下,是情不逢时,敲两下,是兰因絮果,敲三下,是痛失所爱,敲四下,是万般皆空。
我做了皇帝,还会不知她的结局吗?
「你把元元还给我!」
我冲着他喊,歇斯底里,他却纹丝不动,那副表情,像是在嘲笑我,笑我的一生,多么荒唐。
「我把她还你?小九,是我夺走了她吗?」他十分讽刺地看着我,「你人生唯一的一点光亮,一点情爱,是我夺走了吗?」
「是我让你当皇帝吗,小九,是我让你选择了权力吗?」
我最擅长蛊弄人心,如今,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做了皇帝,那么,便是我亲手将元元推远,是我亲自掐灭了我人生的光亮,断送了这一丝温情。
我能给她许多东西,几乎是这世间的所有东西,但我给不了她,我给不了她唯一想要的自由。
面前的人哂笑着,盯着我,对我说:「小九,你的元元,我还给你。」
话音刚落,天旋地转,世间一片混沌,只有我,和一身凤袍的元元站在我的面前。
「元元!」我发狂一样地抱住她,捏响了她的骨骼,勒紧她的身体,不准她与我有一丝间隙,「好了,元元,没事了,没事了……」我不停地拍抚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对她说没事,抑或是在安慰自己——她僵硬而沉默,没有给我丝毫回应,就像是……
就像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在这混沌一片的黑暗里,一切权谋、地位,一切算计、筹划,都已消逝,只有我唯一的爱人,与我无言相对,却再找不回曾经。
「景晏……」
她轻轻出声叫我,我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在,我在。
「景晏……」她看着我,眼神不再灵动,只余下深深的幽怨,「景晏,你为何要蹉跎我的一辈子?」
这一句话,仿佛施法诅咒,牢牢地将我捆住——在我眼前,元元迅速地苍老,不只是她的容颜,还有她的眼睛。
须臾之间,她已形容枯槁。
「元元,你……」我抚摸她松皱干瘪的脸,十指穿过她干枯灰白的头发,想要留住她的样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迅速地,不可逆地苍老下去,「别走,元元,别走,别离开我!」
我再一次抱紧了她,感受她的皮肤一点点松弛、干瘪,仿佛即刻就要变作一架骷髅。
我的胸腔里依旧钝痛,却还有别的异样——先是冰凉,之后又滚烫,最后,只余下无尽的麻木。
低下头,我看见明黄的寝衣被尖刀刺破,渗出一圈又一圈殷红的血来,印得那龙纹更加清晰。
刀刃深深地凿入我的胸膛,而那刀柄上,是瘦削而干枯,树枝一般的手。
「元元,你杀了我,心里可痛快?」我看着她,肉身并不算痛,魂魄却痛得厉害,「元元,你别哭,元元,你怎样都好,你不要走。」
我忽而想起许多年前,我们初初相识,第一次大吵一架,我对她说:「死于战场悲凉,死于皇室凄惨,元元,我想死在你手里。」
那时我理智全无,偏偏她没有章法,乘虚而入,一入,就是七年。
是我人生中,唯一着了色的七年,唯一活过的七年。
老五说,我当了皇帝,是夙愿得偿,我看不是。
死在她手里,才是我的夙愿得偿。
抬起手,我轻轻抚摸她皱纹横生的脸,轻声说:「别哭,元元,你解气了就好。」
她无声地看着我,却仿佛离我越来越远,如同此刻我的生命,也正在缓缓地流逝。
「你害得我好苦,景晏。」她身形单薄,烦冗的凤冠摇摇欲坠,像戴不稳的样子,「我不会原谅你,你害我,害得我一生都苦。」
是我,原来是我,害了这个血肉丰满的女人一生。
我慌了,不顾一身的血,伸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指尖却穿过了她半透明的身体。
「元元!你回来!」
「景晏,我对你不再有一点爱!我好后悔!我宁愿从没爱过你!」
话音未落,声犹在耳,我的元元,她的皮肉化作了一摊灰,金丝玉线绣出的凤袍里,只剩了一架腐朽的白骨。
就这样,在我的眼前。
万念俱灰。
回顾我的人生中,实际上有过许多希望泯灭的时刻,但都不如此刻,万念俱灰。
环顾四周,一时半刻,我竟分不清,这究竟是皇宫,还是囹圄。
胸前的刀插得极深,血还在缓缓地渗,每一条游龙嗜够了血,都仿佛要活过来。
长须利爪,剜我的皮肉,玉角金鳞,吸我的脂髓。
我却只觉得这血流得太慢了——伸手握住刀柄,就当是最后一次与她指纹相扣,我睁大眼睛,眼看着刀刃如何拔出我的胸腔。
血,溅满了床头雕着的盘龙。
原本那双空洞无神的龙目,此刻镀上了红,终于活了。它呼之欲出,呼啸着,向我袭来。
惊醒是无声的,一片黑暗里,我全身汗湿,像是刚刚从水中打捞上来。
说这是一场梦魇,未免太真切了,伸手探去,摸到的是厚重的棉布被褥,稍感心安。
只是,被衾尚有余温,元元却不在我的身边。
这并不完全是一场梦,至少那哭声,是确有其事的——她双手环膝,瑟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臂弯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咬着唇啜泣的声音。
「怎么了宝贝儿,不哭,乖,不哭。」我下了地,跟她一块儿坐在地上,不由分说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像在摸猫儿,「怎么委屈成这样,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她不抬头,伸手环住我的腰。
她没有生我的气,她还愿意抱我。
过了一会儿,她垂着头,抽搭着问我:「吵醒你了?」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你不给我搂着睡,我一定要醒的。」
她还是不停地抽泣,哭得直打嗝,又问:「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去搪塞她,便半真半假地说:「做噩梦了,梦见皇帝把我给杀了。」
她气鼓鼓地啐了一口,骂道:「呸!狗皇帝!」
骂完了,她只静了一会儿,又咧开嘴,呜呜地哭。
「哎哟宝贝儿,怎么还越哄越凶,怎么了?」
她一边哭一边絮叨,口齿不清,我也是靠着默契,连蒙带猜,勉强听明白。
「都是我不好,景晏,你一辈子都被我害了。」她嘴角向下撇着,眉头紧锁,鼻子发皱,苦哈哈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胡说什么呢你。」我揪揪她的脸蛋,引着她的嘴角往上翘,却挤弄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来,「元元,不许你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若没有我,你兴许能做皇帝的,再不济,也不用这样,一辈子都担惊受怕。」
我沉下呼吸,静静地看她流泪,半天,才叹了一口气:「元元,你看着我。我今年多大岁数?」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是十七八岁意气风发的少年,脑子一热,做事不计后果了。」我顿了顿,继续说,「我做的每一个决定,进退成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我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不会怪到别人头上,我这一生什么苦都吃过了,从没说过是别人害我,你怎么能说是你害我?」
「可若你没遇见我…」
「我没遇见你,就怎么样?」我捧着她的脸,轻声说,「皇帝如我一般岁数的时候,整天都在琢磨,哪个臣子风头盛,他家的女人该受宠,哪个臣子风头太盛,他家的女人该去冷宫。他满四十岁那一天,在寿宴上手刃了自己喜欢的姬妾,你当是为什么?因为群臣众口铄金,皇后母家施压,他保不住。」
「都说四十不惑,可我看他这一辈子都是稀里糊涂的。你说我本来能做皇帝,那你愿不愿意我这样活?」
她听了我的问话,半天才摇头。
「元元,你记住,我不是因你才舍弃了皇位,我只是给自己选了个更好的活法儿罢了。」我将她抱在怀中,贴在她耳边,缓缓地说,「元元,你没有害我,你救了我。」
「我从未想过有人能与我真心相待,为我考虑,不怨恨我,不贪图我。」
「我从未想过我景晏一生,还能有心心相印的结发妻子,有承欢膝下的可爱儿女,有一方能放心吃饭的桌,有一张能安然入睡的床。」
「我从未想过,元元,我从未想过未来。」黑暗里,我牵着她的手,去触摸我的眼睛,如同在触摸我的真心,「我从未想过我有这样的福分,可是元元,这些我不敢去想,不敢期待的事情,都是你给了我。」
她的手指有些凉,轻轻地拂过我的脸:「别哭,景晏,你别哭,我以后不说了。」
面前的人,一颦一笑都是如此鲜活,同梦中相差甚远。
她非但不怨我,不说我害她,还对我说,是她害了我。
若我真做了皇帝,我们之间的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尚可大致猜想——我猜,逃不过兰因絮果,离心离德。
但大概也不会如梦中一样,我的元元不会怨我,她不会说我害了她的一生,而我…
我忽然明白,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梦中的选择——与冰冷的皇权相比,我的元元多么可爱,这一份情,多么难得。
给双平和双安起名那些天,我也常想起先帝给我取名——我的兄弟们名字寓意都好,五皇子叫景荣,后来做了皇帝,我十弟,他叫景恒,虽说没能取到这个好兆头,寓意总归是好的。
我叫景晏。
母妃说,晏字的寓意很好呀,拆开来,是一个日,一个安,这是父皇祝愿你,日日平安。
母妃没读过多少书,可我知道,寓意并非如此。
景晏,取了韦应物的《观田家》: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先帝碍着我的出身,从未想过要委我以重任,在他心中,我本应生于山野田间——他是后悔给了我母妃名分,哪怕这名分虚无缥缈,从不是我母妃稀罕的东西。
可如今看来,阴差阳错,这名字或许真就注定了我的一生。
回顾我的几十年,有过威风,也有落魄,有过得意,也有狼狈,而如今望去,一切得失,都被雨打风吹去,唯有娇妻爱子,暖屋热炕,是真真切切。
其实没有得失也好,没有得失,便不会再患得患失——在遇见元元之后,我命中便只有获得,哪怕点滴,也是恩赐。
是她,最终驯服了我心中那只贪得无厌,不知餮足的兽。这兽不仅撕咬着我,还撕咬着那帝城里,皇权下拉扯争夺的每一个人。
我曾以为,站在那人塔的顶端,我便能心安,不再为这恶兽支配。
可最终是元元教会我,原来站在塔尖,我便是恶兽本身。
然而这些话,我都不曾告诉过她。
我不曾告诉她的,不仅这一件事,还有一件——其实,我曾做过这样的噩梦,在梦中,元元说恨我害了她,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剖开了我的胸膛。
那次,我也是这样惊醒,点灯看她在我身旁安睡。
她呼吸均匀平稳,睡姿放浪形骸,长而浓黑的头发披散在白而纤细的身体上,显得那么……
脆弱。
这个词刚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便一发不可收拾——在我面前,她是如此脆弱,几乎,是我面对的所有隐患中,最容易剔除的一个。
她的颈子细而修长,那处的皮肤最是薄嫩,平时,我最喜欢反复作践,而此刻,当我用手轻轻地去抚弄,她便如同我的玩具,轻轻一捏,就会支离破碎。
这一念,或许能杜绝我的后患无穷。
五指微颤,犹豫着该不该收紧,而股掌之中的人却浑然不知——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拨开我的手,翻身钻进我臂弯里。
「别闹,痒痒。」
这四个字含糊不清,如一根薄如蝉翼的羽毛,搔在我的心尖上,让我心头也跟着发痒。
之前总听人说心碎,只当是文人夸张,但此刻,我却仿佛真听见胸腔里发出细微的,清脆的碎裂声。
我坚硬的心正在横生出一条一条细小的纹理,而这纹理的每一条经纬,都是一个名字——不是我景晏,而是她,是元元。
这心一点点破碎,蜕下坚硬的壳,露出柔软的芯儿来——这样示弱令它无所适从,于是忽地,忽地就蓬勃地跳动起来。
而那可怖的梦境?
那可怖的梦境,就如同梦外残忍的光景,虚无缥缈,都被雨打风吹去。
番外:人道夏虫痴
我与小九,应该是只能活一个的。
那么大概是我,毕竟我是皇帝。
不,必须是我,我是皇帝。
我比小九要大上整十二岁,他出生的那一年,我被立了太子。多巧,我自己的儿子,率儿立作太子的时候,也同我那时一般大。
小九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好像是叫顺妃,开心得不得了。
她是见识浅薄,不明白,在这皇宫里头,生儿子未必是喜事,有的时候,生下来就是丧事连着丧事。
尤其是像她这种出身的女人,她的儿子,会夺了她的富贵荣华,弄不好,还会害了她的命。
头几年我都没怎么看见过她们母子两个——做太子不是闲差,想坐得稳当,坐得长久,靠的可不是整日骑马观花逛园子。
我母妃对我不算多好,她自己是信佛吃斋的,三句不离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她常跟人说她是最见不得刀光剑影,人心险恶的,说得我差点信了——许是因为如此吧,她这人当真就心慈手软,连打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亲自动手。
那年我同母妃在御花园亭子中下棋,她还同往常一样,教我往后一步一步,该怎么走。
这边下棋要静,远处却很吵闹,是顺妃带着她儿子在捉蛐蛐儿。
虫儿吵,这母子俩嘻嘻哈哈的,更吵,听着刺耳,再看那三岁的小子,追着顺妃「阿娘、阿娘」地叫,不只刺耳,也碍眼。
我有些走神,母妃轻咳一声,对我说:「顺妃得了这么个儿子,就跟范进中了举似的,宝贝得不行。」
我没说话,主要是不知道她想听什么,只好去摆弄棋子。
「她是苦命人,皇上垂怜她。」母妃接着说,却又一顿,抬起眼来望着我,眼神不可谓不惋惜,「可惜啊,终归是个下等的,伺候人的。」
我眼睛还落在棋盘上,心中却大致摸清了她的想法,于是顺承着说:「还能有几年好活呢?」
她拿帕子掩住了口,珐琅彩的护甲翘得老高,像是孔雀在蓄势待发地要开屏:「怎么说也是个儿子,龙生九子,个个尊贵,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差池。」
「没说那个小的。」我落下一枚棋,第一次抬眼瞧了她,「顺妃还能活几年呢?」
面前的女人叹了一口气,棋也不下了,很哀愁的样子:「阿弥陀佛,皇贵妃善妒,又无子,不知能否容得下她。」
说话间,顺妃带着孩子过来了,说是刚才实在没看见,不是故意不来问候。
母妃说,哎呀好妹妹,你说哪里话,快快,坐这,咱们姐妹说说体己话。
看懂她的眼色,我也算做事麻利,于是走下台阶领了那个孩子,说走,带你玩去。
这孩子可真懂事,刚刚还是嘻嘻哈哈的,这会儿就毕恭毕敬地叫我太子殿下。
皇宫大,我也熟悉,没人的地方有的是,杀人放火都未必有人知道。
走了几步,他却扯住我衣角,不再走了,对我说:「太子殿下,晏儿想给您看看刚才捉的蛐蛐儿。」
我因此垂头看他,这孩子长得跟他母亲真像,我像父皇多一些。
立了片刻,我说:「那好吧,你给我看看吧。」
他于是解开两只蛐蛐儿笼,一只稍大的,一只略小的——这东西天性好斗,不多时便缠斗在一起。
我问他:「小九,你说,哪一个能赢呀?」
他说:「太子殿下,一定是大的能赢。」
我轻轻笑了:「可若是小的长大了,大的老了,就不一定了。」
他显然被我说得一愣,却很快眯了眯眼睛,伸手捉了那只小的,双手捧着跑远了,用力一抛,叫了一声:「走喽!」
我站在原地看,他回过头,笑嘻嘻地对我说:「太子殿下,那小的知道打不过大的,它跑啦!不见啦!」
我又笑了,叫他过来,我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说:「太子殿下,我叫景晏,上面一个日,底下一个安,就是太阳在上头欣欣向荣,我在底下安分守己。」
说他不是知道我叫景荣,故意说给我听,我是绝对不信的。
我只是有些诧异,毕竟他才四岁而已——不过皇家的孩子,哪个懂事又晚了呢?这察言观色的本事,我小时候也是不遑多让。
我领他回去的时候,两个女人脸上都不怎么好看——顺妃也怕她的宝贝儿子出了事,至于我母妃,她是怕这孩子出不了事吧。
后来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们母子,不过几天后,我曾听我母妃把皇贵妃请过来,跟她说,阿弥陀佛,姐姐心疼你没有自己的儿子。皇上不宠爱本宫,好在本宫是个不争抢的,可顺妃的身份低,她不懂教养,妹妹你仁厚,你帮帮她。
没过几天,他们说顺妃犯了个小错,犯的是什么错我都忘了,也没罚,就是让她把儿子过继给了皇贵妃。
这事我也是在我母妃宫里听见的,那天母妃正在念佛,我在读兵法,有个宫女进来,说是皇上又往顺妃屋里拿东西了,她被人抢了儿子,闹得正厉害呢。
母妃停了木鱼,问了一句:「怎么叫抢呢?皇上自己的儿子,指给谁,还用得着旁人点头吗?」
这宫女脸上煞白,也不说话,也不求饶,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被人拖了出去,后来再没见过。
母妃又阖了眼,念完最后一段经,被身旁两个姑姑掺起来,转身去喂屋子里白瓷花缸子养的那一对锦鲤。
「景荣,你来看看,多好看呢。」她洒下几颗鱼食,回头叫我,待我来了,她又问身后姑姑,「皇上有日子没来了吧。」
听到姑姑说是,她笑了笑:「罢了,咱们不争抢,那会哭的才有奶吃呢。」
说完,她扶了我的手:「景荣,凑近看看,这东西养得久了,好吃好喝的,有灵性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刚一上前,便觉得背上一重,带着腥味的水涌进口鼻,水草如触须般拂着我的脸孔,那两尾鱼在我耳边不停地扑腾,使我脑中轰鸣,睁不开眼睛。
缸子明明是浅的,我却觉得漆黑,只听见自己咕嘟咕嘟吐着水泡,透过一点亮的水面,只见母妃站在一旁,退开两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水面波纹映着她冷漠的面孔,此刻扭曲变形。
待我好不容易挣脱两个姑姑,得以呼吸,已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眼前一片漆黑,却听母后颤着声音质问:「谁准你带荣儿去荷花池里摘莲蓬的?我的宝贝儿子溺了水,你知道不知道呀?」
于是那两个姑姑,一个去逮另一个,另一个有些傻眼,说娘娘您可不能这样啊,老奴为了您出生入死的!
母妃擦了擦眼泪,轻声对她说:「巧露,你伺候本宫一辈子,这算是为本宫出生,如今再帮本宫一把吧,该你入死了。」
这姑姑脸上的肉都在哆嗦,却忽然不喊不叫了,像认命了似的,也很快被人拖走了。
剩下一个则赶紧去请我父皇,太子溺了水,不管想不想,他总要来的。
母妃却忽然走过来,抬了我的脸,轻轻问我:「景荣,今日是多么好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呀?」
她看着我,还是没什么表情:「你也是养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儿子知错了,母亲。」
她于是摸摸我湿漉漉的头发:「景荣呀,皇上如今只是口头应承了你的太子之位,还不曾正式拟旨,你不怕吗?」
见我不答,她偏过脸,不看我。
父皇来得很快,其实我觉得有些可笑,他的女人被他的女人抢了儿子,他的儿子又被他的女人溺在脏水缸里——他真的不烦,不腻,不凄凉?
他来问了几句,估计是想走,我母妃当然是说受了惊吓,不让他走。
不过那去报信的另一个姑姑回来不久也死了,是自己吞金子死的,死得悄无声息,什么说法都没有就给抬了出去——倒是她自己留下一句话,做奴才的,怎么能给主子添麻烦呢?
我脑子里忽然想起那两条鲤鱼来,扑腾着翻出缸子,一蹦,再一蹦,腮拼命鼓动着,瞪着两只大眼睛。
心中只觉得压抑,这里没人是正常人,我也不是。
迈出大门,我浑身湿透,也没人管我,却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在哭,我循着哭声找过去,居然是景晏,他也很狼狈,一见到我就来抱我的腿。
他说太子殿下,我知道父皇在里头,求您让我进去,我不要跟母妃分开,我母妃哭得好惨,她身子不好,经不起这样子哭的。
我低头看他,没动,也没说话。
他却忽然跪下了:「五哥,我求求您了,我跟您保证,我不会抢您的位置,我只有母妃,我不要同她分开。」
这是他第一次喊我五哥,其实,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喊我五哥。
不过我也没什么表情,只问:「你不会抢我的位置?」
他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拽着我的衣服,一遍一遍地说:「五哥,只要成年,我立即带着母妃去封地,真的,求您了,母妃不能没有我。」
我再问他:「你不能没有你母妃,你母妃也不能没有你?」
他哭着点头,我却笑了。
我说小九,你回去吧,你这么哭是见不着父皇,也见不着顺妃的。你回去以后,听皇贵妃的话,不论挨不挨打,出来都说她的好,这样你母妃兴许还能活。
「小九,你过继给别人,不是我在保我的位置,是父皇在保他的位置。」顿了顿,我看着他,拢好了尚在滴答滴答淌水的头发,「我的位置,你也抢不走。」
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倒挺听话,皇贵妃心狠手辣,他也忍得下来,不过顺妃忍不了爱子之心,还是很快就死了,岂不知她死以后,小九挨打挨得更狠。
这是顺了我母妃的意,不过她也没料到,皇贵妃竟然怀上了孩子,生下来,还是个儿子。我母妃叨咕了半宿,怎么怀上的?怎么可能怀上呢?她怎么可能怀上呢?
结果天一亮,照样是送去各式补品,为皇贵妃诵经念佛。
她人前人后差得这样大,演得倒很像,遭罪的是我。
其实我都不知道她怕什么——我是争气的,别的皇子都有离不了的人,他们谁也挡不住我。
经过这么一档子,我也顺理成章地正式立了太子,母妃成了母后,说话做事更仁慈了。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她有意把她们莫家那个叫晚芍的丫头安排给我,论辈分,那是我的亲外甥女,当时还是个分不清反正的奶娃子,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其实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们这群人是谁随了谁了,心都一样的狠,脑子也不太正常。
不过想想顺妃,正常人也会给逼疯的。
小九也变样了,他后来再没叫过我五哥,也没见他再哭过,挨打受欺负的时候脸发白,好端端的时候也发白,唯一跟小时候一样的是,他一琢磨事情,就爱眯一眯眼睛。
父皇算活得长久,祸害遗千年,他七十岁才死,所以我直到二十九岁才继位,到这一年,我们十个皇子,死得就剩下三四个。
八皇子是个病秧子,我给他指了封地,他是第四年病死的。不过你要说我指派的时候一点没想过他会客死异乡?
我是皇帝,我哪会亲手去害自己的兄弟呢?七皇子?他是要反,我身为太子,才不得不置办了他,不过谁劝他反的,我有些记不清了。
至于十皇子,这可真跟我没什么关系——他跟景晏闹着玩,拿石头把景晏的头给砸破了,我母后在一旁抱着晚芍,看见了,便鼓捣她,说摔下秋千也是一样的疼法儿。
要说寸,就有那么寸,人给活活摔死了。
皇贵妃闹啊,可人是晚芍弄死的,莫侯一方本子参上去,这皇贵妃的弟弟不多时就问了斩,她后半辈子,只能到冷宫里去思念儿子了。
对了,晚芍这个疯子,真随了她们莫家人,她居然喜欢小九,乐死我了。
至于小九,他是自己请命要去封地的,刚开始,我是准了的,连在路上「照应」他的人,我都备好了。
不过为他指派封地的那一天,金銮大殿上居然闯进一只长毛白猫来,三两下蹦到这地图上,稳稳地卧在「帝城」不动。
忽然有人喊,这不是先皇留下的御猫吗!先皇有灵,王爷不能去封地呀!
天下白猫一个样,再说,那御猫早死了,不过他们非说这就是御猫,还说,猫有九条命。
小九倒挺厉害,我竟不知道他在我朝中,有如此盟友。
拿玉坠子反光,晃太阳影子去逗猫,我见小九这么玩过,却不承想,他还真靠着这三岁孩童的把戏,借着先皇的口,架住了我。
我也没发怒,只是说:「猫有九条命,小九,那你的封号就定作九吧,留在帝城陪着朕,朕也愿你是岁岁与年年啊。」
他神色如常,领旨谢恩,就跟小时候说太子殿下,那小的知道斗不过大的,那副表情,是一样的。
可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为自保,不争不抢的孩子了,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他并不好对付,曾有人暗中派了刺客,要去刺杀他,他却先那人一步,早了一天假装遇刺。那伤口看着吓人,却不在要害,绝不会是专业刺客所为,我猜,是他自己动的手。
遇了刺,一定是要查,他自己做了些虚假证据,顺着这根假藤,倒是摸到了真瓜——他的证据虽是假的,对方实打实的预备,却是抵赖不掉的。
心狠,手辣,足智,多谋,少了哪一样,人敢假死逃生?
我给他送过家奴,也送过女人,不过也没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我要护着皇位,可他什么都没有,我一时之间,竟不知拿什么去跟他博弈。
后来听人说,他迷上了一个通房的丫头,我那时以为,这又是他在演戏给我看。
可后来又觉得不是,搞不好,他是真栽在了这女人身上,是这女人把他耍得团团转,也未可知。
不过我只觉得这一局还不够有趣,送了晚芍这只蛐蛐进去之后,果然就热闹许多——女人之间拈酸吃醋的事情,我实在不感兴趣,可她实在叫得欢,也看不出,这个叫元元的女人,她不是笼子里的蛐蛐,她是提笼子的这只手。
连小九都是她的蛐蛐。
小九一开始为她下跪求我,她也曾求我放过小九,那时,这两人尚有几分做戏给我看的成分,我看得出。
可小九为了她,在围场冲着我拉弓的时候,我险些笑了出来——我是真觉得可笑极了,我们景家竟出了情种!居然还出在了他景晏身上!
一个眼看着母妃如何被始乱终弃,落得悲惨下场的皇子,居然还相信情爱!
我差点就笑出了声,却忽然又觉得憋闷——我知道元元也爱他,我知道,元元不拿他当作蛐蛐,好吃好喝地养着,却不给他有自己的主意。
这样想着,我几乎失态,于是只好策马,只留下一句:「小九,再不上马,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对,我是皇帝,鹿总是我的!
若我和他只能活一个,那必须是我,我是皇帝!
我叫元元来下棋,元元说,要为他死。
这个女人,为了景晏忍受过无尽的恐惧,委屈,屈辱,挨过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几乎没有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却说愿为他赴死,愿为他的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于是我问她,值吗?
她轻蔑地看着我,对我说,你没有被人爱过,你不知道,值。
我忽然想起太后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轻蔑地看着我,她说景荣,哀家教了你一辈子,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爱算什么啊?爱是哀家见过,最为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是此时元元却说,只要同一个人爱过,为他死,都是值的。
还真让她说准了,我没被人爱过,我不知道。
可我还是赢了,她吞下那东西,却还活着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赢了。
小九舍不得她死,他可做不了皇帝,我四十岁那一年,那个总是劝我少喝几杯的姬妾,是我亲手杀了。
死之前她还说,唉,皇上,臣妾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臣妾不怪您。臣妾就是庆幸,还好没有爱过您,还好没有对您动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我问元元:「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下棋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出神,不答话,只有眼中滚出热泪来。
我为什么要叫元元来下棋?独自一人的时候,我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其实我很不想承认,我在给小九机会。而我更不想承认的是,他放元元来,也是在给我机会。
我们都在赌,赌对方身上,还有没有最后一点未曾泯灭的善性。
站在高台之上,我看着小九,他披头散发,叫我,五哥,我来换她。
他说,他在这世上就元元一个人了,求我把她交给他。
他可真傻,他们两个都太傻了,傻得像扑火的飞蛾,像声嘶力竭的鸣虫,像是抵死缠斗的蛐蛐。
曾经他哭着求我,说他只有顺妃,不过如今,他还有元元,老天也算待他不薄。
那时我说,他跟顺妃分开,保的并不是我的位置,如今,我将刀架在元元的脖子上,为的却是我自己的皇位。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也曾以为,我不会同父皇一样的。
我问过父皇,等我长大了,也要杀光兄弟们吗?父皇反问我,荣儿,皇帝是天子,天子有兄弟吗?
这样的紧要关头,其实不该想这么多的,想得多了,这箭,就射得偏了。
「小九,你三十岁了,朕也四十二岁了。」居高临下,我看着他,「你告诉朕,你四岁时说的话,如今,朕还该信吗?」
我看见小九站起来,却扑通一声又摔倒了,他抱紧了身边的女人,涕泪横流地冲着我喊:「五哥,您信我吧,如今不一样,我有元元了!我有元元了!」
小九要走了,我赏给他们的东西,他们也没推辞。
我说你们别记朕的仇,朕是皇帝。
其实还有一句,我没好意思说,我想说小九,我是一个亲人都没了,咱俩斗了半辈子,可还流着一样的血,你记得来看看我。
没好意思说,哪好意思说,我是皇帝。
我最近可能是老了,就爱回忆,这不,这些陈年旧事,又翻出来细想了一遍。
有时发梦,还梦见小九带着妻儿来看我,也不害怕,像话家常似的,让两个孩子叫伯伯。还跟我说,五哥,元元后来再没下过棋,你可把她吓坏了!
可我也知道是梦,我也知道,他俩是此生不会再回来。
其实我有时候还跟严锋打听,他俩过得好不好,孩子多大了,严锋这人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只说,皇上您放心,燕久现在是有家有室,有儿有女的人了,他不会乱动的。
我不是怕这个,我哪是怕这个……
不过也没同他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朕是……朕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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