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妆:小丫鬟撩汉全纪实(二)
——转载自知乎用户@山头月落
白头吟
今日天气确是好极,季春时节,万里无云,清风朗日。我与他沿着护城河畔的青石板路缓步而行。路边柳树颜色青苍,柔软地垂下枝条。护城河上时不时行过三两艘画舫,遗落下一串轻歌曼舞。
其间有一艘画舫格外华丽,外壳流光溢彩,仿佛金玉雕琢的一般。隔着朦胧的轻纱,依稀可见画舫中怀抱琵琶的美人剪影。
忽有一人从画舫中掀帘而出,两手轻搭在围杆,其中一手执着一把折扇。那人着一袭不染纤尘的月白衣衫,美目横波,眉眼美得惊心动魄。他额前几缕发丝零落,神情轻佻,脸上沾一点灼目的胭脂色。似是觉察到什么,他抬目向我与宋引默处望来,见我与宋引默并肩而立,如画的眉目蓦地一沉。
他看着宋引默,目光冰冷,眼神微凝。
宋引默迎向他的目光,只淡淡一笑。
这两人从来气场不合,我察觉二人目光相接时的暗潮汹涌,悄悄拽了拽宋引默的衣角,小声道:「不许搞事情。」
宋引默唇角弯起,牵紧我的手,轻笑道:「好,不搞事情。」
我唇角弯起,拉着宋引默离了护城河去往最人声鼎沸的坊市。坊市的街道旁有叫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眉眼弯起,挣开宋引默的手,跑上前买回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左手拿一串,右手拿一串,献宝似的往宋引默面前一扬,而后挑眉笑道:「叫姐姐,姐姐请你吃糖葫芦。」
我猜说这话时,我的神情语气定然像极了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混混。
良家妇男宋引默从善如流道:「姐姐。」
我:「……」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
他唇角弯起,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不忘摊出一只手来,笑道:「叫了,我的糖葫芦呢?」
我:「……」
我:「臭弟弟,你抬抬脚。」
他依言做了,垂眸看了看,旋即抬头问道:「抬脚做什么?」
我将两手的糖葫芦一股脑塞到他手里,语重心长道:「我怕你踩到你掉下的节操。」
宋引默:「……」
与他一路嬉笑打闹着已临近午时,他牵着我寻觅吃饭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到了天香楼。
我在长街上抬头一望,瞧到与梦中所见别无二致的屋檐。屋檐尖上翘起玲珑飞角,底下是一扇打开的窗。我在梦中抬头望去时,窗边立着一个清逸出尘的白衣少年郎。
宋引默见我望得出神,笑道:「便去天香楼用饭,如何?」
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他便牵着我进了大堂。有侍者迎上来,问我们在何处落座。
楼内布局与梦境中一模一样,我循着稀薄的记忆向楼上望去,果真瞧见角落处那间梦里来过的包间。
我微微一怔,仿佛看到一个碧裙少女从包间推门而出,怒气冲冲地离开的影像。我眨了眨眼睛,这段影像便从眼前消泯得无影无踪。
宋引默轻笑着问我喜欢哪处位置,我只觉喉咙略有些干涩,伸手指了指楼上那处包间。
侍者顺势看去,为难道:「我们东家有吩咐,这处雅间不许对外开放,客人再换一间吧。」
侍者言辞恳切不像有假,我不愿为难他,便与宋引默另择了一处包间。
点罢菜,宋引默垂眸轻轻一笑,伸手帮我拢好额间一缕碎发,道:「何故如此心神不定?」
我双手捧着脸,抬眸专注地看着他,恹恹道:「这里我仿佛在梦里来过。」
宋引默闻言一笑,道:「那桃儿梦里可曾有我?」
我诚实地摇摇头,笑道:「只梦到过一个白衣少年郎,虽看不到脸,我却觉得他必然生得国色天香好颜色。」
宋引默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有那样一瞬,教我觉得他的神色几近歉疚。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见他轻叹一声,酸气十足道:「我家桃儿不梦我便罢了,竟梦见别的男子。」
我「扑哧」笑出声来,眉眼弯起,问道:「那默哥哥可曾梦见过我?」
他听见这别样的称呼,刹那间抬眸看我。我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却见他眼睛明亮,唇边笑意明朗,道:「与卿夜夜梦中见。」
我眉眼弯起,挑眉看他,好奇道:「都梦到我些什么?」
宋引默垂下目光,唇角笑意清浅,轻声道:「你穿着碧色的裙子,坐在秋千上笑得好看。」
他说这话时,神情温柔认真,不似在说梦境,反倒像是在讲回忆。这教我不由自主问道:「那梦中的你呢?你在做什么?」
宋引默抬眸看我,眼中一点柔和的笑意,道:「我?我是个伏在墙边偷看碧裙姑娘的少年郎,想知晓姑娘的姓名,又怕举止孟浪,唐突了姑娘。」
我略略思忱,盈盈笑道:「若教我瞧见你鬼鬼祟祟地挂在墙上,我必定以为你是个行窃的小贼。」
他静静看着我,闻言眉眼微微一弯。窗外日光下彻,星星点点地落于他眼中,熠熠如漫天星河。
我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又道:「不过默哥哥生得这样好看,外貌协会如我,没准儿会心软放了你。」
他神情动容,唇角弯起,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略有些紧张,抬眸看他,见他轻笑一声,旋即俯身过来,在我额上烙下一个温柔的吻。
而后他松开了我,看我时目光灼灼,道:「若再予我一次机会,管他什么礼数周全,我定要从墙上跳下来,折一枝最好看的梅花送至你面前,然后问清你是哪家的姑娘,三书六礼,聘汝为妇。」
他说这话时语气万分坚定,引得我轻笑着戳他一下,道:「不过是个梦罢了,竟这样认真,看来某人真是非我不娶喽?」
他轻轻一笑,温柔地瞧着我的调皮行径,脸上无一丝不耐,轻声道:「是,非你不娶。」
我亦是一笑,与他对视一眼,心底像是揉了蜜似的甜。
日暮微垂时,宋引默将我送回了秦府。我与他告了别,他却不急于离开,立在府门前,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我眉眼弯起,问道:「何故不走?」
他轻笑道:「我不愿桃儿瞧我背影,待你入府我再离开。」
我唇角弯起,如他所言进了府中,回眸悄悄一看,他果真还在瞧着我,心下一暖,不愿教他多等,笑着加快了步伐。
行至一道垂花门时,恰好撞见出府的赵景明。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怀抱着一把长剑,俊俏的一张脸上阴鸷满满。我向他轻轻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将侧身进门时,他忽而唤住了我。
我不解地向他望去,却见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轻声道:「映妆姑娘,我只多嘴与你说这一句,你且听好。若这世上只有一人不会辜负你,那这人必是秦二。你万不能伤他,否则终有一日你会后悔死。」
他说罢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轻叹一口气,似是忧愁的模样,道:「小爷与你说的话你可不许与秦二说,否则他又要拿小石头砸我。」而后移开视线不再看我,迈步径直离去。
我怔在原地,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汹涌的难过。我不知这情绪由来,也不知我是在为谁难过,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疼出我一身冷汗来。眼前分明一片黑暗,可脑海里却有压抑的画面叫嚣着,沸腾着,最终消泯,教我未能捕捉。
我背抵着垂花门,慢慢滑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待沉沉夜幕长出漫天星河,这股沉重的情绪才得以缓和。
白日里宋引默与我说,曾梦见我穿着碧裙荡秋千,谁知晚上我也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的师父善种花草,于草木栽培自有一套妙方,即便时至暮春时节,院中的红梅也一株都不曾凋谢,一簇一簇开得明艳讨喜,仿佛只消一瞧这鲜艳颜色,鼻息间都能染上淡淡的梅香。
季春韶光里,我着一袭碧色衣裙穿行过花枝拱筑的长廊,脚步轻快,行步时裙裾漾漾,恍若惊起波纹的水面。我手执了一枝梅枝,枝上簇拥了含苞待放,欲绽不绽的梅花。
行过花廊,我悄无声息地驻足在敞开的竹门外,探出半个头偷偷向里看。月白衣衫的少年正轻低着头研墨,修长的颈项微倾,举手投足间矜贵得摄人心魄。
他不曾抬头,低垂着眉眼,却仿佛将我的举动尽数收进了眼底,唇边掠过笑意,道:「门外藏着哪家探头探脑的小猫?再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也变不出小鱼干来。」
我鼓起腮帮,不与他扭捏,手持花枝行至他跟前,见他研墨认真,忽而福至心灵,将手中梅枝向他轻轻丢去。
他闻声抬头,轻轻一笑,玉琢似的手随意地接住了花枝,而后抬手,将其置于鼻间轻嗅。红梅白衣,美不胜收。
我瞧着面前如画景致,心念微微一动,唇角弯起,笑道:「送我的扇子上别画竹子,画梅花吧。」
少年颔首,旋即放下梅枝,挽袖提笔挥毫。作画时身姿清隽挺拔,举止清贵好看。
我不出声扰他,放低了脚步坐至临窗软榻。榻上的几案置着几卷诗书,我随意拾了一卷倚在榻上翻看起来。
他在案前作画,我在窗边翻书,案前诗歌染墨香,窗外莺声并鸟语。时光未央,岁月静好。
我本在专注地看书,翻过一篇书页时,看到一枚权作书签的柳叶,柳叶下是一首仿佛为书主人所喜的诗。我唇角弯起,视线从书卷移开,悄悄抬眼看他,却见少年眉眼含笑,亦在看我。
我眉梢轻挑,复而垂下眼睑看他以柳叶标记的诗句,轻笑道:「华郭春光欲暮时,采绳争蹴夜忘归?」
他淡淡一笑,搁置了手中狼毫笔,接道:「佳人不道罗纨重,拟共杨花苦斗飞。」
我小心地合好书卷,眼睛明亮,眸中笑意沉浮,抬眼看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与他无理取闹道:「全怪你标记的这首诗,惹得我想荡秋千了。」
他略略思忖,旋即笑道:「我为你扎个秋千架,如何?」
我眉眼弯起,自是十分欣喜,可欣喜之余又有警觉,挑眉看他,不解道:「何故对我这样好?」
他挑眉看我,唇角笑意清浅,道:「权作上次卖队友的补偿,挽回一下我在你心中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形象?」
我眼中划过笑意,唇角弯起,轻笑道:「好说好说,日后你在我心里,便是充斥着人性主义色彩,闪耀着道德品质光辉的大好人啦!」
少年但笑不语,模样却十分受用。
后来他果真为我扎了个秋千,安在一院芳菲中,丝绳长长,横枝袅袅。我初初见到时,心底真真是止不住的欢喜。
明媚春光里,我坐在秋千上轻笑着回首,瞥见红深绿浅的花廊下,身形皎皎恰若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他长身鹤立于廊下,一枝斜曳的花枝从白墙黛瓦间探出,疏疏漏漏地遮住他的脸,有花瓣在他周遭轻柔地打着旋。
我眉眼弯起,手指置于唇间,极其轻佻地向廊下美无度的少年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一笑,冉冉行至我身后,一双美得好似白玉琢就的手握住秋千丝绳,竟为我推起秋千来。
我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不敢置信,少年却是自然而然的模样。久而久之,我便也不觉有异,安然坐在秋千上,略仰起一张脸,眼底有笑意浸染,唇角不自觉弯起,笑得明媚肆意。正玩到兴处时,少年推秋千的动作却是一顿。
我探究般抬眸向他看去,却见少年轻轻一笑,声音缥缈,携一丝如梦似幻的意味,薄唇轻启,道:「今日总归明了,何为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不敢再看他,仓促地垂下眼睑,神情淡然,仿佛心跳从不曾乱过。
他见我不语,唇角微微弯起,一声低沉的轻笑溢出胸腔,而后松开秋千丝绳,后退一步,淡淡道:「别再对我这般笑了。」声音清如流水击玉,却无端教人觉得寂然。少年言罢,便转身进了竹舍,遗下一个出尘的背影。
我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回过神时只我孤身一人坐在秋千上,身后推秋千的人却不在了。我垂下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心下忽然便觉得无趣起来。
存了与少年较劲的心思,我重新荡起秋千,笑得愈发张扬,恨不能笑声透过门窗,飞到他耳边去。
正竭力扮演着一个人的独角戏,却突觉一阵异样,循着直觉抬眼望去,瞥见墙头处伏着个紫衣少年。少年身形掩映在青葱槐叶中,一双眼灿若星子,正定定然看着我。
被这紫衣少年蓦地一惊,我险些撒了握着丝绳的手,顺着惯性跌下秋千去,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与那紫衣少年四目相对间,瞧见他生得十分英气好看,剑眉星目,清俊自然,端的分明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虽然形迹可疑,却叫人生不出恶感。
于是我眉梢轻挑,刻意压低了声音,十分好心地提醒道:「你是哪儿来的小贼?看你生得好看,我奉劝你快些离开,我师父厉害着呢!」
那紫衣少年却只一味怔然地看着我,不曾应我,也不曾依言离开。
我抿了抿唇,欲再与他说话时,却听见竹舍中的白衣少年正轻声唤我。
他说,淳儿,你在与谁说话?
淳儿?
淳儿!
我陡然睁开双眼,从榻上猛地坐起身来,竭力平复心绪,从梦中挣离开。可思及那少年所唤的名字,心脏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儿与公子提过这个名字,夜来入梦不足为奇,不过是梦罢了,做不得真。
此时尚不过四更天,我心底这般想着,重新躺回了榻上,却始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起身摸出火石点燃灯台蜡烛,借着光亮打开了枕边的木匣。我将木匣抱在怀中,伸手轻轻按下机关,取出雕花木盒中的字条来,于暖黄的灯光下细细揣摩。
我低垂下目光,眉眼沉静,不悲不喜地看着掌中字条,手指轻轻拂过字条边缘。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在那段被我遗忘的漫长岁月里,我曾这般做过无数次。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个藏在心里不愿忘却的人究竟是谁呢?为何一看这字条,我心底便这样难过呢?
枯坐至天明后,我收好了木匣,梳洗打扮好便去葳蕤居寻夫人。今日来得太早,夫人尚未起身。
刘嬷嬷为我搬来一张小凳,笑道:「昨儿夜里夫人熬夜看时兴话本,睡得有些晚了,姑娘且先等等。」
我闻言唇角弯起,笑道:「我素不知,夫人也看话本?」
刘嬷嬷笑道:「内宅无趣,我等老婆子只知杂事,与夫人谈不到一处去,除却小姐,便只有姑娘能引得夫人多笑一笑。」
正与刘嬷嬷低声说话间,房内夫人已然转醒。我随刘嬷嬷进房去,见罗榻上夫人惺忪着一双睡眼,似是半梦半醒的模样,枕边还放着一册话本。
我迎上前,扶着夫人起身后,俯下身为她整理床榻,一面笑道:「月亮不睡我不睡,太阳不起我不起?」
屋中侍奉着的嬷嬷皆笑出了声来,夫人本对坐在铜镜前由人梳头,闻言回过头,佯怒瞪我一眼。
我吐了吐舌头,再不说话,老老实实整理好被褥枕头后,去至夫人身边为她挑选钗环。稍稍思索后,我择中了一支花样典雅的翡翠玉簪,呈与夫人看,笑道:「映妆以为,唯有翡翠簪子压得住夫人今日穿的盘金马面裙。」
夫人轻轻一笑,拿过簪子在发间比了比,旋即簪上,笑道:「当真是十分适宜,日后我佩的钗环都由映妆捡择好了。」
言罢,夫人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叮嘱道:「稍后晚妍要来请安,你与她好好说说话。我这双儿女随了他们爹,性子生得倔。你向晚妍递个台阶,她自会顺着台阶下来。」
我知她用心良苦,心底也盼着与小姐和好,连忙点头称好。
夫人见状总归放下心来,轻笑着吩咐众人去准备小姐喜欢的吃食。众人领命去了,只遗下我与夫人二人。
我侍奉夫人洗漱好后,扶着夫人去榻上坐下。夫人将一落座,小姐便姗姗而来,向夫人行罢礼后,便在夫人身边坐下,轻笑着唤了一声母亲。
嬷嬷们呈上了数盘糕点,又端来一碗燕窝粥权作夫人早饭。夫人品一口粥,旋即笑着问道:「听张嬷嬷说,近日你常出府,都去做了些什么?」
小姐笑道:「与我交好的一位姐妹家中为她办了江春宴,她请我去替她参谋,还托我请哥哥去。」
夫人轻笑一声,道:「那辰儿可应了?」
小姐摇头,语中颇有无奈,道:「母亲又不是不知,哥哥从不曾为哪位女子收过心,岂会去赴结姻亲之缘的江春宴?」
夫人垂下视线,轻声道:「这话说得不对,你哥哥曾赴过一场江春宴。」
我本微低着头伫在夫人身侧,闻言不自觉抬眸向夫人望去。
夫人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侧首向我轻轻一笑,不疾不徐道:「那年他十六岁,回府与我说他想娶一个姑娘。我初时还不信,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谁知他竟真的去赴了那场江春宴。」
小姐轻「咦」一声,道:「我倒从不曾听哥哥说起过,后来呢?」
夫人轻叹一口气,道:「那位姑娘未择中你哥哥,而是与一个弹琴的公子定了亲。从那以后,你哥哥便再没弹过琴。」
我垂下眼睑,想起那夜从公子指尖泄下的泠然琴声。那时他弹罢一曲,神色忧伤,唇边偏露出笑意一点,问我此曲如何。我心下只觉寻常,却不知其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小姐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我可曾认识?」
话音将落,有嬷嬷上前通禀,神情肃然,道:「夫人,前厅有冰人造访,请您去一趟。」
夫人与小姐对视,眼底皆有疑惑。夫人问道:「是谁家请的冰人?」
嬷嬷略略迟疑,道:「便是宋尚书家。」
小姐闻言垂眸不语,夫人则侧首看我一眼,目含探询之意。我心下亦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我亦不知情。
夫人收回视线,从榻上站起身来,拂了拂袖,道:「走吧,都随我去看看。」
夫人与小姐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不知为何只觉心乱如麻,将入厅堂时,右眼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冰人坐于位上,见了夫人忙起身道喜,笑道:「娶妻如何,匪媒不得。我受人之托,造访贵府,与夫人议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夫人淡淡一笑,道:「敢问冰人是受谁所托?」
冰人笑道:「受宋尚书所托,说和宋公子的姻亲。夫人必然知晓宋公子,年纪轻轻已名列大理寺少卿,生得又是一副好相貌,可是名满京都城的佳公子。」
夫人轻轻颔首,道:「我自然知晓小宋大人,只是不知冰人是替小宋大人牵谁的线?」
冰人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夫人说笑了。您膝下只得一位小姐,不为秦小姐牵线,难道是为秦公子搭桥?」
话出,满堂寂静。
夫人品茶的动作一顿,小姐亦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我看来。我怔然立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说是如遭雷击也不为过。
那冰人恍若不觉,笑盈盈道:「秦小姐亦是名满京都城的闺秀,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与小宋大人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夫人放下杯盏,淡淡道:「冰人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冰人连忙摇头,信誓旦旦道:「怎敢与夫人说笑?小宋大人便候在府外,只待与夫人面谈。」
夫人冷哼一声,吩咐道:「去请小宋大人,我今日倒要看看,他能予我个什么说法。」说罢,夫人担忧地回首看我,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你下去歇着。」
我摇摇头,从喉咙里挤出声来,酸涩道:「夫人不必担心,我要听他如何说。」
小姐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不多时,厅外行进一清隽身影,形茂恰如芝兰玉树,容仪清俊,轩轩韶举。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紫衣,袖间以银丝绣了暗纹水波,行步时衣襟微微拂动。他踩着洒落在地上的日光,便这般静静走来。
夫人瞥他一眼,问道:「小宋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立于堂前,目光透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只一瞬息,便收回了视线,不偏不倚地正视前方,轻轻一笑。
我眼底氤氲开雾气,透过雾气,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昨日还说非我不娶的男子,跪下向夫人行了一个庄严的大礼。
他说,我自然知道。
他说,秦家小姐温良端娴,堪为吾妻。
他说,幸承冰语,愿结良缘,宋家引默在此求娶秦家晚妍,结两姓之好,谛姻亲之缘,万望夫人成全。
眼中雾气消散,复而凝结成珠,眨眼间便从目中滚落而下。我吸了吸鼻子,生生将余下的眼泪逼回去,淡漠地看着堂前那道紫色身影。
夫人冷笑一声,不待她开口,另有一道颀长的白影踏光而来。衣衫月白,纤尘不染,眉宇如画,其间风流天成,却盖不住神色冰凉,如覆寒霜。
宋引默如有所感,立起身来回首看他。
他冷冷一笑,迈步上前攥住宋引默的衣领,抬手便是一拳。一拳作罢,又是一拳,仿佛心底积压的愤懑总归找到出口,尽数宣泄在拳脚之间。
小姐惊呼出声,欲上前阻拦却被夫人拦住。夫人神色淡然,移开视线不忍再看,轻声道:「由他去吧。这口气你哥哥已忍了许多年。」
宋引默只淡淡看着他,嘴边流下一线殷红,模样狼狈至极,却始终不曾还手。
他终于停了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双手。擦拭作罢,将锦帕轻飘飘地丢在地上,极为厌弃的模样。
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宋引默,你以为你只负了她一次吗?」他说这话时唇角弯起,声音仿佛凝了冰,冷得教人如坠冰窖。
宋引默闻言,身躯微微一颤,旋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抬袖拭去唇边殷红,面上仍是无谓的模样。
公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冷声道:「你明知她是谁,你明知她心悦你,辜负一次不够,还要辜负第二次吗?」
我垂下眼睑,上前将宋引默扶起,触到他的手时,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直。待他站好,我收回手,向他轻轻一拜,竭力掩住面上情绪,道:「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祝大人云程发轫,得偿所愿。」
言罢,再向公子拜了一拜,转身欲走时,却发现公子不知何时拽住了我的衣袖。远处一抹流离天光,却远不及他耀眼。他正看着我,目如秋水照人寒,眉眼美得只应画见。
我弯了弯唇角,欲说话时,他却松开了我,垂下眼睑,掩住目中万丈波澜,淡淡道:「我骗过你两次,一次是你问我可曾听我弹过琴,我骗了你,说不曾。另一次,待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我知他是担心我一去不返,轻轻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见我应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声道:「去吧。」
我依言转身离去,背过身的一刹那,眼底按捺了许久的泪颓然划下。
未走出几步,公子便唤住了我。我脚步一顿,顾及脸上狼狈,不曾回过头,只得听他在我身后轻声道了一句我等你。
我眼底蒙上蒙蒙的雾,眨了眨眼,又无声地滚下一串泪珠,忙抬手粗暴地拭去眼泪,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权当应过,而后步履仓促,落荒而逃。
我心底浮现着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猜想不住在我脑海中激荡,几近压过了心里汹涌的悲伤。它在我耳边喃语,不住地催促我,教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印证它是对是错。
我到了夫人的葳蕤居时,院中一片寂静,一个仆婢也不曾留。我极其轻易地推门进了夫人的房间,抬眸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径直去往妆台,握住冰凉的黄铜柜柄,拉开最下一层木柜,缓缓露出柜中静静躺着的五卷画像来。
我垂下眼睑,辨认出最靠外的画像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幅,而后伸手拿出柜中最里的画卷来。系着画卷的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个结,我却解了许久才解开。
画卷一点一点在我面前铺展开,待我看清画中人的面目后,心觉梦中持花作剑,一身风骨的少年总归有了脸。
眼睫轻轻一颤,旋即一滴泪砸下来,晕开画中少年月白衣襟的一点。
那少年生得一副湛然若神的好容颜,眼如盈盈秋水,眉似淡淡青山,眉眼盈盈处,人间春色尽揽。他着一袭出尘白衣,眼含一丝睥睨,生生压过人间风月无边。
我勾唇一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心想这便是我梦中的少年,若这不是,便再无人是。
除却葳蕤居,还有一处要去。我竭力抑制住双手的轻颤,将画像轻柔地卷好放回柜中,而后离开葳蕤居回房,从枕边木匣中取出一沓银票,垂眸略一思忖,将自碧清泉宫后,再未派上用场的獬豸符揣入了怀中。
我到天香楼时,时辰已近正午,楼中食客熙攘,侍者穿行其间,或引路,或呈菜,分工井然有序。
甫一进门便有侍者上前招呼,侍者笑得热络,问道:「姑娘哪边就座?」
我抬眸,望向二楼最里处房门紧闭的雅间。侍者见状面露为难之色,微微皱了眉,欲与我解释时,我从怀中掏出獬豸符示予他看,问道:「这样也不能进?」
侍者微微一愣,忙躬身伸手相请,道:「能进!自然能进!贵人这边请!」
我垂下眼睑,跟随侍者上了二楼。侍者将为我推门时,我拦住了他,兀自上前一步,在门前伫立片刻后,抬手轻轻覆在了门上。这是一面雕琢着万字穿花的红木隔扇门,与我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我屏住了呼吸,手上稍稍用力,将门缓缓推开。雅间内轩窗半开,窗外天光徘徊,其下临窗而置的紫榆翘头案是梦中见得的模样,所设檀木屏风亦分毫未变。
我眼睫微颤,缓步迈入其间,每走一步都有明灭的画面涌现。这里我曾与那少年隔着桌案对酌,这里我曾捧着脸抬眸偷看那少年,这是我躲过的屏风,这是我行过的地砖。这才不是梦境,我曾在此间真真切切地邂逅过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少年。
那少年卖得一手好队友,可他偏能转瞬间便笑得无辜好看。他曾清立于此,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弯,醉倒了天际韶光一片。
侍者引我入座,笑道:「这处雅间虽不开放,可东家有令,每日都洒扫着,十分洁净。」
我回过神,握紧了手中的獬豸符,问道:「你们东家可是姓秦?」
侍者点头,道:「贵人既拿着此符,定然是我们东家极看重的人,我等不敢懈怠,敢问贵人吃什么菜?喝什么酒?」
我勾了勾唇角,道:「便要酒,要此处最烈的酒。」
侍者见我神情不似说笑,亦不多问,依言去了,不多时,除却拿来一壶酒外,还呈上了几碟小菜。
我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时,侍者正布置碗筷,布好一副后,略略迟疑,旋即问道:「贵人昨日是与一个紫衣公子一道的,稍后那位公子可要来寻贵人?」
我倒酒的手微微一顿,轻放下酒壶,竭力作出风轻云淡的模样,轻声道:「只我一人,从此以往,他都不来了。」
侍者闻言轻瞥我一眼,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退将下去。
我执着酒杯,浅酌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酒果真是烈酒,甫一入口,火辣辣的滋味从咽喉一路烧至腹中。我酒量不算好,可偏要逞强般饮尽一整杯酒。喝得太急,呛出两行泪来。伸手欲将之拭去,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不住有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索性不再擦拭,任眼泪空流,手执酒壶结结实实地倒满一杯酒后,再度抬手饮尽。两杯下去,目中已泛起浅薄的醉意。
孤身喝酒委实无趣,我提着酒壶起身,步履略有蹒跚,行至栏杆处凭栏独立,手肘搁在栏杆上,轻轻撑着头。
视线略往下偏,我瞧见楼下有一桌宾客推杯换盏地饮酒,杯杯盏盏喝得爽利,不由轻笑一声,觉着虽是旁人在喝酒,那酒却仿佛像是喝到了我腹中去,十分酣畅淋漓。正看得起劲时,那桌宾客却撤了席,似是要走的模样。
我连忙扶着栏杆从楼上追将下去,努力克制住身形的摇晃,阻拦道:「兄台莫走!继续喝。」
那桌客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有一人率先出头,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我等若依姑娘的话留下来喝酒,难道姑娘要买单不成?」
我唇角勾起弧度,身形略显摇晃,提着酒壶行至账台处,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拍在台案上,偏过头,眼含一丝醉意,道:「便依兄台的言,今晚全场的消费由我买单。」
众人:「……」
古代酒楼到底不是酒吧,不曾有尖叫,也不曾有掌声,唯那桌客人笑得爽朗。其中一人笑道:「姑娘好魄力!我等却不能白喝一个女儿家的酒,今日便当是我等做东,请姑娘喝酒,如何?」
我自不推让,入席坐下,将我手中提着的酒倒予众人同饮,道:「今日既是诸位兄台做东,来日相逢便我请诸位喝酒。」说罢,执着酒杯向几人虚虚碰盏后,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一人问道:「姑娘一人来此处喝酒,可是有何郁结不解?」
我将酒杯轻放于桌上,垂下眼睑,喉咙略有些干涩,道:「谈不上郁结,只是觉得自己可笑罢了。才得知自己是个负心女,却又遇上个负心汉。呵,简直狗血。」
另有一人叹道:「若说负心汉,谁又敌得过那个人。」
他话音将落,在座众人要么哀叹,要么怒哼,再碰了一轮酒后,那人才继续讲道:「姑娘可曾听过一句流传民间的话,昭国双璧在,狄人莫敢犯?」
我伸手轻轻按着太阳穴,道:「我只知秦将军被誉为昭国一璧,却不知有双璧之称。」
那人抿了一口酒,道:「昭国双璧,一璧是秦将军,一璧则是燕郡王。」
燕郡王?
分明是头次听闻,却无端叫我觉得万分熟悉。眉头不由紧锁,只觉从太阳穴泛出一阵一阵的疼来,且这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勉励才将其稍稍抑制。
那人继续道:「燕郡王本是侠客出身,他是我等江湖客心中的神祇。彼时昭国朝廷动荡,北有突厥战火连绵,南有戎夷虎视眈眈。风雨飘摇之际,是燕郡王扶持当今圣上登上御座,重振国祚,也是燕郡王与秦将军联手,一南一北御敌守疆。那时谁能料到,燕郡王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言尽于此,似是不忍再说下去。于是有一人续着他方才所说,叹息道:「燕郡王有一女,若还活着,想来应与姑娘一般年岁。五年前,燕郡王为爱女办了一场江春宴,可谓揽尽天下英才为女择婿……」
许是喝多了酒,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眼前景象略显模糊,唯有那人的语句声声清晰入耳。他说至此处时,我想起我曾做过的一场梦,梦中有个温婉妇人牵着我的手,与我说,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谁知人中龙凤里,陶小姐择中的却是一个负心汉。那负心汉便是宋尚书家的公子,现今已是大理寺少卿。昔年江春宴上,陶小姐对少卿大人一见倾心,遂缔结姻亲之约,只待陶小姐来年及笄,二人便可大婚……」
原是宋引默,竟是宋引默。有泪盈盈于我睫上,旋即垂落,悄无声息地湮没于衣襟。那个互表心迹的月夜,宋引默说,我是有一桩婚约,是我父亲与那位大人做的主张,我并不情愿的。那时我心际只有两情相悦的欢喜,竟忘了问上一句,既不喜欢,既不情愿,何以妥协,与陶小姐定下一桩注定要辜负她的婚约?
「可陶小姐与宋少卿定亲不过半月,燕郡王竟被扣上了行刺圣上的谋逆之罪。三岁小儿都知燕郡王忠君敬上,国士无双,怎会谋逆!?可圣上偏信了刑部呈上的查证,判处陶家满门抄斩。为示清白,宋尚书请旨督刑,宋少卿亦随其往。江湖上一直有传言,那桩行刺案是宋尚书的手笔,而宋少卿做得更绝,亲手用弓箭射死了未成婚的妻……」
我只觉头疼,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十指紧攥成拳,指甲刺在掌心,刺出尖锐的疼。宋引默说,那桩婚约不作数的。那位大人家中生了变故,全府无一幸免,他的女儿亦涵括其中。人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了了之,算不得辜负。可若真如这位酒客所说,他如何不算辜负?他凭何这般心安理得?
思至此处,头疼更甚。虽疼痛难忍,却莫名使人清醒,先前微醺的酒意也散去了八九分。
那人说罢,在座诸位皆长吁短叹起来。最初与我说话的那人轻叹一声,抱着酒坛灌了一口酒,而后大剌剌地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渍,道:「燕郡王古道热肠,不少江湖客都受过他的恩惠。燕郡王的旧交里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你们必然听过他的名号。」
另有一人笑道:「何须你说?我等都晓得,便是不问世事多年的出泥老人。」
我垂眸思索,想起回雁山赏桃花那日,公子携的酒便是出泥老人酿的桃花醉。三皇子求不来的酒,公子万分轻易地便拿出了两坛。这般说来,公子与出泥老人怕是交情不浅。若我梦中的白衣少年是公子,那师父又是谁?
我捏紧了酒杯,问道:「兄台口中的出泥老人,可是以竹舍为居,极爱栽培奇花异草?」
那人点了点头,笑道:「确如姑娘所说,出泥老人不喜过问江湖事,终日醉心花草,医术极其精湛,可谓当世华佗。」
我连忙追问道:「兄台可知,出泥老人现在何处?」
那人微微一愣,答道:「出泥老人行踪不定,他在何处谁也拿不准。我只知出泥老人在京郊丛云山有一处竹舍,他在不在却要另当别论了。」
他身侧落座的人嗤笑一声,道:「这话权当白说,谁不知出泥老人在丛云山有房舍?可丛云山这样大,即便兜兜转转找到那处竹舍,也会被竹林阵法阻隔在外边。」
我微微蹙眉,记起梦境中的竹舍外确乎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当即便从位上起身,以江湖人的礼节抱拳向几位酒客鞠礼告辞。
侍者将我送出酒楼后,我递了一张银票予侍者,道:「方才几位侠客的酒钱皆算在我头上,若他们问及,便说是我的谢礼。」
侍者应承后,我便去最近的驿站雇了一辆马车赶往丛云山。驾车的车夫听闻我是去丛云山后,笑道:「倒也是奇,近日里去丛云山的人多得很。我昨儿载一个大侠去丛云山,在路上瞧见了好几辆官老爷的车架。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是去做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心下略松了一口气。丛云山奇峰险峻,无甚景致,唯一能为众人瞩目的,怕是只有居于山中的出泥老人。眼下有这样多的人前往丛云山,出泥老人定然是在的。
此前所喝的酒渐渐生出后劲来,催促车夫再快些后,我闭上了眼睛倚靠着车壁养神。
马车一路疾驰,有风微微掀动起车帘,轻柔地吹拂在我脸上。我睁开眼,觉得清醒不少,伸手掀开车帘,靠将过去向外张望一眼。
此时正行在一条略有些坎坷的泥路上,路两边草木繁盛,稀稀落落地生着一种罕见的花树。车轮过出溅起点点尘埃,路面上残留着车辙往返的痕迹,像是新留下不久。看清路况后,我便放下了车帘,心里隐约觉得曾不止一次行过这条路。
在马车上颠簸了近两个时辰,车夫才勒令马匹停下。下车后,我活动了好久才觉周身酸痛稍稍缓解。
车夫略有歉意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面前一条羊肠小路,道:「马车不能上去,只能送姑娘到这儿了。姑娘只消沿着这条路走,便能上丛云山。」
我向车夫道了一声谢后,便沿着这条小路入了山。
时至午后,分明该是太阳最炽热的时辰,山间拂过的风却是冷的。孤身行在山间小路上,说不害怕自是假的。我怕得紧,怕迷路,怕野兽,怕虫蛇,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引得我一阵心悸。
可再怕又如何?若我因此刻的怕而中途放弃,就此掉头而去,我的过去、我与公子、与宋引默的纠葛怕是穷尽此生都找不到谜底。
我深深地知道,我必须找到出泥老人,只要找到他,一道道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谜题便都能迎刃而解。为此,我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初相见
竹舍比我预想中要好找许多,我几近是凭借直觉行在七拐八弯的错落小路上,遇到岔路时,只消暂停脚步,细细观摩周遭环境后,便能依着模糊的记忆择出正确的路径来。
山中林木深深,枝条交错出如盖绿荫,光线昏暗教人难辨时光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走到腿脚隐隐作痛,一片青葱翠竹才映入眼帘。
这片竹林生得古怪,一拢一拢的翠竹在其间划出纵横交错的小路,若生人贸然进入,极易迷失方向。与其说这片竹林是阵法,不如说是迷宫更为贴切。
我立于竹林前,脑海中记忆翻涌,涌腾出一个片段来。
有一个人抓紧了我的手携着我行在竹林深处,他的身形高大挺拔,笑着回头与我说话,道:「爹爹给我们奴奴找了个师父,待会儿见了师父,可要乖巧一点。」
我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问道:「我跟师父学什么?读书习武吗?爹爹何不亲自教我,再没有人比爹爹厉害了!」
那人闻言骄傲地一笑,停住脚步,屈身下来捏一把我的脸,轻声道:「有爹爹在,自能养奴奴一辈子,哪里需得奴奴学什么本事?拜师只为来日若爹爹不在了,能有师父看护着你,好好照料你。」
我揉了揉被他捏过的脸,闷声道:「知道了,不过爹爹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他垂下眼睑看着我,轻轻一笑,牵着我继续前行。
风过时竹叶沙沙作响,翩然落下许多叶片,舞在半空中像极了纷飞的蝶。
我回过神,循着记忆里那人牵我行过的路前行。双腿生疼,行步间难免磕绊。记忆中那人握着我的手一路牵引,他的手宽厚温暖,此时却只我一人扶着一棵棵冰凉的翠竹。
不多时,我绕出了昏暗的竹林,所见豁然开朗。迎面是一座白墙青瓦的院落,背靠青山隐隐,面向竹林葱茏,其间云缭雾绕,如同仙人居所,赫然便是我梦中师父所居的竹舍。
都说近乡情更怯,先前凭着一腔孤勇,在山间小路跌跌撞撞时,我尚不曾犹豫过,此时站在竹门前却萌生出好些退意来。
我问自己,可曾准备好了背负自己的过去?
我亦问自己,可有足够的魄力直面未知的将来?
我素来不是个有勇有谋有胆量的姑娘,尤其欠缺后者,否则我早当堂甩了宋引默两巴掌。
穿越成丫鬟,我便战战兢兢地做丫鬟。小姐喜欢活泼伶俐,我便活泼伶俐;夫人喜欢乖巧知事,我便乖巧知事。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活在其间。纵是一朝穿越,我也变不成金手指加身、轻轻易易就攀上人生巅峰的玛丽苏女主。
便是这样平庸的我,轻柔又坚定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日暮西山,一抹斜阳疏懒地挂在漫天云霞间,朱色光华落了满园。风过,花树落英缤纷,园圃中所植的细草轻轻摇曳。有一个老者背对着我,正蹲身打理一株药草。
他听到身后推门的细微声响,不曾回头,继续着手上动作,淡淡道:「能出得了我的翠竹林,算你有些本事。回去替我转告你们尚书大人,他再如何相请,我也不会出山入朝。」
我静静伫立在竹门边,环视这方熟悉的院落。院中置着青石雕琢的桌凳,曾有个白衣少年郎与师父举杯对酌。
满院花木中,要以梅花最多,透过落英纷扬,我仿佛看见魂牵梦萦的少年正以花枝作剑舞。
院落最左是一处与屋舍相连的花廊,我曾持着一枝烂漫梅枝穿廊而过,躲在门边偷看那少年时,被他当场抓包也不羞不恼。
我眼睛一热,有泪珠盈眶,忙伸手将之草草擦去。
老者见我久久未应,回过头来,视线落在我脸上时微微一滞,旋即扔开手中药草,不敢置信般揉了揉眼睛,声音略有些颤,试探道:「乖徒?」
我再忍不住,落下一串泪来,跪倒在地,向他行一个庄重的大礼,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
他忙上前扶我,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来为我擦泪,一手宽慰般轻拍着我的后背,轻声哄道:「莫哭莫哭,可是秦小友欺负了你?你与为师说,为师替你好好教训他。」
我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是有人欺负我,那人却不是公子。」
师父闻言怒道:「是谁胆子这样大?竟敢欺负我的徒儿?」
我垂下眼睑,问道:「师父可认得宋引默?」
他眉头紧皱,沉声道:「宋家小儿,即便化成灰我也认得。五年前若非我及时赶到,秦小友险些死在他箭下。」
言至此处,师父忽觉不对,问道:「秦小友为护你平安,予你喝了遮颜药。按理你应将往事忘了个干净,为何还记得为师?」
我轻轻一笑,道:「的确忘了个干净,在梦中梦到师父时,我还拿捏不准那是梦还是现实。方才师父若不先叫我一声乖徒,我都不知应不应开口唤您师父。」
师父叹道:「为师便不该说话,由你像根木头似的杵着。」
我垂眸,轻声问道:「师父,那碗遮颜药可有解药?若喝了解药,我是否能将过往想起来?」
师父颔首,神情略有犹豫,道:「乖徒,你可知道,记着的人比忘了的人要痛苦太多。一如为师,一如秦小友。为师只愿你欢愉无忧,能像现在这般就好。」
我勾了勾唇角,道:「师父觉得我此刻欢愉吗?现今的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记不得亲人,记不得师友,过往一片空白便是无忧吗?」
师父只沉默不语。
我后退一步,重新在他面前跪下,深深一拜,坚定道:「师父说,记着的人比忘了的人痛苦。您记得,公子记得,怎么能独我一人忘了?求师父赐我解药!」
师父长叹一声,低声道:「你父亲一生只托了我一件事,便是护佑你平安无虞。单单这一件事情,还被秦小友占了去。思来想去,为师再无甚可为你做的了,今日便遂了你的意罢。」
他扶起我,而后转身去往植药的园圃,挑好几株药材后,便去了厨房煎药。我便在一旁为他打下手,时而煽火,时而递药,足熬了一个时辰才熬出一碗黑褐色的汤药。
夜幕低垂,烛火盈盈。我与师父对坐在院中石桌上,以手背试过药温后,师父将药碗轻轻推至我面前,道:「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一如五年前,在唇齿间席卷。将放下药碗,心口便涌上宛如针刺般的疼痛。我疼得说不出话,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脸也是疼的,仿佛被人拉扯着面皮,一刀一刀地在割。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有汹涌的记忆撞入脑海深处。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意识归于模糊前,听见师父一声轻叹。
像是摸索着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方却忽而投下一束指路的明光。我追随着这抹明亮而去,一步一步挣开纠缠的黑暗,而后柳暗花明,天光大好。
我初穿越来此时,成了个将出生的婴孩。那时我将将恢复意识,睁开眼便瞧见一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把我抱在怀里。他的下巴生着浅淡的胡茬,戳得我的脸生疼,时而笑着看我,时而笑着看卧在榻上休憩的温婉女子。
那女子生得真真好看,容色倾城,眉眼温柔,笑时眼底仿佛溶着明亮的月光。她笑着问那男子,道:「小名叫奴奴,大名该叫什么好?」
男子怀抱着我,垂眸略略思忱,唇角含笑,神情柔软,道:「江湖风月之秋,云烟草木之春。体之而真,用之而淳。便叫陶淳,夫人以为如何?」
女子点头称好,柔柔一笑,道:「淳有天真温良之意,愿我们的淳儿天真一世,纵经俗世风雨,亦不负赤子本心。」
自那时起,我便是陶淳。
我的爹爹是名列昭国双璧的燕郡王,文韬武略,国士无双。那时新帝登基,江山未定,他每日里往往忙得不可开交。一月中,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只要一见到我,面上疲色便一扫而空,眉梢眼底尽是止不住的慈爱笑意。
娘亲为人温柔敦厚,时常怀抱着我,为我讲些先贤故事。她企盼我经历风雨摧残后,仍能保持本心。可爹爹说,我们淳儿该顺风顺水,该万事如意,只要有爹爹在一日,便为淳儿遮风挡雨一日。
娘亲嗔爹爹一眼,道:「百年之后,我们总要走在淳儿前面,如何护得了淳儿一世?」
爹爹闻言沉默不语,低垂下眉眼陷入沉思。
这一思量便是五日,爹爹头上白发都生出了一缕。他想到答案后,大笑着找到娘亲,说:「待我们淳儿长成,便把她许给世上最好的夫郎。」
娘亲哭笑不得,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地哄罢,抬头看爹爹一眼,无奈道:「想得这样远,也不看我们淳儿才多大?」
爹爹置若罔闻,眉眼笑得弯起,道:「他须得如他丈人一般,文能引淳儿欢笑,武能护淳儿平安,模样还须生得好看,且对我们淳儿一心一意,好好地爱她、护她一世。」
娘亲垂眸看我,轻轻一笑,道:「只最后一条便好,若他能事事以淳儿为先,为了淳儿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我便认这个女婿。」
言至此处,二人相视而笑。打那时起,爹爹便对京城的好儿郎格外留心。熟识的人都知,燕郡王盛宠女儿,在为女儿寻觅值得依托的郎君。
爹爹对我也委实称得上盛宠二字。从蓬头稚子长成娉婷少女,十四年漫长的光阴里,我的衣服便没穿过重样的,钗环首饰之多,压得过京都城最大的银楼。
爹爹常说,这些身外之物算什么,饶是我们淳儿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了来。
娘亲便会埋怨爹爹,道:「似你这样宠着,淳儿迟早要宠坏。」一边埋怨,一边乐此不疲地为我添置新衣。
爹爹便会笑道:「我们淳儿又非是寻常人,哪儿这样容易被宠坏?」
我自然不是寻常人,我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我时常在想,若我脑海里不曾存着前生记忆,我会长成何种女子?是骄纵任性的侯府千金,还是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前者太不讨喜,后者又显无趣。我在这两者之间折中,成了个静若清池,动如涟漪,能拈花拂墨,可爬树摸鱼的精分少女。
若换一个人生成我这般性子,只怕她在京都闺秀圈里两边儿都融不进去。可我是燕郡王唯一的爱女,有着这层身份,即便她们心中再不喜,面上也皆是一副与我言谈甚欢,恨不能金兰结义的样子。我心下虽明了,却只装作不知,淡然处于其间,无波无澜地过了好些年。
七岁那年,无意听见塑料姐妹中有人碎嘴,说我如何如何,我只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便过。这件事后来被娘亲知晓,问我为何不发难。那时我正津津有味地翻着话本,闻言抬眸一笑,答道:「看破不说破,朋友还能做。」
娘亲便笑了,声音温柔,道:「倒是我多虑了,我们奴奴心中跟明镜似的。」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存了芥蒂。从那以后,我更不喜与闺秀们往来,终日热衷于与府上侍卫斗智斗勇,想方设法地溜出府玩耍去。
说来有些不雅,我初次偷溜出府,多亏后门旁一处隐蔽的狗洞。那狗洞掏得略大,孩童身量又小,我极其轻易地便钻了出去。那是我头次独身一人行在车水马龙的坊市间,没了前呼后拥的一堆侍从,自由自在得不像话。
昭国商业兴旺,坊市万分繁华。白日里街头新奇的事物数不胜数,譬如舞刀弄枪的杂耍班,譬如踩在大鼓上跳胡旋的胡女。小贩沿街叫卖,路人摩肩擦踵,处处充斥着人间烟火气。我徜徉其间,心下只觉流连忘返,谁知最后当真是忘了「返」。
我素来是个路痴,京都城这样大,我一路闲逛着又走得这样远,将回府的路忘了个干净。循着微薄的印象绕了好几圈,绕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尾是一处寻常院落,朱漆的院门虚虚掩映。
我抬步上前,欲向院落主人问路,轻轻叩门却无人应答,转身欲走时隐约听得从里传来的悠扬琴声。那琴声实在太美,我收回脚步,驻足原地屏息聆听,对琴声主人生出好些敬仰来。于是将门悄然推开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头,一看才知状似寻常的院落里另有一番天地,花木葱茏,馨香馥郁,清溪泻雪,白玉成亭。
亭中端坐一个神仙似的白衣小公子,他正低垂了眉眼专注地抚琴,指尖起落里仙乐流淌。琴音美甚,他却比琴音还美。五官虽未长开,但已能窥见日后的风华绝代。
惊艳于这人间殊色,我捧在手里的糕点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我却顾不上心疼,想着这少年若为女子,必然祸国殃民。
他仿佛不曾留心到门边的动静,只自顾自地弹着琴,待到一曲作罢才淡淡开口,道:「听了这样久,为何还不走?」神色之淡然,若不是语中还有一丝稚气未脱的奶音,我当真要以为是个成人了。
我回过神来,知他是在问我,于是抿唇一笑,道:「原是想问个路,可琴声留人,教我委实迈不开步子。」
他抬眸向我望来,眼睛盛了浅淡的笑意,道:「好不讲道理,分明是你偷听,却推诿给琴音。」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敢问小公子,可知到燕郡王府应往何处去?」
他略略思忖,从位上起身,缓缓整理衣襟褶皱,轻轻一笑,道:「燕郡王府?说来有些顺路,不若我引你去?」
我眼睛一亮,忙点了点头,却听那玉雪可爱的小公子问道:「我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我为你引路,你如何谢我?」
我噘了噘嘴,叹道:「若你的话被那个人听见,他必然觉得好笑至极。」
「哪个人?」
「雷锋。」
「……」
我垂眸,不舍地看着手里仅存的半袋蜜饯,道:「便把我的蜜饯给你,每一颗都是我仔细挑的,保管清甜爽口,你可要好好地吃,珍惜地吃。」
他眉眼弯起,冉冉行至我身边,接过蜜饯后在手上轻轻一扬,笑道:「如此,你随我来。」
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忘叮嘱道:「记得是去后门,可别去前门。」
他不曾应我,也不曾回首,只轻轻点了点头。
比我没高出多少的小小少年,携着我娴熟地穿过大街小巷,似是对京都城极为熟悉的模样,不多时便将我带至了王府后门。
瞧着熟悉的琉璃青瓦,我放下心来,与他挥挥手权作告别,而后蹑手蹑脚地行至狗洞前,蹲身下去,不忘回首环顾四周可有行人。回头见得那小公子竟还未走,正讶然望着我,眉眼处有笑意晕染。
我冲他得意地一笑,而后毅然决然地钻狗洞回府,甫一站起身,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敛,便瞧见爹爹携着一干仆婢立在狗洞前,一派和蔼可亲的模样,笑吟吟地看着我,直笑得我毛骨悚然。
打那以后,狗洞被堵,墙上打钉,连巡府的侍卫都多加了两巡。娘亲说,日后再不准偷溜出府。我口头虽应着,心底却想,不偷溜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此后我接连尝试了许多招数,偶有一两次成功也很快被抓回。于是我再没能去得那方院落,也再没能见过那个小少年。只在午夜梦回时,梦见那处小院,院中是惊鸿一瞥的小少年。
十一岁那年,爹爹领我拜了一个师父。师父号为出泥老人,是江湖上极有名望的人物,请他出山的人数不胜数,他却一心避世,醉心花木。
他与父亲谈话时,我听出他不大乐意收徒,于是上前盈盈一拜,笑道:「您不愿收平庸之徒,我亦不愿拜等闲之师。您既求逍遥避世,想来深谙老庄之道,我便考您一题,您若答得出,便堪为我师。」
爹爹扶额轻叹,道:「淳儿,不得无礼!」
出泥老人却不以为杵,笑道:「小小女子何来这样大的口气?你且说题目,瞧我答不答得出。」
原是我耍小聪明在先,他自然未能答出,听我说答案后,拊掌大笑,拍了拍爹爹的肩膀,道:「你这女儿颇投我胃口,日后便是我徒了。」
师父无妻无女,将我当女儿疼爱,待我极好。爹爹不在京都时,我便养在师父处,或读书,或种花,自在得不得了。唯有一点不好,便是师父常年辟谷,不擅厨艺,每日所食只得些清粥小菜。
我为此叫苦不迭时,师父便会用扇子敲我的头,悠然自得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不愿听长篇大论,只得就此偃旗息鼓。
十二岁那年,师父不知在哪儿结识了一位小友,从他那儿得了一把扇子。扇面绘着水墨修竹,泼墨秀逸有神,高雅不俗,美得不得了。我一见便觉欢喜,觍着脸向师父讨要,师父却不肯割爱。
师父虽名号老人,实则是个老顽童,时不时便拿着这把扇子在我跟前晃,勾着我又不给了我。于是这把扇子教我生生记挂了好多年。
十三岁那年,一个塑料姐妹家中为她办了一场江春宴,她邀我前去为她做个见证,我应了,与她一道躲在屏风后参看。
回府后,娘亲笑着问我可曾瞧见中意的少年。我摇了摇头,而后叹道:「我委实不大喜欢这江春宴。」
娘亲不解,询问缘由。我微微一笑,答道:「包办婚姻解救单身狗是不假,可不知人品,不知习性,只凭一场献艺,如何肯定这人值得依托终身?」
言至此处,我垂眸略略思索,笑道:「姻缘姻缘,讲求的便是一个缘。我喜欢的少年,与我遇见必定先于江春宴。」
我总会遇见他,天高地远,来日方长。
十四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个讨人厌的少年。
那时我已长成了婷婷袅袅的豆蔻少女,因贪玩溜出府去,途中瞥见一棵花开灼灼的桃树,生了爬树心思,却困顿于一根高耸桃枝,上不来下不去,狼狈至极。
正不知所措时,行过一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他生得真是好看,眉眼只应画见,胜却尘土人间。他是白衣,也是少年,两者合一,却不是话本里常写的英雄救美的白衣美少年。
被他调戏一遭后,我气道:「我原以为是话本里救美的英雄,谁知竟是个登徒子!你快走,快些走!我今天就是挂这儿,挂树上,也不要你救!」
真香定理在古代同样适用,到底是他救了我。树枝折断,我从树上掉入他怀里。他拦腰抱住我,周遭乱红如雨,纷纷扬扬落进我心里。
他既救了我,我便如先前应他的那般,请他上天香楼喝酒。甫一落座没多久,爹爹的人便闻讯寻了过来。我躲在屏风后,看着少年利落地卖队友,心里恨得牙痒痒。
灰溜溜地被捉回府,行经他身边时,我瞪了他一眼,与他说:「我记下你了,别教我再遇着你。」
他似是不以为意的模样,唇角弧度清扬,眉梢轻挑,道:「可要记牢了我,万别忘了我。」
回府后,我心里记挂着这个讨厌的少年,行事总免不了走神。娘亲察觉异样,问我此次出行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磨牙道:「遇到了一个少年,他生得有多好看,就有多讨厌!」
我心底想着,那人真是讨厌,若再教我遇见他,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却不想与他的再见竟来得这样快。
那是在师父的竹舍里,我正提笔写罢一阕词,抬手拭汗,一抬眼便看到了倚在竹门边的白衣少年,惊得我落了手中的毛笔。
他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宛如细碎的月光般明亮摄人,笑着问我:「经日不见,可曾忘了我?」
我咬牙切齿,道:「朝思夜想,不敢相忘。」
这话不假,我素来便是个小气的姑娘,平日里被宠着、敬着,甚少有人拂我的意,一朝被卖队友,当真是朝思夜想着报这一卖之仇。
可这仇到底是没报成。少年是师父口中忘年之交的小友,他为师父画的扇面教我惦念了足有两年。知我喜欢后,他许诺为我再画一把折扇。虽然这把折扇是以我应承他一个愿望为条件换来的,但我仍觉得拿人手短,这仇便也就此作罢了。
其实白衣少年也没有那般讨厌,他还为我扎了一个秋千。
那时我执着一枝梅花,躲在门边悄悄看他作画,被发现后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进房去。
少年正低垂着头研墨,发丝掩映间,侧颜起伏精致。我唇角弯起,起心动念将手中梅枝轻轻向他掷去。
少年只淡淡一笑,接花,垂目,浅嗅。他的下颌微低,映衬着灼目红梅,仿佛冰雕雪砌的一般。
此情此景看得我微微一怔,不自觉开口,道:「送我的扇子上别画竹子,画梅花吧。」
我想要梅花扇子,他依了我;我想要荡秋千,他也依了我。
联想他从前作风,教我琢磨不透他所求为何,于是谨慎地问他何故对我这样好。
他却轻轻一笑,答道:「权作上次卖队友的补偿,挽回一下我在你心中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形象?」
原是在天香楼时我说的气话,却不想过了这样久他竟然还记得。
二世为人,我也曾误以为自己通透,可归根究底,我仿佛从没看懂过这个少年。
锱铢必较、画把扇子也要讲求回报的是他;只因我欢喜,便一夜没睡为我扎秋千架的也是他;被我吹口哨调戏也不恼,眉眼含笑着为我推秋千的是他;莫名其妙地冷淡了神情,教我莫再对他这般笑的还是他。
彼时他说罢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便转身进了房间。我孤身坐在秋千架上,手握着秋千丝绳晃荡得漫不经心,垂下眼睑,心想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看不透,瞧不清。
他离开后没多久,我故作无谓地荡秋千时,抬眸瞧见斜对着的白墙边上,于槐叶深处伏了一个紫衣少年。那少年生就一双粲然若星子的眼,长眉入鬓,眉目清俊疏朗,英气之余而秀逸不减,委实是个好看的少年。
可惜我与他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听见屋中少年的轻唤。我眉眼弯起,顾不得伏在墙上怔怔然望着我的紫衣少年,下了秋千架,提着裙子飞也似的去寻屋中人。
他正在作一幅画,丹青落拓间水墨晕染,已勾勒出了轮廓。我行至他身边,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偏着头看他是在画什么。视线落在卷面上时,不由微微一凝。
画上是一个荡秋千的少女,身姿绰约,婷婷袅袅。他正在勾画少女的眉眼,落笔娴熟果断,好似曾在心里描摹了成百上千遍。
见我进来,他连头都不曾抬,只自顾自作着画,一面问道:「你方才在与谁说话?」
我眨了眨眼睛,眉眼一弯,轻笑道:「与一个长得好看的紫衣少年。」
他手中毛笔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落笔,淡淡道:「好看?」
我点点头,轻轻。一笑,道:「好看。」
他的视线总算从画卷剥离开,抬眸轻轻看我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仿佛酝酿着一股气。
我屏住呼吸,不肯退让,与他对视良久后,见他略略低垂下眼睑,淡淡道:「我长得比他好看。」
我:「……」
我挑眉看他,笑道:「你又不曾见过,怎知你比他好看?」
闻言,他搁置了手中毛笔,眼底不含半点笑意,只静静瞧着我,瞧出我一身冷汗。
我连忙举手投降,诚恳道:「你好看!你最好看!」
他轻轻一哼,唇边总归挂上了笑意,执了笔重新描画起来。我安静地立在他身侧观看,见他笔墨渲染之下,画中少女的神态越发鲜活起来,云发丰艳,蛾眉皓齿,赫然便是我的模样。
待他描罢翩然裙裾的最后一笔,搁下毛笔,轻拿起画卷略略端详,唇角微弯,侧首笑着问我,道:「如何?可还像你?」
我眉眼弯起,接过他手中未干的画,越看越欢喜,笑着抬眸看他,道:「勉强画出了本姑娘一丝美貌,不错不错,我甚是欢喜。」
得了这样好的一幅画,我迫不及待地想拿予师父看,迈着轻快的步履将出门时,不知为何回头看了少年一眼。
他亦在看我,目光温柔之余,掺杂一丝举棋不定的迷茫,仿佛山间淡淡的云月。见我回头,仓促地躲开我的视线,像在躲避自己的内心。
我眨了眨眼,恍觉自己乱了心跳,试探般轻声问道:「喂,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本姑娘?」
他眼睫微微一颤,语气淡淡,道:「不是。」
早料到会是这般回答,我眉眼弯起,笑道:「我都看见啦,撒谎是小狗!」
却不想他勾唇一笑,抬眸看我,眼底划过清浅的笑意,仿佛一瞬间又成了个没皮没脸的登徒子,轻笑道:「我看得光明正大,谈何偷看?」
我抿了抿唇,顺着他的话,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问道:「你看我做什么?你,喜欢我啊?」
他微微一怔,低垂下目光,收敛了唇边笑意,以沉默相待。
我垂下眼睑,轻轻合上竹门,转过身时,心想他真是个奇怪极了的少年。
那幅画被我挂在屋中最醒目的地方,正对着床榻,清晨睡醒时一睁开眼便能瞧见,一睁开眼便能想到那个少年。
我时常忍不住想,女娲造人时是多偏心,才将这世间所有美好融于他一身。舞剑时他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作画时他是清贵好看的佳公子,弹琴时他是绝艳风流的天上仙。
我初次见他弹琴,是真真切切地被惊艳了一把。
那时我端着一盘突发奇想捣鼓出的蛋糕去寻他,踩着更深露重的夜色,轻轻推开厨房的门。漫天星月装点在墨色苍穹,幽静冷艳的院落里,竹丛之下红梅掩映。
一袭白衣的少年淹没在夜色中,在黑幕里勾勒出一个出尘脱俗的月白剪影。他正在弹琴,指尖轻轻拂动,泄出一阵仙音。月华流转,星辉烂漫,美得不似人间。
我在门边静静望着他,模模糊糊地想,便是他下一刻羽化登仙,仿佛也实属自然。他弹琴的身影与我多年前曾遇见过的白衣小少年逐渐重合在一起,我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他弹罢一曲,十指伏在琴上,轻轻按了弦,而后回首向我望来,勾唇一笑,问道:「你听此曲如何?」
我端着蛋糕向他款款而去,唇角弯起,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眉眼弯起,轻笑着看我落座于他对面。我将盘子放在石桌上,轻轻推予他,眉梢轻挑,笑道:「尝尝?」
他垂眸,如我所说拾起一块蛋糕轻咬一口,而后笑道:「这糕点倒从未见过。」
我轻轻活动着生疼的双手,叹道:「此糕点名为蛋糕,简直不要太难做。我手疼得都抬不起来了。」
他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放下手中蛋糕,拉过我的手细细查看。
我由他拉着,抬眸看他,忽而轻声问道:「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他目光微微一滞,而后唇角绽开绚烂的笑意,抬眸看我,眸中景曜光起。
我继续说道:「你就是那个为我带过路,还要走了我一包蜜饯做报酬的白衣小公子?」
他嘴角勾起一个轻扬的弧度,眼里溢满了温柔的笑意,轻笑道:「你才认出来?」
我微微一怔,道:「难,难不成,你早就认出来了是我?」
却见那少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看着我笑得好看至极,道:「平生至此,我见过不少女子,饶是再美也皆是过目即忘。可不知为何,我却始终记得少时遇见的那个钻狗洞的小小少女。」
提及钻狗洞之旧事,教我很有些赧然,唇角微微弯起,轻笑道:「你不知道,我甫一钻回府去,便被我爹爹逮了正着。」
少年眉梢轻挑,轻轻一笑,道:「我自然知道。那时见你行踪鬼祟,不知意欲何为,于是我将送罢你,便通知了贵府的侍卫。」
我:「……」
我瞪他一眼,眼底酝酿开怒气。少年却促狭地对我一笑,唇边笑意清浅,一双明亮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只这一眼,便一下子刻进了我心里。我垂下眼睑,心跳如鼓,仿若心底炸开一簇烟花。
次日用饭时,因手疼的缘故使不了筷子,我便握着一只木勺,一勺一勺吃得艰难,仿佛重回婴孩儿时。
少年端然坐在我对面,见状笑弯了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我轻哼一声,却见他放下手中竹筷,转而伸手端过我的碗,拿起碗中木勺后,盛一勺粥递至我唇边,竟是要喂我吃饭的模样。
我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也在望着我,眼底有星星点点的笑意,轻笑道:「张嘴。」
我只觉如坠云端,整个人都变得迟缓,听他如是说才后知后觉地吃掉这勺清粥,一面咀嚼,一面悄悄抬眼看他。
他低垂了眉眼,神情温柔且耐心,用他的竹筷挟一夹小菜,稍稍凉了片刻后,才将之递至我唇边。
我略略迟疑,本想提醒他这双竹筷是他方才用过的,可看着他含笑的一双眼,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于是垂下眼睑,乖顺地吃掉这夹菜。
少年收回竹筷,勾唇一笑,道:「我只给你一人喂过饭。」
我眉梢轻挑,轻笑道:「我也只被你一人喂过饭。」
这话不假,裹挟着从前现代的记忆,我学什么都来的无师自通,遑论是使筷子?打幼时起便是自己独立吃饭,常教爹娘遗憾,未能体验为人父母为子女喂饭的乐趣。
少年眉眼弯起,再喂我吃了一勺粥后,挟了一块胡萝卜予我。
这厢我却抿了抿唇,摇头道:「不要胡萝卜。」
少年轻笑一声,语气放轻,循循善诱地哄我:「就吃一块,张嘴。」
我素来讨厌吃胡萝卜,所以饶是少年这般哄,也抵死不从,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少年轻叹一口气,却不收回手,道:「我总归知道,昔年母亲哄我吃蔬菜时是何等心境了。」
我唇角弯起,对着少年扮了一个鬼脸。少年挑眉看我,眼底划过狡黠的笑意,轻笑道:「当真不肯吃?」
见我忙不迭地点头,少年轻笑一声,收回夹菜的手,薄唇轻启,自己吃下了那块胡萝卜。
我托腮候着少年再为我喂饭,少年却不曾动筷,含笑着望着我,眸中有光华流转。我微微一怔,却见少年放下手中碗筷,从位上站起身来,一手撑在桌上向我俯身过来,另一手托住我的脸,低头在我唇上烙下一个深深的吻。
我只觉与少年唇齿交融的一刹,仿佛全身血液都变得凝固,心跳剧烈得像是心脏在奋力挣出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头脑都变得空白。下意识想将他推开,偏被他禁锢着不能脱离。
回过神时,少年已松开了我,悠然自得地坐回位上,重执了木勺,盛一勺粥递过来。他轻笑着看我,分明是始作俑者,却偏做一副无辜模样,道:「不许挑食。」
我用力咀嚼着他方才渡过来的胡萝卜,心里恨得牙痒痒,愤怒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指责道:「你轻浮!」
他只安静地将我纳入眸中,眼底风光无限,唇边浮起笑意一点,眉眼活色生香般的好看。我险些被这无边美色看花了眼,连忙眨了眨眼睛拾回理智,怒气冲冲地与少年对视。
少年仍保持着喂我吃饭的姿势,定定然看着我,拿勺子的手一下也不曾动过。这神情看得我心头一软,面上维持着愤怒的表情,却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启唇吃了这一勺粥。
少年眉眼弯起,笑得好看至极,又重挟一夹青菜喂予我吃。一筷一筷,一勺一勺,这般喂将下来,很快便吃好了这一餐饭。
直至最后少年拾掇了碗筷去厨房洗碗,我才恍觉不对,似乎是遗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待我提着一柄虚张声势的小刀,咬牙切齿地去寻少年时,他却不在竹舍里。
院中师父执着棋子,对着一盘残局思索,见我提着小刀找来找去,轻笑道:「乖徒,你这般晃来晃去,教为师如何下棋?」
我鼓着腮帮子,问道:「师父,你那小友何在?」
师父缓缓落下一枚棋子,道:「他早走了。」
我怔了怔,手不由一松,匕首便落在了地上。我垂眸,弯腰捡起匕首,深一步浅一步地回了房间,虚虚掩上房门后,颓然伏在桌案上,心底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
照理说,少年走了我应高兴才是。他那样讨厌,卖队友是他,轻薄我也是他。他如今走了,我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庆祝一番才是,何故心下这样沉闷?
我闷闷不乐地枕着手臂,直至手臂从发疼到发麻,才从位上直起身。转过头时,撞入一双含笑的眼。
少年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卓然立于门边,见我回首,轻轻一笑,而后盈盈行至我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珍重地放在我手心。
我尚未反应过来,愣愣地收了瓷瓶,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他眉梢好看地上挑,轻笑道:「便这样盼着我走?」
我眉眼弯起,方欲开口,便见少年抬手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故作叹息道:「手疼成这样,我若不下山一趟,打哪儿为你寻药?」
言至此处,少年垂下眼睑,与我细细分说瓶中膏药的用法。
我抚了抚手中光滑的瓷瓶,只觉心下一片温柔,待少年说罢,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下次你若再走,记得先与我告个别。」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勾唇一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少年为我寻的膏药效果极好,睡前在臂上薄涂一层,只两日手便不疼了。
手好之后,便琢磨着如何搞事情。我素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从前只我一人时,便恨不能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跑个满山,遑论现在有了同伴?
师父说,丛云山顶生着一大片兰花,正值花开时节,必然芳菲遍地,美景如画。
我心生向往,央少年与我同去,拽着少年衣袖,眼含渴慕,对着少年眨了又眨。少年眉眼弯起,忍不住一笑,而后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总归应了我。
我与他头顶着青树翠蔓勾连出的绿荫,并肩行过山间小路。若逢岩石阻隔,需要攀爬,少年便走在前面探路,稳住身形后再伸手小心地牵住我。有他一路相护,纵然山路险峻,我心里却半丝害怕也无。我只轻笑看着他,放心地将手交给他,将我交给他。
少年见我笑靥如花,亦轻轻一笑,仿佛读懂我的心思,轻声问道:「何以这样信任我?」
我略略思忖,而后抬眸一笑,问道:「无论如何,你会护好我吗?」
他不曾有迟疑,轻轻颔首,笃定地道了一声会。
我眉眼弯起,笑道:「你说了会,便一定会,何以不信任你?」
他失笑,看我的目光一瞬柔软,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说你便信吗?笨。」
丛云山之所以名为丛云,便是因其高耸入云的山势。历经一番坎坷后,少年才牵着我的手爬到了山顶。草长莺飞的时节,山顶生就一片葱茏的碧草,其间缀连着星星点点的幽美兰花。花木琳琅中,飘浮着淡淡的云雾。雾里看花,影绰朦胧的美。
我松开与少年相牵的手,笑着奔入花草中,屈身蹲下,于花丛中认真挑选最美的一朵兰花。
挑花的空隙间,我曾悄悄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少年。他只安静地立于一隅,看着我的背影,眼含温柔笑意。他的周边缭绕着淡淡的云气,更衬他美若仙客。
待我择中一朵泣露的香兰后,眉眼一弯,伸手将之折下。我手执了兰花,回过身来,挑眉看了看身后少年,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将花对着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虚虚比了比,只觉手中娇美的兰花霎时便失了颜色。
我悻悻然收回手,将花别在发髻间,而后唇角弯起,起身跑至少年跟前。少年高出我小半个头,与他面对着面说话时,我得微微抬起头来。
我抬头对着少年轻轻一笑,指了指鬓间兰花,问道:「好看吗?」
少年眼中倒映出我的模样,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眉眼弯起,轻笑着点了点头:「嗯。」
他倒是惜字如金,这个敷衍的「嗯」字叫我好生不满。于是我眉梢轻挑,接着追问道:「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少年微微弯起一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眼底有细碎的笑意浮现,唇如胭脂几点,笑得风流绝艳。
清风披拂,花香馥郁,我的少年在这其间粲然一笑,薄唇轻启,说,人比花娇。
他笑时真好看,我看着他的眼睛,忽而便失了神。
少年挑眉,见我愣神,伸出雪雕玉刻般的手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笑道:「总是出神,又在想什么?」
我眨了眨眼,唇角不自觉弯起,笑道:「哥哥的手不是手,是浓香淡雅的美酒。」
少年:「……」
爹爹从师父处将我接回府那日,少年不曾来送我。
马车停在山脚下,爹爹正与师父说话。我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后看了又看。绵延而上的山路隐没于翠色山峦,入目之处只见得芳草参差,并无半个人影,心下黯然,重放下车帘。
爹爹上车后,察觉我心神不宁,摸了摸我的头,问道:「淳儿是在等人吗?」
我抬眼对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道:「他定会来的。」
一等便是一个时辰,这期间我已不知多少次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却始终没望到那个白衣少年。
爹爹微微皱了皱眉,道:「等了这样久都没来,依爹爹看,无须再等了。」
我垂下眼睑,十指紧攥成拳,不经迟疑,果断从位上起身,掀开马车门帘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提着裙子便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回头对爹爹喊道:「爹爹等等我!我马上便回来!」
爹爹扶额叹息一声,无奈地点头,道:「看路!仔细摔了!」
我吐了吐舌头,转过头盯着路面跑得飞快,将绕过一个弯道,迎头便撞上一个人。那人也是向前赶路,行色匆匆的模样。两两相撞,不约而同地顺势向后跌。那人很快稳住了身形,我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额头被撞得生疼,我揉了揉头,想要瞪一眼撞倒我的不速之客。可将抬起视线,我便愣在了原地,呆呆道:「怎么是你?!」
那人一袭翩然白衣,立如风拂玉树,风姿灵秀,容色清绝,画似的眉眼略略弯起,未曾回答,只向我伸出手来。
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稳稳地将我拉了起来。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裾上沾染的灰尘,轻声问道:「你为何不来送我?」
他垂下眼睫,遮掩住目中情绪,道:「因我最厌恶离别。」
我眉梢轻挑,眼底含笑,两手俏皮地背在身后,又问:「那你为何又来了?」
他轻轻一笑,而后抬眸,温柔地将我纳入眼中,道:「因我想再见到你。」
便是这一刹,便因这一人,空山鸟寂,春藤绕树。
我与少年约定于花灯节夜再见。
花灯节是除却新年外,昭国最盛大的节日。是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鱼跃龙舞,美不胜收。素日里禁于闺中的女儿家相约出游,发上皆簪着娇美的花,若逢心动的男子,便以发上簪花赠之。男子若对佳人有意,收下簪花即定二人姻亲之盟。只短短一夜,便能谱写出不少佳话。
花灯节那日,我描画了最美的妆容,修眉联娟,云髻峨峨,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鬓发如云,其间金玉之色流转。待我换好新裁的嫣红罗裙予娘亲看时,屋中人眼底皆写着明明白白的惊艳。
娘亲拉着我的手环顾我一圈,笑道:「奴奴装扮得这样好看,是要见谁去?」
我眉眼弯起,回头问身后候着的仆婢,笑着问道:「当真好看吗?你们可不许骗我」
众人皆笑着点头,有一丫鬟笑道:「我们小姐本就生得像个仙女儿,今日又这般用心地一番妆点,当真是美极了。」
我舒一口气,回首与娘亲笑道:「便是上次我与娘亲提过的少年,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娘亲笑着捏一把我的脸,眼里有促狭的笑,道:「奴奴与我说,那少年生得有多好看,便有多讨厌。如今看来,我们奴奴却不像讨厌他了。」
我脸颊微微一红,眉眼好看地弯起,盈盈笑道:「娘亲误会了,此讨厌非彼讨厌。我是说那少年讨人喜欢,百看不厌!」
娘亲:「……」
那夜我与少年的见面颇有些一波三折,去往约定地点的路上,我遇到了好些搭讪的人,一一应付罢,途中还险些被汹涌的人群挤丢迷了方向。我艰难地逆着人群前行,总归到了与少年约定好的护城河畔。
此时护城河两岸聚集了不少放河灯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我在这其间努力寻找少年的身影,忽而心有所感,回首一看,见得灯火阑珊处,清立着一个美如玉的白衣少年。
他眼含了笑意,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将将停在我面前时,他的身后升腾起一簇簇烟花。绚丽的烟火一朵接一朵地窜上天际,在深沉的夜幕里炸开美轮美奂的五色流光。
我眉眼弯起,欣喜地抬头,将漫天烟花尽收进眼底。少年莞尔,上前一步停在我身边,极其默契地与我并肩看烟花。
恰巧夜空中炸开一朵极美极绚烂的烟花,我眉眼弯起,忙伸手指予少年看。视线移至少年侧脸的一霎,我忽而觉得,这盛至逼人的烟花美景,突然便暗淡失色了。
再绚烂的烟火,也抵不过他灿若星辰的眼眸。我如是想着。
烟花落幕后,水边行人渐稀。夜风习习,空中犹残留着燃放烟花后的硫黄气息。
我与少年倚靠着河岸围栏,一时无言。待噪声远去后,我唇角弯起,手指轻抚着围栏,状似漫不经心道:「爹爹为我备了一场江春宴,便定在五日后。」
他轻轻嗯了一声,低垂下眼睑,不知在思量什么。
我抬眸看他,心下因紧张而砰然,偏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问道:「你,你来是不来?」
少年低低一笑,反问道:「我来如何,我不来又如何?」其声清润,似清泉水流,如昆山玉碎。
我眉眼微微弯起,笑道:「你若来,我便勉为其难嫁你,吃你的,喝你的,赖你一辈子。你若不来……」
我挑眉看他,旋即怒道,「轻薄本姑娘在先,你敢不来!?」
少年眉眼弯起,唇边弧度好看,偏故作叹息,道:「如此,我是非来不可了?」
我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答道:「是!非来不可,非娶我不可。」
少年美目流光,笑意清浅,不紧不慢道:「好个不矜持的小姐,吃我的,喝我的,还要赖我一辈子?」
我抿唇一笑,愉悦地点了点头。少年却话锋一转,问道:「好处尽被你占了,我可讨得到什么好?」
我偏过头,手肘撑着栏杆,从善如流道:「是讨不到什么好,却讨得到一个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人做媳妇儿。」
他轻笑一声,故作犹疑道:「这买卖十分不值当。」
我横他一眼,却听少年浅笑着开口,道:「这样亏本的买卖,世上怕只我一人肯做了。也罢,我便勉为其难来一趟,娶了这个不矜持的美人。」言辞虽故作勉强,可语中欣悦却掩藏不住。
我眉眼一弯,向他伸出手来,尾指勾起,轻笑道:「拉钩为证!」
少年:「……」
少年失笑,如我所说与我拉了钩后,眉梢轻挑,问道:「你知我是谁吗?便敢轻易说嫁?」
我轻哼一声,道:「早与你说过,我素来是个一言九鼎、顶顶诚信的姑娘,既与你拉了钩,便绝不食言,管你是谁?」
少年轻笑一声,垂眸看着澄净河水,问道:「那时我让你别再那般对我笑,你可知为何?」
我摇摇头,见少年侧首,目光湛湛地看着我,美目流转,眼波潋滟,说,你再那般对我笑,我便要心动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几乎要陷在他眼底的风光里。在那之后,我时常思索,我究竟何德何能,能惹他心动一场?
他是那样美好的少年,隆冬的风雪,盛夏的朗月,都比不得他的一颦一笑来得动人。
乱心弦
我讲与贴身的侍女听时,她总是不信,道:「小姐将那位公子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可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人吗?」
那是在江春宴前夕,我端坐于铜镜前,安然由侍女为我梳妆。听她如是问我,眉眼忍不住弯起,笑得温柔欣悦,道:「我是不是夸大其词,你见过他便知道了。」
娘亲为我簪上一支珠钗,端详片刻我的眉眼,而后轻轻一笑,牵起我的手,道:「我们淳儿竟长这样大了,明明还是个小姑娘,一眨眼便该出阁了。」
我轻轻握着娘亲的手,心下亦是百般滋味。
侍奉于身侧的婢女笑着提醒道:「小姐,应去见郡王了。」
我稍稍颔首,起身后对娘亲一笑,便由娘亲牵着出了门,穿过抄手游廊去前院寻爹爹。一路分花拂柳,路过与宴客厅堂比邻的宫室时,忽而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绕梁琴音。
我眉眼弯起,侧首与娘亲笑道:「是他!他来了!」语罢提着裙子便想跑去寻他,却被侍女们挡在跟前牢牢拦住,皆焦急地劝我,道:「小姐勿去!此时您还不能露面!」
娘亲亦拉着我的衣袖,温声抚慰道:「淳儿去不得,余生长长久久,岂缺这一时的见面?先去找你爹爹,与他一道去前厅。」
我只得作罢,与娘亲继续前行,稍稍侧首吩咐身后侍女,道:「去前厅看,弹琴的人是哪家的公子。」
侍女应一声是,而后领命退下。我一面走路,一面回头相望侍女的身影,不自觉弯起唇角。
娘亲见我笑唇边笑意明媚,轻点一下我的额头,笑道:「如今便欢喜成这样,以后还得了?」
我含羞带笑地嗔娘亲一眼,脸上悄然攀上绯色。
寻到爹爹时,爹爹已在堂中候了多时。一见我,他眼底便浮出笑意,神色欣慰,又轻叹一声,道:「淳儿出落得这样好,也不知是哪家浑小子有福,能得我女儿欢喜。」
我跑至爹爹身边,伏在他的膝上对他轻轻一笑,将欲开口与他讲我心悦的少年时,先前派去的婢女正好回来回话。
她在堂下掬一礼,恭声答道:「回小姐,奴婢翻了宾客册子,弹琴之人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宋引默。」
宋引默?
原来他是叫这个名字。
我垂下眼睑,思及那个惊才绝艳的白衣少年,眼中逐渐泛滥开笑意,拉了拉爹爹的衣袖,轻笑道:「爹爹,我欢喜之人便是他。」
爹爹闻言眉头微微皱起,问道:「淳儿是说,宋家的宋引默?」
我点点头,却见爹爹眉头皱得越发紧,摆了摆手,否决道:「不行,你不能嫁他。」
我抓紧了爹爹的衣袖,疑惑地抬眸看他,问道:「我欢喜他,他也欢喜我,为何不能?」
爹爹看我一眼,神情认真而复杂,温声道:「宋家从来出纯臣,何为纯臣?为大义而灭亲者,纯臣也。饶是如你所说,宋引默欢喜你,可他予你的欢喜也绝越不过皇权去。」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温柔慈爱,轻声道:「爹爹执意为淳儿办这场江春宴,便是希冀哪日爹爹不在了,能有一人倾其所有地护住你。单这一点,宋家的人便做不到。」
我倔强地摇了摇头,眼底隐约有泪花涌现,拂开爹爹的手,在他面前跪下深深一拜,道:「爹爹何以这般笃定呢?他既说会护好我,便一定会护好我。我也早应了他,若他今日来我便嫁予他,爹爹是要我食言吗?」
娘亲连忙上前欲扶我起来,我却不肯起,坚决地跪在地上,再向爹爹深深一叩。
爹爹从来最宠我不过,若我平素这般求他,无论是要什么他都会应承下来,可此次态度却异常肯定。见状,爹爹眉头紧锁,道:「爹爹万事都能顺着你,唯独这件事不行。前厅的好儿郎那样多?淳儿何必心心念念一个宋引默?」
我鼻子一酸,眨了眨眼,滚下一串泪珠来,声音已有些许哭腔,道:「我只欢喜他,旁人再好与我有什么干系?若爹爹不答应,我便跪在这里,劳什子江春宴不去也罢!」
娘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启唇欲劝解爹爹,爹爹却示意她噤声。前厅主管宴飨的嬷嬷已派人来请了几次,我只安静跪着不为所动。
娘亲见我与爹爹无声对峙,神情无奈至极,叹道:「平日里最好说话,一逢事又最容不得商量。你们这对父女都生得什么一模一样的脾气?」
我抿紧了唇,沉默不语。从来养尊处优,这般实打实地跪下来,膝盖已疼得不行,兀自咬牙坚持。爹爹亦是如此,板着脸陷入沉思。
娘亲只得先劝爹爹去前厅主持宴席,又令一位身形与我相似的婢女换了衣服,假扮成我坐在屏风后观礼。一一安排罢了,娘亲行至我身前屈身蹲下,温柔地将我拥入怀里,安抚着我的后背,柔声道:「便这样喜欢宋家小公子吗?」
我垂下眼睑,轻轻一笑,道:「娘亲,我有与你说过他生得很好看吧?与他初初遇见时,我只看了他一眼,便再没能挪开视线。我以为我时常想起他是因为讨厌,其实不然,是喜欢啊,一眼便撞进心里的喜欢。」
犹记当日初相见,花落肩头惊艳。笑似春风拂面,眼底风月无边。少年白衣翩然,颦笑乱我心弦。
便是这样的少年,教我如何不心动?教我如何不喜欢?
从江春宴始至宾客献艺,冗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垂目敛首,背脊挺直地跪于堂下,隐约听得从前面厅阁里传来的管弦乐声。已不知跪了多久,双腿知觉由疼痛转而麻木,我却不为所动,任娘亲如何劝慰也不肯起。
娘亲明了我对少年的心意,也知晓于认定的事上,我从来固执。她便不再劝我,只再三派人往前厅向爹爹递话,婉言劝解之余,再与爹爹讲我长跪情形。这般硬生生地跪下来,爹爹到底是心软了。他拗不过我,只得应允了我与宋引默的亲事。
那时娘亲将我从地上搀起,我倚靠在她身上,膝盖已然青紫。她低垂下眉眼,温柔地为我涂抹消瘀的药,轻声道:「若真如你爹爹所说,他若辜负了淳儿,淳儿会如何?」
我唇角弯起,将视线从娘亲的手缓缓移开,轻声道:「我素来便是一见南墙就回头的习性,容不得欺骗,容不得辜负。他若负了我,我虽不会报复,但也绝不会原谅,我予他的情便到此为止了。」
言至于此,我垂眸一笑,摇了摇娘亲的手,浅笑道:「不过爹爹多虑了,宋引默必然不会辜负我的!」先前哭了一场,喉咙又涩又疼,声音也是喑哑的。
娘亲无奈,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你的宋引默现在后厅与你爹爹说话,不知我们淳儿想不想见他呀?」
我眉眼弯起,连忙点头。娘亲轻笑着捏一把我的脸,拉下我适才为方便涂药而挽起的裙裾,吩咐侍女扶我去花园等候,不忘叮嘱道:「我们两家虽在议亲,但到底男女有别,与他说话时记得隔一扇屏风。」
我正欲表达不满,却听娘亲笑道:「难道我们淳儿想叫未来夫郎看到红肿着一双眼睛的丑模样?」
闻言,我揉了一把眼睛,忙不迭摇头,轻轻一笑。道:「我听娘亲的便是了。娘亲不知,他那人嘴巴坏得很!他若知道我为了嫁予他这样求爹爹,定要笑我不矜持,稍后我一定不准他讲话。」
娘亲笑着叹一口气,将我鬓间落下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叹道:「你呀!原来还知道矜持二字。」
我眉眼弯起,向娘亲吐了吐舌头,而后从位上站起身,领着一干侍婢去花园等候我的少年。
初夏时节,和风丽日,暖意融融,花园里一派生机盎然的好景致。假山流水,草木葱茏,隔着一扇屏风的庭阁里,金猊兽袅袅吐出清香。
清香入鼻,我却静不下来,心里隐隐约约地怀揣着不安情绪,抬头问身侧侍女,道:「他还未来吗?」
侍女为我奉上一杯茶,促狭一笑,答道:「这话已是小姐第八次问了。郡王尚在前头与宋公子说话,小姐且耐心等着。」
我抿一口茶水,担忧地垂下视线,道:「不知父亲会不会为难他。」
侍女笑道:「小姐先前将未来姑爷夸得像个谪仙人,稍后奴婢定要仔细瞧瞧,能引得我们小姐这么喜欢的宋公子,到底生得个什么模样。」
我笑着轻打一下她的头,二人正有说有笑,却听小厮赶来通传,道:「小姐,宋公子再绕一个回廊便到了。」
我连忙整理衣襟,拢了拢头发,而后侧首悄声询问侍女,道:「如何如何?可还好看?」
侍女哭笑不得,指了指前段雕琢精细的云母屏风,道:「隔着屏风,小姐便是再美,宋公子也瞧不着。」
我轻哼一声,收回手来,端正地坐好。正如小厮通传的那般,他来得极快。我敏锐地察觉出屏风前停了一个人,那人在屏风上投下颀长的影。
他将将站立,我便如事先所设想的那般叫他噤声,而后垂下眼睑,轻声道:「宋引默,爹爹似乎不喜欢你,但没关系,我喜欢你。」
初次向人表明心迹,我紧张地攥紧了十指,才觉掌心处已生出了潮然的汗意。微微一顿,我唇角弯起淡淡的弧度来,又道:「我难得喜欢谁,你别辜负我。」
他不曾应我,只静默地立于屏风后。这寂静教我坐立难安,稍稍犹豫后,终于撇开娘亲叮嘱,站起身奔出屏风。屏风外并无他的身影,侍奉在外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道:「小姐,宋公子早走了。」
我松开扶着屏风的手,茫然之余,一时不知是何种心绪。另有一名侍女上前扶住我,轻笑道:「小姐不曾没说错,奴婢方才瞧得真真的,宋公子当真生得一副英姿飒爽,俊逸非凡的好模样。」
这引得我自豪一笑,提着裙子步下庭阁台阶,由婢女引着去前厅娘亲处,到时才知宋尚书也在。他正与爹爹商议姻亲细节,见我时笑道:「这便是淳儿?」
我眉眼微弯,屈膝向宋尚书行一礼,而后便被娘亲遣人唤到了内间去。娘亲正端庄坐于紫檀条案前,案上置着笔墨,还有一张鎏金红笺写就的聘书。笺书朱红,笔迹墨黑。
我将之拾起,垂眸一看,宋引默已签过他的名字。这是我初次见到他写的字,与预想不同,他写的是楷书,字迹端正规整,恰如昆刀刻玉。都说字如其人,这字却不甚像记忆中那个风流随性的少年了。
我视线略微一转,移至聘书文字,轻念出声,道:「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读至此处,唇角不自觉弯起。我轻轻一笑,想起那夜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温柔缱绻,说:「你再那般对我笑,我便要心动了。」
他克制,他闪躲。
可他没克制住相思,没闪躲过欢喜。
那个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少年到底是心动了。
娘亲一改往日温柔神色,静静看着我,肃然道:「淳儿,你可想好了?聘书若成,便是将你交付予他了。」
我微微颔首,垂眸执起桌上笔,在他的名字旁一笔一画地写下我的名字,唇角弯起,轻声道:「若是那人是宋引默,交付予他又何妨?」
写罢,搁笔,书成,缘定。
那时,我是真真切切地渴盼着早日及笄,期许着我欢喜的少年能如约娶我。
他生得真是穷尽我毕生词眼也夸不尽的好看,最简洁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已是风流天成,若换上大红喜服,不知该美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分神傻笑,而后正绣鸳鸯的手便被绣花针扎出好大一滴血珠来。血珠浸于红色布料里,快速地融入其中,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侧的侍女忙抓过我的手,拿起备在一旁的药瓶为我轻柔地上药,一边上药一边叹道:「我的小姐呀,盖头染血,不祥之兆啊!」
另一位侍女笑道:「谁教我们小姐这样欢喜宋公子?明明不精女红,偏要自己绣盖头。我数了数,这已是第十七次扎到手了。」
我深深叹一口气,低头看了看盖头上绣好了大半的图样,道:「你们瞧着我绣得可还好?」
侍女看一眼,赞道:「小姐这鸭子绣得真真是活灵活现,不过盖头上绣鸭子是不是不大好?」
我自暴自弃地推开针线盒,幽幽开口:「那不是鸭子,是鸳鸯。」
侍女:「……」
那是记忆里燕郡王府的最后一日安详,那日伴随夜幕降临,混不见天日的噩梦也笼罩住了整个王府。
我记得那场噩梦伊始时,我正依偎在娘亲怀里,看她耐心地修改我白日的绣花。爹爹半倚在榻上品茶,时不时便抬头笑着望向我与娘亲。烛光盈盈,偏从窗棂处溜进一丝风来,吹得烛火摇曳欲熄。爹爹皱眉,伸一只手护住火苗,一面起身合好轩窗。
便是此时,于门外半爬半滚地蹿进来一个小厮,他腿软得几近站不起,瘫在地上,颤声道:「郡王!不、不好了!不好了!」
我向小厮投以疑惑的视线,听爹爹肃声问道:「说清楚!何事不好?」
小厮哭道:「外面来了一堆人!说奉旨抄家!灭满门!郡王,快些逃吧!」
几近同时,府中火光大亮,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哭喊声。
我瞳仁微微一缩,下意识望向爹爹,却见爹爹面色煞白,极其失态地打翻了手中茶盏。杯盏坠地碎得四分五裂,茶水顷刻间污了一地。他兀地站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剑来,护着我与娘亲出了房。
府中已是一派人间地狱的图景,踢破的门、洞开的窗,其间穿插着持刀搜捕的兵甲。火光冲天里,我看清掼倒在地、正在哭泣的是我贴身的侍女;腹中斜插着一柄刀刃、仰面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是教养我长大的嬷嬷;神色惊惶,被刀刃连连逼退,却最终没逃过一死的是与我智斗多回的侍卫……
他们都是我最熟知的亲人,十四年的光阴与我朝夕相处、情浓于血的亲人。而此时的我目睹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我跟前,鲜血灼痛了我的眼。
我目眦欲裂,欲冲上前与寒枪铁甲的兵甲搏斗,却被娘亲死死拉住。娘亲目中有泪,道:「淳儿莫去!莫去!」
我吸了吸鼻子,泪如泉涌地看着娘亲,启唇正欲说话,却见一支箭头从娘亲心口透穿而出。娘亲神情一滞,嘴角微微扯动,吐出一大口血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爹爹正持剑与数位兵甲搏斗,见状微微踉跄一步,手中剑一个不稳便被打落在地。他早挂了彩,还要分心我与娘亲处,身上又更添了数道伤口。
我颤巍巍地跪在娘亲身旁,手忙脚乱地按住娘亲的伤口企图止血,却毫不见效,不住有黏稠而温热的血液从我指间涌出,染得我满手鲜血。
我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而下,徒劳地张着嘴,除却哽咽,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娘亲无力伸出手为我拭去眼泪,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我却听得出,她是在说,淳儿,别哭。说罢,她的手颓然落下,从来温柔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再无声息。
我抱着娘亲温度犹存的尸身号啕大哭。爹爹如有所感,奋力抵着刀剑,回过头来悲恸地唤了一声娘亲的名字。
以往爹爹这般唤娘亲时,娘亲会轻轻一笑,温柔地应答一声「夫君」。现今空中唯有爆裂的燃火声,绝望的哭叫声与此起彼伏的杀伐声,再无人应答了。
不多时,留心到此处的一位兵甲持刀向我砍来。我侧身一躲,刀尖堪堪从颈脖边擦过,斩下一缕青丝,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那人一击不成,提刀重向我砍来。这次落刀的角度极为刁钻,几近教我退无可退。我闭上眼睛,意想中的疼痛却没出现。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金石相击之声,近在咫尺的刀刃便被一粒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弹了开。
睁开眼时,瞧见有一人背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持剑而来。火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身形,逆了光看不清眉眼,通身气质却似遗世绝俗的仙人。衣袂翩翩的少年,手上所执的绝不该是用以杀戮的剑。可他偏执着一把剑,剑身染血,一招一式狠厉决绝。
他在寒枪铁甲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腥臭的血水一路蔓延至我脚边。最后一位兵甲倒下时,他终于能抬眸看我一眼。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似是后怕极了的模样,深深看着我,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走到我跟前时,我早已热泪盈眶。他将我一把拉入怀中,清朗的檀香与他微热的鼻息将我包裹起来。眼前一暖,旋即一黑。原是他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而后有低低的耳语响在我耳侧。他说,不要看。
他不愿我眼底染上血污颜色,他害怕灭家破门的一幕引我悲痛神伤。即便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也不忘挂心我的一点一滴。
少年微凉的掌心覆在我眼前,我一眨眼,眼睫便从他手心轻轻扫过,滚烫的泪珠也沾在他的手上。后颈忽而一痛,似被人砍了一个手刀。我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意识泯灭前,我依稀记得,是落在了一个馥郁清逸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拾回一丝意识。那时他正抱着我,持剑抵挡身后追兵。我稍稍睁开眼,瞧见他好看至极的侧脸。他的眉并不十分浓重,却生得秀逸无边,仿佛山间黛色横悬,正微微皱着眉心,唇边抿一条坚毅的线。只这一眼,我的意识便重新掉入了黑暗里。
少年怀抱着我杀出重围,将跃上墙头时,到底没抵过一支破空而来的箭。我在混沌中察觉他身躯微微一震,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无意识地唤道:「宋……宋引默……」
少年闻言,脸色一瞬变得惨白而无血色,一口心血喷出,轻轻落在我的脸上。他怀抱着我从高墙上跌落而下,我听见呼啸的风声和他自嘲的轻笑声。
「便这样喜欢宋引默?」
他轻声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语意苍凉,教人听来难过至极。
隐约恢复些意识时,我仿佛是躺在一方软榻上。烛光盈盈映照于眼前,教我掀开眼帘一线。透过一扇绢面屏风,我看见少年正端正地跪于屏风前。
他身前有一人负着手踱步,踱着踱着,忽而停下脚步,苦笑一声,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道:「辰儿可知,今日你冒死救她,是为你自己招惹了多大的祸事?」
少年低垂下眉眼,声音平淡,道:「我招惹的祸事岂止这一桩?哥哥是如何死的,父亲忘了,我却记在骨血里。」
那人闻言,身躯微微佝偻,颓然坐于椅上,半晌,沉声道:「何故救她?」
少年低低一笑,道:「我喜欢她。」
「即便明知她喜欢的是宋家小子?」
「她喜欢谁我不管,我喜欢她便够了。」
「就算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
「不后悔。」
「……」
那人叹息一声,道:「你这痴儿,事到如今,宋家的人已知她被你救走,你要如何收场?」
少年抬眸,神情清冷,沉声道:「燕郡王将昭明司令符交予了我,自今日起,我便是昭明司司主。适才我已动了禁军中的暗线,送入一具女尸替了她。边关未稳,皇帝才动陶家,断不敢再动秦家摇动军心。明日我便随父亲去塞北,除却述职,再不回京。我会让她喝下遮颜的药水,从此以后,她便只是秦府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丫鬟。我虽不能见她,却会派人在暗中护着她,她的仇与哥哥的仇都一并算在我肩上,由我来报。」
我依稀记得,那夜有人在我榻边坐了许久。他伸出手来,似是想要碰触我的脸颊,却只堪堪停在脸颊旁边。他静静看着我,以目光描绘我的轮廓。疏漏的月色映照在他脸上,他垂下眼睑,神色温柔得几近悲伤。
次日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觉置身在一间陌生而简陋的屋室里,房中有个小女孩儿,眨巴一双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见我转醒,她甜甜一笑,道:「姐姐生得真好看!我再没见过比姐姐更美的人了!」
昨夜触目惊心的场景尚在眼前,后颈处疼痛不减,我许久才缓过来,问道:「这是在哪儿?我爹爹呢?我娘亲呢?」
女孩儿微微一愣,不待她回答,有一位老者推门而入。我辨认出他是爹爹部下一员,他先将女孩儿带出房,而后躬身向我行了一礼,悲痛道:「小姐节哀,郡王与夫人已不在了。」
一句话,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我费力从喉咙中挤出声音,问道:「是谁害的?」
老者惨然一笑,伸手向上一指,道:「以郡王花灯节夜行刺圣驾的谋逆之名,判陶家满门抄斩。」
我十指紧攥,指甲刺得掌心生疼。这疼痛教我稍稍清醒,竭力掩住悲痛,哑声道:「爹爹若有反心,这天下早不该姓齐了。残害忠良,昏君!」
老者缓缓收回手,沉声道:「好歹两家曾结姻亲之谊,宋家倒也能狠得下心,先是令刑部递上栽赃的假证,后是亲自率兵屠郡王满门。」
我微微一怔,不敢置信道:「宋家?!」
老者点头:「宋家人从来是皇帝手下最忠诚的狗,得了昏君授意,背后捅郡王一刀的便是宋家。」
想起爹爹与我说过的话,我讥讽一笑,心底悔恨至极,道:「宋引默既要杀我,昨夜又何必救我?」
老者不解地看我一眼,疑惑道:「救小姐的如何会是宋引默?昨夜那样危险的景况,是秦二公子孤身闯入重兵中,冒死才救出了小姐。二公子为护小姐周全,生生挨了一箭,箭头差半寸入心脉,险些便救不回来。」
我只觉如雷轰顶,怔怔然看着老者,轻声道:「你说救我的人,是秦二公子?」
老者颔首:「秦将军家的二公子,名唤熙辰,小姐现今便被二公子藏在秦府中。」
我眼眶酸涩,眼睫微垂,无声地滚下一串泪:「原来他不是叫宋引默。」
陶淳,你都做了些什么?
江春宴上,他如约赴宴,眼睁睁看你与旁人定亲?
灭门那夜,他置生死如无物,以命相搏来救你,你在他怀里叫的谁的名字?
便这样喜欢宋引默?他问出这句话时,心底该疼成什么样子?
我抬手拭去眼泪,泪珠却连绵不绝,轻声问道:「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老者叹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宋家咄咄逼人,咬定二公子救了小姐。二公子天不亮便随军远赴塞北,临行前令老朽留下守着小姐喝下遮颜药,以此庇护小姐平安。」
闻言,我轻轻闭了闭眼,心口如针扎似的疼:「他必然觉得是我骗了他,走得这样快,我连声抱歉都没能与他说。」
我无力勾了勾唇角,问道:「他让我喝的药呢?」
老者将一碗汤药呈放于我面前,而后瞬间跪倒在我身旁,沉声道:「小姐三思,这药虽能遮蔽小姐容貌,但也会损伤小姐记忆。」
苦涩的药味轻掠过鼻间,我静静看老者一眼,低垂下眼睑,轻声问道:「连他也会忘吗?」
老者神色犹豫不决,道:「这……这老朽也说不好,兴许忘干净也未可知呢?」
我低低一笑,从柜中翻找出纸笔来,起承转合,丹青落拓,轻声道:「他都不怕我忘了,我怕什么?」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不愿忘却的人,那个深深爱慕的人,从来都是秦二公子啊。
仰头喝药之际,一滴泪珠从眼角划入鬓发。我轻放下药碗,意识被暗不见天的黑暗一点点卷席,最终沉沉睡去。
陶淳,春桃。
这样不走心的假名字,难怪他回京后首要事情便是为我另拟一个名字。
其实三月前他曾于塞北回来过一次,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所骑的马接连换了五匹。
那时我在恍惚中跌入池塘,原本身子本就不好,落水后又添风寒,看了两个大夫都说没得治。缠绵病榻之际,模模糊糊地看到身前有一个人。
他垂下眼眸,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掺杂了星点温柔,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而后回头与身后妇人说话:「母亲答应我照顾好她,便是这般照顾的吗?」
昏睡之中用尽百般方法也喝不进药时,是他喝了药,而后俯身下来,轻柔地撬开我的唇齿,一点一点把汤药渡入我口中。
有人劝阻他,说,公子,是药三分毒,此法不可举啊。
他只淡淡一笑,轻放下药碗,看着我低声问道:「若你醒着,是不是又该说我轻浮?」
他走时,到我房间见了我最后一面。那时我虽还昏睡着,病情却稳定了下来,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不能久留,我走后,母亲便把她放到晚妍身边去,晚妍会欢喜她。我会想办法回京,在这之前,求母亲定要护好她。」
话毕,他留恋地看我一眼,而后收回视线,果决地转身离去。
那场重病消泯了我对他的最后一点记忆,我把他连同十四年的光阴过往一起忘得干干净净。当他光风霁月,白衣蹁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底却装下了另一个人,一个隔了深仇大恨、本不该喜欢的人。那时他心底该是什么滋味?
他说,若我放手能换她平安喜乐,那我甘愿成全。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眼底有我,心里是我的少年。
我醒时天光明媚,半启的轩窗之外鸟雀啁啾,绿意盎然。环顾四周,赫然便是在从前闺阁间。
甫一睁开眼,便瞧见床榻对面悬挂着的少女画卷,卷上描绘着我的旧时容颜。作画的那个少年画得真是好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笑嫣然。
我垂下眼睑,从榻上起身,换上旧时衣裳。对镜梳妆时,铜镜中倒映出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顾盼生姿,一如昔年。
师父在庭院中煮茶,自斟自饮,恬适淡然。见我推门而出,淡淡一笑,向我轻轻招了招手。
我如师父所指,盈盈坐至石桌对面。甫一落座,师父问道:「想起来了?」
我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师父品一口茶,沉声道:「淳儿一睡便是三天,这三日生了不少事端。塞北战事将起,昏君不放心秦家独掌军权,以姻亲挟制,也亏他想得出。眼下,宋秦两家结亲已成定局了。」
我轻轻一笑,执着茶壶为师父倒茶,淡淡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昏君不除,国无宁日。」
师父轻捻着胡须,闻言抬眼看我,目露赞许之意:「此等心气,确是我的徒弟。淳儿既以此为己任,为师必倾力助之。」
他话音将落,却听得竹阵之外一阵喧嚣人声。我抬目望去,微微蹙眉,却听师父冷声道:「宋家小子在外面,说要求见为师。」
再听到宋引默时,心底倒不似想象中的波澜万丈。我收回视线,语气不悲不喜:「他找师父做什么?」
师父轻哼一声,答道:「不见也知,定是昏君授意,令他请为师出山入朝。」
我垂眸略略思索,唇角微微弯起,道:「他既这样有诚意,师父便见他一面。」
师父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今日若见了他,日后这小小竹舍只怕更无宁日了。」
我轻轻一笑,附耳过去在师父耳边低声耳语。师父闻言,眼睛微微一亮,眉头逐渐舒展开,而后笑着点了点头,道:「便依淳儿所说,你且去准备。」
院门大开,竹阵收合时,我藏匿于花廊后,隔了摇曳花枝远远望去,庭院动静尽收眼底。微风拂动,落英扑扑簌簌地落了我一肩。
有人款款步入庭院,身姿清隽无双,脚步一顿,向安然坐于石凳上的师父轻轻一揖。
师父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而后淡淡道:「今日我见宋公子,是受人之托,将一物交予宋公子。」
他闻言,眸中一瞬有情绪纷繁,轻声问道:「敢问先生,是何人所托?」
师父不答,只轻轻将石桌上一封对折的纸页推予他。
他垂下眼睑,伸手拿起墨迹未干的纸页,轻声读道:「长别离矣,于今绝矣。今君姻亲另结,故立此书休之,此后前盟不复,各自婚嫁,永无争执。」
读罢,他眼睫微颤,抬眸望向师父:「她在哪儿?」
师父抿一口茶,叹道:「宋公子不必多问了,东西我已交到了,宋公子请便吧。」
宋引默自嘲一笑,将纸页收进怀里,再向师父鞠了一礼,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不知道她是陶淳,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师父了然一笑,道:「若你知道,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五年前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你早选了做忠臣,不必自欺欺人了。」
他低垂下视线,不再言语,转身离去,将出院门时,师父用茶盖轻轻撇了撇茶水,淡淡道:「这茶我一人喝着无趣,以后宋公子可寻我喝茶,与我这老人说说话。」
宋引默脚步一顿,点头道了一声是,而后抬步,落荒而逃般离了此处。
确认他走远之后,我才从花廊中走出,心底一片清明。
师父侧首看我,笑道:「往后我会如乖徒所说般行事,乖徒又作何打算?」
恰有一阵暖风拂过,衣袂翩翩,拂掉了我肩上花瓣。我垂下眼睑,唇角微弯,低低一笑。
「我要回去,他在等我。」
与君同
明明只过了短短三日,心绪却已然天翻地覆。重新站在府门前时,我微抬起头,仰望门楣之上高高悬挂的匾额,「秦府」二字分明熟悉,却教人觉得恍如隔世。
我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欲进门时却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其中一人持着枪,神情漠然,问道:「姑娘是何人?未有凭证,不得放行。」
我心知他们不认识我如今的模样,也不多言,从怀中掏出公獬豸符给为首的侍卫看:「我找秦二公子。」
那人看罢我手中獬豸符后,抱拳向我行了一礼,便让开路来由我进府去。
师父所言不假,秦宋两家姻亲既定,进门后入目之处只见得一派繁忙景象。仆婢小厮抱着红绸你来我往地装点厅堂楼阁,有稍年长的嬷嬷在其后指点,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倒也是奇,我一路行来,发觉前厅至后院皆是喜庆的模样,可这喜庆却止步于公子所住的一水居。没有红色妆点不谈,偶有过路的仆婢也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我无暇深想,停在院门前,抬手扣了扣门扉,在门边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只得试探般伸手轻轻一推,却推将不开,院门关得十分牢靠。
我将收回手,便见白墙青瓦上倒垂下一个脑袋来。一身黑衣的少年扒拉着墙壁,马尾直直地垂下。他十分不耐地看我一眼,目光落到我脸上时表情却是一凝,吞了吞口水后,瞬息间一个鹞跃从墙上轻灵地跳下来,收敛了脸上情绪,故作深沉道:「美女你好。美女你谁?」
我:「……」
原本繁杂的思绪登时被他打乱,我不忍直视地扶额,问道:「是我,公子他……可在府中?」
赵景明闻言,眼底浮现震惊之色,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这些时日姑娘都去哪儿了?你可知自你走后,秦二那厮忧心得食不下咽,一日只吃得下三餐加夜宵?」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却见赵景明挠头笑道:「顿数虽多了些,可架不住他吃得少啊。」
言至此处,他抱着手臂环绕着我打量了好大一通,而后叹道:「难怪从前随秦二应酬,再多莺莺燕燕往他身上簇拥他也能坐怀不乱。曾经沧海难为水,旁的人哪儿能入眼?」
我垂下眼睑,问道:「以他的性子,怎会和你说这些?」
赵景明轻笑一声,道:「那夜他喝醉了酒,才教我套出话来。他说,从前你便喜欢宋引默,即便重新来过也喜欢宋引默,可见予宋引默是真的喜欢,所以他甘愿成全你的喜欢。陶姑娘,秦二约莫是天底下最不愿教你想起过往的人。」
他说着,视线移至紧闭的院门,仿佛透过院门将其间情形尽收眼底,而后足尖一点,灵活地翻身进院,轻轻打开了院门。
黑衣少年抱臂倚靠在门边,向我打了个手势,悄声道:「去吧。」
我轻声同赵景明道了谢,而后提着裙子迈入院门。眼见暑气日盛,一水居内却是潋滟的水光。院中无花,精心打理的草木碧意盎然,逢迎着湖上水汽,倒教人不觉暑热。
远远地便听见缥缈的琴音,自湖上亭阁疏疏漏漏地传出,琴声旋律与我在江春宴上所听得的别无二致。
庭阁内轻纱披拂,有人着一袭白衣背对着我而坐,形貌遗世越俗,正垂首专注地抚琴。
我轻轻一笑,如从前一般不愿出声相扰,越靠近庭阁便越放轻脚步。将至庭阁时,却无意踩到了一截枯木。枯木折断,发出极细微的「咔」声。
琴音戛然而止,他伸手按了弦,慢慢地回过头,见到我时微微怔了怔,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似在辨认是幻觉还是现实。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脚步极轻极慢,静静看着他,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神情一个不落地纳入眼底。他亦安静地望着我,目中流光璀璨,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我唇边浮上笑意,轻声道:「再幼些时候,娘亲曾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说,喜欢什么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不喜欢什么样的。他不得反复无常,不得轻浮孟浪,更不得捉弄我。」
我每说一句,他的目光便黯淡下去一点,面上清冷之色更显。
我垂睫轻轻一笑,道:「可谁知我喜欢上的人偏偏反复无常,轻浮孟浪,且老爱捉弄我。」
他抬眸看我,眼睫轻颤,欲言又止。微风拂动他雪白的衣襟,衣袂翩翩,机巧若神。
「这首《凤求凰》我曾听过,那时江春宴未始,我辨认出他的琴声,知他赴约前来娶我,心底欢喜得不能自持。可依礼节,我不能去见他,只好托侍女去探听他的名字。侍女与我说,弹琴之人叫宋引默。」
他嘴唇微微翕动,闭了闭眼,而后垂下视线,勾唇自嘲一笑。
「爹爹不愿我嫁予他,我便罢了筵席,跪在前堂求爹爹。那时我才知情根早已深种,或许是花灯节夜与他看烟花时,或许是他一夜未眠给我扎秋千时,或许是他给我画梅花扇子时,或许是从树上掉进他怀里时,或许是更早,我初遇那个弹琴的白衣小公子时。」
他勾唇一笑,笑时美目曼泽,惊惑人心,轻声道:「将琴代语,聊诉衷肠。愿言配德,携手相将。不得於飞,使我沦亡。时隔五载再奏此曲,我却不曾有半分长进。」
我已行至琴案处,亭亭濯濯地立于他面前,闻言低声道:「心乱了,如何弹得好?」
他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亦是一笑,垂下眼睑盖住目中泪花,微微一顿,继续说道:「父亲不应,我便一直跪着,跪到父亲允准为止。我欢欢喜喜地绣着盖头,等我心悦的少年娶我回家时,家中却陡然生变。他来救我,在刀光剑影中把我护得那样好。那时我便想,我没爱错人,余生、来生都是他了。」
我眉眼微微弯起,分明是在笑,眼角却滚下一滴泪珠来,连忙抬手仓促地擦掉眼泪,这一举动却落入公子眼中。他连忙起身,掏出袖中素白锦帕,轻挑住我的下巴,手忙脚乱地为我擦拭眼泪,动作十分温柔。
我冲他轻轻一笑示意无妨,倒也是奇,心底虽万分平静,眼泪却像绵绵不绝的雨帘。
「救我教他沾染上祸事,他远赴塞北边城,一为避祸,二为护我。他走前没与我告别,只给我留下一碗遮颜药。那时我才知他不叫宋引默,他是秦将军的二公子,秦熙辰。」
他低低一笑,看我时目中光华流转,轻声应道:「是我。」
我眼底噙泪,笑着点头,道:「是你,一直都是你。」
「我一点也不愿喝那碗药,可我不得不喝,一直都是你在护我,我也想能护你一回。我想,过往种种,你都不怕我忘了,我还怕什么呢?那些被我遗忘的事,都牢牢记在你心里,你会一件一件帮我重新想起来的。」
「可赵景明说,你是这世上最不愿教我想起过往的人。也是,那样沉重的过去,你哪里舍得教我背负?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我都数不清有多少句抱歉该与你说。」
我抬眸看他,眉眼沉静,目光灼灼。他正低头看我,将我的模样倒映在他眼中。他的眼睛真好看,璀璨不可方物,看我时目光却似最深沉的夜色。他眼瞳中的女子也生得好看,浩气清英,仙材卓荦,眼下一粒小痣,仿若瑶阶琼树上的一点墨色。
「我从不曾骗你,却到底负了你。对不起。」
他闻言轻轻一笑,旋即收了锦帕坐回位上,抬起眼眸看我,轻声道:「皆是我甘愿的,你无须道歉。我不要你的歉疚,我要你的喜欢。」言至此处,他深深看我一眼,「淳儿与我都非从前,那么如今的我,你喜欢吗?」
他说罢,垂下眼睑又是一笑,道:「不必急于答我,留在我身边,我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他抬眸期许地看着我,我只轻轻一笑,旋即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前时,听到他一声一声、陡然加速的心跳。
良久,我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轻声问道:「你说骗过我两次,弹琴是一次,还有一次呢?」
他眼底徐徐荡漾开笑意,精致的唇角微微抿起,看我时目光温柔极致,薄唇翕动欲言时,眉头却微不可见地一蹙,旋即松开了我,一手揽住我的肩,附身从琴案边的盆景里拾起一枚石子,手指修长,夹着石子朝某个方向轻轻一掷,而后便是好大的水花声。
赵景明怒气冲冲的声音随着扑腾的水花声远远传来,道:「秦二!小爷还没听着啥呢!你又拿石头砸我!」
我忍俊不禁,却见他朝赵景明处斜斜望去一眼,淡淡道:「再教我逮着听墙角,便把你送衙门去。」
霎时一片宁静,仿佛这天地间只遗落着我与他的呼吸声。
他重将目光移回我脸上,清冷的神情瞬间溶解,伸手轻柔地捧住我的脸,似勾似诱的桃花眼略略弯起,勾唇低笑道:「秦二素来海量,喝酒从不断片。」
我微微一愣,未听明白他话中所指,不解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却不作解,只展颜一笑,眉目粲然,眼底风光无限,俯首探向我的唇,唇齿交融,浅尝辄止。吻罢,他终于舍得松开我,眉梢轻挑,目光落向我,唇边勾起弧度来,笑得张扬好看。
这一吻吻得我晕晕乎乎,如坠云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眼睫微颤,终于明了他是在指什么,后知后觉地瞪他一眼,脸颊迅速蹿上桃花色,一字一顿地指责道:「你轻浮!」
闻言他眼底笑意更甚,眉梢眼角得色尽显,轻笑道:「担着轻浮名,焉能不做轻浮事?」
我挑眉看他一眼,眉眼微弯,道:「你教赵景明骗我,说你忘了那夜的事时,是不是就在柱子后头看着?」
他极其自然地拉住我的手,牵着我向外走,轻掀起亭阁纱帘,闻言轻轻颔首,问道:「我藏得那样好,淳儿如何知晓?」
他的手略有些凉,触之仿若最好的珠玉。我眉眼弯起,轻笑道:「是你拿小石子丢他,他才不情不愿为我补房顶的洞。我循声望去,只看到了你的衣角。」
他回眸看我,眉眼微微弯起,勾唇低低一笑。
我由他牵着出了一水居,恰有一行持着各类物件的仆婢路过,瞧见我与公子的亲密行径,面面相觑间,皆从彼此目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有一婢女小声问道:「二公子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另一人愣愣道:「咱们公子虽风流在外,却仿佛是头次把姑娘领回府上。」
他牵着我逐步走远,仆婢们再说了什么我便听不清了。悄悄抬眼看他,只见得他起伏精致的侧脸,鬓如刀裁,风过时微微掀动墨发几缕。
我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轻声问道:「碧清泉宫那次,薛十一挟持我时,弹掉他刀刃的那枚石子也是你扔的?」
他轻轻一笑,看我时目光温软,唇边绽开笑意,点了点头,道:「幼时兄长便与我说,武艺登峰造极者,花草树木皆是刀刃。我虽不能以片叶杀人,用石子却不难。」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平淡,仿佛是再寻常不过,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抿了抿唇,垂下眼睑来,轻声叹道:「晚妍说从前国子监读书时,你总是名列倒数。如今看来,这个倒数怕是另有文章。」
我心底的少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能作画,会舞剑,擅弹琴。似他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若非他刻意,如何会常年稳居倒数?
他唇角微勾,眼底颇有些讥诮意味,步履未止,牵着我的手却握得紧了些,淡淡道:「手掌三军大权的将军,不能有才华卓绝的儿子。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已太迟了。」
他曾与我说过,他的兄长是文韬武略惊艳昭国的才子,为护他而死于突厥细作之手。他为哥哥报仇,手刃突厥可汗。可这还不够。他说,突厥虽定,仇敌犹在。
那个隐藏在幕后,轻轻松松地算计秦将军,借刀突厥人的仇敌,除了金銮殿那位还能有谁?
我收敛了目中情绪,心下一派了然,唇角弯起,抬眸与他对视。他亦在看着我,眉目风流,目光湛湛。四目相接间,二人眼底皆有燎原星火。
我轻轻一笑,顿住了脚步,踮起脚尖来,贴近他耳畔,眉眼含笑,朱唇绽樱,任谁瞧来都会觉着是有情人在昵语。唯有我与他知晓,我所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我想谋个逆,你要一起吗?」
他唇边噙了一抹轻狂的笑意,眉稍轻挑时仍是少年意气,低声道:「与你一起,我做逆臣,你当贼子。」
乱臣贼子,登对如斯。
他领我去葳蕤居见夫人时,夫人正执着一枚棋子,撑着头苦恼地看着棋盘残局,侧首对身边的刘嬷嬷叹息道:「若映妆在此,必能与我说这局如何解。」
正说着,张嬷嬷便一脸喜气地引着我与公子进了屋,笑道:「夫人您看,我们公子领了个天仙似的姑娘来见您。」
夫人诧异地抬眸望向公子,见我时目露疑惑,犹豫片刻,不确定道:「你是……」
我收敛裙裾,低垂下眉眼,正对着夫人盈盈一拜,郑重道:「陶淳见过夫人,谢夫人五载庇佑之恩。」
夫人闻声,眉宇间的犹疑霎时荡然无存,连忙起身,上前几步扶起我,拉着我的手接连瞧了我好几眼,而后笑着看向公子,揶揄道:「我儿子随我,看人先看脸。淳儿原来生得这样美,难怪教他念念不忘许多年。」
公子本安坐于位上喝茶,闻言忙放下手中茶盏,挑眉看过来,眉目间风流万端,不可方物,薄唇微抿,反驳道:「母亲这话有失偏颇,淳儿不美时我也一样喜欢。」
我眉眼弯起,未曾想到头次听他不躲不闪地直言喜欢,竟是与夫人呛声,而非与我表白。
夫人轻哼一声,携着我一道坐下,托我为她解这棋局,她则连珠炮似的发问公子。
「风月场馆可还去吗?」
「……不去。」
「风流债可还惹吗?」
「不惹。」
「红粉佳人可还找吗?」
「母亲不许当着淳儿胡说,我便没找过。」
「是吗?潇湘溪苑的脂黎?秦淮馆的嫣月?怜玉楼的……」
「不找了!」
我轻笑出声,在公子求救的目光中落下一粒棋子,问道:「夫人可知晚妍何在?」
夫人神情一黯,敛去了唇边笑意,垂下视线,低声道:「先前清点了一批田庄铺子予晚妍做嫁妆,此时她应在闺中登记造册。」
公子目光很有些复杂,仿若云黛描就的眉紧紧蹙起,十指紧攥成拳,指节轻叩桌面,极力抑制烦躁的模样。
回府前师父已与我讲过,宋引默求亲之举本为皇帝授意,此点秦家上下心知肚明。无论是将军、夫人还是公子,皆不愿晚妍嫁予宋引默。可万般劝说也没用,晚妍一力应承了下这门亲事。眼见成婚之日迫在眉睫,我定得快些告诉她,昔年于宫闱中为她引路之人并非宋引默。告知此事后,再如何决断便全在于她了。
如夫人所说,我去寻晚妍时,她坐于桌案边,比对着小山般的账本写写画画,微垂着头掩藏住神色。百蝶穿花裙分明富丽,她的身形却是极清丽单薄的。
她不曾阖上房门,门扉大敞着,灼灼的日光洒了满地,淌在我的裙裾上。我端着一盏她往日里最爱的茶,立于门边,抬一只手轻轻叩了叩门。
这动静引得她抬头望来,看清我的模样后,先是一愣,又是一笑,最后垂下眸去,问道:「是映妆?」
我轻轻颔首,端着茶盏婷婷入其间,如从前那般落座于她身侧,执起茶壶为她倒茶。水声潺潺中,我轻轻一笑,道:「如今可唤我淳儿。」
她唇角微弯,搁了笔,执起茶杯浅酌一口,轻声道:「我早想与你说和好,可今时今日若说这话,却显得虚伪了。」
言至此处,她微微顿了顿,又道:「你怪我吗?若不是我,你与宋大人不至于此。」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手时,才觉她手心冷得吓人,忙搓了搓她的手,一面与她轻声说道:「那是他的选择,与你有什么干系?他一日做纯臣,便一日非良配。你明明知晓他与你求亲的本意,为何还要嫁他?」
这话说来我自己都笑了,昔年一腔欢喜虽是错认,可爹爹言辞恳切地劝我时,我也没听进去不是?今日反倒对调了角色,如爹爹那般劝起了旁人来。
晚妍淡淡一笑,目光了然,眼眸清亮,道:「他娶我并非心悦我,而是因为他姓宋,我姓秦,他要娶的从来都不是秦晚妍这个人。可饶是如此,我也想赌一把,赌余生漫漫里,他会爱上我。所以,我愿嫁他。」
我垂下眼睑,轻声道:「那场宫宴为你引路的人不是他。我认错了,你也认错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晚妍,如今还来得及。」
她眼睫微微一颤,旋即苦笑道:「来不及了。」
她眨了眨眼睛,落下一滴眼泪。泪滴砸在我手背,教我觉得心尖处生疼。
「战事将起,圣上不放心父亲,秦宋结亲是必然了。我若不嫁小宋大人,便轮到哥哥娶宋家表小姐。以哥哥的性子,必然不会依。他筹谋了那么多年,我绝不能见他在此时自毁长城。」
「那日三哥哥来找我,叫我忘了小宋大人,他说他愿娶我。可我怎么能嫁给他?庶出的皇子娶不得将军的女儿,笼络权臣的罪名压下来足以害死他。这个道理我懂,他难道不懂吗?可他还是在殿前跪了那样久,我对不起他。」
她唇角弯起,眼底泪花闪烁,轻声道:「早来不及了。」
我心底亦是苦涩,展开双臂轻拥住她,温柔地抚慰她。她再忍不住,伏在我肩头小声地哭,抽泣道:「我若早知道那人是三哥哥该多好?淳儿,你说这世上哪儿那么多阴差阳错?」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她眼泪横流透湿我的肩头,垂眸望着这个悲伤涕零的姑娘,心底亦是郁然,知晓无论说什么来安慰她都太过苍白无力。我垂下眼睑,对那位我不曾蒙面的仇敌又多恨了几分。
夜间,我与晚妍抵足而眠,二人睁着眼睛背靠着背,谁也没能入睡。
她率先开口,低声道:「白日里,我与淳姐姐说的话,万不能讲与哥哥听。哥哥与娘亲都不同意我嫁给小宋大人,是我以绝食相逼,娘亲才同意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被喜欢蒙了眼,可她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这场姻亲中的利益纠葛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但她仍愿意赌一把,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我枕着手臂,从中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勾唇一笑,道:「我也做过这样的事,所以我知你如今心绪。」
晚妍轻轻一笑,道:「嫁予他是我多年的愿望,如今愿望成真,我却没多欢喜。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说罢,话锋转到我身上,轻笑道:「我出嫁那日,淳姐姐愿做送女客吗?」
我翻过身面对着她,轻轻一笑,道:「晚妍既叫了我姐姐,我又岂能推诿?」
说罢,二人便在榻间笑闹成了一团。笑罢闹罢,晚妍轻轻叹息一声,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低声道:「我心底有预感,这样太平的日子往后怕是越过越少。」
她说着,声音越发小,说罢话,便沉沉睡了过去。我撑着胳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为她盖好滑落的锦被,确认她已然熟睡后,才起身回了我的房间。
此时已是月上枝头,更深露重,凉风习习。我披着薄斗篷,里头只穿了单薄的中衣,风过时不自觉抱紧了手臂。
行步时恍然一瞥,透着些微月光,隐约瞧见回廊边的榕树后仿佛有个人影?这一眼教我很有些心惊,定睛再看时,树后空空荡荡,只得交错起伏的花枝。这才稍安下心来,快步进了房间。
我清晰地记得睡着时明明是在自己房中,醒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挪了窝。
那时我的被褥被人掀开了小半,晨间的风还带着凉意,轻轻吹拂过我的脸颊。有人正轻轻戳着我的脸,指尖温热,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我脸上。
我被脸上的动静闹腾醒,起床气瞬间上头,狠狠地向伏在床边,眉眼含笑的始作俑者瞪去一眼,怒气冲冲地唤道:「秦!熙!辰!你小名叫旺旺吗?!」
他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含了笑意,眉梢轻轻挑起一点,静静看着我,神情半是不解半是调笑。
「旺旺掀被啊!」我咬牙切齿道。
他微微垂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折扇,闻言无辜地看我一眼。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形若桃花,加之眼周略带的淡淡红晕,故作天真地看我时,模样说是人畜无害也不为过。
我在秦二公子的美颜暴击中败下阵来,撇开脸去,悻悻然钻进被窝深处,用被褥盖住头不看他。被中气息温暖之余,还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檀香。这檀香教我从朦胧睡意中惊醒过来,从被子里探出头去,睁大了眼睛扫视周遭布局,才觉并非身在自己房中。忙垂下眸查探周身衣物,确认衣衫齐整,并无不妥后,稍稍舒了一口气。
床边人见状,唇角翘起一点,眉眼微弯,偏作出一副懊恼神情来,郁郁道:「早知淳儿疑心,我便不该做正人君子。」
话中甚有些委屈之意,引得我展颜一笑,撑着身子坐起身来,眉梢轻挑,抬目望向他,笑着问道:「哪个正人君子会把好好睡着觉的姑娘挪到自己床上?」
他眉眼弯起,折扇一合,轻打了一下手心,振振有词道:「我的淳儿这样好,我若不看紧些,夜里被蛰伏的贼人拐去了如何是好?」
我撇了撇嘴,权当他无理取闹,现下折腾一番,确乎半点睡意也无,从床上爬起来,跪坐于床榻上,一面揉眼睛,一面低声问道:「这样早,你要带我去做什么?」他虽未曾说出口,我却知他心中必有筹谋。
他闻言轻轻一笑,眉目间风流蕴藉,美不胜收,折扇点了点枕边放置的一套衣衫,道:「我在外边等你,换好衣服随我走。」说罢站起身来,垂眸再看了我一眼后,眉眼一弯,愉悦地转身离去。
他这愉悦活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而我便是他的糖果。这想法引得我一笑,视线移至枕边折叠整齐的衣衫。他为我备的是一套碧色男装,颜色柔婉,剪裁却简洁舒朗,因而并不显女气。床边还放有一双皂靴,鞋底不露痕迹地垫高许多,穿来却十分合脚。
洗漱作罢,我还梳了个简易的男子发髻,系好发带后揽镜一照,只觉眉眼柔和。垂眸思索片刻,我拾了眉黛描摹出英气的剑眉,镜中人才像是个长相阴柔的公子哥。
这厢我满意了,秦熙辰见了却止不住发笑。长身立于回廊之下,美得自成一幅山水画的男子勾唇笑着,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
我抢过他手中折扇,学了学他素日里摇扇子的模样,自觉十分潇洒帅气,而后收起折扇来挑他的下巴,眉梢轻挑,疏狂一笑,道:「来,给爷笑一个。」
鞋底虽垫得高了,我却仍矮他一截。为将这孟浪动作做得如教科书般标准,我还踮着脚。
他饶有兴致地看我一眼,唇角弯起,如我所说般对着我粲然一笑。他素日里虽也常笑着,可心中揣了事,笑意往往不达眼底,似这般发自心底的笑仿佛还是头次。
这一笑,天边云销雨霁,廊外柳动蝉鸣,直将我看呆了去。他笑罢,见我模样怔然,眉眼一弯,捉了我的手,轻笑道:「何故脸红?」
我这回过神,思及方才花痴的模样被他看了个透,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展开扇子遮住脸不教他看,强撑颜面道:「天热。」
他低低一笑,亦不拆穿,牵着我出府上了马车。驾车的是一身黑色劲装的赵景明,少年腰间挂着剑,跷着腿大大咧咧地坐在车辕上,一面驾车一面转过头与秦熙辰说话,道:「塞北那边儿又来了信,催你快些回去呢。」
他淡淡一笑,并不以为意,从柜中食盒取出一碗酥酪递予我,道:「尝尝可合胃口?」
我依言用小匙挖一块入口,清甜的奶香味便流连在唇齿间,眉眼满足地弯起。
他眉眼含笑地看我,一面与赵景明道:「父亲糊涂了,晚妍一日未成亲,皇帝便一日不会放我走。」
赵景明「切」了一声,语中颇有不屑,道:「倒不怪将军,近日突厥动作不少,又购置了一批军火,这月里已是第三批了。」
闻言我不由抬眸看他,他却是极风轻云淡的模样,专注地看着我,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放下小匙,靠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是在……养寇自重?」
他笑而不语,伸手将我鬓间碎发拢至耳后,学着我的模样偏过头来与我耳语,低低道了一声「是」。
我自然明了其中缘由,如今南边戎夷已定,若塞北战事再平定下来,昏君头个容不下的便是手握重兵的秦家。狡兔死,走狗烹,爹爹便是血淋淋的例子。所以他迟迟不对突厥下手,且源源不断地输入军火供其复元。
我垂下眼睑,用小匙轻搅碗中酥酪,心想除却先前托付师父做的事,还须在塞北一役上做文章。
正思忖着,额头却被秦熙辰轻轻一敲。抬目看他,他不知何时拿回了扇子,轻打我一下后,将将收回手,唇角微微弯起,眼底含着清浅的笑意,道:「万事有我,你只需信我,等我。」
我眉眼弯起,点了点头,放下酥酪去抢他手中的扇子。他却像逗弄小猫一样,眉眼含笑,极其幼稚地伸直了手将扇子拿高,不教我碰到。
我抢了数次皆以失败告终,撇了撇嘴,偏过头不理他,还不露痕迹地坐远了些。他忙靠将过来,讨好似的将扇子塞进我手里,轻笑着哄道:「给你给你。」
我狡黠一笑,亦不与他拿乔,接过扇子后轻轻一笑,理直气壮道:「本就该是我的扇子。」
他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唇角弯起弧度,十分没原则地附言道:「该是你的。」
我垂下眼睑,轻轻展开折扇,扇面所绘的红梅落英一点点映入眼帘,美而生动,十分好看。我想起他允诺与我画扇子时的场景,纵使时隔多年,也记得心中那份欢喜。那时我是千娇百惯着养成的王府千金,除却这方折扇,便没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昔年,我自信地许他一个愿望,如今却不知偿不偿得起了。
将这份疑虑告知予他,他却淡淡一笑,凝神望着我,目中光华流转,轻声道:「我想要的从始至终你都予得起。」
我微微一怔,又听他道:「那年江春宴,我奉上允诺予你的折扇,便想告诉你,你欠我的愿望我想好了,我要你。」
我握紧了折扇,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目低声问道:「后来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勾了勾唇角,敛了目中情绪低低一笑,声音清越,无端教人想起九天之上高悬的淡淡云月。
「我去寻你了,撞见你与他说喜欢。那时我便想,不如遂了你,与他在一起安稳度日比与我一起刀尖舔血强得多。可他竟敢负你。」言至此处,他语中是不加掩饰的怒意。
我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珍之重之、恨不能金屋藏之的姑娘,凭什么被人这样轻易地辜负?他讨厌宋引默,根源便在于我啊。
我心尖一痛,明了我对他实在亏欠太多,倾尽此生都偿不完。启唇欲与他道歉,他却以不可抗拒的霸道姿态伸出手指掩住我的唇,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早说了,我不要你的歉疚,我要你的喜欢。」
赵景明掀开车帘子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少年先是羞赧地掩住唇,忽而想起来什么,改为掩住眼睛,一面从指缝中偷看,一面笑道:「咳,你们继续,小爷什么也没看见。」
我:「……」
秦熙辰:「……」
被赵景明这般一搅和,自然不能再继续。他松开予我的禁锢,微微阖了阖眸,再睁开眼时又成了风轻云淡的秦二公子。眉目风流,清俊朗逸,眼含着些微笑意掀开车帘下车,不忘回过身伸出手护我。
我跳下车来,摇着扇子行在他身侧,行步时仿着男子般大刀阔斧,不忘与他保持些许距离。对此他略有些不满,眉梢轻挑,偏头看我一眼,而后拽住我的衣袖将我往身边一带。
他模样生得实在太好,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不似人间,头上所戴的嵌玉银冠更衬颀长身量。其人矜贵挺拔,风流天成,行在人群时直接将周遭人衬成了无物。因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招眼,与我的一番拉扯,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眼光。
这眼光引得他微微蹙眉,我却展开扇子掩住唇边笑意,眉眼弯起,低笑道:「你信不信,明日里京都便能有传言,秦二公子男女通吃,龙阳之好。」
他这才醒悟过来,想起我今日是刻意乔装过的男子打扮,落入旁人眼里,便是两个男子的打情骂俏。昭国与外族接壤,民风不算闭塞,男女间不重大防,达官贵人中也偶有断袖之事,可皆是藏于私底,大庭广众公然拉扯的倒从没有过。
他低低一笑,反而得寸进尺地扣住我的手,牵着我缓步而行。这一举动引出一片哗然声来,我涨红了脸,无措地抬目看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眉眼弯起,唇边绽开得意的笑意,语中很有些轻狂疏懒的意味,道:「秦二名声从来荒唐,再荒唐些又何妨。」
一听便知没接受过社会主义的鞭打。
我小声嘀咕道:「小伙子气势猛如狼,一腔热血拍胸膛,等你回家见你娘,看你还能不能狂。」
秦熙辰:「……」
他领我去至护城河畔,早晨河岸边人烟稀少,风吹水动,杨柳青青,金雕玉琢的精美画舫一字排开,远远便闻到或浓或淡的脂粉香气,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是也。
我乜斜他一眼,眉梢轻挑,合上折扇,玩味道:「秦二公子这是要领我一同寻花宿柳去?」
他眉眼弯起,闻言勾唇一笑,佯装思索片刻,笑道:「未尝不可?」
我知他心中必有计量,玩笑一番后,由他牵着上了一艘飞檐翘角、华丽无端的画舫。与华美富贵的外壳不同,画舫内虽缭绕着轻纱薄曼,装潢布置却极为清雅。
划船者是些个模样妖娆的女子,她们的神情却是极严肃极清冷的,整齐地抱拳向他行礼:「司主。」
他微微颔首权当作回应,兀自寻舫内一处软榻疏疏懒懒地坐下,撑头看我,眼含了淡淡的笑意。
舫船轻轻划开水波,我倚坐在花窗边的美人靠上,听得画桨相击的泠泠水声,视线落于窗外,将京都城繁华景致尽收眼底。
正当我远远地望见一处开阔的桥梁时,他终于从榻上起身,冉冉行至我身边,掰过我的头,伸手便是一个爆栗。我吃痛,却并不恼,抬眸浅笑着看他,眉眼盈盈仿佛簇着星子。
他无可奈何地收回手,眉梢微微挑起,轻叹一声,道:「一路不曾相问,你也真沉得住气。」
他清早便叫我起床,还特意让我换上男装,绝不是为了带我看风景这么简单。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依你的性子,我若问了你,你必吊着我一路,所以我才不问,由你憋着。你看,这便要告诉我了吧?」
他低低一笑,手指修长,轻轻按了按眉心,而后牵过我的手携着我出了船舱,清立于甲板之上。我抬目望去,迎面而来的桥梁统共三个桥拱,像极了三扇敞开着的巨大石门。架桥的砖石颜色枯褐,饱经沧桑的模样。
画舫穿过最靠里的桥拱时,光线一瞬变得昏暗,画舫上的情形亦被桥拱遮蔽,见人不得见。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忽而将我拦腰抱起,勾唇一笑,俯首与我耳语:「抱紧我。」而后便见他足尖轻点,利落地越过栏杆,径直向河面纵身跃下。
我:「???」
大哥,你跳河 duck 不必抱上我吧?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衣衫袍角猎猎作响。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味萦绕在鼻端,我不自觉将他的颈脖环得更紧了些,歪头偏向他怀中,闭紧了眼不往下看。这细微的动作落入他眼里,引出一声动人的轻笑来。
落势稍减,他抱着我轻轻落于不知何时从画舫上放下的一叶扁舟上。河面漾开一层层水波,画舫悄无声息地行过桥拱,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将我抱得极稳,垂眸看我时,眼底有促狭的笑意。他的鼻息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脸上,我脸微微一热,不由晕染开绯红颜色。见状他眼底笑意更甚,却总算舍得从怀里放下我。
我小心翼翼地落于舟面,低头看时才觉这叶小舟的舟身较寻常小舟要狭窄许多,只容一人宽,除此外半点余地都无。与简陋的外观不同,造舟的面料却是极好。
此时小舟两头正横抵着桥拱的石壁,不似要前行的模样。我拿不准他意图所在,抬眸看他,却见他眉眼微弯,将手轻覆于石壁上,依一种旁人看不懂的规律,或按或移石壁砖石。
我眉目一沉,心知此处必藏有机关暗道。抬目再看时,却听得一阵沉闷的「咔」声,桥拱石壁竟缓缓开启,让出一条漆黑狭窄的水道来。
他收回手回眸看我,见我朱唇微启,模样讶然,不由低低一笑,笑时眉梢略挑起一点,神情颇有得色。
小舟划入水道后,石壁「轰隆隆」地重新合上。周遭环境逼仄,黑暗不见天日,除却划桨惊起的水声,再无半点生息。
我端然坐于小舟之上,而他则清立于我身前,持着竹竿撑舟。我眨了眨眼睛,入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却瞧不见他。伸手想抓住他衣袍一角,又怕干扰他撑舟,只得生生忍着,十指紧攥,呼吸都不由变得紊乱。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异样,却不能腾出手来安抚我,放软了声音,轻声道:「我在。」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我才明了,我怕的从不是黑暗,而是身边没有他。
这样的想法委实不大妙。他在自然最好,可若哪日他不在,我又当如何呢?我要做的是能与他携手作战的女子,绝非依赖于他。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你父亲留予你的东西,我为你看顾了五载,如今还予你。」
他说罢,前方盈盈有光起,小舟赫然行至水道尽头。他背对着我,白衣遗世,墨发低垂,身形清隽,美若神祇。
此前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烛光突如其来,双眼未免刺痛。我却不肯闭上眼睛,透过他的身影,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建筑群。
群楼依地而建,远远观去,层楼耸翠,飞阁流丹,不时有人从中穿廊而过,列队整齐,行色匆匆。地底无光,楼阁台榭通日燃灯照明,水光与烛光交相辉映间,其中一栋楼阁最为夺目,覆压四方,出檐深远。周遭簇拥着的其余楼阁,呈众星捧月之势。阁前牌匾空悬,上书三字——
昭明司。
男子卓卓然立于我身侧,衣衫月白,恰如玉树,又似新雪。他垂下眼睑,微微侧首看我,薄唇轻抿,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曾与你说过,昭明司,建于昭国开国伊始,司中尽是能人异士,上至朝堂诡秘,下至江湖风云,昭国事宜昭明司莫有不知。首任司主便是陶家先祖,他建司初衷,便是通过朝中暗棋,将昭国诸事上达天听,绵延国祚,佐政清明。谁知只历经两帝,昭明司便因皇帝忌惮而被废弃,从此隐入江湖,不为人知。司主之位传至你父亲手上后,他决心重拾先祖遗志,光复昭明司,却被皇帝所害,未能如愿。」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燕郡王将昭明司交予我,我存了私心,昭明司的情报网不再只侧重朝堂,而是并揽塞外诸国之事,如突厥,如戎夷。三年前与突厥那一役大获全胜,这其中昭明司的功劳不可磨灭。」
说罢,他静静看我一眼,轻声问道:「我违逆了燕郡王的本意,你会怪我吗?」
他的发上不知从何处沾了一缕柳絮,我轻轻一笑,伸手将之摘去,温柔却坚定地与他对视:「我怪你什么?怪你将情报网扩大,还是怪你歼灭外族来敌?」
我低声念他的名字,「再添上昭明司这一笔,秦熙辰,我欠你的仿佛下辈子都还不完。」
他低低一笑,伸手把我拥入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头发。他身上教人安心的檀香气息裹挟住我,我由他抱着,顺从地将脸贴近他的胸膛,透过衣料,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我和他都不曾说话,良久,他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
「不追来世,但求此生。陶淳,我算是栽你手上了。」
秦熙辰予昭明司的开拓属实剑走偏锋,他以行商之名暗地将昭明司的产业遍布昭国,塞外诸国亦有据点。搜集情报之余,商队走商的盈利亦是可观。这些钱财他皆毫不保留地投入到昭明司的建设之中,教昭明司如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
如今他教我接手司中事物,除却整理下面人呈上来的绝密情报外,还有堆砌成小山的账本等着我看。
烛火通明的殿阁中,金猊兽袅袅吐出清香,五扇的牡丹屏风富贵典雅。我端坐于桌案前,在灯下微蹙着眉核对账册。
有下属为我添茶,动作放得极轻,倒茶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而后再悄无声息地退下,退下时正好撞上回来的秦熙辰,忙向他抱拳行礼,低声问好:「司主。」
秦熙辰垂目看他一眼,轻轻颔首,不待他相问,下属便答道:「淳公子在里头看账本。」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与之前截然不同。
秦熙辰初领我至昭明司那日,本想将司主之位还于我,却被我拒之。那时他眉梢轻挑,垂目看我时眼底很有些疑惑。
我轻轻一笑,轻摇着扇子说道:「爹爹过世后,昭明司由你带着才走到今日,你倒是大度,说还我便还我,亦不想底下的人服不服?」
他神色淡淡,垂下眼睑,低声道:「淳儿若不做司主,待我离京后,你该如何自处?」
未曾想到他的顾虑竟是这个,我微微一怔,抬目看他,轻声问道:「你不带我一道回塞北?」
他低低一笑,揉一把我的头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去作甚?你便留在京都,看顾昭明司之余,盯紧京中诸事。」
我欲与他争辩,却听他又道:「母亲和晚妍需你看顾,淳儿,我是将后背交予你。」
他所言不假,来日战事若起,塞北若是明枪,京都便是暗箭。他教我留在京都,也是要我护好秦府家眷。于是我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可接任司主一事却说什么也不依他。
他拗不过我,退一步而求其次,与下僚令主说我是出泥老人的闭门弟子,是他三顾茅庐请来的军师,我令即他令,位同司主。
他在司中说话自有分量,底下诸位令主却仍有不服。有心直口快者当即便道:「司主不公,这位公子生得便一副女相,柔柔弱弱,哪里像是能做大事?」他说罢,堂下不乏有人附和,只道是若不露真才实学,便不得号令诸司。
秦熙辰亦不恼,只勾唇一笑,眉梢微挑,稍稍侧过首看我,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
只叹我的身份如今还不能泄露,否则哪儿有这么多事?我心知他不出面平息呼声,是有意教我独自解决,好借机立威。于是垂目略略思忖,而后向他轻轻一笑,收拢了折扇站起身来,正视堂下诸人,拱手向众人行男子礼节。
能入昭明司的皆是奇人异士,单拎出去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遑论位在司主之下,协领昭明司的众位令主?见我这番行径,诸位令主皆按兵不动,由我辩驳。
都言先礼后兵,礼既已见过,便该是「兵」了。我持着扇子淡淡一笑,视线巡视一周,将堂下人一个不落地收入眼底后,才缓缓开口:「适才奉司主令看了近半月的线报,淳有一问,向众令主讨教。敢问诸位令主,西境诸国的线报何故中断于月氏?」
众人彼此对视片刻,有一人答道:「月氏小国,何足挂齿?」
正中下怀。我一展折扇,轻笑道:「月氏是小,然北邻突厥国都,南接昭国边境。月氏与突厥往来频密,昔日战时,甚至有借道于突厥之疑。若在月氏设点,于昭明司百益无害。」
言罢,众人皆不以为意,哂笑道:「淳公子所说我等岂能不知?月氏人游牧,自给自足,不兴商业不谈,还十分排外,尤其不喜与汉人往来。我们亦曾尝试过数次,无一成功。」
我眉眼微微一弯,收好折扇,自信满满道:「若我能在月氏设点,便可与诸位共事了?」
我将说罢话,便见秦熙辰抬目向我望来,轻挑了眉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状似不经意地侧过脸,半是俏皮半是挑衅,悄悄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禁不住一笑,眉眼一弯便是山光并水色的好光景,容色如玉,风月无边。可惜这一抹笑似昙花一现,很快便被他敛了去,恢复成风轻云淡的模样,静静观望堂中众人。
众人恰巧被我说的话一时慑住,无人发觉我与他的小动作。安静片刻后,有一人向我拱了拱手,道:「我等皆是愿赌服输之辈,若公子能做到,日后任公子差遣。」
我辨认出他便是最初质疑我的那位令主,他既率先表了态,余下人自一一附和之,眼底虽存有怀疑,态度却敬重了许多。
待众人告退后,秦熙辰轻笑着向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去。我依言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方才在众人面前端了那样久的样子,身子早疲得不行,手握成拳,捶罢胳膊又捶腿,一面侧首暼一眼身侧人。
他倒乐得清闲,曲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疏懒不羁的姿势教我看了便来气。于是我抬起手肘,极不客气地肘他一下。这般力道对他而言分明连搔痒都称不上,他却立马规矩地坐好,为我捏起肩膀来,一面捏,一面轻笑道:「海口已夸了,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我心中若无把握,又岂敢应承得这样爽快?当下便轻哼一声,不搭理他。见状他低低一笑,附耳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可需我帮你?」
我摇了摇头,回眸看他,眉眼微弯,轻笑道:「不必,山人自有妙计。」
我自然不是说大话,师父曾与我讲过,塞外诸国,崇歌尚舞,自成文化者当属月氏。月氏闭塞,要走商路自然行不通,要想叩开月氏的门,还得倚靠中原的舞乐文化。此法昭明司也行过,却不为月氏接受,幸好我还留存着现代的记忆,写写画画着思索了三五日,总归编出融合胡汉的一支舞。再往潇湘溪苑递了帖子,请来脂黎指正修改,最后的成效真真是美不胜收。
彼时脂黎于一旁吹笛奏乐,由我舞这一曲,纵使身着男装,也盖不住眼波妩媚,腰肢柔婉。笛声渐快,衣摆亦旋飞如花绽。恰有如诉如慕琴音起,我抬目望去,秦熙辰在不远处的花树下抚琴。琴声铮然,笛音悠远,二者配合得十分默契。
由此见得,他应是在树下看了许久,才令人抱了琴来。知我在看他,他唇角弯起,抚琴之余,抬眸向我看来,目光缱绻温存,眼底有细微的笑意。
我收回视线,循着乐声继续跳这一曲。衣袂翩飞间,一步一琦思,一舞一缠绵。待乐声归于虚无,我垂下眉眼,定格于最后一式,衣袖缓缓下滑,露出莹润如玉的皓臂。
脂黎轻轻一笑,远远地向秦熙辰拂一礼,而后收了横笛行至我身侧,目露惊艳,语中赞许:「姑娘编排的这支舞实在是美,兼具外域之风情与中原之婉丽,脂黎受教不少。」
这两日脂黎在其中所费的心力绝不比我少,如今得了她的赞许,我看着她的眼睛,真挚地与她道谢。
脂黎亦不推让,只垂目浅笑道:「脂黎平生所爱有二,歌舞便是其中之一。若昭国的舞乐真能传到月氏,脂黎便十分欢喜了。」
她说罢,微微侧过首,目光有一瞬凝结。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花树下正在调弦的秦熙辰。距离略有些远,容颜看着有些模糊,却能看出树下人之美不可方物。
脂黎说,在我印象里,他仿佛从来都没变过,随性风流的模样,唇边总挂着笑,看起来对谁都很好,实则再惹人伤心不过。姑娘仿佛是他的例外,在姑娘之前,我从没见他对谁这般笑过。不瞒姑娘,脂黎十分羡慕。
我送脂黎离开后,去他素日处事的房间见他。他正在案前看一封线报,眉头微蹙,唇角微微抿起。都说灯下看美人,烛火为他的眉眼覆上一层动人的暖色。静夜沉沉里,浮光霭霭中,他浑不像尘土间人。
我定定然看着他,脚步微顿,旋即快步上前,自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腰身。
这一抱教他微微惊了惊,忙放下手中线报,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眼睫轻轻一颤,将脸埋在他的后背,轻声道:「没什么,就想抱抱你。」
他眼中晕染开笑意,眉眼一弯便是活色生香般的好看,而后薄唇轻启,以彼之言还施彼身,一字一顿道:「你轻浮。」
我:「……」来人啊,给我把他叉出去!
余下的时日里,昭明司事宜由我处理,他则安心料理塞北军务。两人皆忙得不可开交,我更是宿在司中,接连几日不曾回秦府。
这日他来探我,我将将看完最后一页账册,搁下笔瘫软在椅中,顶着一双醒目的黑眼圈,斜斜望他一眼,一面伸了好大一个懒腰,不忘与他声明道:「本人黑眼圈纯属熬夜看账本过度,与深夜运动无关,请放心恋爱。」
他哑然失笑,唇边弯起好看的弧度,看我时眼底的宠溺无边无际。
我敛去了顽笑神色,将案上整理成三沓的账本指与他看,道:「我仔细核对过了,这一沓是无误的账本,而这一沓账本被人做过手脚,或缺或漏或错,我一一标好了,最后这沓我拿不大准,留予你瞧。」
他轻轻颔首,语中很有些赞许,道:「淳儿才接触司中事宜便能做到这步,已是极好了。」
我闻言眉眼弯起,勾唇一笑,还不待笑意收敛,便听他道:「前两日晚妍染了病,一直念着要见你。」
我微微一愣,忙从位上起身,拽住他的手便拉着他往外走,心底又急又怨,问道:「为何病了?是什么病?日前可有好转?」言至此处,偏头横他一眼,「怎生才告诉我?」
他却是不慌不忙的模样,唇边笑意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淡淡道:「无须担心,她这病里另有文章。」
我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轻轻一笑,道:「我这妹妹的聪明不及她哥一半,偏她以为能骗过我。」话中很为无可奈何。
听他如是说,我安心了一点,但心底仍想着要亲眼看看晚妍才作数,拉着他脚下生风,一面问道:「你是说,晚妍是装病?」
他微微颔首,眼睫一垂,唇边绽开笑意一点,端的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
果不其然,晚妍见到我后,第一句话便是:
「淳姐姐,哥哥被我骗了,我这病是装的。」
我:「……」
一时竟不知道,我是该先与她说她从没骗到过她哥,还是该先与她说我早知她这病是装的。
权衡二者之际,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晚妍本就生得一副清丽缥缈,娇弱婉柔的好相貌,如今为刻意装病,还敷了一层淡淡的铅粉,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真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尚在考量,便听晚妍道:「我见姐姐,是要求姐姐帮我一个忙。后日皇上寿宴,哥哥要携我同去赴宴,这一趟求淳姐姐扮成我,替我去。」
我眉头微微蹙起,问道:「晚妍为何不愿去?」
她目光一瞬黯淡,缓缓垂下眼睑,低声道:「若我去,势必要遇上三哥哥,如今我得避着他。」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思索片刻,轻声道:「我替你去实在太荒唐,若晚妍不愿去,不如称病不去?」
晚妍摇了摇头:「我这病明日便得好,否则三哥哥一定会来看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求淳姐姐帮忙,也唯有淳姐姐,哥哥才不会责罚。」
我心里实在为难,若教秦熙辰知晓晚妍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掺在里头与她一道胡闹,他虽不会真的责备,但定然是要生气的。
这厢我尚在犹豫,晚妍却从榻上起身,趿拉着鞋便要拜我。我连忙扶住她,道:「这是要做什么?」
晚妍垂眸,轻声道:「淳姐姐便帮我这回吧,只这一次。」
见我不应,晚妍又道:「好嫂嫂,你便帮我吧!」
我:「?!」我拿你当姐妹,你却想做小姑?
生怕她再喊出什么来,我忙面红耳赤地叫停,如她所愿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晚妍闻言一笑,眉眼间总归又有了少女的灵动,将她的安排布局细细讲予我听。我静静听着,心底叫苦不迭,想着当真是亲兄妹,二人扮猪吃虎的本事可谓是如出一辙。
昭国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女子若订了姻亲,成亲前便不得以全貌示人,若需于人前露面,则要以面纱遮面,此为礼数。
一日一夜转眼即逝,很快便是天子寿宴。秦熙辰起得极早,焚香沐浴,好生郑重。他换好衣衫后来寻我,见我起身已久,颇有些惊疑,勾唇一笑,道:「我约莫宫门下钥时回来,你便在府中等我。」
这是我头次见他穿官服,他常年在塞北,虽有将军之实,职位上却只是一个挂名的五品武官。补服苍青,上绣日月祥云及一只威风凛凛的熊。腰际以革带束之,勒出芝兰玉树的身形来。长眉入鬓,眉宇间英气尽显,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风流疏狂一如既往。
打上次他把我抱来起,我住的地方便默认为了一水居。我占了他的床,他便极规矩地搬到了厢房去。现下我得等着他走了,才能去寻晚妍,按计划的那样与她交换衣饰。生怕被他看出些什么,我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极其乖巧地点头。
他目光湛湛地看着我,有一瞬我几近以为被他看穿了所有,心底很是心虚,却故作镇定地继续与他对视。
却见他眉眼微弯,低低一笑,笑时星辰大海仿佛都流进了他醉人的桃花眼里:「这般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随意地应道:「是有东西。」话毕又觉不对,微微顿了顿,补救道:「有点帅气。」
秦熙辰:「……」
我自觉再拖延下去必叫他察觉出端倪,忙催促着他赶快离开。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目光微沉,勾唇一笑,在我紧张的目光中利落地出了一水居。
我扒拉着院门,慎之又慎地探头看了好几眼,确认他切切实实地走远后,才提着裙子去前院寻晚妍。
晚妍已在房中候了我多时,见我来,忙将事先备好的衣裙交予我换上,帮衬着我一道梳妆挽髻,涂脂抹粉。末了系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再看身形,与晚妍已有六七分相似。
晚妍松了一口气,我却仍有些惴惴不安,行步时不忘拟着晚妍的姿态,硬着头皮出了府门。
车架已等在府前,赵景明坐在车辕上悠闲地翘着一双腿。秦熙辰探开车帘看我,眉眼微弯,神色淡淡,教我不由稍稍加快了脚步。
上车时有侍女伸手扶我,我下意识便想推开,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手却是一顿,将推的动作硬生生改成扶。上车后,更是拿出毕生的演技,盈盈坐下,向他轻轻颔首,一举一动尽显弱柳扶风之姿。
马车缓缓行驶,我垂下眼睑掩住目中情绪,背靠着车壁,被他强大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
他却是勾唇一笑,十指纤长,若有若无地按着眉心,淡淡开口道:「教我猜猜,她是如何说动你的。」
我眼睫轻轻一颤,故作镇定地抬目看他。秦熙辰只淡淡一笑,道:「搬出了齐三来,再与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不做反应,只静静看着他,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他眉眼弯起,摇了摇头,又轻笑道:「不对,定不止于此。」言罢,他略略思忖,眼底浮上星星点点的笑意,「她莫不是,叫你嫂嫂罢?」
我脸颊一烫,耳根处迅速攀上绯色。既已暴露,便不再装下去,索性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恼羞成怒地横他一眼。他笑得停不下来,眉宇间得色洋溢,模样当真是欠打极了。
我一把扯下面纱,气道:「我提心吊胆地装了半天,你还笑我!」
他唇边笑意更为绚烂,笑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眉眼弯起,轻笑道:「早与你说过,我这妹妹的聪明不及她哥一半,她能想到的主意我想不到?罢了罢了,看在她嫂嫂的面上,饶她这一次。」说罢,他又笑起来。
我自暴自弃地由他笑去,手指绞着面纱,问道:「你既知道晚妍的打算,还由着她?」
他垂目看我,低低一笑,摇了摇头,道:「齐三托我帮他见晚妍一面,宫里人多眼杂,我正想着法子,晚妍便送了过墙梯来,索性便顺水推舟了。」
他不消说我也知道,今日宫宴,三皇子定要寻个由头退得早早的,好去秦府找晚妍去。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与晚妍竟都落入了他的算盘里。
我撇了撇嘴,却见他勾唇一笑,长臂一拉,再将我往车壁一抵,一手撑在壁上,一手枕我脑后,牢牢地把我圈在了怀里。
心跳加速之余,又觉万分羞赧。我垂下眼睑不看他,他却得寸进尺地俯首与我对视,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倒映出我的眉眼,淡淡的鼻息落在脸上,将我的脸染成绯色。
他说,陶淳,你心虚时总爱看我的眼睛,仿佛越看越有底气。
我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我现在也心虚,可我没看你。」
闻言他低低一笑,眉眼随即微微眯起,教人觉得危险至极。他的声音分明清越,语气却莫名低哑,低声道:「你现在不是心虚,是心动,你一心动便不敢看我,你说,是也不是?」
与他相隔咫尺,我几乎要溺死在他的目光里。清冽的檀香气息铺天盖地,一寸一寸地抽离开我的理智。于是我遵从自己的心意,环住他的颈脖,向他的唇吻去。
他目光只滞了一瞬,而后形势瞬间逆转。他以不可抗力之姿揽住我,回吻我。这个吻再不像从前那般浅尝辄止,他一点一点加深,一寸一寸劫掠。分明是我主导在先,现下却全由他在掌控。腰身不自觉向后仰去,他则顺势欺身上来。
他的手将探向我的衣襟之际,马车忽而停下,赵景明的声音随即响起:「哪儿来的臭要饭的?将军府的车也敢拦?」
这插曲教我心底一惊,总归回过神来。与他缠绵一通,唇脂花得一塌糊涂,模样狼狈至极。他也不比我好,唇边遗落口脂痕迹,呼吸还未匀称过来,低垂下幽深的目光,正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想起方才情形,我不敢招惹他,只悄然拾掇自己,由他在一旁冷静去。
不多时,赵景明便赶走了那个乞丐,重新架起车来,一面回头说道:「这个要饭的竟敢在小爷面前碰瓷,呵,简直班门弄斧。」
我:「……」不是,赵小爷是在自豪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静如石雕的人总归有了动静,伸手扶住我的背,将我轻控至胸口,十指从我发间温柔地穿插而过,轻轻摩挲我的头发。
我从他怀里仰起头,用绢帕为他拭去他唇边的口脂。他静静拥着我,由我为他擦拭,兀自敛眉垂目,一言不发。
良久,我撇过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借以掩藏住唇边笑意,低低道了一声「是」。
他先是一怔,而后轻轻一笑,揉一把我的头发,轻声道:「和从前一样笨。」
我才不与他相争,安静地倚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眼小憩,一路睡到了车停。
秦熙辰柔声唤醒我,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他温柔地为我系好面纱。我想起今日还需扮演好晚妍的角色,忙振奋起精神来。
他牵我下车之际,赵景明立于一旁,状似随意的模样,以只有我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开口:
「适才是线人来报,出泥老人入朝了。」
宴中计
我心中早有计量,闻言亦不吃惊,抬目看秦熙辰,他却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不露痕迹地向赵景明稍稍颔首,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地护着我下了马车。
东侧朱色宫门洞开,持刀着甲的御林军分列两边,有内侍公公携着宫女立于门前依例查检宾客。轮到我与秦熙辰时,有宫女欲上前查检,却内侍急急喝住,一面弓腰谄笑道:「小蹄子不懂事,这些规矩浑不该用在二公子身上。」
秦熙辰只一笑置之,不与内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予他。大庭广众之下,那内侍竟无半分避讳,公然收了金子,便挥手教身后人让出路来供我们离开。以小见大,区区一个内侍太监都敢张狂地敛财,偌大的宫中还不定有多少蛀虫。
我只暼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去,敛目低眉地跟在秦熙辰身后,与他只隔半步距离,隐约闻得到他身上缭绕的檀香气息。
他低声与我说话,提醒我晚妍素日里的饮食喜好,言辞动作。桩桩件件都十分细致入微,可见他确是个极好的兄长。
可是与晚妍朝夕相伴了这样久,她的习性我自然是十分清楚,不必他赘述的。他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最终还是我开口将他打断的。
彼时身侧行过一列宫人,为避落人口实,我轻轻一笑,用的是晚妍对他的称呼,轻声说:「哥哥,我都知道的。」
他步履微微一滞,旋即回首看我。我有些不解地回望他,却见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目光湛湛地多看我一眼,薄唇抿出些微笑意来。这目光看得我十分不自在,忙向他眨眨眼,无声地催促他快些走。他低低一笑,这才重新抬步。
朱墙黄瓦,雕梁画栋,宫廊深深,奴婢成群。我于他一前一后安步行于其间,许久才到施以宴席的安政殿前。殿中早已肆筵设席,席位之广,一路铺展延伸至了殿外。品阶次者,席位便在设于殿外,而皇孙贵戚,重臣重兵者,席位则在殿中。礼法井然,次序分明,因而赴宴者虽然众多,宴席间却不哄乱。
按照资格,秦熙辰与我并不能入正殿,却有内侍上前,极其恭敬地将我们引至安政殿中。此时殿中好生热闹,权臣贵胄循序列于其间,或献或酢,左右秩秩。
我目光微移,不动声色地环视殿内一圈,首个看的便是宫殿里最里端、最高高在上的位置。皇帝未至,席案之上空设着佳肴美酒。只瞧了一眼,视线便往下移,一一掠过众人,瞧见了好几张熟面孔。怀抱美姬调笑者是太子齐少邝;与世家公子谈天者是三皇子齐少邧;与臣子将领议事者是宋尚书;端然坐于宋尚书身后,敛眉垂目,竖耳恭听者,是宋引默。
一月不见,他仿佛清减了许多,所着朱红色绣仙鹤的官服,在我还是春桃时曾见他穿过。如今穿在他身上,较当日宽松了不少。他正在听诸位大人讲话,眉目沉稳,举动规矩,与腰间的荷包一点也不相衬。
他周围的大臣们谈罢朝堂事宜,有一名大臣与宋尚书笑道:「小辈里便属你家儿子最成器,年纪轻轻已是三品少卿,日后更要接你的担子。」
另一名大臣附和道:「请动出泥老人入朝的也是小宋大人,为圣上立此大功一件,怕少不了封赏啊。」
宋尚书捻须一笑,神色淡淡,纠正道:「如今不应叫出泥老人,该叫国师才是。」
听至此处,我淡然收回目光去。宋引默却如有所感地抬头,向我在的方向望来,视线落在我身上时,微微眯了眯眼似在分辨什么,而后眼底一瞬亮起光来。隔了人群纷扰,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薄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诉于唇舌,却最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将视线移开。
殿中有不少人注意到宋引默的一反常态,循着他的目光看到我,私语声渐起。若换作寻常的我,早该叱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可我现在扮演的是晚妍,晚妍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我娴静地垂下眼睫遮挡住眼底情绪,面上虽风平浪静,心中到底不喜。
最能感知我情绪变化的约莫便是身侧的青衫男子了。秦熙辰轻轻一笑,旋即巧妙地前移一步将我护于身后,为我挡住各异目光。他与宋引默对视,电光石火的一刹里,桃花眼微微眯起,警告意味浓重。逼得宋引默挪开视线后,他偏过来头看我,眉梢微挑,轻笑着携我入座。
尚未开席,几案之上不见热菜,只罗列着各色的水果、糕点,更有数盘绽然鲜花点缀其间,花香馥郁,美不胜收。
秦熙辰与我相邻而坐,只稍稍侧首便能与我说话。他靠将过来,在我耳畔低语,道:「我要去应酬一番,你便在此处。」
不远处以齐少邧为首的一团人已笑着向他打了好久的手势,有一人笑道:「晚妍妹妹,我们今日铁定要把你哥哥灌醉。」
齐少邧笑着摆手道:「上次秦二喝趴你们一群人的丢人事我还没忘,这回你们自个儿灌去,可别带我!」
秦熙辰轻笑出声,目光懒懒地投过去,道:「齐少邧,我若没记错,那群喝倒的人里仿佛是有个你?」
他说罢,在场众人皆笑了起来。他们是年轻的臣子,嬉笑怒骂,眉眼处尽是青年的意气。欢声笑语里没有宋引默,他垂下目光,神情略有些恍惚,不知在思索什么。
秦熙辰指间转着一杯酒,漫不经心地听齐少邧反驳,眉眼弯起,一个抬手喝罢了杯中酒,饮酒时喉结微动,妖孽到了极致。他放下雕金琢玉的酒杯,便要起身去寻齐少邧。
我忙低声唤住他,叮嘱道:「哥哥,小酌即可,不许贪杯。」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不知道哪里又触到了他。他轻笑着看我一眼,唇边勾起好看的弧度来,桃花眼亦随之一弯,眼波微漾间,无声无息地收割了殿中芳心一片。周遭世家小姐掩唇惊叹的声音比比皆是,他却是习以为常的模样,轻笑着看着,应了一声「好」。
我远远地瞧着他与齐少邧等人谈笑风生,通身气质分明清贵慑人,眉宇神色却风流不羁,举止做派与寻常轻浮公子别无二致。他应了我少喝酒,便真没再动过酒杯。齐少邧等人自然不依,一番思量后,想出一个投壶判酒的主意来,很快便有宫女抱来了壶具与矢。
皇帝迟迟未至,殿中众人乐得看热闹,围拢过去参与或是旁观。我眉眼一弯,觉得甚是有趣,恰有一位与晚妍交好的小姐邀我一道过去看,索性与她结伴过去。
齐少邝仿佛也觉着有趣,推开怀中美人参与到投壶去。齐少邝有意参与,自有诸位太子党跟从,宋引默亦被拖拽于其中。太子党一来,齐少邧那头原本只为针对秦熙辰的局势瞬改。宫殿之中,太子与三皇子为首,各领着一队人,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活成人精的老臣们一见投壶变为两位皇子相争,反应各不相同。都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我在一旁状似不经意地瞧着,看出了好些门道来。依投壶为例,臣子之中支持太子者众,支持三皇子者稀,可观望两边,动摇不定者却是最多数。中宫所出,按一国储君的要求培养长大的太子竟不是众望所归,着实引人唏嘘。
我微微一哂,想起从前爹爹为我寻摸京中适龄少年郎做夫婿时,首个排除的便是太子。爹爹说,齐少邝为人任性恣睢,行为无度且偏爱美色,不是好夫婿也不是好储君,若非齐少邧名声也差,这万里江山指不定予谁。
思及此处,我将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言笑晏晏的齐少邧身上。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对我轻轻一笑,谢我助他与晚妍见面。我笑着摇头,向秦熙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我亦是出于无奈。
齐少邧秒懂,看着我无奈的模样,笑得万分绚烂之际,却被人「啪」一下打歪了头。齐少邧黑沉沉的一双眼里染上怒气,偏头乜斜那人一眼。
视线那头,秦熙辰面无表情地将四矢无镞之矢递予他,目光慢慢挪到我身上,静静看着我,桃花眼里看不出情绪。趁齐少邧投壶,无人注意时,无声地向我做了几个口型。我依稀辨认出,他仿佛是在说「不许看别人笑」?
我:「……」幼稚!
投壶的规矩说来十分,两方轮流将矢投于壶中,每人四矢,多中者为胜,负方饮酒作罚。齐少邝与齐少邧先投,齐少邝连投三矢不中,最后一矢才堪堪入之,勉强得了个有终。他投罢壶,挑眉看齐少邧一眼,唇边勾着笑,道:「三弟,为兄不擅此道,你可莫让为兄下不来台。」
齐少邧眼眸幽深,向齐少邝拱手抱一礼,旋即直起背脊来,掂着一支矢轻轻一笑,以目光丈量片刻,果断投之。那支矢凝聚了众人的视线,以轻盈的姿态精准地落入壶中,发出不轻不重的碰撞声。
齐少邝微微一愣,抬手饮酒的动作顿住,不可置信地抬目看他,丹凤眼微微眯起。兄弟二人气氛不对,殿中氛围亦凝固起来。
齐少邧并不看他,微抿着唇,神情认真,执着矢又投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毫无疑问全壶。胜负既分,他拂了拂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执起边上搁置的一杯酒,向齐少邝扬了扬便抬手喝尽,喝罢轻笑道:「这杯罚酒,我帮兄长喝。」
我身旁的世家小姐低声问我:「不是说三殿下什么也不会吗?」
也有人疑惑道:「三殿下既投得一手好壶,为什么从前总输给太子?」
这些窃窃私语自然也落入了齐少邝耳中。齐少邝讥诮一笑,抬手鼓起掌来。有太子开头,众人自然也跟随着稀稀落落地鼓掌。齐少邝却蓦地一停,丹凤眼微眯,语中意味不明,道:「三弟好得很,好得很哪。」说罢,拂袖而去。皇帝寿宴,太子缺席是为大不敬。诸多臣子相拦无果,在殿中相顾叹息。
宋尚书皱着眉,欲遣宋引默去寻。齐少邧方想阻拦,秦熙辰却先他一步轻笑着拦住宋引默,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引默,道:「有射以乐宾,习容而讲艺,投壶之礼不得中途中断,」说至此处,低沉清冽的男声带了一声低笑,「小宋大人,请。」
宋引默暼他一眼,神情淡淡,抬步欲走,并不愿睬之。齐少邧轻轻一笑,上前一步将矢塞到宋引默手中,笑道:「秦二其人文不成武不就,唯有投壶拿得出手,引默兄便遂了他,与他比一场罢。」
他与秦熙辰一个搬礼法,一个讲人情,唱罢红脸白脸,宋引默仍不动容,向齐少邧揖一礼,便要告辞去寻太子。
秦熙辰却低低一笑,侧首看向我,眉目如镌,风流无边,道:「晚妍,你说他可是不敢与你哥哥比?」
他这样一说,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向我望过来,宋引默亦在看我,目光沉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总归明了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是什么体验,闻言举止端庄,丝毫不方,轻轻一笑,看向宋引默,柔声道:「哥哥素来口无遮拦,小宋大人莫恼,大人既不愿,不比便是。」言辞温婉恳切,似是相护的模样。
身边的世家小姐在我耳边娇笑道:「这样护着未来的夫婿,秦二公子怕要伤心了。」
我扯了扯嘴角,实在不敢苟同,心想秦熙辰真是蔫儿坏,人人皆知晚妍已与宋引默定了亲,被未婚的妻子当众这么一激,宋引默若还不参与,未免沦为笑谈。
果不其然,宋引默看着我,轻声问道:「你要我与他比吗?」
殿中众人皆知晓晚妍与宋引默的关系,闻言看我的目光霎时暧昧至极。我微微一怔,还未想好要如何作答,他却端正了神色,垂下目光,道:「好,我与他比。」
秦熙辰闻言,勾起桃花眼,向我得逞似的一笑,眉宇间风华流转,活像一只狡黠的狐狸。这一笑稍纵即逝,他移开视线,抬手一请,示意宋引默先投。宋引默不再推辞,深深看我一眼,攥紧了手中的矢便上前投壶。
宋尚书负手立于宋引默身后,此间情形尽落入了他眼中。他看我一眼,眼底有探究也有思索。长幼有序,我向他坦然一笑,屈膝行一小礼后,镇定地移开视线去看宋引默投壶。
长身玉立的男子手执了矢,目光微凝,抬手轻掷,第一箭便投中了壶口,而后连投余下三箭,姿态利落好看,继齐少邧后又投了个全壶,引得一阵掌声。宋引默投罢,抬目看向秦熙辰,淡淡一笑,做了个请姿,端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傲气。
秦熙辰唇边翘起一点,眼含了浅淡的笑意,却轻叹一口气做为难状:「小宋大人珠玉在前,着实为我出了个好大的难题。」
宋引默勾了勾唇角,道:「二公子还未出手,焉知是珠玉在前,还是抛砖引玉?」
秦二轻笑一声,不再多言,伸手拿一支矢,在手中略略掂量,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地上壶具,放手一投,径直投中壶耳小孔,有初贯耳,更胜宋引默所投的有初。有按捺不住的年轻臣子在一旁为他鼓掌叫好,他却不骄不躁地另执了矢依次投之,余下三发皆是贯耳,殿中一时掌声如云。
宋引默淡淡一笑,愿赌服输地取了一杯酒饮尽,末了,拭去唇边酒痕,问道:「壶已投了,现下我可以走了吗?」
秦熙辰低低一笑,目光稍稍放远,似在估量什么,而后眉梢轻挑,笑着道了一句「请便」。
他将说罢,安政殿外远远地传来帝王仪仗。众人闻声,忙重回各自席位伏跪在地行君臣大礼,动作整齐划一,齐整得赏心悦目。我也跟随着众人行礼,深深俯首下去,神情平静瞧不出端倪,心底却酝酿着滔天的恨意。
有一个轻飘飘的男声问道:「宋卿是要到哪儿去?」声音虽放得低,语中却隐隐积淀着上位者的威压。
那缕玄色携着一干后妃穿过殿堂,过处「吾皇万岁」的呼声一片,他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安然坐在了最高位上,略略调整姿势后,笑着道了一句「平身」。
我慢慢地直起身来,掀开眼帘一线,不动声色地向昭帝望去。已至暮年的帝王形容并不枯槁,灰白的头发高高盘着,梳的是道士髻。他未着明黄龙袍,而是穿着一件玄色道服,一举一动拎开看时还算仙风道骨,映衬着身后的金玉满堂、翠羽娇娘时,却格格不入得有些滑稽。
便是这个瞧着慈眉善目的老者,一声令下就害死了我的爹娘。
娘亲的血色至今仍灼痛着我的眼睛,我冷眼看着他,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就这般扑身上去,拔下发簪刺入他颈脖,教他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可能性自然是零。记忆中的血色催促着我行动,我垂下眼睑,攥紧十指,任由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
掌心刺痛在仇恨遮目中予了我一丝清明,我这才感觉到我的手背被一处温暖覆住。抬目望向温暖来源,是身侧端然而坐,目不斜视的秦熙辰。
男子轻抿着薄唇,眼睫微垂,遮住灿若星河的眼眸,眉目风流,神情清冷。他的双手不知何时自然地放到了案下,右手隐蔽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心底一软,冲他轻轻笑了笑,示意我无恙。他这才松开,不动声色地执起酒壶倒酒。
皇帝来后,说了些场面话便开了宴。宫女们婷婷袅袅地端着盘子上了满案的佳肴,一一退下后,翩然的舞姬便在殿中起舞助兴。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一派觥筹交错之景,食之有味,视之有花,听之有乐,真真是奢靡烦琐到了极致。
秦熙辰仿佛不大喜欢这般宴席,偏过头来与我耳语,道:「这一场筵席花的银两,能给一营将士添置上冬衣。」语中甚有些鄙夷。
我轻轻一笑,启唇欲言,却听到昭帝在叫晚妍的名字。
「秦家三小姐何在?」
我并不曾惊慌,施施然出列殿中,在满殿寂静中向昭帝拂上一礼,轻声道:「秦家晚妍见过陛下,贺陛下生辰之喜。」
昭帝凝神看了我片刻,旋即笑道:「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宋少卿,朕为你拟定的亲事你可还满意?」
宋引默应声从位上起身,行至我身侧向昭帝行礼。行罢礼,他侧首看我一眼,而后轻声开口,话中听不出情绪:「陛下圣恩,臣……铭感于心。」
昭帝轻笑着抬了抬手,便有内侍将金托盘呈至我与宋引默面前。我垂目望去,托盘上置着一对银杯,杯中盛满了银晃晃的酒。远远隔着便闻到了扑鼻的酒气,想来应是一等一的烈酒。
昭帝道:「杯中酒是国师所酿,名字十分应景,叫作鸳盟。今日看到你们一双璧人,应了这名字,便将此酒赐予你们饮之罢。」
我与宋引默对视一眼,一齐向昭帝施礼谢恩。内侍将酒托于头顶,呈得又近了些,熏人的酒气单闻一闻便能教人生出醉意。众目睽睽之下,又是皇帝亲赐的酒,我心知不得不饮,于是垂下眼睑,慢慢地拿起了酒杯。
宋引默倒饮得格外利落,抬手便将他手中的酒喝了个干净,轻放下酒杯后,侧首看我一眼,而后轻轻一笑,伸出手强硬地夺过了我手中的酒杯。这厢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他便喝掉了原该我喝的那杯酒。
两杯烈酒下肚,他动作变得有些迟缓,躬身向皇帝行礼的动作却分外标准,低声道:「晚妍不胜酒力,酒后恐御前失仪,臣既是她未婚的夫郎,她的酒便由臣代饮之。」
昭帝不曾恼怒,闻言拊掌大笑,道:「今日得见宋卿之爱护,朕便知道,朕果真是指了一桩好姻缘。」
宋引默微微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唇边勾出一抹苦涩的笑,眼睫轻颤,低低道了一声「是」。
回到席位之前,我与宋引默并肩退下,一起行了一小段路。他沉默地走在我身旁,眼底已有了微薄的醉意。我不曾看他,低垂着眼睑,轻声向他道了一句谢。他无力地笑了笑,目光沉沉,似在思索什么。
宋引默的席位离我的要近上许多,眼见着将要走到了,他却停下了脚步,伸手紧紧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感觉到身后的阻力,回眸看他,平静地与他对视,轻声问道:「小宋大人还有事吗?」
他近乎贪恋地看着我,因了那两杯烈酒的缘故,他眼底清明不见,目中满是难掩的悲凉寂寥。
我不曾急于挣脱,耐心地看着他。良久,他终于轻声开口:「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我抬目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抬目看着他淡淡一笑,旋即低声问道:「大人这话是说予谁听的?若是说予晚妍的,大人不必再说了,晚妍知晓了只徒惹她难过。」
宋引默低垂下目光,唇角微微勾起,说话间将我的衣角攥得更紧,仿佛是怕我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你便不难过吗?我早便后悔了,五年前便后悔了,悔我不曾绕过屏风看你一眼。若我多看你一眼,你便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我在梦中构想了千万遍那般,三书六礼,聘汝为妇,如何会走到今日?」
我勾了勾唇角,轻声道:「难过又如何,再难也终究会过。我过了,大人还未过吗?大人与我说这些话,是要置晚妍于何地?」
他自嘲一笑,极力维持着淡然的神情,声音却不自觉带了一丝轻颤:「天底下,我最不愿辜负的便是姑娘了,不愿辜负,却到底负了。」
我唇角弯起,垂下眼睑,将衣角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抽离出,淡淡道:「所以大人后悔了?打一巴掌再给的一颗糖,再甜我也吃不下。辜负的是大人,后悔的也是大人。往事不可追,我予大人的休书上早写得明明白白。大人若心存亏欠,请尽数偿在晚妍身上,她才是大人三书六礼求娶的女子。」
说到此处,我已抽回了被他紧攥的衣袖,垂首看了看身侧宋引默的席位,轻轻一笑,意有所指道:「大人与我的位置不同,我与大人便就此别过了。」话毕,向他盈盈一拜,在他惨然的目光中转过身,提着裙子款款离去。
秦熙辰手里转着一只酒杯,疏疏懒懒地坐在位上,微仰着下巴抬头看我,下颌线条精致流畅,非同一般的好看。我将将坐下,他便勾了一双桃花眼,斜斜看过来,道:「鸳盟?应景?璧人?呵。」说这话时,他一点点加重了语气,最后那声轻蔑的「呵」简直教人吐槽无力。
我眉眼弯起,愉悦地看着他,笑道:「哥哥,你仿佛酸得很呐。」
秦熙辰微微一愣,不自觉弯了眉眼便要笑,却在半途生硬地刹住,置气般轻哼了一声,问道:「我如何便酸了?京都少女的梦中情人,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秦二公子,会酸?呵。」听他说罢,该是我酸了。
我挑眉看他,与他的角色瞬间对调,一字一顿道:「梦中情人?」
「……」
「芳心纵火犯?」
「……」
「呵。」
「……」
听到这声模仿到灵魂的「呵」,他终于忍不住低笑一声,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幸而有面纱遮挡,教我藏住能挂酱油瓶的嘴角。我偏过头去不看他,矜雅地掀开面纱一角,低头抿了一口酒。
刚将酒杯放在桌上,他便伸手取了我方才喝过的那杯酒,在我探究的目光中抬手饮了一口,而后抬了下眼,轻笑道:「说话这样酸,我还以为妹妹喝了醋,原来竟是喝的酒。」
我自然是要怼回去的,二人你来我往,正言笑晏晏,适才约我同看投壶的小姐却执了酒杯过来寻我,轻笑与我说话:「我还未曾贺晚妍与小宋大人定亲之喜,这杯酒便敬予晚妍。」
我浅笑着垂下眼睑,作出一副羞怯神态来,取一杯酒与她相敬着饮下,与她道了一句谢。却见她含羞带怯地一笑,侧首偷看了一眼正兀自品酒的秦熙辰,轻笑着唤了一声「二公子」。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贺晚妍是假,借机与秦熙辰攀谈才是真。我眉梢轻挑,放下手中杯盏,亦不出声,只眼风淡淡地扫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熙辰。
秦熙辰桃花眼微微一勾,稍稍颔首便算是应过,模样疏离又冷淡。那位小姐咬了咬嘴唇,唇角挤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来,而后状似无意地一绊,便要倒向秦熙辰怀里。
有美人投怀送抱,他却不消这美人恩,反应极快地避让开,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若非有身后机敏的宫人相扶,那位小姐怕真要跌坐在地上。
我饶有兴致地瞧着这出戏码,心想从前我跌倒时热心市民秦先生的表现,与今日当真是截然不同。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坐得又更端正了些,背脊挺直,神情凛然,恨不能把「正人君子」这四字写成字条印在脸上。
一位美人受挫离去,便有一位美人迎难而上,前赴后继,绵绵不绝。美人们形貌环肥燕瘦,手段各有千秋,打的幌子却是出奇的一致:贺晚妍与宋引默定亲之喜,特来敬酒。
宫里的酒素来是极好的,入口味甘,后劲十足。起初我尚能气定神闲地抬手饮酒,却敌不过美人们一杯一杯、积少成多地敬下来。秦熙辰分着心与美人们周旋,待他察觉我不对时,我已醉了个七七八八。
幸而我酒品不差,心底又深深记挂着假扮晚妍的差使,纵是神智昏沉,也一直端庄地坐在位上,低垂了眉眼不说话,更来者不拒地饮酒,如此循环往复,醉意愈浓。
秦熙辰微微蹙眉,眼底清冷得像是淬了寒冰,一个抬眼逼退了莺莺燕燕一群人。他侧首看我,目光温柔而担忧,试探般在我耳边低低唤了一声「淳儿」。
我歪头看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眉眼弯起,向他轻轻「嘘」了一声,提醒道:「哥哥,我是晚妍。」
秦熙辰轻叹一口气,目光晦暗不明,揉了一把我的头发,低声道:「我带你走。」
他说罢话,在觥筹错落间与齐少邧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扶起我不引人瞩目地离了安政殿。将迈出殿门时,身后传来了昭帝怒问太子何在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宋尚书等一干臣子为太子求情的说话声。
一片混乱中,自然无人注意我与秦熙辰的去向。他初时心中尚有顾虑,扶着我的手臂,依我的速度,与我并肩慢慢地行在宫城中。待走得离安政殿远了些后,他便顿住了脚步,轻挑了眉梢,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此前他扶我时,我便将全身的重量挂在了他身上。他停了步,我自然也迈不开脚步,抬眸疑惑地看他,眼底因醉意闪烁着无辜的晶莹。
秦熙辰眼睫微颤,而后勾唇低低一笑,长臂一捞便将我拦腰抱在了怀中,抱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宫门走。这途中,我小鸟依人地圈住了他的颈脖,顺势将脑袋伏他胸口处,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
秦熙辰垂眸看我,目光柔软,半哄半问道:「为何这样看我?」
我轻轻笑了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答道:「你好看。」
他眉眼微微弯起,唇边绽开笑意,问道:「有多好看?」
我垂下眼睑,尝试着想一串彩虹屁来夸他,奈何脑袋昏沉,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几个词来,于是轻轻叹一口气,苦恼道:「奈何……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卧槽行天下。」
秦熙辰:「……」
他低低笑了笑,抱着我走得又快了些。
赵景明百无聊赖地等地在宫门前时,与一干守门侍卫称兄道弟地聊得火热,见我们出来,才颇为恋恋不舍地挪动步子去驾车。
领班的侍卫向赵景明挥了挥手,笑道:「赵老弟常来玩儿,下回大哥领你喝花酒。」
赵景明连忙摇头:「去不得去不得,有个小姑娘喜欢我,她最好哭不过,若教她晓得了,定要哭得我头疼脑热。」
侍卫了然地看他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日后若有哥哥帮得上忙的事,赵老弟只管开口。」
赵景明笑着应了一声好,鞭子一甩,便驾着马车走远了。他不曾将这话当真,谁知数月后竟真得了这侍卫相助。
那时兵临城下,重重铁甲将京都城门围得水泄不通。赵景明领了命负责撞开城门,却迟迟不动手,立于城门前仰着头凝视了好久,忽而一笑,对着城墙上一位守门的侍卫喊了一声「大哥」。
侍卫愣了愣,辨出率兵的小将是赵景明,茫然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
赵景明道:「我来谋个反,大哥帮忙开下门。」
侍卫:「……」
而此时秦熙辰将我抱上了马车,小心地把我放在车上软榻,而后躬身下来,解开我覆面的轻纱。面纱之下,娇颜酡粉,眼眸半媚,正怔忪望着他。他低头看我的眼睛,唇角微勾,也不知是叹是笑,欺身过来,在我额上轻轻浅浅地啄了一下。
他问,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我心里正闷闷地难受,倚靠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闻言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哥哥」。
他勾唇一笑,低头理了理我微乱的鬓发,道:「哥哥?如今没有旁人,还要扮成晚妍?」
我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脑袋,否认道:「长得好看的都是哥哥。」
他失笑,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眼睛明亮地看着他,眉眼弯起,与他无理取闹:「哥哥!我要喝奶茶。」
他微微一怔,如画的眉眼错落过来,唇角抿开些微笑意,疑惑道:「奶茶?突厥的牛乳茶?」
我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衣角补充道:「是芋圆啵啵奶茶!」
他眉尖微微一皱,垂目思索片刻,而后侧过头询问驾车的赵景明:「你可知晓何为芋圆啵啵奶茶?」
赵景明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遥遥传来,答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撇了撇嘴,轻轻拉了拉秦熙辰的衣袖,示意他靠拢过来。他如我所愿地靠过来,我便抱住了他的颈脖,以此借力贴在他耳畔,与他轻声絮语:
「我还没说完诶!不要芋圆,不要奶茶,要啵啵!」
说罢,我眉眼一弯,抬头迎着他的唇便吻了上去。唇齿交融间,氤氲开淡淡的酒香。分明毫无章法的乱吻,却教他的呼吸变得炙热,无波无澜的心跳也于一瞬剧烈跳动起来。
待我吻罢松开他,他目光深邃地望着我,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轮。我凭借本能,抢在他说话之前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唇,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男人,我这是在玩火?」
秦熙辰:「……」
他低低叹一口气,禁锢住我的双手,将我揽入了怀中。他垂目看我,声音染上一丝沙哑,良久,低声道:「倒不是玩火,你是在玩命。」
都道是酒壮怂人胆,借着这凭空而来的胆量,我一丝惹火了的自觉也没有,纵是困倦袭上心头,也不肯安分地睡觉,折腾了秦熙辰不知道多久。
那日,他抱着我回房,我拽着他的衣角教他离开不得,才靠在他怀中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他令人煎了解酒的汤,温声唤我起来服下。我睡得昏沉,自是不愿的。于是与那次重病时一样,他抬手喝了汤,俯身覆上我的唇,一口一口喂予我。我模模糊糊地喝了解酒汤,嘟囔了一句「你轻浮」。
说罢,隐约听到秦熙辰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便该轻浮些,就地要了你。
次日酒醒,恍觉我与秦熙辰睡到了一张床去,我正像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地把他缠得严严实实。被我折腾了一宿,他的衣衫凌乱,却一件一件穿得整齐,正微微侧了脸,阖眸睡得不大安稳。
宿醉之后最难受不过,我眨了眨眼,短暂的断片以后,昨日情形一点点浮上脑海,再看身边的秦熙辰,深觉丢了大脸,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于是趁着他还未醒,慢慢地抽出手脚,从他身边挪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
推开门,熹微晨光泄了一地。莺声鸟语里,我伸了伸懒腰,抬眼瞧见院门处一个极眼熟的身影。她也眼尖,瞧见了我,眼睛笑成了月牙,跑将过来,脆声唤道:「桃姐姐。」
我摸了摸她的头,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公子正睡着,小声些。」
她忙捂了唇,连忙点了点头,小声道:「赵景明说,公子昨夜没睡好。」
她将说罢,赵景明的声音便远远地传来,少年颇有深意地笑道:「昨夜里叫了六七次凉水,你说他睡得好吗?」
我轻咳一声,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去,瞧见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向我们迎面走来,马尾轻扬,身形颀长。
夏果眉眼弯起,向他招了招手,轻声道:「说好给你的早点。」我这才看清她手中挎了一个小篮子,里头盛放着各色糕点,热气腾腾的模样,应是一做好便巴巴地送来的。
赵景明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却偏作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摊手道:「送什么糕点啊,我宁愿你多睡一会儿。」
夏果显然比我更直女,听不懂少年语中暗戳戳的嘚瑟,怒道:「你当我愿意?!明明你缠着我给你送的!」
话毕,小姑娘哼一声,挎着篮子抬步便走,遗我与赵景明面面相觑。
少年轻咳一声,抬步便要追上去,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与我解释:「小爷是为了点心,才不是去追那果子。」
我亦不拆穿,噙着姨母笑,从善如流道:「嗯,你开心就好。」
目送赵景明追上夏果,瞧见二人别别扭扭地走远后,我正想转身回房去为秦熙辰备热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腰。
他将下巴搁在我肩上,桃花眼微微一勾,泄出动人的笑意来,低声道:「玩火?」
我僵硬地扭过头去,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男子,辩解道:「非也非也,我不是玩火,是在你心上纵火。」
男子脸上犹存倦色,举手投足很有些轻狂疏懒的意味。他挑眉看我一眼,旋即勾唇一笑,懒洋洋地松开了我:「芳心纵火事小,引火烧身事大。」
说罢,他低笑着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陶淳。」
「嗯?」
「下次,我绝不做君子。」
「啊?」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
午饭时与夫人一道用饭,夫人为我盛汤,一面笑着问道:「明明长幼有序,晚妍却是先成婚的那个。淳儿,你与辰儿的婚事几时办?」
晚妍嗔怪着唤了一声「母亲」,秦熙辰眉梢微挑,轻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就办?」
夫人听出他是在玩笑,横了他一眼:「若亲家公与亲家母还在,定然看你不上。」
秦熙辰闻言放下了手中汤勺,反驳道:「如何便看不上了?」
夫人笑道:「京都城的老人哪个不知道昔年燕郡王为爱女择婿,阅尽天下好儿郎的事?」
听夫人提及父亲,我轻轻笑了,追忆起从前,心底蒙上一层恍如隔世的黯然:「父亲说,我的夫婿要如他一般,能文能武不够,模样还须好看。」
说这话时,秦熙辰正垂了眼睫倒酒,神色淡淡,不甚在意的模样。
饭后,晚妍拉着我去她的院子与她说话。我与她相携着坐下软榻,听晚妍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淳姐姐与哥哥何时成婚?」
软榻旁搁置了一个绣筐,我拾起筐中的绣花样子一看,原是晚妍绣的鸳鸯。她有一双巧手,所绣的鸳鸯说是穿花纳锦,栩栩如生也不为过。
晚妍略显羞赧地垂下头,轻声道:「我想为小宋大人做一个荷包。」
我了然地笑了笑,问道:「昨日三皇子来找过你了?」
她微微颔首,柳眉蹙起一点,神情有些郁然,道:「我与三哥哥说,我欢喜小宋大人,是倾慕他的才学,与其他无关。那场阴差阳错的迷路,教我知道了宋引默这个人,这么多年的留心和喜欢,不曾做过假。而三哥哥是哥哥的好友,我从来只当他是兄长。他肯为我做这样多,我愧对他,感谢他,独独没有喜欢他。」
我心底很有些唏嘘,明明是齐少邧种的因,却教宋引默得了果。秦熙辰的至交好友,绝不会是个欠缺才学的草包。单依昨日的投壶便能见得,齐少邧隐藏得深得很。
眼瞧着晚妍的出聘之日越发近了,闺阁时光一日少过一日,我与她说了许久的话,日暮西山时才回一水居。
彼时将走近院门,便瞧见赵景明高高地趴在墙上,正抬手打望。他瞧见我回来,忙扭过头冲着院子又是说话又是打手势,险些从墙上跌了下来。
我有些不解,抬头看着他,好奇道:「赵小爷,你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赵景明向我挤了挤眼睛,促狭地一笑,道:「你进去便晓得了。」
我如他所说轻轻推开了院门,满院的芳菲映入眼帘。短短一个下午,一水居被装点得这样好看,落英如雨,清香蕴藉。一身白衣的男子背负了一柄剑,萧萧肃肃立于其间。
风微微掀动他鬓间碎发,他侧首对我一笑,旋即抽剑出鞘,干脆果决地舞了起来。一剑一剑的寒光拂过花簇锦攒,扑扑簌簌地惊落了一地的花瓣。待他舞罢剑,将剑移至我面前,剑尖处挑了一朵最美最夺目的花。
我眉眼弯起,将花从他剑上拿下,还不待我开口与他说话,他便拉了我去至书房,将一卷卷书画,一册册手札展示给我看。他写行书,字如行云流水,银钩铁画。手札上字迹满满,有诗词文赋,也有政论良策,落笔惊艳,文采卓绝。
我拿不准他要做什么,轻笑着看向他,又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小镜来,将镜子凑到我跟前。这方小镜用的是造价颇高的颇黎,将我和他的模样清晰地倒映在了镜中。
他见着镜中人登对的模样,低低笑了。桃花眼一勾,眼波活了似的漾开,是万顷秋波尽入帘的殊色。可惜薄唇一启,瞬间便坏了情致。
美而自知的秦二公子低声问道:「我好看吗?」
我:「……」
见我没反应过来,他下颌微垂,唇边翘起一点,万分骄矜道:「方才你已看过了,我能文能武,模样好看,你说岳丈大人是不是看我得上?」
我眉眼弯起,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抬眼看他,问道:「折腾这一大通,便是为了这个?」
秦熙辰眉梢轻挑,眼底含笑,点了点头,万分认真地应了一声「是」。被他这情绪感染,我亦是一笑,微微抿唇,垂目作认真思索状。
他似是无谓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睫,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但凡我有些风吹草动,一声微叹或一声轻咦,都能引得他垂目看我。他生就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眼波一转,君子未远清且婉;眼光一落,一面惊鸿相思彻。
我唇边绽开笑意,放下手中手札,抬眸看他,轻笑道:「我爹爹听我娘亲的,娘亲说能文能武、模样好看皆是次要。」
听到此处,他微微蹙眉,薄唇不自觉抿起,模样很有些肃然。
我唇角弯起,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说,我未来的夫郎需对我一心一意,与我一生一世,这样便好。」
秦熙辰这才舒朗开眉目,展颜一笑,恰如天边断虹霁雨,道:「既是如此,岳丈大人与岳母大人必然看我得上。」
我轻轻一笑,又道:「若爹爹看不上你,便不会将我、将昭明司交于你。那日你冒不韪救我时,爹爹定然便把你当作女婿了。」
说罢,我目光湛湛地望着他,眉眼含笑,轻声道:「世上好儿郎何其多,秦熙辰却只得一个。」
他本低低笑着,眉梢眼角得色尽显,闻言却瞬间端正了神色,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其事道:「陶淳也只得一个。」
我与他相视而笑,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默契与欢喜。我看着他含笑的一双眼,唇角不自觉弯起,轻声问道:「我有没有与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秦熙辰唇角微微勾起,手指轻轻拂过我脸颊边的碎发,而后伸手挑住我的下巴,垂眸看我,眼底划过温柔的笑意:「因为我眼里有你。」
他说罢,低下头吻了吻我的唇。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转眼便到了晚妍出聘的日子。那是个顶好的黄道吉日,百事可行,最宜嫁娶。
我答应了晚妍做她的送女客,又要帮衬夫人安排诸项事宜,在后院阁楼与前院厅堂间来回走动,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相较我而言,秦熙辰这个做哥哥的却显得格外清闲,手执着酒盏,轻袍缓带行于宾客之间,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推杯换盏,悠闲自得的模样,教我看了便来气。
核对完来宾名册后,我抱着手臂走到他身边,鼓着腮帮子抬目瞥他一眼,眼底怨气十足。自我到他身旁起,他的目光便再没从我身上移开过,眉目温柔,嘴角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秦熙辰垂目看我,低低地轻笑一声,而后伸出手点了点我气鼓鼓的脸,道:「像只炸毛的猫,且是一只小奶猫。」
我毫不留情地打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愤愤道:「我快忙成陀螺了!怎么你这做哥哥的却这样闲?」
秦熙辰闻言勾唇一笑,眉目风流,美得教人不敢逼视,艳煞了厅中众人也不自知。他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倾身过来与我耳语,目光明澈,表情无辜,低声问道:「做哥哥的清闲,当嫂嫂的操劳,有何不妥?」
秦二其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狐狸心,却最会装天真不过。我撇了撇嘴,轻叹一口气,道:「成亲这样麻烦,我们不……」
他打断我的话,目光湛湛地看着我,眼底蒙上一层真真切切的委屈,道:「只因麻烦,我们便不成亲了?」
见状我眉眼弯起,轻笑出声来:「谁说不成亲了?我是说,我们不如办得简洁些,请七八亲友,宴三五宾客,再饮一杯合卺酒便了?」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眉梢轻挑,唇边翘起好看的弧度来。虽是笑了,模样却像是没听进去。秦熙辰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依你的,你开心就好。」
我听出他语中的搪塞,却没工夫与他争辩,轻哼一声后,便提着裙子快步去后面寻晚妍,遗他立在原地,手里转着一只酒杯若有所思。
晚妍早换好一身泥金红裙,正端然坐于铜镜前,由喜娘用五色棉纱线为她绞面。我来时将将绞好,喜娘将正纱线收回妆匣。眉弯如月,面容光洁的美貌女子抬眸对着我轻轻一笑,唤了一声「淳姐姐」。
我心下只觉惊艳,执了晚妍的手连声称赞她,惹得晚妍很有些羞赧地垂下眼眸,脸颊边漫上绯色,映衬身后一室鲜艳夺目的红色,当真是万分好看。
绞罢面,夫人喂晚妍吃上轿饭,眼底有晶莹闪烁,却强撑着对晚妍笑道:「若你父亲在京都,必定领一队兵来为你拦轿,人墙一堵一堵,不教你被轻易迎了去。」
晚妍轻笑道:「不消父亲,哥哥早领了一堆人拦在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透。」
夫人这才切切实实地笑了,用手绢拭了拭眼角,侧首看着我笑道:「你哥哥成亲时,你记着别教他能容易地接了人去。」
我脸颊一烫,嗔怪地看夫人一眼。晚妍却微微颔首,信誓旦旦地应了句「一定」。
鞭炮齐鸣声隐约传来,有穿红着绿的婢女笑着进来通传,花轿已然临门了。循着旧礼,喜娘三次催妆之后,夫人才为晚妍盖上盖头。
喜娘扶着晚妍起身,甫一推开门,便瞧见倚在门外的秦熙辰。他不知是何时来的,见晚妍出来,疏懒地将酒杯递给身边的侍从,看着晚妍淡淡一笑,而后伸出手来隔着盖头摸了摸晚妍的头。
晚妍轻轻叫了一声「哥哥」,语中略带哽咽。秦熙辰轻笑了一声,慢慢收回手,道:「旁的话我不愿多说,你只消记着,万事皆有兄长担着。」
晚妍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哥哥,我省得的。」
秦熙辰垂下眼睑,修长的眼睫遮住目中情绪,勾唇低低一笑,无谓地抬了抬手,道:「去吧。」
他此时的心情必然是十分复杂的,我跟随着喜娘从他身边经过时,偷偷勾了勾他的手指。掩藏在衣袖下的小动作惹得他侧目看我,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我轻轻一笑,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抬步跟上喜娘送晚妍上轿。
宋引默已在府门前候了多时了,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清隽,眉目舒朗,唇边挂了一抹淡淡的笑,神色也是淡淡的,瞧不出欢喜,看不出疏离,却莫名教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鞭炮高高挂起,炸出一阵袅袅的青烟。晚妍已上了轿,我上前一步,抓一把茶叶与米粒撒在轿顶之上,行经宋引默身侧时,流电嘶鸣一声,向我打了好几个响鼻。宋引默骑在马上,轻轻抚慰马鬃,一面垂下眼睑,凝神看了我好久。我察觉有异,回眸望向他时,他却仓促地移开了视线,目光闪躲得几近狼狈。
他失礼的表现引得人群侧目,我只淡淡一笑,作不知状,行至花轿旁混进送亲队伍里。起轿之后,宋引默骑着流电在最前面开路。大红灯笼招展,沿途吹打了出一路的喜庆,宋引默骑马的背影却显得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我算是晚妍的娘家人,依礼送至中途便需携着一包火熜灰回去。于是告别了花轿重回秦府,借着带回的火熜灰,点燃一炷清香置于火缸里才作罢。
喧天动地的热闹之后,此时的秦府显得分外寂寥。夫人心绪不佳,用过饭后便早早地回房休憩了。而我找到秦熙辰时,他却在一水居的亭阁里独自饮酒。
今晨宴宾客时,他穿的是一袭檀色锦袍,现今早换回了惯常的白衣,银冠高束,更为他添上几分清冷,气质矜贵之余,美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我放轻了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跟前,屈身与他对坐,一双手肘顺势搁在矮几上,捧着脸与他对视。
秦熙辰低低一笑,唇上酒渍将他的薄唇染成潋滟的桃花色,瞧着万分可口的模样,教我想尝一口。我如是想着,便如是做了,探身过去轻轻咬了一口他的唇。
他拿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却在我唇瓣将离之际,霸道地捧住我的后脑,反客为主地攻城略地起来,不知吻了多久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我。
嘴上虽放过我了,手上却不肯放过。他用大拇指垫在我的下颌上,挑了我的下巴,垂眸看我被他摩挲得嫣红的唇,姿势当真是要多轻佻有多轻佻。
我挣脱不得,瞪了他一眼,他却低低地笑出了声,惫懒地收回手,一面斟酒,一面说道:「晚妍归宁后,我便回塞北。」
成婚后第三日归宁,他这样快便要走。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心底却升腾起好些不舍,费尽全力才将这股躁动的情绪压下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秦熙辰饮了一口酒,低声道:「早前应了晚妍,给她猎狐皮做大氅。狐皮还未猎好,她便嫁人了。」
心里明明舍不得,偏要装风轻云淡。
他说罢,轻轻笑了笑,又饮了一口酒,抬目看我,道:「塞北有种羊肉烧饼,酥饼香脆,羊肉鲜嫩,上头还撒着芝麻,我初次尝到时,便觉得你定然会喜欢。」
我拿过他手里的酒杯,仰头喝尽了杯中酒,闻言撇嘴道:「明知我吃不到,你偏说来馋我。」
秦熙辰眉眼一弯,垂眸思索片刻,轻笑道:「好办。待我凯旋,便把厨子抓回京都,再牵上一头塞北的羊,驮一袋面粉。」
我忍不住轻笑一声,笑道:「旁人凯旋带的都是战利品,你凯旋却牵一头羊?」
他目光微沉,构想到了彼时场景,唇角勾起极好看的弧度,歪着头看我,眼底有笑意也有骄矜,道:「你信不信,依我的风评,凯旋时莫说是牵羊,纵是当街抱个美人也实属寻常。」
我挑眉看他,朱唇轻启,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哦」字。
求生欲强烈如秦熙辰,当即正襟危坐,义正词严道:「我秦熙辰便是死,死战场上,也绝不会抱个美人回京。」
我抬眸看他,轻轻一笑,道:「铁骨铮铮秦熙辰,你可别教我逮着真香现场。」
他眨了眨眼睛,没明白「真香」所指,却听出我话中浓厚的警告意味,严肃且傲娇地点了点头。
诉衷肠
三日的时间可以做些什么?
第一日,与秦熙辰去碧清泉宫沐浴。
偌大的宫室里蒸腾着袅袅的水汽,他卓卓然立于其间,着一身如云似雾的白衣。
他是在等我,而我磨磨蹭蹭地赖在汤池里不肯起,眼珠一转,便生出捉弄他的坏心思。趁他不设防之际,蓦地从池中站起,双臂揽住他的腰,向后一倒,将他一道拽进了池水里。
水花四溅,落了我一头一脸。我揉了揉眼睛,从池中爬起,甫一睁开眼便瞧见勾了一双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的秦熙辰。
他的手撑在池底,雪白的袖在池水中晕染开,仿若绽开的清莲。衣衫已然尽湿,剔透的水珠沿着修长的颈脖,从锁骨慢慢滑入衣襟里。透湿的白衣紧贴住他的身子,如云山雾罩一般,透出隐约的腹肌轮廓,越看不明晰,便越教人移不开眼,真真是要命至极。
是出水芙蓉,也是人间妖孽。
美色当前,我如是感叹着,一面流下鼻血一滴。
第二日,与秦熙辰去湖上泛舟。
莲叶接天,满湖碧色,清风徐来,荷香四溢。小舟从藕花丛中穿过,漾开一道水痕。举目远眺,入目之处尽是无边无际的莲叶,教人心旷神怡。
我十分应景地穿了一身碧裙,秦熙辰撑舟时,我便执着银剪子剪一枝看中的荷花。抬目看他,只见得他遗世独立,白衣翩然的背影。垂目轻轻一笑,只觉他在,我便安心。
剪罢花,方想靠近他,将花拿予他看时,他却凉凉地看我一眼,一副警惕至极的模样。
我手持着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轻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秦熙辰见状,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接过我手里的花,其间防备却丝毫不减。
我正摸不着头脑,却听他小声嘀咕道:「谁知是不是又要拽我下水去?」
我:「……」
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第三日,晚妍归宁。
秦熙辰起了个大早来为我描眉,我坐在铜镜前,困倦地阖上眼睛补眠,由他在我脸上描描画画。
待他描罢眉,便轻笑着将我唤醒,唇角翘起一点,问道:「我画得可好?」虽是问句,他却说得分外肯定,不容置喙的模样。
我凝神望了望铜镜中的倒影,眉眼弯起,称赞了一句「好看」。他便自得地笑了,桃花眼里盛了满满的笑意,眉眼弯起时,鲜活得像是能溅出来一般。
我与他一道去前厅葳蕤居见夫人,夫人一见着我们便笑了起来,道:「瞧你俩这衣裳,便知是一对。」
我所着的衣裳自然是秦熙辰一手挑选的。在昭明司我往往作男子打扮,着男装时,除却颜色不同外,衣衫剪裁与他的衣服别无二致。而我着女装时,衣裙的布料、纹样、绣花等,无一不与他的衣服呼应,妥妥的情侣装。今日亦不例外,他着一袭月白衣衫,我穿一件月白褶裙,二人腰间系的玉佩都是一对。
闻言我轻轻一笑,目光看向身侧的秦熙辰。他侧首看我,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唇角勾着好看的弧度,但笑不语。
宋引默与晚妍来得甚早,二人一前一地后向夫人敬茶。晚妍梳了妇人髻,言行举止进退得仪,却缺了新妇该有的羞赧与欣喜。
宋引默改口唤夫人「岳母」,夫人轻笑着封了好大一个红包。将军不在,敬罢夫人便该敬秦熙辰。晚妍轻轻一笑,奉上茶盏,温声唤了一句「哥哥」。
秦熙辰微微颔首,垂目饮了一口茶,而后轻挑了眉梢看向晚妍身侧的宋引默,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眼底的得色当真是万分讨打。
宋引默奉茶的手微微一滞,旋即垂下眼睑,撇过头去不看他,极其生硬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音节破碎的「哥」。
这厢秦熙辰弯了一双桃花眼,笑得好生猖狂,夫人连向他使了好几个颜色,才叫他勉强收住了笑声。他疏疏懒懒地抬起眼皮,盯着宋引默勾唇又是一笑,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哎」。
宋引默一脸屈辱地接过他封的红包,将之揣入了怀里。秦熙辰这回出手仿佛十分大方,我先前掂量过他封的红包,沉甸甸、胀鼓鼓得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夫人与晚妍说话之际,我将心底的怀疑悄声讲与秦熙辰听。他闻言低低一笑,靠将过来在我耳畔昵语:「知我者莫若淳儿。红包里头才不是金银,而是铜板。掂在手里沉,却不过五十文。」
我叹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宋引默拆开红包后,约莫要被他气得不轻。
敬过茶后,晚妍与我回闺中说私房话,谈及宋引默时,她垂下眼睑淡淡一笑,眼睛暗淡许多,而后轻声道:「相敬如宾便很好。」
我抬眸担忧地看她,她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一笑,岔开这个话题,与我说起了宋府里的趣事。她有心遮掩,我亦不捅破,配合着她说说笑笑,二人也算是谈笑风生。
只是在嬷嬷唤我们去前院用饭时,我轻轻拉住了晚妍的手。她唇边仍挂着笑,不解地抬眸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晚妍,若不欢喜,便不要一直笑。」
她微微怔了怔,眼睫一颤,收敛了唇边笑意,轻声应了一句「好」。
晚妍与宋引默午饭后便走,送罢他们,便该送秦熙辰。
这仿佛是我头次看他骑马,曦晖朗曜里,清风朗月般的男子,着一袭翩然的白衣,骑在马上,垂眸看我一眼。相顾无言间,我微微张了张嘴,想与他说些什么,可想嘱咐的话实在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到底欲说还休,垂下眸去。
他低低一笑,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轻声道:「待我凯旋,我们成亲好不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教我心跳如雷。眉眼微微弯起,抬眼看他时,才发觉他正一直看着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男子唇边浮起笑意,眉梢胜却高山连壁的灵秀,眼底蕴藉湖海潋滟的水色,薄唇仿若天边绮丽的晚霞。他生得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好看。
我不自觉笑了,在他灼灼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声音放得轻,却很是笃定,道:「待你凯旋!」
他勾唇一笑,深深看我一眼,而后立马扬鞭,神情坚毅,并无流连。我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直到他的背影再瞧不见。
从前都是他等我,如今轮到了我等他。
我想,我一定要等他回来,好好地等他回来。他不在京都时,我要看顾好昭明司,看顾好他的家眷。这些都曾是他为我做的事,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的不厌其烦。
秦熙辰走后,我常宿在昭明司,一为方便理事,二为最迅捷地得到他的消息。
彼时师父入朝之事在司中传得风风雨雨,连带着我这个出泥老人弟子也颇受非议。幸而秦熙辰积威甚深,獬豸符一出,号令诸司,无人敢动我,还教我借此事引出好些朝廷暗中钉的钉子。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之后,司中尽是可用、可信之人。
在这之前,我便问过秦熙辰如何看待师父入朝一事。那时他正在写寄往塞北的密信,我端了一盏茶,立于桌案旁小心翼翼地试探他。
他低低一笑,美目流光,抬眸看了我一眼,而后继续提笔,一面轻笑道:「我应当如何看?谁人不知如今朝堂之上,除却宋尚书,便是国师最得圣眷。」
他说罢,见我欲言又止,当即勾唇一笑,在我额上弹了一个脑瓜崩。
他说,淳儿,你与先生在行一步险棋。
不消再说,我便知我心里的盘算已被他看得透了。
那日丛林山竹舍中,我问师父,可曾想过为何江湖客这样多,昭帝却只执着于请他入朝?
师父闻言,捋着胡须凝神思索。我低低笑道:「皇帝热衷长生之道,江湖客虽多,妙手回春,医术卓绝者却只得师父一个。」
于是师父入朝便是国师之尊,他在朝堂,我在江湖,秦熙辰在边关,三人里应外合。除此之外,师父为昭帝炼的丹药里也多掺了一味药。
昭帝多疑,所服丹药必教太监先行试服。因而那味药本身无毒,利用的却是药性相克的原理。如今的昭帝早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犹不自知罢了。
思及此处,我淡淡一笑,搁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批事批得酸疼的手腕。
会察言观色的侍女当即奉上一杯凉茶,我接过轻抿了一口,觉着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低声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此时秦熙辰已走了三月有余,自他抵达塞北起,边关便频频传来捷报。塞北的线报传回京都时,偶尔会夹带他写予我的信。便为了这些不知何时会有的信件,除却在秦府陪伴夫人以外,我几乎都待在昭明司。昭明司建于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无时无刻不燃着红烛照明,置身其中时实在难辩日夜。
侍女垂目,恭顺地答道:「现在已是子时,淳公子看了三个时辰的线报。」
我放下手中杯盏,摇开不离身的梅花扇子扇了又扇,依旧觉得燥热不减,心底还隐隐有些不安。这不安来得没头没尾,且有愈发浓烈的趋势。
侍女察觉到我的焦躁,柔声提醒道:「公子可是要休息?暗河的水涨了老高,外面仿佛下着大雨。」
便是说话之际,房门被人「咚」一声撞开,顺势滚进来一个黑影。
巡逻卫队闻言赶来,持着长刀将我护在身后,刀尖齐刷刷地指向瘫软在地上的黑衣人,正欲手起刀落,却被我伸手拦下,于是又整齐划一地收了刀,为我让出一个空缺来。
没了阻隔,鼻端充斥的血腥气息更甚。我料想此人必是受了重伤,瘫倒在地上的身形有些眼熟,仿佛是个故人。我蹙了蹙眉,上前一步,正欲盘问时,那人却无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
血水与雨水交加,将他的衣衫浸染得透湿。头发也湿透了,高高束起的马尾没了往日蓬勃的少年气,萎靡地贴在他的脸上。他抬眸看我,脸上血迹斑斑,有雨珠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滑至下巴,最终没入衣襟。
「秦二出事了。」赵景明如是说。
他话音将落那一瞬,我只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成了寒冰,头晕目眩之余,太阳穴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却偏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侧首传唤来医师为赵景明包扎,又吩咐了一队人处理干净赵景明自进京起一路留下的痕迹,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沙哑着嗓子问赵景明:「他……怎么了?」
声音端的四平八稳,袖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我将手指紧攥成拳,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景明。
赵景明的面色差到极致,身上的伤口也十分骇人,正潺潺地往外渗着血。医师为他清洗伤口时,他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全身的力气约莫都用来忍痛了,说话时的声音又变回了我与他初见时,仿佛历经过烟熏火燎的沙哑本音。
赵景明闭了闭眼,哑声道:「塞北战时,秦将军留守边关,秦二率兵在外与突厥主力对垒。自秦二抵塞北起,便连破了突厥三城,最终驻兵于阿尔山下,再与突厥主力交战。秦二被牵制于前线作战之时,突厥借兵月氏,多出一支轻骑,绕后烧了我军粮草。看顾粮草本是我的职责,是我失察,还累了秦二与他麾下将士。如今秦二被围困于阿尔山下,后方失了粮草供应,危在旦夕。」
古往今来,每逢打仗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方粮草的看管于行军打仗而言是重中之重。秦熙辰用兵之道素来波诡云谲,他的心思也最缜密不过,我实在不敢置信,竟有人能端得了他的后方。可伤痕累累的赵景明却教我不得不信。
我将脑海中的一团乱麻梳理干净,按捺住心底的慌乱与担忧,哑声问道:「秦将军不曾营救?」
赵景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地形对我军不利,将军便是在率军援救时受了重伤。」
现今情形不消赵景明说我也明白了,秦熙辰被敌军围困,秦将军身负重伤,昏迷不醒。除却他们二人,无人能调动塞北城中驻守的军队,没有军队便救不出重重围困中的秦熙辰。秦熙辰所领的军队失了粮草,只得坐以待毙,简直是一盘死局。
指甲把掌心刺得生疼,我蓦地松开拳头,抬目看赵景明:「你想如何做?」
赵景明挣扎着从位上站起身,沉声道:「调不动塞北的兵,便调京都的兵。三皇子手里有骠骑军令符,我去找他!我去叫他救秦二!」
伤成了这样,也亏他还有力气推得开包扎的医师。我伸手拦住赵景明,用力地把他重新按回座位上。
被包成了粽子的赵景明自然奈我不得,怒道:「你拦我做什么?秦二能不顾生死地救你,你不能不顾生死地救一回他吗?」
我垂下眼睑,抑制住将涌上喉头的哽咽,艰难地开口:「不能找齐少邧,骠骑军动不得。」
说罢,我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爱他,他生我生,他死我死。莫说救他,便是把我的命给他我也愿的。赵景明,救人不是你这个救法。」
骠骑军令符失窃一案本就是秦熙辰的手笔,骠骑军令符只能用于暗处,绝不能搬到台面。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齐少邧若凭空拿出失窃的令符调兵,不仅不能救秦熙辰,还会搭上自己。
我眉头紧锁,心中不住构想,若是秦熙辰,他会如何做。
赵景明只安静了一刻,便沉不住气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教秦二等死!」
我摊开侍女呈上来的地图,垂目仔细查看地形。赵景明在我耳边不住叹气,分外焦躁不安。我只当没听到,盯着地图认真思索。
许久,我才抬头看赵景明,肃声道:「约莫明日一早,塞北军情便能传回京都,你去面见皇帝,将方才对我说的话都告诉他。皇帝忌惮秦家久矣,如今天赐良机教他能收回兵权,他绝不会调兵去塞北营救秦二,只会补押粮草,稳住边关守军。适时你便请求将功补过,由你将粮草押到边关。」
赵景明有些迟疑:「我是罪臣之子,无诏不得回京。若由我去见皇帝,岂不是为秦二添罪名?」
我淡淡一笑,向他摇了摇头,道:「正因如此,没人比你更合适。若非事急从权,秦熙辰怎会暴露你?你去见皇帝,才会教他毫无保留地信你。」
赵景明紧皱着眉头思索,仍觉得不妥,问道:「单单运来粮草又能如何?调不了兵,如何救秦二?」
我垂下目光,从怀中摸出珍藏的獬豸符,手指轻轻摩挲符身繁复的纹路,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兵由我去调,人由我去救。至于运粮,赵小爷,养好你的伤,我把后背交予你了。」
赵景明沉默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我扯了扯嘴角,竭力对他一笑,旋即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出了书房,一面疾步下楼,一面有条不紊地对身后跟随着的数位随从分布任务。
「传令诸位令主,我走之后,司中大小事宜由令主协理。」
「是!」
「再调两队影卫,护好司主家眷,一有风吹草动,便走地道,将人藏到司中。」
「是!」
「适才我问医师要的东西,都装到马车上藏好了。」
「是!」
「……」
将诸多命令一一吩咐罢,仿佛已没了我能做的事情。我掩藏好神情,模样风轻云淡,脑海里却只剩一片空白。思绪一旦停歇下来,我便控制不住地去想他,忧心他的处境,挂念他的安危。每想到他危在旦夕的情景,我几乎抑制不住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的疼。
京都城确乎正下着一场大雨,空中泛着淡淡的泥土腥气。暗河河水浑浊,水岸线上涨了不少。
随从护送我上了小舟,极其细致地备了一盏灯笼,挂在小舟舟头的灯架上。灯火明亮,映照着河道深深,每一块石砖的缝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半点黑暗也无,我却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初次行过暗河河道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
那时黑沉沉的河道里,秦熙辰撑着小舟,察觉到我不安的情绪,却腾不出手抚慰我,于是轻声道了一句「我在」。便因他这句「我在」,不太美好的摸黑回忆都教我舍不得忘记。
桨声潺潺里,我勾唇笑了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秦熙辰,请你务必等到我,务必平平安安地等到我。
桥拱石壁缓缓开启,小舟出了河道,大雨声瞬间灌进了耳朵里。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我撑开伞遮雨,上了等候在桥拱下的画舫。
舫中是一干扮作烟花女子掩人耳目的司中人,她们屈了身向我行礼,只在施礼时静了一瞬,片刻后丝竹嬉笑声又起。画舫幽幽行驶,丝竹悦耳,纸醉金迷,仿佛里头有寻欢作乐的纨绔子。
随从催促画舫划快些,却被我伸手制止,轻声道:「这个速度便好,花船划得太快反而惹人生疑。」
时至深夜,城门早已下钥。又逢暴雨天气,河面上画舫寥寥无几,待画舫靠岸后,便改乘马车绕小路快马加鞭地出城。
随从披着蓑衣在车前赶马,马车疾驰于山林小路,路间不时有顽石、泥坑阻拦,行车时颠簸得不像话。我屏住呼吸,身子牢牢贴着车壁,双手紧抓住座位的边缘才不至于摔到地上去。
京都至塞北之间阻隔着崇山峻岭,大小路径无数,细细数来,走官道最快。可绕出城之后,马车将将驶入官道,随从便蓦地勒了马。
我依着惯性,向地上狠狠地跌了下去,手掌从粗粝的木板擦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厉声问随从发生了何事。
随从沉声应道:「前面有一队拦路的人。」
更深人静,官道上绝不该还有人,定然来者不善。我忍着手掌疼痛,上前一步,躬身掀开车帘,眼睛微微眯起,凝神向前面望去。
确乎是有一队人,衣着统一,神情漠然,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刀剑,在夜里形容如鬼魅一般,杀伐之气尽显。他们正簇拥着一个人。
大雨滂沱,那人站在最前面,正牵着一匹马沉默地看着我。隔了重重雨幕,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得他衣衫透湿,紫衣被雨水浸染成浓墨一般的黑色。
他抬步向我走近,停步时与马车只隔了前三两步。他身后诸人随他一道围拢过来,重重火把映红了我的脸,也照亮了他的模样。剑眉星目的男子微抿着唇,神情是说不出的冷漠。
随从拔剑把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扯了扯嘴角,坦然下车与他对视,目光中防备之意尽显,淡淡道:「大人深夜无故拦车,是要做何?」雨珠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教我不由闭了闭眼。
宋引默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要去找他?」
「他」是谁,我与宋引默都心知肚明。我抬目看他,应了一声「是」,而后勾了勾唇角,好奇道:「今夜之事,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经我一番整治,昭明司中绝不可能存有细作,而塞北军情线报最早也要明日才能传回京都。我实在想不通宋引默是如何得知,并领人在必经之路上设伏的。
宋引默垂目一笑,如实答道:「桃儿以为赵景明的伤是如何受的?秦二尚在塞北,他却硬闯城门回京,唯有一个解释,秦二出事了。」
硬闯城门?确乎是赵景明做得出来的事。
我揉了揉额角,不教自己露出倦怠神色,淡淡问道:「所以,大人想做什么?」
仿佛是急于认证我的猜想一般,宋引默身后的人小声催促他:「大人快些动手罢,尚书大人有令,万不能将人放去塞北。」
我抬目看他,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沉沉地望着我,低声道:「我绝不会放你走,放你……到他身边去。」
我微微蹙眉,目光掠过他身后一字排开的寒枪铁剑,最终落在他脸上。雨水从额上滑落,顺着眼睫垂落下去,教我的视线变得有些微模糊。
我恍惚想起,我与宋引默的初见仿佛也是一个雨夜。我与他的角色仿佛从没调转过,从前他拿晚妍的名声威胁我,现在他用锋利的刀剑威胁我。
思及此处,我嘲讽一笑,道:「若我偏要走呢?」
闻言,宋引默将腰际的剑拔出了半截,剑光森森,灼人眼睛,只露了一瞬便收剑入鞘。他躲避着我的目光,缓缓道:「我不愿伤你。」
我与他隔了一轮雨幕相望,我静静看着他,他也沉默地看着我,二人僵持不下。
雨水冲刷到了手上的伤口,我恍不觉痛,任由血液混合着雨水从指尖滴落。宋引默身边的流电却一声嘶鸣,拖着缰绳蹿到我身边,吐出舌头轻轻舔舐我手掌的伤。
宋引默微微一怔,旋即大步上前抓过我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撕下衣襟一角轻柔地为我包扎。他仿佛忘了我与他尚在敌对之中,眉心微微拧起,专注地看着我的伤口,神情认真又温柔。
我伸手抚了抚流电的头,目光微微一闪,而后唇边绽开一丝笑,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宋引默。」
他正在系结的手微微一顿,系好之后才慢慢地抬起目光看我。
我垂下眼睑,继续道:「你可记得,我仿佛还欠你个熊抱?」
他眼睫轻颤,粲然的一双眼里终归有了些许笑意,唇角微弯,轻声道:「我记得。昔日碧清泉宫带你同行一程,你说以熊抱报我。」
他说罢,我轻轻笑了笑,而后不假思索地展开双臂抱住了他。他应当是不知所措的,我感觉到手臂环抱下,他的身子一瞬变得僵硬。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到衣料之下他紊乱的心跳。
他慌乱地想要挣脱,我却将他抱得越发紧,环住他腰身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收拢,一面掩人耳目般与他低语:「那日我说,大人虽骑着枣红马,却像极了白马王子。大人可省得,白马王子是何意?」
见他沉默不语,我轻笑一声,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右手已不动声色地探入了左手衣袖中,缓缓道:「白马王子,便是女子命中注定要与她相遇的男子,与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与她共度余生,细水长流。」
他终于抬手回抱住我,薄唇轻启,将欲说话之际,我已摸到了要找的东西,唇角勾出一声笑,冷声道:「可大人只是像而已,到底不是。」
几乎只一瞬息,我拔出藏在左手袖中的匕首,轻轻抵住了他的后背,低声道:「别动。」
宋引默愣了片刻,眼底的光黯淡下去,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转而成了一声自嘲的低笑。
我目光凌厉,后退至宋引默身后,匕首上移横在他的颈脖前,吹毛可断的刀刃离他的动脉只有一线之距。我攥紧了匕首柄端,因为太过用力,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流了一手的血,而后抬目看向宋引默率领的一队人马,一字一顿道:「让路!」
宋引默被挟持,诸人慌乱之余,皆迟疑着不肯动步,我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的匕首重重地压了下去,宋引默的颈脖顷刻间便浮现出一道血线。
我停住匕首,又重复了一次:「我说,让路。」
他们终于退到官道两边,将路让了出来,攥紧了刀剑,恶狠狠地盯着我。
随从眼疾手快地封了宋引默的穴道,助我挟持着宋引默上了马车。怕生变故,我将他的双手并拢在一起,解下他为我包扎伤口的布条,一圈一圈紧紧地缠住他的手腕,最后系上一个死结。
系罢结,我起身掀开车帘,看了看立在官道两边不知所措的人,淡淡道:「宋尚书想做什么诸位应当比我清楚,塞北告急,他却想趁机助皇帝收回兵权,令诸位阻拦我去塞北救人。诸位是昭国儿郎,塞北危在旦夕的将士也是昭国儿郎。孰是孰非,诸位心中有数。」
说至此处,我回首瞥了一眼车厢中的宋引默。他目光苍凉,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移开视线,又道:「请诸位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跟来一个人我便捅小宋大人一刀。小宋大人若出了事,单宋尚书处诸位便担待不起。」
有一人肃声道:「少卿大人是朝廷命官,你怎敢?」
我轻轻一笑,抛了抛手中的匕首,无谓道:「我敢不敢诸位大可一试,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话,我合上车帘,果决地进了车厢。随从扬鞭赶马,马车飞也似的往前方奔驰而去。行过官道拐角,我拉开车窗探出头向后望去,确认无人跟来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垂目看向身旁男子,我低声向他道了一句「抱歉」。
宋引默闻言,眼睫微微一颤,神情落寞,轻声问道:「你只是在威胁他们,就算真的有人跟来,你也不会伤我,对不对?」
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教我觉得好生不适。我疲惫地靠着车壁,闻言抬目看他,提醒道:「小宋大人,你脖子上的血还没干。」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宋引默自嘲地笑了笑,涩声道:「父亲拦你是因他要借塞北之事收回兵权,我拦你却是因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太过危险。桃儿,不要去塞北。秦二自身难保,他护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宋大人,有些事情不必权衡那么多。若将我与秦熙辰对调,换我置身险境,他也一定会来救我。」
我想起我送秦熙辰离京时,他勾了一双桃花眼,薄唇微弯,对着我轻轻一笑的模样,道:「战场又如何,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的。」
说罢,我催促着随从再将马车驾快些,而后对宋引默道:「京都往塞北沿路皆有官道,明日抵达驿站后,我便放大人走。希望与大人再见时,不再是兵戈相向。」
他沉默地垂眸,眼睫纤长,倒映着车窗外透进来的雨后星光,在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官道路面平整宽阔,赶路时马车并不十分颠簸。我阖上眼睛休憩,将睡未睡时,隐约听到宋引默的声音。
他低低一声苦笑,说:「我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嫉妒秦二过。」
抵达边关已是七日以后,我手上的伤疤结成了一道浅浅的痂。这七日里,除却到沿途驿站换马,我便没下过马车,从头到脚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一圈。
凭借着我手中的獬豸符,马车一路无阻地入了驻扎在边城的军营。秦将军重伤不醒在城中休养,边关诸多副将群龙无首,又不得擅自调兵救人。余下唯一有权调兵的监军却是皇帝的人,巴不得秦家人出事,自然是一味防守,按兵不动。副将主攻,监军主守,两边争执不休,也没个能拍板的人,于是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我闯进将营时,两方还在争吵,见突然进来一个陌生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金衣锦裘的监军一声冷笑,侧首对一位副将道:「你们军中的防守当真是好,一个小女子也能轻轻松松地混进军营。」
我轻轻一笑,合上手中的折扇,当众掉马也不惊慌,淡淡道:「监军好眼力,小女子不才,却不是混进来的,」微微一顿,将手中的獬豸符扬予众人看,「受秦二公子所托,替他调兵出关打一场仗。」
诚然秦熙辰不曾托我,我却需以此诹个由头。
监军唇角笑容很有些不屑,抱着手臂冷笑道:「秦熙辰托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昭国的将士,岂能由你说调便调?」
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将领激动地站起身,定定看着我的脸,目光来回在我眉目间巡,迟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可识得……燕郡王?」
我将令符收到怀中,略过监军,拱手向在座的将领拘了一礼,而后沉声道:「燕郡王之女陶淳,与诸位见礼。」
话音将落,监军手里的茶盏逶地,「砰」的一声,茶水混着碎瓷片乱溅了一地。他将手按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坐直了身子,见鬼了一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军中其余将领皆屏息凝神,目光或惊或喜,或信或疑。
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行罢礼,我收回手,淡笑着盯着监军,不紧不慢地摇开梅花扇子,道:「比起我的身份,诸位应当更关心我手里的权力。獬豸符诸位已经看过,可还有疑虑?」
监军轻蔑地勾了勾唇角,慢慢地横了营中诸人一眼,道:「纵是有獬豸符又如何?难道诸位将军竟肯由陶家余孽差遣?」
他说罢,冷冷一笑,又道:「还不动手送这早该死的陶家余孽去地底见她爹娘?」
四下一片安静,无一人应他。
监军自觉羞赧,气恼地站起身,拔出他身侧侍卫腰间的长剑,两手拖着剑,气势汹汹走向我,提剑便要往下砍,一面怒道:「好哇,你们不动手,本监亲自来斩!」
他这一剑自然没能斩下来,被适才最先察觉我身份的老将拔刀挥了开。老将收刀入鞘,神色庄重,肃然道:「燕郡王后嗣,吾自当跟从。」
话毕,又一位副将挺身站出,决绝道:「燕郡王后嗣,吾亦愿跟从!」
「吾亦愿跟从!」
「吾亦愿跟从!」
「……」
眼见在座将领接二连三站起,监军气极,用手指着众人「你你你」了半晌,也没说出所以然来,末了,冷笑一声,道:「本监便要看看,尔等是如何跟着一个小女子去送死的!」说罢,拂袖离去。
我瞥了一眼监军离去的背影,侧首吩咐身后随从,道:「他要往京都报信,把他的信截掉。」
随从应一声「是」,旋即掀帘出了军帐。我则在众人簇拥中行至舆图前,对着沙盘中的崇山峻岭、绵延朔漠敛目沉思,不时移动用以标记的各色小旗,看得越仔细,便越觉着不对。
我心底揣着隐隐的猜想,却偏说不上来,微微皱了皱眉,侧首询问一员身旁的将领储粮被烧毁之前,秦熙辰率领的大军最后一次补给粮草的时间与数量。
将领答罢,我便在心底估算,料想大军所剩的口粮三日前便该消耗殆尽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应当是征集塞北诸城中剩下的粮草,再率一支军队真枪实弹地破了突厥严丝合缝的封锁线,为大军送去救命的粮草。
我将计划原原本本地告知帐中将领,所有人都晓得这是粮草营被毁后的无奈之举,一番权衡后,仍有将领犹豫道:「末将以为,征粮之事还须考量。边城之中不知藏了多少突厥细作,骤然征粮,必然引得敌人防范,恐怕偷鸡蚀米,得不偿失。」
有将领叹息着反问道:「除却此举,难道还有他法可行?二公子率的军队本是战力所在,奈何被敌军围困,又无粮草供应,士气衰竭,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自然没有再战之力。而除却城中守军,边关能调动的军队不过三万,敌军数目却有七万之众。若与敌军正面对抗,除非天降神迹,否则必输无疑。为今之计,唯有如陶小姐所说,征集粮草,补给主力,方有一战之力。」
他说罢,诸位将领又是一番讨论,有赞同亦有反对。我无暇听他们争辩,执着獬豸符以不容商量的口吻结束了讨论,而后将征粮的任务下发予诸位将领。
这厢安排完毕,我执着扇子立于原地目送各位将领陆陆续续地出帐去,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先前派去拦截监军情报的随从已回了营帐,恭敬地将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奉于我。信函封口处滴的蜡十分凌乱,可见撰信之仓促。我看也不看,微微垂首,就着桌案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一点点将密信烧掉。
随从问我:「下一步应作何打算?」
我轻轻一笑,旋即附在随从耳旁低语。随从闻言先是微微一惊,听我说完后才舒展了眉头,拱手敬服地向我行了一礼,便形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一番折腾下来,也顾不得休息,便离了军营,去城中的将军府邸探望秦将军。
诗里说春风不度玉门关,便可见边城之苦寒。先前一味忙碌,尚不觉得冷,此时空闲下来才觉清寒入骨。
驾车的小兵热情地介绍道:「塞北边城没甚拿得出手的特产,唯有羊肉烧饼十分可口,百吃不腻。前头那家最正宗,小姐可要买一个试试?」
我微微侧首,甫一掀开车帘一角,便扑鼻而来羊肉烧饼的诱人香气。胖乎乎的厨子在当街的炉灶前半蹲着身子,持着一把蒲扇扇风,灶上煨着「咕噜噜」沸腾着的羊肉汤,闻着确是美味至极。
我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睑,不为所动地放下车帘,轻声道:「不必。等到秦熙辰回来,再叫他带我去吃。」
边关贫瘠,纵是将军府邸也修筑得十分简易。绕过迎门的影壁,便可将府院格局尽收眼底。许是无暇打理,庭院中不种花木,放眼望去开阔明朗,除却当中列在架上摆放整齐的一排兵器,便再无甚装饰。
小兵语气颇有些萎靡,道:「从前将军常与二公子在院中切磋,偶尔得闲还会指导我们一招半式。听说京都的人老爱贬低二公子,可在塞北,我们人人都尊敬他、爱戴他。」
我轻轻笑了笑,心想,这番话若教秦熙辰听到了,依他的傲娇本性,必然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面上瞧着毫不在意,其实心里头不知怎么暗戳戳地欢喜。他惯常压抑着自己不将心绪说出口,一如从前我忘记他时,唯有喝醉酒,他才肯一声一声悲戚地唤出我的名字。
我眼睫颤了颤,将酸涩的泪意压下去,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跟紧小兵的步伐去往卧房。
推开门便闻见一阵苦涩的药味,秦将军睡在卧榻之上,仍处于昏迷状态。虽久久未醒,面色却不甚差,紧闭了眼睛如同熟睡一般,伤势仿佛不似赵景明说的那么严重。
我微微松一口气,向候在一边的军医询问秦将军昏睡不醒的原因。
军医支吾了片刻,拭了拭额头的汗,答道:「将军头部受伤,淤血入脑,加以陈年旧疾发作,才久久不醒。小姐莫要担心,事之以药,好生将养着,待淤血散去便好。」
军医说罢,拱手向我行一礼,便由小兵引着,提了药箱下去煎药,房间里便只剩了我与秦将军两人。
我环顾四周,察觉正对着床榻的窗子开得过大,不停地吹进阵阵寒风,忙起身将窗子合上再重新坐到榻边。
秦将军尚昏睡着,自然不能说话。可一直这么静静待着,未免教人不自在。
于是我沉默了半晌,也不管秦将军能不能听到,自顾自地轻声说道:「秦熙辰说,您从前问他,就算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是不是也不后悔。他不后悔,我也不后悔。与他相比我实在太过平庸,没有武艺又欠缺智谋。在他遇难时,除了一腔与他同生共死的勇气,我能做的仿佛少之又少,只希望这些微末的算计也能救他一次。」
说至此处,我顿了顿,坚定道:「您好好等着,我一定带秦熙辰回来。」
将军府不曾有丫鬟,秦将军随身侍奉的皆是麾下兵甲,大多粗枝大叶,不懂得如何照料好病人。我兼顾着征粮事宜之余,还要兼顾府上事物,其间还有监军时不时地搞事情,当真是忙得分身乏术。
征集罢塞北诸城的粮草,便该遣派军队突破重围往阿尔山运粮。这是个分外艰巨的任务,能不能挽救主力便在此一举。
我踌躇着将这个任务委派于谁时,先前那位老将却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任务,率领了一队兵甲及民夫运粮出城去。
不敌京都,边城入夜之后,整座边塞只得一片死寂。城外的崇山峻岭隐没于深沉的夜色中,露出影影绰绰的庞大轮廓,其间不知埋伏着多少杀机。
驻扎于城中的军营里,守夜的卫队交错着轮番巡视,火把熊熊地燃烧,干燥的木柴偶尔发出爆裂之声。除此之外,便再无动静。
将军营帐里氛围肃穆,诸位被紧急召集来的副将按捺住疑问,不解地望着案首的我。
我垂下目光,展开手中的纸条,淡淡道:「适才收到飞鸽传书,白日里押送的粮草半途被突厥所劫,幸而人马撤离及时,并无损伤。」
话音一落便是一片哗然。营帐的帷幕被人掀开,冷风呼呼地灌进营中,烛火摇曳,欲灭不灭。
来人正是监军。监军裹着狐裘,眼睛愉悦地眯起,冷笑道:「征粮之计你想得到,突厥人便想不到?这下如何是好?」
有人附和监军道:「早便说了公然征粮不可举,姑娘便没料到粮草会被截吗?」
责问声中,我慢慢地抬起目光,燎燎的烛火映在眼里,衬得双目分外明亮。我从位上站起身,理了理箭袖的褶皱,轻笑一声,胸有成竹地应道:「我料到了。」
众人一静,我又道:「我们在明,细作在暗,这样大规模的征粮必然能传到突厥耳中。所以,补给主力只是个幌子,征的这批粮草从始至终就是给突厥准备的。」
有反应过来的副将迟疑着问道:「粮草中……加了东西?」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来塞北并非打的空手,先前便令人运来了好几车特制的药。」
监军微微愣了愣,又是轻蔑一笑,道:「你可是想得太过简单了?这般抢掠得来的粮草,突厥人不会轻易食用。煮粮之前,会先由牲畜试毒,确认无毒后再用以全军。」
我眉梢微微一挑,低笑道:「说来不雅,我令随从下的并非毒药,而是泻药。」
众人:「……」
我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跳去这个有味道的话题,眉目凌厉,神情肃然,沉声道:「如今,突厥大军实力褪减,我军人数虽寡,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请诸位整顿三军,即日出征,与主力汇合!」
众将领命称是,随后一齐商讨征战事宜,待商讨完毕,已临近天明,一一退出营帐时,看我的目光里多出好些敬意。
平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披戈戴甲地上一次战场,目睹两军逐渐穿汇交错,纠缠成血河一股。
战鼓轰鸣之声交织嘶喊拼杀声,其声析江河,其势崩雷电,入目之处,尽是白刃相交,红刀入骨。
我在后方纵观战场局势,如我所料,突厥军队用过加料的粮草,士气疲退,战力也大不如前,现下与我军打成平手,不过是仗着倍于我军的人数罢了。
浓重的血液腥气萦绕在鼻息,教我的脸色略有些发白。我眉头蹙起,心想突厥虽败势已成,但长时间打下去,我军的伤亡未免惨重。
变数便在此时起。一骑白马自突厥后方杀入敌阵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马上人手中剑花一挑,便有血花一绽,若舞梨花,又随落梅,纷纷洒洒,如飘瑞雪。
白骑所到之处,无人敢拦,无人敢阻。而白骑之后,有千军万马的呼啸声,跟随白骑的马步,将突厥军阵冲得支离破碎。士气之盛,杀意之旺,绝不会是一支断水绝粮的队伍。
我怔怔然看着那抹天地间最亮眼的白色,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只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笑谈、无人相信的传言:三年前塞北一役,万军之中亲手割下突厥可汗头颅的正是素有纨绔之称的秦二公子。
斩罢敌将头颅,他回眸一眼便看到了我。先是微微一怔,秀逸的长眉随即拧起,一双勾魂夺魄桃花眸望定了我的眼睛,目光沉沉,眼底仿佛积淀了沉甸甸的怒气。
他不曾说话,我却读得懂他心中所思。他正在心底生气地斥责我,不好好听他的话留在京都,任性地跑到这般杀机四伏的战场上去。
我隔了烽火狼烟与他遥遥对视,在他身后,野竖旌旗,川回组练。他则在最当中的位置,着一身银亮铠甲,手执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唇边笑意轻狂疏懒,眉目风流一如往昔,是我梦中梦见千百遍的少年英姿。
长风淅沥,鸟声寂寂。突厥降矣,此战胜矣。
不待尘埃落定,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向他跑去,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中狠狠撞进他的怀里。一如许多年前桃树上的一落,用不可抗拒的姿态落入他怀里,闯进他心里。
他因恼怒而略显冷硬的气势逐渐融化,深深吸一口气,生硬地把我按在怀里,揉了揉我的头发,问道:「这样危险,你如何来了?」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鼻端呼吸都浸染了他身上独有的檀香气息。听到久别的声音,眼角竟有些湿润。我垂下眼睫不教他看到,闷声答道:「赵景明说你出事了。」话里很有些委屈。
他垂眸看着我,勾唇轻轻笑了。这一笑,天地一片寂然,刀光剑影都沦为了空白的背景。他叹息着给我一个温柔的脑瓜崩,放轻了声音哄道:「我无事,那是假的,只是一场计。」
他亲口说出来后,我先前那些隐隐的猜想都得到了证实。在京都时我看过地图,所谓的粮草被毁之地,其实并不是个储放粮草的绝佳位置。而他安营扎寨的阿尔山,山势最适合设伏。粮草营的位置是他故意泄漏给突厥的,而营中的粮草必然早早做了转移,他被围困也是做戏而已。一能使突厥人掉以轻心,等到时日,再杀个出其不意;二能谋得粮草一批,这批多出的粮草便用于调转枪头,一路打到京都去。如他所说,不过一场计,一场一箭双雕的计。
我并不是猜不出,我只是不敢赌。
我低声叫他的名字:「秦熙辰。」
他温柔地捧住我的脸,怜惜地在我额头轻轻一吻:「嗯?」
我眉眼微微弯起,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爱你。」
一眼万年的倾慕是你,铭心刻骨的爱恋是你,毫无保留的欢喜也是你。
他眼底徐徐晕染开笑意,好似袅娜的春风,亭亭拂过八百里洞庭的潋滟水色。并不曾说话,只俯首下来,在我唇上辗转流连,缠绵悱恻,直到寄托尽了心底温柔的爱意,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我。
「我也爱你。」他如是说。
后记
(一)
突厥国灭那日,赵景明押运的粮草也到了塞北。安置好粮草后,赵小爷首个事情便是找秦熙辰算账,一路怒气冲冲地闯进将营里,眼底阴云满满,愤怒地一拍桌案以振气势,却被这一拍疼得龇牙咧嘴,眉毛都拧成了难看的一团。
赵景明问:「秦二你大爷的!明明是做戏,为什么瞒着小爷?!小爷以为你真出了事,着急得不得了!你大爷你大爷!」
秦熙辰正看一封密信,抬目瞥赵景明一眼,复而又垂下了目光,淡淡道:「若不教你以为是真的,依你的演技,约莫只骗得过你自己。」
赵景明顷刻便转移了注意力,不服道:「小爷演技如何差了?昨日我才诓了夏果,她到现在还不晓得受了我的骗呢。小爷要为小爷的演技正名!」
少年说得尽兴,全然不觉自己身后多了一道纤细的少女影子。
夏果娇叱道:「赵!景!明!」
赵景明身子一僵,僵硬地扭过头去与夏果对视,十分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来:「我觉得我可以解释……」
夏果瞪他一眼,抬步便要走。他连忙追着夏果跑出去,将出营帐时,又别别扭扭地探回身子,叮嘱道:「下回不许再骗小爷了。」
案边人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唇角却勾起清浅的弧度一缕。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少年听到满意的答案,唇角微弯,放下帷幕追着少女的背影跑远。
少年走后,秦熙辰对着营帐口处少年站过的位置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觉得有些意外,曾经把他当作仇人、恨他入骨的少年,如今竟会挂心他的安危。
他心中有些感慨,继而垂下眼睑,提笔继续写信。熹微的光落在他脸上,似月色无声无息不急不缓地在山水间流淌。他终于搁了笔,姿态矜贵,眉目淡淡,像是生杀予夺的神祇。
他施施然写罢的这封信是寄予齐少邧的,筹谋隐忍了这么多年,昭国的天也该翻一翻了。
他曾与陶淳说过,突厥虽定,仇敌犹在。那个躲藏在幕后、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仇敌,便是昭帝。
机关算尽的秦二公子也曾是个天真懵懂的孩提,也会吵闹着兄长带他去街市买糖吃。兄长拗不过他,带他出了军营。可甫一出营,兄弟二人便被城内的突厥细作捉住,用以威胁他们的父亲不战而屈。
兄长因护他而死,温热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茫然无措地抱着兄长渐凉的尸体,一声一声地叫着兄长的名字,可兄长却再不能应他了。打那时起,他的天真懵懂便与兄长一道死了。
父亲查出了真相,那场挟持追根究底原是昭帝的手笔。先是泄露他与兄长的行踪,继而借刀突厥,除掉名满昭国的将军之子。都说哀兵必胜,将军丧子,全军愤慨,那一场仗赢得轻轻易易。
父亲一夜间便苍老了十岁不止,还要强撑着宽慰他,说:「辰儿,这不是你的错,不该怪你。」
所有人都不怪他,除了他自己。
他深深地责备自己,怨恨自己,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他都恨不能代兄长去死。
他想,他必然是要为兄长报仇的。于是,他逼着自己文武双全,逼着自己城府深沉,逼着自己按捺下心底滔天的恨意,装成混吃等死的昭国第一纨绔子。
「听闻秦二公子薄情寡义,文不成武不就,最喜欢惹风流债?」
这是他与齐少邧初见时,齐少邧说的第一句话。
他勾唇一笑,回敬道:「听闻齐三皇子犬马声色,功不成名不就,厮混玩乐没规矩?」
齐少邧亦笑了。
那时他便知道了,传闻中的废物三皇子与他一般,都在竭力隐藏自己。他与齐少邧成了至交好友,桩桩件件的筹谋都有齐少邧一起。
他的一生是一盘缜密的棋局,行的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中的算计里,只有一个人是他的意外。
很早之前他便听过陶淳的名字,听过便忘,并不曾放在心上。京都城中堆金砌玉着长大的名门贵女何其多,燕郡王府的小姐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个。
可陶淳与别的人都不一样,旁的且不谈,单说金尊玉贵的小姐里,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闺秀包袱地钻狗洞的便只得她一个。
那是他与陶淳的初见,彼时他将迷路的陶淳送回燕郡王府,她却不走正门,蹲下身子便要往狗洞里钻。他讶然看着她,她却回眸对他一笑,眸似秋水,眉眼弯弯,是活色生香的好看。
陶淳走后,他静静立在原地,垂目端详看手里被她当作报酬的半袋蜜饯,稍稍犹豫,到底捡了一颗吃进嘴里,甘甜的滋味便流连在了唇齿间。从此以后,秦二公子爱上了吃甜。
初遇陶淳时,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着的是一袭清浅的碧裙,裙袂微扬,丝线流光,仿佛经奇雨洗涤过后的空蒙山色。那抹碧色偶尔会从蒙尘的记忆里跑出来,提醒他某段可爱的邂逅,提醒他某个可爱的人。
与其说他记住了陶淳,不如说他记住了陶淳奇葩的退场。他大抵也是想让陶淳记住他的,只不过采取的方式仿佛不大适宜。初见卿,卖队友之;再见卿,再卖队友之。这样拙劣且幼稚的把戏,他自觉自己像极了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与出泥老人的结识其实是他的算计。少年打马过街市,无意撞翻街边一盘未下完的围棋。围棋主人恼怒之际,他翻身下马,仅靠电光火石间的匆匆一瞥,便完完整整地还原了整盘棋。单还原还不够,他不露痕迹地支招,只三两子便助出泥老人赢了棋。自那时起,出泥老人便将他引为了知己。
出泥老人常在他面前提起顽劣的女弟子,或是上房揭了瓦,或是下河捉了鱼,偏又伶俐可爱,惹人欢喜。他低低笑了,觉得若是陶淳长大,约莫也是那个样子。狗洞一别,他从不曾刻意打探过,陶淳的消息却总能有意无意地流到他耳边。
同窗说,随父亲拜会燕郡王时无意见了陶小姐一眼,她生得比画上的美人还要好看。他微微一哂,状似浑不在意地往嘴里丢了一颗蜜饯。
晚妍说,听闻燕郡王府的小姐作诗最好,必然是个娴静温柔的姑娘。他挑眉看妹妹一眼,随即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教妹妹好生茫然。
母亲说,燕郡王对京都城的儿郎分外上心,想为女儿寻觅天底下最好的夫郎。他微微一怔,恍觉抚琴的手拨错了一根弦。他心里有细微的情绪流淌,无关风花雪月,他只是在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那个鲜活的姑娘的喜欢。
再见陶淳时,她长成了婷婷袅袅的少女,缀在一树灼灼的桃花间。碧色的裙袂从花枝间隙垂下来,他抬眸往上看,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云雾似的美人,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轻柔得仿佛风一吹便散。直至这团云雾落进他怀里,他才省得,美人原不身轻如燕。
灿灿桃花雨里,他从陡然加速的心跳里察觉到不妙的讯息。他清楚地知道,交付喜欢便是交付软肋,这突如其来的心动绝不是一件好事。他该克制,他该逃避,可他偏偏清醒地放任着自己沉沦了一次又一次。
他也确确实实逃避过,离了京都城,落荒而逃逃到了出泥老人避世的竹舍去。可是,怎么便没人告诉他,那位出泥老人的女弟子竟是陶淳?
他倚在门边看她写字,碧色的衣袖轻轻挽起,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皓臂。她仿佛是在填一阕词,敛目低眉,专注得脸上沾了墨也不自知。他静静看着她,唇边不自觉勾起一点笑意。
陶淳亦看到了他,只一眼,便惊落了手里的毛笔。他看着面前咬牙切齿的少女,觉得她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偏生可爱至极。他低低笑了,因这个万分贴切的比喻。
逗弄陶淳是件极其有趣的事,少女的情绪被他所牵引,眉眼一弯,眼波一转,都是纸笔不能描绘的好看。他目不转睛地将她的工颦妍笑尽收眼底,打心底里觉得陶淳笑时最美。所以他总想做些事情惹她欢喜,譬如给她画扇子,譬如给她扎秋千,譬如给她绘丹青,譬如……当他执着一支笔,不需参照,凭心便能勾勒出她的一颦一笑时,他便知晓,他动心了。
他向来吝啬感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哪个女子。假使没遇上陶淳,他大抵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秦二公子。可他到底遇见了她,然后不可免俗地一点一点坠入红尘去。遇她之前,不曾动过心;遇她之后,不曾变过心。
秦二公子一生只赴过一次江春宴,宴上他欢喜的姑娘择了旁人做夫郎。
他去寻陶淳,恰好撞见一场情真意切的表白。少女粉面含羞,恍如春桃之色,朱唇绽樱,说出的话却像锐利的刀剑,一字一剑在他心上划。他听见燕郡王府仆婢的低语,说小姐对宋公子一见倾心,郡王本不允这桩亲事,是小姐长跪着求来的。他心口一痛,这才想起,陶淳仿佛从没对他说过喜欢。他失魂落魄地离去,心想她若当真喜欢如厮,不如遂了她的愿。
人生如棋,落子不悔。漫漫一生里,教他后悔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幼年时缠着兄长出军营,二是少年时这一场状似潇洒的成全。
宋引默因一曲琴得了陶淳的喜欢,打那之后,他便再没弹过琴。他顾虑宋家纯臣的立场,害怕宋引默辜负他心尖上的姑娘,于是夜探宋府警告宋引默。宋引默归还了他白日里留予陶淳的折扇,他勾了勾唇角,垂目展开一看,扇面精心描绘的红梅颜色当真是灼目得刺眼。
素有以风流薄情著称的秦二公子一朝受情伤,被齐少邧幸灾乐祸地笑话了好几场。彼时他包下一整座潇湘溪苑,以此经营他的纨绔日常。一群钗环琳琅的女子里,他凭栏独坐一方,抬手饮一杯酒,眉目淡淡,目光却落寞荒凉。齐少邧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嗤笑。他也不恼,风轻云淡地笑着,举杯邀齐少邧喝酒。齐少邧酒量不甚好,三杯两盏便醉倒,末了只遗他一人自斟自酌。他握着壶把倒酒,泠泠的水声入耳,引得他骤然一笑。
这算什么酒,还不敌她的笑醉人。
秦二公子心说。
近来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宋家暗地里动作不断,其后必有皇帝授意。待他查出宋尚书筹谋为何时,已然太迟。他提了一把剑,不顾父亲的阻拦,长街策马冲去燕郡王府。月色下,他骑在马上,瞧见远处映红半边天幕的火光,狠狠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比红色更刺眼的是血色,宋引默到底辜负了她。他持剑闯入府中,在寒枪铁甲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到她面前。少女的眼睑微微泛着桃花色,必然是哭过了。他将她拉入怀中,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睫微颤,轻轻扫过他的手掌,落下一串滚烫的泪。他将她打晕过去,牢牢抱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燕郡王将陶淳托付予他,叮嘱他许多事,交予他许多东西,却不肯随他离去。燕郡王与他都知晓,皇帝要的从始至终只是燕郡王的首级。逃走陶淳,他尚能掩盖过去,若加上燕郡王,要瞒天过海便是困难至极。
他带陶淳走,听见她在昏沉里无意识地唤宋引默的名字。那时他替她挡下了一支阴毒的箭,闻言已分不清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底在痛。腥甜涌上喉头,他喷出一口血,与她一道落下高墙。呼啸的风声里,他自嘲一笑,低声问她:「便这样喜欢宋引默?」
他心底的嫉妒如雨后的野草般蓬勃而旺盛地生长,所以教她喝下那碗能教人前尘尽忘的遮颜药时,除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存了一份卑劣的私心。那夜月华流照,他坐在床前,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她的脸。
今昔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陶淳,下次再见时,请你务必忘了宋引默,与我情真意切地说一回喜欢。
随军赴往塞北那日,京都下了好大的雨。他在雨幕里勒了马,隔了群山阻隔,回眸望了壮阔的城池一眼。唇角微微勾起,他想,这回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长长久久的想见不能见。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即便远在塞北,他也一日都不曾停下过布局,贩卖军火、养寇自重、以战养战,一环扣一环。他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战时刻意给突厥留下一线生机。突厥人尽皆知,昭国有个白衣银甲的少将军,形貌美若天上仙,肆杀怖如狱中鬼。塞北一役后,秦二公子的名号教突厥人闻风丧胆。军中将士为他鸣不平,立此不二功勋,朝廷却无半点封赏。他只淡淡一笑,想起了那封被他撕得粉碎的请封奏章。
他回京都述职时,曾偷偷回府看过她一眼。那时她的容貌已然敛去,丢入人群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唯独一双明朗清澈的眼,笑似一弯新月,其间月色皎皎仍如从前那般。他派去护她的暗卫说,她忘尽从前事,只隐约记得一个人,时常摩挲着一张纸条回想,纸上只书了八个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他沉默片刻,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离去,神色不悲不喜,教人看不出端倪,眼底却有万丈波澜掀空而起。他想,何其有幸才能成为那个人,那个她不愿忘却、深深爱慕的人。
待他根基足够深厚,终于能够着手安排回京事宜时,却收到了暗卫的传信:陶淳落水,命悬一线。短短几字,却教他面上惯有的风轻云淡一寸寸碎裂,像是岁月长河里被时光剥落的斑驳墙壁。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都,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地回到她身边。药香氤氲里,他静默地看着她苍白而无血色的脸,掩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成了拳。
不等了。他这般想着,打乱了循序渐进的回京计划,动用埋在朝堂之上的数个暗桩,轮番谏言昭帝谋取骠骑军令符。骠骑军令符由秦家所掌,驻守京都,素有护卫宫城之职,昭帝早在心里惦念了数年之久。他在京都城布下的耳目众多,或是举足轻重的臣子,或是备受圣眷的内侍。他们遵循他的密信,对昭帝诉之以理,诱之以利,极其轻易地便打动了昭帝。于是有了他设计之中的兵符失踪案,他借此以请罪之名顺理成章地回京。
赵景明为约他见面,挟持了晚妍与陶淳。他如约孤身赶到,却见她冒充着晚妍,在刀锋砥砺之下仍万分镇定地与他谈笑风生。他静静看着她,繁杂的情绪一点点沉淀下去,竟慢慢地笑出了声。
他说,妹妹安好,我便安心了。
欲说还休的情意与晨曦暮晚的相思归结成这一句话,他所求的从始至终都是她安好而已。
如暗卫所说,她果真忘了他,忘了那曲《凤求凰》,忘了那把梅花扇,忘了那场烟花雨。她对他客气又有礼,如旁人一般拘谨地唤他「公子」。他心底积郁,却佯装风轻云淡地对自己说没关系,如果他们的过去成了一张白纸,那便由他执笔,重新描绘便是。可他出现得仿佛太迟,在他回京之前,宋引默已先一步与她遇见。
如果你爱的人忘了你。
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
于他而言,前者虽伤筋动骨,后者却才是致命一击。命运面前,他深感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喜欢上宋引默,眼睁睁地看着过往的画面与现实交叠重合在一起。从前她便喜欢宋引默,纵是忘却前尘,她喜欢上的也是宋引默。从来都是宋引默。他固守着一份得不到回应、近乎绝望的喜欢,一面强装云淡风轻地对她讲,若他放手能换她平安喜乐,那他甘愿成全。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般以为的,直到她恢复记忆,终于解封了那桩蒙尘的往事。他这才知晓,原来那个她不愿忘却、深深爱慕、教他艳羡到极致的人,从来都是他自己。她终于将心底的爱意诉与他听时,他已等了太久。
她叫他的名字,对他说我爱你。
他听见心底的烟花乍响的声音,低低笑了,然后对她说,我也爱你。
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你,一生一次的心动是你,从一而终的爱慕也是你,往后余生都是你。
(二)
秦二公子迎亲那日,京都女子们的少女心碎了一地。红衣白马的新郎街头走马过,风流绝艳的模样惹哭了不少女子。他不以为意,专心致志地骑着马,听见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
「尚未过国丧之期,秦二公子哪儿来的胆量大肆嫁娶?」
「如何没有胆量?若非秦二公子,昔日的三皇子如何能变成如今的新帝?你们莫不是忘了,率兵一路打回京都,与当今圣上里应外合的人是谁?」
「听闻秦二公子与圣上有知交之谊,若非圣上顶顶信任,改朝换代的大事又岂会有秦二公子参与?」
「休扯这些无边际的,俺只问你们可晓得新娘是谁?」
「据说新娘姓陶,是燕郡王的遗女。」
「原来如此。难怪新帝登基,首件事便是为燕郡王谋逆案平反。」
「陶小姐可是秦二公子攻破城门,率兵回京那日,怀里抱的那个女子?」
「那不一定,秦二公子风流天下知,谁晓得有几个红颜知己。我只听见过的人说,那日秦二公子抱在怀里的女子生得国色天香,美得像画上的仙女。」
「不得一见,可惜可惜。」
「……」
听到此处,他眼底簇起淡淡的笑意,回想不久前他率军兵临京都城下那一日。
赵景明奉命在前方嚣张地叫阵,却从城门上认出一个旧相识。他嬉皮笑脸地与那员守将说罢话,众目睽睽之下,城门竟然真的缓缓开启。
赵景明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他,他却凝眉往城楼上望去。目光尽头,城墙上慢慢升起一支颓靡的白旗。白旗迎着风微微摇晃,是放弃抵抗的投降之意。城墙上有慌张的小兵奔跑着传信,声音在寂静的城墙上层层叠叠地回响。
「报!皇上驾崩——」
他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未能手斩昭帝当真算一桩憾事。
陶淳与他耳语:「离京前与师父算过日子,掺在丹药里的毒发作便在这两日。」
他轻轻一笑,旁若无人地拉住了她的手,侧首吩咐诸位副将整顿兵马,预备入城。此前齐少邧与他通过信,骠骑军已破了宫城,皇帝病危,靠宋家勉力支撑的齐少邝已走到了绝地。
城门洞开后,他率军入城,骑着马行在最靠前的位置,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寒枪铁骑。兵甲队列长得一眼望不到头,战利品则押在队伍最末,里头最惹眼的不是玉石玛瑙,也不是皮革毛草,而是三两只平平无奇的羊与一个笑呵呵的胖厨师。
秦熙辰注意到众人频频的侧目,略有些不自然地扶了扶额,回头看了一眼正津津有味地啃着羊肉烧饼的罪魁祸首。
陶淳坐在简陋的木车上,捧着烧饼吃得香甜,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双腿。车上载了一整车他猎的狐皮,时已秋末,天气渐凉,刚好用来给晚妍做应予她的大氅。
从边关打回京都的一路里,攻下一座城池,他便要带着陶淳去吃这一城的美食。珍馐美馔里,陶淳最喜欢的还是塞北的羊肉烧饼。他便如最初设想的那般,牵上塞北的羊,并上制饼的厨师,权做战利品,一道带回京都去。
他盯着陶淳看了许久,陶淳才察觉到他的目光,将黏在烧饼上的视线挪开,对他眨了眨眼睛,只片刻便又埋下了头认真地吃烧饼。
媳妇儿眼里地位比烧饼低的秦二公子:「……」
秦熙辰目光微微一暗,双腿轻夹马肚,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调转了马头,策马行到了队伍当中去。陶淳尚未反应过来,他勾唇一笑,长臂一捞,便将讶然的美人稳稳地圈在了怀里,随即驱马,抱着怀中人重回先前的位置。
此等荒唐行径自然引得人群一片哗然。他不甚在意,怀里的美人却有些坐不住,颊上晕开诱人的绯色,无措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弯了一双桃花眼,眉梢眼角都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见他佁然不动,美人停止了挣扎,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活像一条风干的咸鱼。
他唇角微勾,腾出一只手拨正美人的脸,怀中美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明亮,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
陶淳凝神回忆了片刻,叹息一声,重复离京前他信誓旦旦地说过的话语:「我秦熙辰便是死,死战场上,也绝不会抱个美人回京?」
秦熙辰:「……」别问,问就是真香。
陶淳叹息道:「听到打脸的声音了吗?听到真香的呼唤了吗?」
秦熙辰:「……」现在就是脸疼,非常脸疼。
抱美人时没逃过真香定律,娶美人时又没躲过自作自受。
昔日晚妍成亲,他领了一堆好友在府门口堵成了人墙,将迎亲的宋引默拦得严严实实。今日轮到他,晚妍如法炮制,带着一众手帕交,将翻修过的燕郡王府堵得严丝合缝,笑闹着不要他进去。
尝试多次无果后,他终于收敛了唇边笑意,目光沉沉地看晚妍一眼,眼底颇有些无奈。
晚妍躲在人群后头,见状掩唇轻笑,问道:「只许哥哥放火,不许妹妹点灯?」
秦熙辰扶额,低低叹了一口气,随即放弃与妹妹周旋,找到后门一个无人的角落,极其狼狈地以翻墙的方式进府。从高墙上轻灵地落下时,他无意瞥到了遗留在墙根处的狗洞,回想起昔年初遇,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
晚妍处事与他如出一脉的缜密,不忘留两位姐妹守在陶淳闺房外,不教他轻易接了人去。待他露面,不知又要历几番周折。秦熙辰按了按眉心的褶皱,转而另辟蹊径,绕开房门,从窗户处进房去。
陶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绣榻上等候,听到窗边轻微的声响,微微一惊,伸手便要掀掉盖头。手指将将触到盖头,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下。鼻间萦绕了一缕淡淡的檀香,她轻轻一笑,安下心来,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
秦熙辰低语道:「是我。」言辞难掩郁郁之情。
她自然知晓晚妍的折腾之举,仗着盖头遮掩,幸灾乐祸般在盖头底下笑得好生绚烂:「明明是领证上岗的合法夫妻,怎生成个亲却像是在抢婚?」
秦熙辰淡然地将她打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沉声道:「这笔账我记下了,迟早要与晚妍清算。」
陶淳轻笑,在心底为晚妍默哀两秒,将头偎在秦熙辰身上,任由他将自己一路抱上花轿。
先前耽搁了过久,为了不误吉时,从燕郡王府至秦府的一路里,轿夫们走得格外快。花轿甫一落地,耳边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鸣响。轿帘被人掀开,喜娘便扶着陶淳往外走。她在轿中闷了太久,入目又只见得一片红色,晕头转向之际,忽而感觉到身边停了一个人。
她垂目去看,透过盖头的缝隙,看到一片绛色的衣角,霎时心底清明,如迷途的船只一般重新找回了方向。秦熙辰将喜绸的一头放进她手里,用温柔而坚定的姿态牵引着她慢慢地步入喜堂。
喜娘与司仪一唱一和地说着喜庆话,秦将军与秦夫人笑着坐在堂前,打赏时出手十分大方,银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撒。
拜过堂后,便该入洞房。秦家亲友甚众,房中挤满了观礼的宾客,连微服出宫的齐少邧都混在其中。众人对新娘的模样分外好奇,笑闹着催秦熙辰快些揭盖头。
秦熙辰执了金秤杆,轻轻挑起盖在陶淳头上的喜帕。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专注地看着红绸下她一点点露出的脸。玉貌娇颜的美人,淡眉恍如秋水,玉肌恰似清风,额间朱砂平添一抹艳色,颊上绯红胜过天边萦绕的烟霞。
喜娘端上一碗饺子,由他夹起一个喂到陶淳嘴边。待陶淳咬过一口,他便轻笑着问道:「生不生?」
调笑声中,她颊间因羞赧生出的绯色更甚,偏要强装淡然地直视他的眼睛,答道:「生。」
他眼底渲染开笑意,将备在一旁的酒杯递予她,而后另取了一杯酒握在手中。红烛长明下,他率先挽住她的手,与她手臂相交。二人相视一笑,一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礼节既成,新郎官遂离了洞房向宾客敬酒。知交好友们自不会轻易放过灌酒的机会,待秦熙辰来者不拒地一一饮罢,重回洞房时已是月上中天。
甫一推开门,他便瞧见了芙蓉帐里东歪西倒地坐得不甚规矩的美人。陶淳已梳洗过,钗环褪尽,头发微湿,伏着颈脖乖顺地散下,烛火摇曳下,微微反着暖黄的光晕。
她听见开门声,抬眼望去,看见仍着着一袭喜服的秦熙辰。他惯常白衣蹁跹,甚少着鲜艳颜色,见他穿红还是头次。她有些怔然,觉得红衣墨发的男子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
他抬步走近她,勾魂夺魄的桃花眼里含了温柔的笑意,不消多余的言语,眼波一转便足教人生出翩然绮思。洞房里最不缺红色,却没有哪抹红色压得住他灼灼的风华。满室艳色中,他便是最灼目的存在。
他在她面前停下,唇边挂着笑意,慢慢地垂下目光,似乎是在打量她。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得她面上一热,微微别过了头去。秦熙辰却低低笑了,自顾自道:「折腾这样久,仿佛有些饿。」
她挑眉看他,随即从榻上坐起身,像是要穿鞋下床的模样:「桌上还放着糕点,我去给你拿。」
他却笑着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床上,禁锢般压在身下。他的脸与她挨得极近,仿佛稍稍一动,便能碰到她脸上顷刻间腾起的红霞。
「不要糕点,」他微微顿了顿,唇角勾起极好看的弧度,意有所指地重复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夫人秀色可餐。」
说罢,桃花眼勾起来一笑,眼波如悠悠的水纹一般,温温柔柔地一荡,便将她整个人都纳入了眉眼间的山川水色。
被这美色蛊惑,她轻轻揽住他的颈脖,迎上他的唇,将未说出口的话语尽数封在辗转的唇舌。他眼神微微一暗,揽在美人腰间的手摩挲着曼妙的曲线往下滑。美人的裙带流云般散开,他信手从半遮半掩的衣襟探进去,攀折到一轮皎白的圆月。
屋中烛火适时摇曳两下,将交叠的人影投映在帐中。芙蓉帐里荡漾开旖旎的春色,帐顶上金线勾边的精致花鸟仿佛活了一般。只道是晴雨画来难,高堂云影间,燕语喃喃软又甜,莺声沥沥脆且圆。红桃呈艳,绿柳垂线,蜂蝶飞舞,往来花丛间,肆意撷娇软。
天光乍亮时,陶淳感觉到身侧的被褥微微一陷,朦朦胧胧地掀开眼帘一线,眼角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慵懒。一夜睡眠,美人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莹泽如玉的香肩。肌肤玉色天成,却因其间斑驳的吻痕白璧微瑕,撩人而不自知。
秦熙辰坐在床边,只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却听她低声问道:「几时了?」声音里带了些用嗓过度的沙哑。
他替陶淳拢好锦被,放轻了声音低低哄道:「未至卯时。淳儿若还困,便多睡会儿。」
她摇了摇头,艰难地睁开眼睛,裹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不行,还要给父亲、母亲敬茶。」
一干婢女鱼贯而入,侍弄着陶淳更衣。她着意挑了一件百蝶穿花裙,式样别出心裁,烟络横林般的碧色。她懒懒地坐在铜镜前,对着昏黄的镜面描妆。
秦熙辰倚在雕着流云百福的隔扇门旁,桃花眼里浮着一层笑意,饶有兴致地观摩陶淳梳妆。看着看着,忽而上前迈一步,抢在她之前拿了妆匣中的眉黛。趁陶淳抬起头看他之际,他伸手抬住她的下巴,就着她昂起的脸,煞有介事地为她画起眉来。
她唇角勾起,由他在眉上一笔一画地描摹,回想起他写予她的那封信,轻笑道:「停罢洞房红烛,待晓堂前,与君商量深浅?」
他温柔地在她眉间涂抹出远山横岫的黛色,闻言勾起了一双桃花眼。
天气渐凉,适逢一个难得的晴日,一水居中阳光炽盛,微风摇碎花影,暗香疏疏漏漏地浮了满院。一双璧人执着手,缓步行过万花丛。
路过一簇新植的桃夭时,碧裙美人忽而停了步,一双洗净铅华的眼微微一亮,侧首对着身侧白衣男子笑道:「能反季节种出桃花的人,必然只有师父了。」
「先生说,他此行云游走得急,错过了我们的婚礼,这株桃树便是他的新婚贺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要写信给师父,告诉他我很欢喜。」
男子闻言一笑,随即折下枝头一朵灼灼的桃花,缀在女子浓云般的鬓发间。他想起他曾拟予她的那个名字,一株桃杏映篱斜,妆作美人鬓间花。
这曲美人妆何时有过假了?
番外:宋引默篇
一
我叫宋引默,是一品大员刑部宋尚书膝下唯一的子嗣。在我尚是蓬头稚子时,父亲便常与我耳提面命,说为人臣不忠,当死,君臣之道,首在一个忠字,你生来便是陛下的子民,日后更是陛下的臣子,定要牢记忠君二字。
他是个极好的臣子,也是个严苛的父亲。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她死后父亲不曾纳妾,也不曾续弦。偌大的府邸里,父亲以一己之力将我养大。父亲掌六部之一的刑部,终年忙碌,每日里难得与我说上几句话时,不是讲君臣道理,便是询问我功课事宜。他常年板着一张脸,只在我功课做得好时,才会稍稍展露些许笑颜。
为了父亲这难得的和颜悦色,我便格外努力地学习课业。我生性聪颖,又这样努力,成绩自是斐然。国子监的教授说,他最喜欢我这般的学生,我却不大喜欢这样的自己。
陛下看重父亲,也连带着看重我,加之国子监诸生中,我本就最出类拔萃,于是他大手一挥,钦定我做东宫伴读。圣上沉迷长生之术,长年寻丹问药亏空了身子,因而子嗣稀薄,除却早逝的大皇子,膝下只得中宫所出的二皇子和一个小小贵人所生的三皇子。
二皇子便是当今太子。太子名为齐少邝,脾性不算差,可也委实不算好。任命太子伴读后,掌事公公领我去东宫见他。他正在发脾气砸东西,一件件上好的鼎瓷砸下来,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我淡然地在一片废墟里向他伏跪行礼,他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又砸下一个花瓶。花瓶碎开,碎片堪堪从我脸旁划过,我不闪不躲,只恭顺垂目。他乐了,问我为何不起身躲开。我如实作答,道:“殿下未令臣起身,臣不敢躲。”只这一句话,我便莫名其妙地入了他的眼。也亏得与太子相伴,我才未长成老气横秋的少年。
父亲职高位重,我又是太子伴读,国子监诸生莫有不奉承结交我的,除了秦二。秦二名为秦熙辰,他的父亲是昭国最英勇的将军。父亲说昭国双璧在,狄人莫敢犯。这其中一璧,便是封疆拓土、战无不利的秦老将军,可秦二似乎连秦将军的半点风采也未曾承袭到。他生得一副谪仙人似的好皮囊,皮囊下却是京都城最荒唐的公子哥。常有人说,若他的哥哥还在,秦将军的辉煌尚能延续,现今看来,秦府只能败落在秦二手里了。此言我不敢苟同,也不认为秦二真如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犬马声色。国子监行课时,他往往与三皇子齐少邧一道折腾出许多笑料来。诸生哄堂大笑,他也撑着头笑得轻佻。可我看得真切,他唇边笑意从未达他眼底。至始至终,他眼中都是冷冰冰的嘲弄。
秦熙辰不待见我,他说,宋引默,你真是无趣。我也打心底里讨厌秦熙辰,因为他是我由衷向往却不能活成的样子。我憎恶他行事的随心所欲,也嫉妒他放浪形骸的权利。不像我一般,肩上背负着父亲的期许与宋氏一族的荣誉。它们太过沉重,每每午夜梦回,时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和秦熙辰不是一类人,这注定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我有讨厌的人,也有喜欢的人。那是我心尖尖上的姑娘,是我天底下最不愿辜负的人。她不知道,我也未曾告诉过她,在她尚不知晓我的岁月里,我喜欢了她好多年。
那年我十六岁,随父亲去拜访一位隐世不出的前辈。父亲说那位前辈是当世大才,此行正是为了请他出山入朝。他细细嘱咐我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守礼,我如是做了,讨得前辈一句赞许。前辈笑着说,宋尚书,你有个知事的好儿子,不像我那劣徒,每日里不是气我便是气我。我只垂眸,但笑不语,心想若真是平庸之辈,又怎能入得他门下?谈及徒儿,他言辞气恼之余却不乏喜爱,使我心底油然升起对那位弟子的好奇。
父亲与前辈攀谈之际,我身为小辈,自然不宜旁听。于是见过前辈之后,我便恭谨地退出堂,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闲逛。院中种了各色的花,次第含苞待放。时至暮春,空中却犹有一缕幽幽的梅香,沁人心脾之余,教人心生寻梅之意。我循着这缕梅香而去,看到一堵白墙下生着三两树灼然的梅花。世人皆赞红梅傲雪,又有几人得见和风朗日里的灼灼梅花呢?
既寻到梅香源头,也在花枝下徜徉了片刻,我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声隔墙传来,是清灵悦耳的少女嗓音,如同炎炎夏日里的一汪寒泉,落在我耳中,淌进我心底。我心念一动,做了此生第一个失礼的举动。
我自小习武,爬墙与我而言太过容易。站在白墙下,脚一登,手一攀,便轻而易举地上了墙。除却红梅,白墙边还种了一排葱郁的槐树。绿荫如盖里,我悄无声息地掩藏好身形,而后垂眸向下望去。
高大的秋千架上,亭亭坐着一位身姿窈窕的碧裙少女。秋千荡起时,碧色的裙裾铺展开好看的波纹,像一池碧泉,又像一片柳叶。衣袂飘飘间,她美若月宫仙子。少女生就一副倾城容颜,素挽着发髻,唇上薄涂几点胭脂,为她平添两分妩媚颜色。她眉眼弯成月牙儿,左眼下一粒楚楚可怜的泪痣,笑得好看至极。
这一生里,我见过太多笑容,或谄媚讨好,或是不屑一顾,或媚态横生,或骄矜自得。直至那日我才知晓,世上原有人能笑得那般干净通透。
一面惊鸿,一眼倾心。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她向我藏身处投来探究的视线,我躲闪不及,与她隔着斑驳树影对视一眼。她似是吓了一跳的模样,险些从秋千上跌了下去,却很快收敛了面上讶然之色,柳眉轻挑,极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小声道:“你是哪儿来的小贼?看你生得好看,我奉劝你快些离开,我师父厉害着呢!”语罢,她身后竹舍隐约传来呼声,虽相隔杳远,听不大真切,可那声音莫名教我觉得有些许熟悉。
我怔怔然伏在墙边,看她站起身,看她提裙子,看她跑进屋,直至手臂发麻,才恍然记起自己尚攀在墙上,脑海里回荡着她的音容笑貌,连怎么施展轻功下墙去都忘得一干二净。我像是话本里初次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惊慌无措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回京途中,父亲察觉我的失魂落魄,微微皱了皱眉,问我何故如此。
我轻轻一笑,抬眼与他直视,郑重其事道:“父亲,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此生非她不娶,万望您成全。”
父亲稍稍思忖,道:“出泥老人的那位女弟子?”
我点头,轻笑道:“《诗经》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今日见了她才明了其中意味。父亲,她是个讨喜的姑娘,您若见了她,您也会欢喜她。”
父亲轻捻着胡须开口,道:“你可知出泥老人最厌烦世家子交往,那姑娘既是他的徒弟,必然出身平平,予你的仕途无半分助力。”
我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坚决道:“我喜欢她,与她的身份无关。若有人多嘴说她出身低微,我便奋力为朝堂立下功勋,为她争个诰命又何妨?”
父亲知我决心如厮,不再出言劝阻。一厢沉默后,他忽而伸手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素来少有这般亲昵的举动,我抬眸,却见他一向严肃的脸上竟含了淡淡的笑意,道:“越大越像你母亲。”那便是老一辈的故事了。
我只清晰地知道,我要她,我要那个碧裙的姑娘。
父亲请出泥老人出山未果,在府上恼怒了好几日。我奉了一盏茶宽慰他,道:“自古才者难免清高,遑论怀大才者?旧时便有三顾茅庐之说,父亲只顾了一次,便要放弃了吗?”
父亲失笑,吩咐下人再备礼品二请出泥老人时,我却唤住了他。父亲不解,捻着胡须问我有何不妥。
我垂下视线看着手中茶盏,耳根一热,却佯装淡然,道:“劳父亲再加一双聘雁。”
父亲闻言大笑,道:“这几日里不曾听你提过,为父以为,你早将那姑娘抛之脑后了,结果竟还记挂着。”
如何不记挂呢?夜里合上眼,眼底是她,心里是她,好容易入了梦,梦里还是她。白日里上课时走了神,被教授破天荒地斥责。太子看出我的不对来,笑着问我,不过一趟出行而已,你把魂丢到了哪处去?诸生都跟着起哄,幸好秦二这段时日都未来上课,否则我怕是要将脸丢到对家。
听父亲如是说,耳朵滚烫早蔓延到了面颊,我知晓我脸上必是一片绯色,心下却无暇顾及,满心尽是雀跃着的欢喜。
可这欢喜到底落了空,出泥老人不愿出世,自父亲头次去拜会他后,他便存了躲避的心思,再去时那方竹舍已然人去楼空。馥郁红梅已零落成泥,白墙下只余空荡荡的秋千架,风起时微微晃荡,萧索至极。
父亲稍稍犹豫,问我那双聘雁如何安置。我垂下视线,轻声道:“既用不着了,便放了罢。”拂袖离去时,我听得身后父亲轻声的叹息。
我对自己说,就将那个姑娘当做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醒了,便忘了。
可我又见到了她。很多年后,我仍然忍不住想,若我不曾与她再见,我和她又会是怎样的结局?那时我以为与她的重逢是苍天的恩赐,却不想天意弄人,那不是恩赐,而是上苍与我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
那是时隔不久的花灯节,太子抛下阖宫夜宴,悄然乘一顶软轿来寻我,说什么也要将我拽出府去。我正在修改白日里写的策论,半个眼神都不曾给他。太子道:“平素里总说君为臣纲,你今日若还当我是君,便与我一道出游去。”
我不为所动,道:“今夜宫宴,殿下却偷溜出宫夜游京都,只殿下一人便罢了,父亲若知晓殿下是与我一道的,省不得要罚我跪祠堂。”
太子轻哼一声,道:“我早腻歪了宫宴,今夜可是京都的闺阁少女倾城而出的日子,指不定便能瞧见平日里难得见到的姑娘。我好心叫你与我一道游览春色,你却不领情,罢了罢了。”语罢,他便转过身,似欲潇洒而去。
我却顿住了手中笔,不知被他哪句话戳中,站起身来,稍稍整理衣袖褶皱,而后轻声道:“我与殿下同去。”
太子回首看我一眼,了然于心的模样,饶有兴致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我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听他如是问,淡淡一笑,道:“虽不知她是谁家姑娘,但日后必是我家的。”
明明早入了夜,可京都城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凤箫声动间,花灯满城,美不胜收。太子所言不假,街上人头攒动,处处皆是簪花而过的妙龄少女,脂粉香气交织着花香,消泯在夏夜的风里。
我与太子沿着护城河一路毫无目的地漫步,频频收到姑娘们含情的眼波。逛了这许久,也不曾遇到那个姑娘。我心下自嘲之余,冷凝了面上神色,生人勿近的气场劝退了不少含羞带怯的少女。抬眸看太子,他却来者不拒地收了好几朵簪花,见我看他,哂笑着递我一朵,道:“可要我匀你一朵?”
昭国特有的习俗,花灯夜上,男子收下女子发间簪花,便是心意相通,共缔鸳盟之意。这花岂是随意收得的?
我唇角弯起,摆了摆手,正欲开口同他说话,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一位迎面款款而来的少女,只这一眼,刹时如遭雷击。
太子循着我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愣,赞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古之人不余欺也。”
我唇边绽开笑意,目不转睛,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进眼底,轻轻一笑,声音如同昵语,道:“是她。”
她今日妆点得美极,一身张扬红裙勾勒出袅袅的身段,头上翠微榼叶,背后珠压腰衱,双袖微垂,回风流雪。美目顾盼间,额间一朵花钿,映衬妍丽无双的好容颜。原以为她着碧色最美,谁知红衣也如此好看。
我抛下太子,疾步向她而去,停在她面前时,眼底徐徐荡漾开温存的笑意。她已然忘了那个伏在墙上偷看的少年,抬眸不解地看着我,清澈的一双眼,里头仿佛盛着盈盈的星子。都说佳人难再得,此情此景美得像一场不真切的梦。
我声音放得极轻,唯恐惊破这场美梦,温声道:“我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姑娘可还记得?”
她闻言眉眼一弯,指若削葱,指了指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一位男子,轻笑道:“你看那个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稍稍颔首,道:“看了。”
她唇角弯起,又指向另一位不远处的男子:“再看这个人,还有他身后那个人。”
我按她所指一一看罢后,仍不明所以,垂眸看她,却见她盈盈笑道:“你刚才看的那些人,第一个人与我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第二个人与我说,姑娘长得甚像我娘未来的儿媳,第三个人更有趣,拽着我的衣袖非说我偷了他的东西,我问他,我偷了他什么,他说,姑娘偷走了我的心。”
她捂着胸口,学着那人沉痛的语气,作出痛彻心扉的深情模样来,教我忍俊不禁。语罢,她收起表演,看了看我,遗憾道:“你虽模样生得不错,唇红齿白少年郎,但搭讪方式委实不大入流。”言至此处,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点头鼓励道:“你也别灰心,多学学人家,我看好你哦。”
我低低一笑,蓦地拉住肩上柔荑般的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教她微微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挑眉看我,叹息道:“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啊。”
我眉眼含笑,轻声道:“我若学会这些花言巧语,姑娘便肯做我爹的儿媳?”
她眉形生得好,一弯眉恰如深山远黛,此时正微微蹙起,看我时眼底浮上一层薄怒,生动而好看。血脉贲张,心跳如鼓,这一切陌生的体验,皆源于面前这个红衣少女。
那是我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未得到她的回应,我和她便被汹涌的人群冲散。那年的花灯节大抵是昭国建国以来最混乱的一次,宫宴里混入了一伙刺客,企图弑君未果后窜逃进了京都城,官兵连夜搜捕,我与她的重逢便结束于追捕刺客引发的满城混乱里。
回府后,父亲知晓了太子缺席宫宴,夜游京都的荒唐之举有我参与,一怒之下罚我跪了两日的祠堂。祠堂里阴暗不见天日,我对着黑沉沉的牌位跪得端正,双腿从痛如针刺跪到麻木不觉,心想着若再能见到她,莫说两日,跪两月我也情愿。
这之后的好多年,她夜夜入我梦,梦境一成不变,总是与她的初见或重逢。这时常叫我疑心,想着那个姑娘究竟是确有其人还是只是我梦中塑造的剪影。可想起灯火璀然下,她嫣然一笑的模样,我便想,这场浮生大梦,就这般做下去也罢。
二
我总是在想,我与她的第三次相遇会是如何光景。那或许是上元灯节,她提一盏河灯如那日一样向我款款而来,也或许是花朝节时,转角瞧见一株繁茂的花树,树底下便是掂一枝明媚花束的她。京都城虽大,可我深信我定会再遇见她。所以父亲问我可愿娶燕郡王府的小姐时,我坚定地与他说了不。
予昭国百姓而言,燕郡王是一个神话。当今圣上尚在潜邸时,无意救过一个江湖侠客,那侠客便是如今的燕郡王。侠客本姓陶,为报救命之恩,他一路披荆斩棘,出谋划策,扶持圣上登上王座。燕郡王能征善战,文能兴国,武能安邦,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于朝堂之上风头无两。
那时我将将收到燕郡王府递来的江春宴请柬,本不愿前往,可父亲说落不得燕郡王的脸面,不求做侯门快婿,只低调行事,泯然于众人之中即可。赴宴当日,我着一件不甚华贵的紫衣,上绘写意水墨,乌发以一根素簪束起,万分简洁的模样。撰写来宾名册的人问我准备的才艺时,我略略思索,答道:“奏琴一曲。”昭国世家子大多习琴,我却不擅其中之道,只会弹而已,弹得委实称不上好。
厅堂内左右两边分设筵席,正中留出空白以供来宾献艺。开席后,燕郡王便在大厅最上座宴饷众人,座后设一面沉木屏风,陶家小姐便要在其后观之众人,而后择心悦者结姻亲之谊。入席后环顾四周,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但无一例外皆是人中龙凤。我移开视线,心想举国的才俊少年郎莫都汇于此宴了罢。有相熟的同僚凑过身问我是何才艺,听我答后,轻笑道:“若说弹琴,秦二的琴音可是一绝,引默兄竟也擅此道吗?”
同僚话音刚落,厅内缓步行进一清隽身影,轻步缓袖间,无声无息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人着一件月白衣衫,上以银线镶绣了精致的流云纹,乌发如墨,束以嵌玉银冠。他容色生得太好,只清清淡淡地一立,便是众人之中最显眼。
他纨绔名声在外,却出现在燕郡王府的江春宴上。甫一见他,便有人相顾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当即讥笑道:“二公子姿容我等无可比拟,可这江春宴岂是选美,若无甚拿得出手的本事,二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献艺时丢人现眼。”
秦二轻轻瞥那人一眼,眉梢轻挑,却不理睬,垂眸自顾自把玩手中折扇。
那人觉得受他忽视,追问道:“敢问秦二公子适才要献何艺?”
他唇角弯起,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柔和许多,道:“无它,献折扇一把。”
那人冷笑,道:“江春宴上从来献艺,何来献物一说?二公子莫不是黔驴技穷?”
我虽不喜那人言辞,却乐见秦二吃瘪,只旁观不语。适才与我说话的同僚却蓦地站起身来,道:“你说秦二黔驴技穷,那你有何艺可献?”
那人闻言,得意一笑,道:“在下不才,箜篌一曲献与陶小姐。”
同僚道:“你会弹箜篌,可秦二也会弹琴,偏你言辞咄咄逼人。”
那人恼羞成怒道:“琴笛一流人人能弹能奏,寻常俗气,如何敌得过箜篌?”
那位同僚在监中素有“琴痴”之称,闻言气急,欲与他争辩时,却见作壁上观的秦二将折扇纳入袖中,抬眸淡淡扫那人一眼,唇角勾一个玩味的弧度,道:“你既自负如厮,不若与我比一场,看这寻常俗气的琴敌不敌得过你的箜篌?”
言至如此,那人自当应允。此时尚未开席,众人皆乐得瞧热闹,很快便将琴与箜篌双双送上来。同僚坐回原位,侧身与我窃笑道:“引默兄且看,今日过后,只怕那人再不肯碰箜篌。”
同僚未曾猜错,秦二弹罢一曲,那人良久无言,起身向秦二躬身一拜,而后默然离席离去。从秦二抚弦至按弦,厅内都是一片寂静,众人屏息以聆,回神无一不叹仙乐如厮。
有不擅琴道者低声询问,道:“二公子弹的什么曲?”
他轻轻一笑,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温柔,答:“《凤求凰》”
我执了一杯果饮,轻轻送至唇边小抿一口,心下暗自思忖,秦二此行,莫不是真存了求娶燕郡王女儿的心思?他纨绔名声在外,若不弹这一曲先得引众人钦服,即便那位陶小姐选中了他,也未免有人闲话。现今看来,他手中折扇应另有故事才是。昭国双壁的子女喜结连理,这当是一段佳话,不过……
我目光一沉,放下手中杯盏,心想此事若成,上达天听后,朝堂上怕少不了波澜。秦家有兵权,燕王有政权,二者合一,其势不容小觑,想来秦二便是看重了这个。
可我不曾料到,陶家小姐择定的人是我。江春宴开席之后,便有婢女频频传话予燕郡王。燕郡王身侧的屏风后面似乎端坐着一个身影,端庄之余略显无趣,隔着屏风看得不大真切,但想来便是那位陶小姐。
餐宴后按照宾客名册依次献艺,轮到我时,我只平平淡淡地弹完一曲,有秦二珠玉在前,都不用我刻意装拙。可我将将一曲弹罢,便见燕郡王起身,收敛了面上无奈之色,朗声道:“小女已择中意中人,宋家小公子,请后厅一叙。”言罢起身离去,厅内事宜另有人主持。
我讶然愣在原地,几近下意识去看秦二。他来得较我晚些,名册上的名字亦在我之后。手中折扇未曾来得及送出去,被他握在手中。从我处只见得他的侧脸,发丝掩映,看不清容颜神色。察觉我的视线,他侧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风轻云淡的模样,若非他执扇的手青筋暴起,我当真要以为他的心绪和他的外表一般毫无波澜。
此时有小厮在我身边相请,客气地催促我快些去往后厅。我起身后随他而去,走出几步后回首再看秦二。他不知何时已然离去,位上并无他的踪迹,几案上空余一把孤零零的折扇。
燕郡王在后厅等我,见我后深深看我一眼。我向他恭谨地行了一礼,礼毕却不起身,沉声道:“晚辈何德何能,担得起陶小姐青眼相待?请郡王收回成命,为陶小姐另择佳婿。”
燕郡王轻哼一声,道:“若非淳儿喜欢,宋小公子当我情愿?”他话锋一转,又道,“淳儿在前面等你,见她之后你若敢说教她伤心的话,莫说本王不曾警告过你。”
我向他深深一拜,道:“晚辈已有心悦之人,请郡王收回成命。”
燕郡王冷冷一笑,通身隐隐有寒气发散,道:“既有心悦之人,你还来这江春宴作甚?”
我垂下眼睑,启唇欲答时,被听闻消息赶来的父亲打断。他从我身后缓步走出,淡淡道:“默儿,不得无礼。”他停在我身后,厚重的阴影覆在我面前,说,去见陶小姐,为父与郡王商议你们的亲事。
我保持着伏跪的姿势,闻言十指紧攥成拳,沉默良久,我无力地松开握拳的手,轻声道:“是。”
有下人引我去见陶小姐,他一面引路一面回身予我笑道:“宋公子不知,宴会尚不曾开始时,我们小姐便看中了宋公子。郡王本在衡量,可不敌小姐欢喜公子。”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再没听清,只机械地跟着他的脚步,穿过串接回廊与假山流水,停在一处亭阁前。亭阁内设一面雕琢精细的云母屏风,屏风后泄出一点碧色裙裾来。这灼目的碧色刺得我心头一痛,我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站在屏风前。
屏风后的便是陶小姐,她的身形被屏风遮得严实,察觉到有人来,她连忙开口,道:“你别说话!听我说!”声音略显嘶哑,隐约在何处听过。我掐了掐手心,将这个不切实的念头从脑海里甩出。
她轻声开口,道:“宋引默,爹爹似乎不喜欢你,但没关系,我喜欢你。”
她似有些羞赧,微微顿了顿,轻轻一笑,道:“我难得喜欢谁,你别辜负我。”
我忘了那日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回府后父亲问我,他说,默儿,你可喜欢那个陶淳?我扯了扯嘴角,终是没笑出来,垂下眼睑,轻声答道:“我心里另有其人,父亲不是不知。我不喜欢陶小姐,也不愿娶陶小姐。”
父亲捻着胡须点头,闻言满意一笑,道:“如此甚好。你放宽心,你与那陶淳虽立了一纸婚约,能不能成婚却要另谈。”
我从父亲轻描淡写的话中听出血雨腥风的意味来,心下却松一口气,眼睫微颤,道了一声是。
那夜秦二破天荒地来找我,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夜巡的侍卫。我正行在回房的路上,房中不曾点灯,四下略显昏暗。只月色明朗,隐约透出树后一个身影。我戒备地转身直面那身影,冷声道:“阁下既来了,又何必躲?”
于是那人从树后走出,月下他一袭如云私雾的白衣,看我时神情冰冷极致。我抬眼看他,心下约莫猜到原因,唇角弯起,道:“二公子深夜前来,若是来贺我,那大可不必。”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可他神情比月光还冷。他冷凝了神色,淡淡道:“白日里她与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既喜欢你,你便要好好待她。若有半点辜负,我一剑杀了你。”语意森然,说得认真极致。
我静静看着他,问道:“我与陶小姐的事,二公子凭何置噱?”
他自嘲一笑,道:“凭我心悦她,凭我予她的喜欢比你只多不少。”
倒也是奇,从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秦二,嘴里竟也能吐露喜欢二字。
他走时我叫住了他,将他落在位上的折扇扔予他,道:“收好你落的东西,莫再丢了。”
依他白日所说,这原本是他预备送给陶淳的折扇。他接过折扇后,视线在扇上略略流连,白日里看这扇子时神情分明温柔,此时却全然转化成了悲伤。
在这之后的好些年,无论季节如何更迭,他从塞北回京时,我总撞见他手中带着这把折扇。所以太子每同我说京中如何盛传秦二公子薄情寡意时,我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评。我心知肚明,秦二并非薄情,他的一腔深情早付给了陶淳一人。
我如他一般,心底记挂着一个人,仅两个照面便足教我一往情深的人。我不知她姓甚,不知她名谁,我只知我喜欢她,喜欢到一想起她眉梢眼角的笑意仿佛浸了蜜似的甜。
所以教我如何甘心与他人成亲呢?
我心动的姑娘,想娶的姑娘,愿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抬进门的姑娘,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啊。
幸而父亲不曾骗我,我并未等到与陶淳成婚。与陶淳定亲后半月,燕郡王花灯节夜意欲谋反,派人行刺圣驾之事败露,圣上震怒,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满门抄斩。
父亲奉旨捉拿陶家满门,领兵包围了燕郡王府。我与他同去,那时燕郡王府有一簇火光亮起,烧红了半面苍青天色。橙红的火光照亮了父亲的脸,他读旨时语气是我从不曾听过的冷漠。
我亦领了一队兵甲入府搜捕,大族倾灭时,府内处处皆是燃火声与绝望的哭声,火把照亮了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而在这火光刀影里,我看见了燕郡王和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我眉心蹙起,拔出腰间的剑向那人虚虚一指,沉声道:“圣上有旨,诛杀陶家满门记一百零四人。秦熙辰,你要抗旨吗?”
他不曾应我,只专心抱着怀中少女。想来已历经过一波兵甲的诛杀,他的衣服沁出斑驳的血迹,却将怀中少女护得好极。少女的头偏向他的怀里,虽看不到脸,我却心知那应是我未蒙面的未婚妻。
陶淳所穿的还是碧裙,这无端教我想起我心间那个姑娘来。我与她初遇时,她穿着碧裙坐在秋千上,笑得无忧无虑。这几近教我心软,可回想起父亲适才宣读过的圣旨,我将手中的剑握得愈发紧,肃声道:“抵抗者死!擅闯者死!逃逸者死!”
秦熙辰冷冷看我一眼,语气冷得像是数九寒天里檐牙下冻结的冰凌。他说,宋引默,你怎么敢辜负她?你怎么敢?
燕郡王以沾血的刀指向我与我身后寒枪铁甲,冷冷一笑,与秦二道:“你带淳儿走,我将淳儿托付给你,求你护她平安无虞。”他说罢,便提刀向我冲来。我身后的兵甲一拥而上,将燕郡王团团围住,分明是他数倍的人,却隐隐有不敌之意。
秦二未曾浪费燕郡王以命搏下的时间,一手怀抱陶淳,一手持剑抵退追兵。他将翩然跃上墙时,我取了弓箭,凝视瞄准,开弓拉弦,一支羽箭向他破风而去。他分心护着怀中人,堪堪躲过寒铁箭头。我从箭囊中另抽出箭来,连射三箭,有一箭射中他后背。他身形一晃,吐一口血,抱着陶淳摔至墙外。
我放下弓箭,再领一队人去寻他与陶淳时,高墙之下,只见一滩血迹,不见半分人影。我垂下眼睑,脸上覆半面阴影,淡淡道:“他中了箭,还带着一个人,走不远。去搜。”
余下人依令去搜捕,我去至父亲处将方才情形告明。知晓秦二劫人之后,父亲笑着令一队御林军去秦府要人,侧首与我道:“秦家小儿当真是胆大包天,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谋逆案,他竟敢趟这浑水。”
恰是此时有兵甲来报,道燕郡王负隅顽抗,已将其伏诛。我沉默不语,心下觉得讽刺,枪林弹雨里立下功勋无数的燕郡王,最终竟是死在自己人的长枪下。
父亲察觉我的心绪,只肃声道:“默儿,你要牢牢记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人臣者,忠君至上,万事皆次之。”
我颔首,称了一声“是”。
那夜,我深爱的姑娘又入我梦。我梦见与她的初见,明媚辰光里,碧裙少女坐在秋千架上,漫不经心地晃荡着双腿。她看见墙上的少年郎,略略偏过头,颈项修长,亭亭濯濯恰若岸边的柳。
娇嫩的莺声鸟语中,我伏在墙头眼含笑意地看着她。这次我不曾拘泥礼数,唇边绽开明朗的笑意,轻声道:“在下宋引默,敢问姑娘芳名?”
梅花灼灼,槐叶青青,她在这其间弯起唇角,笑得柔软好看,一双水色潋滟的眸轻轻一眨,忽而滚落下一串泪珠。场景蓦地一转,燕郡王府冲天的火光里,她亭亭而立,笑得悲恸神伤。
她说,我叫陶淳,是与你定亲的未婚妻。
我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冷汗透湿了寝衣,从榻上惊坐而起,胸口仍起伏未定。我以衣袖拭去额间汗珠,心道她是出泥老人的弟子,绝不可能会是陶淳,梦里的火光血色如此真实,定然是昨夜里见了太多杀戮所致。
起身后我去书房见父亲,父亲将一封封了火漆的密信递与我看,上书昨夜伏诛陶家人数的清算,一百零四人,上至亲眷下至仆婢,一人不少。
我放下密信,深觉匪夷所思,道:“秦二昨夜分明救走了陶淳,人数该差一人才是,莫不是清算时出了纰漏?”
父亲将密信撕得粉碎,目光沉沉,道:“昨夜御林军去至秦府,秦将军抵死不认,只道小儿不曾出府半步。一介不讲理的武夫,御林军也奈他不得,只待清算罢人数如实禀明圣上,可谁知秦家竟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一具女尸替了陶淳。”
我眉心紧锁,问道:“圣上便这般轻易地信了吗?”
父亲叹道:“由不得圣上不信,边关未稳,圣上尚要倚仗秦将军,若借题发挥动了秦家,难免动摇军心。何况秦将军一早递了一封折子后,便带着秦二回了塞北,名为随军历练,实则是为了保他。”
父亲阖眼揉了揉晴明穴,半响,沉声道:“秦家不一般,秦家小儿也不一般呐。”
那是我第一次正视秦二,在此之前我只知他并非纨绔,而在此之后,我将他视为了我的对手,一个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
后来我去过燕郡王府一次,雕梁画栋不再,辉煌门庭不再。我曾行过的青石小路已长满荒草,记忆中脉脉的流水已然干涸,嶙峋假山垮塌在地,入目之处满是荒凉萧索。这里是一处亭阁,曾有个姑娘隔着屏风与我说话。
她说,宋引默,爹爹似乎不喜欢你,但没关系,我喜欢你。
她说,我难得喜欢谁,你别辜负我。
那时我听她说完,不置一词,只冷淡地向屏风处瞥了一眼,而后转身就走,行止决绝,步履迅速。衣摆随风漾开时,我听见飒飒的声响,垂目心想,到底是要负了这个姑娘。
三
她成婚那日,我撇开新帝登基后错综复杂的朝堂事宜,孤身一人牵着流电去了一趟丛云山。出泥老人的竹舍里,竹林依旧葱茏,梅花仍然馥郁。微风掠过,一缕幽幽的梅香萦绕在鼻息,无端牵扯出零星的旧时回忆。
我停住了脚步,抬目往一处白墙黑瓦望去。墙头之上,槐树错落出一片浓密的绿荫。如盖绿荫下仿佛藏了个紫衣少年,正伏在墙上窥视院中荡秋千的少女。我微微怔然,循着旧时记忆再一次攀上那处白墙,垂目俯瞰下去,不见那少女,只一架秋千孤零零地立在空无人烟的庭院里。一只鸟雀跃下树梢落在秋千座上,只停留了瞬息便展翅飞往天际,除却一根打着旋儿的尾羽,没留下丝毫痕迹。
这是我初见她的地方,也是这场兰因絮果的起始。岁月茫茫,余生寂寂,我感到庆幸,庆幸尚有一段往事值得追忆。
十七岁那年,我入大理寺,成了众人口中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府门日日车水马龙,上至侯府世家,下至朝堂百官,攀亲说媒者数不胜数,却被我悉数拒之门外。
父亲尝问我缘由,我垂下目光,掌中摩挲着母亲遗予我的双鱼佩,轻声道:“政务繁忙,孩儿无心男女之情。”
父亲淡淡笑了,道:“你并非无心,而是太过有心。”说罢,他又叹了一口气,“默儿,你还没忘了她。”
一语中的。更迭的年月没能教会我遗忘,反倒将她的颦笑在我心底雕琢得愈发明晰。我记得与她初见时那弯灵动的眉眼,记得与她重逢时那袭灼灼的红衣。过往的回忆与再见的期许交织成顽固不化的执念,而她则是执念本身,我又如何会忘记?
我以沉默相待,良久,回答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父亲虽叹惋,于姻亲一事上却到底没干涉我,由着我刻意地搁置,一搁置便是四年之久。
大理寺诸多事宜,平日里除却掌管刑狱,我亦会遵从陛下密旨,替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偷取秦家所握的骠骑军令符便是其中之一,在此之前的四年间,我未有过一次失手,可这次失手却是我这一生里最大的幸事。
那晚我趁夜色入秦府,悄无声息地藏匿在黑暗里,在两班巡逻的护卫错开的一瞬,如影子一般潜进了书房,顺利得几乎教我觉得像是钻进了一个局。
我垂目,甩去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屏住呼吸,借月色在书房中无声地翻找盛放兵符的匣子。寻找途中不知动到哪处地方,机关牵引声骤然响起。待我从眼角余光瞥到寒光一闪,一支森冷的箭簇已然从我左臂透穿而过。
剧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手中还未来得及打开的木匣摔在地上,发出“哐”一声响动,匣盖亦摔落到一旁。我忍痛去拾木匣,匣中却是空空如也。书房外已隐隐有人闻声渐近,来不及思量此行是落入了何人算计中,我跃上梁柱,无声无息地落在房梁上,再从房梁破出屋顶,迅速地离开了书房。
受伤的左臂失血太多,不住有血从紧捂着伤口的指缝渗出,稍有牵动便是止不住的疼痛与晕眩。这般状态自然出不了护卫重重的秦府,当务之急应是止血才对。
适才在房顶上纵观全府格局时,我便瞧见前院一处院落里有个值夜的丫鬟,周遭唯有她一人,用以挟持最好不过。于是我直奔她而去,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那方院落里。她正背对着我,不曾察觉到危机,略显倦怠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眼疾手快地从梁上跃下,紧捂住她的唇,一把将她圈到怀里,顺势携着她无声无息地滚进了她所值守的房间。
她的双手被我牢牢锢住,分明是个弱女子无疑,却并不坐以待毙,反应极快地跺下一脚,险些教我松了钳制。
我微微眯了眯眼,将她禁锢得更紧,她却不肯死心,在我怀里不住挣扎。纠缠之际,一缕清浅的发香混着血液腥气萦绕在我的鼻息。
我自知臂上伤口血流不止,撑不过太久,于是垂首附在她耳边与她低声商议:“你莫动,我便放开你。”
她应得倒快,点罢头果真安静了下来,心底却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我冷笑一声,一通警示后才将她放了开。
先前的挟持仿佛教她很有些怨念,揉着被我捂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回过头来看我。廊下悬着一列纸灯笼,灯光透过门纱朦胧地照映在她的脸上。我垂目与她对视,在她回头的一刹间,撞入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
她的模样生得平凡,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无端教我想到寻觅了数年也不得其踪的碧裙少女。
我微微一怔,目光探寻般往下移,果真在她左眼下看到一粒与碧裙少女如出一辙的泪痣。
脑海中碧裙少女的模样与面前女子慢慢地交织在一起,我略略失神,却被手臂处钻心的疼痛唤回了理智。眼下情形容不得我思虑太多,我压低了声音,问道:“有金疮药吗?”
听我问罢,面前的小丫鬟目光流转,勾起唇来狡黠一笑,眉目间灵动神色恰似故人。
“劳尊驾移步到我房中去,我拿药给你。”
寻常女子若逢如此际遇,大抵不是惊慌失措便是唯唯诺诺。她端的却是镇定自若,毫无畏惧地看着我的眼睛,作出一副顺从的模样来,实则却是想将我从房中支走,把我引入她心底的谋算里,强装淡然时眉宇间的小表情可爱得几近教我失笑。
于是她再一次循循善诱地劝说时,我凝神看着她,淡淡笑了:“只怕我一离你家小姐闺房,你便立刻引来夜巡的侍卫呢。”
心底的盘算被我直截了当地拆穿后,她略显心虚地垂了垂眼睫,唇边挤出的笑假得风一吹便散,偏偏不惹人生厌。
她道:“尊驾说笑了,您乐意待便待吧,我这便去取药。”
这次倒不曾作假,她果真为我取回了伤药。来回一趟里,她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模样尽被我收入眼底。我真真切切地觉得,比起我来她还要像个小贼些。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浮现,便教我想起了与那碧裙少女的初见。那时我伏在墙头偷看她,模样大抵如面前的小丫鬟一般鬼祟,难怪会被碧裙少女误认为是个行窃的贼。
小丫鬟藏在袖中的药瓶递予我。她抬目看我,目光清澈,眼睛比盛夏夜里的星辰还要明亮。
我清楚地知道,拿到了伤药便不应留下她的性命。可是望着这双与碧裙少女相似的眼睛,看着这粒与碧裙少女一样的泪痣,我到底没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
我为留下她踅摸了一个理由,挑眉看那小丫鬟:“替我上药。”
小丫鬟很有些气鼓鼓,倘使目光能说话,她看我时怕是一直在重复着“看不惯你又干不掉你”。她拔开了药瓶的瓶塞,随即毫不收敛怒气地剜了我一眼,恨恨道:“脱衣服。”
我未反应过来,一时怔然,却听她咬牙切齿地开口:“伤口在内,你不脱衣服,我如何上药?”
她说这话时言辞间很有些义愤填膺的意味,撇了撇嘴,脸颊微微鼓起,像极了成熟于三春之际的桃实,引得我眉眼一弯。
说来也奇,父亲以官者肃然之风管束我,我素来皆是少笑的,为此太子不知揶揄了我多少次。可在她面前,我总忍不住要多笑几次。一面暗自思量,一面解开衣衫系带。
小丫鬟看到我衣衫下斑斑的血迹时,脸色微微一白,面上喜人的红润褪下去了好几分。我有些拿不准是否吓到了她,却见她目光一滞,刚刚消减下去的绯色以光速攀回脸颊。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竟教我从她眼底品出了些……馋涎欲滴的意味?
我疑心是我读错了情绪,方想重新品味,却见她甩了甩脑袋,神色瞬变,一本正经得教我觉得方才她的贪馋目光是幻觉。这般爱演,这般能演,性子真真是像极了那年花灯节夜里,手把手教我如何搭讪的小少女。
我垂目看她为我上药。她亦低垂着眉眼,不自觉抿着唇,模样很是认真,似乎是怕弄疼了我,包扎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云。
小丫鬟系结的手法见所未见,系出的结别致又好看。我如实赞了一句,却见她眉眼弯起,得意万端地对我一笑,笑时眼睛明亮得叫人目眩。
她说,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结”是相思的意思。
回府之后,我将将换罢满是污血的夜行衣物,父亲便遣了小厮来唤我去祠堂见他。我疲惫地按了按了额角,撑着精神向小厮应道:“你去回禀父亲,我就到。”
到祠堂时,父亲刚刚换罢炉中的香柱,而后掀了衣摆肃穆地跪在一方蒲团上。祠堂的光线很是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似他一般,在森森累累的牌位前无言地跪下。
父亲声色平淡地问道:“此行如何?”
我垂下目光,答道:“孩儿有负使命。”
“今夜不必就寝了,跪在宗亲列祖前反省罢。”
“是。”
“明日朝会后,默儿随为父一道向圣上请罪。”
“是。”
父亲听罢我的答复,稍稍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思量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自顾自向着诸多牌位作了三个揖,而后抬起步子离了祠堂。
我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无边际的黑暗中将十指紧攥成了拳。手一用力,左臂上未愈合的伤口便勾出一阵彻骨之痛。
我慢慢地抬起眼,在父亲将走出门之际低声问道:“父亲,您怎么从来不问我痛不痛呢?”
脚步声滞了滞,却到底没答复,渐行渐远了。
祠堂内稀疏点着油灯,只照得亮一小块地方,余下则尽是黑暗。明明早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习以为常,今日却分外舍不下那个人、那双眼透出的明亮了。
过往与现实的画面交织,故人与今人的模样重合。
我心说:“宋引默,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次日朝会散后,我与父亲一道面圣。
圣上撇着一碗羹,笑而不语地听罢父亲陈词,将羹碗随意地放在内侍头顶着的托盘里,而后将案上一纸奏章轻飘飘地扔了下来:“两位爱卿且看。”
父亲称“是”,随即恭敬地将奏折展开,目光落到上面的文字后骤然一变。我不明所以地接过父亲递来的奏章,看过后一颗心亦是沉了沉。
圣上仍是一副带笑的宽和模样,语调不轻不重,却教人觉得心惊:“宋卿说有负使命,可这奏折上为何写着兵符失窃?是谁的本事那么大,大得盖过了宋卿去?”
我深深叩首,沉声道:“臣办事不力,有负陛下所托,求陛下责罚。”
圣上浑不在意地笑了,目光扫下来,静静看了我片刻,笑道:“宋卿这是做什么?朕自是信宋卿的。责罚便免了,此案交移大理寺,由宋卿将功补过,找回骠骑军令符,可好?”
如此处置已算圣上基于宋家忠心的宽宏大量,我自然没有异议,叩首跪谢皇恩,此事便算是一笔带过。
出宫之后,我便携着诸位部下赴往秦府查案。众人在书房勘物取证之际,有小厮来向我禀报,道是前院大堂处,秦夫人正在审问昨儿夜里一个形迹可疑的丫鬟。
心底的直觉告诉我,那个丫鬟便是我遇到的女子。她昨夜曾与我直面过,在她眼底行窃之人必然是我,而我竟没有什么反驳的话可说。
小厮问道:“大人可要过去看看?”
我淡淡一哂,放下手中的事,与他一道前往大堂去。
我到大堂时堂中已有不少人,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一眼便望到了最中央处那道被五花大绑着的身影。
小丫鬟今日穿了一袭碧色,裙色清浅如璞玉,与我记忆中那道盘桓多年的人影十分契合。虽是跪着,背脊却挺得很直。我望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过往年月里无数个翘首以盼重逢的日夜黄昏。
一桩死罪压在头上,她却半点惧怕也无,万分坦然地与秦夫人说话:“君子不上梁,奴婢虽非君子,却也深谙此理。请夫人屏退四下,奴婢单独向夫人解释。”
闻言我便笑了,从人群中冉冉步出,附和着秦家小姐的话,不紧不慢道:“是啊,何故众人听不得?”
小丫鬟听到我的声音便是一愣,连忙转过头来看我。昨夜一遭惊心动魄,她仿佛没有睡好,眼下青痕分外醒目。她怔然看着我,红唇微张,眼底是不假掩饰的吃惊。
我轻轻一笑,收回目光,拱手向秦夫人鞠礼:“大理寺少卿宋引默见过将军夫人。秦将军麾下的骠骑军令符丢失,兹事体大,圣上谴臣负责此案,大理寺现已备案宗,臣特告明夫人。”
听我道罢来意,小丫鬟的表情变得十分怀疑人生。想来也是,昨夜里我在她眼中尚是梁上君子,今日却忽而摇身一变,成了捉贼的大理寺卿。这般反转,难怪她看我的目光如此一言难尽。
我失笑,作出一副不知所以的疑惑模样,听秦夫人为我讲解审问小丫鬟的缘由。
秦夫人道:“大人来得赶巧,这是小女的贴身丫鬟春桃……”
春……桃?
秦夫人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见,我垂下眼睑,竭力掩饰住这个名字在我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故作轻松地为她开脱嫌疑,故作平静地为她免除罪责。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与秦家小姐欢喜地对视一笑。她明明生得不美,笑起来时却格外干净好看,眉眼弯成了一勾月牙,眼下泪痣惹人欢喜。
我定定然看她,觉得她下一秒便要抬起头向我看过来,俏皮地冲我眨眼睛,然后问上一句“你是哪儿来的小贼”。
可她没有。小厮为她松绑以后,她与秦家小姐有说有笑地相携离去。二人从大堂穿过时,她连眼神都在刻意地回避着我。
我闭了闭眼,掩住心底莫名汹涌的情绪,回过身来便阔步往外走。
小厮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我:“小宋大人!这是出府的路!您这是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大理寺。”
“好好地查着案,回大理寺作甚?”
“入卷宗阁,翻一桩旧案。”
每走一步,每换一景,便有桩桩件件的旧事浮上心头。
疾步穿过一方花木葱茏的园林时,蓁蓁的叶与夭夭的花交织出我与碧裙少女的初见。
她在满院芳菲中荡秋千,笑得恣意又好看。她冲陌上偷看的少年郎眨眼睛,美过草长莺飞的明媚春光。
她说:“你是哪儿来的小贼?看你生得好看,我奉劝你快些离开,我师父厉害着呢!”
劈手抢过小厮手中的缰绳,纵马过长街时,形形色色的人群深处,仿佛将有一袭娇美的红衣迎面而来。
她鬓发间缀着少许琳琅的珠翠,并不曾随习俗簪花。幸好不曾簪花,否则再美的花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愧。
她略有些遗憾地看着我,说:“你虽模样生得不错,唇红齿白少年郎,但搭讪方式委实不大入流。”
翻身下马径直去往卷宗阁时,脚下青石铺就的小路像极了五年前的江春宴上我曾走过的那条。我微微侧首,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座厚重的云母屏风。
那时屏风后泄出一片碧色的裙裾,碧裙的姑娘与我说:“宋引默,爹爹似乎不喜欢你,但没关系,我喜欢你。”
卷宗阁的木门缓缓开启,我一步一步地走进去,目光在架上徘徊,沿着编号仔细寻找时,耳畔仍不住回响着陶小姐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我难得喜欢谁,你别辜负我。”
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门纱,照亮了半空中浮动着的尘埃。我低眉,慢慢地俯下身子,从书架最末端的地方,拿出一卷尘封了五年的案宗。
那晚,我去了一趟父亲的书房。
案上照了一盏油灯,灯光昏暗,反而将他的白发照得更加明显。他正低着头核对一桩倒卖军火案的名单,一面随意地问道:“今日去卷宗阁作甚?还无故提审了一个江湖客。默儿,你做了什么?”
我垂目,将那卷案宗奉至父亲面前,轻声道:“父亲做了什么?五年前的花灯节夜,刺杀圣上,意图谋反的人,当真是燕郡王吗?”
父亲骤然抬起头,看我一眼后,从位上站起身,疾步关上了房门。关罢门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子看我,目光晦暗不明。
“为父从小便教你的话,你可还记得?”
“父亲说,为人臣不忠,当死。君臣之道,首在一个忠字。”
“很好,”他捋了捋胡须,微微颔首,“默儿只需知道,那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让他是燕郡王。”
“可是……”
“没有可是,”父亲肃声打断我,“为父早便与你说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人臣者,忠君至上,万事皆次之。”
“……是。”我艰难地应道。
父亲满意地笑了笑,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继续对着灯光看他未看完的名册:“这桩军火案牵连甚广,为父总疑心这本名册背后还藏着人。”
我点点头,心中思绪万千,向父亲施一礼后便想退出书房去,却听父亲问我:“提及这桩谋逆案,默儿可还记得当年秦家小儿救走的那个陶淳?”
我后背一僵,随即假装风轻云淡地答了一句“记得”。
父亲叹息一声,叮咛道:“近日你既在秦府查案,便多留心秦府里有没有疑似陶淳的人。秦二肯冒死救她,便说明她在他心里不一般。若能找到她,用来钳制秦二再好不过。”
袖下手指攥成了拳,我到底应了一声“是”。
行在回房的路上,树影婆娑,风过枝叶轻轻摇晃。四下昏暗,偏偏月色明朗,和那年秦二来找我的夜晚一样。
他怕我辜负她,特意来警告我,在我问他凭何置喙时,说:“凭我心悦她,凭我予她的喜欢比你只多不少。”
父亲没说错,她的确是秦二的钳制,可她,也是我的钳制。
白日里那个江湖客的惨状犹在眼前,上罢第十一道刑罚后,他早已不成人样,气若游丝道:“我说……大、大人,我说。”
我低低一笑,手中转着一把淌血的小刀,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随意地把小刀插在他的大腿上,道:“我最厌恶有人对我说谎。”
他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颤声道:“燕郡王的小姐,师、师从出泥老人。”
天地于瞬息间变得万籁俱寂,我茫然地站起身,拖着脚步离开了暗不见天日的刑狱。
江湖客在哀嚎:“大人!纵是该诛九族也过了五年了!您放过出泥老人吧!”
狱卒跟在我身后,谄媚地问我:“小宋大人,这个人要怎么处置?”
我一个也没应,木然地出了大理寺,牵着流电一时竟不知应该往哪处去。
我想起了那个教我骇然惊醒的梦。
梦境里处处是冲天的火光,为我所牵肠挂肚的碧裙少女亭亭而立,流着泪与我说,我叫陶淳,是与你定亲的未婚妻。
她本来是要嫁给我的。
燕郡王府为我引路的下人说:“宋公子不知,宴会尚不曾开始时,我们小姐便看中了宋公子。郡王本在衡量,可不敌小姐欢喜公子。”
我对她一面惊鸿,她对我一见倾心,明明一切都再好不过。
明明再好不过。
宋引默,你把那个隔着屏风说喜欢你的姑娘丢到哪里去了?
完
——冬月转载自知乎专栏美人妆,仅作个人收藏用途
Comments 6 条评论
博主 匿名
感谢
博主 匿名
@匿名 感谢
博主 wawawawa
感谢
博主 匿名
感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博主 匿名
我哭了我又哭了
博主 匿名
这篇好看,还有玉树后庭花和我在冷宫种白菜都很好看。